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風將我激醒，我哆嗦著起身，準備裝點熱水暖暖身子。走過父親的香案前，看著桌上豐盛的供品、諾大的靈堂以及只有我孤身一人的影子，自嘲地笑了笑，這鋪張的場面是要做給誰看呢？
其他三房的阿姨們早早就帶著哥哥姊姊們回去，一句「沒有家人在現場會很難看。」就把我留了下來。或許比起那些還得回去交際應酬的哥哥姐姐們來講，我這個大學生可能真的很閒吧，在忙著論文的時候還要『顧全大局』的把時間空出來，打理這些瑣事。或許媽媽還在的話，其他的阿姨們也不會這麼欺負我了吧。
媽媽是父親的第四房，四這個數字好像真的有些邪門，媽媽在生產的時後因為難產，就這樣把我孤零零的留著就走了。在這種大家庭裡，鬥爭肯定是少不了的，雖然不像宮廷劇演得那麼誇張，但是醜陋的程度倒是一點也不遑多讓。一個沒有母親依靠的孩子，自然而然是大家最先攻擊的對象，雖然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裡，但我的生活並不如同我的家世一樣富足。
我有時候會想，當初媽媽是不是忘了帶我走呢⋯⋯
我捧著熱水，感受那絲絲溫暖從我的手心湧入，在這樣的黑夜裡，寒冷的天氣比靈堂更讓我感到畏懼。站在父親的遺像前，我不禁思考，為什麼我始終不能喊他一聲爸呢？也許是因為在他身上，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爸爸的溫暖吧。從小到大，基本上我都看不太到父親的身影，小時候從管家胡叔的口中，只知道他去了一個又一個的國家、談了一筆又一筆的生意，那個時候的我還很天真為了父親的辛勞感到心疼，不斷摺著紙鶴為他祈福，懇求胡叔哪天能轉交給他，我還記得、胡叔那時苦澀的笑容。
長大之後我才明白，其他三位阿姨根本不會有讓父親回來這個家的機會，甚至原本父親給我的資助也被三位阿姨給瓜分，如果不是胡叔實在看不下幫我爭取些生活的經費，恐怕我也沒辦法讀到大學吧。在這些時候，父親呢？除了他住院的期間，只有在祭拜媽媽的時候我見過他的身影，然後又匆匆的離去。在我的生活費被剝削的時候、當阿姨們諷刺我的時候、當哥哥姐姐們嘲笑我的時候......父親呢？
我還是沒辦法喊他一聲爸。
隔天，我在靈堂旁摺著紙蓮。據法師說的，家屬自己摺的紙蓮比起買的更有功德，化給往生者的時候對他的幫助會更大。起初我是不願的，但是想想自己還是受到了父親的幫助才有今日，這些恩情還是要感念的。於是便托法師帶了些紙蓮來折。折著折著，二房的堂哥不知為何到了我的身邊，不耐煩地說：
「梓柔！媽叫妳過去談一下事情。」
「二阿姨有事找我？父親的後事不是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嗎？」
「我哪知道，我又不管這些事。妳幹嘛自己折啊，這個用買的不是就一堆了嗎？」
「法師說自己折的比較有誠意。」
二房堂哥聽了不屑的笑著說：「誠意是值多少錢啦？浪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難怪妳只能在台灣念這種二流大學。」
我聽到忍不住緊緊握住了拳頭，如果不是你們瞞著父親把我的錢都吸得差不多了，我早就也出國念書去了。當初三位阿姨對著我說：『要把資源讓給更有需要的人。』，硬生生抽走了絕大部分的資助給你們花用，而我只剩微薄的金額可以度日。暗暗咬了牙，硬是忍下這口氣，在他訕笑聲中離去。
來到靈堂前，胡叔用委屈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應該是三位阿姨又吵了起來，胡叔無辜被波及到了。走進靈堂，果然三位阿姨正吵得不可開交，我突然懷念起夜裡那不停播誦的念佛機，它的聲音都比這些來得親切。
大阿姨見到了我，馬上換上她招牌的虛偽笑容、看似親切的向我招呼著。
「梓柔啊～晚上在這邊顧很辛苦厚？再忍耐一下下，很快就結束了啦，只要妳贊成大阿姨這邊的意見，很快就可以把仁仔送出去了啦。台灣人嘛，還是要土葬才對啊，梓柔妳說對不對？」
脾氣向來火爆的二阿姨直接插話進來：「土葬！？笑死人，現在哪有人在土葬啦。我跟妳講，我認識的師父說阿仁就是要火葬啦，塔位那邊的風水有多好妳知道嗎？阿仁進去不但過得好，我們整個家族都會旺啦。」
三阿姨瞥了我一眼，輕蔑地說：「搞不懂幹嘛還要問這丫頭，就她也配發表意見？俊仁也是糊塗了，遺產好像還有留她一份，根本浪費！聽好了，山頭我都找好了，除了樹葬以外，沒門！」
三位阿姨連消停一分鐘都忍耐不了，在應該莊嚴肅穆的靈堂內像是菜市場裡的潑婦一樣地罵街，這些人又有多少為父親著想的心意呢？說穿了，還不是各自找了法師，選擇對自己這一房最有利的方式而已，一想到父親死後居然成了開運吉祥物，就算我跟父親的感情再不好也為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說穿了，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三位阿姨，我之前就說過了，我尊重三位阿姨們的意見。這種大事還是請三位好好商量吧，我這邊會配合的。」
我一秒也不想待在她們身邊，原打算應付一下就趕快抽身，大阿姨卻故作親暱的挽著我的手，好似與親人一般地說：「梓柔啊，再怎麼說妳也代表第四房啊。沒關係，阿姨給妳靠！只要妳支持阿姨，阿姨絕對會照顧妳的啦。」
「梓柔我跟妳講！不要聽妳大阿姨在那邊亂講，我事情都安排好了，聽我的就對了！」二阿姨講話的方式還是那麼不客氣。
三阿姨依然尖酸苛薄地說：「笑死人了，這小丫頭的意見重要嗎？反正不辦樹葬，俊仁哪都別想去。」
「說甚麼鬼話啊妳！難不成要把仁仔冰一輩子嗎？」
「這樣就耐不住性子，俊仁當初到底瞎了哪隻眼娶了妳？」
「再怎麼說也是我跟阿仁最久，妳們聽我的意見就對了啦．」
看著不斷爭吵的三人，我不禁笑了笑。對啊，我的意見對妳們來說，重要嗎？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心險惡吧？雖然我小時候就不覺得她們美麗過，不過在這個靈堂裡，我看到彷彿不是人、而是三個飢餓的野獸在已經逝去的獵物身上爭奪最後一絲血肉。牠們醜陋的爭奪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就像貪婪的慾望永遠沒有被滿足的一天，看著父親的遺像，我心裡默默問著：「父親啊，如果你還能說話，你會怎麼樣呢？」
好諷刺，我竟然會為了父親感到心酸。
晚上，我夢見了父親在病房裡的那段日子。
父親住院以來，幾位阿姨藉口平時工作太忙、只請看護來照護父親，更不用說那些堂哥堂姊了。胡叔跟我說，希望我能去看看父親，起初我不答應，但還是心軟。
走進病房，看護正在幫父親擦拭身體，那動作看起來像是要草草了事一般、十分的隨便粗魯，而父親已然瘦弱身軀也沒有反抗的力氣，只能任由看護擺佈。父親的眼神是如此無奈，卻只能默默承受著，我的心彷彿揪了一下，支開了看護，我接過毛巾，輕輕的擦拭著父親的身體。
眼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父親，只是一名受病苦折磨的老人。
我扶著他慢慢躺下，平常總是精神的父親，頹萎的躺在病床上，雖然面容已不像過往時的嚴肅，但眼神之中還是保留了一絲威嚴。我戰戰兢兢地坐在病床旁，等候父親隨時的指令，父親看出了我的緊張，啐了一口。
「怎麼？難道跟我相處妳會害怕？」
「父親......我只是擔心您的病......」
聽到我稱呼他父親，父親的臉揪了一下，擺了擺手。
「我都活到這年紀了，難道我還看不出來？」
父親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窗外。夕陽的光，將父親的臉映得昏黃，我從旁看去，父親的臉原來是這麼憔悴的嗎？看著眼前因為病痛折磨而消瘦的父親，心裡莫名的難受，我握著他的手。
「父親，別想那麼多了，我會陪著您的。」
父親依舊看著窗外，淡淡笑著說：「想不到啊......平常恭恭敬敬的人現在連一個都沒出現，連樣子都懶得裝了嗎？」父親的笑聲聽起來如此蒼涼，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把他的手再握緊一些。父親鬆開了手、摸了摸我的頭。
「想不到，竟然妳是第一個來看我的。」
我藉口上廁所，離開了病房。在走廊上我擦著我的眼淚。曾經我是厭惡父親沒錯，不過面對一個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人，過去再多的不是放到這時計較也只剩殘忍。這一天起，我便自告奮勇地留了下來，陪伴著父親、照顧他的起居。
沒事時，我總在摺著紙鶴，據說一千枚的紙鶴能讓心願成真。當然已經是大人的我不會相信這種事了，但是我依然摺著、承載我希望的摺著。父親這段時間很靜，總是默默的看著我折紙鶴，雖然他不說，我也能感受到他眼神裡的悲傷，除了我之外沒人來探望他，這件事還是讓他很在意吧。在我折完千紙鶴，或許有奇蹟，在我折完千紙鶴時，能讓父親病情好轉些、回家看看。
遺憾的是，在我還沒完成之前，父親就離開了。
這一次，我還是沒辦法把祝福送出去。
「小姐！小姐！」
「啊.......是胡叔啊......」
矇矇巄巄的醒來，就看到胡叔一臉焦急的模樣，我不禁好奇的問：「胡叔，發生甚麼事了？這麼慌張？」
胡叔著急地說：「小姐！不好了！二夫人突然就要把老爺送去火化了！」
我一聽整個人都被嚇醒了。
「什麼！？」
「小姐，他們已經走一段時間了，再不趕過去就來不及了。」
「胡叔，快開車帶我過去！趕快通知其他阿姨們！」
我匆匆換了衣服，和胡叔會合後我冷靜了下來，對啊，這樣不也就結束了這場鬧劇？只要二阿姨將父親火化，這一切就結束了，我也可以回去繼續過我的生活了。胡叔見我沒反應，慌忙地說：「小姐，怎麼這時候還楞著呢？」
我悠悠地回：「胡叔，這樣不是正好嗎？」
「什麼！？」
「這樣一來，父親也總算送走了，這一切也落幕了。」
「小姐！妳胡說什麼啊？」
「難道不是嗎？父親一直被冰在冰櫃裡，又有誰在意了？現在終於有人有魄力去解決這件事情，這樣不是正好？」
胡叔聽了愣了一會，旋即又開始勸我。
「不行啦小姐，妳要去阻止二夫人啊。」
「我沒權力也找不到理由去阻止二阿姨。」
「老爺......老爺根本不想被火化啊！」
我訝異地看著胡叔，胡叔一臉愧疚地掏出了兩封信給我。我攤開來看，一封是吩咐胡叔決不能讓自己被火化，另一封則是寫給我的遺書，我留下了眼淚，顫抖著將信收好，恨聲問胡叔。
「為什麼？」
胡叔低垂著頭，不敢注視著我的目光，吞吞吐吐的說出了真相。
「二夫人......二夫人說這遺書公開就會壞了她的好事......就給我了一筆錢......」
「所以你就把父親的信藏著！？」
「我......我原本以為再怎樣也不會火化，才收了這筆錢......小姐我拜託妳！妳快去阻止二夫人好不好？」
我憤然的看著從小就照顧我的胡叔，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做。
「快開車！」
在車上，我打開屬於我的那封信......
『
給梓柔：
在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我已經不再人世了，原諒我沒辦法親自跟妳說聲抱歉。我以為妳會恨我，但是在妳幫我擦身體的時候，我看著妳的臉，妳的表情那樣的專注、好像怕我會痛似的輕輕擦拭著。我才發現之前自己是多麼愚蠢。
我竟然放任讓自己的孩子從小被欺負，卻從來沒有去幫助她。為了保住我的生意版圖，我選擇讓其他三房剝奪妳的生活資金卻不聞不問。可是到了我生命的尾聲，留在我身邊的人照顧我的人，居然是妳......想到了過去我對妳做的事，看著妳照顧我的身影，好幾次我都轉過頭不敢看看妳......好幾次我想跟妳說我內心的悔恨，但是卻開不了口......
看著妳摺的紙鶴，雖然妳沒說，我也知道那是為我折的。想起了妳小時候，我對妳說過千紙鶴的傳說，老胡曾對我說過妳為我折了許多，我那時糊塗、竟然沒放在心上。現在看著妳在床邊，默默地折著，我的心裡是既高興又羞愧。不過在怎麼後悔，也沒辦法再回到過去了......
在生命的最後，我沒辦法挽回過去的錯誤，但至少我希望為妳的未來做點什麼，我立了一份遺囑，在我下葬時律師會公開出來。將我一半的財產留給妳，希望這樣能稍微彌補過去的一些罪業。最後，請妳原諒我這個、在死前都還拉不下臉跟妳道歉的父親。
希望有一天，妳能叫我一聲爸爸。
願平安。
愚父 絕筆
』
我擦拭著眼淚，試著讓情緒平撫下來，趕到了火葬場，我看到了一群人擠作一團，二阿姨正在跟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爭吵。
「為什麼不能把棺木送進去？」二阿姨幾乎是咆哮的問著工作人員。
「小姐！這是土葬用的棺木啊，這種尺寸根本進不去火爐裡。」
「進不去？你們這邊沒得換嗎？」
「小姐！我們這邊只是火葬場，哪有棺木可以換啊。」
「什麼！？你們去跟這邊借些工具，把這棺木給我削了！」
「小姐！不要亂來啊！」
「放心，」二阿姨塞了給大紅包給工作人員。「出了什麼事我負責，你們的上司我都熟呢。」
工作人員看了看裡邊的數目，看了看二阿姨帶來的一群凶神惡煞也就不再堅持了。
「二阿姨！這樣也太突然了吧？」
「梓柔？來這邊幹嘛？我做事還輪不到妳插嘴！」
「二阿姨！這種大事好歹也得跟大家商量再做決定吧？而且父親的棺木弄成這樣，不會太難看嗎？」
「難看！？難道一直放冰櫃裡就好看了？滾開！」
二阿姨的人馬將我擒住，想要把我帶離現場。胡叔想要幫我卻被摔倒在地，看著一群對著父親的棺木又砍又削的，我原本止住的淚水又留了下來。這時大阿姨和三阿姨也帶著各自的人馬趕到了，一到現場、三方人馬仙逝互相叫囂，隨後像是著魔般地搶著棺木，原本擒住我的人也加入了戰團。我看著眼前已經失控的人們，圍繞著父親的棺木不斷喧嘩、扭打。
「二妹！妳竟然這麼不要臉，把阿仁的屍體偷出來！」
「放屁！妳怎麼不說是老三佔著仁仔的屍體？」
「果然是賤人！俊仁就是倒楣才遇到妳們兩個......」
三位阿姨也撕破臉、打得不可開交，不只三位阿姨，似乎所有人都成了貪婪的野獸，為了利益混戰著。看著眼前瘋狂的場面，父親的棺木在爭亂中不斷被衝撞、或是飛舞的石頭丟中、或是被彼此揮舞的武器波及，棺木上傷痕累累。我看著這一切，再也忍不住。
「夠了！！」
也許是我從來沒有在她們面前大吼過吧，阿姨們驚訝地停了下來，每個人都狼狽地看著我。
「阿姨！我跟妳們做個交易！」我拿出了父親留下的兩封信，父親、請讓我為你再做一件事吧。
火葬場鬧劇結束後，轉眼間半年過去了，我終於順利畢業。趁著空閒請胡叔載著我上山，在路上胡叔忍不住又問起那件事。
「小姐......這樣真的好嗎？」
「有甚麼好不好的？至少結束了不是嗎？」
「但是老爺一半的財產，妳有概念是多少錢嗎？」
「那又怎麼樣？」
對於我無賴的回答，胡叔無奈地笑了笑。半年前，我用我所得到的遺產，交換了父親下葬的權力。看了遺書，三位阿姨才知道原來我得到一半的遺產，商量後很痛快地就同意了。看來近在眼前的財富，遠比不知何時兌現的風水更吸引她們。
「爸，我來看你了。」
我在墳前上了香，這裡在太陽下山時，夕陽的餘暉會照映在這片土地上，想必爸爸應該也很喜歡吧？
「胡叔，東西帶了嗎？」
「帶了，不過小姐妳要這個幹嘛？」
胡叔拿出兩袋紙鶴，小時候的、跟爸住院的。我將紙鶴拆回成紙，再慢慢的折成一朵朵的蓮花，我將紙蓮，輕輕地擺在父親的墳前、閉上眼。
「希望這一次，我的祝福能傳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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