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深處有一面湖,湖的周圍長了整片的針葉林。風一吹,針葉就沙沙竄動,偶爾在空氣中旋著舞飄落,便墬進一片煙霧裡。湖面之上從未見有過清朗的情景,永遠漫著厚厚的一層霧氣,與一般湖泊不同的是,這霧並非由水氣凝成,也並非朦朧渾濁的白,而是由一條條帶狀的、七彩的物質所組成,彼此交纏、扭曲,看起來是流狀物,實則不然,伸手無法觸摸,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影。
亞維克住在湖邊,從他記憶以來便是。他不記得自己待在這裡多久了,他只曉得自己必須日復一日於偏離巨松30度的地方下網,等兩個沙漏漏完的時間之後將其拖起,從湖底蒐集新的星星。網孔的大小是精確丈量過的,不成熟的星星無法在網中滯留。然而大小並非是考量的唯一要素,形狀也是。亞維克必須一個一個檢視打撈上岸的星星,五個角必須完整無缺,星足必須是完美的等腰三角型,底角必得在60~75度之間。星體的厚度要大於5公分,自然不得太過單薄。亮度就不是重點了,不論它散發的光芒多麼微弱或是刺眼,天空中必然有需要它的位置。檢查完星星之後,那些缺角的、形狀不完美的、厚度不足的……全數都丟進湖畔一個由黑色玄武岩自然形成的巨大缽裡,亞維克必須將其研磨變成粉狀(一些由不同角度觀看會呈現出不同色彩的晶亮粉末),最後將它們全數倒回湖裡。
接著將那些完好的星星們裝進推車,延著湖岸的小徑迅速繞圈。轉到第七圈時,亞維克便回連同推車「咻」地升起,而後便置身於漆黑的夜空中。死掉的星星會發出一種高頻率的叫聲,亞維克便是依此找到那些已然死滅的星體。他們是黑色的,以一種鬆散的結構結成,是一群煙塵的球狀集合體──對彼此並沒有任何情感牽連的煙塵。輕輕一碰,他們就破散、支離。將這些黑色的煙塵掃盡,換上一顆新的星星,便是亞維克的工作。收集下來的塵埃,仍舊丟回松葉林間的湖中,他們自有再生的能力。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亞維克從未有任何一天,中斷進行這個工作。他不需嘗試若他偷懶了天際會變得如何。「死滅的星體若不在當日晚間清除,便會散發一種恐怖的惡臭,如病毒般擴散,並引發整個天穹星體的衰亡」手冊裡是這麼明確記載著的。他持續地勞動著,對這份工作雖不至於到熱愛的程度,但他覺得這是一種上天賦予他的高貴的使命,重要,並且不可或缺。可不知怎的,亞維克近來總覺得非常疲憊,非常、疲憊。不僅是拖動星網時雙臂的力氣彷彿都消失殆盡,就連工作速度也減緩許多:從前夜半便可完成的工作,現在才常常都要到天色發白了,才能掃淨最後一顆死星星,然後癱軟的坐在半空中。
亞維克是精靈,他一直以來以為自己不會生長,以為自己是與天地共存的,在他住在湖畔的這一段日子裡,他從未感受到身體上的變化,至少,於形體上沒有。但最近不一樣了。前幾個日子的某天,當朝陽露出第一線光芒反射到他的眼睛之時,他卻意外的發現自己竟在一夕之間衰老了。
後來又過了幾天,當他使盡全身力氣正在拖網時(他甚至認為自己尚未把網拉起便會癱倒),另一隻精靈走近了。他長得就如同亞維克一般,只是眼神過於乾淨,透明無暇,純粹。
亞維克笑了。他喃喃自語的說:「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再等你。」話語尚未停歇,亞維克便沉沉的睡去。他在夢中(或實際上也是如此)緩緩降到湖的底層,星星的粉末在他身上聚集,凝成星足,結成星體。而後星星在他胸膛上呼吸,一漲一縮、一漲一縮,最後終於成為他的心跳。
總有一天他會醒來,然後回到那個有巨松的湖畔。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s://attach1201.eyny.com/) | Powered by Discu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