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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艾珈 - 幸福小食堂【單】 [打印本頁]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標題: 艾珈 - 幸福小食堂【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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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因為被繼母苛刻的童年陰影,造就了何曉峰強悍冷漠的性格,
多年來,他冰封起自己的心門,鎮日與財務精算為伍,不善交際……
直到父親過世後,他為了處理連年虧損的製布廠,回到睽違已久的故鄉,
誤打誤撞之下,他遇上了「幸福小食堂」的女主人——熊嘉怡,
她真怪,明明成天窮忙,卻總是笑口常開,好像世界就像童話一般美好,
偏偏他就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善良的女人,認為一定是她的偽裝!
因此他帶著成見與她相處,企圖找出她的缺點,揭穿她的真面目,
然而他竟漸漸被她的純真所吸引,甚至興起了不想離開她的念頭!
難得遇上如此令他心折的女人,他決不能錯過……
熊嘉怡與弟弟相依為命長大,早熟懂事得令人心疼,
她心甘情願當個配角,在成就別人中得到滿足,
直到遇見以冷酷武裝脆弱的他,不但深深牽引著她的思緒,
而當他卸下心房,向她告白示愛,她這才驚覺——
原來自己也有不顧一切,就是想要擁抱真愛的衝動……

【出版日期】 2013年01月24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采花1187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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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楔子

  喪禮現場。

  穿著素黑西裝、蓄著俐落短髮的何曉峰淡漠地坐在家屬席中,在他前方不遠,與他年紀相差二十歲的繼母劉鈺琪,正聲嘶力竭抱著棺木哀泣。

  「不要!不准你們把他帶走!智明……你怎麽可以丟下我就這樣走了?智明——」

  見劉鈺琪傷心欲絕、不願獨活的模樣,公司裡的董事與友人紛紛勸著。「何夫人,您要節哀順變啊……」

  「是啊何夫人,您再這麼哭下去,身體會哭壞的。」

  「我就是不想活了!智明離開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劉鈺琪依舊抱著棺木哭叫。

  劉鈺琪的眼淚與不捨令人動容,反觀始終直挺挺坐在位子上,沒掉過一滴眼淚的何曉峰,漸漸成了與會者嘀咕不滿的目標。

  「董事長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兒子?父親都走了,當兒子的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真是不孝!」

  「聽說他們父子感情不好……唉,他也不想想,要不是董事長栽培,他有辦法到美國唸大學、研究所?」

  「還好董事長身邊有夫人照顧,你瞧她哭成那個樣子,真是叫人心疼。」

  「是啊……」

  何曉峰坐在位子上,恍若無聞地聽著身後一句接著一句的指責。

  眼下的他,絲毫感覺不到周遭的敵意與藐視。他覺得自己像築在懸崖邊的房子,裡邊空盪盪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無盡的冷風,把他吹得透體生涼。

  不光是身體,就連他向來聰敏的腦子,也因為驟起的寒冷完全停擺,無法好好運作、思考。

  從父親死後到現在,十多天了,全程參與的他依舊覺得不真實,像在看一場毫無章法的舞台劇。

  演員是繼母,還有公司一大票董事,跟身後依稀見過,但已叫不出名字的親人、鄰居。

  在他看來,這些人湊在一塊兒,賣力合演這場戲,只是為了騙他,爸死了。

  爸……何曉峰銳利上揚的雙眼直勾勾望著彩色遺照;回視他的,是何父一派溫文的笑臉他到現在仍舊無法接受,向來神采奕奕的爸,怎麼這麼容易就撒手人寰?

  他想起自己手機裡,還有一通語音留言,爸用輕快開心的語氣說下個禮拜三會到美國開會,提醒他把時間排開,出來一起吃飯。

  不是約好要吃飯見面嗎?何曉峰瞪著照片無聲地質問:為什麼就這樣走了?

  依舊望著他笑的相片想當然不會說話,加上繼母不斷的嚎哭聲,強迫他不得不面對現正發生的一切。

  安靜躺在棺木裡的那人——他的父親,往後……再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一章

  帶著微微涼意的秋日夜晚,一輛洗刷得晶亮的白色LEXUS疾駛進平和安詳的北部小鎮——龍岡。

  三十幾年前,還非常年輕的何父與何曉峰生母——王薔,靠著貸款買來的織布機與精湛的車縫功力,在龍岡這個地方,合力創辦了名為「VIVA」的小小製衣廠。雖說隨著王薔的死,VIVA的業務重心慢慢轉移到牛仔布料的生產上;但只有龍岡廠始終保持布料與成品——牛仔褲——雙線生產的情況。

  八歲之前,何曉峰一直和父母住在龍岡廠宿舍。對龍岡的景物、街道,無一不熟悉。藉著街燈,他張著銳利的雙眼掃視四周,驚訝地發現,十幾年過去,這兒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前頭轉角的欣欣幼稚園、再過去一點的里民活動中心,機車行、藥房、書局、五金百貨……他忽地想起幼時,他曾一手牽著爸、一手牽著媽,興高采烈地走在這條街上。爸在書局裡幫他買了一顆藍色的皮球,他歡欣接過,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衝到里民中心前的廣場,開心地拍起球來。

  「小心摔跤。」當時仍很年輕的媽媽大聲提醒。

  栩栩如生的幸福回憶讓他唇角一動,只是很快,冰冷的現實重新蹦回他腦海。手握方向盤的他慢慢環顧左右,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被雙親寵愛,天真無邪的男孩,一股悲哀打心裡漫開。他再一次想起,就在早上,他才剛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棺木,被送進高熱的焚化爐口,之後,成了一堆骨沫。

  現年三十一歲的何曉峰,生了一張方正英挺的面容,兩抹濃眉,一雙銳利陰霾的眼瞳與習慣抿緊的薄唇,給人不好親近的印象,事實上也是如此。

  一八二公分的身高,寬肩、長腿。畢業於美國華頓商學院的他,還取得了美國會計師證照,現是一家跨國IT公司的財務長,前途無可限量。

  綠燈了。他本能地踩下油門,從後門直接進入製布廠——這個將近三十五年歷史的廠房,是龍岡里中唯一看得出明顯變化的地方。

  小時住的低矮三合院,不知何時,已打掉蓋起五樓透天厝。距離兩百公尺遠的布料廠房,也全部翻新,蓋成三棟一樣的四方白色盒子。在等距離路燈的點綴下,散發出乾淨、無機的氛圍。

  六、七百坪大的廠房,大門口想當然會僱請警衛駐守。可他太累了,經過白天的喪禮,他確信自己再也擠不出力氣跟人寒暄說話,所以選擇不知會任何人,掏出繼母給的鑰匙,悄悄走入漆黑的透天厝。

  就在他打開電燈,放下隨身行李的瞬間,屋裡電話響起了。

  實在不想說話……嘆了口氣,他脫下西裝外套,疲倦地拿起話筒。

  「你好。」他說。

  「呃——」話筒中傳來遲疑的年輕男聲。「不好意思,我是警衛,敝姓劉,我剛看見屋子的電燈亮了,請問您是……?」

  「我是何曉峰,何智明是我爸。」他簡短說明。

  「噢是!何先生,廠長提過您,很抱歉打擾您了。」

  警衛很快結束通話,聽他口氣,像是廠長早料到自己會過來的事了。

  也是,工廠創辦人過世,廠裡員工不可能不知道。

  掛上電話,他放眼環顧陌生的屋子,擺設是父親一貫喜歡的模樣,簡潔寬敞。客廳中央,大剌剌擺上兩張併合的原木桌子。左方有個小吧檯,安置著簡單廚具冰箱還有義式咖啡機。牆面空曠,僅有轉角處擺放著大葉盆栽,與玄關桌上的黃色蝴蝶蘭。

  何曉峰爬上二樓。二樓是父親私人辦公室;三樓是視聽空間;四樓是主臥房;五樓則佈置了兩間簡單的客房。

  隱隱約約,何曉峰彷彿看見父親熟悉的身影,輕鬆隨意地在屋裡穿梭活動。

  父親非常喜歡穿牛仔褲,不管到任何地方、跟任何人開會,總是穿著自家牛仔褲搭配名牌西服,完美表達出牛仔褲的無限可塑性。也因為何智明極佳的服裝品味,去年商業雜誌,還票選他是國內最會穿搭的企業代表。

  受父親影響,何曉峰在美國的房子,也收藏了一百多條顏色、款式不同的牛仔褲。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養出的習慣,反正一年裡總會有四、五次,他會挑個假日到百貨商場,仔細確認坊間有多少家牛仔褲的布料是由自家工廠產出。

  他靠蒐集這些牛仔褲資訊,聊勝於無地,撫慰偶爾興起的鄉愁。

  在二樓辦公桌上有台白色的蘋果電腦,跟一大面擺滿書本與畫冊的書牆。他手撫著原木長桌慢慢走到辦公桌後,拉開椅子坐下,再看向前方。

  這,就是爸平日看慣的風景。

  雖說父子倆平日不勤於見面聯絡,可他很清楚,內心底,他對爸確實懷著難以細說的景仰與崇拜。

  只是他從沒料到,實際六十六歲,外表看起來不過五十來歲的爸,會因為突來的心肌梗塞,就這麼撒手人寰。

  何曉峰嘆了口氣。入秋了,挑高的屋子僅開著窗子,就能讓人感到涼意。四周非常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引擎聲。冷不防,一陣饑餓感排山倒海湧上。他驀地想起自己前一次進食,已是前一天晚上的事。

  不懷抱任何期待地到一樓吧檯邊翻找——畢竟他來之前,沒有通知任何人,自然也不會有人想到,該在冰箱裡準備一點食物。

  不出所料,冰箱空空如也。他扭開飲水機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下,實在很不想出門,更不想再開口跟任何人說話,可一陣接著一陣的饑餓感,怎樣也不肯放過他。

  算了,揉了揉鼻心,他認命地掏出車鑰匙。

  記得來的路上有家便利商店,裡邊應該有吃的。他打開大門走向座車,正要按下中控鎖的瞬間,一念頭自他腦中閃過。

  走一走吧,他看向夜幕籠罩的遠方,把鑰匙塞回口袋,就當重溫舊夢。

  毫不遲疑地,他調轉腳步,慢慢往圍牆外直線延伸的街道前進。

  ※※※※

  「小旬,我去找大毛。」

  不等弟弟熊嘉旬回應,穿著橫條上衣、深藍牛仔褲的熊嘉怡,便自顧自端著一碗拌好的魚肉飯,大步走出「幸福小食堂」。

  現年二十六歲,生得一張鵝蛋臉、笑容純情甜美的熊嘉怡,其實不是龍岡本地人。十八年前她和當時年僅三歲的弟弟,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遺棄在桃園火車站,兩人就在現已關閉的育幼院長大,他們相互照顧扶持至今。育幼院黃院長是個極有愛心的慈善家,在她和院中老師細心的照顧下,養出熊嘉怡正直又勤奮的個性。

  現在她和弟弟共同經營的「幸福小食堂」,早先是由一名姓胡的老闆所有,專門賣些滷味、陽春麵、炒飯等等簡單的料理。

  自高二那年,每天四點半一放學,她就進店裡幫忙、打工攢零用錢。而她弟弟也跟著加入,極具料理天分的他,在國中畢業升高中的那個暑假,已有辦法在無人協助的情況下,做出店裡所有料理。

  一年多前,胡老闆因身體不適,動了歇業念頭。姊弟倆商量以後,決定接手小食堂。熊嘉怡拿出全部積蓄,加上VIVA董事長何智明的資助,原本陰暗窄小的無名小吃店,搖身變成了現在窗明几淨的「幸福小食堂」。

  之所以會取這店名,純是誤打誤撞。早先小吃店沒安招牌,里民總稱呼這裡是「姓胡的店」。台灣國語以訛傳訛喊久了,小吃店遂有了名字——「幸福」。。

  熊嘉怡很喜歡這兩個字,重新開幕的時候,她特意選了古雅的仿宋體,大大地印在店招上,一靠近小食堂門口便能看見。

  「大毛吃飯了——呦呼,大毛——」她邊走邊用湯匙輕敲碗邊,一路往7-11走來。「有聽見嗎?大毛——」

  一見熊嘉怡經過,看店的店員小孟探出頭來。

  「小怡姊,在找大毛?」

  年僅十八的小孟已經在7-11工作半年了,幾乎每天同一時間,都會看見熊嘉怡帶著貓飯出來找貓。

  龍岡里就這麼丁點大,裡邊住民,縱使不知道名字,也多少都看過彼此。

  「是啊,」熊嘉怡轉頭一笑。「牠今天有過來嗎?」

  「今天沒有。」小孟答。

  「不知牠又跑到哪兒玩了……」熊嘉怡一嘆,柔柔的嗓音,教人心曠神怡。「沒關係,我再找找,Bye Bye。」

  熊嘉怡望著店門揮手,轉頭,就看見穿著黑襯衫長褲、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的何曉峰,半側著身看著她。

  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這是熊嘉怡對何曉峰的第一印象。他相當高,體格結實健壯,彷彿君臨此處的站姿,讓人難以轉移目光。可是他凝望她的眼裡沒有絲毫溫度,宛如兩池看不透的黝黑深潭,渾身散發著疏離陰鬱的銳氣。

  不要靠近我,不要跟我說話——她看著他輕點了下頭,充作招呼。

  他的身影跟表情透露著這樣的訊息。

  何曉峰漠然地把視線調開。

  他早她幾分鐘來到7-11門口,原本打算隨便買些東西填飽肚子,卻在看見生鮮櫃裡一盒盒、用保鮮膜與乾淨塑膠餐盒裝起的食物時,有了遲疑。

  那一盒盒過度強調乾淨、外表美觀,實際味道卻是一般般的食物,讓他想起了繼母。回台奔喪的這幾天,他一直冷眼看著繼母人前人後宛如不同人般的精湛演出。身邊無旁人時,她連看著他,好聲好氣說話的意願也無,開口閉口總是「你你你你」,表情百般不耐。可一跨出家門,媒體、鎂光燈簇擁而上的瞬間,她總能立刻搖身成為淒楚可憐的美豔寡婦……

  忍了多天,好不容易才得以脫離繼母白眼的這時,他實在不想再嚥下一盒,跟繼母有著同樣氣味的食物。

  勉強嚥下,身體也會產生排斥,他肯定會吐。

  但肚子餓怎麼辦?

  就在他猶豫思索時,熊嘉怡輕巧地出現了。她甜美的嗓音有如溫泉般稍稍暖和了他冰涼的身體,他才會情不自禁地調轉目光,想瞧瞧說話的人長什麼模樣。

  她甜美的面容就跟她的聲音一樣悅人耳目,細瘦的四肢、緊緊裹在牛仔褲裡的挺翹臀部、柔軟烏溜的長髮、直挺的鼻梁、嫣紅勾彎起的小嘴……其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她一雙清澈明燦的眼睛。

  長得很漂亮,他心想著。

  就算這樣,他依舊不想跟她說話。

  因為厭惡繼母的關係,在他心裡,他最排斥、最不想深入交往的,正是佔了這地球一半人口的女人。

  「那個——」柔和的嗓音從他右手邊傳來。「你是第一次來龍岡?」

  何曉峰皺起眉頭。本以為自己的表情已足夠嚇退任何想接近他的人,沒想到她竟有膽量跟他說話。

  他調過眼,幾近冰冷地看著她明亮晶瑩的眼瞳。

  「我們這個里不大,」她好似感覺不出他的不快,依舊自顧自地說著。「幾乎所有人我都見過,然後你又面生,才想說你應該不是本地人……你吃過飯了嗎?如果還沒,要不要到我們小食堂坐坐,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說真話,眼前陌生人的表情非常嚇人,尤其是瞪看她的雙眼,鋒利且無情,彷彿他四周布滿長刺,像刺蝟般拒絕他人的接近,同時也不讓自己有機會親近任何人。

  那種封閉陰鬱的氣質,熊嘉怡再熟悉不過。她還住在育幼院的時候,每個初進院裡的院童,都會像他一般,散發著不想讓人接近的疏離感。之前院長曾說過,院裡老師的工作,就是想盡辦法,讓這些畏懼再次受傷的孩子們,直接用身體去感知這世上仍有能相信的大人。

  那種畏懼受傷,不得不把自己緊緊封閉起來的痛苦,熊嘉怡當初也曾切身感受過,所以一看見何曉峰,她本能地知道,眼前的陌生人亟需人幫助。

  何曉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前望,正好可以看見一面全開紙大小的店招,上頭寫著「幸福」二字。微黃的燈光透映在店前方一葉葉碩大的紫莖芋上,看起來舒服又溫暖。

  他根本不想搭理她,可饑餓的本能卻自作主張地驅動他的雙腳。

  太好了,暗鬆了口氣的熊嘉怡趕緊奔到前方領路。

  剛才她還以為他會別過頭,堅持不理她呢。

  「小旬,我帶客人來了。」一進店門,熊嘉怡立刻喊道。

  穿著廚師制服,現年不過二十一的熊嘉旬探出頭來。

  他目光先是落在何曉峰臉上,然後橫向瞟了姊姊一眼。在何曉峰身後的熊嘉怡偷偷做著拜託的手勢,一副很希望他接下客人的表情。

  身為食堂一分子,她當然清楚這會兒——接近十點——弟弟肯定已經收拾好廚房,準備打烊休息了。

  可是眼前這個人,她真的沒辦法坐視不管。

  熊嘉旬在心裡嘆氣。

  他這個姊姊啊,就是心腸軟,不忍見人難過。

  「歡迎光臨。」他露出開朗的笑容。

  一見熊嘉旬的五官容貌,何曉峰立刻領會他與身後女子的關係他倆一定是姊弟,因為實在長得太像。最大的不同,就是弟弟的眉毛跟嘴巴比較大,個頭高,皮膚也黑了一點。

  坐下後,何曉峰很快地巡看一圈。這家名叫「幸福」的小店,佈置得相當有品味——乾淨的島型吧檯連著廚房,牆壁與地板皆是簡單的清水混凝土,白色的桌椅鋪上鵝黃色的桌巾,大大的窗子懸上白棉布裁成的窗簾,角落邊桌點綴著藍紫色的瑪格麗特跟常春藤。

  但看不見菜單。

  他放遠眺看,不管是餐桌或吧檯,上頭都沒有菜單這東西。

  熊嘉怡很快倒了杯茶來。

  「跟你介紹一下,」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她很快解釋著。「我們店裡沒有固定菜單,就飯、麵、粥三大類,配菜部分由主廚決定;不過你放心,我們都是採用當季最新鮮最好吃的食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價錢也絕對實惠!」

  望著笑容可掬的熊嘉怡,何曉峰依舊面無表情。

  話是說得很好聽,可能否做到她說的那樣,又是另外一回事。

  對女人說的話,他向來只信三分。

  「隨便,總之越快越好。」他終於開了金口。

  熊嘉怡回看了弟弟一眼;熊嘉旬點點頭,然後鑽進廚房。

  「先來半顆橘子開胃。」熊嘉怡從冰箱保鮮盒拿出五瓣鲜橘,用淡綠色的淺碟盛著,還附上叉子。

  何曉峰默默地將橘瓣叉進口中。一咬下去,酸中帶甜的橘汁立刻噴灑出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全身細胞正貪婪地吸取他嚥下去的食物。

  萎頓的精神,也跟著一振。

  沒想到,就幾瓣橘子,竟也能給予他重生的感覺,可見自己多餓。

  「糙米蘿蔔粥,」熊嘉怡把木托盤放到何曉峰面前。「東坡肉跟味噌菜心;秋天的蘿蔔最好吃,尤其是春嫂種的蘿蔔,又甜又脆。」

  望著客人露出和煦笑靨,似乎是她的習慣——何曉峰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眼前的粥湯上。

  白藍二色的瓷碗將半透明的糙米粥映襯得古意盎然,大塊的白玉蘿蔔配上深綠的海帶芽跟細碎的芹菜末。醬紅色的東坡肉賣相極佳,用味噌醃做的菜心散發著令人垂涎的發酵氣味。看著眼前料理,他不得不承認,身前那個看似年輕,可能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小廚師,的確有兩把刷子。

  說不定其實很難吃。他惡意地想著。

  低下頭,他用湯匙舀了一口粥湯進嘴,滿滿濃郁的蘿蔔與排骨香氣浸滿了味蕾,再吃醬菜心,又脆又香;還有入口即化、鹹而不膩的東坡肉……不可思議,他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粥湯,每一道料理都好吃得驚人。

  太好了,一見他難以罷手的吃相,熊嘉怡便知道他喜歡,她綻出甜美笑靨。

  人哪,有時也非常單純好理解,只要把肚子填飽,身體就會覺得溫暖——這點是院長跟院裡老師教會她的。以前在育幼院,每回院童鬧事被警察拎回來,院長第一件事就是要廚房阿姨去下一碗麵。

  當熱熱騰騰的湯麵端到孩子面前,說也奇怪,躁動不安的孩子,總會立刻鎮定下來。

  院長總說,那是食物帶給人的安全感。

  洗乾淨雙手的熊嘉旬走出廚房,看了看何曉峰,確定他滿意自己的料理後,這才轉頭看著姊姊。「大毛呢?」

  正低頭清洗茶杯的熊嘉怡回答:「沒看見,可能牠肚子還不餓吧。」

  被他們喚作「大毛」的橘白貓是小食堂開業時,熊嘉怡在路邊遇上拾回來的。當時骨瘦如柴的牠,感覺只剩下一口氣。可在姊弟倆細心照顧下,一年過去,小瘦橘貓已變得毛色光潤,其靈活可愛的模樣,完全想像不出牠當年的狼狽。

  不過大毛有個缺點,喜歡在外邊遊蕩勝過待在家裡。所以每到打烊,熊嘉怡總要端著魚肉拌飯,四處喊著大毛回家。

  熊嘉旬「嘖」了一聲。「臭大毛,我跟牠說過多少次,叫牠十點以前一定要回家吃飯……」

  熊嘉怡銀鈴似的笑聲響起,何曉峰抬起頭,出神地聆聽著熊家姊弟的對話。

  熊嘉怡說:「拜託,牠哪聽得懂……」

  「是妳不曉得,」熊嘉旬很堅持。「每次我罵牠的時候,牠總會一隻手捂在臉上,一副很愧疚的樣子……」

  「喔,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就是你會罵大毛,大毛才不喜歡回家……」

  「才不是!」

  此時姊弟倆正排排站在吧檯後邊,手拿著白色棉布,一邊擦去玻璃杯緣的水漬,一邊輕鬆談笑。

  何曉峰看著他們,恍惚像回到了從前,那時他還很小,可是印象很深,每晚一家人吃過飯後,爸跟媽總會一塊兒站在狹小的廚房裡,邊洗著碗筷邊聊天。那時爸媽臉上的表情,就跟眼前的姊弟一樣輕鬆自在。

  曾幾何時,他曾經親眼見識、觸碰過的幸福,就在他還來不及領略它們的重要性時,一個一個溜走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世上。

  再不會有人在乎、關心他。

  或許是眼前過於美味的料理、周圍的氣氛,加上熊嘉怡特有的、如鈴般悅耳的笑聲,種種因素,瓦解了他向來強悍的心防。

  他眼皮一垂,眼睛一眨,兩串淚,無預警地落下。

  那瞬間,他還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年來,他已不曾再為任何事、任何人落淚,甚至在父親的葬禮上,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是看見熊嘉怡驚訝的表情,他才下意識一抹臉頰,赫然發現臉頰竟然濕了。

  不假思索,他立刻掏出錢包,抽出一張千元鈔扔下。

  從他起身到離開店門,不過短短五秒鐘時間。

  熊嘉怡趕忙喊道:「等一下……找錢……」

  何曉峰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能扔下他不管——

  向來相信直覺的熊嘉怡從收銀機裡抽出待找的零錢。「我跟去看看。」

  「手機拿著。」熊嘉旬伸長了手。「有事情馬上打電話給我─—」

  「知道了。」接過手機,熊嘉怡很快地追了出去。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二章

  逃命似地狂奔了五分鐘後,何曉峰才突然停下腳步,彎身手扶著膝蓋,瞪著地面大口大口喘氣。

  心臟如擂鼓般在他胸口撞擊著。

  我是怎麼了?

  一想到剛才,自己竟然在兩個陌生人面前落淚,羞愧與窘困立刻塞滿了他的意識。

  冷漠與封閉,是年幼的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方法。母親去世後,忙於工作的父親,不到一年便娶進了年齡相差十五歲的年輕妻子。

  劉鈺琪初進何家,就以溫柔親切的態度,很快取得何家親戚們的好評;每個人——包括何父在內,都認為她一定會好好對待何曉峰,卻無人曉得,暗地裡她待何曉峰的態度,直逼連續劇裡的惡後母。

  劉鈺琪討厭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是前妻的孩子。

  她折磨小何曉峰的方法之一,是不斷取笑他遺傳自媽媽、引以為傲的畫畫天分。剛好也是因為父親工作忙,常年不在台灣,才給了劉鈺琪機會,每回他從學校捧回畫畫比賽前三名的獎杯,得到的絕對不是誇讚,而是無盡的辱罵。

  從小備受寵愛的何曉峰,老是被她氣到掉淚。可一次、兩次……就在第三次他捧回台北縣市兒童繪畫比賽第一名的獎杯,而劉鈺琪卻當面把獎杯摔斷的瞬間,他猛地發現繼母就是以惹哭、取笑他為樂,加上始終得不到父親的關心,他遂對自己發誓,要變成一個強悍、獨立,不需要任何人的人。

  他從此不再畫畫,取而代之地,他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數學上。他本來就是個聰明的小孩,加上來自父親方面的基因遺傳,剛上國一,他已經能解算高中程度的數學習題,至此之後,終於擺脫了繼母的刁難。

  現在的他,可說完全實現了他幼時規劃的一切,他成為專業的IT業財務長,每天睜眼閉眼,便是他所熟悉的數字世界。他不需要任何人,相對的,也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讓他傷心哭泣,他非常滿足這樣的生活。

  可是一年裡總會有那麼幾天,深深的孤獨會強烈地戳刺他的心。就連喝水呼吸,都能清晰感覺到名為「寂寞」的藤蔓,正纏繞住他的身體。

  直到出席父親葬禮,他才猛地發現,常年封閉情感的自己,已喪失了哭泣的能力。

  縱使心中的悲傷如海潮般淹沒了他,他的雙眼仍舊像乾涸的水井,半滴眼淚也無。

  終於喘過氣的他用力揉抹著臉頰,可是這樣的他,為何會在看見那對姊弟之後,突然哭了?

  能夠想到的理由,就是他太累了,情緒才會不受控制。他挺直背脊續往前行,哭過的臉上變得憔悴而蒼白。喪禮這幾天,他一直難以入眠。稍稍合眼,很快又會被噩夢嚇醒。每次都一樣,夢的詳細內容總是想不起來,但身體還殘有記憶,是令人緊張的夢,因為醒來時,胸口總會怦怦狂跳。

  走了不知幾分鐘,小巧公園映入眼簾。也許是走累了,何曉峰不假思索挑了張長椅坐下。不知名的林木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輪明月掛在天上,沈默地替世間灑下曖昧的銀白月光。

  前方不遠,有座像用黑色碳筆描繪出來的溜滑梯——想當然它原本是有顏色的,只是距離太遠,從他的位子看去,就只是一座黑漆漆,僅能辨識出形狀的物體。

  他就這樣呆呆望著漆黑的溜滑梯,腦子已然閃過無數次,爸媽帶著他到小學操場遊玩的畫面,這才驚覺為何會落淚。

  ……自己竟然如此遲鈍。

  直到這會兒,何曉峰才猛地發現,他已成了雙親俱失的孤兒。

  手裡捏著待找的九百元,熊嘉怡一路飛奔,終於在跑過小公園的瞬間,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好在她平常有運動的習慣……她站在公園入口處喘了幾口氣,很快地回復正常呼吸。

  這時候進去,應該不會太打攪他吧?

  熊嘉怡朝裡探望,只見何曉峰定定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躡手躡腳走進公園,本想找個近一點的地方坐下,好方便跟他講話。沒想身體剛有動作,他銳利的目光立刻掃射過來。

  她忽然不敢輕舉妄動,小心翼翼攤開手,緊捏在手裡的鈔票立刻膨脹了起來。「那個……我只是想拿給你……該找的零錢。」

  「不用了。」

  區區幾百塊,他壓根兒沒放在心上。重點是,他不想再跟她有任何接觸。

  她會讓他失控——雖然跟她短短接觸不到一小時,但他的身體已經清楚讓他明白這件事。

  怎麼可以不用?熊嘉怡低頭看著手裡的紙鈔。對無家庭作為後盾的她來說,每一塊錢都彌足珍貴。

  「不然……我把錢放在這兒,」她慢慢朝前走了幾步,把錢放在最近的長椅上,然後走回原位。「你等下記得拿。」

  何曉峰沒說話,只是重新把目光調回溜滑梯。沈默如防護罩般裹住他,那是他向來習慣的姿態,雖然孤單,但可以保護他不受外人侵擾,也不會有任何動搖。

  他那個樣子好讓人擔心喔。

  坐在入口處的石頭上,兩手食指相抵的熊嘉怡不住地眺看何曉峰。

  熊嘉怡輕輕嘆氣,要是院長還在就好了,換作是她,肯定會知道如何給予他適度的溫暖跟安慰。

  不像自己,只能坐在這裡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一陣細小的喵喵聲傳來。熊嘉怡瞇眼細看,熟悉的橘白色身影竄進公園,是大毛。

  她本以為大毛會直接朝自己走來,沒想牠竟然走到何曉峰面前,望著他又喵了一聲後,開始磨蹭他的皮鞋。

  他喜歡貓嗎?熊嘉怡有一點擔心。

  「喵。」

  突如其來的貓叫聲驚動了恍惚出神的何曉峰。他低下頭,看見橘白相間、體型纖細而優雅的美貓繞著自己腳邊打轉。對於貓狗寵物向無太多感情的他,還是第一次被貓咪親近。

  橘貓有一雙漂亮嫵媚的眼睛,當牠仰頭盯著他看,他冰凍的心房瞬間揪緊,接著牠「嗖」地一聲跳上他的膝蓋,自顧自地蜷成一團。

  這麼不怕人的貓……他吃驚地看著牠慵懶放鬆的姿態,腦中突然閃過一張不設防的笑臉。他幾乎可用所有財產下注,坐在他腿上的貓,肯定是那女人口中的「大毛」。

  真是什麼人養什麼貓。

  何曉峰困惑地瞪著一臉自得的橘貓,不知該拿牠怎麼辦才好,就這麼一會兒,牠已經把臉埋進尾巴裡,呼嚕呼嚕地閉上眼睛。

  太荒謬了,他竟莫名其妙被當成貓的床墊。心裡不斷浮現想要把牠趕開的衝動,可他的手、他的腿卻遲遲沒有動作。說真話,被牠這樣全然信賴的倚靠著,他僵硬的四肢逐漸變得柔軟。他微微移動右手輕撫牠滑順的橘毛,在他掌心下微微震動的心跳,讓他猛地理解,為什麼獨居老人總是會養上幾隻寵物。

  一伸手就能摸到不同於自己的溫暖生物,感覺相當奇妙——而且舒服。

  他緊皺的眉間,因為一隻貓,慢慢起了鬆動。

  大毛,Good Job!熊嘉怡在心裡大聲叫好。

  想不到自己苦惱了半天的問題,大毛幾個磨蹭就解決了。

  明天晚飯要幫牠多加幾塊牠最喜歡的生魚片!望著眼前一人一貓的溫馨畫面,她發誓明天一定會好好慰勞大毛。

  「牠叫大毛。」熊嘉怡試著攀談。「就是我剛在找的貓。」

  聽見她的聲音,大毛抬頭動了動耳朵,望著她輕輕地「喵」了一聲。

  可牠依舊固執地坐在何曉峰大腿上,好似認定這是牠的地盤。

  牠理直氣壯的反應讓他的唇角綻出一抹算得上愉悅的笑。

  「看得出來牠是妳養的貓。」

  什麼人養什麼貓,牠就跟她一樣,對人毫無戒心。

  想不到他會開口回話,而且她窺看他的臉色,情緒好像也穩定了一點。

  熊嘉怡大著膽子慢慢移坐到最接近她放紙鈔的長椅上。

  她剛才被他的眼淚嚇到了,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傷心難過,可她知道,這麼深的夜不適合落單。

  可以的話,她想跟他多聊一點,試著驅散一點孤獨,雖然他很可能不需要,但她就是想這麼做。「可以請問一下,你是怎麼發現的?」

  他慢慢、久久地看了她一會兒。

  「妳是那種在幸福家庭長大的小孩吧?」他譏諷說道。要不是這樣,她臉上肯定不會老掛著溫暖幸福的笑容。

  她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會意不過來。

  「幸福家庭……你說我?」她指著自己的鼻頭。

  「不是嗎?」他低沈的嗓音如大提琴般迴盪在空曠的小公園裡。「有著溫柔的媽媽、負責任的爸爸,他們告訴妳對人要友善,要親切待人,就像那首兒歌。」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兄弟姊妹很和氣,父母都慈祥——

  那瞬間,他耳邊彷彿閃過一群孩子們齊唱的歡樂歌聲。

  接著感到噁心,他最討厭這種幸福而愚蠢的白爛畫面了。

  「不是喔,很抱歉你猜錯了。」說話的時候,她眼神一如以往的清澈溫柔。「我是在育幼院長大的,在我八歲那一年,我媽帶著我跟我弟一塊兒到桃園火車站,她幫我們各買了一個麵包,要我們坐在椅子上等她一下,然後她就這樣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她描述這段話的表情,只帶著一點點的遺憾與哀傷,好似她此刻說的,只是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已不再刺痛的往事。

  何曉峰驚異地看著她,他很清楚,心裡的傷痛,沒那麼容易平復。

  八歲的小孩遠比大人以為的更敏感懂事,當時的她,肯定早就明白什麼叫做「遺棄」。她就這樣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扔下了,然後被轉送到育幼院……這樣的她,此時此刻竟還有辦法相信這世界、相信人?

  他以為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應該更憤世嫉俗、更孤僻、銳利一些。

  但她卻甜美得像朵溫室小花,彷彿從未經歷人間醜惡。

  難以置信……他臉上表情如此訴說著。

  熊嘉怡微微一笑。

  「因為我遇上非常有愛心的院長跟老師,」她用著懷念的語調說話。「還有,在育幼院那個地方,只要願意靜下心來好好觀察,很快就能領會,自己並不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

  或許外表看不出來,但實際上,每個人都背負著不相同的痛苦——這是她在育幼院裡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當然,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夠這麼想的。」

  她坦白承認,臉上綻出不好意思的笑。

  何曉峰被她所描述的畫面深深震撼了,他從來沒試著用她說的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他只是抱著心裡的傷口,就像遇上刺激就忘了再打開的含羞草,從此關上心門,不聽不看。

  意識到這點,他突然覺得惱怒。

  因為他——一個喝過洋墨水還在高科技產業擔任財務長的菁英——沒發現甚至做不到的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孩竟辦到了。

  「妳是在說我人在福中不知福?」他渾身是刺地反擊。

  若不這麼做,他就得承認,一直以來懷抱的傷痛——被人辜負——是件早就應該放下的事。

  「沒有沒有,你誤會我了。」熊嘉怡嚇了一跳,不過是單純的分享往事,他怎麼會想成她在指責他?「我的意思是,待在育幼院那個環境,很容易就會讓人開始思考很多事……」

  就在她急忙解釋時,先前弟弟交給她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嚇了她一大跳。

  「對不起,我接一下電話,馬上就好!」她表情尷尬地從臀後口袋掏出手機,湊到耳邊。「喂?對啦,我?我在小公園這邊,對,人已經找到了——」

  聽她口氣,不難猜出是誰打電話給她。

  肯定是她弟弟覺得她出來太久,在擔心了。

  就在這時,原本在他腿上睡得很香的大毛「嗖」地從他腿上跳下,趴長了身子伸了個懶腰後,開始走向牠的主人。

  他的目光落在熊嘉怡側臉上,此時她正對著手機保證,過一會兒她就會回去,橘白色貓咪走到她腳邊,就像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在她鞋旁邊不住盤旋磨蹭。

  看著這一切,包括遠方模糊黝黑的溜滑梯、隨風晃動的公園林木,還有被蒼白路燈照亮的長椅,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無聊。

  我到底待在這裡做什麼?他用力揉了揉臉頰。

  難不成他真打算等她講完電話,繼續跟他分享她發人深省的育幼院生活?

  說不定她說的育幼院、被親生母親拋棄,根本是假的。

  一道譏誚的聲音在他耳邊提醒。

  這年頭啊,啣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已經不討喜了,市場上流行的,是有著悲苦經歷,卻還能夠化悲憤為力量的「有為青年」。

  可這些悲慘故事,被記者扒糞一挖,才發現一切都是憑空捏造。

  說不定她正是其中一分子。

  是啊,他心裡不信任的聲音說服了他。

  他很快站起身來。雖然她看起來不太像——他願意承認,而且也沒必要跟自己撒謊。可這種單單為了快樂就隨意杜撰過去的人,他也不是沒遇過。

  這麼一思考,他便覺得自己沒必要等下去。

  轉身前,他又回頭看了熊嘉怡側臉一眼,只要從此不進那家小店吃飯,應該就沒機會再遇上她了吧?

  不知怎的,這個想法竟讓他有一點悵然,但他不願意細審這個念頭。

  幾乎是念頭閃過的瞬間,他已同時找好了藉口。

  一定是因為那碗蘿蔔粥太好吃了。

  那麼美味的料理,從今後再也吃不到了,任誰也會覺得可惜。

  他背轉過身大步遠離。對,肯定是這個樣子。

  「……就跟你說不用過來,我等會兒會直接回家,就這樣,我要掛電話了。」

  窮擔心,到底你是姊姊還是我是姊姊?對著手機扮了下鬼臉後,熊嘉怡把手機塞回臀後口袋。「對不起喔,讓你等那麼久——」她懸著笑容轉身。

  可定神一看,人呢?

  「呦呼?」她望著空盪盪的小公園呼喚。「穿黑衣服的先生——你還在嗎?」

  「喵……」

  回應她的,只有趴在她腳邊的大毛。

  所以說——她望著長椅上的紙鈔——他趁她講電話的時候走掉了。

  追了老半天,還是沒能把錢找給他。

  她回憶他剛才看著她的表情。

  「大毛,」她蹲下來搔搔大毛脖子上的軟毛。「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多話了?我好像不應該跟他講育幼院的事喔。」

  他心情本來就不好了,再聽見她的故事,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難怪他會連錢都不拿就走人。

  被摸得很舒服的大毛仰躺在地上,信任地露出牠毛茸茸的白肚。

  看見牠可愛的反應,她輕吁了口氣。

  算了,話都說出口了,懊悔這些也沒用。

  「還是你厲害。」她搔揉牠的肚子。「一句話也不用說,幾個動作,就融化了人的心。」

  好似聽得懂她的讚美,翻轉過身的大毛斜睨著她,甜美嬌媚地「喵」了一聲。

  「是是是。」她「嘿咻」一聲把牠從地上抱起,然後低頭揉蹭牠的臉。「好啦,你肚子餓了吧?我們回家去了。」

  大毛無異議地偎進她懷裡。

  ※※※※

  翌日,留宿龍岡廠宿舍的何曉峰,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

  他睜開眼瞪視著眼前偌大的投影布幕,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昨天從小公園回來,洗過澡,不想睡在父親睡過的床上的他,抱著客房棉被,躲進了三樓視聽室。

  一如慣例,他昨晚還是睡不好。

  三片散在地上的DVD盒子說明了一切。

  除了起身更換影碟之外,幾乎整個晚上,他就這樣蜷縮在視聽室沙發上,沒有喝酒,也沒有絲毫愉快的心情,只是乾巴巴地瞪著電影播放。

  至於電影到底播演了什麼,說真話,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只依稀記得,最後一次看時鐘的時候,時針是停在5上頭。

  現在才八點過十分,所以他還睡不到四個小時。

  他揉揉隱隱作痛的額際,默默拿起話筒。「我是何曉峰。」

  「何先生您好。」電話那頭,一個略有年紀、說話很客氣的中年男聲響起。「一大早就打給您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先自我介紹,我是龍岡廠廠長黃文博。」

  「你好。」何曉峰對著話筒說。

  「是這樣的,」黃廠長愧疚的聲音傳進何曉峰耳朵。「我聽警衛說何先生昨晚抵達龍岡,才想說,說不定今天何先生會希望瞭解一下廠務?」

  瞭解廠務——黃廠長說得沒錯,這確實是何曉峰此行目的。

  昨天繼母在交出龍岡廠鑰匙時還附帶提了一句,現今的VIVA已不再需要產能低下、僅能打平收支的龍岡廠,他最好儘快關掉它。

  換句話說,如果他想留下龍岡廠,VIVA絕對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提供援助。

  對於繼母的威脅,何曉峰沒放在心上,他本來就不是溫順聽話的乖孩子;可處理龍岡廠這件事,他跟繼母的意見一樣。來龍岡前,他花了幾個小時細看過龍岡製布廠近十年的銷貨報表,這是他身為財務長的專業。繼母說得沒錯,現今龍岡廠的產能與業績,根本無法與設置在墨西哥、印尼等地點的製布廠相比。

  他甚至懷疑,爸沒有早早處理龍岡廠的原因,只是因為念舊。

  但對於一個已經搬出龍岡二十多年的異鄉遊子來說,放棄舊時回憶,根本不痛不癢。

  而他認為,爸之所以在遺囑裡交代,把龍岡廠留給他,應該是想藉由他的手,完成爸一直沒辦法做到的事——代替他割捨掉VIVA的發源地。

  何曉峰長話短說。「九點,黃廠長方便過來宿舍?」

  「沒問題。」黃廠長在電話那頭連連回應。「我一定準時過去。」

  稍晚,約定時間一到,作著樸素打扮,白襯衫加黑色西裝褲,現年大概五十的黃廠長拎著公事包出現在宿舍一樓。

  何曉峰對眼前人毫無印象。

  想也是;畢竟他已經二十多年沒進過龍岡廠了。

  一見何曉峰,黃廠長立刻致哀。「對於董事長的事,我們全體員工都感到非常難過,董事長真的是一個很棒的老闆,我們都很捨不得。」

  何曉峰面無表情。

  這些惋惜語句,這幾天他聽過太多遍,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送上一杯熱茶後,他示意黃廠長坐著說話——雖然他很清楚,聽了自己的話後,黃廠長會震驚得坐不住。「依董事長遺囑,現在龍岡廠全權由我掌管,而在我來之前,也事先做了一點功課。黃廠長應該很清楚,在台灣這個寸土寸金、人力物料耗費驚人的地方設置製布廠,已經是非常過氣、而且不明智的事情了。」

  黃廠長瞪大雙眼。「何先生,您該不會是想……」

  他看著黃廠長點了下頭。「沒錯,我打算收掉龍岡廠;我想這也是我爸把這裡交給我的真正目的。」

  「不是這樣的!」黃廠長猛地站起,還撞倒了身後椅子。「對不起……」

  何曉峰冷眼看著黃廠長七手八腳把椅子扶好。

  「我想何先生可能誤會了,」黃廠長很快從公事包拿出檔案夾。「雖然龍岡廠這幾年業績一直不太理想,董事長卻沒有放棄這裡的意思。這是董事長正著手籌備的企劃案,我剛好帶著,我想您應該會有興趣。」

  藍色檔案夾裡邊,蒐集了不少關於高價、手工訂製牛仔褲的業界資料。

  何曉峰看了一半,然後抬起頭。「什麼意思?」

  黃廠長滿臉興奮地解釋著。「經過好幾年的考察,董事長認為往後牛仔褲的流行風格,會開始往獨一無二、量身打造這方向前進。剛好我們龍岡廠不但有能力生產牛仔布,而且廠裡邊的裁縫師,個個車功精湛,董事長認為,龍岡廠很有潛能搖身成為全台最強,專門手工訂製牛仔褲的據點。」

  餅是畫得很大,何曉峰默默讀著資料。

  手工訂製牛仔褲的資訊,對何曉峰而言並不算新聞。一直會費心蒐集牛仔褲資訊的他很清楚,日本、歐美皆有特殊廠家專門從事這方面工作,每年創造的營業額也相當可觀。問題是,他不認為向來崇尚名牌的台灣消費者,會熱衷於這樣獨一無二的銷售服務。

  「你說這是董事長生前努力推動的企劃案。」何曉峰輕輕把檔案夾合上,拋出幾個專業問題。「容我請教,你們執行之前,調查過市場了嗎?消費者接受度如何?還有廠這邊,準備拿出多少預算推動這個計劃?製衣技術呢,確定萬無一失了?」

  面對他連珠炮似地提問,黃廠長開始冒起冷汗。「呃……這個……因為一直以來,整個企劃案都是董事長一手包辦,所以……」

  何曉峰挑起眉,聲音依舊很輕。「意思是你不清楚?」

  黃廠長硬著頭皮承認。「……是。」

  畢竟提案者正是集團負責人,所以在執行企劃案過程中,黃廠長連半次也沒想過,該叫何智明留下另一份完整備份,以防萬一。

  大意的結果,就是眼下這情況——提案者兼執行者因心臟病發作猝死,整個企劃案最重要的部分,也跟著石沈大海。

  何曉峰瞇緊雙眼。他並不想生氣,可是聽到現在,他越發覺得荒謬、可笑跟難以置信。

  「你以為我是笨蛋?」他猛地拍桌,嚇了黃廠長一大跳。「隨便拿出一個不完全的企劃案,再告訴我這是我爸生前的遺願,我就會乖乖聽從你,留下這座製布廠?」

  「不是,」黃廠長連連搖頭。「何先生您誤會了,我真的沒有騙您,這個企劃案,我們有心想把它做成,董事長甚至還僱請了一名很有才華的圖案設計師……」

  「他人呢?」他眼眸沒有絲毫溫度,直勾勾瞪著黃廠長。「為什麼不叫他一起過來?」

  「設計師不住在龍岡,」黃廠長瑟縮著解釋。「他只有開會的時候才會搭車下來。」

  何曉峰不快地把檔案夾扔回黃廠長面前,黃廠長驚惶地接住。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發下最後通牒。「下午兩點,我要看見你說的圖案設計師,如果連他也沒辦法說服我,你該知道我會怎麼做。」

  關閉龍岡廠。

  背脊發寒的黃廠長趕忙從椅子上站起,再一次撞倒椅子。

  「那個……」黃廠長惶惶不安地扶起椅子。「我馬上聯絡。」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三章

  十點整,一輛不新但整理得很乾淨的米白色廂型車停在龍岡廠正門。門口警衛朝車上人揮了揮手,打開大門讓車子進入。

  車上坐的是熊家姊弟。打自「幸福小食堂」開幕一個月,熊嘉旬便接下何智明的提議,每天來龍岡廠幫五十名員工準備午餐。

  對於午餐菜色,何智明只有一個要求——把龍岡廠員工餐廳當作另一個「幸福小食堂」經營。何智明不在意食材成本,他只想每次過來龍岡廠視察的時候,都能吃到美味又營養的餐點。

  不諱言,接下何智明的委託,對剛起步的「幸福小食堂」而言,簡直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單單龍岡廠的case,熊家姊弟一個月就能收到八萬塊現金,更別提因為烹煮龍岡廠員工午餐的關係,間接讓裡面員工一個個成了小食堂的忠實顧客。

  對於何智明,熊家姊弟真的有說不出的感激。

  只是熊嘉怡到現在還不曉得,向來疼愛她,喜歡跟她天南地北閒聊的「何伯伯」,已經不在人世了。

  怕她知道後會太傷心,所以知道詳情的人,像黃廠長、主任跟領班之類,到目前還沒跟她說明。

  「黃伯伯早。」

  正坐在員工餐廳廚房清洗高麗菜葉的熊嘉怡從窗裡探出頭,元氣滿滿地打著招呼。

  聽見聲音,黃廠長停下腳步。一反他之前看見熊嘉怡總會堆滿笑容,猛地回頭的他,看起來無比憂慮、眉頭深鎖。

  「嘿,早。」

  一見廠長的表情,熊嘉怡神經倏地繃緊。從很小開始,她就清楚知道大人很喜歡隱瞞心頭的憂慮,明明心情不好,可因為怕人擔心、或是難以解釋的時候,就會在臉上堆滿了言不由衷的假笑。

  這種表裡不一,只消一眼,她就能清楚察覺。

  她飛快脫下橡膠手套跟圍裙。「我出去一下。」臨走前,她不忘回頭對弟弟喊著。

  「好。」正專心醃肉的熊嘉旬應聲。

  「黃伯伯,」她很快跑到廠長身邊。「發生什麼事了?」

  這丫頭,心思老是這麼細膩……

  黃廠長嘆了口氣。「沒什麼,只是聯絡上出了一點問題。」

  剛才黃廠長一踏出宿舍大門,就立刻拿出手機撥給沈任祖,也就是先前跟何曉峰提起的圖案設計師。他千算萬算也想不到,沈任祖這傢伙竟然在日本!

  雖然沈任祖在手機那頭再三保證,會馬上趕到機場,搭最近的航班返回台灣。但不管是多近的班機,注定不能在下午兩點趕回。

  一想起何曉峰冰冷的表情,黃廠長又嘆了口氣。

  現在怎麼辦才好?

  他可以打包票,何曉峰剛才說的話,絕不僅是威脅,而是出自真心。

  「如果不是很機密不能跟外人說的事……黃伯伯,要不要說給我聽?」熊嘉怡鼓勵地看著他。「雖然工廠內務我不太懂,可董事長也說過,有事的時候說出來,會比悶在心裡來得舒服……」

  想起董事長,黃廠長又嘆了口氣。

  「嘉怡啊,有件事,黃伯伯怕妳難過,所以一直瞞著妳……」

  看著他的表情,熊嘉怡有股不好的預感。「您直說沒關係。」

  「就……」黃廠長揉了揉額際。「董事長……他走了。」

  走——

  這個字眼撞入熊嘉怡腦袋。

  走去哪兒?

  她皺起眉,定定看著黃伯伯哀傷的表情,五秒鐘腦子才恢復運轉。

  「您是說……董事長他……」她張著嘴發不出接下來的字音。

  黃廠長黯然地點頭。「對不起啊,我明明知道妳跟董事長的感情很好,卻沒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妳。」

  何伯伯死掉了?這個消息如此突然,熊嘉怡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只見她紅潤的臉頰變得慘白,明明是溫暖和煦的十月天氣,她卻全身發冷,像掉進了冰水池裡。

  好半天,她才勉強擠出話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說完,黃廠長趕忙伸手攙住熊嘉怡的手臂,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快昏倒了一樣。

  實際上,熊嘉怡也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何智明很忙,平均每個月,只能過來龍岡兩次。可是只要過來龍岡,他一定會排出時間到小食堂吃飯,跟熊嘉怡閒話家常。

  見過他倆的人都說,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感情很好的父女。

  老實說,熊嘉怡自己也偷偷把何智明當成父親般崇拜著。

  而兩人最後一次見面,距離現在,也不過三個禮拜。

  「怎麼會這麼突然……」話才說了一半,兩串淚,便猝不及防地從熊嘉怡的眼中落下。

  她心裡閃過的,全是和何伯伯一起坐在小食堂裡吃飯聊天的回憶。

  可是從今以後,再也看不見他了。

  一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抓住黃廠長的手臂,忘情地嚎啕大哭。

  大概十分鐘過後,黃廠長、熊嘉旬,還有紅著眼眶的熊嘉怡,三人圍坐在員工餐廳裡,聽黃廠長細說事情經過。

  從黃廠長的描述,不難感覺,何伯伯的兒子是個固執不好相處的人。

  熊嘉怡靜靜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直到這會兒,她才非常困難地接受,今後再也看不見何伯伯的這件事。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說完,黃廠長又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既然任祖說他今天一定會趕回來,」熊嘉怡抽了張面紙,重重擤了下鼻涕,才又接口:「或許可以跟何先生商量一下,要他把時間改成明天?」

  黃廠長點頭。他是有這打算,可在過去之前,他另有別的事想做。「我打算多準備些資料,何先生說的也沒錯,我剛才帶過去的企劃案實在太不完全了,怎麼看都不像我們有心、也有能力完成董事長的遺願。」

  「黃伯伯說得對,」熊嘉旬出聲。「在要求人相信我們之前,的確應該先拿出我們的誠意。」

  黃廠長笑笑,很欣慰自己的想法能得到認同。

  也對,熊嘉怡點頭。

  「那有沒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她問。

  「妳不問我差點忘了。」黃廠長拍了下額頭。「何先生一大早就被我吵醒,也不知道他吃過早飯沒有——」

  「黃伯伯不用擔心,」熊嘉旬很快接口。「吃飯的事就交給我們。」

  「是啊」熊嘉怡點頭。「一準備好午餐,我就立刻送過去給何先生。」

  「那就麻煩你們了。」黃廠長感激地看著他們。

  ※※※※

  十一點剛過一些,熊嘉怡便端著準備好的午餐,走近宿舍大樓。她之前也曾幫何伯伯送過幾次午餐,對宿舍並不陌生。

  一放妥餐盤,她抬手按下門外電鈴。

  門鈴一響,正在二樓辦公室用skype跟美國同事聯絡的何曉峰皺緊眉頭。

  話筒那端的美國同事也聽見了。

  「什麼聲音?」

  「有人找我,」他頓了下才又說:「我等會兒再跟你聯絡。」

  「沒問題。」美國同事很乾脆地結束通話。

  吁口氣,何曉峰走近對講機。

  一張他以為再不會看見的面容,顯示在對講機的液晶螢幕上。

  是她?!他嚇了一跳。

  她怎麼會在這裡?

  他按下對講機。「哪位?」

  「何先生您好,」熊嘉怡對著鏡頭輕點了下頭。「我跟我弟弟是承包員工午餐的負責人,我叫熊嘉怡,黃廠長要我把午餐送過來給您。」

  說完,她轉身端起細心準備的餐點。

  今天的午餐是鋪滿鮮麻筍與黑芝麻的糙米飯、涼拌柚香鮮蔬與嫩煎雞柳,湯品是清爽的高麗菜湯;熊嘉旬另外替中午不想吃肉的人做了一道豆豉蒜片煎鱈魚。

  不確定何曉峰的喜好,所以熊嘉怡兩樣都帶上了。

  一見盤中菜色,何曉峰的肚子立刻發出不爭氣的咕嚕聲。

  可惡。

  他發現自己的手,竟自作主張地按下開門鍵。

  「打擾了。」熊嘉怡進門時不忘喊聲。

  何曉峰不情不願地離開辦公室。

  回樓下那個自稱「熊嘉怡」的女子,非常擾人心緒。不得不承認,昨晚兩人的對話十分清楚地留在他腦海裡,直到此刻,想起她曾被親生母親拋棄的這件事,還有她安穩甜美的笑容,那中間的落差,仍讓他心臟一陣陣抽緊。

  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從今以後不要再遇上她。

  但是老天好像沒聽見他的願望似的,又把她送到面前來。

  聽見腳步聲,正挪放著碗筷的熊嘉怡轉過身來,兩人四目相交,她驚訝地發現,眼前人竟然是——

  「是你!」昨晚的黑衣男!

  眼下,何曉峰已換下一身黑的打扮,穿著素白色寬鬆的長袖棉衫,結實的胸膛非常明顯地從棉衫下鼓突起來。

  身材很棒,站在極有品味的客廳裡,簡直就像雜誌男模一樣引人注目。唯一不變的是他的表情,依舊冷淡、陰鬱,彷彿全世界的快樂都與他無關一般。

  「原來你就是何伯伯的兒子——」

  熊嘉怡呆呆地看著他穿過身邊,逕自拉開椅子坐下。

  昨晚他離開後,她一直惦記著他——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就是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花點時間、多陪他一會兒才對。

  只是看著他的表情,她尷尬地想,他似乎不怎麼高興再看見自己。

  算了,她輕輕吁氣。知道他順利度過昨晚,人沒事就好了。「找的錢——你忘了拿。」她從口袋掏出昨晚的九百塊。她一直把錢帶在身上,想說說不定在路上碰到,就可以馬上把錢還他,沒想他就住在龍岡廠裡。

  「妳可以走了。」他壓根兒沒看向她。「等會兒吃完,我會把餐盤放外面。」

  熊嘉怡往前走了兩步,再回頭看著他勁瘦的背影。

  不行,她輕咬了咬下唇,她還不能走。

  現在龍岡廠有大危機,而且……下次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她得趁這個機會,把何伯伯跟她說過的話,全都告訴他才行。

  何伯伯……她腦中閃過何智明的身影,鼻子又酸了起來。

  爭氣點。她告訴自己,要難過要掉眼淚,可以等回家之後再說。

  不諱言,熊嘉怡端來的午餐完全吸引了何曉峰的注意。他默默地品嚐盤中每道料理——混雜著黑芝麻與鮮麻筍片的糙米飯香氣四溢,一旁以紅白蘿蔔、汆燙菠菜與柚汁調味的涼拌菜也非常爽口。嫩煎雞柳名副其實,雞肉上頭還帶有芫荽的香氣。

  沒幾分鐘,包括多出來的豆豉蒜片煎鱈魚,全都進了何曉峰的肚子。

  就在他放下碗筷的瞬間,熊嘉怡的聲音同時響起。

  「需要我幫你泡杯茶嗎?」

  直到這會兒,他才發現她還在屋子裡,可見他剛才多入神。

  「我不是要妳出去?」他口氣很凶。

  他向來不喜歡身邊有人——尤其她剛才肯定看見了,他用一種餓死鬼投胎的表情,貪婪地吃著她端來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的隱私被侵犯了。

  「對不起,」熊嘉怡深深鞠躬。「我之所以等在這裡,是因為我有事想跟你說,請給我五分鐘,說完我就離開。」

  臉皮很厚啊,何曉峰瞪著她彎下的腦勺。

  她今天穿著簡單的印花T與黑色緊身牛仔褲,一頭長髮用黑色髮帶緊緊盤捲在頭上,看起來俐落又清爽,偏偏一股莫名的煩躁油然生起。

  每次看見她——雖然兩人見面不過數次——可是每一次,她總能鬧得他心緒不寧。

  他不耐煩地敲著桌面,暗示她快說快滾。

  熊嘉怡深吸口氣。

  「龍岡廠對何伯伯來說非常重要,可不可以請你多觀察一陣子,不要那麼快就決定關掉它?」

  何伯伯?何曉峰瞇緊雙眼。喊得還真是親熱啊。

  「妳跟我爸什麼關係,憑什麼干涉我的決定?」

  「沒有沒有,」熊嘉怡連連搖手。「我沒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聽何伯伯提過好多次,這地方是VIVA的根,而且他已經想好了企劃案,準備重新改造龍岡廠。這件事,廠裡每一位員工都知道,而且也都以這個企劃案為目標,一直拚命努力著。」何曉峰審視著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很認真,完全看不出半點虛假。

  只是他不相信,他沒道理相信她。

  他嘲諷一笑。「這段話誰教妳的?黃廠長?」

  「是何伯伯親口告訴我的。」在何智明的透露中,熊嘉怡得知了許多何家的事,尤其是何智明心頭的懊悔。何智明生前時常感嘆,自己年輕時不該為了迴避前妻病死的傷痛,寄情於工作。他應該放開心懷,花時間陪伴兒子一同面對喪妻喪母的傷痛。

  一直拖著不去面對的結果,就是父子倆感情日漸疏遠——明明他心裡有好多話想跟兒子吐露,可是一碰面,卻不知從何說起。

  何智明把這些事,原原本本、一點一滴,全告訴了熊嘉怡。

  「雖然我之前不知道你就是何伯伯的兒子,可是何伯伯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包括你高中畢業就飛到美國唸大學,現在是一流企業的財務長,這些事情我都曉得。」

  「妳剛說的,網路上都查得到。」他雙手環胸,不為所動。

  他不信,向來沈默寡言的父親,會跟一個小女生掏心挖肺,無所不聊。

  熊嘉怡嘆口氣。所謂知子莫若父,何伯伯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兒子防備心很強。

  好吧,既然他不肯相信,她只好說出更私密的事情了。

  「何伯伯說你小時候很會畫畫,國中以前就曾代表學校,拿過很多畫畫的獎項;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麼搞的,你改變興趣喜歡上數學,從此不肯再碰顏料跟畫筆。」

  她話一出口,何曉峰倏地變了臉色。

  「妳叫徵信社調查我?」不然這些事她怎麼可能知道?

  「我沒有。」熊嘉怡嚇了一跳,他怎麼會這麼認為?「這些事全是何伯伯告訴我的。」

  「為什麼他會告訴妳?」何曉峰表情嚴厲。這些遠久的回憶,她一個外人怎麼可能知道?!「妳跟我爸到底什麼關係?」

  「我跟何伯伯是無話不談的朋友,」熊嘉怡說。「我們認識很久了,從我讀高中的時候,他就常到我們店裡吃飯。」

  謊話連篇!何曉峰冷笑。「我爸怎麼可能跟一個高中女生當朋友——喔,我瞭解了,原來妳跟我爸是『那種關係』——」

  他話還沒說完,一巴掌突然掃過他的臉頰。力道雖然不大,卻已足夠激怒何曉峰。

  「妳打我!」何曉峰鐵青著臉站起。

  「他是你爸!」熊嘉怡不畏懼地挺胸迎視。「你怎麼可以說那種話污辱他?!」

  在她心裡,何智明就像她的父親,縱使何曉峰是何伯伯的兒子,她也不允許他用這種輕蔑的態度說何伯伯的壞話。

  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站立不動,交戰似地互瞪著對方。

  屋子裡猶可聽見兩人咻咻喘氣的聲音。

  然後,熊嘉怡回復理智。

  她怎麼會這麼生氣,還動手打了他?!

  「對不起。」她重吐口氣。「我太生氣了,才會一時失控動手。可是我要說,你真的誤會何伯伯了,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包括我們小食堂,也是因為他的幫忙,才能順利開幕,維持至今——」

  「『幫忙』?」他瞇細了眼睛打斷她的話。「用詞還真是委婉,妳幹麼不直接他給過妳錢?」

  望著何曉峰譏誚防備的眼神,她腦中閃過何伯伯說過的話——

  「我這個兒子啊,不是我自誇,真的非常英俊,人又聰明能幹,學經歷又好,全身上下沒有一點不符合我的期待……可是啊,我看得出來,他不快樂。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看見他放開心懷地笑過……」

  先前她還安慰何伯伯,要他不要想那麼多;不過親眼看見何曉峰之後,她才知道何伯伯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嘆口氣,很乾脆地承認。「你硬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也沒意見,在小食堂開幕那時,何伯伯的確借過我們五十萬,截至目前,我們已經還了十三萬,每個月二十號是我們固定的還款日期,再過幾天,我會把這個月的錢拿過來——」

  「妳從我爸身上得到的不只是五十萬吧?」他接在她後頭開口。「妳跟妳弟能拿到龍岡廠的工作,應該也是因為我爸喜歡妳的關係?」

  她倒抽氣。

  這個人……怎麼會這麼憤世嫉俗?

  「你真的覺得你剛才吃那頓飯——」她回頭指著空空如也的餐盤,火氣十足地逼問:「不足以證明我弟的手藝,可以在不靠任何人的情況下,取得龍岡廠的工作?」

  何曉峰故意不去看她手指的方向。

  她弟烹煮的午餐多好吃,才剛吃過的他,再明白不過。

  「滾出去。」他頭往門的方向一撇。

  這裡是他的地盤,他沒必要繼續跟一個會甩自己耳光的女人說話。

  尤其,她的身分還那麼可疑。

  說出去誰會相信,一個跨國企業的大老闆,會跟一家小食堂的年輕老闆是忘年之交?

  而且還從她高中時代就開始了?!

  「我話還沒說完。」熊嘉怡固執起來,絕對比牛還犟。「我不曉得你是因為過去發生了什麼,才會這麼難以接受我跟何伯伯是好朋友這件事。但無所謂,我跟何伯伯的關係我自己明白就好。重要的是龍岡廠,它的確是何伯伯第二個重視的地方。好幾年來他一直不斷在思考龍岡廠的可能性,好不容易他想到了,也正積極努力地改造它。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一時衝動,作出將來一定會後悔的決定。」

  「妳以為妳是誰?憑什麼跟我說這些話?」何曉峰向來討厭他人的建議─—尤其她還露出一副「我對你的過去所知甚詳」的表情。

  不過是一家小食堂的老闆,她憑哪一點認為她有資格跟他說三道四?

  一高一矮,身高差距足有二十公分的兩人再度相瞪。

  「沒有,」她傲然地搖頭,不介意曝露出自己的缺點。「我只是一個非常渺小的普通人,身上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誇耀的優點也沒有,甚至沒讀過大學,可是我知道什麼叫後悔。」

  何伯伯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她清楚明白後悔這件事多可怕。

  時間跟機會,是永遠不等人的。

  「就這樣。」

  她重吁了口氣,不戀棧地收拾起桌上的空盤。

  瞪著她俐落動作的背影,一把無名火難以遏止地在何曉峰心頭竄燒。

  「我跟何伯伯認識很久了」、「我跟何伯伯是朋友」他依稀可以聽見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然後很突然地,他領悟到自己為何會生氣。

  他在嫉妒,他的父親,從來沒在自己身上花過那麼多時間。

  「我出去了。」拿好餐盤,熊嘉怡朝他深深一鞠躬。「再一次跟你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動手打你。」

  對於她的致歉,何曉峰毫無反應。他只是繼續瞇著那一雙寒冰似的眼睛,像在審視什麼詭異生物般地盯看著她。

  「等一等。」

  就在她的手剛觸上門把的瞬間,他突然說話。

  「妳剛才說龍岡廠是我爸第二重視的地方……第一呢?他最重視的是什麼?」

  熊嘉怡轉身看著他。「——你是真的不知道?」

  何曉峰眼神極度凶惡。若他曉得,還有必要問她嗎?

  「現在是我在問妳。」

  她重重一嘆。「你——何伯伯最重視的,就是你啊。」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四章

  下午兩點,跑得滿頭大汗的黃廠長帶來一大疊資料,整整齊齊堆放在何曉峰面前。

  他皺起眉頭看了看資料,又看了看黃廠長身後。「設計師呢?我不是要你帶他過來。」

  「真的很對不起。」黃廠長緊張地解釋。「我中午的時候跟設計師聯絡,才知道他人不在台灣。不過他保證會搭最近的班機回台。所以,可不可以請何先生把今天的會議挪到明天?」

  說完,黃廠長忐忑地望著何曉峰。依他早上的威脅,黃廠長非常擔心他會在下一秒鐘開口說要關閉龍岡廠。可奇異的是,他竟然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從桌上抽了份資料,默默讀了起來。

  關於何曉峰——雖然黃廠長今天才見到他本人,但之前他時常聽何智明提起。身為集團的董事長,何智明當然很希望兒子能夠放下美國的工作,回台接手管理VIVA。只是……何智明曾當著黃廠長面嘆道:「每次一站在他面前,我就開不了口。」

  黃廠長這才發現,原來人前聰明睿智、脾氣好性格佳的董事長,面對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兒子,便會退化成不知如何表達關心、口舌笨拙的木頭爸爸。

  而現在,親自接觸過何曉峰之後,黃廠長多少也理解,為什麼董事長會開不了口。

  因為何曉峰這個人,在自己和他人之間,深深築起了四道牆,完全不給人接近的機會。

  就像現在─—雖說兩人相隔不到一公尺,可心理上,黃廠長卻覺得自己像站在大門外跟他說話似的。

  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龍岡廠?黃廠長不安地觀察何曉峰的表情,中午時,小怡打電話過來道歉,說她送午餐時,很沒大腦地惹惱他了。她非常懊悔,也在電話裡保證,她一定會想辦法盡力彌補。

  想不到向來以好脾氣聞名龍岡的小怡,都會忍不住對他發脾氣,由此可知何曉峰這人多難相處。

  總而言之……黃廠長心想著,他盡全力了。

  桌上那疊資料,是他花了三個小時聯絡,從各個與董事長合作打造新龍岡廠的單位調來的部分企劃案。當然,完整的企劃案在死去的董事長手上,他無法取得,可是眼前資料至少可以證明,想要轉型走向高價訂製牛仔褲的提案,不是他隨口胡謅的。

  現在就只能看何曉峰有沒有眼光,從那一疊資料裡,看見目前還隱而未現的趨勢潮流了。

  接連看了五份資料,何曉峰眼睛再瞎,終也能拼湊出一些畫面。

  黃廠長的說詞很可能是真的。

  爸生前,的的確確正積極籌劃著什麼。

  他耳邊忽地閃過熊嘉怡的聲音——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一時衝動,作出將來一定會後悔的決定。

  煩死了!

  他「砰」地合上檔案夾,嚇了黃廠長一跳。

  他告訴自己,之所以改變心意,絕對不是因為那傢伙——他腦中閃過熊嘉怡怒紅了的臉頰、及義憤填膺的表情——而是想知道真相。

  爸真心覺得這地方,有辦法改造成全台最強的手工訂製牛仔褲工廠?

  「你說設計師今天一定會趕回來?」他銳利地看向黃廠長。

  「是。」黃廠長用力點頭。看何曉峰的表情,似乎還願意再給龍岡廠一點時間。「如果何先生不趕著回台北,明天、我保證明天一定帶他過來見您。」

  「見不見他都無所謂了。」何曉峰揉著額角,決心趁自己回美國之前,把事情弄個清楚。「我看了你拿來的資料,你對廠裡現擁有的牛仔褲版型跟車工,很有自信啊?」

  「的確是這樣。」黃廠長很快地回答。「在董事長的授意下,近幾年來,我們針對東方人跟西方人的骨架跟體型,做了非常深入徹底的研究——資料在這邊,何先生請看,每個年齡層我們都做了不下千份的問卷,然後布料上也做了配合,製作了好幾款相當具有修飾效果的彈性牛仔布料——」

  一說起辛苦研發的心血,黃廠長略胖的臉上頓時充滿了光彩。

  何曉峰默默觀察著。

  那種自信,絕對不是隨口胡謅佯裝得來的。

  衝著這一點,他打斷黃廠長興奮的解釋。

  「或許事情真像你說的這樣,這地方確實有能力轉型——但是,口說無憑。」

  「何、何先生意思是?」黃廠長問。

  「拿出證明。」何曉峰放下手裡的檔案夾。「我給你七個工作天的時間,只要你們交得出一條足以說服我的手工牛仔褲,我就考慮把工廠留下。」

  ※※※※

  傍晚七點,黃廠長、車縫部陳主任、製版部劉主任,還有五分鐘才趕到的設計師沈任祖一塊兒走進「幸福小食堂」。四人向熊嘉怡各點了一份晚餐,便交頭接耳圍著小桌子討論了起來。

  黃廠長很快將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你們覺得呢,何先生的提議?」

  「還有什麼好說的?」四十來歲、帶著一點大嬸樣的陳主任接口。「眼下是我們最後的機會,當然要拚死拿出最好的表現!」

  「問題是……」沈任祖嘆氣。「廠長剛才也說了,何先生不接受丈量,也不跟我們開任何製作會議,這樣我們怎麼知道他的尺寸、適合穿什麼樣的褲型?」

  訂製牛仔褲的好,只有穿的人才會知道。

  換句話說,最能說服何曉峰的牛仔褲,將會是他穿上的那一條。

  「我在想……」身材清瘦,長得有點像台語演員阿西的製版部劉主任一臉猶豫。「何先生的這些條件,是不是在故意刁難我們,希望我們知難而退?」

  「就算這樣,」大嬸陳主任斬釘截鐵。「我們也要想辦法克服。老娘等一輩子,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向全台灣、甚至全世界好好展露我車縫的手藝,我說什麼也要做出一件可以讓何先生佩服到五體投地的牛仔褲。」

  「沒尺寸妳怎麼做?」阿西劉主任反問。

  陳主任一噎,這個——

  剛忙完的熊嘉怡拿著水瓶過來添水。「怎麼樣,有討論出結果嗎?」

  望著她和煦的笑臉,四人不約而同一嘆。

  這麼嚴重啊?!

  熊嘉怡趕緊挪開椅子坐下。「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她目光一與黃廠長對上,黃廠長猛地拍頭。

  「對啊,我怎麼會忘了?我們還有小怡啊!」

  熊嘉怡驚訝地指著自己。「我?」

  「妳不知道,何先生在見過妳之後,又突然決定再給我們一次機會——」黃廠長嘰哩咕嚕又說了一遍何曉峰的條件。「拜託妳了小怡,現在龍岡廠——不,甚至整個龍岡里的希望,全都在妳身上了,妳一定要想辦法幫我們問出何先生的褲子尺碼!」

  「您先別激動。」熊嘉怡趕忙安撫他。瞧他急的,臉都脹紅了。「要是我可以幫得上忙,我當然義不容辭,可是我有點擔心,何先生見到我,只會更加生氣。」

  「為什麼?」沈任祖幫大家問出口。

  「因為——」熊嘉怡捏了捏手指頭,好一會兒才說:「我中午送午餐過去的時候,一時情緒失控,打了他一巴掌。」

  她話一出口,別說眼前四人,就連其他桌位的客人,還有吧檯裡的熊嘉旬,都抬頭驚訝地看著她。

  一時間,店裡無人說話,只剩下背景音樂的聲響。

  向來好脾氣的熊嘉怡會打人?!

  「對不起。」她非常抱歉。「因為那時候何先生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我一時失控就——」她做了個小小的揮巴掌動作。「不過我跟他道過歉了。」

  她最後又補了一句。

  那還真是——麻煩了。

  陳、黃、沈、劉四人再度相視而嘆。

  本以為,笑臉迎人,解語花似的熊嘉怡,應該會有辦法融化那塊寒冰。

  沒想到最後一線希望,這回也不管用了。

  瞄看著四人灰心喪志的模樣,熊嘉怡再次開口:「不然這樣好不好,我還是試著跟何先生聊聊看,說不定他寬宏大量,願意告訴我他穿幾號褲子之類的事情不過,我得先說,不能完全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們得多想些辦法,以防他不理我。」

  四人默默地點頭。眼下,也只能先這麼做了。

  ※※※※

  龍岡里這頭,正埋首讀著資料的何曉峰突然抬頭。

  體內的饑餓感猝不及防地佔據了他的意識。

  好餓。

  他摸著肚子走下樓梯。一樓小吧檯裡,收了一袋他下午買回來的泡麵跟罐頭。

  說真話,吃過熊嘉旬煮的菜之後,他實在不怎麼想拿泡麵罐頭這種騙人的玩意兒填飽肚子。可一想到小食堂裡邊還有誰,他就寧可在家裡燒開水煮泡麵吃。

  他挲了挲右臉頰。

  中午那記耳光,讓他記憶猶新。從小到大,他沒被人打過,縱使憎惡他的劉鈺琪,也不曾對他動過手。結果,一個小鎮女孩竟然想也沒想,就賞了他一巴掌。

  他對著冰箱倒影皺緊眉頭。

  可追根究柢,這一巴掌是他自找的。

  為了確認爸跟熊嘉怡的關係,下午他打電話給爸的秘書。藍叔一聽見他問起熊嘉怡,立刻換上親切的口氣,問她近來可好。

  一問才發現……是,熊嘉怡跟爸的確是「好朋友」,但不是他以為的男女關係,而是紮紮實實的忘年之交。

  「董事長真的很喜歡小怡。」藍叔在電話裡說道:「也問了她好幾次,要不要進VIVA工作,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天生的公關人才,性格好做事又仔細。」

  換句話說,她先前說的每一個字——她對他的過去所知甚詳——全是真的。

  要命……何曉峰瞪著購物袋裡的泡麵嘆氣。

  知道事情真相後,要他拿什麼臉進「幸福小食堂」吃飯?

  就算熊嘉怡不跟他計較,他也沒辦法容許自己那麼厚臉皮。

  熊嘉怡這個女人實在太麻煩了。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感覺只能消極地避開她,越少見面接觸越好。

  就在他翻出單柄鍋,盛好冷水,放到爐上準備開火時,電鈴響了。

  這時間——他低頭看了下腕錶——九點四十五分,會是誰?

  打開大門,答案揭曉,正是他不惜吃泡麵也要避開的熊嘉怡。

  「晚安。」大概是入夜後氣溫下降,此刻的她多套了一件水藍色的連帽運動外套,門外還停了輛銀白色附菜籃的腳踏車。

  看見不在預期中的人臉,他雙手環胸,非常露骨地皺起眉頭。

  妳來做什麼?

  毋須說話,光看他的表情,就完全說明了他在想什麼。

  完蛋了,熊嘉怡心想。黃伯伯他們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你放心我很快就走。」她趕忙表態。「我只是送晚餐過來。」

  他瞪著她手裡的提袋,卻沒伸手接下的意思。「我沒打電話叫餐。」

  「是黃伯伯交代的,他擔心外邊食物不合你胃口。」為了說服他把晚餐收下,她很快把提袋打開,露出裡邊餐盒。「吶你看,是蒜瓣義大利麵搭配鼠尾草炒雜菌,還有涼拌蝦子,湯品是番茄洋蔥湯,我剛才吃過了,每一樣都非常好吃,你一定會喜歡!」

  一陣蒜頭香氣迎面而來,他瞪著她笑逐顏開的俏臉。再一次覺得心煩。

  腦中一角,他芥蒂她竟然會知道他喜歡蒜瓣義大利麵的事;第二個念頭則是,他欠她一聲對不起。

  他不應該在還沒弄清楚事情真相的時候,就編派她跟爸有不正常的關係。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生聽見這種話,沒氣到從此不理他,已算修養奇佳,她竟然還能笑嘻嘻幫他送晚餐過來。

  看著她的氣度,對照自己的小心眼,他真心覺得羞愧。

  可他怎麼願意承認?

  所以,他選擇回避。「不用了。」說著,他很快地把門關上。

  「噯!等一等——」邊護著餐點,她邊把腳伸進門縫裡。

  她就賭他不會忍心把她夾傷。

  她賭對了。

  何曉峰從小就被教導,不管再怎麼被激怒,也不可以傷害女性。

  更何況他並不是真的討厭熊嘉怡,他只是覺得尷尬,不知該拿什麼臉去面對她,才裝出凶巴巴的樣子。

  瞪著她卡在門縫裡的運動鞋,他不得不放棄把她扔在門外的打算。

  她老愛打亂他平靜的生活,不管他臉再臭,她就是有辦法無視他,繼續笑嘻嘻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氣怒地瞪著她。

  「我知道你不高興看見我。」她很快把餐盒蓋上,保溫。「可是菜是無辜的。你就看在小旬為你精心料理,還有黃伯伯的好意上,拿進去吃掉嘛?嗯?」

  說完,她又把提袋提高,一副很希望他接下的表情。

  他堅持不接手。

  怎麼這麼固執!她唇瓣一咬,心想繼續跟他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她改變主意,突然把提袋塞進門縫裡。

  「噯——」沒料到她會這麼做,他趕忙阻止。

  「吃完餐具放外邊就好,」她很快跳上騎來的腳踏車。「我明天再過來收。」

  「熊嘉怡,」他怒喊。「回來把東西拿走!」

  不理他的呼喊,騎著腳踏車的她揮了揮手。「明天見——」

  「可惡。」瞪著腳邊的提袋,他惱怒一啐。考慮了幾秒,還是把袋子拎進了屋裡。

  該怎麼處置它們?

  何曉峰瞪著桌上的餐盒——小食堂使用的餐盒非常講究,是日本高級料亭用來外送壽司的精緻陶製方盒。打開盒蓋,熊嘉怡先前提到的菜色一格一格擺放,光看就覺得很好吃。為了確保熱度,番茄洋蔥湯還另外用保溫瓶盛裝。

  說真話,眼前這幾道菜,遠比他買的阿Q桶麵更有吸引力——但一想到明天熊嘉怡看見被吃光的餐盒時的表情,他就想賭氣不吃。

  他才不想讓她高興。

  想是這樣想,轆轆的飢腸卻不給他逞強的餘地。

  只見他的手主動拎起一隻大蝦,一放進口中,去腥用的葡萄柚醬汁香味沁入心脾,脆而鮮甜的蝦肉咬起來口感十足,實在讓人難以想像,這麼好吃的東西,竟是來自一家窮鄉僻壤、名不見經傳的小店裡。

  好了,他瞪著少了隻蝦子的餐盒自問:繼續堅持不吃,現在還有意義嗎?

  當然沒意義。

  他拉開椅子,拿起餐盒裡的叉子,試了口蒜瓣義大利麵。他常覺得配料精簡的蒜瓣義大利麵最能看出一家店的品格,熊嘉旬使用的橄欖油一定很高級,搭配新鮮的蒜頭、海鹽跟現磨胡椒,每一口都能吃到滿滿的橄欖油香氣。

  完美無瑕。

  眼前幾道菜,包括鼠尾草炒雜菌跟番茄洋蔥湯,每道菜都可以在他吃過的料理中排上前幾名。

  他突然覺得慶幸,自己沒真的賭氣不吃。

  這麼棒的料理,不管要他破例幾次都沒關係。

  他吃得非常乾淨,就連一般人容易留下的鼠尾草也全都進了肚皮。就在他把餐具拿到吧檯後邊清洗時,一陣沙沙聲引起他的注意。

  該不會是——

  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不知何時,滂沱的雨幕籠罩了一切。他腦中閃過騎著腳踏車回家的熊嘉怡,一瞧腕錶,才過了十幾分鐘,他忽然不確定從這裡騎回小食堂要花多少時間。

  這麼大的雨,天色又暗,萬一她趕著回家,結果在路上發生意外……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熊嘉怡那傢伙雖然惱人,可說實話,他並不希望她從此消失不見。

  煩死了。

  他猛地轉身抓起吧檯上的車鑰匙,大步衝了出去。

  ※※※※

  風雨怎麼這麼大呀?

  不出何曉峰所料,熊嘉怡被大雨困在離小食堂還有十分鐘距離的地方。

  不過是下雨嘛─—這麼想著的她,本想不顧一切衝回店裡。可一想到小旬見她淋雨回去,一定又會大發雷霆,罵她不懂得照顧身體,她就趕緊找地方躲雨。

  她眼下所站的候車亭,剛剛好可以容納她跟她的腳踏車。

  「好了老天爺,祢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啊,幹麼哭得那麼傷心?」

  手環抱著胸,熊嘉怡望著漆黑的雨幕安慰道。還住在育幼院的時候,老師曾摟著她的肩告訴她下雨是老天爺在掉眼淚。雖然後來在自然課裡學到水的三態,知道下雨不過是水蒸氣累積過多所致,她還是堅持把雨當成是老天爺的眼淚。

  這樣想感覺會溫暖一些。

  就在她挲著雙臂覺得有點冷的同時,兩道明燦的燈光穿過雨幕,出現在路的盡頭。

  那個方向——她記得只有製布廠一戶人家。

  難不成是何曉峰?

  下雨天他跑出來做什麼?

  她皺眉思索,只想到一個可能性——來還晚餐!

  不會吧!

  她驚訝地看著車子停在人行道前方,離候車亭大概七步遠的距離。

  賓果!

  門一打開,穿著灰色外套,拿著雨傘的男子探出頭來。雖然滂沱的大雨掩蓋了來人面貌,但從對方的身高,她很確定自己沒認錯人。

  房車這頭,何曉峰厭惡地瞄著嘩嘩下個不停的雨勢,深深為自己得專程跑這一趟感到不耐,都是因為她……

  他「蓬」地一聲打開手裡的雨傘——他眼下開的車,是從家裡借的,他也不清楚這傘在車上放了多久,乍看應該還算堪用的樣子。

  他撐直了身子站起,就在這時,一陣風逆著吹來,就像搞笑電影裡會出現的畫面,好端端被他握在手上的傘,竟毫無抵制力地開花了!

  「靠!」

  傾盆大雨兜頭淋下,再加上一把原本能用卻突然開花的傘,狼狽跳腳的何曉峰很不優雅地罵著髒話。

  而這一切,不遠處的熊嘉怡全看見了。

  「噗。」她忍不住噴笑出來。

  克制克制。何曉峰一轉過身來,她立刻把嘴捂住。

  他已夠討厭她了,再被他發現她取笑他,她這輩子大概永無翻身之地了!

  可是……望著拚命想把雨傘弄回原樣的何曉峰,陣陣笑意就像泡泡一樣,不斷從她嘴巴裡冒出來。

  她憋得雙肩不停顫抖——真的——好好笑!

  到底是誰放的爛傘!他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把開花的傘弄回原樣。真是……他瞄看了熊嘉怡一眼,從她捂嘴的動作不難看出她正在強忍什麼。

  可惡!他心裡暗啐。她也不想想他是因為誰才會弄得一身濕?

  「過來,我送妳回去——」

  彷彿老天爺覺得他淋得還不夠濕、模樣還不夠糗似的,就在他來到候車亭前,示意熊嘉怡進來他傘下的同時,一陣風又唰地颳來——

  然後,傘又開花了。

  望著「蓬」的一聲再次變成鬱金香形狀的雨傘,這回熊嘉怡再也克制不住,蹲著捧腹大笑。

  馬的!這爛傘!

  何曉峰用力一摜,開了花的傘可憐兮兮地躺在被雨水澆透的水泥地上。隨便拿衣服遮都不會淋得這麼濕!

  他邊擦去臉上雨水,邊走進候車亭。熊嘉怡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笑個不停。兩人眼睛一對上,彷彿被她笑意感染似的,連他自己竟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從來沒這麼窘過——本想像電影明星一樣帥氣出場,想不到竟弄得如此狼狽。

  真應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好一會兒,小小的候車亭裡只聽見一高一低的笑聲。

  「對不起喔——」為了忍笑,熊嘉怡還憋到咳了起來。「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她邊從口袋掏出隨身面紙。「擦一下臉。」

  何曉峰轉過身,胡亂拿著面紙擦去臉上的雨水。

  一塊兒笑完後,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繼續板著臉,感覺轉變又太快了;但要他繼續笑逐顏開,他一時半刻又不到。

  早知道就不來了——他心想。

  誰理她會不會在路上發生什麼危險!

  「那個——」總算止住笑意的熊嘉怡小聲問:「晚餐,你吃了嗎?」

  她實在很擔心,他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還她晚餐。

  他把濕透的面紙揉進手裡握著,依舊沒回頭看她。

  他本是想開車過來把人接走,沒想到傘竟然壞了——他嘆口氣,看來現在只能站在這裡等雨變小了。

  良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妳弟手藝很好。」

  鬆了口氣的熊嘉怡彎起唇瓣。「謝謝你的稱讚,小旬的夢想,就是幫客人準備健康營養又美味的料理——」

  突然想起什麼,他斜著臉銳利一瞟。「是我爸告訴妳,我喜歡吃哪種義大利麵?」

  「不是,呃,好像也不能說不是……」她遲疑著該怎麼說才對。「總之就是有一次,何伯伯到小食堂吃飯,那天的麵食剛好就是蒜瓣義大利麵——」

  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何伯伯當時說話的表情,好溫柔。「他跟我說,他去美國開會的時候,你帶他去吃過好幾家義大利餐館,你總是點蒜瓣義大利麵。」

  就是有這印象,所以今晚她才特意挑了這道料理,想討他歡心。

  何曉峰蹙眉思索。前一次帶爸去義大利餐廳用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至少一年了吧?

  爸才提了一次,她就記得這麼清楚?

  他瞇著眼打量她。「聽說我爸想延攬妳進VIVA工作?」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他聽誰說的?

  他繼續追問:「這應該是個很好的機會,妳為什麼不接受?」

  「因為我覺得待在這裡很好。」她搬出用來說服自己的說詞。「而且,我覺得我勝任不來。我知道自己的能耐,要我接待小食堂裡的客人,或者負責製布廠的員工午餐,我沒問題。可是VIVA公關部門不一樣,它不只得面對消費者,還得面對媒體,還有其他的合作公司——」

  她擔心自己辦不到,會丟了何伯伯的臉。

  瞧先前她跟他對峙的模樣─—他冷哼一聲,他還當她多厲害、多有勇氣!

  想不到只是隻紙老虎。

  「原來妳這麼沒種。」他眼神挑釁。「事情都還沒試,就先舉手投降了。」

  「我才沒有——」

  被他一諷,她感覺血氣直往臉頰上湧。

  「不然?」他反問。「明明有機會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妳非但不知道把握,竟還白白任它溜走?」

  好過分!竟然這麼說她!熊嘉怡咬著下唇瞪望著他的臉。剛才那一笑,她還以為他會變得稍微好相處一點——沒想到牛牽到北京還是牛!

  「來啊,」他繼續激怒她。「說個我可以接受的理由。」

  說就說!她怕他知道不成?「我走了,小食堂怎麼辦?」

  「妳弟一個人應該沒問題。」他很快接話。

  「那是現在。」她揉揉額角,表情有一點不情願。因為她要說的話,她一直藏在心底——要不是何曉峰激怒她,她很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說出口。「小旬希望能到日本學料理——你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有天分。我預估再花個三、四年的時間,等何伯伯的借款還清了,就能開始存他的遊學基金。然後,在他到日本學料理的這段時間,我得幫他守住小食堂。」

  這就是她不能到VIVA公關部工作的最主要原因——其他的,諸如離不開龍岡、捨不得這裡的人,都只是搪塞的藉口。

  她知道,如果小旬得知她放棄到台北試試身手是因為他,他肯定會過意不去,覺得是自己阻礙了她。

  這些話……她真以為他會相信?

  何曉峰冷笑。

  早個幾年他初出社會,這種話可能還能感動他……但現在,他早已看清人心有多骯髒污穢。

  所以他偏執地以為,她在他面前展露的,不過是她純熟演技的一部分。

  就跟劉鈺琪一樣,他腦中浮現繼母在喪禮上哭得心魂欲碎的表演。女人可以多口是心非,他早從劉鈺琪身上看得透澈無比。

  眼前這女人——就算爸喜歡她——但她仍舊是女人。

  他偏頗地認為,這世上不可能存在什麼天真善良的女人。

  「何先生,」見他久不說話,熊嘉怡再度鼓起勇氣開口。「我知道我沒資格跟你拜託任何事,可是——可不可以請你看在廠裡所有員工的面子上,跟我透露一些你喜歡的事情,跟你的褲子尺碼?」

  他開出來的條件,原來她也知道了——何曉峰恍然大悟。

  所以……他譏誚想著,她剛才說什麼要幫弟弟守住小食堂之類的鬼話,不過是為了博取他的同情。

  真正目的是她眼下說的這個,乃至於要他留下工廠。

  就說了,女人,妳的小名叫心機。

  「結束工廠對小食堂的影響一定很大?」他挑白著問,想看她的反應。

  「當然。」她出乎他意料的坦率。「不只是小食堂,製布廠也是這裡婆婆媽媽重要的收入來源;少了它,大家就沒辦法再貼補家用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還不錯,願意老實承認她確實有所求。

  何曉峰思考著,他並不討厭人有所圖謀,那是人性。但他討厭矯揉造作,表裡不一。

  基於這點,他想……是不是該給她一個掙取的機會?

  「在決定要不要留下龍岡廠的這段時間裡,」彷彿想讓她聽得更清楚,就在他開口的瞬間,滂沱的雨勢忽地轉小。「我需要一個能夠幫我整理內務、準備三餐的幫手,如果妳接下這份工作,妳就可以近身找出我的喜好,還有我褲子的尺寸。」

  需要幫手是實話,同時他也想近身觀察,她口口聲聲說的無私奉獻,可以執行到什麼程度?

  他想親眼看看,深受爸喜愛的忘年之交,真實面目到底是什麼樣子?

  是會跌破他眼鏡的良善純美——抑或,只是一場騙局?他很想知道答案。

  天哪!她驚訝地張大嘴巴。「真的嗎?你不是在開玩笑?」

  他唇角一揚,綻出頗具深意的淺笑。

  「我從不開玩笑。」

  「我願意。」唯恐他改變主意,她趕忙應允。

  何曉峰不意外地點頭。

  他想也是,她沒道理拒絕。

  就在這時,兩道筆直的車燈出現在路的另一頭。熊嘉怡探頭,發現是自家的廂型車。

  「是小旬!」說完,她開心地朝來車揮手示意。「嘿,我在這兒!」

  何曉峰瞄了來車一眼。

  他之所以還留在這兒,是考慮到她一個人留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候車亭裡,萬一附近有什麼變態或壞人出沒,她很容易成為目標。

  所以,他可以回家休息了。

  「我再打電話給妳。」

  丟下這句話後,他以手遮頭,快步衝進轉小的雨幕中。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五章

  翌日七點,熊家姊弟開車來到果菜集散市場,添買當天店裡所需的食材。一路上熊嘉怡不斷打開手機掀蓋檢查,好像以為這樣,何曉峰就會馬上打電話過來一樣。

  「給我——」熊嘉旬猛地把手機搶走,塞進薄外套口袋。「一上車就看妳在那邊開開關關——」

  畢竟是打小相依為命的親姊弟,熊嘉旬跟熊嘉怡兩人感情很好,講話也直來直往。

  「我怕不小心漏掉電話嘛。」熊嘉怡鼓著臉頰低嚷。在早熟獨立的弟弟面前,她反而比較孩子氣。「還有啊,我越想越不確定有沒有把店裡的電話轉接好。」

  雖然轉接電話這件事她已經做過幾百次了——每次他們人不在店裡,她一定都會把店裡電話轉到手機上——可說不定這次就那麼剛好,她設定錯了,偏偏何曉峰又挑在這時候打電話到店裡。

  「哎呦,」她懊惱地嘟嚷:「我昨天應該直接告訴他手機號碼才對。」

  還在煩這件事啊?!熊嘉旬沒好氣地道:「就算店裡電話沒轉接好,他也可以問廠長他們啊。」

  也是啦。熊嘉怡絞扭著指頭。「你也不能怪我心急啊!我只是希望事情趕快塵埃落定,幫忙問到他的尺寸,黃伯伯他們才好做事嘛。」

  說起這個——熊嘉旬看了姊姊一眼。「其實,我不太贊同妳去他那裡。」

  她一臉驚訝。「為什麼?」

  還用問?熊嘉旬說:「他一個大男人,妳一個女生去他家裡,萬一他對妳怎麼樣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越想越讓人擔心。

  「哎呦,」我的老天。熊嘉怡白眼一瞪。「你怎麼會想到那裡去?人家他什麼身價?跨國企業的財務長耶!怎麼會對我這個平凡無奇的人感興趣?」

  難說喔。熊嘉旬瞪著前方路況心想。昨晚在候車亭瞥見何曉峰離開的瞬間,他就覺得怪怪的了。

  雖說姊是因為他才會被雨困住,可他幹麼專程開車過來陪她躲雨?而且還開出要姊幫忙整理內務的條件——

  分明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要不,他幹麼沒事獻殷勤?

  「姊,」熊嘉旬頓了下又說。「妳應該不會喜歡上何曉峰吧?」

  姊要談戀愛,他不反對。可他希望她交往的對象,是更單純,會替她著想的類型;何曉峰太深沈了,他擔心她會被玩弄。

  姊是個體貼溫柔又善良的人,身為她唯一的親人,他很希望看見她得到幸福。

  熊嘉怡雙手抱胸瞪看著弟弟,他怎麼老提這件事?

  她反省,自己的表現有那麼曖昧不明嗎?

  應該沒有……吧?

  被弟這麼一問,她忽然不太確定了起來。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喜歡何先生的樣子嗎?」她還反問他。

  目前姑且算沒有;可是……熊嘉旬心想,感覺又有一點微妙。

  回溯這幾天,打從何曉峰出現後,她嘴裡說的腦裡想的,就只有他一個。

  然後接下來她還要幫何曉峰工作。一男一女相處,姊又是那麼善良貼心,長相也甜美俏麗,處久了,難保兩人不會起什麼化學變化。

  「我只是要提醒妳,他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熊嘉旬不得不提醒。「不管龍岡廠最後會被留下還是會被賣掉,他都不會待在這兒太久的。」

  他很清楚姊姊的個性,她心太軟,對人又沒什麼防備。萬一何曉峰真的別有居心,只要聰明地擺出孤獨寂寞的表情,姊肯定會上鈎。

  「我知道。」何曉峰的事,也不想想何伯伯在她耳邊提了幾年——她怎麽可能不清楚?「我去幫何先生整理內務,用意也非常單純,只是希望能幫點忙,留住製布廠;而且啊——」她吐了下舌頭。「也想彌補一下我打了他一巴掌的錯。」

  說到這——熊嘉旬看了姊姊一眼。「何曉峰當時到底說了什麼,讓妳發那麼大火?」

  熊嘉怡揮揮手,要他別好奇了。那種污辱何伯伯人品的話,她不想再說一次。

  「妳很小氣耶,透露一下會怎樣?」熊嘉旬埋怨。

  她看著他一吐舌頭,然後——「噯噯,前面剛好有個停車位!」

  這時,車子已經抵達果菜集散市場,熊嘉怡一見有空位,趕忙解開安全帶,下車佔位子。

  未完的話題,就這樣巧妙地帶了過去。

  ※※※※

  奇怪……

  站在龍岡廠員工餐廳的廚房,熊嘉怡歪著頭望著手裡悶聲不響的手機思考。何曉峰說好會打電話給她,為什麼到現在都十一點了,電話還是沒響過啊?

  是他還沒起床,還是她昨天聽漏了什麼,整理內務的事,不是從今天開始?雜亂的思緒在她腦中不停打轉,突然,一個從沒想過的念頭從她腦中閃過。

  難不成!她倒抽口氣——他反悔,不給她機會調查了?

  這怎麼可以!

  「小旬!」她摘下嘴上的口罩,風風火火地衝到弟弟身邊——這時熊嘉旬已經盛裝好何曉峰的午餐:菇菇菜飯,手工醃作的韓式泡菜,撒上黑芝麻、用淡味醬油滷得入味的白蘿蔔,添上木耳絲、紅蘿蔔絲、蒜瓣拌炒的綠青江,主菜是三根指頭粗細的烤羊背肉。

  熊嘉旬幫不吃肉的人準備了鹽烤鯖魚,他也放了一份在何曉峰的餐盤裡。

  「我知道妳想幹麼。」熊嘉旬把內容豐富的餐盤拿起。「端去給他吧,順便問清楚怎麼一回事。」

  何曉峰久不聯絡,不單是熊嘉怡,就連處之泰然的熊嘉旬,也覺得不太對勁了。

  雖然熊嘉旬跟何曉峰不熟,可單聽他的經歷,就覺得他不像那種會出爾反爾的人。

  除非——他昨晚改變主意,決心賣掉龍岡廠了。

  想再多也沒用——所以熊嘉旬才會鼓勵姊姊親自上門瞧個究竟。

  還是小旬最瞭解她!

  熊嘉怡趕忙把手機插進褲子後的口袋,微笑地把餐盤接過。「我走了。」

  「有事情電話聯絡。」熊嘉旬不忘提醒。

  須臾,熊嘉怡端著餐盤出現在宿舍門口,發現鞋櫃上擱著她昨晚帶來的提袋——她放妥餐盤探頭一望,裡邊餐具皆已清洗乾淨。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答案只有他知道。

  她咬著下唇輕輕一按電鈴,靜等裡邊人跟昨天一樣拿起對講機。

  三十秒過去——

  不管是對講機或大門,全無動靜。

  不會吧?真的被她猜中,他反悔了?

  她深吐口氣,有點緊張了。

  先別自己嚇自己——她吁口氣——說不定他剛好在上廁所,來不及走到對講機那邊。

  再試一次,她抬手再按。

  然後靜等三十秒——

  不管是對講機或大門,依舊無聲無息。

  我的天哪!

  她雙手捂嘴,心裡的不安瞬間如海綿般膨脹開來。

  怎麼辦怎麼辦?她在門口來回踱步繞著圈圈,就在猶豫該不該打電話聯絡小旬或黃伯伯的時候,大門傳來「喀」一聲的輕響。

  咦!她倏地轉身。噢耶!她驚喜地看著微敞的門縫,門開了!

  「何先生——」一進屋子,她元氣十足地喊道。

  回應她的,卻是一室的安靜。

  怎麼沒聲音?「呦呼,」她放下餐盤再喊:「何先生——聽到請回答?」

  還是沒聲沒息。

  「怎麼搞的呀?」她蹙著眉走到樓梯前,仰頭看著微微透出光亮的二樓。

  雖說跟何伯伯的感情很好,可謹守分際的她,從沒想過要到其他樓層看看。

  「何先生——」她望著樓梯又喊了一次。

  怎麼辦,還是沒回應!她轉頭看著桌上的餐盤,又回頭仰望深幽幽的二樓。她來的目的——送餐——已經完成,應該要馬上離開才對。說不定何曉峰是因為不想跟她照面,才遲遲不給回應。

  可是——萬一他是因為遇上什麼麻煩——她腦中浮現晚間新聞報導過的,小偷闖空門殺害主人一家之類的畫面。

  這怎麼得了!

  她被自己腦中的畫面嚇得花容失色。

  不管了!

  她握緊扶把快步衝上階梯。

  眼下這情況,不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她整天都不會安心。

  「何先生——何先生!何曉峰先生!何曉峰——有人在家嗎?」

  焦急的呼喚聲一路從二樓傳上三樓,對全身發燙的何曉峰來說,熊嘉怡的聲音有如冰錐猛刺腦門般的不舒服。

  正蹲縮在對講機下的他很想叫她離開、別吵,可他頭實在太痛了,喉嚨也乾,才剛打開嘴巴,就覺得噁心想吐。

  他知道自己病了。

  大概是昨晚淋了雨的關係,一洗過澡後,他就覺得四肢沈重,額頭也有些發燙。但他以為只要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稍晚他依然故我地蜷縮在視聽室沙發上看舊電影,結果早上——也就是剛才——被電鈴聲吵醒,他才驚覺不妙。

  他全身四肢就像果凍一樣使不出力,就連從沙發上站起走到對講機這點距離,也能讓他喘到講不出話來。

  「何曉峰,回我一句話嘛!你別嚇我啊——」熊嘉怡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使足了勁拍了下牆壁,然後平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也不曉得她聽不聽得見。總之,他盡力了。

  聽聞聲響,熊嘉怡倏地抬起頭來。

  「何曉峰!」飛快跑上三樓的熊嘉怡蹲在他身邊重重喘息。「你怎麼會躺在這兒——哎呦!」

  她手一碰到他的身體——怎麼燒成這樣!

  「你發高燒啊!」她「嘿咻」一聲撐起他,好在她常搬貨搬菜,臂力很足。「不能躺在這裡,地板太冷了,來,我攙你到沙發那邊——」

  聽見她說話,意識有些模糊的何曉峰看了她一眼。

  我之所以會躺在這裡,還不都是因為妳——

  一定是因為他跑去找她,淋了雨的關係。

  把他安置在沙發上後,她趕緊拿來薄被將他密密裹著。

  她趕緊拿出手機撥給弟弟。「小旬嗎?我人在宿舍,我跟你說,何先生發燒了,你幫我聯絡王醫生……對喔,我也沒有診所的電話,我現在打給黃伯伯,要他派人去請醫生……」

  ※※※※

  我怎麼會躺在床上?

  何曉峰醒過來時,好半晌才發覺不對勁。

  他深吸口氣想撐坐起身,才發現左半邊的被子被緊緊壓著。

  他睏倦地低頭一望,才發現熊嘉怡側趴在他左床側深深熟睡——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她細白的臉頰形成一個漂亮的扇形,小巧的鼻翼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掀動。

  看著她沈沈的睡顏,他環顧了一下房間,他完全沒印象,他跟她為什麼會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熊——」

  他張嘴擠出一個破碎的聲音。

  喉嚨又乾又疼,好像昨晚偷偷被人拿砂紙用力搓揉過一般。

  「啊!」聽見聲響的熊嘉怡彈坐起身,回神看見他醒了,她忙傾身觸摸他的額頭。

  何曉峰反應就像被蜜蜂螫到似的,嫌惡地把頭轉開。

  他非常討厭這種溫情的舉動,好像她多在乎他似的。

  可她怎麼可能發自內心在乎他?他和她明明就是毫不相關、非親非故的陌生人。

  「別動——」她硬是把他的臉扳回正面。「你這樣我怎麼摸得到額頭?」

  在他身邊,要是太看他的臉色行事,什麼事都做不了。

  「還有一點燙——」相對他不馴的表情,她眉宇間明顯流露著擔心。「怎麼樣,你現在有胃口,能吃一點東西嗎?」

  他才不想吃東西!他惱怒地瞪著她。

  「妳為什麼——」會在這兒?

  一句話還說不完,他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何曉峰不安地皺起眉頭,他怎麼會病成這德行?

  從小到大,他向來很重視健康管理,絕不讓人看見自己虛弱憔悴的樣子,秉持著這信念,他一路硬挺了過來。就算重感冒,他也會強迫自己只休息一天。

  現在,他卻像個無助的嬰兒,連表達情緒的能力都沒有!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善解人意的熊嘉怡,早從他的表情讀出他的思緒。「你等我一下,我先到樓下幫你弄吃的,等等再回答你。」

  說完,她飛也似地跑出客房。

  搞什麽鬼——他很想出聲要她「別再回來,我不需要妳的照顧!」

  但是光用腦子想,他頭就疼到像快裂開似的,深深的無力感從身體內部湧上,重喘了口氣後,他放棄掙扎地閉上眼睛。

  疲倦就像黑色海浪,再次將他的意識吞沒——

  「曉峰,來……我攙你坐起身喔,小心……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軟如耳語的呢喃聲不斷在何曉峰耳畔迴盪。

  怎麼那麼耳熟呢?半夢半醒的他思索著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聽過那聲音,忽然一張微笑的面龐閃過——是媽。

  「曉峰乖。」面容依舊年輕秀美的媽媽輕碰他的額頭。「身體很難受對不對?沒關係,媽剛才煮了好好吃的蛋粥,還加了你最喜歡的芹菜末……來,張嘴吃一點——」

  他順著耳畔的叮嚀聲張開嘴巴,可滑入口中的,不是他記憶中柔滑順口的芹菜蛋粥,而是香氣四溢的蘋果泥。微酸的富士蘋果打成泥後添進濃稠的野生蜂蜜,立刻滋潤了何曉峰乾渴疼痛的喉嚨。

  是誰……他費足了力氣張開眼睛,卻只看見一張模糊的人臉,是個女人……

  就在這時,餵他吃蘋果泥的人又說話了。「好吃嗎?會不會太酸?再多吃一口好不好?」

  冰涼的湯杓一碰到他的唇瓣,散落的意識瞬間兜攏了起來。

  眼前的人不是媽,而是熊嘉怡;至於他,也不再是年紀幼小的孩童,而是個三十一歲,獨立自主的成熟男人。

  因想起媽媽而浮現的激動,瞬間被深深的難堪取代。

  他是怎麼搞的?為什麼一發燒就變得這麼脆弱,竟然開始懷念過去,有人在一旁呵護照顧的生活?

  不是早發過誓,會變得強悍而冷硬,從此不再需要依賴他人?他難以置信自己的反應,怎麼一生病,誓言就被忘在腦後了?

  他猛地閉緊嘴巴。

  「怎麼了?」拿著湯匙的熊嘉怡審視他的表情。「不合胃口?」

  跟蘋果泥的味道無關,而是他的自尊,讓他無法坦然地接受她的照顧。

  他凝著表情惱怒地瞪視她,實際上也是因為太過虛弱沒辦法說話,不然他也不曉得自己會說出多難聽的話來。

  他希望她出去、滾遠一點,最好這輩子再也不要被他看見。

  而這種話,光想他都覺得自己沒人性、討人厭。

  「我知道你沒胃口。」熊嘉怡把湯匙放回碗裡,重新攪勻之後又舀了一匙靠近他的嘴。「可是你已經昏睡一整天了,醫生交代,只要你醒來,就得想辦法餵你吃些清爽營養的東西,要不然身體會沒辦法好好復元。」

  我昏睡了一整天?他皺著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接著目光定在她臉上。所以……她也在我身邊照顧了一整天?

  「你放心。」她雖然誤解了他的表情,可也說出了他很想知道的事。「你的衣服是黃伯伯跟劉主任幫你換的,我完全沒插手。然後啊,雖然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屋子裡,可是我很守規矩,你的私人物品我一樣也沒碰。」

  雖然他昏睡不醒的時候,是探查他褲子尺寸的最好時機,可乘人之危感覺太小人了,她不願意這麼做。

  一直張著眼睛實在太累了,所以他合上眼皮,思緒像慢動作畫面慢慢閃過。

  她為什麼願意做到這種程度?

  因為之前的約定?他要廠長他們做出讓他滿意的牛仔褲……她想賣他人情?

  「嘿,你又睡著了嗎?」她伸手輕拍他的臉頰。「不行,你得再多吃幾口蘋果泥才行——」

  「為什麼?」他好不容易擠出三個字,雖然那聲音啞到完全不像他的聲音。

  「什麼為什麼?」她呆了一下才領會。「喔,你是在問我,為什麼會過來照顧你?」

  閉起的眼皮微微掀動了下,讓她知道他還醒著。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就連要聽她說話,都覺得好疲憊。

  但他想知道原因,為什麼?

  「其實……我也不太知道。」打從第一次見面,他那陰鬱疏離的身影,就強烈地吸引她的注意;後來,得知他就是何伯伯常掛在嘴邊的「優秀的兒子」之後,她對他的關心,更是膨脹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從何伯伯口中,她得知他人品佳腦袋好,辦事俐落,工作能力又強,也知道他跟何伯伯的感情向來疏遠。她腦中浮現黃伯伯跟劉主任攙他進入主臥室時,他突然驚醒,拚死不肯睡在床上的畫面。

  黃伯伯一直說他不懂為什麼,她自己倒是猜得出來,應該跟何伯伯有關。

  那張床,是何伯伯睡過的。

  從視聽室地板上散落的枕頭跟薄被,不難看出他這幾天晚上都在什麼地方過夜。雖然他嘴上沒說,可她覺得,他應該是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哀悼父親的死。

  好彆扭——同時,也讓她覺得心疼。

  明明他的條件,絕對有辦法過更舒服的生活,他卻選擇關在屋子裡,睡在地板上,生病了也不肯打電話求援。

  每每看著他,她就好希望自己能讓他快樂一點。不管再辛苦也沒關係,只要他會開心快樂,她就心甘情願為他做。

  很傻吧。

  每次這麼想,她就會在心裡嘲笑自己一次,或許人家根本不需要呢。

  可是……怎麼說呢,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

  但這些事,她只能放在心裡,熊嘉怡暗吁口氣。

  他這個人,從頭到腳每一根頭髮、每一寸皮膚都寫著「我自尊心很強」,若被他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肯定會把她的憐惜,錯當成同情,甚至在可憐他。

  「我的理由……」她想了很久,然後雙肩一聳。「硬要說的話——就四個字,放心不下。」

  如此惦記著一個人……她心底暗嘆,算一算,他應該是第二個。

  第一個,想當然是她的弟弟小旬。

  望著她明亮的雙眼,他忽然有些暈眩。

  前一次被人這麽露骨明確地記掛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竟然……想不起來了……

  「我猜你應該不習慣被人照顧,所以呀,你要多吃點東西,早點好起來,就可以擺脫我了。」說完,她又舀了一匙蘋果泥到他嘴前。

  雖然現在他連呼吸都覺得麻煩,但他還是張開了嘴巴,勉強又吞了三口蘋果泥。

  之後,他就意識模糊了。

  見他不再張口,她看著少了一半的瓷碗喃道:「吃這樣應該也夠了。好了,不吵你,你好好休息吧。」

  彷彿在等她允許似的,她話一說完,他立刻深沈睡去。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六章

  第三次醒來,何曉峰便覺得自己好多了。

  他看向窗外,天色微亮。應該是清晨吧?空氣裡少了傍晚該有的暖煦。

  他慢慢望向左側,熊嘉怡不在。他正覺得氣惱她說話不算話,沒繼續陪在他身邊的瞬間,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啊……手機……」

  他順著嘟囔聲望去,這才發現熊嘉怡蜷縮在房間的沙發椅上。

  她閉著眼,伸長了手在沙發椅腳邊盲目摸索……總算被她摸著,然後拿到耳邊。「喂?嗯。是喔,已經六點半了。」

  他看著她慢慢爬坐起身,然後轉頭一瞄外頭天色。

  「嗯,我起來了,我要吃什麼喔?那就——全麥蛋吐司跟低脂牛奶,小瓶的就好了。嗯,好,我到樓下等你。」

  一聽對話,何曉峰便知道是誰來電。

  她弟,手藝很好的熊嘉旬。

  他突然間想到,雖說自己的的確確病得什麼事也不能做,可不管怎麼說,熊嘉旬也太過放心讓她待在這兒了!

  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

  基於過去老是誤會她的經驗,他這次倒不敢再像過去一樣斬釘截鐵斷定他們另有圖謀。

  慢慢看吧,若他們真的別有居心,早晚會露出馬腳。

  「好了,不能再睡了。」

  熊嘉怡慢吞吞下了沙發,像是想喚醒全身肌肉般,她還面著窗做了幾個伸展動作。

  何曉峰看著她轉動雙手扭腰加彎身,裹在棉質長褲下的渾圓臀形就這樣毫無遮掩地顯露出來。無庸置疑,熊嘉怡身材勻稱又漂亮,個子雖然不高頂多一百六,可是四肢纖細修長,臀部更是緊緻挺翹,感覺得出來她平常應該有運動的習慣。

  出於男人的天性,面對眼前大好風光,何曉峰並沒假惺惺閉上眼睛假裝是正人君子,而是毫不抗拒地盡收眼底。

  熊嘉怡這個女人……雖然他極不情願承認,實際上他確實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除卻媽在世那八年,共二十幾年時間,他一直以不與人深交,也不接受任何好意的強悍姿態,沈默而絕然,有如一座冰山似地生活著。當然,以他優異的外在條件與容貌,被他吸引來的女人絕不算少;卻沒有人能打破他的心防,待在他身邊超過一天的時間。

  記得有個女人——他已記不得她長相,僅記得是在什麼地方認識她的。她是合作公司的業務部經理,在他屢給她釘子碰之後,她便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自以為是,並詛咒他這輩子遇不上喜歡的女人。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說的——我這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喜歡女人。

  可看著熊嘉怡,他發覺自己的心塞滿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從沒人能像她一樣,不管被他拒絕刁難多少次,她下一回出現,依舊能看著他,露出甜蜜溫柔的笑容。

  好像她永遠不會受傷、不會難過似的。

  但怎麼可能?這點他再清楚不過。

  每次嘲諷她、挑釁她之後,他內心一角總會覺得愧疚,他明明應該最是瞭解被人傷害、拒絕的痛苦,但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不說出那樣的字句。

  他很清楚自己的問題點在哪兒,他害怕被傷害、害怕遭受背叛,他害怕接受相信人之後,過不了多久,那人便會棄他而去。

  他不知該如何收拾破碎的心,所以他未曾談過戀愛。

  他打從一開始,就放棄找尋愛的可能性。

  在他思索間,熊嘉怡仍持續做著伸展運動,在感覺肩膀背部的僵硬緩解之後,她才轉身走到床邊。

  他在她轉身的瞬間,立刻閉上眼睛,裝出還沒醒的樣子。

  他非常好奇,她在他昏睡不醒的這段時間,都是怎麼對他的。

  瞧,到這一刻,他仍舊在試探她……

  一接近床鋪,熊嘉怡輕輕把右手按在他的額頭,又在臉頰下顎摸了幾把,才點頭喃喃自語:「很好,燒全退了。」

  假裝熟睡的何曉峰多吸了口氣。她平常都是這麼摸我的?!

  他不喜歡被人碰觸,哪怕是業務往來的握手寒暄,他也是能避則避。這也是他加入目前公司的主要原因,公司裡的高科技宅男們,比他更畏怯與人接觸,所以不管是開會或聯絡,大家都採郵件或私訊之類的方式溝通。

  所以,他先前才對廠長他們設了那麼嚴格的規定——不接受丈量,也不跟他們開會,這不過是他討厭跟人接觸的壞習慣使然。

  可是她的手勢、她透過觸摸傳達到他身體的溫柔,感覺起來像是真的。

  他的心「咕咚」一跳。

  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悄悄自他心底湧了上來。

  「哦,何曉峰。」她接著又說:「雖然你可能聽不見,還是要跟你說一聲,等一下我會回我家洗個澡換件衣服,不過不會太久,然後這段時間,小旬會代替我留在這裡——」

  聽到後邊這句話,他眼睛倏地張開。

  「妳要走了?」

  「你醒了!」她表情驚喜又開心,接著又伸手在他臉上亂摸一通,好像以為他會突然間消失似的。「身體感覺怎麼樣?頭還痛不痛,喉嚨呢?」

  他皺眉忍受——不,也不算是「忍受」,而是比較幽微,但不意味著討厭——好吧,他放棄強辯,很乾脆地承認,是享受她的碰觸。

  他喜歡她暖暖掌心觸碰他臉頰的感覺,彷彿可以從她的手,直接感受到她的關心似的。

  「我好多了。」他看著她說。「所以妳要離開了?」

  生病前,明明希望她早點滾蛋、離自己遠一點。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一生了病,他卻希望她能夠無時無刻不陪在自己身邊。

  他知道現這想法很自私任性,但他就是要。

  他不希望她離開。

  「沒有。」她搖頭一笑。「我只是回家洗個澡換個衣服,頂多再把家裡稍微整理一下就會過來。小旬他等會兒還要去果菜批發市場買菜……噢對,你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小旬會待在這裡。若你需要人幫你換衣服或攙你去上廁所,他剛好可以幫你——」

  「不需要。」他搖搖頭,自認還沒軟弱到需要另外一個男人幫忙。他現在勉強願意接受的人,只有她一個。「妳幾點回來?」

  她歪頭一想,然後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七點半之前。」

  剛才她說已經六點半了……所以不到一個小時。「好,我等妳。」

  咦?她愣愣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睛,一時還反應不來。

  「所以你希望我怎麼做?」

  他看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準時回來。」

  ※※※※

  八點整,自行換好衣裳下樓的何曉峰坐在一樓大木桌後面。擱在他面前的,是熊嘉怡應他要求煮的芹菜末蛋粥。芹菜細末的香氣很棒,他每啜一口粥,芹菜那略略刺激的辛香味便擴散開來。

  熊嘉怡本人呢,則是站在吧檯後邊,洗刷著剛才煮粥用的砧板跟鍋具,一邊窺看著何曉峰。

  他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依賴她啊?

  就在不久之前,她再次踏進宿舍大門,小旬立刻把她帶到一旁,表情凝重地看著她說:「今天晚上,不管妳再堅持,我都不准妳再待在這兒照顧他。」

  理由是,何曉峰病好了。

  小旬很介意她留在宿舍過夜的事,先前他不斷吵著要過來代替她照顧何曉峰,但她不肯。

  理由是小旬會認床。

  他睡癖不好,一換床就很難睡得著。何況何曉峰患的是感冒,萬一病毒傳到他身上,小食堂跟員工餐廳不就得開天窗?

  至於工廠這邊,比較有照顧人經驗的,只有陳主任。可偏偏不湊巧,陳主任才剛表示願意留下來,她的手機就響了,她女兒的班導打來,說她女兒發燒生病,要陳主任趕緊到學校接人去。

  看來看去,似乎只有她比較能挪出時間;再加上,她本就答應何曉峰會幫他打理三餐,於是她立刻表示願意留下來照顧他。

  可是……她眼一瞟正彎著背脊,剛才下樓梯還搖搖晃晃,讓人看了膽顫心驚的何曉峰,實在不覺得他像病好了的樣子。

  但小旬非常堅持,就像跳針一樣,不斷說著「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帶妳回家」。

  接著何曉峰打岔,說他想吃她煮的芹菜末蛋粥。

  要她煮當然沒問題……但熊嘉怡以為,弟弟的手藝比她好,剛好他人也在,當然要讓厲害的人動手——可何曉峰不要,他說:「我只想吃妳煮的粥,現在。」

  還特別強調了「妳」跟「現在」三字。

  他開口的瞬間,小旬回頭;兩個男人四目遙遙相視,空氣裡忽然多了一種劍拔弩張的緊繃。

  當時氣氛之詭譎,連她也覺得怪怪的。

  「總而言之,」熊嘉旬最後一次叮囑:「今晚妳絕對不能留在這兒,聽到了沒有?」

  「好啦好啦——」熊嘉怡隨口應付。

  弟弟一走,她立刻幫他向何曉峰賠不是。

  不管弟弟是因為什麼理由,口氣都不該那麼衝才對。

  在她看來,何曉峰只是稍微任性了點,但病人稍微任性一點有什麼關係?

  然後她開始煮粥。

  在她煮粥的這段時間,何曉峰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像他以前從沒見過她似的,很複雜、難以形容的奇怪眼神。

  現在,他忙著喝粥,沒空抬頭,才換她打量起他來。

  大病一場,加上沒什麼吃,他本就略顯凹陷的臉龐更是瘦了一大圈,臉上鬍渣也沒精神打理,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憔悴——但很奇怪,即使如此,他依舊很順眼不狼狽。

  她發現他有一種天生的貴氣,就算頭髮凌亂氣色不佳,坐在那邊的畫面仍像電影海報一樣,充滿了深度。尤其是那雙眼睛,還是同樣的銳利明亮,好像生病的是他的肉體,與他的感情理智全無關係似的。

  就跟熊嘉怡感覺得到他的視線一樣;何曉峰也知道她正在看他,只是她不曉得,他此刻的冷靜只是擅於偽裝,心底其實紊亂極了。

  熊嘉旬剛才之所以態度不佳,是他故意挑釁的。熊嘉怡不知道,她未進門前,兩個男人曾有一段對話。

  他質疑熊嘉旬放熊嘉怡留在他身邊過夜,是在施美人計。

  想也知道,被他這麼一問,看重且珍視姊姊的熊嘉旬,會發多大脾氣。

  簡直想把他碎屍萬段一般。

  何曉峰就是想看這反應,還有熊嘉旬出門前的宣告,在在解除了他對熊家姊弟另有圖謀的懷疑——剛才熊嘉旬指著他鼻子大喊。「要不是我姊堅持不走,就算你病到快死掉了,我也絕不會答應她留下來照顧你!」

  好了。搞清楚這一點後,接下來問題更尖銳了。

  何曉峰邊喝粥邊思索,為什麼她要如此盡心盡力?

  他不認為她先前表現的——一起床就到床邊探視他、那些喃喃自語,全是出於算計。還有她的手……何曉峰頓了一下,再次想起她滿懷愛憐的輕撫,他的耳根竟奇異地紅了。

  他放下湯匙困擾地捏了捏鼻心,總而言之,他不覺得那些舉動是假的。所以他剛才會堅持由她來煮粥,是想看她為他忙碌的樣子。

  但問題依舊存在,他還是不明白她的動機。

  他不相信,人真有可能毫無企圖、完全不求回報地關心他人。

  他驀地抬眼,正好撞上她望來的目光。

  被逮著的她縮了下肩膀,趕緊擠出話來搪塞。「那個……味道……應該還可以吧?」

  何曉峰看著她多眨了下眼睛。

  他那種要看不看人的眼神,很挑釁,但也很勾人,很好看。

  她偷偷地想,如果他現在的眼神,再搭配上愉悅的笑——唔,受不了。

  她暗暗打了個哆嗦,覺得下腹部有種刺刺麻麻、很害羞的感覺。

  他突然說:「妳之前說,我是我爸最重視的人……證據呢?」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表情有一點勉強,好像從他嘴裡吐出的不是字句,而是一片片鋒利的刀片。

  「喔,」她猛地回神,尷尬地發現自己剛才竟然在覬覦他的「美色」。

  她在發什麼花癡啊?熊嘉怡一邊慌張地把手裡的鍋子擺正,一邊責備自己。

  每每跟他眼神對上,她的思緒老會不受控制地亂飛,然後就忘了自己正要說或正要做什麼。

  「等、等一下——」

  直到東西也放妥、手也擦乾,她順著氣走到大木桌邊,接下來要說的話有點長,坐下來說腿才不會痠。

  她自動拉開椅子坐下。「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我跟何伯伯是好朋友,他跟我無話不談——」

  聽過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然後,何伯伯話題裡都是你。」她回憶著。「剛開始只是聊些你當時做了些什麼,比方你正在國外唸書,成績很好,人很獨立——或者他去看你,然後你變瘦了,還有校園環境之類的。」

  何智明也是個戒心強的人,縱使覺得熊嘉怡可愛貼心,但也不是一開始就願意跟她掏心挖肺。

  「他每次到店裡吃飯,多多少少都會提到你,你也知道一開始小食堂還不是小食堂嘛,直到我高中畢業,小旬也進來店裡打工,何伯伯才知道我跟小旬的身世。我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信任我的,雖然我也沒特別做什麼就是了。」

  說到這兒,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陣。

  何曉峰靜靜聆聽。

  「從那時候開始,何伯伯聊起的話題就越來越私人了,不只是你,他還會跟我聊起你母親……」她看了他一眼,才又接口。「還有你變得越來越不愛笑,跟他也越來越疏遠,他說他每次看到你,就有好多話想告訴你——」

  「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何曉峰聲音表情都很冷,像懸崖邊裸露而銳利的石頭。「妳現在跟我說的每一個字,他從來沒跟我說過。」

  這也是他難以接受的地方,為什麼爸不來跟他分享這些話,卻告訴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

  他才是爸的兒子,不是嗎?

  「因為他說不出口。」她為難地看著他。

  她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這種關心、溫情的話語,當然要從自己最在乎的人口中聽見,才最真切呀!

  「何伯伯跟我說過好幾次,不管多難搞多難溝通的客戶,他都不怕;可是一見到你,一想到過去,他就不知該從何說起,然後一年拖過一年,話越積越多,越來越難以啟齒——」導致後來父子倆每回見面,只能相對無語。

  何曉峰閉上眼用力吸氣。

  她這番話對他的衝擊太大,他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同時他也在反省,爸的難以啟齒,是否跟自己的冷漠態度有關?

  媽的死,一直是他心裡的傷。他是個很黏媽媽的孩子,所以在媽驟逝之後,他立刻投向父親的懷抱,希望能從父親那兒得到呵護與安慰。

  可是爸並沒有回應他當時的需求。

  他記得很清楚,在喪禮結束後,爸把他交給當時還未婚的姑姑照顧,然後像瘋了一樣地投入工作。當時才八歲的他,每天都躲在被窩裡哭到睡著,醒過來的白天,每一刻都像惡夢般難以忍受。

  現在回想,爸當時應該也是藉著繁重的工作,企圖躲掉喪妻的痛苦。

  只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怎麼可能瞭解成年男人說不出口的哀傷?

  而就在他掙扎著想要消化、平復喪母之痛的時刻,繼母劉鈺琪出現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爸牽著劉鈺琪的手,笑咪咪地告訴他:「這是你的新媽媽。」

  突如其來的回憶引發他的怒氣,他猛地張開眼睛瞪著她。「那劉鈺琪呢?我爸又跟妳說了什麼冠冕堂皇的藉口?」

  她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劉鈺琪?你說的是……」

  「我爸現在的老婆。」他用一種覺得噁心的表情回答。

  喔——她點點頭。「現任的何夫人也是何伯伯另一個內疚的對象。」

  他哈哈哈哈冷笑了一陣。「他內疚的對象還真多啊。」

  「不是你想的那樣。」就知道他會誤會,她嘆氣。「何伯伯之所以覺得對不起何夫人,是因為他不是那麼地愛她。」

  何曉峰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爸不愛劉鈺琪?」他不可思議地回嘴:「那他娶她做什麼?」

  「為了照顧你啊。」她直率地回答。「何夫人是幼保科系畢業的,何伯伯認為她應該會比一般女性更加瞭解小孩的心理,加上她個性親切,所以——」

  「Bullshit!我聽他在放屁!」他倏地彈站起。「明明就是他貪戀人家美色,他不承認就算了,還把所有事情往我頭上推!」

  可恥!太可恥!

  「好好好,你病都還沒完全好,先別那麼激動——」她趕忙安撫。

  「妳不用幫他解釋,我很清楚他的把戲。」他怎麼可能不激動?他現在聽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當初想的那樣子。

  怎麼可能?!

  「是真的。」她抓住他的雙臂要他冷靜點。「聽我把話說完,何伯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有了新人忘舊人。他從來沒忘過你母親,就是因為深愛著她,他才會選擇跟你母親完全不像的何夫人結婚。」

  「這種漏洞百出的蠢話,妳竟然會相信?」他居高臨下,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我當然相信。」她非常用力地點頭。「因為他努力改造龍岡廠,就是最好的證明。」

  兩人四目相瞪,過了大概五分鐘之久,他才慢慢回復以往的冷靜。

  「怎麼說?」他硬著嗓子問。

  「你先坐下來好不好,我仰得脖子好痠!」她捂著後頸求饒。

  他瞪著她的臉僵了一會兒,才負氣地坐回座位。

  「你知道……」她頓了下。「伯母生前的夢想,就是希望她設計的牛仔褲,能夠有能力影響世界的潮流嗎?」

  他看著她搖頭。不知道,沒人跟他提過。

  她接著說:「伯母很有遠見、創意,在二十幾年前,她就斷定牛仔褲日後一定會朝精緻、手工,甚至是獨一無二的方向發展。所以她一直努力精進自己的車工與打版技巧,同時也不吝傳授給龍岡廠員工。當然她當年的發想,拿到現在看,可能有點過時。但何伯伯一直很希望幫她完成這個夢想,所以他才會讓龍岡廠保持布料與成品雙線進行的經營模式,就是不希望伯母留下來的好手藝,就此消失不見。」

  她說的是真的嗎?何曉峰雙眼危險地瞇起。

  熊嘉怡曾經看過類似的表情,那是Discovery頻道裡,掠食動物發現獵物經過時的反應。她心臟跳得飛快,有一種他會突然間跳起大吼或痛罵她胡扯的預感。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她發現他的表情變了。

  尤其是那雙眼睛,從開頭的憤怒,慢慢轉成了悲哀。

  一發現她正盯著自己,何曉峰立刻把頭撇開,只是眉宇間多了動搖。

  他還想說服自己,這一切只是她用來勸誘他留下龍岡廠的說詞;可內心深處,已不像先前那般篤定跟明確。

  「我不相信……」他啞著聲音低喃。

  若她說的是真的,那自己多年來的怨懟與痛苦,到底算什麼?

  「何伯伯提過,他把伯母畫的設計圖,全部掃描收進了資料庫,你要不要聯絡一下黃伯伯,他應該知道資料庫在什麼地方。」怕驚動他似的,她刻意把聲音放輕。

  「我會。」他打斷她,然後用力搓揉臉頰,好一陣才又接口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二話不說,熊嘉怡立刻起身離開。

  ※※※※

  稍後,十點整,熊家姊弟在龍岡廠員工餐廳門口碰頭。

  在幫忙把車上食材搬進廚房的路上,熊嘉怡邊問著。「剛才在宿舍時,你幹麼發那麼大脾氣?」

  手裡抱著一大簍雞蛋的熊嘉旬板著臉不回答。

  剛才何曉峰說的不實指控,他壓根兒不想用自己的嘴再說一遍。

  熊嘉怡湊近觀察他的臉。「是不是何曉峰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熊嘉旬彎腰把籃子放下。「我不想聊這話題。」

  他的回應證明她沒猜錯。

  「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心上。」她追在他屁股後邊解釋。「他就是那樣子,老張著尖銳的刺在保護自己,可心裡面,他其實沒太大惡意─—」

  熊嘉旬驀地轉身。

  「他是給妳多少好處,妳一直幫他說話?」他口氣很衝。

  「因為我瞭解他啊。」雖然拿不出什麼實質證據,可她願意用性命擔保,何曉峰絕對不是壞人。「而且他對何伯伯有非常多的誤會,我剛才把何伯伯告訴我的事都跟他說了,他表情好難過喔……」

  那種人……熊嘉旬回想何曉峰嘲諷人的嘴臉,實在讓人無法對他感到同情。

  再加上他看姊姊的眼神——熊嘉旬自己也是男人,男人的第六感告訴他,不對勁。

  雖然姊信誓旦旦說他倆沒關係,他就是沒辦法放心。

  不管怎麼說,他認為姊還是少跟何曉峰接觸為妙。

  最好從今以後兩人不要再見面了。

  「不管妳怎麼幫他說話,」熊嘉旬做出結論。「總之,我就是不喜歡他。」

  「小旬……」熊嘉怡嘆息。

  就在對話陷入僵局的同時,一陣拔高的叫聲,忽然傳進兩人耳朵。

  「小怡,妳在哪兒?快點出來!天大的好消息!」

  一聽見陳主任的喊聲,熊嘉怡立刻放下手裡的大白菜,跑出廚房迎接。「什麼好消息?」

  在陳主任身後,還跟著劉主任、黃廠長。

  「何先生接受我們的丈量了!妳看妳看——」陳主任開心地展示她手上的記錄。「這個腿長、這個腰,簡直就是黃金比例的模特兒身材!」

  「太好了。」熊嘉怡看了看資料,又看了看朝她走來的劉主任跟黃廠長。「大家總算能順利工作了。」

  「這全都得感謝妳!」黃廠長朝她深深鞠躬。一個小時前,他接到何曉峰電話。何曉峰問起資料庫的事,他剛好就在電腦旁邊,立刻傳了網址過去。

  十分鐘過後,何曉峰再次來電,只講了一句——要他立刻找人過來丈量。

  這幾天為了實現何曉峰開出來的條件,黃廠長一頭灰髮不知又急白了幾根啊!

  「黃伯伯別這樣!」熊嘉怡趕忙拉住他。「我才沒做什麼事呢。」

  「是是是,妳是最大功臣!」陳主任親熱地摟住熊嘉怡的肩膀。「何先生生病這幾天,要不是妳願意費心照顧,光靠我們這幾個老傢伙,肯定會把事情搞得一團亂!」

  熊嘉怡搖頭。「我只是剛好比較有空。對了,小眉的感冒好點沒?」

  陳主任捏捏她軟嫩的臉頰。「妳就是這脾氣,心地善良又不居功。小眉沒事,小孩子感冒,省不得咳嗽流鼻水,多休息幾天就好了。」

  「總而言之,一切都得感謝妳。」黃廠長再次說。「還有,何先生剛才交代,中午不用送飯給他,他想多睡一會兒。」

  「喔。」熊嘉怡點頭。「我知道了。」

  「那我們回廠裡趕工了。」黃廠長往廚房方向大喊。「小旬,我們先走了。」

  「Bye Bye!」熊嘉旬從廚房探出頭來。「祝大家工作順利!」

  雖然他不在現場,可陳主任嗓門大,來龍去脈他大概都聽到了。

  「接下來就看我們表現啦!」陳主任笑著拍拍自己胸脯。「小怡再見。」

  「再見。」熊嘉怡揮著手,笑容可掬地目送三人離開。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七章

  龍岡廠另一角,宿舍二樓,何曉峰坐在辦公桌後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螢幕裡的文件。

  他保持這樣的動作,不知已有多久的時間。

  中午以前,黃廠長一行帶走了他的褲型資料之後,他一直坐在電腦前面,一頁一頁地看著媽遺留下來的設計圖。分量不少,大概兩百多張吧。每多看一張,他越是瞭解她的才華洋溢。

  然後他突然憶起,不知是他六歲還七歲生日時,媽曾手工裁作了一件超帥氣的牛仔褲,送給他當生日禮物。想當然,那麼久以前的牛仔褲,早已佚失了,但他還記得鄰人們的讚美。只要一穿上媽幫他做的牛仔褲,所有人——包括同儕,都會投以羡慕又佩服的眼光。

  他手指輕輕撫過螢幕上銳利明確的筆觸,幾乎可以想像媽在描繪它們時的專注表情。要不是爸有心,這些設計圖與版型根本不會留到現在,他也不可能看見,他腦中忽地閃過熊嘉怡說過的話———

  爸一直很努力在實現媽的夢想……

  他直視自己按在螢幕上,骨節明顯又細長的手指。

  這些年,我到底在做些什麼?

  因為受到劉鈺琪欺負,找不到人傾訴內心的痛苦,得不到關愛,所以關閉心門、封閉感情,行屍走肉活在這世上。徹底沈浸在悲傷自憐的情緒中,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最委屈、最最痛苦的那個人,然後就這樣錯過了跟爸把話說開的機會。

  他用力搓揉臉頰。

  他想喝酒、想大醉,兩隻腳卻像凍住似的,一逕黏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就在他點完最後一張設計圖的瞬間,發現後邊還藏了一個未命名的檔案夾。

  他連擊了兩下滑鼠,螢幕立刻跳出一個視窗,要求鍵入密碼。

  密碼?他瞪著螢幕深深吸氣。

  這檔案夾應該是爸藏的吧?他直覺聯想,在密碼欄上鍵入「王薔」的羅馬拼音。

  密碼錯誤——電腦出現「咚」的鈍鳴聲。

  他再試爸的名字。

  一樣,密碼錯誤。

  之後半個小時,他嘗試了不下千個他想得到有可能的字句,爸的生日、媽的生日、爸的手機號碼、公司的電話、宿舍的電話、爸的身分證字號,結果通通一樣,密碼錯誤。

  肚子餓了。

  他嘆口氣放棄嘗試,就在他推開椅子準備下樓找東西吃的瞬間,一個念頭閃過,他彎下身很快在密碼欄上鍵入羅馬拼音——何曉峰。想了一下,又把「何」字取消掉。

  曉峰。

  爸向來是這麼喊的。

  Enter,他食指輕輕一敲。驚奇的是,檔案打開了。

  一大面數也數不清,可能有將近上百個WORD檔塞滿了電腦螢幕。這是什麼?他隨意點開其中一篇,一讀,心臟像被人捏緊似地一揪。

  竟然是爸寫的信!

  不假思索,他立刻坐回位子,從頭讀了起來。

  ※※※※

  晚上九點半,熊嘉怡一如往常地端著拌好的魚肉飯,外出尋找愛貓「大毛」。大概是昨晚沒聽見女主人的聲音,想念她的關係,熊嘉怡今天一喊,便聽見左邊草叢傳來騷動,大毛「喵」一聲地探頭。

  「好乖。」熊嘉怡彎下身,搔搔朝她露出肚皮白毛的大毛。

  她待在宿舍照顧何曉峰,回來洗澡換衣服時牠正好不在屋裡,真是想死她了。「好了好了,等會兒再撒嬌,你先吃飯。」

  她把瓷碗推到大毛面前,睇著牠津津有味的吃相。思緒再一次飛到何曉峰身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又睡了一天,身體應該好點了吧?還有,他吃過晚餐了嗎?

  她越想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老把他記在心上,好像他有沒有吃飽穿暖、過得開不開心,是全天下最最值得她在乎關注的事情似的。

  以前不管她再關心任何人,也不曾惦記對方到如此程度。

  可是沒辦法啊……她望著埋頭苦吃的大毛嘆氣。腦子就是不聽使喚,只要一有空閒,就開始他他他,何曉峰何曉峰個不停。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噯大毛,」她輕撫著牠細滑的橘白色短毛。「你覺不覺得,我最近變得怪怪的?」

  好像是從何曉峰出現的那一天開始——

  過往這二十幾年,幾乎是從有記憶開始,她的世界就只存在著一個人——也就是弟弟小旬。雖說育幼院院長跟老師們對他們極為照顧,但經費不足的情況下,身為姊姊的她,仍舊得肩負起照顧弟弟的重責大任。

  讀書空暇之餘,她就靠打工賺取兩人的零用錢跟生活費。高中畢業之後,村里的叔伯阿姨們時常想幫她介紹對象,但她就像出了家的小尼姑一樣,不動凡心、從未注意過任何男人。

  直到何曉峰出現。

  感覺他就像大爆炸一樣,轟地出現,就此奪走她全部的注意力。

  而這影響力,隨著兩人見面次數越多,越有擴大的趨勢。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繼續望著大毛發問:「你覺得我該不該打電話關心一下?」

  這個念頭已經不知在她腦中盤旋多久了。想打給他,又擔心會打擾到他。不過她也知道,自己若不主動聯絡,依何曉峰的性格,就算他快病死或快痛死了,也一樣不會打電話過來說他有問題的。

  怎麽辦?

  她從口袋掏出手機,下午她跟黃伯伯要了他的手機號碼。只要兩個鍵就可以處理掉的事,她卻保持著蹲姿瞪著手機猶豫許久。

  啊!豁出去了!

  大不了被他罵煩嘛!她咬牙按下撥出鍵。

  龍岡另一頭,不怎麼悅耳的機械鈴聲響了將近二十秒,一直把臉埋進雙手中的何曉峰才摸索著拿起手機。

  一個陌生的號碼。

  闃黑的室內,僅有兩個地方,一個是眼前的電腦螢幕;一個是他手機發出的光亮。

  打從他看完檔案夾裡的所有信件,他就像雕像似地坐在椅子上,臉埋在手掌中,任由悲哀和懊悔如浪般將他淹沒。

  檔案夾中每一封信,都是爸寫給他的。一開始寫得很短,兩、三百字像在記錄他當時做了什麼事、跟誰開了會或吃了什麼;漸漸的……或許是寫上手了,字數開始增多,內容也從報告現況,變成了回憶當年。

  爸在信裡頭寫——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勇氣,把這些信全部寄到你的信箱;我也不知道你看了之後會有什麼感覺,會不會覺得我只是在講藉口;還是……願意跟我釋前嫌……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陌生的號碼,他有一個感覺,手機那頭的人是熊嘉怡。

  一個他此刻最最不想面對的人。

  不想接。

  他的自尊無法承受此時聽見她聲音的後果,可他的手……他該死的手卻不受控制做了違反他心意的舉動。

  或許是他內心深處,正迫切渴求她的溫暖吧?

  「喂?」手機那頭傳來她清朗甜蜜的聲音。「我是熊嘉怡,喂?何先生——」

  一聽見她的聲音,他就像被燙著似的,冷不防扔掉手機。

  螢幕仍舊明亮的黑色iPhone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弧線,「啪」地一聲,應該是砸中牆壁然後掉落。

  我這是在幹麼?是打算跟她求援,跟她哭訴嗎?

  他捧住頭痛苦地呻吟。

  他方才讀的那些信,逼迫他回頭正視自己一路以來的錯過,他只想到要怨恨,怨恨媽的早死、爸的忽略、還有這世界所有的不順心、不如意。他把自己封閉在怨恨中,從來沒想過,事情可能還會有另一種不同的解讀方式。

  「為什麼不早點把信寄給我?」他拍桌大喊,禁錮已久的眼淚同時奔流。「為什麼一定要到你死後才讓我知道這一切!」

  突生的怒氣讓他發狂似地踹開椅子,用力掃掉桌面上的文具。表面是在破壞一切,但內心裡他真正想毆打的,卻是愚蠢的自己。

  若早個幾年,就算早一個月也好,只要能讓他早一點知道真相,至少還能當著爸的面說:我不怪你、我愛你跟媽——

  才剛病好的他根本負擔不起這樣的狂怒,尤其他整天不過只吃了一碗蛋粥,於是很快筋疲力竭癱倒在地板上,抱住頭不斷啜泣。

  「何曉峰你這個王八蛋!」他痛苦地搥地大喊。

  一切都太遲了。

  他的真心話,爸再也聽不到了——一

  何曉峰……在哭。

  在手機那頭響起何曉峰吼聲的瞬間,熊嘉怡沒多想,立刻拔腿狂奔。

  「我出去一下。」她一陣風似地閃進小食堂,一把抓起外套跟腳踏車鑰匙,突然又衝了出去。

  「噯——」穿著廚師服的熊嘉旬追出門來。「妳要去哪兒?」

  熊嘉怡頭也不回地喊。「龍岡廠。」

  她奮力地踩著腳踏車,疾颳過她耳邊的夜風將她額上的劉海吹得東翹西歪——不過沒時間注意這些小事了。

  銀白色菜籃車「唧」一聲停在製布廠後門。她按了按對講機按鈕,聯絡前門的警衛。

  「崇明叔!」她對著門上的對講機喊。「我是小食堂的嘉怡,我來找何先生,麻煩你幫我開一下後門。」

  「沒問題。」

  對講機傳來崇明叔的應答,接著就看見銀色的鐵門緩緩升起。

  熊嘉怡一路騎到宿舍門口。「何曉峰!」她邊按著電鈴邊喃喃祈求,緊張到手心都汗濕了。「拜託,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她耳邊彷彿還聽得見他痛徹心腑的喊聲,雖然不清楚原因,可他聲音裡的痛楚,依舊紮紮實實傳進她的心裡。

  像他那麼倔強的人,會哭,就表示大有問題了!

  為什麼不開門?她用力連按著電鈴。但對講機就像死掉似的,始終沒有回應。

  可惡!

  她不死心地衝到門口,用力擂門。

  「何曉峰開門!啊——」

  沒想到她手剛碰上,門就打開了。

  門一開始就沒關上?她傻眼地看著洞開的大門,過了幾秒才回過神來。

  現在不是發傻的時候!「何曉峰——」

  她跑到牆邊摁開電燈,每一層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何曉峰的蹤影。

  怎麼回事?

  上氣不接下氣的她茫無頭緒地站在二樓辦公室,見一地的零亂,牆角還躺著剛被扔棄的黑色iPhone。

  問題是他人呢?

  剛才屋子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從地板上拾起幾樣文具,突然靈光一閃,該不會——他在那裡?

  熊嘉怡掉頭就跑。

  夜色中,在等距離路燈的照耀下,用摻著玻璃碎片燒製而成的人行道磚片,像沾了水似地瑩瑩發亮。

  何曉峰背躺在草地上,雙眼失焦地望著頭上枝葉繁茂的大樹,這棵大樟樹已經活超過百年了,據爸的說法,是他爺爺的爺爺那一代親手栽種的。

  他一閉上眼睛,腦中就立刻浮現小時候,他坐在爸的肩膀上,父子倆一塊兒仰望大樹的畫面。

  「為什麼爺爺的爺爺要種這棵樹啊?」

  「可能是想跟我們分享一些事情吧。你不覺得很神奇嗎?爺爺的爺爺,你沒見過他,可是你卻可以看見他看過的樹喔!」

  何曉峰睜大的眼睛一眨,兩顆晶瑩的珠淚便又順著他的眼角滾落。

  枝椏上釘著一個不太起眼,甚至可稱之為拙劣的鳥屋。深深撞擊他心靈的正是那鳥屋——那是他小時候,和爸兩人一塊木板、一塊木板切割、組成,最後由爸拿梯子放上去的鳥屋。

  二十幾年前的東西至今還存在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有人刻意地、珍惜地守護著它。

  「傻子,你有那份心整理這些,為什麼就沒有勇氣跑來告訴我?」他雙手捂著眼睛呢喃,串串眼淚難以遏止地從他手掌下滑落。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哭得這麼凶。彷彿鎖住他眼淚的開關已然滑脫,現在不管他想起什麼,眼淚就會立刻尾隨追上,想忍住不掉淚都不行。

  熊嘉怡狂奔的腳步停在五公尺前,她喘著氣注視著躺在草地上的身影。從她的角度,看得見他臉頰濕濕亮亮的。

  既然沒下雨——她捂著胸口順氣——就他臉上那些,肯定是眼淚了。

  是因為那鳥屋?

  她目光瞟向穩穩放在枝椏上的小型屋舍,她曾聽何伯伯提過好多次,他們父子倆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力氣才弄成了一個鳥屋,因為何曉峰擔心,颱風天時小鳥們會沒地方躲雨。

  「是不是很可愛?」何伯伯還特意帶她來看過。

  回想起來,何伯伯仰望鳥屋時的表情,多幸福啊!

  熊嘉怡嘆口氣,慢慢走到何曉峰身邊。

  光聽腳步聲,他就知道是她。

  熊嘉怡。

  他依舊保持手捂著眼睛的姿態,難以理解她為何總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難道她有什麼異能,老是能感應到他的需要?

  或者說——他是因為遇上她,才會突然變得這麼脆弱。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他啞著聲音問。

  「直覺。」她蹲坐到他旁邊的草地上,看著他單薄的衣著——他只穿著白色長袖罩衫跟灰色棉質長褲。「你病還沒完全好,穿這麼少跑出來,很容易又會感冒的。」

  他微微把手挪開看著她。

  她看著他的表情,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為什麼……她不像其他女人,一被他拒絕,就會氣得跳腳?她反而還露出兩人初次相遇時,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

  「——妳關心我?」

  「當然哪。」她彎下身更靠近他一些。「我一整個下午都在擔心你會不會又忘了吃飯——噯,我有沒有猜錯?你又沒吃晚餐對不對?」

  他負氣地抿了下嘴。幹麼那麼厲害,隨便猜都中。

  「你就是這樣不懂得照顧自己。」說完,她身子一轉,陪他一塊兒躺在草地上。

  夜風有點冷,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你在看那個鳥屋?」她小聲問。

  他沒作聲。

  「何伯伯每一年,尤其颱風季節過後,他都會請工友爬上去檢查,看有沒有破損需要修補的地方。」

  聽著她的話,他發現自己捂著臉的掌心又濕了。「為什麼?」他好一會兒才開口問。

  「何伯伯是沒有直接說過原因,可是我猜,他可能是覺得,只要你回到龍岡廠,看見這鳥屋被他保存得這麼完整,應該就會明白他的用心。」

  只可惜,他想。自八歲搬離這兒之後,他就再也沒想過要回來看一看。

  他痛苦地發出嗚咽聲。「我是笨蛋,我怎麼會那麼愚蠢——」

  明明他迫切渴望知道的事,就放在這麼明顯的地方,只要他回來看一看,誤會就能馬上解開。可他沒有,他只是一直懷抱著過去的傷口,以為自己沒人愛、沒人要,硬是把自己關起來,用自以為是的答案不斷折磨自己。

  她轉頭望著蜷縮著啜泣的他,只猶豫了一秒鐘,便把手伸往他的肩膀,像怕他會拒絕似地緊緊環抱住他。

  如果可以,她願意代替他,承受這些傷心。

  她藉由擁抱,傾訴她此刻的心情。

  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然沒有掙扎。

  或許……早在她喘著氣跑到他身旁的那一刻,他已經在等待她的擁抱了。

  在她手指觸到他肩膀的瞬間,他多年來費心打造、用來封住自己的心牆轟然瓦解,他幾乎可聽見一片片磚塊掉落的聲音。直到這時他才猛地發現,原來人的體溫,是那麼地溫暖。

  他仰起臉,一副像沒見過她似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妳是真的關心我?」

  「是。」只要能傳達進他心裡,不管要她說上幾次,她都願意一說再說。就像院長之前說過的,要讓對方直接感受到愛。她看著他用力點頭。「我關心你。」

  聽見她承諾的一瞬間,上千種情緒在他心頭纏繞,企圖鑽出他的喉嚨、肌膚、胸口與心臟。

  然後,他放棄掙扎,願意對自己承認,是的,他就是在等她這一句話。

  他看著她綻出融化似的笑容。

  熊嘉怡潤潤嘴唇,心跳忍不住加快。

  他實在很有誘惑人的本錢,明明哭得這麼狼狽,眼睛也腫了、鼻子也紅了,可看起來,還是她見過的所有男人裡邊最好看、最吸引人的一個。

  他看著她的眼睛,然後慢慢往下移動,停在她看起來很好親、無比誘人的唇瓣。幾乎是在這瞬間,他作了一個決定。

  我要這個女人─—他看著她端正的臉龐心想,不管是因為依賴、貪求或者佔有慾,任何任何的原因——總歸一句話,我就是要她永永遠遠陪在我身邊,再不放她離開。

  「那妳答應我……」他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永遠不要離開我。」

  「你是叫我晚上留下來陪你?」她不認為他口中的「永遠」,是「一輩子」的意思,所以自動刪減成可以理解的一個晚上。「這個嘛……」她皺著臉做出怪表情。

  小旬先前再三交代,今晚無論如何都不准她在宿舍過夜,可看他這樣子……熊嘉怡沒掙扎太久,便點頭答應。「我晚上留下來。」

  很明顯的,在她心裡,何曉峰還是比弟弟的交代重要多了。

  小旬那邊,等等再想辦法說服就是。

  聽見她的回應,何曉峰即刻察覺她弄錯了,他口裡說的「永遠」,可不只是短暫的一個晚上,而是每天、每夜,日復一日的循環。可看著她甜甜的笑臉,他嘆口氣,放任自己偎靠在她小小、彷彿用力一扳就會斷掉的肩膀上。

  他反環住她的背脊,嗅吸著她髮間柔柔的香氣。這麼瘦小的身體,卻是如此溫暖,彷彿有源源不絕的熱力,不斷在她體內製造著一般。

  我怎麼會花這麼久時間,才發現自己需要她?

  明明初次遇上她時,他的身體已先敏銳地接納她的存在;但他的心,卻遲鈍地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覺醒過來。

  沒關係,他告訴自己。

  雖然眼下她答應的只有一晚,可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辦法贏得她的心。

  這世界上,能夠吸引他去追求的人、事與物數量非常稀少,所以一當他鎖定目標,就一定要得到。

  他側轉頭睇看她小巧的下顎,有了她的心之後,還怕留不住她嗎?

  她側著頭無邪地輕撫他腦後短短的髮髭。「何曉峰,氣溫越來越低了,我們再坐一會兒,就回宿舍休息好不好?」

  「不要。」他雙臂環得更緊了些。「我覺得這樣很好。」

  他很喜歡此時此刻的氣氛,被她緊緊摟著,然後被她摸摸。

  非常好。

  怎麼突然撒起嬌來?她低頭瞟看他一眼。「我是覺得你穿得太少,怕你又著涼——」

  他徹底耍賴,繼續抱著她不肯動。

  「好好好,你覺得好就好。」她放棄了,傷心難過的人最大,她投降就是。「那我打一下手機,我得告訴小旬,今天晚上我會留在這兒。」

  聽見後邊這句,他才勉為其難挪動了姿勢,改靠在她大腿上,從下仰望她沒轍的表情。

  然後他覺得自己很笨,怎麼這麼晚才體會到這麼重要的事?他從小到大迫切渴望的,不就是一隻願意主動擁抱自己的手?

  不過他也明白,世上像她一樣,擁有充沛勇氣、不畏拒絕的人少之又少;多數人都像他一樣,渴望溫暖,卻怯於敞開心門。結果就是不斷的惡性循環,心越來越空洞、空虛,越來越不相信人。

  他終於明白爸為什麼那麼喜歡她,因為那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

  ——她會在她重視的人身上,付出無止境的愛與時間。

  這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花再多錢也買不到。

  他看著她講著電話,不斷跟手機那端的熊嘉句道歉跟拜託。雖然聽不見熊嘉旬的回話,但可以想像熊嘉旬口氣會多不高興。

  他腦中浮現早上熊嘉旬看他的表情,飽含著緊張戒備和厭惡。想必熊嘉旬已事先察覺他對熊嘉怡懷有企圖,早在他本人領悟之前,熊嘉旬已嗅到了跡象。

  「好啦好啦!對不起嘛,我知道我答應過……可是拜託嘛,再一個晚上就好——真的─—」

  就在熊嘉怡對著手機迭聲乞求時,一直躺在她大腿上的何曉峰突然把手機拿走。

  「噯——」她驚訝地看著他。

  「我是何曉峰。」他把手機湊到耳邊。熊嘉怡用的手機,是已不再流行的按鍵式摺疊機。他邊說話邊分神想,明天該上網訂支手機送她。

  「你這王八蛋!」熊嘉旬的怒吼聲,連一旁的熊嘉怡都可聽聞。「感冒明明就已經好了,憑什麼要我姊留下來照顧你?你以為你是誰?皇帝?」

  「我需要她。」他看著熊嘉怡的眼睛吐出這句話。

  不只是手機那頭的熊嘉旬,就連低頭看著他的熊嘉怡本人,也不禁一呆。

  他這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像告白啊?

  她耳根隱隱燙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熊嘉旬的聲音又硬又啞。「什麼叫你需要她?」

  「就是你想的那樣。」他口氣很柔和。「不過你放心,在沒得到她允許之前,我什麼事也不會做。」

  「媽的!」手機那頭的熊嘉旬氣炸了。「你看準我姊好欺負是不是?」

  「我只是尊重她的意見。」說這話時,他抬手輕碰了下她的臉頰。她像被他的話嚇呆了一樣,好一陣子只是愣愣地俯望著他。「她已經是二十幾歲成熟的大人了,她說她今晚想留在我這邊過夜,你就該答應。」

  「放你媽的狗臭屁——」

  不等熊嘉旬罵完,何曉峰很帥氣地合上手機,溝通結束。

  「你這樣……」她看看手機又看看他。「小旬會氣壞的!」

  「他太保護妳了。」他抬手撥弄她的劉海,很滿意她柔軟髮絲的觸感。「我只是幫助他早點習慣,總有一天妳會離開他身邊的。」

  「就算真的是這樣……」她頭都痛了。「你也應該用比較委婉的語句……」

  不等她說完,她手機再度響起。

  想也知道是誰,她打開手機按下通話鍵。「小旬,你別生氣,何曉峰他不是故意的——」

  「我只問妳一句。」熊嘉旬聲音冷硬地打斷她的解釋。「今晚妳確定真的要留在他身邊?」

  「嗯。」她不假思索。

  手機裡傳來重重吸氣的聲音。「好。」

  然後,通話結束。熊嘉旬單方面掛了電話。

  哎呦,左手拿著手機的熊嘉怡閉眼嘆了口氣。完蛋了,小旬真的氣壞了。

  她手貼在額上連連拍了幾下。只能明天一早看見他時,再好好跟他道歉了。

  何曉峰突然把她的手拿開。在他身邊,他不喜歡她腦子裡還想著其他人——哪怕是她弟弟也一樣。

  「我餓了。」

  他說出關鍵字眼,不出所料,熊嘉怡注意力立刻轉回到他身上。

  「對噢,你晚上還沒吃飯!」她邊說邊推他坐起。「來來來,我們回宿舍,我煮東西給你吃。」

  她「嘿咻」一聲站了起來,可轉頭,發現他依舊賴坐在草地上不動。

  「怎麼了?不是肚子餓了?」

  他伸長手,一雙勾魂似地眼睛斜睨著她,要求道:「牽。」

  拜託……熊嘉怡心頭一軟,感覺自己體內的母性都冒了出來,他現在的表情也太可愛了吧。

  真是拿他沒辦法。

  她嘆息著把他從地上拉起,然後依著他要求,在返回宿舍這一段路上,她的手一直牢牢握著他,沒放開過。

  被她一路拖著走的何曉峰,從頭到尾臉上都掛著得寵得意的笑。那模樣,簡直像剛捕獲獵物的大貓,如此饜足驕傲。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八章

  當天晚上,何曉峰一直不肯讓熊嘉怡離開視線範圍。

  就連他在一樓吃飯,她到二樓收拾東西這樣的空檔他都不肯給。好像他一沒看見她,就沒辦法安心似的,最後她只能趁他到浴室洗澡,不得不把她留在門外時,趕緊將二樓地板上的文具重新歸位。

  她一樣一樣拿在手上檢查,大體上,東西沒什麼損壞,只有幾枝原子筆墨水斷了,寫不出字來。

  剛把壞掉的筆扔進垃圾桶裡,忽然就聽見何曉峰喊聲——

  「嘉怡!」

  「我在二樓——」

  話才剛出口,轉身就被摟進一個溫熱堅硬、嗅聞得到沐浴乳香氣的男性赤裸胸膛中。在意識到是誰抱住她的同時,她臉頰不自覺炸紅。

  「何……」曉峰!她緊緊閉眼,同時不敢呼吸。

  老天!這樣的距離……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鼻尖,就貼在他軟硬適中的胸肌上。

  這這這這這——

  她感覺腦袋裡的腦汁瞬間燒乾,腦中一片空白。

  「我還以為妳走了。」他緊環著她,臉就貼在她頭頂。剛才去洗澡的時候,要不是她抵死拒絕,他還真想把她帶進浴室,讓她坐在馬桶蓋上等自己洗好澡。

  反正他倆早晚會裸裎相見,根本沒什麼好遮掩——作好會留下她的決定後,他的思考邏輯變得直接又單純。

  熊嘉怡這頭,卻完全搞不清楚他為什麼突然變身open將,如此開放?

  「我……我只是……」她用喘不過氣的聲音回答。「下來整理一下東西……」

  她面紅耳赤舞動雙手,想推開他,又忌諱他裸裎的胸膛。天哪他身材也太好了——不是,重點不是身材。她急忙把岔歪的思緒扭轉回來,重點是——他幹麼半裸著身子抱住她啊?!

  「你——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不好。」對她,他絲毫不保留,打定主意任性到底。「妳為什麼老要我離遠一點?明明是妳自己答應要留下來陪我的。」

  她覺得自己脖子扭得快僵掉了。她是答應過沒錯,可是他開頭又沒說自己會穿成這樣!

  「何曉峰——」她求饒。「你這樣我沒辦法講話啦——」

  見她憋氣憋到臉都紅了,他這才心不甘情不願鬆開雙臂。而她,就像滑溜的泥鰍,咻一聲跑出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外。

  又來了。他皺眉靠近她。「熊嘉怡——」

  「你不要動!」她做出阻擋的手勢。「我只是過來順一下氣。」

  感覺在他身邊,空氣都變稀薄了。

  直到這會兒,她才細看他腰上只圍了一條白色浴巾。老天,病才剛好就穿得這麼清涼……她趕緊從掛鈎上取下外套。

  「披著,萬一又著涼了怎麼辦?」

  「不要。」他又不覺得冷。相反的,他現在熱極了。

  看著她面紅耳赤又壓抑不住關心的表情,他肚子裡有把小火正在煨燒。

  被人關心在乎著的感覺,還真是好。

  「不准不要。」

  硬幫他把外套披好之後,她趕忙拖著他往三樓跑。「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你衣服呢?要我幫你拿嗎?」

  她指著他的行李箱問。

  「嗯。」他大剌剌地倒向身後的沙發椅,冷不防把一隻長腿伸到她面前。「幫我穿。」

  她有沒有聽錯?熊嘉怡不可思議地抬頭。「你吃錯藥啦?」

  「我看妳很愛照顧人哪。」所以,乾脆讓她照顧個徹底。「還有,別忘了拿內褲。」

  他笑得賊兮兮。

  「誰理你。」她這才會意他是在捉弄自己,氣得把拿出來的長褲跟白T往他身上一扔。「我給你三十秒,你三十秒內沒穿好衣服我馬上走人。」

  哎呦,他邊點頭邊把衣服往身上套。學習能力很強喔!她現在已經知道可以拿什麼事情來威脅他了!

  「二八、二九——穿好了沒有?」背著他的熊嘉怡喊道。

  「好了。」

  他重新倒回沙發,拍拍身旁空位,示意她過來。

  傻子才會乖乖聽話,她看著他扮了下鬼臉。「我要坐這裡。」

  她挑了個最遠的位子坐下。

  何曉峰皺起眉。

  「噯,你今天晚上真的很奇怪。」她歪頭審視他不悅的表情。「你以前不是最討厭我靠近你了?」

  怎麼突然間轉性了?

  遲鈍。他在心裡罵道,然後起身,自動移坐到她身旁。

  「不准動。」

  見她又想離開,他雙臂一伸又將她牢牢抱在懷中。彷彿認為兩人天生下來就該以此姿態存在一樣——他伸出手,她就在他懷中;如此契合、完美。

  他滿意地點頭。

  「何曉峰——」真的是……越來越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了。

  「從小到大,我很少主動想擁有過什麼。」他突然貼近她,黝黑深邃的眸子掃過她的唇瓣,再往上睇視她的眼睛。「是妳勾起我想要擁有的慾望,妳就得負責到底。」

  她猛地一嚥口水。他靠得太近,以至她看不見他完整的表情;但從語氣與彎起的眼角,已夠說明他正在微笑。

  「我——我有做什麼嗎?」她努力想弄清楚。

  還敢說沒有?

  他俯視她,幾乎是貼著她的嘴唇低語。「妳不顧我的拒絕,堅持在我四周打還撬開我的心門,讓我變得想依賴人、相信人,開始貪戀人的溫暖。」

  每說一句,他端著她下顎的長指便輕輕挲過她軟嫩的肌膚,魅惑人的眼神、低柔嗓音加上碰觸,讓她肚子裡邊不住騷動、全身發燙。

  好熱。她屏著呼吸,驚訝自己竟然沒昏厥過去。

  「我——我只是——」她想解釋自己並無懷抱任何不良企圖。

  「不管。」這節骨眼,他可不容許她說什麼他倆是朋友這種鬼話。「妳讓我動了心,妳就得拿出妳的心來交換。」

  「等、等、等一下——」她臉紅心跳地推開他的胸膛。

  就說跟他靠太近她會沒辦法思考,現在,她甚至懷疑自個兒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剛才說的,是「心」這個字嗎?

  她出乎意料的反應讓他臉色為之一變。「難不成妳想告訴我,妳不喜歡我?」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想也知道,她若討厭他,怎麼可能會花這麼多時間在他身上?而且還一反常態,把他的喜怒哀樂,放置在弟弟的好惡之上。她當然喜歡他,可是他說的「喜歡」,好像有一點不一樣?

  「你現在的意思是——」她露出噎著似的表情。「你對我……有男女之間的感情?」

  「難不成還有別種喜歡?」他雙眼危險地瞇緊。

  她抱住頭。我的天啊,該怎麼說?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被他這種超級優秀的人告白……

  雖然,她常發花癡地讚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想過,要把這麼優秀的人佔為己有。

  換句話說,她腦子裡只有「我想對他好」;卻沒有「我想當他女友」這件事。

  她就是這麼單純的人,所以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懂了,慢條斯理地點了兩下頭。

  她喜歡他;但還沒到他希望——也就是離不開他的程度。

  「你對我有好感,我真的很高興。」她一臉惶恐,就算要她想十年她也想不出這種可能性他竟然喜歡她?!「可是你要不要再多考慮一下,依你的條件,絕對有辦法找到比我更漂亮、條件更好、更適合你的女性。」

  不可思議,他皺緊眉頭。

  她竟然在勸他去喜歡別的女人?

  「妳想像一下,」他嚴肅地望進她眸子深處。「如果今天,妳看見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聽見我跟她說我現在跟妳說的話,妳真的認為這樣比較好?」

  她一噎。腦中浮現那畫面——

  不,她突然間發現,自己並不想要。

  雖然她確實認為他應該要搭配一個比自己更美、更棒的女性;但她突然發現自己完全不希望這件事情發生。

  可是……她內心的感情與理智正在搏鬥,她有一點擔心,勸他選擇其他女性,才是最理想的答案。」

  彷彿感覺得到她的動搖,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只要妳。」

  她臉一紅。

  他直白無諱的告白就像一記重拳,打得她魂都飛了。

  理智!熊嘉怡,妳的理智在哪裡?一個聲音在她腦中不斷大喊。

  她費足了力氣才擠出話回應。「我覺得,你應該再多考慮一下。」

  他眉一挑。「理由?」

  「很清楚啊。」她像在填寫購物清單,很快就列舉出來。「你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然後學歷又高,工作能力也好;反觀我,只是一個沒沒無名的鄉下女孩,甚至連半點搬得上檯面的優點也沒有——」

  「妳先回答我,」他突然打斷她。「妳認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兩人的身分地位、學歷,還是彼此的心意?」

  呃——她張著嘴猶豫了很久,不得不承認。「心意。」

  「這就對了。」他露齒一笑。「眼下情況,我喜歡妳;然後妳呢,雖然喜歡我的程度,遠不及我喜歡妳的多,但沒關係,喜歡是可以培養的,我有自信,絕對會讓妳徹徹底底愛上我,再也離不開我。」

  問題不是這個。她苦惱地揮了揮手。「為什麼是我?」

  自己明明平凡又不起眼——

  「我說過了,」他端起她的下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露。「是妳不怕死,硬要撬開我的心門,妳就得負責到底。」

  她屏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瞳。「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所以她現在的問題,不是她喜不喜歡他,而是他是認真的嗎?

  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她馬上得知正確答案。他突然俯低頭,飢渴、狂猛地吻住她。

  那一瞬間,她以為時間突然停了下來。

  她腦袋頓時一空。

  他無比陶醉地吸吮她的唇,密密揉蹭著她柔軟的唇瓣。直到她口中發出喘不過氣的嚀嚅,他才順勢將舌尖探入,意猶未盡地一吻接著一吻。

  「現在呢?」他手指輕撫過她被吮紅的下唇。「還覺得我是在開玩笑嗎?」

  她瞪大眼,臉頰緋紅地看著他喘氣。

  他……真的親了她……

  他抬起她的下巴,用著無比勾人的眼神審視她的表情。

  「看起來還有點懷疑的樣子。」他自問自答。「沒關係。」

  他很樂意一吻再吻,直到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他多認真為止。

  「勾住我的脖子。」他貼著她的唇畔低喃。

  她如此聽話,他一說,她一雙手臂立刻乖乖環上他的肩膀。

  「乖孩子——」他再度一啄,忽地將她壓倒在沙發椅上。他的嘴又熱又軟,沿著她的頸脖一路往下吻,最後停在鎖骨的凹陷處。

  「妳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

  她顫抖地搖了搖頭,喉間不斷吞嚥,有股異樣的暖流漾滿全身,然後全部積在她肚子下方那個好害羞的地方。

  雖然是第一次經驗,可從書上電影上,她多少猜得到這種感覺叫做什麼——

  慾望。

  對於何曉峰的碰觸,她一丁點都不覺得排斥討厭;甚至,覺得好興奮!

  這意謂著什麼?

  這念頭一從她腦袋轉出,耳根倏地燙紅。

  他突然張嘴咬住她的耳垂,像舔糖果似地,將她肉肉的耳垂含在唇中吸吮、拉扯。

  老天——太刺激了!她閉著眼嚶嚀著。

  「我想要妳,想要把妳的衣服全部脫光,想要吻遍妳全身,看清楚妳身上每一寸——」他手指順著她的鎖骨一路下撫,畫過她鼓起的胸線之後,停在她平滑的腰腹。「會覺得害怕嗎?」

  她雙眼迷濛地搖頭。

  「搖頭是表示不怕——還是不要?」他的嘴貼在她耳邊輕呵氣。

  「——不怕。」她自始至終,哪怕一開始他渾身是刺的時候,也沒怕過他。

  他低柔的笑聲多麼悅耳,有如上好的香檳,如此醉人。

  「我今晚確實不會做太過分的事。」他揉蹭著她的臉頰低語。畢竟他才剛答應過熊嘉旬,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還沒準備好。

  不管身體或心靈都是。

  一點一點慢慢來。他要求自己慢下腳步。

  他在她的鎖骨中央印了個吻後,才強迫自己把嘴挪開。

  「妳可以相信我現在的宣言——在妳之前,我從不曾交過任何女友。」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會意他說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她難以置信地比了比自己,又比了比他。「我……是你的……」

  「沒錯,」他大方承認。「妳是我的初戀。」

  在她之前,他從未對任何女人動過情。就算有生理慾求,他也寧可靠雙手解決。

  女人,一直是他世界裡,最沒必要出現的角色。

  「妳要有心理準備,」他執起她的手,宣告似地一吻。「我保留了三十一年的濃烈感情,會一口氣、毫不保留地傾注到妳身上。」

  這種話……她看著他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簡直是在宣告,自己對他多麼重要。

  理解到這一點,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感覺整個人都快飛了起來。

  哇!這一切不是作夢吧?她好半天回不了神。

  「會怕嗎?」見她沒搭腔,他突然有些擔心,會不會嚇著她了?

  熊嘉怡搖搖頭,出乎他意料地反問:「我只想知道,現在的你開心嗎?」

  何曉峰點頭。無庸置疑,自決定讓她進入生命的那一瞬間,他的世界便突然大放光明。

  那是她帶來的神奇魔力。

  「好,」她突然說。「我願意試試看,雖然到現在我還是摸不透,你怎麼會喜歡上我?」

  何曉峰微吃驚地張開嘴巴。

  他本以為,自己得花更多時間才能說服她點頭接受。「妳說的是真的,妳願意接受我?」

  是啊。她表情相當害羞,臉頰紅撲撲的,像是抹了過多的腮紅似的。「我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但我從看見你的那一瞬間,我心裡就這麼想著——我希望你開心。」

  即使這個念頭,得花上她很多很多,多到像一輩子那麼多的時間才能實現,也在所不惜。

  他深吸口氣,被她單純無私的言語撼動著。

  他一直以來認為不可能存在的美好——天真、善良,卻又不會被挫折給擊倒,永遠滿懷著愛心的女子,不僅僅出現了,而且還願意毫無條件地交付到自己手上。

  他……何其有幸!

  「我不禁要想……」他頭抵著她的額呢喃。「我過去的痛苦,該不會就是為了換得妳的出現。」

  「我真的沒你說得那麼好。」熊嘉怡紅著臉回應。「你跟我處久了你就會知道,我真的超平凡的。」

  「只要我喜歡妳就夠了。」連她的過度謙虛,他也好喜歡。

  那代表她所做的一切,在她而言,不過是如喝水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她深呼吸之後,決定接受他的讚美。

  「明天,」他在她臉頰上重重一親。「我就去見妳弟,告訴他這個消息。」

  「我先說,」她趕忙舉起右手,表情很是忐忑。「小旬他——反應可能不會太好。」

  看得出來。他很有自知之明。「不過得到他的同意,對妳來說很重要,對吧?」

  對。她輕點了下頭。

  小旬是她僅存的親人,她打算交往的對象,當然希望能得到他的認可。

  「妳放心,」他看著她發誓。「我一定會說服他的。」

  ※※※※

  熊嘉旬的反應——遠比熊嘉怡說的「不大好」,還激烈大概五百倍以上。

  他簡直就是氣炸了。

  他老早就察覺,何曉峰對自家姊姊別有居心;如今何曉峰的宣告,也只是證明了他沒料錯。

  「你們倆根本不適合,你只不過是看我姊好欺負,在玩弄她罷了!」

  想起小旬當時說的話,正站在員工餐廳廚房洗著鍋碗瓢盆的熊嘉怡,忍不住輕嘆。

  可是……她戳戳硬邦邦的鍋蓋,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越發感受到何曉峰對她的用心。

  甚至,她覺得他喜歡她的程度,遠比自己認為的要多上許多!

  理由很簡單——他只會在她面前展露歡顏。

  回想起來,打從兩人相識,他就是個冷淡疏離,眼底眉梢全然看不見笑意與溫暖的冰塊人。他來龍岡這段時間,別說看著人家笑了,他就連緩個臉色,跟人好聲好氣說話也不願。

  想想還真是難以置信。

  她竟是唯一一個,看過他撒嬌任性,看過他掉淚、大笑的人。

  一想到他人前人後截然不同的反應,她的心便隱隱作疼。其實他遠不如他表現的那般難以親近;他只是害怕敞開心門、害怕被傷害。

  堅壁清野——他以為只要不去期待,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

  他曾說:「妳可能很難想像,要我相信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是多難的一件事……」

  雖然她打從心底認為自己的表現很平凡,不過是堅定地相信人、相信愛,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事,竟讓她贏得了何曉峰的心。

  「妳辦得到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輕易辦到——」

  他要她牢牢記住這句話。

  套用小旬的警告,他倆是不同世界的人。就是因為這樣,何曉峰在她面前的種種表現,那些笑容與眼淚,才格外的有意義。

  只是……她再次嘆息,還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小旬放下偏見,發自內心接受他倆交往的事實。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當頭,一身黑的何曉峰忽地走進員工餐廳。

  「嘉怡。」

  「嘿。」她邊擦著手邊回話。「我在廚房。」

  聽見何曉峰的聲音,正剁剁剁切菜的熊嘉旬倏地停下動作。

  自何曉峰宣告兩人正在交往,熊嘉旬便立下規定,不准姊姊夜不歸營,甚至白天見面,也要經由他的接送,以防兩人相處時間太久,何曉峰乘機對姊做什麽不該做的事。熊嘉旬打從心底不認可何曉峰跟姊姊的關係,他覺得何曉峰只是一時興起,只要自己強加阻撓,久了何曉峰自會知難而退。

  聽見他的要求,何曉峰沒抗議,只是看著他說了兩句話。

  「我這才知道,原來你對你姊這麼沒信心。」

  可想而知,聽見當時,熊嘉旬多不高興。用膝蓋想也知道,他怎麼可能覺得自己的姊姊不夠好,沒資格跟何曉峰交往?他不過是擔心姊會受到傷害。

  可是怕她受傷……他咬住下唇思索,不就等同他認為姊一定會被拋棄?

  媽的!

  就說那傢伙心機深、難對付,姊偏不信。

  他的目光和何曉峰對上,何曉峰看著他點了下頭,算是招呼。

  「我現在要去廠裡開會。」何曉峰目光一落到熊嘉怡臉上,眉眼立刻變得溫柔似水。「廠長說牛仔褲已經完工,妳要一起過來嗎?」

  被晾在一旁的熊嘉旬恨恨地捧起切好的大白菜,重重往流理檯邊的簍筐一扔。

  每次看見何曉峰,他總覺得芒刺在背,壓抑不住滿肚子火氣。

  「小旬——?」熊嘉怡回頭徵詢弟弟意見。

  熊嘉旬沒吭氣,只是背過身,拿起菜刀繼續切菜。

  沒說不要,就表示不反對。

  熊嘉怡早就摸清弟弟的脾氣。

  「好。」她點頭微笑。

  稍後,何曉峰跟熊嘉怡一左一右走在廠內小徑上。

  十月底了,製布廠的草皮還是一如以往的翠綠清新。花壇裡的波斯菊被園丁照顧得茂盛又健壯,走在路上,還可以聽見樟樹枝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響。

  「星期六、日,工廠休息,」他側頭看著她問:「小食堂中午應該也會跟著休息對吧?」

  是啊。她點頭。「怎麼了嗎?」

  「我們去約會。」他伸出手,在她把手放上的瞬間,立刻牢牢緊握住。

  不單是熊嘉旬的阻撓,熊嘉怡本身工時太長,也是他倆相處的問題之一。

  除了員工餐廳,晚上她還得負責招呼小食堂生意;算一算,兩個人自交往後相處的時間,還不到六、七個小時。

  感覺他倆只是牽個小手抱一抱、啾個兩口,某個陰魂不散的傢伙——他腦中閃過熊嘉旬不悅的表情——已經在門口狂按喇叭,吵著要接人了。

  要不是看在她姊弟倆感情好,何曉峰還真想找個機會跟熊嘉旬好好「談一談」。

  他咬牙切齒想著。

  好主意,熊嘉怡心頭一甜。

  可是不行。

  「對不起。」她雙手合十,誠摯地道歉。「禮拜六、日,我跟小旬都會趁中午沒工作的時候,到國小去做運動;這習慣已經持續一年了,不方便突然改行程。」

  小旬小旬小旬——何曉峰表情不太高興。

  她輕拉他的手。「你生氣了?」

  很難不生氣,何曉峰微鼓著臉頰。

  她難道不曉得,他比任何人都迫切需要她陪在身旁?

  「你就再多給他一點時間適應嘛……」她搖著他的手撒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小旬從小相依為命,現在突然蹦出一個你來,又那麼快地佔據了我所有注意力,他反應難免會大一點……」

  「我體諒他,誰來體諒我?」他負氣一啐。

  還用說!

  她轉頭瞧了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隨即踮腳在他唇上啄了一記。

  「可以嗎?」她羞問。

  勉強可以……他望著她緋紅的臉頰,唇瓣要笑不笑地揚起。

  但還不夠!

  他根本不管旁邊有沒有人,一把將她抱到樟樹後邊,聊勝於無地掩住她的身影。

  兩人身體貼在一起,他雙手抵在她頭上方的樹幹上,俯下頭盡情地吻個過癮。

  她的手掛抵在他的肩膀上,隨著他唇瓣的吮吸,發出綿軟的嬌哼聲。他一手挲著她的臉頰,一手捧住她的臀部揉捏。

  在他飢渴地沿著頸脖咬囓時,她無意識地拱起身體,企圖更貼近他一些。

  「——曉峰。」她喘著氣低喊道。

  「妳該知道,我每分每秒都想跟妳在一起。」他的手以及他胯間的硬挺,在在說明了他此時的感受。

  他是個佔有慾奇強的情人,與她交往後,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有這一面。

  尤其她的反應,又是這麼地甜蜜可人。隨著相處時間拉長,兩人關係變得更加親近,每次一想到她偎貼在自己懷中的誘人模樣,他內心就有股衝動,想把她綁到某個不為人知的小島或山上,過著永遠不會被人打擾的快樂生活。

  他的唇來到她的鎖骨與胸口,他的手不知何時已滑進她的T恤底下,柔軟的胸脯隔著內衣飽實地貼住他的手掌,他將頭抵在她脖子間不住喘息。

  老天,他硬得像石頭。他突然扯低她T恤領口在她胸上輕輕一咬,熊嘉怡低叫了一聲,然後他抽開身,鼻息粗重地凝望她胸前的印記。

  「我的。」他的唇瓣回到她嘴上,吻到她全身融化,酥麻麻地掛在他懷中後,才不情願地把嘴移開。

  偎在他懷中的她,雙眸迷濛陶醉。

  此時此刻,何曉峰很確定,她腦中沒有她弟小旬,沒有小食堂,更沒什麼龍岡廠的存在。

  徹徹底底只有他一個人。

  他微笑,慵懶而滿足的表情,有如饜足的大貓。

  他多愛看她此時的表情。

  他伸手輕挲她濕潤柔軟的嘴唇。

  兩人目光相接,像想起什麼似的,她突然伸舌舔了下他的指尖。

  他閉眼發出一聲呻吟。

  老天……就是這些天真無邪,卻又誘惑人的反應,讓人難以罷手。

  「我得想個辦法,讓妳弟更早接受我們才行。」在他再次低頭吻住她的瞬間,模糊的呢喃同時從他口中吐出。

  要不——他焦渴地啃舐她的唇,他早晚會因為慾求不滿,做出他一直希望做的,比方把她綁到無人小島之類的瘋狂舉動來。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九章

  製布廠會議室裡,黃廠長、製版部劉主任、車縫部陳主任,圖案設計師沈任祖四人神情焦慮地坐在大木桌後邊。

  打自何曉峰踏進會議室,然後拿走他們交出來的牛仔褲,到相鄰的小會客室試穿的這段時間,四人表情一直都像這樣惶惶不安。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拿出了看家本領;但每個人也都無法確定,交出去的成品,是否能讓何曉峰滿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咖啡。」被何曉峰帶進來的熊嘉怡端著托盤進門。關於裁作牛仔褲,她是完全不懂,所以只能幫忙做些瑣事,緩和會議室裡的緊張氣氛。

  「嘉怡啊,」陳主任拉著她的手連搖了好幾下。「我真的好緊張啊!萬一何先生不喜歡怎麼辦?」

  「不會的,大家都這麼努力了。」她拍拍陳主任的手安慰著。

  安慰歸安慰,說真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曉峰接下來會作什麼決定。

  他僅僅透露,若交出來的牛仔褲真如黃廠長所言很出色,想當然他會傾全力保住龍岡廠,實現他爸媽生前的冀望。

  相對的,如果試穿結果他認為不如預期——龍岡廠自然就得關閉。

  一發現自己在想什麼,她趕忙打住思緒。

  不要自己嚇自己;她重重吁了口氣,要對黃伯伯他們有信心。

  鄰房的何曉峰,正雙手抱胸瞪視著窗上的倒影。

  他從沒想過,這世上真有一條牛仔褲,能夠這麼熨貼自己的身形,而且毫無束縛感。在東方男人裡邊,他腿算長臀算緊,可比例上,仍舊難比擬西方男模特兒天生的好骨架。但是他正穿著的牛仔褲,竟然有辦法把人難以改變的腰線臀線,修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

  可見打版與剪裁功力之深。

  他側轉身,注視左側口袋下方那方威風凜凜的麒麟繡圖。設計師沈任祖在文件上標註:麒麟,龍之子,瑞獸。麟子鳳雛,比喻穎異俊秀的年輕人。

  沈任祖這馬屁精。

  不過話說回來,被拍馬屁的感覺並不差。

  他再看一次窗中倒影,然後點頭。

  該是給他們一個明確答覆的時候了。

  他手握門把,昂首闊步地踏進會議室。

  眾人目光先是看著他的臉,然後看向他腰下的牛仔褲。

  「好好看!」陳主任捂嘴讚嘆。

  連她自己也很驚訝,沒經過任何試穿微調,直接裁作出來的成品,竟然如此完美。

  只能說老天爺保佑——不不,老董事長顯靈!

  「正如陳主任所言,」他目光先停留在嘉怡臉上,才又接口說道:「這條牛仔褲,的確是我穿過,最舒適、也最符合我身形的牛仔褲。」

  「所以——」一臉緊張的黃廠長猛一嚥口水。「何先生準備……?」

  何曉峰微微一笑,眼睛掃過來望過去,吊足了大家胃口,才開口說:「當然是好好經營下去。」

  「Yes!」會議室內爆出歡呼聲。陳主任、劉主任、沈任祖跟黃廠長,全都抱成了一團。

  「嘉怡——」陳主任又哭又笑地摟住熊嘉怡的肩膀。「妳聽見了沒有,龍岡廠會留下來,我不會失業了!」

  「是啊。」熊嘉怡輕拍著陳主任的背脊。「別哭別哭。」

  「我是太高興了,喜極而泣——」陳主任笑抹著眼淚。

  何曉峰任他們發洩情緒,直到幾人再度坐回椅子,他才把腦中整理好的思緒,一鼓作氣全說了出來。

  「既然打算保留龍岡廠,有些事我得在這裡挑明——我想大家應該知道我之前的工作,是IT產業的財務長,所以對企業的營運,我重視的角度跟我爸,甚至是現今VIVA的執行長會很不一樣。」

  底下人頻頻點頭,表情認真的聆聽。

  「正因為我們產品的目標,放在精緻、量身打造、獨一無二這幾個重點上,所以降低員工週轉率會成為首要之務——」他目光挪移到黃廠長臉上。「這是我事先擬好的獎勵計劃,黃廠長,麻煩你公佈下去。」

  黃廠長唯唯諾諾地接過卷宗,一讀,雙眼立刻瞪大。「何先生——」

  開這樣的條件,會不會太優渥了?

  看見黃廠長的反應,陳主任也好奇地把頭湊過去。看完,她嘴巴也是張得老大。

  不只給薪水,他還打算讓員工抽成?

  這事她雖然從電視新聞上看過,但她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要凝聚員工的向心力,第一就是要讓大家都有錢賺。」這是他從美國企業學來的經驗。「往後,龍岡廠就是每一位員工自家的工廠,大家表現得越好,錢就賺得越多。」

  相對,員工離職率也會跟著變低。這對強調手作訂製的龍岡廠而言,員工的手藝便是公司資產。

  「見到這公告,大家一定很會開心。」黃廠長由衷說道。

  「先別高興得太早。」何曉峰不是那種光會報喜不報憂的老闆。「新制度也正是考驗的開始;我來之前,VIVA劉執行長很清楚地表明,VIVA不需要產能低下、收支僅能打平的龍岡廠——換句話說,VIVA已經做好割捨掉龍岡廠的準備。原本設立在台灣、美國等地的專門店,應該也會在近期內結束營業。」

  換句話說,VIVA牛仔褲,從此會從市場上消失。

  眾人面面相覷。

  沒想到處境會如此艱難,一切得從零開始。

  還有,在沒有總公司的幫助下,獨力維持工廠的營運,這需要多少資本啊!

  「資金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我會處理。」何曉峰不卑不亢地表示。財務是他的專業。既然決定留下龍岡廠,就表示他已做好掏錢出來的心理準備。「現在的關鍵在於如何打響我們手作牛仔褲的知名度——沈設計師。」

  「是。」沈任祖應答。

  「這是我擬定的幾個目標人物,你上網多蒐集資料,事先設計好專屬於他們的圖案。像這個——」他拍拍口袋下方的麒麟繡圖。「馬屁就拍得恰到好處,照這方向走就對了。」

  沈任祖臉微微一紅。原來他的用心,何曉峰早發現了。

  「我明白了。」沈任祖回答。

  「何先生。」陳主任舉手發問:「您剛才說,『之前』擔任IT產業的財務長——是不是表示,您決定留下來當董事長,不回美國了?」

  何曉峰目光瞥向坐在沙發椅上的熊嘉怡;正巧她也看著他。

  他的習慣是,作決定之前,無論好壞都會預先想好該如何運作。所以這件事,他自然也想過了,若龍岡廠值得期待跟投資,他當然會放棄美國的工作。

  說來是有點可惜,畢竟財務長的年薪頗為可觀;不過捫心說,錢是他目前最不缺少的東西。但爸媽的夢想,卻只有他才能實現。

  而且……他看著熊嘉怡點了點頭,這兒還有她在呢。

  真的嗎?熊嘉怡插嘴追問:「你確定——」

  「我確定。」他篤定地回答,接著看向會議桌邊的四人。「說來我還得謝謝你們,讓我有機會完成我爸媽的夢想。」

  「不不不,」劉主任連聲說。「該說謝謝的是我們才對,要不是您,還有何董事長願意花時間栽培,我們也不可能有機會做什麼訂製牛仔褲——」

  「是啊!沒錯。」眾人附和著。

  「感謝的話就說到這兒。」何曉峰看了看大家。氣氛太溫情了,讓他不太適應。他還是比較喜歡跟人保持一點距離———當然,嘉怡是例外。

  他望著她微微一笑,又接著說:「接下來事情會一件件不斷湧來,黃廠長,你等等去跟總公司確認,他們還需要我們提供多少牛仔褲現品,再核對目前庫存是否足夠;萬一不夠,立刻趕工補齊,頂多一個月,我就要大家全心投入訂製牛仔褲的工作,辦得到嗎?」

  「沒問題。」大家異口同聲。

  「很好。」他點頭。「大家把握時間,儘早做好準備;有任何問題,隨時回報黃廠長。」

  「是。」黃、劉、陳、沈四人立刻離席,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會議室一空,熊嘉怡立刻走到何曉峰面前。「我剛才真的嚇了一大跳。」

  「哪一樣?」他握住她的手。

  「每一樣。」她老實招認。「尤其是辭了美國的工作,這件事應該不在你原本的計劃中吧?」

  當然,他點頭。「我一直以為,我會永遠孤獨,不關心、也不在乎任何人地活在世界某個角落,直到老死。可我現在發現,老天爺對我好像另有安排。」

  「你……」她支吾著。「會不會……我是說,在某些時候——」

  「後悔我剛才的決定?」他接口。

  她表情忐忑地點頭。想一想,他現在做的,可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改變啊!

  雖說她也很希望龍岡廠繼續營運,但聽他剛才的說法,感覺是一場硬仗。

  結局是好是壞,短期內還很難說。

  萬一失敗了,她光想都覺得可怕,那可是好多、好多錢的損失。

  「那我反問妳,」他拉她坐到自己腿上,輕點她的鼻頭。「我打從認識妳的第一天,就不斷找妳麻煩、挑釁妳,妳曾後悔遇上我嗎?」

  她立刻搖頭。

  這也是他現在的感覺,不後悔。

  他看著她,笑得無比幸福。

  「是妳給了我相信的勇氣。」他攤平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想一想,像我這麼偏激、不討人喜歡的人,都有辦法找到一個愛我的人;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的事?」

  「不管結局是好是壞,」她認真地承諾。「我都會一直陪著你走下去。」

  以前他聽見這種話,肯定會嗤之以鼻。可是在認識她之後,他知道只要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她就一定會辦到。

  他對她的信心,就跟月亮落下之後太陽會接著升起一般,那麼地確定。

  只是她認真的表情太可愛,他忍不住逗她。「這算是求婚嗎?」

  她先是一愣,然後沒好氣地一拍他的手臂。「我跟你說真的,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也是說真的啊。」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預先準備好的禮物,附有門號的iPhone。「這是定情信物,以後妳想我的時候,哪怕是半夜,都可以用這支手機打給我。儘管打,電話費我負責。」

  喔——她驀地明白「你現在是在嫌我,晚上都不打給你對不對?」

  「妳才知道。」他一點她的鼻頭。

  見面時間短就算了,連晚上的熱線電話都沒有,說多悶就有多悶。

  不過也怪不了她,他嘆氣。誰叫她家裡只裝了一支電話,還放在客廳,熊嘉旬整個晚上虎視眈眈,就算她有一肚子情話也沒辦法說出口。

  至於工作用的手機——因為年代久遠,電池充電力已到臨界點,每次兩人講不到半小時,就會突然間斷電死掉。氣得他!

  「對不起嘛。」她嘟著嘴接過手機,開頭連怎麼開機都不懂,還是他教才會。

  最後,他把手機往她褲子後邊口袋一插。

  「不管上哪兒,隨時帶著,方便我找妳,OK?」說完,他往她屁股上一拍,頗有乘機吃豆腐的嫌疑。

  這樣啊……她眼珠子滴溜轉了圈。「——洗澡上廁所也要?」

  他邪氣一笑。「洗澡上廁所時更需要。」

  「你這大色鬼。」換她擰他的鼻頭。

  這等親暱之舉,隨著兩人相處時間越久,越常出現。

  也證明兩人相處,越發地沒有界線、不分彼此。

  「我再問妳一次,」他仰著頭看她甜蜜的面龐。「明天真的不跟我出去約會?」

  「嗯——」她苦惱地鼓著臉頰。「可是小旬很看重運動這件事,你知道,他為了鍛鍊身體,不但上網,還看書學了好多知識跟動作,差點沒把我累死。」她口頭描述了好幾個,她每次一做,就會哇哇叫苦的鍛鍊動作。

  他靈光一閃,有個主意在他腦中成形。

  或許……可以藉此機會,一舉改變熊嘉旬對自己的觀感?

  「明天,」他牽起她的手。「妳出門運動之前,先打電話給我。」

  沒問題啊,她點頭。「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跟你們一起做運動。」他笑得高深莫測。「對了,先別告訴小旬,免得他不去。」

  ※※※※

  翌日,熊嘉怡依約在出門運動之前,打電話通知何曉峰。

  十五分鐘後,就在熊家姊弟正要走入國小校門時,穿著黑T恤加運動短褲的何曉峰開著白色LEXUS現身。

  「你來幹麼?」發現是他,熊嘉旬表情極度不悅。

  「跟你一樣,做運動。」何曉峰把黑色提袋往地上一放,彎身從裡邊拿出一瓶水,咕嚕咕嚕喝了兩口。

  熊嘉旬一哼,逕自拉著姊姊,到一年級教室走廊前面,開始做伸展動作。

  看樣子,他決定要徹底漠視何曉峰的存在。

  熊嘉怡看著何曉峰做了個抱歉的表情,他搖搖頭表示沒放在心上。

  他已經想好了方法,會一舉證明自己,是個堅毅剛強、值得信賴的人。

  很快的,何曉峰也跟著鋪好了瑜伽墊。不知是刻意模仿或是無意湊巧,他在墊上做的動作,和熊嘉旬一模一樣。

  他到底想幹麼?熊嘉旬狐疑地瞄了他一眼。

  就在兩人一前一後在墊上做著捲腹動作時,熊嘉旬忽然領悟——

  這傢伙打算跟自己拚體能。

  笑話!熊嘉旬嗤之以鼻。他惡質地想著——何曉峰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一個三十來歲,長期蹲坐辦公桌的前中年期男人,怎麼可能贏得過年輕力壯,不過二十出頭的自己?

  要比就來比,誰怕誰?

  熊嘉旬悶聲不吭,飛快做完四十個捲腹。

  何曉峰這頭,也以非常標準的姿勢,一口氣做完五十個捲腹。

  然後臉不紅氣不喘,看起來仍有餘裕的樣子。

  熊嘉旬眉頭皺了一下。

  捲腹這動作鍛鍊的是腹肌——嚴格說來是中腹部,對不大運動的一般人而言,能一口氣做完十個不哀叫,已算很厲害。

  而他自己,也是在練習了快一年之後,才養出了一口氣四十下的實力。

  好像還有一點看頭……熊嘉旬抹了下額頭汗珠,突然翻身伏在瑜伽墊上,做了很像伏地挺身,英文名叫Plank(棒式)的動作。

  他眼角餘光瞄見,何曉峰也跟著做起了棒式。

  原本摸不著頭緒的熊嘉怡,總算知道兩人在幹什麼。

  這兩個人真的是……幹麼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長期跟著弟弟一道鍛鍊身體,她最是瞭解他們現在做的動作,肯定會讓腹肌痛到爆炸。

  兩個人卻樂此不疲,一個勁兒想分出高下。

  兩分鐘過去,只見一顆顆熱汗不斷自兩人額際滴落,他們撐在瑜伽墊上的手肘跟腳尖,也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

  明明已到極限,兩人卻死撐住身體,就是不肯率先示弱。

  「好了啦小旬。」她發現弟弟已經撐到滿臉通紅。「你這樣明天身體會很痛的。」

  「妳跟他說啊!」熊嘉旬咬牙切齒回應。

  熊嘉旬以往的極限是一次做一分半鐘,現在已超過三分鐘,他只覺得全身——尤其是腹部跟肩膀,已經不住地痛苦哀號。

  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他眼角瞄看著何曉峰,何曉峰反應也沒好多少,同樣滿頭熱汗,平懸在半空中的背脊正微微顫抖。

  「啊!」一聲大叫後,他筋疲力竭地趴在瑜伽墊上大口喘氣。不過做了四分鐘的棒式,他已經全身汗濕了。

  可何曉峰硬是比他多撐了半分鐘,才結束動作。

  媽的!

  他翻出袋子裡的毛巾,用力地抹了抹臉後,再扔到瑜伽墊上。

  繼續!

  熊嘉怡看看弟弟,又看看跟進的何曉峰。算了算了,她懶得再勸,愛比就讓他們比個過癮。

  明天她再幫他們按摩緩解痠痛就是。

  之後半個小時,兩人輪番比完了一整串腹部與腿部的鍛鍊動作之後,熊嘉旬突然脫下身上汗濕的T恤,發瘋似地衝向操場。

  「何曉峰,有種就跟我比跑步!」

  他的怒吼聲遠遠傳來。

  就等你這句!

  一直沒吭氣的何曉峰,也脫掉了身上的黑色T恤,露出鍛鍊已久的胸肌跟腹肌。

  兩個半裸男一比,高下立判——何曉峰雖瘦,可身體每一寸肌肉,都經過他萬分精準的鍛鍊。當他跑步時,隨著步伐擺動屈伸的臂肌跟腿肌,每一處都像寶石般閃閃發亮,教人捨不得挪開雙眼。

  反觀熊嘉旬,雖然年輕,但也因為鍛鍊時間相對的短,他身上的肌肉目前只是稍具雛型。

  媽的!他扮豬吃老虎!

  很快被追過的熊嘉旬恨恨地瞪著何曉峰的背影。

  本以為何曉峰不過是光會動腦袋的辦公室馬鈴薯,可經歷半個多小時的較勁——他才知道,自己完全看走了眼。

  忘了曾在哪本書上讀過,他們方才做的動作,是「全世界最孤獨的運動」;毫不花稍、不有趣,只是沈默著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全身肌肉爆炸喊疼。

  據說世上最最認真鍛鍊那些動作的人,是被關在單獨房裡的囚犯。

  因為太無聊了,只能反覆不停做著捲腹或伏地挺身,企圖消耗漫長的時間。

  而眼前人——熊嘉旬望著何曉峰均速擺動的手臂——一個企業菁英,跨國IT公司的財務長,現今龍岡廠的所有人,竟然如此熟悉囚犯才肯費時間鍛鍊的運動。

  這意味什麼?

  是不是他的日常生活,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刻苦?

  要不然,他幹麼悶著頭做那些超級無聊又累人的動作?

  ……或許他沒自己想像中差勁。

  這念頭一從腦袋閃過,熊嘉旬的表情就像吞了一大把的酸梅,皺了起來。

  他不願正視這個可能,因為一承認,就表示得無條件接受自己不再是姊姊心目中,最最重要的那個人。

  姊明明就是他的!他突然生起氣來,怒瞪著何曉峰,這個王八蛋外頭明明有那麼多女人,幹麼沒事跟他搶!

  「啊——」他大喊著邁開步伐,企圖超越眼前的背影。

  就在他正要與何曉峰平行而跑的瞬間,何曉峰步伐加大,眨眼又拉出了三個人的距離。

  十月底的太陽,即便是中午,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威力,兩個人就像瘋了一樣,繞著兩百公尺的操場,不斷不斷奮力地跑著。

  「可惡!」

  熊嘉旬使盡吃奶的力氣,不斷追在何曉峰身後。就在跑完第三十五圈的當下,他終於明白何曉峰刻意展現個人體能的原因。

  他的背影如此訴說著:別跟我比耐力。我或許不討人喜歡,但在耐力這一點上,你不得不佩服我。

  熊嘉旬驀地停下腳步,一邊喘息一邊喊:「夠了。」

  聽見喊聲,同樣汗流浹背的何曉峰回頭看他。

  熊嘉旬搖搖晃晃走到草皮上。一停下來,他才發現力氣已消耗殆盡。就像被曬乾的抹布一樣,再擠不出半點力氣。

  他需要休息……

  就在他彎身準備躺下的瞬間,一隻汗濕到不行的手臂硬把他從地上拉起。

  「還不能躺下。」何曉峰架住他的臂膀把他拖回操場跑道。「慢走個兩圈喘過氣之後,要休息再休息。」

  熊嘉旬氣喘吁吁地瞪著他。氣死了,他就連甩開手臂的力氣也沒剩下。

  「你故意的對吧?讓我難看?」

  何曉峰拿手一抹額上的汗滴,看了熊嘉旬一眼。

  好久沒跑得這麼過癮了。

  「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是認真的,不管做任何事。」

  尤其是追求嘉怡這件事。

  熊嘉旬搖頭。「我不懂,一個跨國IT公司的財務長,不是應該很忙,騰不出時間鍛鍊身體?」

  可看看他,一身結實精壯的肌肉,看起來反而比較像長年練習馬拉松的運動員。

  何曉峰稀鬆平常地聳了聳肩膀。「我不喜歡跟人交際。」加上不交女友,獨來獨往,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只剩下運動、閱讀跟看電影三件嗜好。

  熊嘉旬看著他─—第一次願意剝掉偏見,剝掉外界對他的讚美,乃至他優異過人的外表跟能力,認認真真地看進他的眼底深處。

  他才明白,眼前人不過是一個會哭會笑,會寂寞會害怕受傷,跟自己一樣的尋常人罷了。

  想想自己,在面對新的挑戰時,開頭不也習慣用著備戰的姿態,不留情地拒絕一切?

  「我可以自己走了。」一回復體力,熊嘉旬立刻把橫在他肩上的手臂收回。

  何曉峰立刻退開,不多纏黏。

  兩個高矮相距不到五公分的瘦長身影,隔著一條白線緩步走在赭紅色的PU跑道上。繞過彎道,看見穿著灰色運動衫加粉色短褲的熊嘉怡拿著毛巾跟水壺靠近。

  熊嘉旬眼角餘光瞄見,一見到姊姊,何曉峰的眉眼唇角像沾了蜜,變得柔情似水,原本略嫌陰鬱的表情,也變得無比燦爛。

  重不重視姊姊,嘴巴講的不算,下意識的表現才最是真實。

  「辛苦了。」熊嘉怡走向前遞出毛巾跟水壺,在何曉峰仰頭喝水的時候,她很自然拿著毛巾幫他擦去額際的汗珠。

  那種你呼我應,完全無須言語的默契,教站在一旁的熊嘉旬,看得無比羨慕。

  他不大情願地承認——或許姊是對的,兩個人開頭是不是處在同一個世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人有沒有心,願意一塊兒面對往後的生活。

  「姊,」他突然望著熊嘉怡說話。「我到現在還沒問過妳,妳到底喜歡他哪一點?」

  熊嘉怡嚇了一跳。幹麼突然問起這個?而且還當著曉峰的面!

  「我也很想知道。」何曉峰附和。

  熊嘉怡瞟瞟兩人,臉頰很快脹紅。

  「就——」她做出很難形容的表情。「每個地方啊。」

  「拜託,他明明就很難相處,嘴巴賤,」還死愛贏!熊嘉旬在心裡補上一句,只是基於面子沒說出口。「妳還有辦法說妳每個地方都喜歡?」

  會不會太不挑啦?!

  挨罵的熊嘉怡尷尬地笑著。對於何曉峰,她是真的沒得挑剔,縱使是他難相處難伺候的地方,她也一樣喜歡。

  因為,那就是他,完全的他;不是嗎?

  熊嘉旬嘆口氣,他知道姊討厭說謊,所以她說的每一個字,肯定都是真的。

  然後他也看得出來,何曉峰非常喜歡姊的答案。

  熊嘉旬別過臉,惱恨地瞪著面含淺笑的何曉峰。「你這傢伙,你真的知道你多幸運嗎?」

  何曉峰不太情願地把目光調到熊嘉旬臉上。若他可以選擇,他現在肯定會馬上把熊嘉怡抱到他車上,緊緊抱著她,親吻她可愛的小嘴。

  真要命,她怎能用那麼可愛的表情說出這麼動聽的話!

  「知道。」他回答。「早在遇上嘉怡時,我的目光就離不開她了。」

  是喔!熊嘉怡驚訝反問:「我一直以為你那時候很討厭我呢。」

  他揉揉鼻子,不太好意思地承認。「我只是愛逞強。」

  對於她,打從開始,他就全無招架能力。

  簡直就像人朝湖裡扔進一顆大石的速度,咚的一聲,他就落入了愛裡。

  只是開頭他還不明瞭,非得要經歷愚蠢地掙扎、挑剔與確認之後,他才恍然明白,自己花了三十多年企圖要找的,不過就是一個能夠直視他脆弱的靈魂,願意無條件愛著他的人。

  試想,這世界上還有多少顆疲憊的心,在強忍著孤寂,他便深刻理解自己的幸運。

  弱水三千,他終於尋找到專屬於自己的那份愛情。

  與他心愛的人一起。

  看著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話,熊嘉旬輕嘆一聲,黯然察覺,一路和自己相依為命長大的姊姊,身旁已多了一個她想倚靠的對象。

  身為她的弟弟,她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應該要大方一點,祝福她才對。

  「何曉峰。」他一出聲,就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忙假咳了幾聲。

  不過看起來,他們好像都沒發現的樣子。

  何曉峰看著他,目光裡含著疑問。

  終於,他認為自己已夠平靜,可以順利把話說出口。「她是我唯一的姊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讓她幸福。」

  「小旬?」熊嘉怡驚訝地看著弟弟。他的意思是,他接受他們了?

  「就這樣,東西讓你們收,我回去了。」熊嘉旬裝酷地轉過身。

  媽的,他邊走邊責備自己。不過是姊姊交了男朋友,他在難過什麼?

  可說也奇怪,鼻子就是酸酸熱熱的,視線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想到,電影裡常出現的,當爸爸的把女兒的手交放到女婿手上的瞬間,或許就是類似的感覺。

  只是自己放開的……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是一直牢牢緊握的,姊姊的手罷了。

  熊嘉旬一遠離操場,何曉峰立刻攬住熊嘉怡的肩膀,讓她偎在自己懷裡哭泣。

  「妳有個好弟弟。」

  她邊抹著眼淚邊點頭。「全世界最棒的。」

  畢竟打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極好的姊弟,她怎麼可能聽不出弟弟剛才話裡挾帶著哭音。

  她之所以佯裝沒發現,是因為清楚弟弟好強的個性。

  「別哭了。」何曉峰用她手上的毛巾幫她擦去眼淚。「我剛才答應妳弟,一定會讓妳幸福的,怎麼眨個眼就哭得像個淚人兒?」

  「沒錯。」她破涕而笑,連連點頭。「好,我不哭了。」

  「還有時間嗎?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喝個咖啡也行。」

  她拿出手機察看時間。時間還早,距離小食堂晚上開店的時間,還有四個小時。

  「有個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是……」

  怕那地點太敏感。

  他毫不猶豫點頭。「妳說。」

  她看著他的眼,深吸了口氣後才說:「何伯伯的墓地……可以嗎?」

  他稍微緊閉了下眼睛。怎麼覺得,她的要求,早在自己預料中呢?

  「當然可以。」他用力點了下頭。

  他想,似乎也是重新面對爸的死亡——這件事的時候了。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第十章

  當天,兩人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來到台北郊區有名的寶塔。何智明的骨灰罈就放在這兒,在他摯愛的妻子,王蔷旁邊。

  想當初,安放骨灰罈時,劉鈺琪赫然發現,何智明事先買好的塔位,就在他前妻旁邊,她當場大怒,說什麼也不肯讓儀式完成——是何曉峰用力架住劉鈺琪,加上其他親友與董事的勸說,劉鈺琪才滿懷不願地接受。

  開頭何曉峰也覺得爸矯情,明明早變心娶了繼室,還假惺惺搞什麽死而同穴這種事。

  但讀了爸的日記,他才恍然明白,爸這幾十年來,一直深愛著媽。

  是為了撫育他長大,爸才忍住心痛,獨活在這世上。

  想一想,劉鈺琪當初之所以愛欺負他為難他,不是沒原因的。

  誰叫他是爸跟媽相愛的證明?

  而爸當初之所以在遺囑上交代,把龍岡廠之外的廠房通通留給劉鈺琪,應該也是為了彌補她。

  望著塔位裡,兩只相鄰的、大理石製的骨灰罈,何曉峰心裡閃過好多畫面,包括劉鈺琪在內的過往回憶,現今想來,已經無法再傷害他。

  想一想還真是奇妙,當事情真相被揭穿,錯誤一一被放回原本的位置之後,他才發現,同樣的情境,竟存在著截然不同的解讀方式。

  他一直被深愛著;只是自己渾不知覺。

  「妳剛才跟我爸媽說了什麼?看妳唸唸有詞。」

  回程路上,兩人隨意找了間附有停車場的咖啡館稍事休息。

  咖啡很香,紅色的沙發椅坐起來也相當柔軟舒服。兩人肩並著肩眺望落地窗外的風景,綠樹成蔭、枝葉婆娑。

  「就跟何伯母介紹自己啊,然後跟何伯伯報告我跟你的事。」她吁口氣。「我跟他們說,請他們放心,我一定會連同他們的分,好好照顧你的。」

  他聽了笑了,心裡暖洋洋的。

  「過一陣子,」他牽著她的手說。「我得飛美國一趟,跟幾個人見面談手工訂製牛仔褲的合作案,順便處理美國房子的事。」

  對喔。她忽然想起。「你還得回去辦離職手續。」

  沒錯。他點頭。「妳呢?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去?」

  「我?」她指著自己。

  「我不想跟妳分開,」他表情極度認真。「尤其是美國台灣這麼遠的距離。」

  「可是——」她遲疑著。「小食堂怎麼辦?」

  留小旬一個人,而且還不是三、五天的事,他怎麼忙得過來?

  「妳可以找個人手幫忙,」他瞟向在遠方走動的服務生。「就跟他們一樣。」

  僱請員工——她蹙眉思考小食堂的營收,一時間沒辦法確定是否負擔得起。

  「我知道妳在擔心什麼,」他揉一揉她的眉心。「這筆錢我來付,妳只要點頭答應,然後趕緊把人訓練好就行。」

  「不行啦。」她搖頭。「你現在得一個人負擔龍岡廠所有開銷——」

  她哪好意思再增加他的負擔?

  「小姐。」他沒好氣地看著她說。「我跟妳到底是不是在交往?」

  「當然是。」她點頭。「可是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所有事情賴到你頭上。」

  這不是一個稱職女友該做的事情。

  「我比妳想像的有錢。」何曉峰從沒想過,他有這麼一天,還得提出證明自己絕對餓不死。「我爸留給我VIVA20%的股份,妳知道我每年可以坐收多少現金股利?」

  她搖頭。別說20%股份,她連什麼是現金股利也不大懂。

  「一億。」他解答。

  她嚇了好大一跳。這麽多錢?

  「所以,」他捏了捏她的手心。「妳現在知道,每個月幫妳付個兩萬塊員工薪水,對我來說絕不成問題?」

  「這是這那是那。」不可以混為一談,她很堅持。

  「死腦筋耶妳。」他輕捏她的臉頰。「好啦,換個方式,我聘僱妳當我的秘書,妳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幫我打點吃飯睡覺、行程,安排所有瑣事,妳拿妳薪水的一部分,去找一個值得信任的員工,這樣總可以了吧?」

  「這樣你負擔不就更大了?」她才沒這麼好唬哢。

  「錯。」他搖頭。「我原本是打算,除了幫妳付員工薪水之外,再另外把妳請進公司幫忙。」

  總而言之,他慎重聲明著。「我希望往後每一分每一秒,都盡可能待在看得見妳的地方,不管在美國或在台灣——要我跟妳兩地相思僅靠著網路或電話連繫,門都沒有,想都別想。」

  看著他執拗的表情,她很清楚,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受他的提議。

  三十一年份濃烈的愛情,表現出來的,就是如此絕對而強烈的佔有慾。

  「我這邊先答應你,不過……」她有但書。「還是得回去跟小旬討論過,確定他不反對才行。」

  沒問題,他笑逐顏開。他現在很確定,熊嘉旬已不再是他倆的阻礙。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她的陪伴下,想盡辦法,一舉把手工訂製牛仔褲這個發想,奮力地推上世界的舞台。

  ※※※※

  五個月後,VIVA龍岡廠。

  早上六點半,穿著黑色踩腳褲,灰色厚長外套的熊嘉怡,邊縮著背脊,邊掏出何曉峰打給她的鑰匙開門。

  直到現在,除非兩人到外地出差,不然每晚她仍舊會回她和弟弟共住的小公寓睡覺。

  因為在何曉峰的安排下,熊嘉旬已經在著手訓練接任小食堂的主廚,而他自己即將在下半年度——也就是九月的時候,赴日本京都一家頗負盛名的料理店學習廚藝。

  她想把握僅剩不多的時間,多陪陪弟弟。

  「早。」

  一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站在吧檯後邊煎荷包蛋的何曉峰抬頭喊。在兩人交往之前,他是個只會燒開水煮泡麵的大少爺。但現在,在她的訓練下,簡單的煎蛋、燙青菜、煮水餃、魚丸湯等家庭料理,已難不倒他。

  「怎麼不再多睡會兒?」她走到他身邊,從後環住他的腰腹說道。

  昨晚十一點她回家休息時,他還在跟英國的廣告公司通skype,討論即將在英國電視網播映的最新廣告。

  在他決定繼續經營龍岡廠的第三個月,他自創的品牌V,正式在台上市。他們用來打響知名度的口號「創造你自己的時尚」——在第一名模首肯代言之下,很快幫助他們在高價牛仔褲市場,取得一席之地。

  龍岡廠傾全力製作的每一件牛仔褲,雖然價值不菲,但消費者穿過後的美好體驗,很快成為訂單持續而穩定湧進的根源。

  「沒穿過V,別說你穿過牛仔褲」——由消費者口碑相傳得來的第二波口號,更是讓V在台的業績,瞬間爆增一倍。

  現在,他們將在英國倫敦一線品牌雲集的邦德街開直營店,從原料到成品,完完全全的MIT,一舉實現何曉峰母親生前最大的願望。

  依她離開時聽到的進度,他昨晚肯定得熬夜了。

  「我忙到剛剛才忙完,想說妳差不多該過來了,正好我肚子也餓了。」他把煎好的荷包蛋鏟進盤子,在吧檯旁邊,已經有一缽洗好的生菜。燙過的燻雞剝成絲,麵包也已放進烤箱預熱。

  就等她過來吃早餐。

  她脫下厚外套坐到會議桌邊,拿起他遞來的燻雞荷包蛋三明治咬了一大口。

  「好吃嗎?」他笑睨她美味的吃相。

  「也不看是誰做的,當然好吃。」

  感覺唇角似沾了醬汁,她正要抽面紙擦拭,他卻拉住她的手,然後探頭幫她舔掉嘴邊的醬汁。

  「這等小事,我代勞就行了。」他望著她淘氣地笑。

  「你剛剛不是喊肚子餓?」她臉紅了。不趕緊吃早餐,還在浪費時間玩弄她!

  「我覺得妳看起來比三明治還要好吃。」他拉她坐到自己腿上,連連親著她軟嫩的臉頰。「再一個小時,廣告公司會把修改好的腳本寄到我的信箱,這段時間……妳覺得我們該做什麼好呢?」

  「你還真是精力旺盛。」她屈指往他的額際一彈,然後把三明治塞到他嘴裡。「快吃早餐。」

  「掃興。」他老大不願地咀嚼著。「也不看在我熬夜工作的分上,先給我一點福利……」

  還撒嬌咧。她睨著他嘆了口氣,拿開三明治,往他唇上一親。

  她在他準備加深親吻時,忙捂住他哪來的嘴。「其他的,等你吃完早餐再說。」

  他一聽,立刻五口併成三口吞掉了三明治,吃得兩邊臉頰各鼓了一團。

  最後以半杯低脂鮮奶結尾。「——結束。」

  傻氣。她手捧住他的臉蹭了蹭他的鼻頭。交往五個多月了,他的反應,只能說越來越可愛,表情也越來越放鬆。

  她好愛他。

  像想把過往三十一年沒撒過的嬌與性愛,一口氣補足一般;在她面前,他就像個永不知饜足,擁有精力的少年。只要一有空暇,就想抱她上床——或者到任何他想得到的地方,與她盡情歡愛。

  比方——視聽室的沙發椅,就是個相當美妙的場所。他脫下她身上的踩腳褲,一隻手握住她纖細的腳踝,然後往上,沿著她裸裸的肌膚一路溜進她寬大的毛衣底下。指尖輕輕揉捏大腿內側,太接近底褲開口的位置。

  「原來妳今天穿粉紅色的內褲。」他低頭檢查,然後開始吸吮她的耳垂,打開她的大腿,直接觸碰她濕潤的花蕾。

  「啊——」她猛吁一口氣,忽然間忘了該繼續呼吸。

  「我喜歡粉紅色,不過更喜歡脫掉它。」他的手畫著螺旋,感受著她體內陣陣的緊縮。「妳真的是——又濕又滑——」

  她感覺身下的硬挺不斷頂著她側邊臀肉,他的唇飢餓地沿著她的喉嚨吻著,然後扯高毛衣,從粉色內衣裡探出一只乳房,再含進口中吸吮。

  她歪著頭將臉埋進抱枕堆中,模糊的呻吟不斷從她口中逸出,全身冒汗地等待他的進襲。他總是知道如何勾出她的反應,讓她忘卻理智的呻吟。肉貼肉的戳刺攪動,火燙的吻,不住的嬌吟……

  歡愛過後,熊嘉怡虛軟地偎靠在他的胸上喘息;何曉峰微閉著眼親著她汗濕的額際。

  三月的清晨還不太暖,但劇烈運動後的兩人,暫時都不需要衣服蔽體。

  突然,他扔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

  這麼早……會是誰?

  他伸長手臂拿來手機,一看顯示號碼,眉頭立刻鎖緊。

  「我是何曉峰。」

  「你好樣的啊!」劉鈺琪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我要你賣掉龍岡廠,你不聽就算了,還背著我創立了新品牌,是誰准許你的?」

  葬禮一結束,大概是痛恨台灣的一切,劉鈺琪很快地搬到美國。對於龍岡廠她完全不聞不問,全權交由何曉峰負責,她認為何曉峰會識相地結束掉龍岡廠,回美國當他的財務長。

  可沒想到,就在剛剛,盛裝參與時尚流行派對的她,卻聽見與會人士問起VIVA新品牌V的事。還誇她有生意眼光。

  她一踏出派對大門,立刻打電話回台灣總公司查明此事。她本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敢假冒VIVA大名在外頭招搖撞騙,沒想到,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厭之恨之的女人的兒子——何曉峰。

  何曉峰冷靜回話。「董事會。雖然妳沒回台開會,但應該有收到企劃案才對。」

  手機那頭的劉鈺琪呆了一呆。最近幾期的董事會報告她一直騰不出時間細看——VIVA的產業太多,她向來又只專注在國外工廠的匯報上,對於台灣方面的消息,她根本懶得注意。

  沒想到,何曉峰就趁這個縫,搞了一個新品牌出來。

  「馬上給我關了。」劉鈺琪不客氣地要求。

  「現在的妳,應該沒資格跟我說這句話吧?」他邊說邊撥動熊嘉怡的長髮。

  從他的回話,熊嘉怡立刻領悟他在跟誰說話。

  她立刻拉來薄被,把自己跟他牢牢裹上。

  她答應過,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會讓他一個人獨自面對。

  尤其對方還是他不怎麼喜歡的繼母。

  何曉峰感激地親親她的臉頰,無聲地說了句謝謝。

  手機那頭傳來劉鈺琪的抽氣聲。「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是不是在胡說,妳心裡應該最清楚。」前一陣,VIVA台灣董事紛紛不請自來,陸陸續續跟他說了非常多VIVA的近況。牛仔布料工廠本就競爭激烈,單單大陸就好多家,更別提墨西哥、巴西、印尼等地還有數不清的工廠,在虎視眈眈原料市場。

  劉鈺琪並不擅長經商,據董事會消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VIVA就虧損了好幾千萬。

  花錢事小,全無收益才叫嚴重。

  繼續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於是董事會私下運作,希望說動何曉峰,出面接管VIVA。

  當然,新品牌V能在短期間內迅速崛起,也是他們對何曉峰另眼相看的原因。

  只是,何曉峰從未想過要接管VIVA。

  他很清楚,VIVA是爸留給劉鈺琪的補償與感謝——謝謝她這幾十年來,一直不離不棄守著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你現是在要脅我?」劉鈺琪低嚷。

  「不。」何曉峰壓根兒沒那意圖。「我是在提醒妳,妳的一舉一動,董事會全都看在眼裡。妳若想穩坐執行長這個位置,接下來妳想要執行的每個企劃案,都得花時間再三考慮。」

  「為什麼?」劉鈺琪聲音裡充滿了狐疑。她很清楚何曉峰討厭她,正如她也一直看他不順眼一般。

  他幹麼沒事給她建議?

  一定有鬼。

  何曉峰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猜中劉鈺琪正在想些什麼,就跟他初次遇上嘉怡那時一樣,不相信這世上存在著不求回報的好意。

  在他這邊,他不敢說自己百分之百無私,畢竟VIVA這名號在商界仍舊響亮,他若想順利經營V,首先VIVA母公司就不能有問題。

  「我不恨妳了。」他決定把話說開,就像嘉怡之前跟他解釋的,劉鈺琪不過是個受害者。

  或許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爸娶她的目的,不過是希望她來照顧前妻的孩子;而不是真的愛上她。

  他把自己放進劉鈺琪所站的位置,想像她的生活,慢慢的……對她的恨意,竟一點一滴消失了。

  他現在甚至覺得,她很可能是爸、媽與她的三角關係中,最無辜的一個。

  坊間小說不是常這麼寫,活人哪比得過死人?

  在爸心裡,媽永遠是第一位。

  手機那頭好半天沒聲音。

  何曉峰拿開手機看了眼,再問:「妳還在嗎?」

  「為什麼?」劉鈺琪聲音變得又低又啞。「我之前對你那麼壞……」

  「都過去了。」他不可能跟她解釋自己釋懷的真正原因,太傷人了,他這點惻隱之心還是有的。「再加上,妳好好經營VIVA,對我也有幫助。」

  又過了好幾秒鐘,劉鈺琪的聲音才又傳來。「你不想拿回VIVA的經營權?」

  她仍舊懷疑他別有居心。

  「不想。」說著,他邊握住心愛女人的手。「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新品牌的工作量不多不少,恰恰好還剩下一點時間,足夠讓我享受我的私人生活。」

  他看著熊嘉怡微笑,也就是帶她四處旅行、品嚐美食、看遍這世界所有美麗的風景。

  與她一塊兒製造共有的回憶。

  「——我知道了,」劉鈺琪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打擾了。」

  然後,她很快地結束通話。

  何曉峰把手機扔到一旁,然後抱住熊嘉怡,發出又完結一件事情的嘆息。

  「小旬說得沒錯,我真是個無敵幸運的男人。」

  他希望經過這通電話後,他與劉鈺琪之間的心結,能夠有一點解開的跡象。

  至少,他這邊已不再當她是死對頭。

  「你又在誇獎我了。」熊嘉怡望著他笑。

  他蹭蹭她微涼的鼻頭。「誰叫妳那麼好,我每天誇上十次也不嫌多。」

  得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他才能領略她剛開始跟他提起的那句話——自己並不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

  所以不管遇上任何挫折,都不應該放棄希望,從此關上心門。

  「謝謝老天,讓我愛上妳。」

  他看著她,深情地說道。

  而她,則是掙扎著從薄被裡伸出雙手,給了他一個滿懷愛意的擁抱。

  幸福,就從他遇上她的那瞬間,開始——

  ——全書完


作者: fatbibis    時間: 3 天前


後記 艾珈

  我算是比較奇怪的大人,孩子們對我的接受度,遠比跟我同齡的大人還高(女兒說那是因為我很幼稚的關係……)。所以我常可以從孩子們口中,聽到很多孩子們不會跟爸媽講的秘密。

  而我,也算有義氣;我聽到秘密之後,並不會飛也似的跑去跟他們的爸媽打小報告——當然,嚴重的違例在聽聞當頭我就會想辦法溫柔地阻勸他們;但通常,在孩子群裡,我是扮演著聆聽者的角色。

  然後我發現,現代的孩子們,很需要「耳朵」的存在。

  他們心裡面藏著好多事啊,功課方面、感情方面、同儕關係、親子問題,乃至對未來的迷惑與擔憂。現代的孩子們聰明(比起我當年),很多問題,他們都看得見、感受得到,只是因為能用的語彙過少——講不出來;然後就悶在心裡,悶不住了,就會以心理問題(比方憂鬱症、躁鬱症,或者拒絕上學等等方式)爆發出來。

  還一直以為孩子們還小,不懂事的大人們,當然措手不及。

  卡在中間的我,感受到孩子們的無助、與大人茫然的同時,忽然間,就產生了《幸福小食堂》。

  所以大家可以在書裡邊看見在外頭很厲害,回到家就變成木頭的爸爸;與心靈纖細敏感,渴愛又怯於伸出雙手擁抱的男主角。不擅表達愛,一直是男人——尤其是東方男人的問題所在。很多爸爸們其實好在乎好愛孩子,但就是說不出口。

  而他們的表現,細看,也真讓人嘆息。

  我試著把這樣的糾結,以不偏袒任何一方的方式描寫出來。不諱言,寫到何曉峰看完他父親信件大哭時,我也掉淚了。

  不是想講些「子欲養而親不待」之類的道德勸說,我只是用我可以的方式,把狀況較完整地呈現出來。

  再來還想說說可愛的熊嘉怡。我一直覺得女人非常可愛,為了我們所愛的人,我們可以拚了命地減肥、學化妝、學語言、學做菜、學任何她想得到,可以讓她所愛的人快樂的事。我把女性這方面的特質,全放進熊嘉怡身上,熊嘉怡並不稀罕,她就是妳我的化身。

  就算遭遇到困難,為了所愛的人,仍舊願意鼓起勇氣,堅持向前。

  我前幾天在新浪微博看見幾句話,非常喜歡,放在這裡跟大家分享。

  ——人生最大的勇敢之一,就是歷經傷害和欺騙之後,還能保持信任和愛的能力。

  各位熊嘉怡們,二O一三——乃至之後的每一年,不管遇上多大的難關,請妳們不要忘記,妳們體內蘊含著千金難買的寶藏,也就是,信任和愛的能力。

  我會永遠祝福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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