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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流年 -【飛凰引】《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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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12:42 PM
標題:
紫微流年 -【飛凰引】《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5 08:35 AM 編輯
【書名】:
飛凰引
【作者】:
紫微流年
【內容簡介】:
文藝版文案:
女人是蠢笨的,軟弱的,沉溺於柔情幻夢的,陸九郎精熟誘騙,賺得供養無數。
直到一把長刀帶著殺意斬落,劈碎了自負與虛妄。
飛沙萬里,長煙入懷,年少從軍行;
兩強相逢,誰為誰屬,蒼狼逐赤凰;
愛是一場傾盡全力的縛絞,你是我的征服。
--非文藝版--------------------------------------
一別數年,陸九郎英銳分明,氣息越發強悍,話語咄咄迫人,「見到故人,一句話也懶得說?」
韓明錚不知說什麼,半晌方道,「陸將軍,久違了。」
陸九郎神情不明,忽然一嗤,「從前我任你呼來喚去,何時當得上一聲陸將軍?」
韓明錚沉默,宮牆高遠,長夜無聲。
陸九郎似自言自語,「你來長安不是時候,該等我成了當朝一品,萬人之上——」
韓明錚微諷,「正好見證陸將軍如何風光,給你羞辱一場,悔不當初?」
陸九郎靜了片刻,「到那時,我向韓家求娶,你會不會應?」
韓明錚突然酸澀起來,許久才道,「不會。」
一句話簡介:世上若無韓明錚,人前哪有陸九郎
立意:古從軍行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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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12:56 PM
第一章 天德城
自從河西一帶淪於外族之手,天德城就成了中原王廷最遙遠的邊城。
它原本是北地戈壁的一個小鎮,為了防禦龐大的回鶻汗國,十萬大軍從中原而來,無數民夫挑土壘石,在荒地上築起一座灰黃的城池,與冷月及胡笳為伴。
這裡風沙不斷,雨水稀少,連最耐渴的胡楊都長得艱難,軍隊卻不曾離去。
一年又一年,強盛的回鶻汗國衰落了,西邊的吐蕃悄然崛起,趁著中原動蕩開始貪婪的吞掠,在數十年前逐漸侵奪了河西十二州,猶如從豐沃的王朝斬去了一隻長臂。
天德城只能在一旁孤獨的佇望,連它也被王廷疏淡太久,在長久的和平下變得鬆馳與懶怠。如今它接替河西成了西域各國繞入中原的要道,源源不絕的商隊與使者往來,讓這座軍城越來越像商城,連街頭的小販也習慣了以多種胡語叫賣。
五月的日頭曬得土牆發暖,忽的一陣狂風驟起,酒幡猛烈的搖擺,剎那間黃塵四起,雜屑騰空。小販趕緊壓住貨棚,途人匆忙捂口掩鼻,仍逃不脫一頭一臉的灰。
狂風撕擰樹葉,捲飛曬衣,肆無忌憚的在城中橫蕩幾個來回,好容易散了狂勁一揚遠去,拋下滿地的狼籍。
城中的一方宅院深處,一個肥壯的男子正在望空大罵。
男子胖如一團潤發的油麵,窄眼似嵌了兩道細絲,罵起人來格外凶蠻,只因險些逮到偷溜進來的野小子,卻給狂風迷眼,飛沙一過就沒了影,怎不讓他氣煞。
樓上的女郎倚窗而立,臉相與樓下的男子相似,寬顴抹得酡紅,厚唇塗了豔脂,頭上簪滿琳琅釵飾,細眼帶著無限柔情,目送一個少年從假山池後溜了。
那少年膚色極白,眉眼俊秀非凡,有一種不羈的風流靈狡,雖是逃走仍然不慌不亂,離院前一回首,對著樓上人飛了個嘴。
女郎被引得越發心醉,痴痴的笑起來。
肥壯的男子惱恨非常,對著女郎罵道,「那小潑皮算什麼東西,專騙女人銀錢的無賴,你莫不是豬油蒙了心,居然信他的鬼話!」
情郎既走,女郎放下心來,在樓上嬌蠻的回嘴,「九郎俊俏又體貼,哥哥無非是嫌他窮,你要是再欺負他,我絕不與你甘休!」
男子大怒,無奈妹子被寡母嬌縱慣了,壓根不服管教,他只能對服侍的婆子怒喝,「我近日事忙,你給我盯緊了,陸九郎一來立刻通報,我親手要撕了他的皮!」
婆子唯唯諾諾的應下,男子氣沖沖的走了。
且說少年從後門躥出,見無人追逐,緩下來一抖衣衫,閒散的行出巷尾。
街邊一個圓頭鈍臉的年輕潑皮坐等許久,迎上來急切的問,「九郎,成了?」
陸九郎神態懶慢,天然帶輕佻,但容貌俊峭明銳,眼尾深狹秀長,顧盼時尤其勾人。他掠了對方一眼,袖子一展,現出掌心的粉色繡袋,「石頭,你問的什麼蠢話,小爺行事哪有不成的?」
石頭大喜,「不愧是九郎,陳半坊的妹子都給你哄到手。」
陸九郎輕浮又嫌惡,「陳嬌又醜又笨,我可瞧不上,不過耍幾天罷了。」
石頭豔羨不已,「九郎怎麼總能騙到女人,也教我幾下把式,讓我得些好處?」
他苦苦央求,全忘了二人雖是一般低賤,可陸九郎不單有張好臉,衣衫也講究潔淨,儀態優雅,宛然一個良家子,與邋遢的自己截然不同。
陸九郎得意之餘也給纏煩了,「街上這麼多女人,你要瞧得出哪種合適下手,我就教你。」
街面往來的女郎不少,石頭左顧右盼了好一會,猶豫道,「穿粉衫子的年紀小,應當好騙。」
陸九郎無情的嗤笑,「黃毛丫頭就算哄到手,有幾個錢給你?」
石頭語塞,趕緊改口,「我瞧錯了,那個戴金釧的娘們一定家財豐厚。」
陸九郎又一聲嘲弄,「膽子不小,那是官夫人,身邊僕傭眾多,根本瞧不上窮鬼,就算費盡心思攀近,一旦事發,直接將你當賊打死。」
石頭張口結舌,不免喪氣的道,「沒錢的不行,有錢的也不行,九郎這是耍我?」
陸九郎正當心情好,懶洋洋的指點,「傻貨,最合用的有兩種,一是年長富商的妾室,沒兒子的才好,寂寞且小有積蓄,容易誘動;二是勾欄的姐兒,既要討好客人,又挨鴇母訓罵,只消溫言軟語的一哄,沒有不上套的。」
石頭聽得發傻,由衷道,「有道理,九郎好聰明。」
陸九郎帶著三分優越賣弄,「最妙的是這兩種人身份低下,管束頗多,發覺被騙也不敢聲張,只有吃啞巴虧,不會有什麼後患。」
石頭一想又不對,「陳嬌可不是,她的兄長陳半坊是城中一霸,凶悍得緊,你不怕有麻煩?」
陸九郎一撇嘴,「誰教他的賭坊逼著我要債,自然要找人來償,何況他眼下哪有閒心管這些,靈州的巨商馮公近期來了城內,還不得忙著巴結?」
石頭恍然大悟,激動起來,「沒錯,馮公何等豪闊,拔根毛都比陳半坊的腰粗,他定會拼命討好,哪還顧得上別的,等他轉過頭來,九郎已經抽手了。」
閒話之間,二人已經到了城中的百味樓,陸九郎對著迎上來的伙計甩了塊碎銀,「水晶肴蹄、脆炸腰子、糯米八寶鴨、趙廚子親做的熗虎尾,再來一壺酒。」
伙計半笑不笑,「喲,陸哥兒這是得了錢,不如把舊帳也會了?」
陸九郎毫不在意,「孫三,你又不是掌櫃,急什麼,老帳年底再說,今日的錢是給夠的。」
孫三無話可說,去後廚報菜,「陸小潑皮騙到了銀子,過來吃喝。」
趙廚子本已歇了手,聞言起身,「那小子嘴刁,調味要仔細些。」
孫三忍不住牢騷,「你說那些女人怎麼就肯貼錢給他,就憑一張好面皮?」
趙廚子起了猛火,熟練的掂鍋翻炒,「他娘不就是個妓子?他從小在花樓裡混大,最懂這些把戲,靠騙女人的皮肉錢過活,還不如去當兔兒爺呢。」
孫三唾了一口,「聽說他娘還曾經重金請人教他讀書,沒學到半點好,這小子成日混吃混賴,欠了一屁股賭債,早晚給人打死。」
後廚裡一番輕蔑,酒堂內的二人全然不知,陸九郎就算聽到也不會在意,反正沒打算給孫三半個銅子的賞。
堂上的說書先生眉飛色舞,正講到近年河西的豪傑韓戎秋揭桿而起,領兵驅走蕃人,重新奪回被侵佔近百年的沙州。
這一段最為精彩,眾食客無不屏息,石頭更是全神貫注,直到陸九郎茶水飲完三盞,說書先生休場,堂內的客人才開始閒敘。
石頭聽完才覺出口乾,拎起茶壺一氣猛灌,陸九郎嫌棄的讓伙計另送了一壺。
石頭一抹嘴,仍覺意猶未盡,「九郎,方才說韓家的韓小將軍兩膀有千鈞力,一桿銀槍力挑數千蕃兵,當真是神威凜凜!」
聽了多少次還能如此入神,陸九郎不以為然的嘲笑,「以一當千那是陸地神仙,遇上了記得多拜幾拜,興許能保佑你下輩子變個富家翁。」
石頭比陸九郎大兩歲,對英雄人物極為嚮往,滿臉的憧憬,「我也希望有這運道,可惜沙洲在千里之外,韓小將軍哪會來天德城。你瞧我要是從軍,會不會也能混出個名堂。」
陸九郎一點不掩飾鄙夷,「從軍有什麼好,吃沙爬灰,拿腦袋給上頭墊腳,長年累月的欠餉,天德軍什麼樣你沒見過?還做這種蠢夢。」
石頭急急的辯道,「河西軍怎麼一樣,那是神威無敵之師,一定是大不相同!」
河西近年動靜不小,河西五軍威名遠揚,難怪石頭生出了無限景仰。
昔年中原動亂,朝廷調隴右與河西的駐軍入內馳援,蕃人乘虛侵奪了十二州,近百年來中原一直無力收復,只有任蠻人佔據。直到河西沙州的豪族韓家出了一個韓戎秋,他散盡家產,招募義兵,聯合聯裴氏、趙氏等大族,經過數度血戰,如今已從蕃人手中奪回了五州,天德城的酒肆成日在傳讚這位英雄,連黃口小兒也知。
陸九郎懶得理會,抄起了竹箸,英雄離天德城太遠,香噴噴的菜肴已擱在了面前,石頭聞見香氣魂都飛了,哪還顧得上說話。
陸九郎突然伸箸一攔,「熗虎尾不許動。」
石頭咕嚕一聲咽了口水,大為失望,「為什麼?」
熗虎尾是百味樓的名菜,源自淮揚,以鱔魚尾背的淨肉精心調製而成,烹成後色若黃金,鮮嫩油香,簇在盤內形如虎尾,是趙廚子獨一份的手藝。
陸九郎進食時肩平腰正,舉止端雅,看來就是個富家公子,道出來的話卻沒正形,「我還要走一趟西棠閣,不留點香餌,怎麼弄銀子?」
石頭無話可說,忍著饞涎一舔箸尖,悻悻戳了一塊鴨子。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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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30 01:06 PM
第二章 西棠閣
縱然是天德城這樣動輒飛沙走石,一年八個月苦寒的邊城,也少不了歌宴縱飲,倚紅偎翠的奢靡享樂之地。
西棠閣正是這般所在,裡頭雕樑華棟,錦幄玉屏,雲集著無數佳麗,賓客非富即貴,踏進去就能忘卻外頭的一切,夜夜燈燭如炬,從落日熱鬧到天明。
當下恰是正午,卻是西棠閣歌罷樂歇,賓客稀少,最為空蕩的時候。
陸九郎對閣內的地勢熟如自家後院,打發了石頭,從一處矮牆攀入閣內,繞開打呵欠的護院,躲躲藏藏溜進一棟小樓,望見一個年輕的丫環,張口一喚,「繡香。」
繡香青春帶俏,左腮有幾顆白麻子,正給主人的羅裙薰香,見他來也不驚,嬌嗔的飛了個眼風,「你來得不巧,娘子陪客呢。」
陸九郎順勢捏住她的手,「怎麼這個時辰有客,哪來的傻貨,還要多久?」
繡香的嗓子更軟了,「幾個遠來的胡商,才叫的酒席,定是要過夜了。」
陸九郎縱是失望,神情也不顯,指尖一騷似誘似戲,「春蓉不得空也好,不然你哪有空?」
繡香明知他是個浪蕩的,依然架不住心跳,「我可當不起,你眼裡只有娘子,哪瞧得上我。」
這一句分明染了醋,陸九郎也不辯,目光落在她的唇,「換了口脂?顏色不錯。」
繡香越發心蕩,連白麻子都紅了,胡亂的搡了一把。
陸九郎不閃不避,一引入懷,輕巧在耳際一吮。
繡香登時陣腳大亂,卻在這時,外間傳來僕役叩門,陸九郎鬆了手。
繡香慌慌張張去應門,片刻後轉回,怏怏道,「娘子的羅裙污了,客人耍鬧得厲害,喚我去幫忙。」
她被撩動春情,很是不願離開,無奈主人有令,只得捧著熏好的裙子前去,還叮囑陸九郎小心,別給護院傷了。
陸九郎本就沒打算與繡香相好,不過是隨手一戲,正待離開,突然想到熗虎尾所費不貲,如此回去可惜,要是趁春蓉換衣時說幾句話,賣一份好,女人的心一軟,腰帶和錢袋豈不就鬆了?
繡香雖然沒了影,陸九郎對西棠閣熟稔,膽子又大,仗著人少尋去。
他聽得一處院落似有樂聲,從送膳的窄梯溜上樓,才踏上木廊,陽光映出轉角有人影近,他慌忙避入了一間空室。
廊上足聲漸近又漸遠,並未發覺異常,陸九郎悄鬆了一口氣。
隔廂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河西傳信,韓戎秋將至……隨行雖有精兵護衛,城中只許六人進入……」
陸九郎一驚,立時屏息。
又一個男聲響起,難掩興奮,「只要他在城中意外,河西五軍必然分裂……」
先前的男聲又道,「不然我何必召你來,木雷,這是絕好的機會,河西將重回大兄的掌中。」
那木雷恭敬道,「大人在中原軍中潛身多年,正為此刻。」
男聲越發低了,「……此事干係極大,周元庭定會……」
二人說的雖是蕃話,陸九郎從小在花樓見慣了胡客,熟通多種胡語,聽得炸出一身冷汗,當即要溜。然而從門縫一瞧大為不妙,在迴廊巡視的並非護院,竟是攜刀的軍衛,一旦發現哪有命在。
陸九郎急中生智,他翻出窗外,踩著樓邊的窄簷挪動,拼力一躍勾住樓邊大樹的枝椏,僥幸不曾驚動守衛。他汗涔涔的潛出院子,慶幸逃生成功,哪還顧得上為何而來,自然也忘了隨身所攜之物。
空靜的廂房內擱著一隻提籠,籠中一盤金黃的油鱔,透涼。
一場無端的飛來禍,涼透的不僅是油鱔,還有孫三和趙廚子。
石頭晚間去尋伙伴,恰碰上陸九郎的房主來催租,突然衝進一群凶神惡煞的差役,稱百味樓的趙廚子和伙計孫三橫死,正是陸九郎所殺。
劈裡啪啦的板子打得房主與石頭死去活來,一迭聲的喊冤告饒,差役漫天搜尋,滿城張貼通緝文告,幾乎將天德城翻過來,陸九郎卻不見了。
這小無賴當時慌了神,等溜出來發現東西忘了,立刻知道不妙,揣著一包饅頭躲藏起來。
他所賃的屋子老舊不堪,房主吝嗇至極,牆爛了也不管,任房客自行修補。陸九郎偶然睡覺時踹破,發覺歷年來朽板相疊,生生補出一個夾層。他以騙詐為生,得罪無數,很滿意這個夾層,還加了些遮掩使之更隱蔽,幾次靠它躲過了抄尋。
這一次如法炮製,果然不久就有人闖屋,陸九郎從板縫窺見明晃晃的刀光,隨後聽差役拘了石頭和房主,一切動靜悉數入耳,心頭冰涼。
這一夜格外漫長,夜色深暗,更夫一聲聲敲梆。
黎明時分,薄霧冥冥,一輛糞車緩慢的馳過街頭,牛脖下的鈴鐺發出咣啷的輕響。
牛已年邁,趕車的蒼頭駝背弓腰,重復每一日的晨起收糞,驀然他瞪住夜霧侵濕的石板,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一塊銀白之物被車頭的燈籠映亮,蒼頭顫巍巍的下車拾起,竟然是一塊碎銀。
這宛如天降橫財,蒼頭激動的揣入懷中,一抬眼前方赫然還有一塊,他忘形的蹣跚去拾,接連拾了三四塊,沉浸在狂喜之中,絲毫不覺後方一個影子溜上車,鑽進了碩大的糞桶。
天德城百里外的小鎮來了個奇怪的少年,生相俊俏,出手大方,身上卻奇臭無比,一進澡堂子就薰跑了所有人,舊衫全扔了,有蒼婆拾到一聞,嘔得隔夜飯都吐出來。
少年當然就是陸九郎,他躲在糞車內出城,在野溪裡浸了又浸,連苦膽水都吐空了,好容易遇上一輛驢車,捏著鼻子將他送到此處,總算逃出生天。只是給糞臭熏倒了胃,再香的食物也形同嚼蠟,加上多次嘔吐,明顯瘦了一圈。
陸九郎憔悴了,銀子也所剩無已,開始琢磨去處。
天下最繁華的是南邊的中原,卻得從天德城入關,他當然不可能回去尋死;北邊與東邊是回鶻的地界,剩下只有往西,河西的沙州與甘州本來不錯,韓戎秋驅除蕃人後鼓勵耕植,安定百姓,聽說商旅多了十數倍,遠比天德城興盛,但既然這位大人物要遇刺,想來也難有安定。
陸九郎蹲在恭房內左思右想,竟沒個好去處,正煩惱間,忽然聽得外頭異聲,他透過恭房的草縫一望,斜對面的院門旁多了幾個凶悍的蕃人。
可憐的伙計被蕃人威逼,嚇得聲音支顫,宛如一隻被勒住脖子的閹雞,打頭的蕃人腰挎彎刀,手拎著一張畫像,畫中的少年好不眼熟。
陸九郎一眼瞥見,渾身發緊,呼吸都停了。
幾個蕃人挾著伙計去樓上搜尋,陸九郎擦去冷汗,提起褲子從恭房溜出客棧,棧外的拴馬石繫著幾匹軍馬,陸九郎解開韁繩抽散餘馬,自己捉牢一匹,拼命打馬狂奔起來。
路人驚呼馬跑了,幾名番人覺出不對,狂怒的從客棧追出,然而兩條腿怎及四條腿,眼看甩得越來越遠,陸九郎正以為逃脫,迎面竟又撞上七八個蕃人,凶戾的縱馬追來。
陸九郎慌了神,拼命鞭馬向野地奔去。
西北地闊人稀,久旱少雨,鎮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西墜的日頭亮晃晃的刺眼,碎礫地上零星長著雜草,馬蹄一過漫天塵灰,撲得後方的蕃人成了泥人,越發恨怒欲狂。
陸九郎年少體輕,初時將蕃人甩開一大截,但他不懂馭馬,只會胡亂鞭打,不多時就給後方越追越近,急得渾身大汗。
眼看他越過一個土坡,馬勢稍緩,後頭的蕃人摘下長繩一揮,一個渾圓的繩圈由遠忽近,刷的一聲套上陸九郎的頸,他只覺脖頸一勒,已被扯得從馬上墜地,險些當場厥過去。
蕃人殘忍的嘩笑,一聲唿哨馬蹄倏動,竟然拖著他滑行起來。
陸九郎曾聽過蕃人生性暴虐,喜歡將活人在馬後拖拽,直至血肉磨盡,白骨支離,哪想到竟有一日身受。他被勒得臉色發紫,堅硬的砂石磨礫腰背,激出火灼一般的劇痛,隨著頸上的繩索越來越緊,陸九郎被扯得頭頸欲裂,神智渙散,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似生出幻覺,坡上的落日格外炙亮,光芒中有個騎者的影子,在馬上纖細伶仃,臂挽長弓。
一剎那宛如靜止,持繩拖拽的蕃人大笑驟停,沉重的身軀栽倒地面,背心嵌著一枚利箭。
陸九郎縛頸的圈繩鬆了,終於得以呼吸,只覺一陣陣眩脹,冷汗與熱痛交煎。
沒人再留意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子,所有蕃人盯住了坡上。
逆光中的身影有一種凜冽的銳意,挽弓一搭一放,又一箭嘯空而來,射倒了一名蕃人,餘下的終於回過神,咆哮著拔出彎刀,縱馬向土坡衝去。
陸九郎死裡逃生,拼著疼痛向遠處爬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蕃人馬勢極快,瞬間近了坡頂,坡上的影子收起弓,從鞍側的懸鉤取下了一柄刀。
那是一把極其剽悍的戰刀,握柄堅長,刀刃更長,僅握持就有驚人的氣勢。影子馭馬一躍,以一種無可形容的激勢疾衝而下,雙方交鋒的一剎,長刀揚起一道狂烈的弧線,一把劈開了蕃人的彎刀,帶著無盡的殺意斬落。
看起來架勢英勇,但一個人不可能對戰一隊蕃兵。
陸九郎轉回頭,繼續往外爬。
突然一物從天而降,重重的砸在他面前,濺起的腥熱澆了他滿頭滿臉。
陸九郎眩暈的抹了一把,睜開眼正對上一隻蕃人的頭顱,斷頸赤紅,白牙森森,怒睜的雙眼宛如銅鈴,驚得他身體僵木,毛髮聳然,腦中猝的一崩,徹底暈死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1:48 PM
第三章 絕處生
陸九郎半昏半沉,隱隱感覺不妙,背臀部持續傳來鈍痛,彷彿一個慘遭凌虐的小倌,一念浮出嚇得他瞬間清醒,然而方一彈動,險些又給痛暈過去,歇了半晌才緩過氣。
他環顧四周,發覺在一處石穴內,旁邊燃著篝火,自己正趴在一塊軟氈上,被剝得赤條條,背臀糊滿了深褐的藥粉。
突然一個青年湊過來,「哎喲小子,你總算醒了。」
青年寬肩闊臂,濃眉亮眼,天生翹嘴的笑模樣,「你運道好,碰上巡邏的軍隊趕走了蕃人,正巧我又路過,不然這會都給鷲鳥啄光了。」
青年樣子親善,陸九郎卻盯著他不語,也不知是痛是怕,漸漸的滲了一頭汗。
青年猜測少年嚇傻了,語氣越發輕鬆,「叫我阿策好了,你的傷不重,只損了些皮肉,已經上了藥,疼痛幾日就能長好,且忍一忍吧。」
陸九郎似終於回神,有氣無力道,「多謝恩兄救命,大恩無以為報。」
這般反應才對,阿策滿意的盤坐一旁,「順手而已,不必客氣,小兄弟打哪來?如何稱呼?怎麼會被一群蕃人追攆?」
陸九郎適當的現出迷茫,「我從天德城去西邊投親,突然就碰上這群凶徒,實在不知什麼緣故,恩兄不妨喚我小九。」
阿策相當的疑惑,「這一帶好歹是天德軍的地盤,蕃人應該不會如此放肆,你是無意間惹了什麼事?」
陸九郎突然嗆咳起來,半晌不停,阿策只得取了水囊過來餵他。
陸九郎氣息奄奄的飲了水,看起來脆弱又無辜,「我從來膽小,哪敢犯什麼事,大概是運氣太差,遇上蠻人發瘋,恩兄是打哪來,看起來不像本地人。」
阿策停了一停,笑了,「可巧了,你是投親,我也是,打算往天德城,能救你也是有緣,正好順路將你送回去。」
陸九郎立即道,「多謝恩兄好意,我身體疼痛難當,不堪移動,還是讓我就地休養。」
阿策現出為難之相,撓了撓頭,「這哪能行,荒野裡沒吃沒喝,我也不可能留下來陪你。」
陸九郎神情誠摯,「哪敢再勞恩兄,我還有點銀子,換恩兄一些乾糧清水,自己躺幾日就好。」
阿策義正辭嚴道,「我好歹救你一場,哪能半途而棄,附近似有個鎮子,等我雇輛馬車墊上厚絮,一定將你妥貼的捎回,你只管放心。」
陸九郎益發虛弱,似說話都喘不上氣,「恩兄雖是好心,但我自小體虛,如今一條命去了大半,再顛動就是要命了。」
阿策苦口婆心,連勸帶嚇,「你要是不走,蕃人再來怎麼辦,再說荒地還有野狼,沒兩天就將你連皮帶肉啃個精光。」
陸九郎毫不猶豫道,「那也是我命該如此,總勝過痛死在馬車上。」
阿策大約心眼太實,完全聽不進他的話語,大為搖頭,「救都救了,哪能看著你死,小兄弟就不必擔憂了。」
陸九郎方要再說,突然篝火一動,石穴又進來一個人。
昏黃的火光映出一個少女,她雙眉茸茸,明眸湛亮,秀稚而嬌美,想是在野泉沐過,一手擰著濕淋淋的黑髮,隨意瞥來一眼,忽然一笑。
少女望來的一剎,陸九郎的脊背如浸冰水,莫名的起了微慄,隨著她一笑又消散了。他一時也未多思,只覺少女天真膽大,想是從未見過俊俏少年,稍加引誘就能到手。
阿策翻出軟氈擲給少女,解釋了一句,「這是我妹妹小七,小兄弟別在意。」
陸九郎仍在絞盡腦汁的尋藉口,避免被帶去天德城,但阿策好像傻了,隨口敷衍幾句就睡下,傾刻間鼾聲如雷。
陸九郎只好轉向火堆另一邊的少女,卻見對方已在軟氈上歇了,只有悻悻的閉上嘴。
石穴外一縷夜風掠入,吹得篝火輕晃,肌膚絲絲生涼。
陸九郎驀然省起,僵了一剎,艱難的扭頭回望,見自己兩瓣光溜溜、爛糊糊的屁股,正一絲未遮的仰天而翹。
饒是陸九郎一肚子打算,想了無數話語擺脫這對兄妹,哪料到外傷引發高燒,陷入了長久的昏迷,等他醒轉過來,已經是在一輛馬車內。車中並無旁人,他摸索身上穿著衣衫,略鬆一口氣,又聽得車外熱鬧非凡,詫異的挑開車簾一線,猶如五雷轟頂。
外頭撲眼而來全是人,有的挑著竹筐,有的負著米麵,還有賣炭的、販糖的、拉駱駝的各色商隊,擠擠攘攘的排著長隊,前方灰黃的城牆好不眼熟,正是天德城的城門。
陸九郎全沒想到一醒又回了閻王殿,通身直冒虛汗,眼見軍士逐個勘查,遠處的通告欄還貼著通緝的畫像,他慌如熱鍋上的螞蟻,正要拖著傷跳車逃走,車簾忽然一掀。
馬兒緩蹄前趨,拖著車行近關卡,趕車的阿策聲音輕快,「辛苦各位軍爺,這是路引。」
軍士接了路引,隨即檢看馬車。布簾一挑,現出兩個少女,一人落落大方,青嫩玉秀,任由打量並不在意;另一個被她攬在懷中,長髮散亂,俏臉煞白,小嘴紅盈盈,見人驚惶的一縮,瑟怕又嬌弱。
軍士掃過為之驚豔,嘴上卻嚴厲起來,「車裡可不要藏著什麼,仔細搜一搜!」
阿策知機的塞過一錠銀子,「妹妹體虛,一路顛簸染了病,急著進城找大夫,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軍士一掂頗為滿意,也就作罷,揮手放行。
車內的陸九郎一聲不吭,通身給冷汗浸透了,抹了唇脂的嘴咬得發白。
他被少女攬在懷裡,卻沒有半分銷魂之感,腰際的一手宛如鐵箍,扣得他動彈不得,少女另一隻手借著髮絲遮蔽,按在他的頸脈,稍一加力就能讓人暈厥過去。
陸九郎一直提防阿策,壓根沒留意少女,此刻強忍驚異的轉眸一望。
少女嫣然一笑,落下來的目光又涼又淡,宛如在看一隻怯弱的小雞仔。
馬車轆轆入城,街道的喧鬧聲浪湧來,駕車的阿策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2:00 PM
第四章 遠來客
西棠閣的護院是一份不錯的差事,只要巡守各院,驅趕一下醉鬼和窮措大,算不上勞累,還能天天瞧見美豔的嬌娘,唯一的缺憾是不大體面,正經人瞧不上,多是些混賴之徒充數。
近日護院中多了一個朝氣勃勃的青年,他手腳勤快,未語先笑,身形又精健,宛如爛蓬蒿裡竄起了一枝勁竹,格外的打眼,連閣裡的花娘都留意到,頻頻的飛個媚眼。
青年很懂規矩,從不往女人跟前湊,讓護院的頭領老邢很滿意。
老邢其實不算老,剛過三旬,如今雖是個看院子的,也當過軍中校尉,受過下級奉承,可惜上司選錯了靠山,時勢一變被革拿查辦,連帶他也遭殃,當下這份營生都是托了舊關係,可謂是落魄了。
幾個舊同僚來閣裡吃酒,老邢陪笑迎了,心裡不是滋味,等回到歇宿的雜屋,新來的年輕人跟進來,提籠蓋一掀,現出兩碟鹵菜一壺酒,老邢笑了。
能安慰失意中年人的,就只有酒了。
幾杯黃湯灌下,老邢有了三分醉意,「幾個龜孫如今得意了,抱上了盧遜的腿,看人都斜著眼,什麼東西!」
年輕人在一旁搭話,「盧遜是不是前日與杜判官來過閣裡的大人?原來是邢爺的老相識。」
老邢咬著雞骨頭,冷笑道,「就是那諂上欺下的王八,杜槐也是假模假樣,軍中沒一個好貨。」
年輕人很謙遜道,「邢爺對軍中熟知,不妨說說這些貴人,我初來不懂,怕衝撞了。」
老邢酒興上來,滔滔不絕的說起來。
天德城是一座軍城,名義上的統領是遠在靈州的朔方節度使,真正的執掌者是防禦使周元庭。作為駐邊多年的老將,周元庭已過六旬,酒色上頭興致不大,極少來西棠閣。
其次是副使童紹,他在朝中有靠山,一來就高傲跋扈,無人敢惹,如今城務大半都由他說了算,每過兩三日必來閣中享樂,架子與脾氣極大,侍奉尤其要小心。
再者是虞候薛季,此人剛冷少言,掌軍務督查,職位雖在童紹之下,卻能不偏不倚,頗有分庭抗禮之勢。
至於判官、推官、押衙、兵馬使、參軍等各級官員,老邢無不熟極,對諸人大方與否,性情癖好,均能一一道來,正說到酣處,手下通報有客人爭鬧,老邢趕去處置,年輕人自然跟了上去。
一處華院鬧哄哄的圍滿人,屋內的精瓷細碗打個稀爛,綾羅軟帷糊滿了湯酒,堂中對峙的二人皆是一臉激怒,一副不死不休之態。
左邊的大漢體格雄壯,指戟喝罵,「跟爺玩陰的,今日不打死杜槐你個龜孫,老子就不姓樊!」
右邊的男子錦袍短髯,面相端然,捂著青紫的眉額,憤然道,「樊志,你因私犯公,毆打同僚,我必去上司面前道明是非,剝了你這兵馬使的皮!」
樊志潑口大罵,「只管去告狀,當老子怕你個卵?憑什麼動老子的兵!」
杜槐怒咻咻道,「我既為判官,有懲治之權,你的手下犯錯就該受罰!」
樊志一腳踹飛圓凳,砸在杜槐身側,「賭錢算個屁!你不就是借機發作,想把他們的差使奪給旁人,不然怎麼對得起背後孝敬的銀子!」
杜槐的面色異常難看,「滿口胡言!他們違紀在先,我秉公懲治,你不服盡管向上申訴!」
樊志提起拳頭,「老子受你這鳥氣?先將你打個半死,再押去府內翻搜,等人贓並獲,看你拿什麼裝樣!」
杜槐給激得拔出腰刀,「欺人太甚!縱是將來上頭責罵,我也要和你拼了!」
兩人均是怒容滿面,青筋暴起,眼看要血濺五步。
年輕人不免一驚,天德軍的將官竟然如此暴烈,哪是花樓的護院能勸得了。
老邢卻毫不畏懼,快步上前,聲調都拔高了三分,「這不是樊大人和杜大人,怎的不痛快了?是酒淡了還是花娘服侍得不好?天天照面的同僚,再大的怨氣到閣裡也該散了。」
老邢一番連說帶笑,將杜槐的刀壓回鞘,杜槐居然也不反抗,場面當即鬆了三分。
老邢又去安撫樊志,「樊大人幾天沒來,蘭姐一直惦記,要是知道您進閣沒瞧她,定要胡思亂想,大人務必去說幾句,我這就讓人把酒菜送過去。」
幾句話的功夫,樊志的拳頭也鬆了,滿面凶悍化作一聲冷哼,哪還有劍拔弩張。
老邢繼續奉承杜槐,「喝喝鬧鬧的才是老伙計,杜大人來得正好,小蓮兒新學了曲子,說頭一個彈給您聽,一定得賞她這份薄面。」
年輕人在一旁目瞪口呆,老邢一喚,「阿策!愣著做什麼,還不帶樊大人去見蘭姐。」
阿策趕緊帶路,樊志的腳跟上來,嘴裡還不忘放狠話,「等爺辦完事,回頭要你好看!」
杜槐壓根不理,目不斜視的被老邢請去了另一邊。
老邢如有神助,輕而易舉的化解了爭鬥,阿策實在難以理解。
更讓他震驚的是次日樊志和杜槐竟然醉醺醺,臂挽臂的離去,滿口的稱兄道弟,親熱得宛如一家。
老邢面不改色,麻利的送客,轉頭解了阿策的困惑,「真有仇哪會在堂子裡打架,做個樣子罷了,圖的就是有人勸,好下台。這一鬧杜槐就不至於太過,樊志在下屬面前也有交待,大伙都不乾淨,鬧大了誰都沒好處。」
阿策恍然了悟,帶上了佩服。
老邢有些得意,也有些疲憊,「我能吃這碗飯,就是明白裡頭的門道,不用把這些將官看得太高,軍中就是爛泥塘,我從軍時也曾一腔熱血,槍法也能一誇,到後來——」
潦倒的男人停了話語,拍了拍年輕人的肩,一聲嘆息。
城西角一帶巷子多雜,屋價不高,許多初遷來的百姓都選擇此處暫居。
胡娘子是個寡婦,丈夫早先營商掙了些家當,半道故去,餘下一個獨子。她將院子隔牆一分,租賃出去,兼做中人賺些碎銀。這日她洗完衣裳,將水潑去中庭的水溝,就見一個少女挎著籃子回來。
少女玉顏明秀,手腳纖長,舉止輕快俐落,不似小家女的羞怯,見人大方而喚,「大娘,我買了果子,您也嘗一嘗。」
胡娘子掃見對方籃子內,臉上掛笑,嘴裡絮叨起來,「小七,就算我給阿策薦了活計,你也不能省了灶上的功夫,外頭的吃食貴,經得起幾個花銷?」
小七隨口應對,「大娘說的是,我們初來,家人病著顧不上這些,過一陣置辦齊了再說。」
胡娘子接了塞來的果子,仍是責備,「不就是差些鍋碗,在雜鋪賑幾件就是,有病人更得精打細算,哪能像你這般耗費。」
小七任她念叨,只笑不語。
胡娘子眼珠一轉,又道,「日頭好,你讓病人出來曬一曬,病氣散得快,哪能總躲屋裡。街坊傳說北邊鬧熱疫,你們又從外地來,說不得會多想,你可別在意。」
少女望了她一眼,「哪能呢,只是有些不服水土,如今已好多了。」
她果然去屋內取了躺椅,將病人抱出來曬太陽,自己搬了個小凳子陪坐。椅上的女孩被長髮覆住眉眼,半張臉尖秀白皙,唇色潤澤,確實沒有沉重的病氣。
胡娘子看得仔細,放了心不再打探,換件衣裳出去和鄰居閒話。
院內總算清淨下來,少女安恬的剝石榴,過了一陣道,「傷處可好些了?」
陸九郎睜開眼,乖巧道,「有恩兄替我換藥,疼痛減了許多。」
少女遞給他一碗石榴子,還擱了支木勺。
陸九郎接過碗,將散髮撥開,眼眸低垂成一彎弧,俊秀又脆弱,「謝謝七姑娘。」
少女側頭一笑,「叫我小七就好。」
她大方的托腮看陸九郎,石榴汁水鮮紅,將他的唇染得嬌豔,配上少年漂亮深狹的眉眼,有一種莫辨雌雄的美,不禁一讚,「你若生成女子,一定是個美人。」
陸九郎似不知所措,宛然一個羞澀的少年郎。
少女話語輕鬆,「你進食的樣子不像出身市井。」
陸九郎猶豫片刻,「我過世的娘曾請人教我禮儀,她說我爹出身大家,將來歸宗不能墮了體面。」
這一言果然引動少女的好奇,「是哪一家?」
陸九郎自失的一笑,迷惘又低悵,「誰知道,不過是她的美夢罷了,就算真有身份,哪會認風塵女之子。」
少女眸光一轉,給自己也剝了隻石榴,「九郎是行九?」
陸九郎還是少年,棱廓柔和,氣質柔弱,帶著鬱態更令人心憐,「其實並無兄弟,我娘非要作如此喚,不少人以此取笑。」
少女似有了同情,「可還有其他親人?」
陸九郎搖了搖頭,聲音更低,「自從娘急病過世,我就一無所有,過得混亂不堪,全仗乾姐的接濟。」
少女此先已聽他述過,接口道,「所以你尋乾姐時恰好聽見高官受賄,不得不逃出城,那一隊蕃人大約是受高官的指使,要殺人滅口?」
陸九郎的眼圈紅了,憂心中帶自責,「我當時嚇壞了,沒瞧見對方的面容,只顧著逃命,但願乾姐不要受我牽累,那就罪過大了。」
少女寬慰了兩句,陸九郎斂了悲傷,流露出感激之色。
少女忽然道,「你怎麼不問我與哥哥的姓氏名諱,家人過往?」
陸九郎靜了一剎,赧然回道,「我蒙恩獲救,怎好冒昧多問,何況身上有緝捕,萬一知曉太多,怕出事了反而連累恩人。」
陽光映著少年精致的眼睫,誠摯又幽遂,看不出一絲虛假。
少女漾起一抹笑,意味深長,「不必擔心,你都這般聰明,又怎麼會有事?」
阿策歸來已是入夜,陸九郎早早歇了。
少女在半邊院裡擺好餐食,阿策進食如風捲殘雲,掃空盤碗後道,「打聽過了,這小子是個騙錢的無賴,閣裡是他的相好,受牽連入了大牢。」
這小子極會裝,要不是救人後覺得蕃兵行為蹊蹺,搜出通緝文告,定給他騙過去了,等入城了見事不妙,他頓時乖覺起來,主動說了被緝的首尾,省了拷問的工夫。
阿策不忘提醒妹妹,「他雖不成樣,心眼倒深,聽說極會騙女人,你別上了當。」
少女嗔了他一眼,「我又不傻,滅口之人能使喚蕃兵,身份非比尋常,單憑我們未必查得出來,裴家在城內有據點,還是該通個消息。」
阿策猶豫了片刻,「這事說了裴家也未必信,沒準還懷疑我們來搶功,要不是怕他們對阿爹的安危不上心,我何必跑這麼遠。」
少女想了一想,委婉勸道,「畢竟五軍同盟,一旦發現我們來了不通報,更要生出計較。」
阿策聽得有理,「也是,我們先自己查,等長庚帶人追蹤到蕃兵的去處,進城來會合,我就知會裴家。」
少女放下心,有些好奇,「你在西棠閣見了些官員,感覺天德軍如何?」
阿策明顯的現出不屑,「將官爭利,軍紀頹腐,作戰大約不堪一擊,比河西差遠了,可惜涼州還在蕃人手裡,沒法直接往中原遞消息,不然誰繞道來這個破地方。」
少女眉鋒一抬,一剎那凜銳如刀,「涼州,總有一天我會拿下!」
阿策樂了,做出教訓之勢,「還沒正式入營,口氣就這般大,為將者須謹慎細察,不可貪勇冒進,阿爹的訓誡都忘了?」
少女忍俊不禁,斜睨一眼,「上次追著欽卓不放,受軍法處置的可不是我。」
阿策一點不後悔,甚為得意,「欽卓是蕃王的女婿,能將他追挑而死,挨軍棍也值得。」
少女笑吟吟的謔道,「結果就像陸九郎,翹著屁股趴了半個月,而且比他還嬌弱,動不動就唉喲喊疼。」
阿策一彈妹妹的額,笑罵出來,「拿我和那小無賴比?我不多喊幾聲,阿爹能免了罰?」
少女靈巧一躲,笑聲散入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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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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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30 02:08 PM
第五章 侍驕客
周元庭作為防禦使,執掌天德城三十年,人人都道他已經老了。
近年來他脾氣漸和,進入年邁的安逸,甩開政務,大半時光用來賞鳥釣魚,專心種花。但北邊的乾洌很難養活嬌嫩的花草,底下人孝敬的名品沒幾天就焉了,勉強撐著幾片葉子作數。
童紹調遷來此已有三年,從每日一次的呈報,到半個月才來一回,越來越輕忽,他看著防禦使府花園中這些垂萎的葉子,覺得與主人並無分別。
然而今天,周元庭輕飄飄的說了一句話。
童紹霍然抬頭,盯住面前的背影,疑惑的復述,「從明日起閉城二十日,這是為何!」
周元庭正在澆花,話語不緊不慢,「河西會談將至,城內該有個準備。」
童紹當下繃起臉,「閉城茲事體大,城門每日有數千商旅出入,豈能突然中斷,此舉不妥!」
周元庭姿態從容,「不過是暫閉一陣,能有什麼不妥,天德城地可是軍城。」
童紹越發不快,冷笑道,「大人對會談過於看重,未免有失朝廷的體面,一旦讓韓戎秋得知,恐怕還當朝廷急於示好,得意而忘形。」
周元庭的語氣分毫不變,「他既願率河西各州歸附,自然是朝廷之喜。」
童紹踏前一步,話語更強勢,「河西淪於異族管治多年,韓戎秋雖稱歸附,誰知是真是假?萬一他表面示好,實則野心勃勃,天德城豈能不防?」
周元庭輕撫低弱的花枝,「不錯,所以需要與之會談,觀其真意。」
童紹咄咄迫人,「依我之見,目前敵我難辨,我等更該嚴陣以待,強硬而示,絕不可有一絲退讓,令韓戎秋生出輕視之心。一旦縱得河西人桀驁不遜,來日難免成朝廷大患。」
周元庭似隨意一問,「依童大人看來,天德軍的戰力比河西五軍如何?」
童紹縱是再誇口,也說不出天德軍更強,含糊道,「未見之前,不好妄論。」
周元庭雲淡風輕道,「河西人是否輕視,不在迎接之道,童大人掌管軍務數年,兩軍正好做個對照,如我軍勝出,朝廷自然不會墮了威儀。」
童紹語塞,避轉話頭,「總之閉城不可取,此舉影響極大,誰能擔這個責任?」
周元庭停了侍弄花草,轉過身來,他體態鬆馳,眼睛微眯,如一隻懶慢寬和的大貓,忽然一喚,「薛季。」
一個武將從院門走入,方棱的面頷似鐵鑄,聲音也如鐵鐫而出,冷鏘堅沉,「屬下在。」
童紹的神色一變,虞候薛季掌軍中督查,從來冷面少語,二人一慣的不對付。
周元庭接過侍從遞的帕子拭手,對薛季道,「城門交你監管,禁絕軍務以外的一切出入。」
童紹怒火陡起,方要激爭。
周元庭淡然一擺手,「我還是防禦使,你不必多言,一切責任有我承擔,你若不滿,不妨向朝廷上書。」
童紹難以置信,陡然警惕起來,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
阿策借著跑腿與閣內各處的僕役、婢女攀話,費盡心思打聽陸九郎遭變的那一日,有哪位高官出入。
結果卻是出乎意料,那日軍中官員聚宴,上至副使,下至判官、司馬、兵馬使之類,有的先至,有的後到,足有百餘之眾,如何分得清是哪一位,不免犯了難。
老邢不知就裡,很欣慰年輕人的勤快,對他越發關照,不忘提點幾句,比如今晚靈州的富商馮公要在閣內宴請童副使,迎客時定要殷勤,打賞必是豐厚之類。
傳說馮公家財萬貫,生意做得極大,就算在西棠閣舉宴,也會派管事過來打點,從設案到食單,樣樣盯著置辦妥當。
夜燈懸亮,醇酒在案,美人與樂師靜待一旁,老邢帶著一群護院在門口恭迎,終於等到貴客款款而來。
一個體腴腰碩,通身富貴的男子,騎著裝飾華麗的駿馬,神態驕然的被一群人簇擁,正是副使童紹,老邢服侍對方下馬,正在討好逢迎,後頭突然傳來馬兒的暴嘶。
童紹回頭一望,見一個年輕護院近了坐騎,登時大怒,「哪來的蠢物,好不曉事!」
老邢一看大驚,他叮囑了幾樁,唯獨忘了一事,童大人的愛馬價值千金,性子暴烈,不容旁人接近,從來都是童大人親手拴馬,這下殷勤獻錯了地方,意外犯了大忌。
其實阿策之所以上前,還真不是殷勤過頭,純屬給人算計了,他受了老邢的偏愛,引起其他護院的妒恨,故意慫恿他上去牽韁。
他一時也未防備,見馬兒揚蹄踹來,不假思索的一閃,扣住馬嚼沉臂一壓,暴起的馬勢驟止,連嘶叫聲都發不出,只能僵怒的噴息。
阿策按住馬鬆了一口氣,突然察覺不對,立即撤手退開,然而周圍的目光已經變了,力壓驚馬的力道何等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了愕然。
童紹的怒氣被震駭取代,驚疑道,「小子,你是做什麼的?」
阿策流露出窘態,笨拙的撓了撓頭,「小人是閣裡的護院,以前在居延海替人牧馬。」
童紹目光尖銳,打量了一陣,「馬夫?這把力氣,不該是個護院。」
阿策彷彿不懂,憨然一笑。
與童紹同來的另一名男子年近四旬,修偉雋雅,風儀出眾,見狀靄然一笑,拋出一錠銀子,「好小子,童大人賞識你了,還不致謝?」
阿策雖未見過,也猜得出打賞的就是馮公,接了銀子故作喜色,「多謝副使大人,多謝馮公。」
童紹仍在審視,冷聲吩咐,「把我的馬拴好。」
阿策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一把芝麻糖,駿馬對這人生了畏懼,又捺不住香甜的引誘,且行且食,竟然乖乖的被去拴好,連童紹的親衛也嘖嘖稱奇。
馮公撫掌而讚,「看來沒誇口,確是個有經驗的牧馬人。」
童紹面頰微鬆,暫時散了疑惕,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去了。
阿策所露的一手著實不凡,不但護院紛紛讚羨,連趾高氣揚的副使親衛都側目而視。
老邢滿是疑惑,將阿策拉過詢問,「你怎麼有這般力氣?」
阿策似有些赧然,「我從小愛和牛頂著玩,想不到這也能得賞。」
老邢一時不知說什麼,他在軍中見多了力士,從未聽說誰能力壓驚馬,喃喃道,「虧得還有兩分把式,不然就闖下大禍了。」
阿策摸了摸鼻子,將馮公的賞銀塞給他,「是我大意,邢爺費心了。」
老邢心頭一暖,推了回去,「你的賞自己留著,這事也不算錯,入了貴人之眼,將來定有前程。」
阿策不甚在意,「哪能呢,我還是跟著邢爺。」
老邢雖有三分羨妒,聽著還是高興,「嘴上倒會討巧,等發達了,記得我就不錯了。」
阿策轉了話語,「邢爺去廂房外候著?不是說做事要當著貴人的面,好顯得盡心。」
老邢好笑,戳破年輕人的心機,「你想湊近了再得賞?哪有那麼多機會。」
阿策嘿嘿一笑,算是認了,「萬一貴人出來更衣呢?」
老邢嘖了一聲,「那也輪不到你伺候,沒見有親衛守著?別觸了黴頭。」
見年輕人有些失望,老邢又安慰,「這已經不錯了,貴人防範多,與馮公聚宴還算寬鬆,要是軍中聚宴,我們連院子都不能近。」
阿策生出了好奇,「馮公到底是什麼來頭,不像普通富商。」
老邢得意的笑,「普通商人哪能與馮公相較,他富可敵國,每年都要向朔方軍供馬,與天德軍的高官也有交情,商隊往來多地。他每次來都會舉宴邀請城中的達官顯貴,聽說今次還特意向胡商購了一批美人,沒想到突然下了封城令。」
阿策聽到此處神色驟變,脫口道,「封城令!何時的事?城門禁了出入?」
這消息的確令人咋舌,老邢也不以為怪,「方才聽童大人的親衛說的,封城二十日,禁絕一切出入,這還是從未有過,外頭的商旅可是難了。」
阿策捏著銀子靜默,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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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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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30 02:16 PM
第六章 城門亂
閉城令掀起了軒然大波,街巷傳聞無數,百姓紛紛而議。
胡娘子與幾個婆媽在巷口做針指,聽了滿耳消息,心思轉了幾道。
待阿策回巷子,她眼皮抄見,揣著叵籮追上來,「策哥兒回來了,做工還順利?」
阿策一怔,步子稍緩,「還好,勞大娘關心。」
胡娘子一雙眼骨碌碌,睃著他的面色,「你一個大小伙子帶兩個妹妹,怪不容易的,賺點薄銀要養三個人,長久了怎麼辦?」
阿策當她是熱心,隨意道,「沒什麼,以後總有法子。」
胡娘子見他要進院,哎哎拉住,「傻哥兒,你不懂籌劃,錢用盡了怎麼辦,將來還要說媳婦,就沒想過難處?」
阿策一頭霧水,只有敷衍兩句,「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還沒想著成家。」
胡娘子這下得了話,順勢責備,「那怎麼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家中就你一個男丁,妹妹終是別家的人,不能把自己耽擱了。」
阿策給纏得莫名其妙,也有些好笑,抑下不耐,「大娘說該怎麼辦?」
胡娘子正等這一句,裝模作樣的一撫鬢角,「我是一片好心,或許多口了。」
阿策突然覺出微妙,抱臂而觀,看她故作姿態。
胡娘子咳了一聲,道出正題,「我瞧小七雖然伶俐,不是個持家的,好在生得還算標致,不如早些給她尋個出路。」
阿策很是不可思議,「大娘這是給她相好了人家?」
胡娘子煞有介事的嘆氣,「寒門小戶,她又不通家事,能尋什麼好人家?不過倒有個難得的機會,馮府要做大宴,缺相貌端正的婢女。」
阿策生生聽怔了,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胡娘子見他沒言語,以為意動,略帶得色的抻著指,「我有個姓陳的親戚,有門道把她弄進去,這也是為小七著想,進了大戶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做舅哥的還能少得了好處?」
阿策譏誚中帶點沉笑,「閣裡也傳馮府近日高價購美人,那位親戚想必給大娘許了重酬?」
胡娘子沒想到這小子猜透了門道,羞惱起來,「什麼重酬!我是為你們打算,小七這丫頭連烙餅煎湯都不會,哪家肯要這樣的媳婦?傻小子不識好人心,就當我多事了!」
胡娘子一迭聲嗆完,回了自己的半邊院,重重扣上了門。
少女聽得步履迎出來,正見胡娘子摔門,不明所以的望向兄長。
阿策閉了院門,與她說了首尾。
少女聽得瞠目結舌,驚嘆一聲,「天爺,每日都聽她念叨做湯餅,我買吃食又沒用她的銀子,怎麼這般瞧不得?」
阿策涼嗖嗖道,「不就是貪圖厚利,說什麼婢女,馮府要的是美姬!這婆娘騙良為賤,缺德得冒煙了,難怪當了寡婦。」
少女只覺無奈,「她到底怎麼瞧的?陸九郎都比我更像美姬。」
阿策啼笑皆非,按著妹妹的頭故作凶態,「回頭就將你提腳賣了,看哪家大戶敢收。」
兄妹倆笑做一團,阿策輕鬆片刻又擰了眉,「閉城令一下,長庚他們進不來,只能倚仗裴家的人了,既然有線索,我還是想探一探。馮公要大宴高官,倒是個極好的機會,如果能——」
阿策的話語驀然一停,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去了陸九郎養傷的屋子。
陸九郎聞聲而起,方要客套,阿策劈頭就問,「恢復得如何?應當是能下榻了。」
陸九郎答得謹慎,「雖還有些牽痛,想來無大礙了。」
阿策平時替他換藥無甚閒話,此時突然關切起來,「不妨走幾圈試試?」
陸九郎一點也不想動,硬給阿策架起來行走。
阿策很是欣慰,「果然已經好了,初時可能略為不適,多走走就妥了。」
陸九郎被拖著在院子轉了幾個來回,只得道,「如恩兄所言,確是好多了。」
少女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倒了一壺茶。
阿策也不讓陸九郎回屋,按在庭中的竹椅上,往他手裡塞了盞茶,「你這傷養好了,通緝還沒撤,當下危險得緊,有想過往後怎麼辦?」
陸九郎現出迷茫又怯懦的神態。
阿策嘆了一口氣,「原本還能設法將你送出去,誰知下了閉城令,這可如何是好。」
陸九郎似越發惶恐不安了。
阿策覷著他的神色,語氣稍重,「你有命案在身,屋主又嘴碎,萬一給她舉發,我們受牽累也罷了,你的小命必定難保。」
陸九郎局促的捏著茶盞,「是我給恩兄添了麻煩。」
阿策宛如給胡娘子附身,又哄又嚇,「我倒是有個主意,可以替你一洗冤屈。」
陸九郎適時的現出驚喜。
阿策隨即道,「富商馮公要舉宴,城中眾多高官都會到場,若能聽聲找出害你之人——」
陸九郎貼心的接口,「我就能洗脫冤枉,重獲生天,恩兄這個法子極好!」
阿策本打算軟硬兼施讓這小子聽話,沒想到他如此配合,大喜道,「正是如此,不過你這模樣不好進馮府,必須有所掩飾。」
陸九郎乖巧之極,「可以用入城時的法子。」
阿策一想又有些猶豫,「馬車裡暗,容易混過去,白日恐怕沒那麼容易。」
陸九郎主動化解了顧慮,「我以前常給親娘梳妝,熟悉女人的姿態,只要施些粉黛,嗓音捏細些,絕不會被看破。」
說服出奇的順遂,阿策心滿意足,終於放過陸九郎,將他送回榻上休息。
少女已經明白兄長的想法,私下道,「你想借機將他弄進馮府探查?太冒險了。」
阿策不是沒有權衡過,「馮府要人甚急,一定不會細察。除了這場宴會,哪還有機會接近眾多高官?西棠閣當天也要送人過去,我趁機混入,宴會結束前將他弄出馮府,躲去裴家的據點,旁人就查不到什麼。」
少女搖了搖頭,「他答應得輕巧,這是要命的事,未必能鎮定應對,馮府人多眼雜,萬一敗露,他立刻就會將我們供出來。」
阿策也知這是行險,無奈道,「你說的有理,但我今日不慎露了痕跡,就怕有人起了疑心,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須冒險一試。」
少女聽完牽馬之事,神情凝起來,思了片刻眸子一抬,「既是如此,你去尋胡娘子,就說改了主意,要將兩個妹妹一起賣了。」
天德城一閉,對出入的商旅就如晴天霹靂,短短兩日已經積了數千人,城外鬧哄哄的凌亂不堪,滿地是貨物和駱駝糞。這些商人或是販貨來此,或是要穿城去往關內,好容易遠道跋涉到此,只等著入城休息,硬生生給攔在城下,哪裡受得了。
城外怨聲沸騰,城內同樣吵嚷,要離城的亦是心急火燎,城門內外的沸鬧聲揚到數條街外。然而軍令如山,任是如何喧騰,守城門的軍士寸步不讓。
正當人潮洶湧,眾勢激揚,忽然一行人排眾而來,領頭的正是童紹,他騎著駿馬,官服鮮亮,倨傲的過來巡視,百姓見高官到來,不由怯了三分,喧聲略低下來。
盧遜任支使一職,是童紹的親信,環視人群故作痛心之狀,長嘆了一聲。
童紹冷笑,聲調高揚,「我早說過閉城會引起大亂,周大人何嘗肯聽!」
他既然如此說,當下就有膽大的商人上前哭訴,道城外的貨進不來,店鋪要倒了,一家老小只有喝西北風。
童紹平時哪將草芥小民放在眼中,必會使人揮鞭驅開,此時卻似耐心起來,竟然屈尊聆聽,百姓受了鼓勵,紛紛圍上來泣訴,聲浪越來越大。
任押衙的魏宏奉命督守城門,得了小兵的通報趕來,一見勢頭不好,立時對童紹道,「此處雜亂,不利於童大人的安危,還請隨我移步。」
童紹根本不予理會,他自負已久,驟然給周元庭壓制,蓄了一肚子火,誓要扳回一局,沒事也要鬧出事來,不然怎好寫折子彈劾。
盧遜自然懂得上司的心意,揚聲道,「魏將軍莫不是鐵石心腸?童大人傾聽民間哭陳,你也要攔?」
百姓一聽,越發洶然,許多人現出了憤憤之色。
魏宏知對方故作姿態,心裡罵娘,又不能面上得罪,「屬下奉命行事,童大人若覺不妥,請來周大人軍令,我必遵行。」
童紹冷笑,聲調高昂,「你只知軍令,不知百姓之苦,民眾一旦群起,幾個士兵哪能攔得住?就算上頭有令,也難責泱泱之眾!」
眾人登時受了慫動,立刻群湧紛紛,轟然往城門奔去。
魏宏大急,讓人飛報薛季,同時令士兵守住城門。
盧遜卻拿腔捏調的喊道,「不許傷及百姓!否則童大人必以嚴懲!」
如此一來,士兵頓時六神無主,長槍在手也不敢使,眼睜睜看人群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扳動絞盤,打開了城門。
城門一開,裡頭的極力朝外湧,外頭的人拼命往裡奔,人們爭相擠簇,唯恐失了機會,場面凌亂不堪,有人推搡,有人激喊,轟鬧鬧亂成了一鍋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2:24 PM
第七章 戲恩人
天色將晚,當魏宏從虞候府出來,恰好撞上了幾名同僚。
當日的城門之亂已經傳開,魏宏成了防禦使與副使爭鬥之下的倒黴鬼,官員無不知曉。
杜槐與魏宏還算熟稔,不免問起來,「魏大人還好?城門現下如何了?」
魏宏久經官場,心情再差也不至當著同僚流露,「還能如何,已經閉上了,薛大人派執法衛守著,敢擅衝的就地刺死,天王老子喊都沒用。」
樊志與魏宏不對付,開口少不了幸災樂禍,「聽說衝進來近千人,這可是大有不利,萬一混了些居心叵測之徒,生出禍事,責任該由誰擔?」
魏宏連眼梢都不瞟他,一口頂回去,「自有上頭公斷,輪不到樊大人操心,要不這差事你上,沒準童大人瞧你的臉面,就不來巡查了。」
杜槐在一旁打圓場,「以當時的混亂,誰在場都束手無策,哪能責怪魏大人。」
樊志陰陽怪氣的嘲笑,「也對,閉城令前所未有,老魏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把不住不足為奇。」
魏宏火氣上來,方要反唇相譏,一輛路過的馬車停下,車簾一掀,是個寬面高顴的官員,正是行軍司馬梁容,「魏大人去何處,我捎你一程。」
魏宏也不讓,將馬拴在車後,「我正乏了,多謝梁大人。」
馬車載著二人走了,樊志輕蔑的一唾,「梁容也是個慫貨,能有什麼用?」
杜槐當然不會附和這渾人,打了個哈哈避開話頭,「童大人今日同薛虞候鬧得不愉快,不知明日馮公舉宴,這二位會不會碰面。」
樊志大剌剌的回道,「不去哪有樂子,大伙都等著瞧呢,可惜今天衝進來近千人,怎麼就沒讓馮府買的胡姬入城。」
說起這個,杜槐也有了笑意,「美人何等嬌弱,怎好給擠壞了,樊大人不必愁,聽說馮府已經急購了一批姬人,必有合你意的。」
胡娘子得了個沒臉,氣惱了半日,沒想到愣頭青突然開竅,主動過來應了。
小七這丫頭也不吵鬧,大約真以為去馮府過好日子,也是個傻的,白生了漂亮面孔。
胡娘子一邊為酬銀入袋歡喜,一邊暗生鄙夷,血親又如何,人皆自私,還是要緊著自己。
陳半坊也很欣慰,他雖橫行城中,在街坊面前威風十足,當著貴人卻只是個辦差的跑腿。此次馮府所購的胡姬無法入城,他在城中急尋美人,百般手段用盡,出挑的委實不多,直到最後瞧見送來的一雙姐妹,總算略為稱心。
這對姐妹身量相當,一個似明玉初鑿,純稚中現嬌秀;一個如芍藥凝豔,顧盼間展風情。
陳半坊打量半晌,覺得其中之一莫名有些眼熟。
如芍藥的少女似有所察,狹眸輕佻纏媚的一繞,陳半坊登時色授魂銷,只可惜好貨得往上供,不能沾染,轉手讓人送去了馮府。
姐妹二人進了豪富之宅,本該學些規矩,然而時辰倉促,嬤嬤領著轉完園子,訓誡幾句發下新衣,就到了歇宿之時。
二女分在一室,各有一榻,僕役送來熱水,小七接了閉上門扉,提起木桶傾入案上的銅盆。
陸九郎本來就年少俊俏,又是女人堆裡混大的,一番精心施妝加上姿態拿捏,活脫脫成了一個嬌媚少女,連曾經照面的陳半坊也給蒙過去。此時他施施然掬水洗手,姿態從容,不見一絲卑怯,倒像小七是他的侍女一般。
小七沒有在意,將污水潑了,另行換水洗漱。
陸九郎卻開了口,語氣傲慢,「你可知明日該如何行事?」
小七正用濕巾拭面,聞言一頓,抬眸望住了他。
陸九郎似變了一個人,居然帶上了教訓,「我雖然受緝,你們喬裝入城,匿藏逃犯,追究起來一樣有罪。」
小七有些意外,折起布巾沒有作答。
陸九郎暗窺她的神色,故作冷漠,「你可以將我殺了,但這一來就無法得知真相,更會打草驚蛇,引發全城搜捕。」
小七一閃眸子,不急不怒,「你若敢賭,就不必浪費口舌。」
陸九郎停了停,含糊道,「畢竟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以怨報德。」
小七忽然一笑,「你在意恩情就不會如此作態,不必裝模作樣,你到底想如何?」
陸九郎緩了語氣,「我只想知道,宴會過後,你們會怎樣處置我。」
小七想了想,坦然道,「會換個安全的地方,開城之後可以放你離開。」
陸九郎似安了心,「那麼是我妄言了,請小七姑娘勿怪。」
他前倨後恭,傾刻又溫順起來,小七也不點破,淡然一應。
陸九郎一派貼心的叮囑,「明日我會仔細辨聲,不過貴人眾多,姑娘要格外留神,畢竟是扮作美姬,萬一有人無禮,也請暫且忍耐,絕不能引起懷疑。」
小七心底生警,面上不動顏色,「知道了。」
陸九郎又切切道,「有些貴人好陪酒,姑娘就算不擅應對,也要盡力柔順些,千萬不要惹得貴客不快,現出破綻。」
他說了一大堆告誡,比胡娘子還囉嗦,小七越聽越無用,當即打斷,熄了燭火歇下。
第二日晨起,陸九郎的妝扮越發細致,他畫出纖長的眸線,染出嬌麗的紅唇,輕紗籠了頸項,棉袋墊在胸衣下,連舉止都嬌柔扭捏起來,端的是唯妙唯肖。
馮府熱鬧非凡,大門內外水洩不通,高官絡繹而來,眾多美姬輕裳彩衣,隨著管事在門口迎接貴客,其中以陸九郎最為熱情,加上姿色出眾,輕易得了不少賞銀。
他似心情極好,還同近身討錢的小乞兒說了兩句,賞了一塊碎銀,小乞兒狂喜,揣著銀子撒丫子跑了。
陸九郎方一回身,給小七扣住了臂,她的眼眸毫不掩飾警意。
陸九郎笑吟吟的相對,張狂又大膽,「姐姐休急,你心念的貴人還未至呢。」
他一派有恃無恐,大異於從前,小七知道不對,方要將他押往僻處詢問,陸九郎忽一掙,嬌滴滴的挽住鄰近一個官員,「大人,請隨我這邊入席。」
杜槐正與同僚寒喧,被打斷頗為不悅,轉頭一望笑容滿面,「是府中新來的?好個殷勤的小美人。」
小七只得鬆手,任陸九郎伴著杜槐向宴堂行去,冷眼隨在後方監看。
陸九郎毫不在意,如一個久歷風月的花娘,輕易逗得杜槐開懷,又巧妙的避開狎暱,對其他官員也大方迎笑,哄得左右一片歡聲。
小七在邊角上越看越疑,總不成他真當自己是個女人,隨即就見陸九郎與一個武官耳語,武官隨之望來,目光甚至是淫猥。
小七立覺不妙,果然武官色迷迷道,「你妹妹說得不錯,姐姐也是個美人,就服侍大爺吧。」
小七被一把攫入席間,冷冷的盯住陸九郎。
陸九郎輕飄飄的一掠,嫣然一笑,「姐姐不必羞怯,這位樊大人是極好的。」
他在席間左右逢源,宛如樂在其中,小七卻被迫在樊志身邊倒酒,他粗魯好色,不時捏手撫肩的觸碰,姿態十分淫狎。
小七的神情越來越難看,陸九郎拿準她不敢翻臉,在一旁推波助瀾,放縱調笑。
正當他得意之時,少女眉間倏冰,一壺酒從她掌間墜落,咣郎砸得粉碎,濺了滿地酒污。
周圍皆驚,樊志大為不快,面上生出了惱怒。
杜槐當是美人手誤,在一旁打哈哈,「小美人情怯,樊大人需耐心些。」
小七也不請罪,起身向陸九郎行來,他脊背一激冰寒,立時道,「姐姐還不扶樊大人去更衣,好生的侍奉!」
樊志轉怒為喜,扣住小七露出猥笑,「還是妹妹曉事。」
小七什麼神情也沒有,陸九郎笑嘻嘻的躲在杜槐身後,目中含蔑。
二人氣氛雖怪,宴上正當熱鬧,誰也沒有留意。
樊志挾著小七出了宴堂,一個青年大約急於獻殷勤,搶上來扶。
小七借機想抽身,樊志惱怒的扣緊,對青年厲聲一喝,「沒眼力的雜碎,滾!」
周圍一陣嘩笑,笑青年拍馬屁拍到了馬腳,青年只得退開,看小七給樊志拖走了。
馮公恰好從隔院過來敬酒,駐足瞧了一眼。
樊志挾著小七跨過幾重院,隨意進了間廂房,將僕婢驅出,對少女道,「臭丫頭,敢砸了大爺的酒,今日就看你懂不懂事了。」
小七茸軟的眉尖擰著,現出一種稚冷的忿氣,一個字也沒有回。
隨著一聲喀響,屋內詭異的安靜了。
後窗一動,年輕人翻入屋內,正是阿策。
他見樊志昏死在地上,微鬆一口氣,「怎麼回事?」
小七氣息冰冷,惱怒道,「陸九郎弄鬼,我得立即回去,這人怎麼辦?」
阿策來不及多問,立即道,「我來處置,既然那小子不聽話,馬上帶他出府。」
就在此時,門扉突兀的叩響,室內倏然緊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2:37 PM
第八章 騙嬌女
小七一把拎起癱軟的樊志,躲去榻上揮落帷幔,阿策閃至門後,按住腰間暗藏的刀。
門外奇異的安靜了,突然一聲低語傳入。
阿策的神情變得極怪,僵了一剎鬆刀,打開了門扉。
門外之人端雅沉穩,氣度從容,正是宅邸的主人馮公。外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他應該正忙於酬應,出現在此著實有些詭異。
馮公對阿策的現身毫不意外,踏進來反手掩門,瞥了一眼垂落的床幔,聲音冷淡,「前次不是我遮掩,你已被童紹查了個底掉,這又做什麼?天德城可不是沙州,能讓小兒輩妄為。」
阿策尷尬至極,試探道,「是小子行事不當,敢問閣下是裴家的哪一位?」
馮公全沒有先前的好性情,一擰眉現出嘲諷,「入城一聲訊息都不傳,眼中哪有裴家,何必還作此問。」
阿策一點也不敢嘴硬了,賠笑道,「絕無此意,此來遇見一樁蹊蹺,想略有所得再通報,並非有意相瞞。」
馮公風儀不凡,話語卻咄咄逼人,「你一不知會暗哨,獨自入西棠閣刺探,二又來此地行事,所疑的到底是天德軍還是裴家,一切究竟是你擅作主張,還是應家族之令?」
阿策給逼得滲汗,趕緊解釋,「是我擔心家父安危,私下而來,家中並不知情,路上恰巧碰見有蕃兵受天德城高官的驅使,這才起意探查。」
馮公現出一絲譏誚,「所以你拙招迭出,支使妓子行事,甚至毆傷軍官?待令尊來此,我定要問一問,若這孝子蠢到給天德軍拿了,他該如何與周大人會談。」
阿策被嘲得狼狽不堪,訥訥的無言應對。
小七挑開帷幔下榻,接了話語,「我們不知此為裴家之所,倉促之下有失謹慎,來日有罰自會領受,五軍同盟已久,素來互信互重,何必過疑多思。」
阿策給妹妹一點,穩住了神,「這是我家七妹,年少魯莽,還請勿怪。」
馮公微微一怔,仔細打量起少女。
小七不卑不亢的一禮,「外間尚有急務,為免生變,我先去處置,回頭再來請罪。」
她也不等馮公回應,開門自去了,阿策趕緊述了首尾,以免這位爺又發作。
馮公聽得眉梢挑起,語氣甚奇,「所以你們聽信一個無賴之言,將他喬裝成美姬,弄到宴上行險?」
阿策給問得發窘,硬著頭皮道,「蕃兵身上的緝文不會錯,城內定有高官通蕃,只怕對會談不利。」
馮公不動神色,「想弄鬼得有人手,閉城令一下,蕃兵想進也不能。」
阿策爭辯道,「昨日城門大亂,難說沒有刺客趁虛而入,還是要查出內奸才好防範。」
馮公冷淡的一哂,「查出來你待如何,難道下手行刺?」
阿策當然不會傻到那般地步,「當然是通報周大人確保會談無虞,一旦河西歸附,周大人功勞極巨,一定不希望出事。」
馮公踱了兩步,淡然而駁,「那又如何,天德城邊遠地僻,將官誰不想回中原,暗中弄門道的不少,蕃地又遠,對此地沒有威脅,勾連了也不出奇,周大人老於世故,不會大費周章的肅查,萬一引發彈劾,落個私通河西之嫌,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阿策沒想到這些,沉默了一下,「假如蕃兵已在內奸策應下入城,難道置之不理?」
馮公嘴角一牽,似笑非笑,「不必辨聲指認,這人大約是副使童紹,他是大皇子一系,在河南侵吞賑災銀兩,貶來就用各種手段撈錢,想方設法調回長安,早有傳聞與蕃人勾連,又故意挑起城門之亂,除了他還能有誰。」
阿策脫口而出,「那怎麼辦?周大人能否鉗制?」
馮公避而不答,檢視榻上不知死活的樊志,對方呼吸輕弱,拍之不醒,宛如昏癱了。
阿策在一旁解釋,「小七傷了他的頸髓,暫時未死,不過想動也不能了。」
不死不活正好,免了許多麻煩,馮公一聲吩咐,親隨進來將樊志弄去院內布置。
阿策方要追問,小七回來了。
她來去之間想透了前後,秀嫩的小臉繃得冷森森,「陸九郎心機極深,他是將計就計,借宴會調開我們,已經逃出去了。」
阿策大愕,簡直不能信,那小無賴軟弱無能,稍一恐嚇就瑟縮畏怕,竟有這等心眼?
城門已封,滿城通緝未撤,他又能逃到何處?
陸九郎從來以騙詐為生,怎麼可能甘心受人挾制,忍耐多日終於等到了機會。
樊志前腳挾走小七,他後腳尋藉口離席,循著看好的路徑去側院翻牆而出,牆外停著一駕馬車,陸九郎一把撂開車簾。
車內一個濃妝豔抹的女郎,身形豐碩,一雙如帚凶眉倒豎。
陸九郎半點不怵,柔聲一喚,「嬌兒,是我。」
女郎細細辨認,驀然眼圈一紅,撲前將他緊緊摟住,「果真是我的九郎!」
假如陳半坊在此地,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馬車是陳家的馬車,女郎正是他的親妹陳嬌,前日給他飛媚眼的小美人甩去釵環面紗,擦掉脂粉,現出少年模樣,被陳嬌心肝蜜的揉搓了一番,驅車飛一般跑了。不消半個時辰,陸九郎已進了陳嬌的小樓,舒舒服服的躺上香軟的床榻。
陳嬌戀戀的將他擁在懷裡,「我的心肝,虧得小乞兒遞了話,不然還不知何處尋你。」
陳嬌人如其名,被嬌寵長大,無奈相貌醜陋,兄長凶名在外,壓根沒有男子敢近,給陸九郎哄得死心塌地。二人每次私會都是乞兒傳消息,聽說他出了事,絕不肯信,一徑撒潑打滾的讓兄長幫忙申冤。
陳半坊當然不理會,她正鬧著要絕食,突然接到訊息,立時梳妝打扮了秘密前來,當真等到了愛郎,喜得如撿至寶。
陸九郎刻意斂了眉梢,現出憂悒之態,「滿城都在搜拿,只有嬌兒肯信我是無辜,如今走投無路,只想見你一面,明日我就去衙門投案,死在牢裡也罷,不會牽累嬌兒。」
陳嬌意亂神迷,捧著他的臉道,「誰許你走,只管在我房裡躲著,下人多話的一概打死!」
陸九郎仍是不肯,陳嬌急得賭咒發誓,百般勸哄,好容易他才勉強應下,一邊受用照料,一邊讓她設法打聽馮府的動靜。
馮府的盛宴到清晨方散,馮公親自送走眾多貴客,並未傳出什麼異常。
陸九郎聽後久久不語,眼眸沉沉。
陳嬌自是不解,摟著他哄了好一會,二人才算恢復笑語。她雖在愛郎面前百般依順,實則性子暴烈,院內的僕婢不敢有半句違逆,壓根不擔心被家人知悉。
然而到了入夜,陳家卻鬧騰起來,陳半坊完成了馮府的差事,順手買了個美婢,結果引起妻妾爭鬧,母親也出來發話,他只得暫歇色心,將美婢擱進妹妹的院裡,等避過風頭再收用。
美婢進了陳嬌的小樓一照面,陸九郎眼皮一跳,竟是個相熟的,西棠閣的侍婢繡香。
繡香同樣駭訝,她沒有陸九郎的心眼,神色當下就變了。
陳嬌以為她見色忘形,厲喝道,「賤婢!亂瞧什麼,仔細挖了你的眼!」
繡香驚得面色發白,趕緊低下頭。
陸九郎一聲輕笑,「不外是驚訝房裡有男人,一個丫頭也值得生氣?傷處似有些癢,嬌兒來給我撓撓。」
陳嬌瞬時消了怒火,柔順的給愛郎撓背,不忘惡狠狠的對繡香道,「要是敢透出去一絲,你就不用活了!」
繡香唯有裝作不識,低眉順眼的應了。
如此過了一陣,陸九郎好容易尋到機會,避過他人問起繡香來。
不問還好,一問繡香眼淚汪汪,原來那日陸九郎一走,當夜就有差役枷了春蓉盤問,繡香僥幸逃過一劫,事後也被閣裡發賣,落在了陳半坊手中。
繡香忍不住泣怨,「九郎闖出大禍,害慘了我們,自己卻躲在閨中逍遙。」
陸九郎隨口哄勸,「我也是受人陷害,誰想對方如此心狠,連你們都不放過。」
繡香生出了寄望,抽噎的勸道,「娘子還在牢中受苦,你既未殺人,不妨去衙門道明清白,只要查清楚,娘子也能出來了。」
陸九郎敷衍道,「我去也是白送性命,春蓉一無所知,過一陣自會將她放了,你不必多想,安心在此處做事,我一定幫襯你。」
繡香還能如何,只得依了。
陳嬌此番失而復得,與愛郎朝夕共處,自是無限情熱。但陸九郎實在瞧不上她的臉,陳嬌越親暱相纏,他越是毫無意趣,相較之下,繡香的五分姿色都成了十分可人。
然而繡香的日子很不好過,陳嬌對貌美女子格外憎妒,動輒對她喝罵懲罰,原先樓內的粗活是婆子做,如今全歸了繡香。
陸九郎只能視若未見,待到陳嬌出門,他設法支開婆子,將外頭罰跪的繡香喚進屋內。
繡香被烈日曬得頭眼昏花,幾欲暈倒,一氣飲了半壺茶才緩過來,淚漣漣的道,「老天爺,縱是堂子裡也沒有這般折磨人的,我怕是活不過去了。」
陸九郎見她形容淒楚,婉轉含淚,不覺動了慾,將她擁在懷裡觸撫。
繡香對陸九郎雖有怨氣,這時卻成了唯一可依傍之人,也就沒推開。
陸九郎正要放肆,驟然一聲門響,陳嬌赫然而現,二人驚了個魂飛魄散。
陳嬌一直對屋裡的俏丫頭不放心,匆匆趕回,發現院內罰跪的身影沒了,心頭就疑了八分,開門一看情狀,氣得雙目通紅,抬手扯住繡香的髮髻,劈頭蓋臉的抽打,「賤婢!一沒看住就知道勾男人,我今日必要打死你!」
繡香被扯得頭皮欲裂,忍著疼痛泣辯,見陸九郎一聲不出,知道要完了,絕望之下奮力一掙,推開陳嬌衝出了院子。
陳嬌追出去呼叱,僕役七手八腳的抓住繡香,驚動了陳府上下。
陳半坊見美婢雙頰紅腫,滿面流淚的泣號,忍不住皺眉,「這丫頭犯了什麼錯?」
陳嬌嫉恨激心,咬牙切齒道,「她手腳不乾淨,敢偷我的東西,打死都是輕的!」
陳半坊一怔,方要再問。
繡香全身發抖,聲嘶力竭的喊出來,「我沒偷!小姐房中藏了個男人,她要弄死我滅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2:45 PM
第九章 自作受
杜槐捏著鼻子掃了兩眼,從樊志養傷的屋子行出,對著馮公嗟嘆,「樊兄向來愛吃酒,此次實在醉狠了,竟跌成這樣,家眷又不在此地,讓馮公受累了。」
馮公免不了客套,「慚愧,是我照顧不周,下人不力,才有此等憾事。」
樊志平日又渾又凶,絕不是個善茬,杜槐曾與之衝突,礙於同僚才不得不敷衍,當然不會有半分難過,還寬慰起馮公,「哪有自己跌傷反而責怪主人的,樊兄貪杯無厭,誰都知道他這臭毛病,昨日宴上童大人聽了都笑他自作自受。」
馮公一頷首,僕人捧上一匣銀票,「請代轉童大人放心,無論樊大人要調養多久,敝府定會妥貼照應。」
杜槐將匣子收入袖中,笑容越發和煦,邁步向外行去,「其實也不必太在意,有道是生死有命,萬一樊兄醒不了,那也是天意,與旁人何干。」
馮公含笑相送,「杜大人說得是,只遺憾意外讓宴會未能盡興,來日我再相請。」
杜槐正念念於心,「陪宴的小美人不錯,是馮公的家妓?可謂知情妙趣,十分難得。」
馮公從來大方,遇上如此明顯的暗示,通常會順手將美人贈了,這一回卻似不明其意,隨口將話語帶開了。
杜槐越發心癢,三兩句後又提起來,「我記得那美人還有個姐妹,樊兄應該是與之嬉鬧時滑跌的,不知事後可有受牽連?」
馮公容色和藹,語氣極淡,「承杜大人關懷,她們連客人都伺候不好,留著何用,我讓管事自行處置,大約已發賣了。」
杜槐大為遺憾的跌足,「樊志醉酒失足,與她們何干,怎能如此輕擲美人,可惜了!」
馮公不以為意,「微賤之人而已,哪值得大人費心。」
眼看已到府外,杜槐不好再說,只得告辭,心底極是惋惜,恨未在離宴時就將美人索了。
大門一閉,馮公轉過身,和善的神情斂了,現出一種威嚴的冷意,「那對兄妹在做什麼?」
管事立即回道,「一個去了西棠閣,另一個要了一套衣裳,似打算出府尋人。」
馮公哪由得一個丫頭亂來,頓生不耐,方待發令,小七已經行來。
她穿窄袖男裝,扣了頂陽笠,身形俐落,宛然成了英秀少年,脆聲道,「陸九郎從我手中逃了,此人關係重大,我必需將之擒回。」
馮公眸光一轉,神情更冷,「那無賴與你們相處多日,活著就是個禍患,早該一刀宰了,你當宴露過相,別以為換了男裝就無事,安份在宅內等著,一切我自有安排。」
小七並不退怯,不疾不徐道,「既是禍患,更不能任其逃去,他身受重緝,能藏的地方不多。請閣下放心,我絕不會胡為。」
馮公眉棱一動,聲色陡厲,「小小年紀給慣得不知高低,不懂事情的輕重?不聽令就滾出去,不必再受裴家庇護!」
氣氛驟然而僵,小七默了片刻,冷靜以對,「此宅是裴家所置,卻非私邸,而是五軍之所。閣下言之衝動,雖為尊長,恕我不能聽從。」
言畢她長身一揖,居然拔足而走,連管事都愕住了。
半晌後,馮公一聲低哼,分不清是何種意味,「這丫頭,膽氣倒足。」
繡香一衝出小樓,陸九郎就知道糟了。
他立即將陳嬌的錢匣揣進懷裡,從後院翻牆逃出,趁著午後人少,他撕爛衣裳在髒地一滾,從賣餅的爐膛內挖灰抹臉,揉亂頭髮,登時成了誰都不願多看一眼的乞丐。
他又拾了個破竿,摸摸騰騰的遠離了陳府,一摸懷裡的匣子,鎮定下來尋思。窩藏逃犯的罪名不小,陳家絕不敢宣揚,逃出來也不用再對著陳嬌的臉,只要喬裝乞丐,等禁城令結束,總能尋到機會混出去。
於是他窩在街邊乞討,換到錢買燒餅度日,沒想到藏頭縮尾了一陣,給差役窮凶極惡的抓了。他先以為敗露,又見三五個乞丐給拘來,一起押著穿街走巷,最後被驅進了一處偏僻的欄圈。
欄圈內擠了百餘個乞丐,隨處皆是便溺,氣味臭不可聞。陸九郎這時反而穩了神,縮去邊角不吭氣,聽群丐七嘴八舌的吵鬧。
一個凶悍的差役過來一吼,「吵什麼!城裡有貴人將至,把你們圈到一處,每日兩碗粥供著,時候一到自會放了,鬧騰的打死不論!」
眾丐見差役凶橫,立時瑟縮下來,小聲的猜測是何方貴人,陣仗這般大。
到了放粥的時候,差役抬著大桶過來,群丐又擠去瘋搶。
那粥又稀又薄,黃綠色的米湯帶著黴花,連乞丐都難以下口,只能捏著鼻子硬灌。陸九郎表面與眾人一般,等到半夜所有乞丐睡了,他悄悄撕開懷裡的燒餅,一點點含軟了咽下。
旁人沒有藏食物,很快餓得開始爭搶薄粥。強壯的乞丐連奪幾碗,勉強灌個肚飽,老弱的就得挨餓,被迫去喝石槽的髒水,有的又吐又瀉,圍欄裡越發污穢不堪,差役在百步外看守,壓根不願靠近。
陸九郎藏身其中,碰上奪粥的絕不反抗,暫且混了個太平。幾日過去,城中的乞丐抓盡了,圍欄外來了幾個壯漢,陸九郎一眼認出是賭坊的打手,腳底板都涼透了。
陳半坊豈是好惹的,一個小無賴在他眼皮底下騙了親妹,順走她的私蓄,還大剌剌的逃了,不捉回來剮了才怪。他通過一些痕跡猜出陸九郎的法子,不便大肆搜找,乾脆獻計官員,以清城為名鎖拿了全城的乞丐。
差役是打點過的,當然不會攔,幾個壯漢進圈逐一翻尋,抬腳亂踹,群丐餓得有氣無力,被踢得蠕蠕而動。
陸九郎悄然後縮,打算滾一身穢污,沒想到一個老丐被大漢一掀,恰好撞進他懷中,陸九郎立即將之推開,老丐卻抓住不放,拱著頭翕動鼻翼。
陸九郎明白不妙,用力掀得老丐跌出去,對方卻已經叫嚷起來,「燒餅!有燒餅!給我餅——」
群丐早就餓極,一聽有燒餅,剎時溢出了口水,轟然朝陸九郎爬來,驚得他毛髮俱聳。
一個大漢跨來,薅起陸九郎的衣領一撕,果然跌出兩個燒餅,還有一方精致的漆匣。
群丐已經為搶奪燒餅打起來,大漢拾起匣子獰然一笑,「著了,就是這小子。」
陸九郎彈起來衝出,後膝已經受了一踹,壯漢一腳踩來,將他的頭臉輾入穢泥之中,陸九郎呼吸一窒,身上瞬間挨了七八腳。
正當天旋地轉之際,欄邊響起一個清凌的聲音,隱著鬱怒,「乞丐就能如此虐打?差爺也不管?」
幾個大漢惡笑,陸九郎忍受著踹打,喉間一股腥甜,心卻遏制不住的狂跳起來。
差役過來隨意一斥,「這賊犯了事,活該受懲,快滾!不然你就是從犯!」
這些人下手極重,陸九郎給打得眼前發黑,口鼻溢血,他極力抹開眼皮上的穢物,模糊望見一個細挑的影子轉身而去,嘴唇方一動,又給踩進了泥裡。
群丐將餅撕食殆盡,沒搶到的癱在一邊,麻木的看著場中的毆打。
被打的少年在泥穢中拱動,數次掙起又數次被踩下,幾個大漢耐性漸失,將他扭住,一人抽刀抓住他的頭髮,正待割下首級,少年猛然一掙,迸出了驚人的力量,掀開箝制撲上木欄,對著遠去的影子嘶吼。
「韓七——救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0 02:54 PM
第十章 各懷謀
馮公身為巨富,在天德城內當然不只一處宅院。
有的表面毫無關聯,卻位置隱密,重門高牆,有青壯僕役守衛,底下藏了石牢,很適合用來囚禁一些麻煩的人,比如陸九郎。
阿策得了消息趕來,見妹妹獨坐一旁,神情難測,不由一怔,「不是將那小子捉回來了,揍一頓還沒解氣?」
小七抬起眼,「他叫我韓七,還說有話要告訴韓小將軍。」
阿策驚住,面色倏沉,「我絕沒在他面前露過口風。」
小七靜道,「我也沒有,人是蒙著眼睛帶回來的,就在地牢。」
地牢中裡的陸九郎窩在草堆裡,看著半死不活,從頭到腳散出一股藥油味。
阿策暴起一腳,踢得木柵劇震,神情狠戾,「小子!你怎知道我是誰?」
陸九郎渾身一顫,爬起來力持平靜,「你有能耐一人殺死一隊蕃兵,怎麼可能是普通人。我曾聽見那高官提及河西的韓大人要來城中,這樣的大人物會沒有保護?你們恰在這時出現,又如此強悍,河西軍最出名的就是韓大人之子,統領青木軍的韓小將軍,我隨口一試,你們就自己認了。」
小七跟進來聽,兄妹二人才知小無賴如此奸狡,竟給他訛了,一時難以言喻。
小七當即問道,「內奸提過韓大人要入城?還說了什麼?」
陸九郎終於說了一點實話,「他要趁機將韓大人除去,另一個密會者名喚木雷。」
韓平策一字字道,「噶瑪部的木雷在天德城?你早猜到我們的來歷,清楚這些事何等要緊,哪怕還救了你的命,依然故意裝傻,耍得我們團團轉?」
他神色森寒,露出了千軍斬敵的殺意,全沒了笑嘻嘻的好脾氣。
陸九郎忍著悚然,低道,「我是個小人物,只想活下來。」
小七蹙眉,「我說過會保證你的安全。」
陸九郎垂下頭,顯得恭順又卑弱,「英雄不懂小人之怕,我擔心說出實情就被滅口,現在知道錯了,願意助你們做任何事。」
阿策哪還會信,譏諷道,「不必了,我們已經知道內奸何人。」
陸九郎顏色微變,「我在宴上並未聽見那人的聲音。」
阿策冷笑,「你既然如此奸狡,留著何用,誰有興致跟你玩心眼。」
陸九郎當真有些慌了,「我發誓絕無虛言,不然我大可以拿來做交易,何必要逃。」
阿策聽得鄙夷又可笑,這無賴小命都捏於人手,還妄想談交易。
小七卻驀然變色,「你打算同那內奸交易,將我們賣了?」
阿策復又一想,竟是激靈靈一寒,殺念驟起,探臂扼向陸九郎的頸,小七飛快的一攔,勁力相交爆出一響。陸九郎一剎那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止不住心驚膽寒。
阿策神情森厲,殺意奪人,「這人不能留!」
小七攔在中間沒有退,陸九郎躲在她身後,嘶聲道,「殺我容易,萬一幕後另有他人,危及韓大人,韓小將軍確定不後悔?」
小七對此人雖是厭極,仍抓住兄長的腕,「他的命不算什麼,阿爹不能有失。」
阿策終於垂下手,目光宛如利刺,「如果你再弄鬼——」
陸九郎哪敢有半分遲疑,顫聲道,「我一定事事依從,只要如約保住我的命——」
鐵鏈咣啷鎖上牢門,兄妹二人離去。
陸九郎慢慢懈下來,全身都給汗浸透了。
阿策原當這小無賴是隻卑怯的老鼠,如今才發覺又陰又毒,稍有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想起來都噁心。但最關鍵的線索落在他身上,只能暫且忍了,去尋馮公相談。
城中一棟豪華的金鋪,馮公在樓上飲茶,樓下鄰著軍中的校場,正當熱鬧,一陣陣的喧嘩。
阿策瞧了一眼,是童紹帶著許多官員在觀軍士演鬥,前呼後擁的宛如城主,也就不再留意,對馮公述了事情,「陸九郎堅稱在宴上未聽見內奸的聲音,或許的確另有他人。」
馮公望向窗外,神情和善,語氣卻怫然不悅,「我已將那無賴查了個通透,根本是個滿口胡話的騙詐狡徒。掌書記鐘明曾向衙門提過他的案子,此刻就在童紹身邊,你自己瞧。」
阿策依言一望,見童紹身旁有個中年男子,生得刻板瘦削,看官服職務不低,卻在童紹身旁彎腰塌背,亦步亦趨的奉茶。這人如此討好,又過問案子,定是應童紹之令,他不免也疑惑起來,「但陸九郎道出木雷之名,說二人密議的正是刺殺阿爹之事,不像是胡謅。」
蕃地有數百個部落,最大的十二支,其中以噶瑪部落最為強盛,也是蕃王的母族,木雷是部落的軍師,竟然親至,動靜絕不會小。
馮公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此言真假且不論,單看這人為活命反復無常,還知曉了你們的身份,一旦落在差役手中,定會全數供出,那時就成了河西明面承諾六人入城,暗地卻遣精銳埋伏的背約之實,兩軍還如何會談?」
阿策不免語塞,校場的競鬥恰好結束,眾多官員紛紛捧讚。
童紹在城門鬧了一場,周元庭並無回應,他越發氣焰高漲,驕然對鐘明道,「薦的武士不錯,你也算長進了,不似從前淨做些無用之事。」
這一言何其傲慢,還是當著眾人之面,鐘明依然毫無慍色,唯唯而應。
盧遜一向諂媚,在一旁道,「哪怕是塊搓不動的頑石,被童大人調教了也要開竅,此前我曾好意提醒,讓鐘大人明白事務孰輕孰重,險些給唾了滿臉花,如今總算是改了。」
童紹倨傲道,「我何嘗不願做個軟善的,但周大人年事已高,按說也該退養了,只能由我來施行責懲。閉城令何其荒唐,當真是糊塗了,我已上書朝廷,定要將這失當扳正。」
馮公投目而視,淡然一哂,「不管是不是他,此人都得按下,不可任之。」
阿策方要開口,校場外來了一隊人馬,領頭者雖然年邁,騎姿依然穩健,正是城主周元庭。
場中的眾多官員全驚住了,自從童紹接管政務,周元庭就從未再踏足校場。
童紹也怔了,甚至忘了相迎,直到旁人提醒才回過神來。
周元庭按韁不動,後方的親衛帶來一個大鬍子商人。
那人一指童紹,「小人狀告童大人強奪民財,侵吞兵餉,收受蕃軍賄賂,私通外敵!」
眾官嘩然,童紹臉色劇變,不可置信的厲聲而斥,「一派胡言!」
童紹仗著有靠山,來天德城一直風光無比。
周元庭讓權,眾官服畏,城中就如他的私地,軍中就如他的私營,從來隨心所欲。誰想到有朝一日竟被平民指著臉申告,竟還被勒令暫停職務,回府自省,直至徹底查清。
時機未免太巧,小七很是疑惑,「一介商人告狀怎能逾級直達防禦使,周大人既然久未理政,分明不願得罪童紹,為何卻下令徹查,是與會談有關?」
阿策知曉了部分內裡,心情復雜,「天德軍意見不一,周大人要推動兩軍會談,童紹卻一力反對。裴家應該是與周大人有所默契,搜集了童紹的劣行。雖然他在朝中有靠山,很難被平民的指證扳倒,短期壓制也就夠了,只要會談成功,周大人得朝廷嘉獎,就不懼童紹的報復。」
小七明白過來,也不算意外,「要不是信任裴家的能耐,阿爹怎麼會放心來此。」
阿策佩服之餘,難免生出沮喪,「馮公到底是裴家哪一位?手段如此厲害,根本用不上我們,在他眼中,我們大概就如小兒耍鬧一般。」
小七不禁好奇,「不是說韓裴兩家早年有往來,你一點認不出?」
阿策沒好氣道,「那是在裴家遷去甘州之前,我還沒記事,大哥和二哥或許知曉,來前也是疏忽了,竟忘了打聽一下。」
小七的所知就更少了,「我只聽說裴家人多,從軍和行商的都有。」
阿策也算有過接觸,解釋道,「裴家有兄弟五人,早年為爭家主鬥得厲害,結果反而是最小的上位。聯兵合戰時我見過大爺裴安民、二爺裴引賢,這兩人均有能耐,但阿爹說不及家主裴佑靖,銳金軍就是他一手訓的。行商的是三爺裴興治,馮公應該是管消息的四爺裴光瑜,看來心眼深,脾氣大,明知我們是韓家的也不客氣,連下人的嘴都閉得緊,半點不透。」
小七思了一會,輕道,「他再高明也不是全知,既然認為內奸是童紹,監看著等蕃人的聯繫,我們不妨查另一頭,誰要陸九郎死?」
阿策搖頭,「馮公查過,是童紹的下屬鐘明,他職級不低,我們不能動,更不能將陸九郎放出去指告,這小子轉頭就能將我們賣了。」
關於鐘明其人,阿策在西棠閣就聽說過,老邢當時一陣唏噓,想忘記也難。
鐘明性情嚴謹,頗有清名,調來後看不慣天德軍的鬆馳,有意整頓軍中,懲治了幾樁貪弊。此舉大大得罪了童紹,授意同僚栽害,將他整得極慘,連跟隨多年的副手都給打得一死一殘。經此鐘明算是折了膝,對副使無不聽從,這回受到童紹的牽連,也被召去了虞候府訊問。
小七忽然道,「如今他正受查,我們蒙面逼問通蕃之事,難道他敢透出去?」
阿策一怔,豁然開朗,「不錯!這時他絕不願再傳事端,惹來罪嫌更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2:21 PM
第十一章 殺身險
兄妹二人在虞候府外等了許久,直到天色將晚,才遠遠見鐘明踏出來。
他心事重重的跨馬而行,兄妹二人綴在後頭,越跟越疑。將官的府邸多在城東,鐘明卻往另一邊去,街市人來人往,他彎彎繞繞許久,天擦黑時到了城西角。兄妹二人曾賃住附近,深知這裡人多屋舊,市井混雜,壓根不是一個貴人會來的地方。
鐘明拐進一條窄巷,叩開巷底一處宅門,僕人將他迎入,左右皆無鄰人,牆砌得高大溜直,外頭連棵樹也沒有。
阿策趁著無人雙手一架,小七踩上牆頭探察,發現有懸絲銅鈴,不好打草驚蛇,跳了下來。
阿策繞去另一邊查看,一個路過的婦人突然開腔,「這是策哥兒?你不是搬去閣裡住,怎麼回來這裡?」
婦人精明矮壯,手挎竹籃,居然是胡娘子。
後頭的小七一見不對,立刻折身溜了,幸而她作少年打扮,胡娘子並未留意,只盯著阿策。
阿策猝不及防,硬著頭皮打哈哈,「許久未見大娘,我在附近辦些事。」
胡娘子哪裡肯信,越發追問,「你不在閣裡上工,在這能有什麼事?」
婦人聲量不低,轉頭望向高牆,顯然有所懷疑。
阿策實在怕了她,趕緊轉身而走,「已經辦完了,就不耽擱大娘了。」
胡娘子居然追上來,扯住他喊道,「我知道了!你這小子別有用心,盯上這院子了!」
阿策手足無措,幾乎想將聒噪的婦人敲暈,院牆內有足聲行近,只怕已聽到了話語。
胡娘子不理他,兀自叫嚷,「你這窮小子,將妹妹一賣有了銀錢,竟生出花花想頭,這宅子裡哪是正經女人,不如踏實說個媳婦,穩妥的過日子!」
阿策哪想到婦人的腦瓜千回百轉,居然猜成這樣,僵繃的拳頭暗鬆,故作窘態一笑,「大娘怎麼知道——」
他欲言又止,胡娘子越當是猜中,氣哼哼道,「我有什麼不知,你這沒開過眼的鄉下小子,見到藩姬就迷了心竅,那狐狸精專靠男人的錢過活,你就算在院外伸長脖子,看她肯瞧一眼?」
院牆內傳來一聲輕唾,腳步又走開了。
阿策反而不急著走了,作出悵然之態,「她怎會是這樣的人?」
鐘明繞這麼遠來逛堂子?老邢分明說過他不貪酒色,入西棠閣皆為陪宴。
胡娘子一攏袖子,說的更起勁,「兩年前有人買了這宅子,修緝就用了數月,我左瞧右瞧,就她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奴僕住進來,不是做暗門生意的才怪。」
阿策猶猶豫豫的分辯,「就算女郎獨居,也未必是如此。」
胡娘子惱了,「我還曾見過幾次衣衫富貴的男人登門,都是挑晚上的辰光,鬼鬼祟祟的避人,就你這傻子才不懂!」
阿策聽得心滿意足,故作頹唐,「要不是大娘告訴,我哪裡知道。」
胡娘子這才順了意,像模像樣的教訓,「女人的相貌不打緊,得要勤快持家,我有個遠房侄女家裡雖窮,卻粗壯結實,腰圓臀大,若是將她娶了,定能給你生七八個小子。」
顯然這才是胡娘子一番苦心所在,阿策懶得再聽,應付了兩句。
胡娘子看出敷衍,大為不快,「傻小子,你好容易得了銀錢,不娶妻用在小娼婦身上,老了就只好上街乞討。前一陣城中拿了多少乞丐,要不是有個過路的好心放了,全都給活活餓死,你就不怕將來也這樣?」
阿策哭笑不得,吱唔了幾句撥腿就跑。
陸九郎當時雖挨了打,好在時辰短,又盡力護著臉,抹了藥油歇睡一夜,次日就好多了。他在牢裡無事,用碎木磨了骰子,連擲幾把手風極順,只遺憾不在賭桌,贏不到半個銅子。
地牢是堅石所砌,入口的長階下來就是刑室,幾間囚牢都空著,僅關了陸九郎一人,一日兩頓粗飯管飽。看守半天一換,方臉的看守才坐下沒多久,換班離去的長臉看守又回來了,二人低語幾句,看了眼陸九郎所在的囚牢。
陸九郎在暗處留意到,心裡一咯噔。
長臉的說完幾句又走了,過了一陣,陸九郎揚聲,「大哥,我有要事告訴韓小將軍,請通報一聲。」
方臉的看守壓根不理,陸九郎也不氣餒,連喊了五六聲。
大約太過囉噪,那人終於一斥,「那是你配見的?」
陸九郎立即道,「那我要見韓七!事關韓大人,她一定會過來。」
方臉的看守冷笑一聲,「閉嘴吧,一會有你的吃食,吃完就消停了。」
對方話語陰惻,陸九郎似沒聽出來,停了片刻,忽的氣餒道,「這裡的飯菜如豬食,哪吃得下去,想我在百味樓嘗的水晶肴蹄、佛手芽薑、蟹粉獅頭、沙鍋野鴨,咬一口齒頰油香,那才是美味。」
一串菜名把看守都聽饞了,越發不耐煩,正待叫他閉嘴。
陸九郎又道,「我有一匣金銀,藏在舊屋隱蔽處,大哥幫我取了,弄幾樣好菜如何?」
方臉看守一怔,禁不住嘲諷,「騙鬼吧,就你這小無賴還有金銀?」
陸九郎扭扭捏捏的道,「我從一個富商的妾室手中弄了副金頭面,融了足有八兩,本想去賭場試試運氣,既然給關在這裡,還不如換些吃食。」
看守半信半疑,仍是不屑,「老子忙得很,沒來由的給你跑腿。」
陸九郎似急了,「就在永巷坊,取出來一半歸你,這總成了吧?」
永巷坊不遠,走幾步就能得一筆橫財,方臉的看守怦然心動,不覺踱到籠外,口中卻道,「想得倒美,關牢裡還貪好吃好喝。」
陸九郎扶著囚欄死乞白賴的懇求,「我就好這個,大哥你聽我說,坊裡第七巷的柴火鋪右邊有個雜院,往裡走最舊那間屋子,東角有個破口,探進去就能看見夾層,東西在最上頭的板——」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串,聲音越來越小,看守越靠越近,一剎那被他雙臂暴起,隔欄絞住了頭頸,看守方覺出來上當,拼命的掙扎,卻已失了機會,不多時勒得臉額發紫,昏死過去。
陸九郎從他身上摘了鑰匙,扒了衣服換上,貼著地牢的大門一望,外頭天光仍亮,門外有個守衛。
就在陸九郎琢磨之際,長臉的看守提著食盒來了。
門外的守衛開口,「這麼快就把飯食捎來了?也好,等人上路,夜裡就不用守了。」
長臉的看守回道,「一會還要刨土,怎麼就你一個,老季呢?」
守衛輕鬆的調笑,「老季去如廁了,等回來叫他搭手,不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子,瘦伶伶的省坑,用不了多少功夫。」
長臉看守開門進了地牢,一溜通道幽黑,唯有底下的油燈亮著,他踢踢踏踏的走下,冷不防一副鐵枷劈在腦門,登時軟倒下去。
外頭的守衛無聊了一會,聽得裡頭模糊的叫喚,愕然的嘀咕,「這般心急,斷頭飯都不給用完?」
他也未多想,進地牢下了七八級台階,身後鏘然一響,他大驚返身,大門竟從外頭給人鎖了,鐵門沉厚,任是裡面高喊錘打,外頭聲響極微。
這當然是陸九郎幹的,他引守衛入內,外明內暗,趁守衛的眼睛暫時失覺,錯身溜出來鎖了大門,等站定一看週圍,就知無法翻逃,只能冒險向院門行去。
院門也有守衛,陸九郎穿著看守的衣服,低頭並未被留意,居然蒙混過去,陸九郎一喜,突然地牢的院子傳出驚喊,是如廁的守衛回來了。
陸九郎知道要糟,疾奔過兩重院落,後頭的守衛已追截而來。
他奔入角門一側,捏著搶來的腰刀,待人影一近就胡亂劈砍,倉促間居然傷了兩個,然而第三人擊倒了他,迎頭就是一刀。
冰冷的刀光侵近,陸九郎通體激寒,心知一命將休,驟然一隻手揪住他的後頸一拖,利刀落空,塹得石板火星四迸。
陸九郎仰頭正見小七,她擰著眉,帶著惱怒與不解,「你又要逃?這次又是為什麼?」
陸九郎渾身發顫,想冷笑又想嘶咬,聲音破碎,「——先前應了饒我,轉頭就要殺人,韓家人就這般言而無信?」
小七怔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2:3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31 02:38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多狡計
殺陸九郎當然是來自馮公的指令。
馮公謹思縝謀,一派長者的深睿,心底自有決斷。韓家兄妹年輕識淺,不知給刁滑的小無賴誑了幾回,底細全透了出去,既然已貶抑了童紹,當然不會留下另一個隱患。
當他應酬歸來,得知命令受挫,大為不快,「平日到底如何懈怠,連一個街痞都處置不了?讓他逃出來大鬧一場,回頭又要聽韓家小子囉噪!」
幾個管事面露慚色,跪地的守衛頭都不敢抬。
馮公捺下鬱怒,踱了幾步,「去叫那丫頭,說我有事要談,只要人不在身邊,你們清楚該怎麼做。」
管事小心稟道,「韓七姑娘沒留在宅子裡,帶人走了,歇在城中一處客棧,韓小將軍暫時還不知此事。」
馮公默了片刻,冷冷一哂,「罷了,毛丫頭要固執隨她去,童紹那邊可有動靜?」
管事回道,「在府中大發雷霆,打了兩個美姬,虞候的兵守著大門,請見的一概不許入,暫無其他動靜。」
童紹城門大鬧,不外是為放人進來,必須尋到這些人的去處,以近幾日最為關鍵。
馮公也不多言,「著人盯死了,一隻鳥都不要放過。」
馮公惱火之餘,小七也很氣悶,她還是頭一回碰上陸九郎這種人。
這少年簡直是個無窮無盡的麻煩精,平空折騰出一堆事,對自己的狡詐毫無愧疚,卻一得理就不饒人,完全不知好歹。
他到處受緝,當然不能明著進客棧,小七將他托上二樓進了屋,房門一關就要求不斷,既要好吃好喝,又要香湯沐浴,還挑剔床褥陳舊。
小七幾疑太過寬容,這小子該打一頓才老實,但想他的確受了些委屈,還是忍了下來。
陸九郎本有賭氣之意,沒想到她竟然都應了,愕然之餘也有些得意,舒舒服服的在屏風後洗沐換衣,幾道熱菜也送到了房間。
陸九郎許久未曾這般享受,吃得心滿意足,肚腹撐圓,夜也深了。
小七見他擱了筷子,好脾氣的問,「飽了?還要什麼?」
到底是個女人,拿著點錯處就服軟,陸九郎心裡美滋滋,覺得她順眼了三分,「今日夠了,明日再看,先歇了吧,不必擔心,我絕不會對你有非份之想。」
小七也不答話,取出一根繩索,三兩下將他捆成一條蟲,扔在了胡榻上。
陸九郎驚怒又不敢高聲,「你做什麼!」
小七慢悠悠道,「你這般滑跳,捆上才能放心,不必擔心,我絕不會對你有非份之想。」
陸九郎知道自己作勢過頭了,低下姿態,「我的性命全靠姑娘,自會聽話,不必如此。」
小七熄了燭火,在另一邊的床鋪睡下,「聽話就先捆著吧,恭桶在你旁邊,勉強些也能用,不必喚我了。」
少女安然睡了,陸九郎一陣惱怒一陣恨怨,瞪著她咬得腮幫子生疼,最後倦意上來,還是迷迷糊糊的睡了。
等梆子敲過四更,陸九郎被尿漲醒了,繩子綁得極有技巧,留了活絡能讓他扭曲起身,他借著窗縫的月光蹦去恭桶尿完,忽然覺出不對,往床鋪一看,居然空無一人。
小七在時他作天作地,一見人沒了影,頓覺刺殺隨時襲來,不免有些慌了,不敢再回胡榻,曲身滾進了床底。
他提心吊膽到天光漸亮,窗櫺一響,有人翻身入室,陸九郎看著落地的雙足,心終於安了。
床外驟然一暗,是小七俯身望來,她愕然道,「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陸九郎扭了半天拱不出去,弄得全身蛛網,狼狽又惱怒,「你還管我的死活?也不怕我莫名其妙就給人宰了!」
跟進來的阿策翻了個白眼,將他拖出來解了繩,打鈴喚伙計送來稀粥與饅頭。
兄妹二人是夜查去了,蕃姬的宅院牆頭懸有暗鈴,地面伏了警線,擊石一試就有人出來查看,隨時有監守。這就更古怪了,一個以色事人的蕃姬何需如此?
阿策和小七當著陸九郎不好商討,啃著東西食不知味,均在思索。
刁滑的少年猶在指責,將三分委屈訴成了十分。
小七心不在焉的聽,捏著饅頭忽生一念,望住他,「陸九,要是想探知一座宅子的情形,裡頭防衛嚴密,有什麼辦法?」
胡娘子依例在巷口做針指,尋思過幾日再去西棠閣尋阿策一勸,只要憨小子開了竅,媒人的酬銀不就有了?
一個婆子詭秘又興奮的揣著菜筐過來,「差役來了!巷尾的小蹄子窩藏逃犯!」
胡娘子一怔,巷尾不正是阿策瞧上的蕃姬?她趕緊將東西一攏,與幾個婆嬸一道奔去。
蕃姬的宅院外果然熱鬧,街坊鄰裡圍了一大圈,幾個差役凶神惡煞的將宅門捶得震天響,裡頭卻沒有一絲回應。半晌才見牆頭架了木梯,一個老僕探頭,只說主人不在,不敢開門,窩藏逃犯則是絕無此事,硬生生給了閉門羹。
一個私娼居然如此強硬,連差役的查緝也敢拒之門外?
圍觀的百姓嘩然,個個伸長了脖子打望,恨不穿透高牆,望見宅子窮凶極惡的逃犯。
差役也愕了,他們平日作威作福,對著平民凶蠻慣了,本來也覺得舉發的消息未必是實,打算借搜檢刮些銀兩罷了,哪想到對方理都不理,不禁大怒,一邊讓人去衙門報訊,一邊找東西砸門。
就在前院鬧聲沸騰,攻城一般咣咣砸撞不休之際,後門悄沒聲息的走了一個僕人。又過了一會,院側有黑影翻縱入院,懸絲雖然引動銅鈴,給砸門的動靜一蓋,微弱得幾近無聲。
小七落地環視,後院是個馬廄,養著幾匹壯馬,疏疏落落長些雜草。她輕悄的往前探,穿了幾進不見異樣,突然角門有人,她騰身勾簷上屋躲過。
待僕人行過,她俯在屋脊一瞰前院,眼瞳驟然一縮。
庭院內年輕的蕃姬面色蒼白,近乎癱在地上,身邊圍著幾名僕役。
二十餘個剽悍的蕃人持著彎刀,堵在大門後殺氣騰騰,外面的差役哪知裡面一群凶神,兀自撞得震響頻頻,門灰簌落。
正當相持不下,撞門聲突然停了,四周變得異常安靜,蕃姬發出了一聲低泣。
胡娘子擠在人群中幸災樂禍,只恨少了一把瓜子,眼看來援的一幫子官差到了巷口,就要將那不知死活的賤婢拖出來,忽然一騎縱來,攔住了差役。
馬上的男子不知說了什麼,差役的頭領連聲應諾,剎時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帶人退了。
圍觀百姓沸聲而議,胡娘子目瞪口呆,望宅子的眼光都變了,沒想到蕃姬如此能耐,攀上了貴人,連禍藏逃犯的罪嫌也不了了之。她正悻悻,突然在人縫裡睃見了阿策,頓時大喜,喊了兩聲奮力擠過去又沒影了,惱得直跺足。
阿策瞧見了她立時溜了,在後牆接到跳出來的妹妹,轉去了僻處。
小七詳述所見,「門邊圍了二十三個,屋內應該還有不少,我沒敢驚動,宅子下頭一定有暗室。」
阿策越聽越是凝肅,「阿爹進城前要拔了這根毒刺,得探出大致人數,同樣的招數不能用兩次,還要再想個法子。那小子雖然刁滑,腦筋倒靈光,你問問可有計策?」
話一出口他也覺得不對,一個箝在手中的小無賴,卻成了軍師一般,著實不大愉快。
小七不語,思了一會,「陸九郎心思鬼,不宜讓他知曉太多,我想起一則,宅裡藏了這麼多人,這些日子如何吃喝?」
阿策驀然一醒,雙眸一亮,「我去打聽給宅子送肉的商販!」
小七細致的補充,「還有賣米麵的、賣油的、賣柴火的、大致就清楚了。」
二人分頭行事,待探得差不多,阿策去尋馮公商議。
小七回了客棧,一推門屋裡空空,餘下一堆散落的繩子,陸九郎又逃了,這人如一隻千跳萬變的滑鱔,稍有疏忽必然生變。
她著實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方在尋思,發覺案上留了一方短箋。
我去杜槐大人府上相候,務請姑娘同來,若入夜未至,將邀大人於馮府相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4:04 PM
第十三章 戲蕃姬
陸九郎在想什麼,小七不知道,她只是極想掐死這個狡詐多端,不斷挑事的小無賴。
依短箋透出的意味,他似已猜到馮公與河西有所關聯,甚至還以此相挾。
小七思來想去,換回少女裝扮去往杜府,僕人顯然得過吩咐,殷勤的將她引入後宅,見到了九姑娘。
沒錯,陸九郎已成了九姑娘,安住在杜府內宅,他嬌懶的倚著軟榻,逐一把玩妝奩內的釵環首飾,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個男人。
見小七到來,他也不起身,斜狹的眼尾一挑,風姿輕浪的謔笑,似主人般挑釁,「七姑娘可算來了,是忙了一整日?瞧著神氣都不大好了。」
小七閉了門扉,不動聲色的在他對面落坐。
陸九郎捏著菱花小鏡,不經心的一照,「你總把我扔下,死活都難保,我只得尋個安全的地方,杜大人對我極好,聽說我不甘轉賣出逃,立刻收留了我。」
饒是小七好脾氣,也很難忍住譏諷,「既然他如此可靠,你就安心侍奉,要我來做什麼。」
陸九郎面若嬌娘,神情卻是少年的無賴,「我一人在此,七姑娘怎麼能放心,不如一道作伴,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小七淡道,「我看你是既想杜大人保護,又怕他霸王硬上弓,揭破了你的男兒身?」
一言正中陸九郎之慮,他推了身子不適,雖可拖延杜槐一陣,也怕意外生變,不願離了小七這護身符,他不答反道,「這對七姑娘同樣有利,更易於接近軍中高官,有何不好?」
這話雖然不錯,小七到底不痛快,「我答應護你性命,何必多此一舉。」
陸九郎將釵環撥得叮呤作響,涼涼的道,「七姑娘縱有此意,防得住裴家下手?」
小七眼眸倏抬,盯住了他。
陸九郎看出她的驚異,生出三分得意,「地牢是河西的人把守,卻敢背著你們動手,一定不是韓家的人。河西五軍不就是韓、裴、趙、僧四家?據說裴家的實力僅次於韓家,瞧他們連韓小將軍都不放在眼中,可見韓家不過爾爾,根本沒什麼能耐。」
他故意話語難聽,要引得小七生怒而反駁,誘出更多訊息。
然而小七並未接話,她靜了片刻,挑起奩內一支髮簪扔給他,「杜大人慷慨,可惜僅有這一支是足金,仔細收著吧。」
車馬喧囂的副使府驟然冷清下來,人們這才驚覺,天德城的大權依然在周元庭掌中。但童紹背後仍有倚仗,未必會就此栽倒,後續的博奕勝負難料,官員難免驚疑不定。有的擔心上層劇鬥,有的擔心跟隨童紹被清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正當人心紛亂,周元庭卻在西棠閣大設宴席,遍邀各級將官。
宴上他欣賞著美人的輕歌妙舞,與眾人把酒言歡,隻字不提童紹,如此姿態無異於給下屬吃了一粒定心丸。氣氛悄然鬆散,人們開始謔笑打趣,爭酒鬥拳,歡鬧越是放肆,周元庭的神情越加和悅。
馮公也獲邀與宴,從容與眾官員談笑,目光偶爾掃過場間的熱鬧。
眾官之中以杜槐最為愉悅,一顆心繫在新得的小美人身上,她眉妝豔麗,姿態嬌裊,活潑又歡謔,不知說了什麼,逗得杜槐大笑起來。
他拍了拍美人的臂腕,轉向馮公,「昨日兩位美人意外來投,深得我心,還要多謝馮公。」
馮公還是第一次瞧見陸九郎,縱是他歷慣世事,也想不到指縫溜走的小潑皮如此奸滑,轉頭就將杜槐迷得神魂顛倒,當宴出面要人。
馮公眼皮一撂,和顏悅色的回道,「能得杜大人青眼,是她們的福份。」
他氣勢雖和,卻有一股無形的威壓落在後頭的小七身上,小七眼觀鼻,鼻觀心,在杜槐身後的柱影裡只當未見。
陸九郎這次還算知機,將一些有意的搔擾擋了,她只需扮個跟隨的樣子,心底如何不知場面荒謬,馮公定是極惱怒,但為了近距離觀察鐘明,她實在顧不得其他。
杜槐給懷中美人所引帶,發覺鐘明一派端謹,刻板的應對,與歡樂的氣氛格格不入,順口打趣道,「鐘大人不好聲色,視宴樂如苦修,倒像坐針氈一般。」
眾人一陣哄笑,魏宏笑嘻嘻道,「不好聲色?你們懂個屁,鐘大人是別有心繫,瞧不上眼前的庸脂俗粉。」
這一句頗有深意,登時引起眾人的興趣,起哄要他細說。
鐘明雖然神情未變,捏著杯子的指節卻緊了。
魏宏不待他發話,趁著醉意說起來,「我原先也當鐘大人是柳下惠投胎,對女人毫無興致,沒想到昨日城中有人舉報一宅窩藏逃犯,差役前去搜拿,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眾人越發好奇,紛紛猜測,魏宏吊足了興頭才道,「居然給鐘大人攔了!原來宅子裡是個年輕貌美的蕃姬,不知何時與鐘大人相好,居然迷得他破例循私,傾身護花。」
眾人悉數驚詫,一向板正的鐘明竟也為女色顛倒,可謂稀奇。
鐘明無法否認,沉著臉不言語。
杜槐正覺有趣,忽聽身邊的美人一笑,不禁尋問。
陸九郎以袖掩口,嬌滴滴道,「不知是怎樣的傾城絕色,何等風流情趣,若能一見就好了。」
杜槐登時心癢起來,「鐘大人覺得宴上無趣,不妨將美人邀來歌舞,以增興致。」
眾官立時附和,香豔的風月之事引得人們興趣高漲,氣氛為之沸騰。
陸九郎令人頭疼,但也當真機靈透頂,小七心中方讚,就見陸九郎眼尾一覷,輕佻又得意,她默默的轉開臉。
滿堂謔鬧,氣氛揶揄而歡樂,只有鐘明的臉色發青,幾欲拂袖而去。
馮公舉杯一邀,隨著打趣,「到底英雄難過美人關,連鐘大人也未能免。」
上首的周元庭一笑,語帶深意,「既然眾人都好奇,鐘大人不妨一遂眾願。」
連城主也發了話,鐘明不能不應,僵了片刻讓隨從去請了。
歡鬧中生出曖昧的意趣,人們一邊傳杯換盞,一邊期待。
等了好一陣辰光,蕃姬終於到了,她的確是個嬌麗可愛的女郎,只是神情瑟縮,畏怕又不安。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蕃人隨侍,面頰寬平,雙顴泛赤,反倒沉穩得多。
蕃姬赤足跳了幾首曲子,還算不錯,但也無甚出奇之處,至少在杜槐看來,遠不如身畔的小美人靈動解語。
眾人大約有同感,議論也淡了,鐘明緊繃的肩膀才鬆下來。
蕃姬跳完舞曲,叉手行禮,甚至無人留意,還是魏宏叫好,投了一錠賞銀,眾人這才省起,瞧在鐘明的情面紛紛投賞。
蕃姬謝了賞渾身局促,似乎想快些退下去。
魏宏卻大剌剌的問起來,「小娘子是何處人,如何識得了鐘大人?」
眾人頓時嘩笑,靜等蕃姬回答,她卻面容倏白,答不出話來。
鐘明也變了顏色,方一起身。
蕃姬的隨侍疾步上前,躬身道,「請各位大人勿怪,女郎從未見過這麼多貴人,被威嚴所懾,難以言語。」
蕃姬花容變色,駭得身子發顫,彷彿隨時就要昏倒。
鐘明忍無可忍,怒道,「魏大人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妨問我!」
他聲容俱厲,已然要翻臉,魏宏不好討沒趣,打了個哈哈不再多言。
隨侍將蕃姬扶下去,眾人的談笑帶上了幾分輕鄙,將不上台面的娼女拋在了腦後。
小七盯著隨侍觀察,暗生猜疑,這人言語機變,當著滿堂權貴鎮定自如,不似普通蕃兵。
冷不防陸九郎湊過來,唇角豔美的勾起,親暱的欺近她頸邊,小七本能的要避,忽聽見一句微語,驀的定住,眼瞳驟然凝縮。
在西棠閣歌樂不斷,明燭輝耀之際,城內燈火俱暗,平民百姓已昏然入睡。
下半夜起了大風,嗚嗚的宛如泣號,城西的巷子也很不平靜,一會有人拍開宅門,迎走蕃姬與隨侍,不多時又有聲音來喚,稱蕃姬的轎轅折了,讓僕人出去幫忙。
月被濃雲掩沒,唯有風嘯與模糊的喚聲,宅內一片凝滯,半晌,門遲疑的開了。
門外是一片虛空般的黑暗,門內的火把映出一個幽冥般的黑影,一剎那撲近。
開門的僕人被一隻手扼住喉,發不出任何警聲,冰冷鋼刀同時戳入胸口,帶出一股濃烈的血腥,當火把墜地之時,他的生機也隨之斷滅。
幽影越過大門,帶著可怖的力量連斬了兩人,直到第四人才架住一擊,迸出一聲怒喝,院內的主屋不斷湧出蕃人,眾多驍勇的壯漢拔刀向幽影衝去。
幽影毫不畏懼的迎向敵人,敞開的大門也衝進了更多黑影,雙方激烈的廝殺,鮮血與斷肢飛濺,卻不約而同的壓低聲音,彷彿怕驚動了某種禁制。
地上的火把映出凌亂的影子,腥氣被大風吹散,長街上一聲聲梆子漸近。
更夫被狂風吹得渾身冰涼,縮頭搓了搓臂膀,托起梆子繼續前行,剛喊出一聲關門關窗,猝然聽得一聲不似人的慘叫,駭得一抖手歪了燈籠。
燈籠極舊,骨架半榻,風燎火苗引燃了糙紙,整個燈籠都燒起來。
打更人驚懼的瞪向前方,黢黑的長巷如噬人的巨口,不斷傳來可怖的嘶號,駭得他兩股戰戰,無法移動半步。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燈火,驚惶的互相尋問。
燈籠的火焰黯下去,巷底綻出亮光,冒出了焦鼻的濃煙。
打更人終於回過神,僵木手指拼命敲響梆子,激喊道,「走水啦!來人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5:58 PM
第十四章 弄風情
蕃姬離了西棠閣乘上轎子,總算緩下了惶恐,額上一層瑩瑩虛汗。
隨侍環顧四周,令幾個僕人抬起小轎,一行返向城西。
轎前的燈籠被大風刮得直蕩,後方的燈火漸遠,街道兩側越來越暗,隨著夜色無限延伸,一間間街鋪森暗的佇立,帶來奇異的壓迫,宛如無聲的注視者。
隨侍無形生出一種不安,方要催促僕人急行,忽聽得暗中有人一喚,「木雷。」
這一句是蕃語,隨侍本能的一回頭,一抹疾光暴掠而來,斬在胸口迸出金鐵之響,他飛跌出去,胸前疼痛欲裂,一撫才發覺貼身護甲凹了一深痕。
僕從駭怒的衝向襲擊者,刀光無情的一斬,他頸間濺血,怒凸雙眼而倒。
餘人這才看清來襲者竟是個少女,她蒙著面孔,雙髻攢珠,茸嫩的眉間煞氣森森。
幾個僕從訓練有素,立即從轎欄抽出暗藏的蕃刀應對。
少女隻身一人卻矯健靈活,以一敵眾毫不畏懼,不多時又斬一人。木雷不假思索的棄轎而逃,拋下蕃姬與下屬,他的心越跳越快,拼盡一切狂奔,隨著後方最後一抹怒吼散盡,夜境恢復了寧寂。
大風掃開了濃雲,朦淡的月光映著窄巷中狂奔的身影。
木雷如被狂風所逐,雙腿越來越重,護身胸甲箍得他疲累欲殆,不敢有絲毫停頓,背後的始終殺意縈繞不去,就在他將要不支之時,終於望見了燈火。
他竭力一躍,避過背後追斬的一刀,撲進巷外的光芒,撞進了一群人中。
這是一隊夜巡的軍衛,領頭的隊長打著哈欠,正發著牢騷,猛然被撞了個葫蘆滾地,跟隨的士兵也傻了,半晌才有人忙不迭去扶隊長,有人提槍指住木雷,場面混亂不堪。
木雷喘息紊亂,汗淋淋的指向幽巷深處,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恐懼。
士兵們大著膽子搜去,隨著燈籠過處,驅開凝滯的黑暗,風已經停了,仍是一條靜謐又尋常的空巷,不見半分異樣。
杜槐在宴上飲得歡愜,已有五分醉意,與同僚說笑之餘不經意的一顧,攬過身邊的美人一問,「你的姐妹呢?怎麼好一陣不見?」
小美人半是嬌嗔半是醋意,拂開了他,「她鬧肚子去了恭房,大人有我不夠,還惦著另一個,男人就沒有不風流的。」
杜槐受著美人嗔責,反而笑了,這個的風情善睞固然可喜,另一個的明稚玉秀同樣引人,遲早要兼收了,他按著心癢,摟住美人好一番謔哄。
陸九郎任他作態,漫然與之調笑,無意中發現馮公也在望來,想必對小七不見有所疑惑。他故意飛了個挑釁的媚眼,見對方無表情的轉開,方覺得出了一口氣。
忽然一個軍士上堂,「鐘大人,蕃姬歸途遇襲,幸遇我等夜巡時救下,歹人逃去不明,是否進一步搜索,還望示下。」
軍士腆著肚子頗有得色,難得能有機會在高官宴席上露臉,他刻意拔高了聲量。
鐘明一聽面色陡變,立時起身詢問。
眾人大為驚訝,均是關切起來,軍士其實連歹人的影子都沒見著,索性胡編一通,將自己的勇武誇大了十分。
文官還罷了,武官一聽就知不實,鐘明更是惱火,將人打發了準備自己去查問。
外廂又有來報,這次的消息更為震駭,「大人,城西有宅子大火,鄰近百姓稱內頭傳出多人的慘呼與殺喊,正是藩姬之宅!」
全場一靜,覺出了詭異,無數眼睛齊齊看向鐘明。
馮公不動聲色的啜了口酒,瞟了一眼杜槐身邊的美人。
城西的大火燃在巷尾,左右並無人家,鄰舍除了一夜驚嘩,幸未受到波及。
人們起初以為是盜匪所襲,直到院內檢出幾十具青壯的屍體,以及散落的彎刀,主屋下方的密室,一切都變了意味。
能解答這些隱秘的除了蕃姬、逃走的隨侍,再就是鐘明了。
防禦使的官邸臨著城中大道,五層樓台高峻氣派,重簷展翹,周元庭曾在此樓理政逾二十載,直到數年前腿腳不便,才移去了後宅的書房。
這一日他又踏進上層,推開了檀木細格的窗扉,俯瞰城中的無數民宅,昨夜的大風吹掉了不少旗幡與屋瓦,百姓紛紛嘈嘈的修整,對此習以為常,這座邊城從來就不是宜居之地。
鐘明如今一身囚服,被侍衛押著拾階而上,來到防禦使的案前。
周元庭注視著他,久久方開口,「竟是你,為什麼?」
鐘明空前的平靜,「讓大人意外了,來此上任時我也未想到,竟會是我。」
周元庭又道,「你勾連蕃人到底受誰指使?」
鐘明毫不遲疑的回答,「當然是童紹,他受了蕃商的賄賂,讓我協助行事。蕃人視韓戎秋為大患,知道他將不攜兵卒入城,怎麼肯錯過難得的機會。」
周元庭沉默不語。
鐘明卻侃侃而言,「大人一定奇怪,我在童紹手下嘗盡苦頭,為何還受其驅策?以他的張狂跋扈,連大人都要避讓,我何必自取其辱的相抗,誰肯體恤我的苦處,為我言一聲不公?」
周元庭緩緩道,「我知道,你心裡是怪我。」
鐘明昂首道,「屬下不敢,童紹的姨母是大皇子的奶娘,背倚著通天梯,誰敢與之為敵?只有我蠢到得罪,是我自作自受。」
周元庭沒有置評,只道,「你初來時嚴明自律,與其他人大不相同。」
鐘明雖是自嘲,胸中的憤懣難平,「我要是肯苟且循私,也不會得罪上頭受貶,哪怕戍邊也認了,到頭來仍逃不過小人摧折,既然舉世皆濁,我何必獨清?」
周元庭默然。
鐘明譏諷的一哂,「其實人誰無私,童紹各種倒行逆施,大人聽之任之,直到他要攪了河西會談,影響大人的功績,這才加以轄制;而大人不僅與河西軍暗通款曲,連他們殺人焚宅也予以寬縱,與童紹有何不同?」
周元庭並不在意,平靜的道,「河西於中原就如塞上長城,朝廷無力才淪失近百年,如今有歸附之意,童紹為一已私欲而阻掣,鐘大人難道不知此事之重,關乎子孫萬世之計?」
鐘明一窒,忽然失了聲音。
周元庭身形微鬆,現出老邁之態,「近幾年我確實放縱童紹,但既負守疆之任,該做的不該做的仍是有數。你再恨也不該效童紹勾連外敵,失了大節,且不論朝廷的懲處,自身能不以為恥?將來何以對後輩,何以對宗族父老?」
鐘明沒有回答,抬手捂住了臉。
一個鐵鐫般的男人無聲踏入,在周元庭的身側靜待。
周元庭再度開口,「我知你絕非如童紹一般的無恥之徒,其中是否還有內情,如果全說出來,或許可以減輕罪責。」
鐘明終於垂下手,露出潮紅的眼眶,望來停了一剎,現出一抹慘然,「大人不必問了,鐘某再無他言。」
周元庭喟嘆一聲,身後的男子大步上前,將鐘明押了出去。
一場詢問令人心頭窒悶,周元庭方要起身,突然樓外一聲鈍重的墜響,長街迸出無數尖叫。
周元庭心一沉,從窗口望去,街上的百姓圍成了一圈,街心躺著一個扭曲的人。
鐘明身下的血泊漸漸淌開,茫然瞪著天空,微張的口似還想說些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軍中高官從防禦使府的高樓躍身一墜,當場身亡。
眾多百姓當街親見,引起了瘋狂的議論,有的猜他是童紹一黨,懼怕追查而自盡;有的猜是受同僚排擠,連愛姬也遭牽連,憤而尋短,就在人們爭論難休之際,一個在官員中漸已傳開,卻不為百姓所聞的消息轟捲全城。
河西英雄韓戎秋不久將抵達城中,與天德軍會談。
萬千百姓因封城而積下的怨氣忽然一掃而空,傳說中無與倫比的大英雄,帶領精兵驅逐蕃人,讓河西重歸漢地的傳奇,竟然要親臨天德城!全城陷入了瘋魔,茶樓與酒肆的生意暴漲,街頭巷尾無不傳述,人們喜氣洋洋,盈滿了熱切的期盼。
最鎮定的大概是馮公,城中以他的宅邸最為豪奢,被定為河西人的下榻之地。城中百姓自發的灑掃除塵,更換燈籠與旗幡,大小官員也在忙碌之中,他卻在慢條斯理的烹茶。
研茶煮沫,水澆三巡,馮公端盞輕嗅茶香,見阿策隱著燥性的模樣,淡道,「再過一日人就到了,越是要緊,越要沉得住氣。」
韓家的兵力在裴家之上,然而大約因馮公是長輩,氣勢又大,阿策總不覺就低順起來,訥訥道,「木雷沒能除掉,終是個禍患。」
馮公起居精致,風儀高雅,遠比毛頭小子沉穩,「那又如何,難道讓天德軍全城搜拿?」
阿策給噎住了,馮公這才不緊不慢道,「一個人翻不起大浪,再查過猶不及,周大人能將城西之事按下去已經不易,不可給機會讓童紹一黨大作文章。你能查出伏兵處置乾淨,做的很不錯,不愧是韓家子。」
阿策聽慣了他的冷言冷語,受誇反而意外,赧然道,「誣告是陸九郎的點子,探察是妹妹的主意,夜襲是借了裴家的人,我其實沒做多少,不值一讚。」
馮公似笑非笑,「才一誇又顯出憨直,上位者會馭人即可,還用數自己有幾分功勞?」
阿策摸了摸頭,「不叨天之功、不掩人之善、不襲下之能,此為家父之訓。」
馮公不予置評,轉了話頭,「既然令尊要到了,尚在杜槐府裡的也該有數,如此成何體統。」
提起這個,阿策也覺訕訕,「全是那小無賴折騰,我這就讓妹妹回來,陸九郎識破了木雷也不算無用,裴叔可否寬諒些許,不與之計較?」
馮公隨手傾了殘茶,口氣漠然,「他算什麼東西,也值得一提?」
阿策心頭一鬆,趕緊道,「裴叔勿怪,是我失言了。」
馮公不再言語,淡抿的唇角隱著不屑,一個無足輕重的厭物罷了,根本無需在意。
自有與之計較之人。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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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31 06:06 PM
第十五章 落囚牢
陸九郎從香燭鋪走出,無由打了個噴嚏,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女人的衣飾太過輕薄。
小七在一旁涼涼的道,「怕冷就回去,非要出來做什麼?」
哪怕他裝女人再像,懸紅的通緝仍在,就不該冒險到街上溜達。陸九郎又不肯說目的,兜著剛買的香燭紙錢,宛如一個上墳的小寡婦,帶著她溜到了城僻處的墳崗。
這裡雖在城內,卻是一片荒涼的野地,遍布墳包,蕪草蔓生。
陸九郎在一處墳前伏跪,佯作叩拜,居然從墳旁的草洞子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一疊銀票,喜孜孜的收入懷中。
原來他心竅極多,當初偷了陳嬌的匣子,將裡頭的銀票一分為二,部分藏進了墳洞。匣子雖然沒了,這一半卻很穩當,他既得意又惋惜,「你既然打倒陳家的人救我,怎麼沒將匣子一併取了,那樣我也能做個富家翁了。」
小七當時曾拷問打手,得知了銀票的來處,聽他竟還好意思問,不屑道,「匣子是你騙的,理當物歸原主,我憑什麼替你拾贓。」
她以為陸九郎拿了銀票就要回去,沒想到他擦燃火絨,將帶來的香燭紙錢悉數焚了,不免一訝,瞧了一眼石碑,「這是誰的墓?」
陸九郎將墓上幾根野草薅了,話語輕鬆,「自然是我娘,有她替我守著,銀子必不會丟。」
這人竟將贓銀藏在親娘的墳塋,小七很是不齒,「你就不怕有人來翻掘,連帶令堂九泉之下難安?」
陸九郎不以為意,振振有詞的道,「除了我這般聰明,誰還想得到?我娘死都死了,怕什麼翻動,就算地下有知,她從來縱著我,不會在意的。」
這種爛人連鄙夷都能當成讚賞,渾不覺得可恥,小七冷了聲音,「兩次大宴集齊了城中高官,你仍未聽見那人的聲音,難道是騙我的?」
陸九郎叫起屈來,「我仔仔細細聽了,確然沒有,總不能胡亂指一個,好歹我還認出了木雷,是你沒將人弄死,反而挑起我的錯?」
小七悶著一口氣不再說話,望著焚紙的煙氣裊裊。
遠處來了兩個差役,拖了卷草席隨意一扔,連掩埋都懶。
小七心一動,等人走了揭開草席一看,果然是蕃姬。
傳聞蕃姬在牢中得知鐘明身亡,殉情自絕而死,杜槐還為之唏噓,吟什麼紅顏報君之類的酸詩,若見到屍首面如灰泥,額角血肉模糊的窟窿,眼眶都撞裂的模樣,只怕魂都要嚇掉了。
陸九郎膽子不小,湊過來一看非但不懼,還嗤了一聲,「這女人連宴上回話都不敢,哪來的膽子自盡,還撞成這樣,分明就是給滅了口。」
小七將草席覆回,吩咐道,「你自己回杜府,我去辦些事。」
陸九郎知她要去查獄中之事,閒閒的道,「依我看不如省點力氣,查出來難道又弄個高官墜樓?韓大人明日就到了,只要會談無事,犯不著多生波折。」
小七微微一頓,沒理他抬腳走了。
陸九郎一撇嘴,按了按胸前的銀票走出墳崗,嬌嗲的拋了個媚眼,輕鬆搭上過路的牛車。
等近了杜府他跳下車,打發了車夫,滿心還在琢磨如何向杜槐弄幾件金飾,前後忽的冒出幾個大漢,箝手勒頸的一別,將他挾上暗伏的馬車,瞬間消失在街頭。
城中一直有傳聞陳半坊心黑手狠,宅子裡藏了土牢,不知打死了幾條冤魂。陸九郎向來視為謠言,哪想到有朝一日親身領受,居然就在府內的假山池底下。
土牢又濕又滑,不時還有水滴落,鼠蟑爬了滿地,充斥著腐臭的濕氣,相較之下,此前待過的石牢簡直如客棧的上房。
陸九郎給鐵鐐銬住,只能坐在濕濘的地上,依稀瞧見對面的刑架掛著一個血糊糊的死人,通身不寒而慄。他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等,不知過了多久,陳半坊帶著兩個打手來了,大抵是近日太忙,油胖臉瘦了兩分,更透出底下的橫肉。
陳半坊將他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獰笑道,「臭小子,當著我的面蒙過去,還真當你是個娘們,要不是有人提點,誰想到你如此滑狡,還躲去了杜大人府上。」
陸九郎何等乖覺,立刻取了懷中的銀票獻上,「是我不懂事,求爺饒命。」
打手接了銀票,陳半坊點算無誤,顏色稍霽,隨即神情一厲,一腳重踹過去,「這時求饒了?小賤種!平日東誑西騙也罷了,敢欺到嬌兒頭上,還調戲她房裡的人!」
陸九郎伶俐得很,見腳一起就蜷起來,只受了三分力,叫得卻十分慘,「爺息怒,我出去再弄銀子,定會重重的賠償陳家。」
陳半坊懶得廢話,讓手下一頓暴揍。
陸九郎結結實實受了毒打,髮髻掉了,羅衫爛了,恨不能鑽地而逃,一聲聲痛喊貨真價實,眼看要被活活打死,突然似有神靈相佑,一個僕人將陳半坊喚走了。
陸九郎渾身欲折,氣息奄奄,見一群餓鼠悉嗦著圍過來,只覺這一遭實在是不大妙。
其實冥冥之中的神靈不是別人,恰是被陸九郎盤弄的杜槐。
杜槐對新得的小美人興致極高,偏偏來的幾日她身上不便,不給攀折。眼看該是爽利了,又要他正式納妾才肯服侍。他自是願意,但河西會談在即,公務繁忙,不好張羅私事。三推四阻的未能成事,他越發心癢,今日特意去買了隻金鐲,就等著晚上哄好美人,享神仙之樂。
沒想到他興沖沖的回府,佳人卻不在,好容易等回小七,才知兩人半途分道,另一個早該回來了。這下杜槐急了,唯恐美人出了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急急喚了陳半坊,畢竟是城中的地頭蛇,很能為官員處理一些麻煩事。
陳半坊不得不走一趟杜府,笑得面圓如佛,滿口包承,肚裡暗罵蠢貨不提。
杜槐交待完陳半坊,憂心之餘還不忘尋去後院,一腔柔情的安慰小七。
小七勉強敷衍過去,閉門時忍不住尋思,陸九郎究竟去了哪裡,再要不歸,這杜府是不能留了。
天德城數十里外有一條野溪,本來只有野物在此飲水,近期突然熱鬧非凡,只因城門封了,遠來的商旅叫苦不迭,進退兩難,不得不在溪邊歇住,守著貨物和駝馬苦等。
水邊搭起了一座座帳篷,喧鬧又雜亂,足足聚了數千人,既有金髮碧眼的胡姬,也有黝黑的胡商、僧侶與健僕。眾多商人聚在一起牢騷,揪著鬍子盤算損失,就在煎熬之時,忽然傳來消息,一位大人物即將入城,停留三日後離去,到那時天德城就能出入無礙。
商人們激動萬分,多位琴師彈起了胡琴,喜悅的美人隨胡樂而舞,歡欣無盡。
幽涼的溪水映著岸上紛亂的倒影,突然泛起了微瀾,漸漸的水波越來越大,歡鬧的人們終於聽出了歌樂以外的異聲,驚疑的停了舞蹈。
一種沉厚而雄渾的震響從西邊傳來,如一座山巒不可擋的移近,聽得心頭發緊,手腳發顫,無由的恐懼,宛如被一股莫名的威壓籠罩。
人們惶然相覷,奔出帳篷的遮擋向遠方望去,驚駭的發現荒灘騰起大片沙塵,侵吞天地一般襲來。沙塵前方是黑色的騎兵,一列列健馬昂頭並進,獵獵的長旗在風沙中展動,騎兵黑衣沉肅,似一道鐵棘般的森林,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
一個年邁的胡商顫著鬍鬚,沙聲低語,「是青木軍——」
人們轟的亂了,近乎難以置信。
一個疏勒商人滿面震驚,「河西五軍最精銳的青木軍,怎麼會到這裡!」
另一個回鶻商人脫口劇叫,「天爺!難道是來攻天德城?」
人們生出了最可怕的猜想,駭然恐極,就要衝入帳中收拾東西,唯恐成了戰蹄下的亡魂。就在此時,一列小隊奔騰而來,執著天德軍的旗幟迎向那一道黑色森林。
一個中原商人驚叫,「天德軍的人來了!」
人們暫抑了恐慌,看著天德軍的小隊停在在河西軍的陣列前,一個鐵鐫般的男子策馬上前,「虞候薛季,奉天德軍防禦使之命,在此相迎河西統領韓戎秋大人!」
遠途的商隊人員極雜,來自多國,貧富不同,經歷各異。
然而這一剎,無論來自于闐、高昌、回鶻、西蕃、庫車,還是焉耆、葉川、伊吾、鄯善,水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靜。
在一片威凜如長城的鐵騎深處,竟有那位傳說中的英雄。
一剎那後,人們發出激動的叫嚷,轟然沸騰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7:49 PM
第十六章 河西使
土牢裡的火把早熄了,泥頂的滲水緩慢的匯聚,終於一滴墜落,被陸九郎接住,迫不及待的舔入嘴裡。
微小的潤澤難解飢渴,水桶擱在數丈外,鐵鏈卻束得他只能乾望,遲遲沒有人來送食水,陸九郎的神智都開始恍惚,竟生出一種幻覺,彷彿有腳步由遠及近,停在了面前。
當他回過神,真有一個胖碩的女郎提著燈,神情憤憤又驚疑,正是他等待已久的陳嬌。
本來就快熬不住了,換作常人必定爬起來拼命的央求,陸九郎反而默默的閉上眼。
燈籠的光映出他精致蒼白的臉,長長的睫尾低黯,漂亮的唇乾枯脆裂,加上額際的斑紫淤痕,宛如一塊形將破碎的美玉,令人痛惜而不忍。
靜了半晌,陳嬌終於忍不住,「陸九郎,你一直在騙我!」
陸九郎就等她看得心軟,更明白這一句雖是含忿質問,實是在等一個說服的理由,他低弱了聲音,似一陣風的嘆息,「嬌兒走吧,全是我的錯。」
陳嬌這些日子氣極,原是來痛罵薄情郎,從此不予理會,沒想到他連話也不願多說,一時激起了無限委屈,恨恨的落淚,「我對你哪裡不好,心肺都掏出來,你卻調戲賤婢,偷我的匣子,當我是個傻子?」
陸九郎終於睜眼,幽幽的似無限憐惜,嘴唇一動,答非所問,「這裡濕濁,別污了鞋。」
他一句也不分辯,一味讓她走,陳嬌越發不願離去,執著的追問。
陸九郎無奈的開口,聲音喑啞不清,陳嬌登時急了,環視發現水桶,提來舀了一瓢水餵他。
陸九郎死死的盯著她的動作,待她一轉身就垂下眼,等水湊近,他失控的抓住她的手拼命吞咽,急切得幾乎讓陳嬌警惕起來。
她本能的要推開,陸九郎忽然放開了,帶著輕微的氣喘道,「嬌兒一慣的待我好——」
陳嬌又酸又怨,忘了戒備,「你也知道!為何還要欺我?」
陸九郎仍是不答,從懷中摸出一物遞去,「我是活不出這裡了,你將它收著,算我給你的賠禮。」
陳嬌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簪,心頭驟軟三分,再想又生疑,話語凶起來,「這是哪個小賤人的東西!你還想糊弄我?」
陸九郎被斥了也不辯解,默默的望著她,伸手就要取回。
陳嬌本要擲還,見他如此,又疑自己誤會了,攥住簪子翻看,「當真是給我的?」
陸九郎這才低道,「簪子是偶然得的,覺得極襯嬌兒,時時揣在懷裡,你背著兄長過來,難免要受他責罵,快回去吧。」
簪子形制精美,陳嬌越看越愛,不理他的催促,「賤婢說你害了她的舊主,怎麼回事?」
陸九郎嘆了一口氣,頗有些無奈,「繡香的舊主是我乾姐,在西棠閣過得苦悶,我陪著敘過兩次話。後來被栽了殺人的罪名,乾姐受牽連,繡香就恨上了我,她故意作戲,想激怒你斷我的生路,嬌兒單純中計,驚動了家裡人,我怕留下來給令兄打死,只有先逃了。」
這一番解釋入情入理,陳嬌頓時信了,怒火激起,「好個狠毒的賤婢,哥哥還收了她進房,看我不撕了她的皮!」
陸九郎淒然道,「我身無一物,不得已借了嬌兒的匣子,心裡明白對不住,再餓也分文未動,不信你點點看。」
其實匣子裡的銀票,陸九郎壓根沒機會用,然而一番花言巧語的說來,陳嬌登時深信不疑,她之所以來土牢,還正是因這隻匣子。
陳半坊拿了人並未告訴妹妹,隨手將匣子扔在主屋,打算過後教訓一番再還。沒想到陳母瞧見,立刻拿去哄近期暴怒寡歡的愛女。陳嬌於是猜出,下土牢一看,薄情郎果然在此。
她雖然恨極怨極,欲將之千唾萬罵,陸九郎輕描淡寫的幾句,她一顆心愛意復萌,瞬時溫軟起來,「是我錯怪了你,可恨賤婢害苦我的九郎,這就將你放出來。」
陸九郎卻搖了搖頭,虛弱的推開她,「縱然嬌兒肯原諒,令兄不會放過,我橫豎沒了活路,死在這裡算了,反正見了嬌兒,黃泉路上也不枉了。」
他越是不肯,陳嬌越是憂急,「我死也要護著你,看哥哥能如何!」
陸九郎始終不鬆口,直到陳嬌強行將他扶起,才虛弱道,「令兄心狠,我留在府裡定是活不成的,嬌兒若想救我,給我弄些吃食粗衣送出門,待事後洗清冤情,我自會回來尋你。」
陳嬌哪願意放他離去,無奈兄長凶悍,萬一蠻橫起來殺了愛郎,那可冤死了,於是依言行事。陸九郎在她院裡吃了幾口食,匆忙換了衣,前院傳來響動,隨即就見陳半坊殺氣騰騰的來了。
陳嬌大驚,沒想到兄長突然歸來,再看後頭藏藏縮縮的正是繡香,剎時氣得尖叫,「賤婢!你竟敢告密!」
繡香雖給陳半坊收用,日子也不好過,畢竟讓陳嬌恨絕了,也就難討陳母歡心。她低眉順眼,依然受盡煎熬,種種厄運皆是因陸九郎,看透他的冷狡虛偽,聽說給拿住了,不免暗裡稱快,連飯都多食一碗。
當她得知陳嬌揮開僕人進了土牢,就知道陸九郎巧舌如簧,極可能哄得陳嬌回心轉意,趕緊派人出去報訊,恰恰截了個正著。
陳嬌見兄長滿面猙獰,知道要糟,拉起陸九郎飛跑,幸好後門已讓人開了,她一把將愛郎搡出去,飛快的將門栓起,拋飛鑰匙死死擋在門前。
等陳半坊將妹妹掀開,劈開後門,陸九郎已沒了影兒。
陳半坊簡直要氣瘋了,河西會談何等大事,無數瑣碎指著他跑腿,今日又最是緊要,自家的蠢妹子居然給迷了心竅,私縱緝犯,一旦漏了消息,一家子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他顧不得一切,帶著心腹親自去追,此時全城百姓傾出,長街摩肩接踵,揮汗如雨,尋人猶如大海撈針,越發惱火。
陳半坊懊怒難當,陸九郎也苦不堪言。
他本就給折磨得虛弱,又傾力狂奔,都快脫力厥過去了,為了躲避追索,他在街面頭都不敢抬,順著人多的方向走,待人潮停下來匆忙一瞥,才發現到了入城的大街上。
長街洗潔如新,黃土墊道,鋪著大紅氈毯,兩側軍士列護。四面八方擠簇著成千上萬的百姓,鄰街的酒樓窗口擠滿,連街邊稍高的房簷也坐了人,滿街嘈嘈鬧鬧,興奮又期待。
一聲沉響遙遙傳來,人們伸長脖子望去,封閉多日的城門開了。
要說天德軍最令人畏懼的隊伍,當屬虞候薛季手下的執法衛,兵卒一色精銳,衣甲鮮明,擁有監查與懲誡之權,軍中官員一見就怵,不敢輕易得罪。
然而這一刻,執法衛就如尋常軍士,恭敬的開道,迎護著遙遠的河西來客入城。
轟鬧的雜聲倏然靜下來,全城目不轉睛的望向隊列核心的一騎。
那是一個年過五旬的男人,在馬上身形矯健,微褐的臉膛久沐風沙,智慧的眼尾鐫刻皺紋,斑白的雙鬢印染滄桑。他相貌尋常,衣著簡樸,宛如一個終年奔波的旅人,全不像傳說中手握五軍,用兵如神,血戰收復河西的英豪。
人們難忍驚訝,禁不住交頭結耳,聲浪沸起。
男子在馬上從容的頷首,一種馭控萬里的氣勢籠罩,人群不知不覺的靜默了。
城主周元庭率眾多官員從防禦使府行出,來到長街相迎。
薛季上前復命,語聲沉如金石,「稟大人,五千青木軍於城外六十里紮營,韓大人依約攜三人入城。」
陸九郎驀然抬頭,遠遠的望了一眼。
天德城的城主與河西的統領互相致禮,成千上萬的百姓擠簇而觀,議論不休。
一幢臨街酒樓的雅廂,馮公居高而望,目光從街心的大人物挪開,忽然在人群深處一頓,對侍從一句低語。
阿策蹲在街鋪的側簷,看一群人進了防禦使府,算是鬆了一口氣,又見一旁的妹妹還在人群中搜視,勸道,「不必找了,阿爹已經入城,蕃兵也鏟了個乾淨,那小子跑了也罷。」
小七始終覺得不對,「他失蹤得蹊蹺,我想不出原因。他趕在阿爹入城前取了銀票,不就是為跟我們一起離開?」
阿策沒放在心上,「那小子滑跳得緊,誰知他怎麼想。」
小七茸眉微擰,「他太精狡,已經猜出馮公與裴家有關,萬一落在旁人手上捅出去,定會影響裴家這些年的布局。」
阿策頭皮一緊,覺出嚴重,「那還是得尋出來,我可不想再聽裴叔教訓。」
然而兄妹二人在天德城無人可用,馮公一心要殺陸九郎,也不合用裴家的人去尋,小七一時想不出法子,又問,「牢中可查出什麼?」
阿策搖頭,「人收在軍獄裡,一早發現沒了,據說夜裡並未聽到異動。」
小七默然,沒有異動才是最可異的。
大人物進了防禦使府,瞧完熱鬧的百姓開始散了,陸陸續續湧向其他街巷。
阿策壓低聲音,「依你說的額骨都碎了,聲音絕不會小,軍中一定有問題,但這個節骨眼不好再查。」
小七自是明白,「不能影響阿爹的會談,只要這三日無恙,餘下的交給裴家。」
等兩軍在防禦使府談完。就要轉去西棠閣舉宴,阿策要去閣裡聽差,跳下簷先走了。
小七該去馮府等候,但她始終心懸陸九郎的失蹤,反復搜看街面的男女,仍然一無所獲。
陸九郎其實也在張望,此刻韓戎秋入城,韓氏兄妹一定在某處旁觀,只要尋到就有了生路。然而他的好運似乎用光了,沒望到救星,卻見陳半坊帶著幾個打手從前頭搜來,兩下已距離不遠。
陸九郎立時退步要逃,一轉身突然僵了。
另一邊有兩個精悍的男子盯著他,一手縮在袖中,腳下快步行來。
陸九郎記性極好,一眼認出這兩人曾在馮公身旁見過,他定了一瞬猛然轉身,向前一刻還避之唯恐不及的陳半坊奔去。
陳半坊遍尋不著,正當火冒三丈,哪想到有人驟然撲近,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低頭一看赫然是陸九郎,整個人都蒙了。
幾個打手一併的呆若木雞,看著陸九郎聲淚俱下的懺悔,「爺!我不逃了,我情願受罰!」
這般場面實在引人,百姓紛紛聚看過來,認出是橫行城中的陳半坊,不禁又奇又笑。
陳半坊回過神,用力一踢也未能踹開。
小無賴埋頭抱得死緊,猶如見親爹一般,「我知道錯了,這就回去,要殺要打都隨爺!」
兩名男子停了腳步,不知所措的望向遠處的酒樓。
臨窗的馮公沉著臉,頓了半晌一揮手,手下悄悄退出了人群。
陳半坊終於扯開陸九郎,蒙著頭拖離了主街,人群仍在興致盎然的議論。
當小七路過時,沒頭沒尾的聽見什麼男寵出逃,城中一霸竟好龍陽云云,也沒當回事,滿心還在琢磨,陸九郎那小無賴,究竟去了何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05 PM
第十七章 兩軍會
蕃人起於高原苦寒之地,強悍驍勇,每在中原羸弱之際揮兵而侵,大肆劫掠,將青壯抓走訓作奴兵,同時屠殺老幼,折毀一地生機。中原強盛時還可相抗,疲弱時只能任其蠶食。近百年來,失去的河西始終未復,更隔斷了西域諸國與漢地的往來。
誰能想到,在王廷已無力顧及之時,這塊沉淪多年的失地並未忘卻故國,奇跡般的奮力驅逐蕃人,隔著煙塵向中原遞來消息。
韓戎秋作為一代英豪,千里遠涉天德城,正是為向王廷稱臣,讓河西重歸中原屬地。
隨著河西地圖的徐徐呈開,載著輝煌戰績的軍書,五州百姓的戶冊,繳獲的蕃將金印、金鞭、珠寶與黃金,無不令人驚讚。
在場的高官很難不生出感慨,天德城是一座軍城,來此戍邊的每個人都遠望過河西,聽說過淪失後的慘狀,那一塊故土對中原的意義,每個從軍的人都懂。
眾人都清楚,韓戎秋上表稱臣,手握雄兵,未必不會挾地自重,成為蕃人之後的另一大患。
眾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窺伺奪回,河西強硬以對,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較量。
眾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視河西是友是敵,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種無形無質的感佩。
這個謙和的,外形看來毫無鋒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韓戎秋並不多言自己,卻讚起一道入城的部屬,指著一個精悍的中年人道,「這是方景,粟特人後裔,槍法精熟,英勇善戰,沙州的舊蕃主就是他一槍刺死。」
眾人紛紛相讚,敬佩的打量。
韓戎秋又拍了拍另一個大漢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頗為強悍,「這是趙英,來自通頰部落,領玄水軍,起兵攻瓜州的蕃軍,一舉擊殺了大將。」
韓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這是弘海上師,既有佛心,亦有霹靂之能,師從觀真大師,統調厚土軍的數萬僧兵。」
弘海光頭袈裟,渾身肌肉賁起,剛勇威嚴,宛如菩薩坐下的金剛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對百姓摧如牛馬,反而對僧寺多存寬容,許多大族為保存家財令子弟出家,將田產納入佛寺,壯大了眾多寺廟。僧人們武風強盛,寺中常備刀兵鐵盾,起兵反蕃時就成了一支強兵。
天德軍讚嘆之餘,又有一絲疑惑,杜槐問出來,「此行何以未見銳金軍?」
河西軍並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五軍合稱,分別是韓家的青木、赤火兩軍,裴家的銳金軍,趙家的玄水軍,僧家的厚土軍。韓戎秋此來攜行獨缺裴家,難道真如傳說中的韓、裴不合?
韓戎秋從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無人留守,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見著了。」
魏宏戲笑,「杜大人莫要上當,聽說沙州的繁華不讓於中原,美人更是無數,一去難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來。」
場中眾人大笑,氣氛甚歡,雙方議起正事,忽然有人闖入。
來人正是副使童紹,身後還跟著盧遜,他本該在府中禁足,卻昂然衝撞而來,盛氣驕人的道,「河西來使會談,好歹我也是副使,怎麼竟無人知會,差點就錯過了!」
周元庭老於世故,自不會顯露情緒,「童大人既然來了,不妨一聽。」
童紹冷笑一聲,一甩衣擺落座,對著韓戎秋道,「光聽怎麼夠,我還要替聖上防範,少不得多問幾句!河西與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閣下此來究竟是欲圖天德城,還是欲圖中原?」
如此尖銳的敵意,分明是來攪場了,眾人為之色變。
韓戎秋淡然以對,「兩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紹咄咄逼人,「韓大人假作馴服,不外是為騙取朝廷的扶持,河西軍何等厲害,一旦侵略中原,遠比蕃人更凶狠。家犬猶可飼,猛虎豈能容,縱然閣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韓戎秋氣息沉峙,「我祖籍隴山,家族數代為沙州守將。中原內亂時調離隴右軍,蕃人縱兵而襲,先祖率河西孤軍迎戰,不得一兵之援,廓州、涼州、蘭州、瓜州相繼陷落,獨有沙州苦苦堅守二十六年之久,臨終前留語,自問無愧於朝廷與河西百姓。」
童紹不耐的冷臉,「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賢。河西被蕃人統御近百年,穿胡衣,說胡語,習俗與胡人何異?無非是想托稱舊地,向王廷騙錢騙物!」
場面格外僵繃,韓戎秋不疾不緩,「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後何等境地?蕃人視我等如豬狗,驅之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錢糧與婦人,以肩骨貫繩為縛,以斷手鑿目為戲。百姓忍辱煎熬,無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盡欺凌,欲投父母慈愛之懷。」
河西淪失之慘,多年來早已傳遍,眾人皆為之動容。
韓戎秋又道,「十餘年前,天子遣使與蕃人會盟,使者經河西而返,百姓聽聞故國來使,紛紛前往拜見,伏地哀哭難抑,問天子安否?今子孫未忘故國,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韓某來此,也是想問替萬千百姓一問,朝廷是否還記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憐離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話情真意摯,許多人聽得酸澀,不禁為之唏噓。
童紹一時啞口,又質問道,「那為何蕃人已經敗走,河西仍礪兵不斷,敢說沒有擁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氣氛微變,正中天德軍之憂。
韓戎秋應對自如,平靜道,「大人真當河西無憂,還是故作不知?如今雖復五州,依然有七州陷於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鶻、西有于闐、東有吐渾,四面受敵難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歸附,正是為得天威所護,不必再日日驚恐。」
童紹實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諷笑,「韓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矯裝稚兒。」
韓戎秋淡然道,「大丈夫臨陣勇猛,難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熱切久望,來此就如游子歸家。只有蕃人對我恨之入骨,絕不願會談順遂,甚至千方百計的離間至親,好在眾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會受到蒙敝。」
童紹本是受了蕃人賄賂,要對河西人極力貶壓,不料周元庭先行發作,氣得他心火躥變,刻意來此折騰,一心激得韓戎秋失言,好抓住錯處攪了歸附一事,誰知對方綿密沉穩,沒有一絲漏洞。
周元庭冷眼而觀,至此道,「梁大人將地圖與軍冊收了,一應封存入箱,所談的俱書奏本,著人快馬遞去長安。韓大人遠來是客,既然會談已畢,當轉去宴席了。」
場面鬆散下來,眾官員說說笑笑,移步去往西棠閣。
陳半坊拿回陸九郎,轉身又去忙碌,到半夜方回府,又累又燥,如一支隨時欲燃的爆竹。
繡香在閣裡學得極懂侍奉,低眉順眼的絞巾拭面,捧出溫好的肉湯給他填肚,賣力的給他按捏筋骨,脫靴浸足。
陳半坊身心舒泰,逐漸和了面色,「算你伶俐,還知道報訊。」
繡香乖巧道,「奴婢做不了其他,只能留意些瑣碎,幸好沒讓小姐又給騙了。」
陳半坊火氣躥起,從袖中取出金簪摔在榻邊,「那小子灌得好迷湯,給點東西就哄得她回心轉意,怎麼會蠢成這樣!」
繡香將他的雙足從熱水托起,細細的用布巾拭乾。
陳半坊兀自惱怒,突然盯住美婢,掐著下頷逼問,「他這般會哄女人,連你的舊主都上當,你能免得了?嬌兒前次說見你們摟摟纏纏,是不是早有勾連?」
繡香見他惡狠狠之態,駭得身子發軟,「爺之前就問過了,明知他是個浪蕩的,哪敢有一絲沾連,爺實在不信,我只有一頭撞死。」
她作勢要撞柱明志,陳半坊這才去了疑心,喝罵道,「隨口一問罷了,你胡鬧什麼?」
繡香立時收了啜泣,跪地給他捏腳。
美婢百般柔順,陳半坊總算滿意,拾起金簪插在她的髮上,「今日立了功,簪子賞你,明日去鋪裡挑塊料子,裁件新衣。」
這人暴燥易怒,翻臉無情,繡香得了賞也膽寒,只有強裝歡喜。
陳半坊剛準備歇下,不料杜槐又派人急召,氣得他連摔數盞,強忍火氣出了門。
原來小七稱去外頭尋姐妹,不料街面人多,護衛跟丟了,管家見她入夜仍未歸,報給了在西棠閣陪宴的杜槐。
杜槐才丟了一個美人,另一個又沒了影,怎能不氣急。
陳半坊假惺惺的安慰,暗罵這人色迷心竅,全不疑是中了仙人跳。
誰知他腹誹未完,杜槐突的問起,「我使人問過馮府,管事稱她們是陳坊主送去,你究竟從何處購得,難道是賣主將她們捉回去了?」
這一來連陳半坊都擔了嫌疑,他只有趕緊陪笑,「當日馮府要得急,人是街坊薦來的,我也未細問,大人疑得有理,我這就使人詳查。」
杜槐心急如焚,怕陳半坊辦事不力,順口敲打兩句,沒想到惡霸受了氣,自要找出處。
陳半坊一背身就垮了臉,狠狠的吩咐手下,「回去將那小子往死裡打,再去尋中人的晦氣,把酬銀要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15 PM
第十八章 宴上釁
西棠閣這一日簷懸彩帛,華燈齊耀,布置得格外隆重,休說平民,連官吏級別稍低的都不能進,執法衛內外警戒重重,封了四面街口,守住每一個門廊,確保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宴上氣氛熱烈,河西人個個擅飲,賓主談笑風生,場面歡愜。獨有童紹僵著臉,似給長年冷面的薛季附體,讓人見而生畏,當然也不會有人傻到觸黴頭去敬酒。
童紹既來,絕不肯甘於寂寞,酒過三巡,他挑起話語,「人道河西軍精悍無雙,不知以韓大人來看,比天德軍如何?」
這一問可謂險惡,若是稱天德軍強,形如睜眼說瞎話;若是稱河西軍強,又無異於削天德軍的臉面,一時場中皆靜,看韓戎秋如何回答。
韓戎秋方與周元庭飲了一盞,聞言莞爾,「見童大人,就知天德軍的厲害。」
眾人沒想到他居然一謔,頓時轟堂大笑起來。
童紹被戲面色一沉,待笑聲一落就要發作。
韓戎秋適時開口,「這並非玩笑之語,童大人居安思危,隨時警覺,如此待兵豈能不利?河西戰事頻繁,士卒疲於應對,難以長久,所以才盼與天德軍一樣受王廷庇佑,令蠻夷畏威而退,於願足矣。」
這幾句既避了凶險,又情真意切,說得眾人都感慨起來。
童紹哪肯放過,強勢的迫問,「閣下何以顧左右而言他,我問的是戰力。」
韓戎秋輕鬆一轉話頭,「不如問朔方軍與河東軍孰強,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為難得緊。」
天德軍從屬於朔方軍,而朔方軍與河東軍之爭也是由來已久,鬧到朝野笑話無數,如今竟連河西都知道了,滿堂聽得無不發笑。
周元庭也莞爾,「莫說朝中,老夫聽見這兩個名字在一處,也是頭疼得緊。」
眾人笑得難遏,紛紛起身向韓戎秋敬酒。
童紹陰惻惻道,「一味飲酒何等無聊,不如兩軍各出精銳,比試一番。」
明知他用心不良,眾人仍給勾起了看熱鬧興頭,不禁打量起韓戎秋的部屬來。
不料韓戎秋這次毫不兜轉,一口拒了,「如此不妥,恕難從命。」
童紹得了機會,驕然道,「難道韓大人口中尊讓,實則瞧不上天德軍,認為根本不配與河西軍較量?」
他挑釁河西人還罷了,處處拉扯天德軍,讓許多武官暗生不快。
韓戎秋輕拂襟袖,從容對答,「方將軍與弘海將軍各統兵三萬、趙將軍領玄水軍兩萬,他們既是股肱,亦如至親,與我同席並座,共受河西百姓的尊敬。敢問童大人所選的較技者領兵幾何,位列何席,以何種身份相較?」
童紹給問得一滯,僵著面皮道,「軍中當以武力論高下,怎能因職級而貶低。」
韓戎秋回以微笑,「兵與兵相競,將與將爭雄,有何貶低之處?」
童紹給難住了,仍是不甘心,「薛虞候槍馬過人,不妨為天德軍掙一份榮耀!」
薛季不大參與宴席,這一次雖在,依舊面冷話少,他平素與童紹井水不犯河水,此刻給點到頭上,冷冷的一望,「童大人想為我軍一長威風,不妨自己上。」
眾人皆知童紹是個草包,真下場樂子就大了,暗裡忍笑不提。
童紹當然不肯自己上,使了個眼色。
親信盧遜立刻應和,高聲道,「可惜童大人是文官,要是武官當然不會持杯安坐。韓大人已經開口,我軍連個應對的都沒有,傳出去可是羞煞人。」
場中談笑靜了,這一句把全場武官給捎上,顏面都不大好看。
魏宏突然打了個哈哈,「盧大人縱是想瞧樂子,也不必說得這般嚴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河西下了戰書呢。」
他一言挑破,眾人轟的一笑,局面頓鬆。
童紹沒想到魏宏出來攪場,怒沖沖道,「魏宏,你的官職連上場都不配,輪得到大放厥詞?」
魏宏油皮笑臉的道,「我倒是樂意,只要給卑職拔幾級,區區較技算什麼,叫我打韓大人都成,大不了等韓小將軍找過來,我躲去薛大人府上。」
眾人大嘩,笑得前仰後合。
笑聲越盛,童紹越怒,他氣沖沖出了宴堂,極想羞辱河西人,突生一念,「把上次那個牽馬的小子喚來!」
阿策一肚子納罕,惴惴不安,幾疑是不是露了什麼破綻。
哪知童紹將他召過來,大剌剌一指宴堂外的石獅,「小子,把它舉起來。」
石獅敦厚堅沉,常人連挪動都不可能,更不提舉起。
阿策簡直莫名其妙,賠笑道,「大人,這似不大合適。」
童紹怒喝,「叫你舉就舉,敢留力氣就是存心悖怠,立刻拖下去挨鞭子!」
宴堂裡的眾人聽到呼喝,紛紛出來圍觀,童紹越發傲氣的催促。
韓戎秋一望,眉梢微動,方景、趙英、明海三人也是神情古怪。
馮公暗遞了個眼色,幾人未作聲氣,在階上靜觀。
阿策無可奈何,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石獅子的底座,雙膀一擰肌肉賁起,吐氣開聲,竟然真將石獅舉了起來。
這份神力簡直駭人聽聞,眾人轟然聳動,無不為之驚嘩。
阿策放下石獅,敦在地上沉墜的一響,抬手抹去額汗。
童紹驕意十足的向韓戎秋挑釁,「一個護院就有舉鼎之力,敢問韓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隨行的幾位將軍能否與之一較?」
饒是韓戎秋老練,也不免啼笑皆非,一時不好作答,以指掩唇輕咳了一聲。
趙英費了絕大的力氣才忍住笑,「不敢,天德城臥虎藏龍,我等望塵莫及。」
童紹終於出了一口氣,得意洋洋的也不給打賞,隨口吩咐阿策,「算你還有些用處,下去吧,兩日後到副使府的馬廄聽差。」
阿策不敢抬頭,怕給瞧出破綻,喏喏退了下去。
如此力大之人,稍加訓練就是一員無雙猛將,卻給安排當個馬夫。眾官員惋惜者有之,訝異者有之,私下議論紛紛。
周元庭深望年輕人離去的背影,話語低長,「韓大人見笑了。」
不論這一句出於何意,韓戎秋靄然一笑,「周大人客氣了。」
這一場歡宴近天明方散,韓戎秋等人由薛季帶兵,親自護送至馮府。
大門一閉進了內院,氣氛悄然而變,幾人的面上都放鬆下來。
馮公綻起一縷笑,和煦了許多,「內宅是自己人,到此還算順利,先歇一歇,傍晚防禦使府還有一場宴請。」
內宅的守衛年輕而精悍,熱誠的行禮。
韓戎秋舉步行過,微笑而示,話語溫和而親呢,「你為這場會談費神耗力,親身過來打點,最為辛勞不過。」
馮公心情極好,口中卻是一哂,「這次借了三哥在外的身份,我與他容貌相近,略加修飾就能掩過去。如此還有人疑裴家不盡心,生怕親爹有個閃失,眼巴巴的奔過來相護。」
韓戎秋一窘,餘人忍俊不禁。
方景是韓家的姻親,笑道,「韓小將軍孝心可嘉,也是陰差陽錯,竟給召到宴席上來,幸虧天德軍不曾起疑。」
馮公微一揚頷,「有孝心的還有一個,連丫頭都跑這麼遠。」
小七迎來,規矩的行了一禮,「阿爹。」
韓戎秋少不得一斥,「策兒沒個樣子,帶得你也瞎跑,等回去一起罰。」
他的語氣慈愛,顯然並未動氣,小七放下心,向餘人行禮。
趙英此前不便顯露,這時也對馮公執後輩禮問安。
馮公坦然受了,「趙奢有福氣,兒子已獨當一面,哪像裴氏還得老家伙出來奔波,他近來可好?
趙英恭敬回道,「家父安好,前次還說起少時與裴叔的趣事,甚為想念。」
馮公神情和悅,「他當家主的諸事紛繁,居然還有暇憶當年?」
韓戎秋莞爾,「豈止是他想念,你我還不是難得一見,忙來忙去屢次錯開,待此間事了,你可得來沙州一聚。」
馮公含笑不答,又接到弘海的問安,嘉許道,「你接掌厚土軍做得很不錯,觀真大師身子如何?」
弘海合什而答,態度低謹,「家師康健,常提及裴大人,讚裴家深謀多智。」
馮公心有所感,嘆了一聲,「多智何用,玄水和厚土已是下一代接手,我們都是老骨頭了。」
韓戎秋在一旁安慰,「彥兒也大了,等幾年出息了,你就輕鬆了。」
馮公嘴角一拗,現出兩條冷峻的弧線,「出息?彥兒一直在高昌,接回來才知道嬌慣得不成樣,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將來不氣死我就不錯了。」
韓戎秋哭笑不得,「哪有這般嚴重,從頭教就是了,你帶他一起來沙州,我讓小子們陪著玩。」
馮公搖了搖頭不再多說,略談兩句就引幾人歇了。
小七見幾人對馮公的敬畏,追上父親悄聲一問,「阿爹,馮公到底是裴家的哪一位?」
韓戎秋失笑,慈和的一責,「連這個也不知道?他就是甘州裴氏的家主,裴佑靖大人。」
小七印證了猜測,心底一咯,忍下了欲出口的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21 PM
第十九章 一線機
阿策當著全城高官露了一手,又被指去副使府效力,轟動整個西棠閣,迎來無數熱切的逢迎。
阿策正不勝其擾,忽然稱有家人來找,還當是小七,一出後門卻見到了胡娘子。
胡娘子不知怎的臉額青了一大塊,狼狽的抓住他,「策哥兒,你那兩個妹妹呢?」
阿策一訝,還沒回答,胡娘子就氣急敗壞的道,「天老爺,哪有被賣了還敢私逃的,如今主家尋不見人,連我也遭了殃,全是你惹出來的禍事!」
阿策見十丈外有幾個打手,一看就非善類,隨口駁道,「大娘這是什麼話?妹妹是讓你帶走的,如今反說逃了,怎見得不是給你們坑害了。」
胡娘子氣得跺足,「當你是個實在小子,竟這般蠢滑,主人家可是高官,哪容你狡賴,趕緊將妹妹交出來,不然等著入大牢受刑吧!」
阿策也不計較,一手架開她,「反正我沒見著,攀扯也無用,閣裡有事先回了。」
幾個打手衝近之際,他已經縮回門內,自有閣內的護院將人攔了。馮府此時防衛重重,不合去見父親,他乾脆倒頭睡覺,等睡足一個時辰醒轉,提壺灌了兩口冷茶。
老邢找進屋來,眼神奇異,「聽說你將兩個如花似玉的妹子賣了,又唆她們出逃,想通過二次發賣賺足銀兩,好將牢裡的蕃姬贖出來娶了?」
阿策沒防住這一著,直嗆得驚天動地,涕淚交流。
蕃姬自盡暫時還未傳到百姓間,胡娘子的推論有鼻子有眼,老邢不由得不信,面上半是失望半是痛心,糾結得異常精彩。
阿策委實無從辯起,「全是瞎扯,以邢爺的明智,絕不會亂信一些荒唐之言的。」
老邢本來攢了一肚子勸誡,登時給堵住了,悻悻一轉,「罷了,反正你有本事攀上貴人的高枝,好自為之,明日替我值守半天?」
阿策就等著明日離城,哪能替他當值,含糊道,「邢爺不在哪成,是私下有事?」
倒也不算大事,老邢哼哈道,「你小子運氣好,給召去見到了韓大人,我還沒看過,當然得趁他出城的機會擠近瞧幾眼。」
這一回答出乎意料,阿策頓覺有趣,「我瞧韓大人很平常,也沒生三頭六臂,邢爺看我也是一樣。」
老邢給他氣的一揮手,「那可是大英雄!你這兩把牛力氣算什麼,一輩子拍馬也及不上!」
阿策笑得牙根都出來了,「邢爺看軍中誰都不屑,沒想到竟對韓大人如此景仰。」
老邢被他說得一赧,爭道,「天德軍的糟貨哪配跟韓大人比,他敢跟蕃人決戰數年,力復河西,怎不值得敬仰!」
阿策故作不以為然,「那是五軍之功,又不是他一人之力。」
老邢很不高興,「毛頭小子懂個屁,要不是他籌劃多年,引領共舉,哪來的河西五軍!」
阿策被貶損也不氣,笑嘻嘻道,「若我上陣,說不定也是個將軍。」
老邢毫不客氣的一呸,「你行個屁,臭小子,做你的大頭夢吧!」
傍晚韓戎秋等人去了防禦使府,小七趁機從馮府溜出,向路人打聽了陳半坊的宅邸。
陳半坊雖替馮府和眾多官員跑腿,但並非心腹,不曉馮公的底細,按說他當面都未識破女裝的陸九郎,更不該有膽子擄杜府的人,但到底與小無賴有舊仇,小七還是決意一探。
街面人聲湧動,遠比往常熱鬧,連討錢的也比平日多,不過也易生事,陳府不遠處就圍了大一圈,一個乞丐正被痛毆,叫聲慘烈。
周圍還有人幸災樂禍,「不曉事的蠢丐,陳家的女人也敢拉拉扯扯?」
又有人竊竊低議,「一個婢妾罷了,又不是正頭娘子,值得這般凶橫?」
還有人在輕蔑,「這乞兒年輕力壯還討錢,活該受些教訓。」
小七一打量,被揍的乞丐確實年輕,生得長頭鈍臉,有一種憨訥之感。
他一邊躲避拳腳,一邊滿口討饒,「我才從牢裡出來,只想討幾個錢果腹,繡香姐何必如此,往日我也沒少跑閣裡送信,瞧在九——」
一句話沒說完,一拳打在乞丐嘴角,鮮血混著口水流出,變成了咿唔作響。
他所喊的女子姿色略俏,衣裳也還鮮亮,烏油的髮髻綴著金簪,卻很不自在,聽得喊話更是神色大變,僵硬的道,「時辰不早,晚歸了爺要罵。」
小七隨眼一瞥,目光驀然一凝。
幾個打手其實也未將女子放在眼中,但還是收了拳腳,扔下乞丐跟著她回了陳府。
小七遠遠的打量,陳府門宅高大,內外皆有守衛,當下不合察探,暫時收了念頭。
人群仍在指點嘲笑,年輕的乞兒滿臉是血,看起來格外淒慘。
原來這人正是陸九郎的跟班石頭,他受牽連關進大牢,實在一無所知,好容易給放出來,餓得發昏在街上瞧見繡香,湊前想借點銀錢,哪知挨了毒打。此時又痛又飢,悲苦難抑,淚汪汪的受著路人譏笑,面前忽然落下一錠銀子。
他想撲住又忍了,害怕又是欺辱與暴打,畏縮的一抬頭,瞧見一個少年,眉含英氣,明稚挺秀。
少年見他不敢動,足尖一移,將銀子推近他的膝前。
石頭宛如發夢,惶惶然想起致謝,腫脹的嘴唇一蠕,對方已走遠了,並不曾聽聞。
小七既然得了線索,也不在街面耽擱,匆匆去尋阿策。
阿策小心的避開胡娘子蹲守的後門,繞到側邊出來,聽妹妹一說,不禁大愕,「你說陸九郎在陳府,懷疑是馮公所為?這怎麼可能,他明明答應過不——」
話說一半停了,他驟然想起來,馮公當時什麼也沒應。
小七冷靜道,「馮公不是旁人,是裴氏家主裴佑靖大人,阿爹對他信任敬重,這等身份根本不必在意我們的攔阻。陸九郎滑跳機警,裝女人唯妙唯肖,陳半坊當面都未看破,怎麼可能事後發覺,除非有人透了消息,就算事後我們得知他死在陳家,也會認為是舊怨所致,與裴家一無關聯。」
阿策通透過來,半晌靜默。
小七低道,「我本想將事情告訴阿爹,但時機不對,不好讓他為細瑣分心,而且我們的見識不如裴大人可靠,他極可能讓我們聽從安排。」
阿策心裡當然不舒服,卻也無可奈何,「阿爹有大事,顧不到這些,一個小無賴,罷了。」
小七默然良久,「上天讓我見到那枚金簪,難道就這樣算了?」
阿策聽出意味,蹙起了眉,「你想把人弄出來?說不定他早死了。明日就要離城,不宜多生枝節,裴叔既是家主,為這事讓兩家生嫌隙也不值——」
小七明白他的顧慮,復又一想,「我答應過保他的命,總得去探一探,你依計劃而行,放心,我絕不會影響阿爹的正事。」
阿策知她是個有分寸的,遲疑片刻,一按妹妹的頭,算是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29 PM
第二十章 生死隙
天還未亮,陳半坊就醒了,又是一堆事等著忙碌。
他出門前還不忘交待繡香,「牢裡不用你盯,嬌兒也出不了院子,但她這幾日鬧騰,我娘定是心情不好,你仔細伺候著,敢疏怠當心你的皮。」
繡香柔順的應下,送了主人掩上門,天光幽濛,宅中其他人還未醒。她打著呵欠將馬桶擱去院角,等婆子來收,突然被一隻手捏住了脖子。
「陸九郎在哪?」
繡香還以為強盜入宅,險些尿了褲子,聽見問話才回魂,拼命將眼睛看過去。
她到底在堂子裡見得多,瞧出來人雖作少年裝扮,分明是個女孩,眉眼青稚,長睫茸翹,蒙著面巾也知不俗。
對方指上一收,繡香頭腦發窒,欲出的呼喊啞了,趕緊指向地牢的方向,少女挾著她行去。
過了一重院,繡香感覺對方的指力略輕,忍不住開口,「他不是個好東西。」
少女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繡香的膽子稍大了一點,「陸九郎就是個禍根,陳府的主人極凶,你救他等於害了自己。」
少女還是沒理,繡香只能期望守衛機靈些,口中念叨,「他浪蕩又沒良心的,仗著皮相裝乖騙憐,不知哄得多少女人失心又失財,落得淒慘無比。」
少女終於回了一句,「你也給他騙過?」
繡香被問得鼻子一酸,「我和舊主人都給他坑苦了,還有陳家的小姐,到此刻仍在做夢,當他是世間最好的情郎。」
少女的目中露出一點憐憫,「不必擔心,我尋他與男女之事無關。」
繡香哪管她是為何,一近地牢入口,她的心跳得飛快,才望見牢外打盹的守衛,少女忽然一揚手,一枚石頭啪的擊過去,守衛腦袋一歪,昏睡變成了昏迷。
少女從守衛處搜出鑰匙,門邊抽下火把,押著繡香進了土牢。
陸九郎的確在牢裡,只是有點慘,已經不大瞧得出本來面目。
他臉龐烏紫的給捆在木架上,身體給鞭子抽得稀爛,兩條腿腫得極粗,血糊糊淌了一地,幾隻耗子舔得津津有味,見有人來才溜去暗處。
繡香縱是恨極了陸九郎,見他這模樣也不免雙腿發軟,牙關顫叩。
陸九郎痛得沒了知覺,很清楚到天明河西人一離城,自己就要死了。地牢又潮又冷,他陷在虛浮的黑暗不知多久,昏朦中突然有了光。
他驅動最後的力氣睜開眼,一個纖影執著火把而立,濁暗的地牢突然有了生機。
他充血的眼珠一動,發出嘶聲,「——韓——七——」
小七斬斷繩索將他解下,陸九郎跌在地上,雙腿劇痛襲來,渾身痙攣,冷汗一顆顆淌出。
小七探了探,發現對方腿骨未折,但皮肉已腫爛不堪,顯然無法行走,她望向一旁的繡香,「我要是你,就回房當作什麼也不知道。」
繡香淌著虛汗,強迫自己挪動腳,顫巍巍的扶牆走了。
小七給陸九郎的嘴裡塞了枚傷藥,背起來出了地牢,還算繡香知道好歹,不曾喊人,宅子裡依然安靜。陸九郎疼得發抖,頭無力的垂在她肩上,竟也忍下了劇痛,一聲不吭。
小七打暈守門的,剝了外衣裹住陸九郎,悄然出了陳宅。背後的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身子冰冷發僵,雖然餵了藥,畢竟是個從未錘鍛過的普通人,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天已大亮,河西的英雄將要離去,全城為之而動,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賣湯餅或包子的小販起勁的吆喝。小七背著陸九郎只能往僻處走,拿不準該如何安置,傷成這樣帶不出城,留下來又無人看顧,著實有些犯難。
巷口一個馬夫正在等主人,瞧她蒙面還背著一個少年,又驚又奇,眼珠子都不動了。
陸九郎忽然開口,「既然——你來救我——我也——告訴你一件事——」
小七心思正煩,聽他斷斷續續的說話,極想讓他閉嘴。突然一句入耳,她腳步一停,雙眸凌厲的盯住他,驀然衝向馬夫,奪馬將陸九郎一托而上,自己也躍上去,策馬衝入了街道。
馬夫傻住了,半晌才呼喊起來,「我的馬!娘的——光天化日的搶馬啦——」
城中的大道再次擠滿了人,防禦使府外搭起了送賓台,鋪上紅氈,肅淨方圓三十丈,待城主與客人飲完踐行酒,禮送客人出城,持續多日的封城令也將隨之解除。
阿策無法近前,找了個對街的簷頭蹲著,眾多高官到場,連童紹也陰著臉來了。
阿策一邊瞧著送賓台上的應酬,一邊在人群裡找妹妹,看來看去始終未見,日頭越來越高,不免犯起了嘀咕。
主客敘完別語,送賓台也空了,一行人踏上紅氈,向城門的方向行去。
人群興奮起來,個個翹首而望,想趁最後的時機瞧一眼大人物。隨著人潮洶湧,黑壓壓的百姓匯成洪流,向紅氈的方向湧去,阿策突然感到了一種危險。
幾條街的百姓悉數湧來,匯成了浩大的旋流,體弱的人已經現出驚恐,他們被巨力挾著前行,人潮宛如鐵壁,胸腔擠得欲裂,求救的呼喊在喧湧的聲浪中洇滅。衛兵的呼喝止不住人群,被捲得身不由已,腳步難支。
眾官員覺出有異,退回了送賓台上,驚得變了顏色。
阿策騰身而起,攀簷踩瓦的奔近,越看越心悸。
密集的人群如一個吞噬的旋渦,有婦人被擠得裙衫破裂,失聲哭泣;有老嫗大聲呼喚孩子,自己卻被無數腿腳踩過;縱然有人試圖去扶,後方不斷前湧,掙扎與呼喊都成了徒勞,縱是壯漢也無能為力。
薛季令執法衛強行驅隔人群,稍遏了前湧之勢。
阿策看送賓台暫時無恙,略鬆了一口氣,遠處有人踩瓦越牆奔來,他瞧見悚然一驚。
來人正是小七,她蒙巾散落,面色赤紅,衣髮均已濕透,背上還負了一個人。
兄妹二人遙遙對望,小七抽出一隻手,飛快的比了幾個手勢。
阿策驟然回頭,目光疾搜,赫然發覺斜邊的一幢酒樓有異,窗縫隱現銳光,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刀一擲。
送賓台上的眾多高官正被人潮所驚,紛紛議議,突然一枚利矢擦著韓戎秋而過,奪的一聲釘在台上,箭頭深深嵌入紅氈。
同一瞬,對街的酒樓有人從窗邊栽落,喉嚨嵌著一枚短刀,跌進了人潮之中。
魏宏脫口一呼,「有刺客,保護大人!」
周元庭被武官群簇,方景與趙英、弘海三人將韓戎秋護住,目光警動。
隨著胡哨利響,一群凶徒從近台的街鋪二樓躍下,執利刀殺來。
執法衛在驅退人群,高台左右的護衛也就少了,突然出現大批凶徒,文官都慌了,有人畏顫,有人驚喊,有人偷偷往後縮;武官或如魏宏一般上前拼殺,或是在周元庭身側守護。
韓戎秋的護衛最少,卻是所有凶徒的目標。
裴佑靖為避嫌與韓戎秋站得略遠,二人交望,韓戎秋微一搖頭,不動神色。
台上刀光凶殘,台下人群駭亂,百姓哭爹喊娘的擠逃,雜踏哀號不絕,不知有多少人無辜送命。
老邢深悔不該來,他起個大早衝在前頭,結果擠在了人潮最密之處,幸好有軍中熬練出的力氣,還能穩得住腳,甚至順手救了胡娘子。胡娘子出來尋阿策,認出老邢是閣裡的人,追著一路攆,誰想到擠簇越來越凶,險些給活活踩死,緊要關頭被老邢一把提起,嚇得涕淚交流,攀著他不肯放。
老邢只得架著她前行,原以為轟擠是意外,卻發現一個絡腮鬍子的蕃漢趁人不備,一刀捅死了衛兵,而後高叫慫恿,推帶人潮節節前湧。
老邢當下就明白不妙,然而四周擠得毫無縫隙,哪裡脫得出去,兩人擠出一身汗,反而距高台越來越近,眼睜睜看凶徒暴起,亂刀紛飛。
就在他大急之際,一個青年踩著人群的肩頭飛奔而過,執著一柄長竿疾衝上台,只聽勁風嗖嗖,瞬間挑下了三個凶徒。
青年濃眉虎目,冷凜生威,長竿梢頭還掛著酒樓的幌子,在他手中成了霸道無倫的長槍,凶悍凌厲,又掃又挑,被擊中的凶徒無一不是骨碎筋折,爬都爬不起來。
老邢張大嘴,震驚得人都木了。
緊扒著他的胡娘子也瞧見了,失措的尖叫出來,「——策哥——那是策哥!」
老邢終於確定自己沒有花眼,又萬般不敢信,台上一以敵眾,橫掃八方的,真是那個天生笑模樣,腿腳勤快,一副老實樣的阿策?
胡娘子也傻了,那個迷戀蕃姬,脾氣憨又耳根軟的愣頭青,怎麼會有這般能耐?
有這樣的身手,還賣什麼妹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43 PM
第二十一章 破敵頑
凶徒個個臉膛赭紅,一望就知道是蕃人。
天德城多族混雜,蕃人自然不少,但這些孔武有力,刀兵嫻熟,分明是訓練有素的精兵,究竟是如何無聲無息的入城?蕃姬宅中一把火,死了幾十個,為何還能冒出來這麼多?
所有官員都生出了疑問,童紹既恐懼自己受襲,又恨蕃人竟未知會,心頭又驚又怒,直到見凶徒亂刀攻擊,唯有自己所在之處毫無威脅,才算放了心。
當高台人人自危,險象環生之際,童紹一處的安寧未免扎眼,甚至有衝向他的凶徒被同伴拉開,以蕃語喝斥,眾官員難免疑竇叢生。
小七奪馬而來,半道擁堵不堪,只得改用雙腿疾奔,好容易將信息傳給阿策,隨即刀兵四起。周圍的樓店冷箭不斷,盡數射向台上,河西眾人未攜武器,趙英與弘海護在韓戎秋身前空手撥擋,阿策與方景迎敵之時還要閃避冷箭,情勢極為凶險。
小七見此情形,闖進一棟有箭射出的街鋪,入內就見店主的屍體,她隨手將陸九郎一擱,衝去了上層。
上層頗為低矮,樓板擦頂,窗緣及膝,一個蕃兵正跪著放箭,聽得響動回頭,給小七一刀刺死。她將屍體推開,拾起跌落的弓,眸光一掠,搭弦一振,對面的街鋪窗邊栽倒了一敵。
小七經過了長奔,汗涔涔的呼吸急促,持弓的手卻很穩,每一箭必不落空,很快有蕃兵發現她的位置,回箭射來,均不及她的快準。她邊躲邊射,將周圍樓上的刺客逐一拔除。
冷箭一停,台上威脅大減,阿策得以全力應對,他持竿展臂一掄,三四個蕃兵被掃得橫飛而起,重重摔落台下。
這一擊聲如霹靂,連亂擠如無頭蒼蠅的人潮也驚住了,逃到遠處的捨不得走,踮足回頭看熱鬧。
童紹認出阿策,同樣為之驚駭,見他一力護著河西等人,登時覺得自己被耍了,燃起了騰騰怒火。
眼看亂相稍緩,兵衛將脫出身,突然有人燃了一串鞭,扔在人群頭上亂炸,硝煙四散,百姓惶然亂躥,又不知踩死多少。
小七沉下心,飛速掃過千萬個攢擠的人頭,在眼眸落定的一瞬,身畔忽然響起陸九郎的聲音,「東邊距街口三十丈,南北雜貨鋪旁,灰色襟袍,青紗幞頭。」
被擱在樓下的陸九郎竟然上來了,他的腿不能使力,以兩臂硬拖上來,充血的眼眸幽寒,吃力的攀著窗邊探頭,話語低弱而陰冷,「那個就是木雷——」
小七一怔,自己能窺到目標不奇,陸九郎的眼神也如此之利?她無暇細思,回手一摸箭囊,已然空了,正待另行設法,陸九郎遞上了一支箭。
這支箭血漬未乾,是從死去的店主身上拔出,小七帶著一絲驚訝接了,轉而望向街面。驚嚇的人群一片紛亂,哭喊的婦人、流汗的小販、無助的老人、咒罵的怒漢,無數人掙扎湧動,成了木雷的天然屏障。
天光映著小七凝靜的輪廓,額線明亮,雙眸犀冷清銳,彎弓如滿月,驀然脆弦一響,帶血的利箭穿越萬千人潮,避開四周的侵擾,分毫不差的穿入木雷的左眼,深深貫進了頭顱。
木雷手中的火折子墜落,意識突然寂暗,隨著人群的捲裹挪移,最終倒下,被數不清的腳掌踏過。
陸九郎忍著渾身劇痛,眸光閃爍,看得心滿意足。
小七丟下弓準備去助阿策,陸九郎一攔,牽動傷處一顫,似吸氣又似咬牙,「帶我去!」
小七沒有理會,「那邊要緊,我顧不上你,在這等著。」
陸九郎見她要走,一撲抓住她的腕,手指冰冷,目光幽狠,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怨毒,「另一個你奈何不了,讓我來。」
小七遲疑一瞬,還是帶上了他。
台上凶徒雖多,無人敵得過阿策,他神勇如龍,揮斥如電,長竿不耐巨力劈折了一半,尖利的斷口更像一桿槍,在他掌中靈動的鑽挑,染得血漬斑斑,接連重創敵人。
全場被他的強悍驚得目瞪口呆,周元庭凝目良久,「韓大人可知這是何人?」
韓戎秋微微一笑,坦然認了,「犬子平策,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韓小將軍近年名震西北,眾人嘩然,越發側目。
梁容禁不住讚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童紹卻趁勢發作,怒而質問,「韓大人之子竟然矯充西棠閣的護院,分明是刻意探聽機密,別有用心!」
韓戎秋平和道,「犬子牽掛我的安危,私下前來相護,的確是冒昧了。」
童紹哪肯放過,疾言厲色,「河西行事虛偽,根本毫無誠意,欺哄於人,朝廷如何還能聽信其言!」
眾官員為之一靜,大量蕃兵現身刺殺,弄得眾人狼狽不堪,要不是韓小將軍救場,都不知如何凶險,童紹居然還振振有詞的問罪,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蕃兵給擊傷了大半,執法衛也終於擠回來相助,陸續控住了場面。
魏宏砍傷了數名蕃兵,退下來讓士兵接手,聞言嗤笑,「不如先查一查是誰別有用心,讓大量蕃兵混進來,教各位大人都遇了險。」
童紹沒覺出眾人的異樣,氣勢更洶的指責,「這要問薛虞候,如何管的城門!要是我執掌城防,必不會出這樣的紕漏,該徹查他的瀆職之罪!」
韓平策見衛兵上場,收手過來對眾官見禮,站在父親身畔。
薛季大步行來,向周元庭請罪,「屬下不察,確是責無旁貸,請大人降罪。」
出了這麼大的事,薛季自然有責,不過他毫不推脫,氣度遠勝於童紹。
周元庭當下道,「梁容,你暫代薛季之職,著人清查全城,此事必有內賊勾連外敵,無論職務高低,一律嚴懲不貸!」
眾官員無不望向童紹,童紹此時方覺,心虛又震怒,「你們瞧什麼?難道還能是我?」
梁容得了令,說話也不避諱,「眾官受襲,獨有童大人安然,蕃兵甚至主動退避,不知是什麼緣故?」
童紹色厲內荏,「你不查薛季失職,倒問起我來!難道是我讓蕃人進城的?」
他的聲勢越激忿,眾人越是沉默。
魏宏冷笑,「我奉令守城門禁絕出入,童大人卻借巡視煽動百姓衝開,是為誰行方便?」
童紹表面盛氣,心實有些慌了,「放肆!我何來煽動,那些刁民擅自胡為,怎能扣在我身上,休得大放厥詞!」
眾人越看越可疑,宛如通蕃二字已經刻在了他的腦門。
童紹倉惶失措,扯過一個重傷的蕃兵,持刀而迫,「說!究竟是誰讓你們進城!」
蕃兵繃著臉腮不語,童紹激厲的逼問,誰料一個用力過猛,劃斷了對方的頸脈,鮮血如怒泉噴出,驚得他駭然而退。
蕃兵在血泊裡顫縮,兀自瞪著他,全場肅然無聲。
童紹渾身鮮血,一片茫然,薛季上前奪過他的刀。
童紹徹底恐懼起來,不由自主的辯解,「不是我!去城門是盧遜的主意!那些話都是他說的——」
被指到的盧遜連連擺手,面色惶恐,「大人明鑑,屬下奉命行事,哪敢擅言。」
童紹激動的失去了理智,「就是你挑唆!說如此一舉多得,既顯我的威風,撕了周大人的顏面,還能讓蕃人瞧見銀子沒白花,原來你才是內奸!」
台上大嘩,梁容冷笑出來,「童大人果然收了敵賄,鐘明死前就曾說是閣下指使。」
童紹一朝失言,瞧見眾人的神態,歇斯底里的喊出來,「不是我!鐘明是故意報復,我只是收了蕃商一些金銀,讓河西人不好過罷了,這些凶徒根本與我無關——」
事已至此,童紹渾身長嘴也難以取信,面對眾多鄙夷的目光,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高台下突然響起一個低弱的聲音,「我可以作證,內奸並非童大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31 08:52 PM
第二十二章 小人心
台上眾人一驚,童紹喜出望外,齊齊望向了台下的聲音來處。
高台的紛亂平定之時,人潮也漸息了混亂,開始在衛兵的驅趕下向後退去。這時一個跪伏的少年就格外的突兀,他面目烏紫,雙眸泛血,腿部腫脹不堪,卻昂起頭直視台上的眾多高官。
少年身邊還伴著另一人,雖穿著男衫,髮髻已然散亂,現出少女之態。
裴佑靖一瞥就認出來,暗怪少年人多事,不悅的一掃韓戎秋,頗有責備之意。
韓戎秋哪知究裡,只有望向兒子。
阿策也不知妹妹為何把陸九郎帶來,發現杜槐錯愕的盯住小七,正張口欲喚,他趕緊輕咳一聲,「這是舍妹,請諸位大人勿怪。」
杜槐渾身僵硬,生生擰回頭,瞪著他目光發直,「——令——妹?」
來自沙州威名赫赫,神勇無倫的韓小將軍帶著三分赧然,歉然一笑。「正是。」
杜槐兩眼發黑,腦子混沌成一團,幾近不能呼吸。
一群執法衛已經衝近,執槍指住年少的二人。
跪伏的少年開口,「小人陸九郎,從小居於此城,以性命發誓所言為真。多日前在西棠閣意外聽聞有高官與蕃人秘議,打算在韓大人到來時刺殺。小人惶恐逃走,卻被栽贓了殺人之罪。」
童紹宛如絕處逢生,搶聲道,「那官員是誰,說出來重重有賞!」
周元庭蹙起眉梢,沉聲一問,「城中可有此案?」
梁容遲疑了一刻,「我見過案卷,這人是個以騙詐為生的無賴,鄰里皆稱素行極差,被指因口角之爭而毆殺他人,正受城中嚴緝。」
既然是個騙子,言語很難說可信,眾官員不由紛紛而議。
人群一見有熱鬧看,又站定不肯走了。
忽然有人叫喊起來,「九郎?真是九郎!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
那人面相略鈍,衣衫如乞丐,正是陸九郎的跟班石頭,才撲近就給士兵的槍尖指住,嚇得踉蹌後退。
童紹這時儼然成了公道的化身,「梁容,你一不問案情,二不理冤訴,空口污蔑他人品性,究竟是想為誰遮掩?」
梁容平靜以對,「此人涉案待查,未知事實,童大人同樣如此,豈能以一言而得脫!」
童紹大怒,憤然作色,方要大鬧一場。
陸九郎並不理會,抬頭道,「小人雖未見到那人的模樣,卻聽過聲音,絕非童大人。除去河西的幾位,台上有三十五位大人,方才聽了二十四人之聲,尚有十一人未開口,還請各言一句,若無此人,我情願受死。」
台上一時俱靜,誰也沒想到一片混亂的議論中,陸九郎竟在分辨多少人說了話,聲音是否內奸,獨有童紹大喜過望,「好!你仔細一聽,只要尋出內奸,定有你的好處!」
少年跪伏在地,充血的眼眸逐一掠過,看得人莫名生寒,場面為之凝滯,誰都不敢開口,擔心受沒來由的指認,潑一身污水,那可是摘都摘不清。
一個小無賴竟懾住了眾多高官,魏宏愕然之餘也覺好笑,全當看戲,打破了僵冷,「你聽我的聲音可是那無恥內奸?
陸九郎略略伏首,「自然不是,多謝大人。」
有他起頭,另一名武官也開了口,「我也不怕驗證,你聽如何?」
陸九郎回道,「多謝大人,尚餘九人。」
其他人再不動就成了自彰嫌疑,陸續出聲,一個又一個皆被陸九郎否認。
童紹急燥起來,語氣凶厲,「小子!你是不是聽漏了?可知道說假話是何等下場!」
這是在威逼陸九郎胡亂指認了,梁容不輕不重道,「童大人,誑騙固然受責,誣官更是死罪,天德城是有王法的。」
陸九郎只當未聞,他的眼睛穿過眾多官員,盯住了後方一人。
那名男子身形如塔,面容如鐵,神情沉冷無波,彷彿與一切毫不相關。
陸九郎一字一句,「還有一人,請這位大人一言。」
虞候薛季沒有開口,目光冷冷的一掠,宛如看一隻微渺的蜱蟻。
陸九郎被一隊軍衛執槍環指,既是警戒,也是威懾,就在這一剎,其中一根長槍猝然一突,直刺少年的咽喉。
誰也不曾預料這一突變,陸九郎本就重傷,哪裡躲得過,台上的眾官發出了驚呼。
然而少年身邊還有一個人,少女看來沉靜,一言未發,全不似她悍勇無敵的兄長,卻驟然奪槍反制,迫住了動手的士兵。
全場轟然,均生出了震駭,梁容立時發令,「將刺客拿下!」
衛兵上前拿人,童紹這才反應過來,厲聲道,「這是要殺人滅口?薛季!竟然是你!」
眾人駭然望向薛季,一時難以置信。
陸九郎毫不動容,依然盯著薛季,「這位大人可敢一言?」
縱是所有目光落在薛季身上,他依然神情空寂,一言不發。
童紹這下得意了,趾高氣揚,「薛大人莫不是成了啞巴,一聲都不敢出?」
陸九郎話語緩慢,說出的每個字都似一根釘子,「內奸用的是蕃語,稱伏在中原軍隊多年,只要刺殺韓大人成功,河西就能重回他的大兄掌中。」
這一言驚人,眾人無不變色。
連裴佑靖也訝了一剎,他一掠眼,發現韓氏兄妹同樣意外,就知這小無賴狡詭非常,如此重要的一事,此前絲毫不透,硬生生瞞到現在。
童紹怔了半晌,大笑出來,「原來薛大人竟是吐蕃王弟?」
薛季終於開口,依然毫無表情,「當日我就該弄死你。」
這話是對著陸九郎,所以他答了,帶著一縷諷刺,「只要能活,我本不想說出來。」
台上所有人靜了,童紹突然明白了,惡狠狠的盯住盧遜,「你是受這內奸指使,引誘我行事,好替他遮掩?」
盧遜面色慘變,整個人篩糠一般抖起來。
看著二人對答,周元庭無聲的示意,七八位武官圍近薛季。
薛季視如無物,「你何時認出是我。」
二人一尊一卑,一站一跪,然而陸九郎毫不怯弱,「韓大人入城之時,你當街通報。」
薛季默了片刻,緩慢道,「你早知是我,卻不道破,故意讓每個人說一句。」
陸九郎面目青腫,卻有種懶洋洋的狡賴,「直接說破誰會信?你是堂堂虞候,我不過是個小人物。」
眾人恍然,陸九郎要是一露面就指薛季為內奸,必定無人相信,給拖下去扔進死牢;所以他誑稱不知,騙得每個人出聲自證,獨有薛季不敢言,等於坐實了指證,等發覺中計已晚了。
周元庭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薛季,你在鹽州、豐州退蕃功勞卓著,拒了朝廷的調令,自請來此戍邊。我當你有心為國,誰知竟是內奸,鐘明也是受你蠱惑?」
薛季冷漠道,「與我何關,是童紹這蠢貨百般欺凌,鐘明忍辱不過,主動投了我。」
童紹大怒。
薛季充滿了譏誚,「可笑鐘明方正,給他逼得走投無路,童紹貪蠢如豬,跋扈無能,同僚誰不希望他才是內奸?我不過是順水推舟,一遂眾願。」
童紹怒不可遏,衝近幾步指戟喝罵,「你死到臨頭還——」
薛季猛然疾撲,幾個武官倉促下未能截住,給他一手掐住童紹的咽喉,如拿死狗一般。
兔起鶻落,童紹赫然成了人質,他瞬間由怒極到恐懼,駭得幾近癱軟。
薛季氣息沉冷,「蠢貨也有蠢貨的用處,正好借條狗命送我出城,各位大人不想事後受大皇子遷怪,就給我一匹快馬,等到了安全之地,我自會將人放了。」
盧遜清楚自己完了,不惜一切撲近,「大人!帶我一起走——」
薛季心如鐵石,毫不動容,一腳踹在盧遜心窩,踢得他吐出一口血,滾地沒了氣息。
童紹被薛季掐在掌中,捏得喉間咯咯直響,幾乎驚厥過去。
防禦使府內,周元庭如往日一般蒔花弄草,年邁的脊背微躬。
梁容前來稟報,「韓大人一行與青木軍會合,已踏上歸途;童紹被薛季棄於城外百里處,並未受傷。」
周元庭給盆中添上新土,自嘲的一哂,「如此蠢鈍的蛀蟲,連蕃人也不屑一殺,留著回來荼毒軍中。」
梁容神情微黯,「他畢竟有靠山,又當著眾多官員,不好置之不理。」
周元庭靜了一刻,輕喟一聲,「薛季身為吐蕃王弟,匿在軍中多年,要不是此次意外揭出,我還打算薦他為後繼,那真不知是何等後果,是我失察了。」
誰能不為之心悸,梁容喃喃道,「這不能怪大人,他是朔方軍調過來,多年無人相疑,手段又深,竟利用蕃商賄引童紹,轉嫁所有罪嫌,萬幸給一個小人物捅破,也算上天有眼。」
周元庭撫著盆邊的塵灰,低抑道,「為了貶抑童紹這個禍害,卻讓薛季得了機會行事,終究是錯了,這樣的人放回蕃地,無異於放虎歸山,終與河西為患。」
梁容想起童紹被接回來還大吵大嚷,怨怪無數,深覺噁心,也不願再多提,「大人不必為河西擔憂,看此來的幾人,就知五軍之利,必不會給蕃人所制。」
周元庭不再言語,輕錘微疲的腰脊,投望向遙遠的天際。
天德軍長久的太平怠惰,朝中盤根錯節的關聯,已然是積弊難返;而河西還很年輕,就如韓家那一雙兒女,英勇無懼,強悍青銳,似朝陽躍升而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0:49 AM
第二十三章 狹路逢
蒼黃的戈壁遍地石礫,一隻褐色的蜥蜴在烈陽下抬首,望著土丘上密匝匝的營帳,突然一聲響鑼驚動,一溜煙鑽去了沙下。
石頭從人頭密攢的士卒堆裡拱出來,捧著搶到的兩大碗飯,飛快的衝回一輛馬車,喜滋滋的捧給車中的少年,「九郎,快吃。」
陸九郎撓完腿上新生的嫩肉,隨意一瞥,「豬食也值得高興,石頭,你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石頭埋頭大吃,鼓著腮幫子道,「就你嘴刁,我們跟著河西軍走,能白吃白喝不錯了。」
陸九郎嗤了一聲,「你去尋韓七,我助她救了韓大人,眼下正養傷,她該知恩圖報,安排些上等吃食給我。」
石頭不以為然,「我聽說韓大人他們吃的一樣,誰似你這般嫌棄,要不是韓七小姐多次救你,又給銀子讓我果腹,這會命都沒了,怎麼好意思亂開口。」
陸九郎的臉皮何等之厚,自有一番道理,「要不是碰上他們,我哪會一再倒黴。韓家人能安然出城,全靠我挑破蕃人的陰謀,當然該感激我,你這傻貨沒見過世面,遇上大人物就慫怕,哪能成事。」
石頭不理他的話,嘟囔道,「你這樣挑剔,怎麼不留在天德城,馮公不是要接你到府中養傷?那可少不了好吃好喝,比跟著軍隊舒服多了。」
陸九郎的臉一冷,多了一絲怨毒,「你懂什麼,姓馮的最陰毒,哄我留下是想要我的命,這些傷就是拜他所賜,還當我不知道,等將來有機會,我定要弄死他!」
石頭嚇了一跳,「這不是陳半坊打的,怎麼又與馮公相關,他要你的命做什麼,難道是蕃人的同黨?你為何不對各位大人說出來?」
陸九郎嫌他腦子太蠢,說了也不懂,「吃完了?去給我打水換藥。」
石頭擱了空碗,不情不願的爬下馬車,「不是昨日才換,怎麼又弄。」
陸九郎不管他的牢騷,愛惜的摸著臉皮,「灰沙這麼大,不勤換藥怎麼行,萬一面上留疤,以後還怎麼弄銀子。」
石頭恍然大悟,「有道理,九郎全靠這張臉,不能有差池。」
他顛顛的跑了,陸九郎掀起車簾,對一旁的士兵道,「我要見韓七。」
這士兵是韓平策的親衛,生得虎背熊腰,受令照管馬車。
陸九郎前一陣縮在車裡養傷,還算安份,近期皮肉長合了,開始各種折騰,士兵很瞧不慣,聽了話語一瞪,「韓七小姐是你想見就見?」
士兵凶起來頗為嚇人,陸九郎並不放在眼中,「我有重要消息,你做得了主?誤了大事唯你是問!」
士兵沒那麼容易唬,板著臉道,「既然重要,早先怎麼不提。」
陸九郎熟於誑騙,最擅虛張聲勢,「前一陣傷重未想起來,潛在天德軍的內奸似乎提過回鶻人,還說什麼伏擊之類的話語。你攔著不告,一旦韓大人有了差池,你擔待得起?」
這一通話語可謂驚人,石頭打水回來都聽傻了。
士兵聽得如此緊要,一時半信半疑,硬梆梆道,「青木軍精銳在此,怕什麼伏擊,還回鶻人,誰不知道回鶻汗國衰落,自顧還不暇,哪會打河西的主意。」
陸九郎也不辯解,「你不信就當我沒說,反正韓大人的死活與我也沒相干。」
他從石頭手中接了水盆,爬進車裡慢吞吞的敷面,他越現得若無其事,士兵反而放不下,琢磨了半晌不敢耽擱,去中軍傳訊了。
石頭從窗縫瞧見,不覺鬆了一口氣,埋怨道,「九郎知道這般重要的事,怎麼不早說。」
陸九郎哼笑一聲,「五千青木軍護送,能有什麼事?我讓韓七來給我們弄些吃食,這愣頭兵又不是你,不誇大些哪肯跑腿。」
青木軍紀律嚴明,縱然長途行軍,各軍之間也不得擅自竄動,兩人跟著輜重營,稍一溜達都有人側目,根本近不了韓氏兄妹所在的中軍。
石頭一愕,登時發急,「假的?你信口胡編,惹惱了韓家人怎麼辦,要是將我們踢出軍隊,荒野裡哪有活路!」
陸九郎不屑,「就你那鵪鶉般的膽子,什麼都怕,她是韓家女又怎樣,我自有辦法。」
忽然傳來軍哨急響,腳步雜踏,混著將官的厲聲呼喝。
石頭挑開車簾一看,所有士卒都在抄拿武器,急急整列,哪怕他不大靈光,也看出來是要作戰了,嚇得脫口而出,「九郎一張喪嘴,竟給你說中了!」
陸九郎本是信口胡扯,哪想到真有戰事,慌了一瞬後故作鎮定,「急什麼,我們在後軍輜重營,交戰也輪不到這邊。」
石頭哪聽得進去,慌如熱鍋上的螞蟻,「完了,還不如隨便留在哪個小鎮,這下糟了!」
幾句話的功夫,青木軍整隊完畢,隨著一聲號角,數千人的陣營沉肅的調動,宛如一隻黑色巨龍,一層層張開了戰鬥的鱗甲。
青木軍紮營在地勢高處,韓戎秋鑽出大帳,以千里鏡望去,天際煙塵彌散,隱綽綽現出大量軍馬,旗幟呈駁雜的灰赭。
他垂下鏡筒,眉頭微蹙,「回鶻大軍怎麼會到此。」
斥候傳報約有三萬輕騎,距此四十里,大帳外氣氛凝重。韓戎秋去天德城為示和平,只帶了五千兵馬,如今突然冒出一支三萬的回鶻軍,情勢陡然凶險起來。
趙英沉聲道,「回鶻與河西相去甚遠,互不相干,不該是沖著我們來。」
方景接了千里鏡看完,「就算是偶然,敵眾我寡,人數懸殊過大,回鶻人未必肯放過。」
韓平策與小七作為軍中後輩,在一旁靜聽,均未出言。
韓戎秋思忖了片刻,「弘海帶人去探問,對方若肯兩不相犯,我方願奉上金帛;策兒與趙英各領五百,趁回鶻軍尚未察覺,左右分兵而伏。」
沒人能預料回鶻大軍的出現,這一場似乎不可思議的偶遇,背後是回鶻汗國的墜落。
不久前,北方新興的蠻人擊敗了回鶻十萬精銳,連都城也給焚毀,汗國如一塊巨石崩然而裂,離散的部落化為數支遷移的隊伍,青木軍所遇的正是西遷的一支。
西域各國祟佛,回鶻人也不例外,對僧尼通常禮待。弘海帶幾個親兵換了僧衣,前去回鶻大軍詢問,果然毫髮無傷的歸來,只是帶回的訊息不大好。
弘海神情凝肅,「回鶻汗國亡了,各部遠遷尋找新居留地,這支是探路的前鋒,大軍尚遠,聽說我們不足萬人,令我們立即投降,否則全軍盡屠。」
韓戎秋淡道,「大軍尚遠?很好,在此遇上也是神佛之意,傳令全軍迎戰!」
左右齊聲而應,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戰意。
大地傳來震顫,滾滾蹄聲如雷,遠方騰起的煙塵越來越近,不詳的氣息令人戰慄。
數不清的騎兵奔襲而來,發出嗜血的呼叫,興奮的揮舞彎刀,望去遠遠多於青木軍,彷彿吞天巨浪將撲上一道脆弱的沙堤。
石頭駭得腿都軟了,「九——九郎——我們逃吧——」
陸九郎臉色發白,心跳得極快,原以為青木軍可靠,一路必然無恙,誰知遇上數倍的敵軍。使者來回也未談妥,轉眼就洶洶殺來,這哪還有活路。
二人所在的輜重營給後軍圈護,所有的士兵全神備戰,陸九郎很快拿定主意,「逃什麼,你跑得過回鶻人?等敵人攻上來立刻裝死,夜深了再悄悄爬出去。」
石頭稍定神,戰戰兢兢的環視左右。青木軍的士兵很年輕,個個矯健悍勇,刀箭在握,盯著回鶻大軍的衝擊,沉默的等待中軍號令。
石頭莫名的生出一絲慚愧,悄聲道,「他們怎麼一點也不怕。」
陸九郎隨口道,「當兵的都蠢,你放機靈些,一會往身上抹點血,倒下就不要動彈。」
回鶻軍以凶悍而聞名,石頭受了叮囑還是慌得直咽口水。
敵人呼嘯般的攻來,青木軍極端的沉默,奇異的嗡響驀然震耳,一股急勁的箭雨從前軍騰起,帶著漫天利嘯撲入敵軍,一剎那逾千敵人墜馬。
石頭方一喜,回鶻兵毫不怯避,繼續悍然前衝,又一輪箭羽攢射,敵兵又倒下了一拔,浩浩三萬大軍,這點傷亡微不足道。
軍鼓鏘鏘擊響,青木軍陣型一變,弓兵後退換刀,槍兵突前,雪亮的長槍如森森狼牙,迎擊回鶻騎兵的撞擊,一瞬間如狂浪沖上礁石,綻開了激厲的血花。
後方的回鶻軍不斷前湧,一迭迭狂暴的衝襲,青木軍的長槍與戰刀交擊,嘶喊與怒吼相疊,濃烈的血腥氣隨風捲揚,熏得石頭面色慘白,幾欲嘔吐。
陸九郎捂著鼻子,心頭也在打鼓,隨時準備應變。
明海策馬迎敵,他頭顱光亮,袒露的半臂肌肉賁起,宛如怒目力士,執一柄沉厚的月牙鏟,在絞殺最烈的地方大開大闔,長鏟擊人如刈枯草。
石頭既怕又忍不住看,嘖嘖稱奇,「這不是韓大人身邊的和尚?恁般厲害!」
陸九郎也看得目不轉睛,口中說得尋常,「虧得你天天聽河西英雄傳,不知道厚土軍是僧兵?當然要有些能耐,總不能念佛將敵人念死。」
石頭驚異了片刻,又被另一邊的激戰吸引,「那人也威風,好長的一把刀。」
另一個細瘦的身影同樣在敵陣衝殺,擎著一把極其剽悍的長柄戰刀,一擊就能斷肢碎顱,一個回鶻兵竟被連人帶馬劈開。更多的敵兵湧上,那人四面受圍,亂刀紛襲卻毫不畏懼,借著馬勢衝躍,斬得血肉飛濺如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1:21 AM
第二十四章 甘州裴
石頭瞧得寒毛俱立,「那是韓小將軍?當真是殺神。」
說完他又覺出不對,如果是韓小將軍,身形未免太細了些。
陸九郎的目光如被膠住,神魂似出了竅,聲音發乾,「是韓七。」
石頭傻了,轉去看戰場,太遠實在辨不清面目,簡直難以置信,「那是女人?九郎想叫她弄吃食的韓七小姐?」
他又駭又驚,滿心後怕,「九郎你竟敢支使她?你看她周圍的回鶻兵,碎得如西瓜一般,我們疊起來都不夠她一刀斬的!」
陸九郎望著那一抹肆意縱橫的身影,沒有說話。
石頭打了個寒顫,嘴上還在念叨,「韓小將軍無敵也罷了,怎麼韓七小姐也如此凶悍,九郎收斂些,別以為是個女的就好拿捏,這般凶神哪招惹得起。」
交戰之地屍骸累累,絞殺了數不清的生命,青木軍彪悍無畏,擊殺了遠超自身的敵人,然而回鶻兵實在太多,回鶻大將厲聲高喝,驅使手下更激烈的攻擊。
石頭見形勢越來越緊,輜重營僅留了少量士卒,其他的均已上陣,更是惴惴不安,「九郎,我看要糟了。」
陸九郎回過神,壓低聲音,「一會趁亂偷兩匹馬,抓緊時機逃,這些兵大約不會跑,能替我們纏著回鶻人。」
石頭應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待時機,突然號角聲起,一支輕騎如長鋒突現,從右側直奪回鶻後衛,向回鶻大將殺去。
回鶻軍的主力在前,沒料到後方奇襲,數百輕騎來勢凌厲,衝得回鶻主將右側的護軍大亂,趕緊調動附近支援,輕騎畢竟人數太少,給兩下敵兵圍堵,陷入了苦戰,不多時就要被絞殺。
回鶻大將正在得意,不料又一支輕騎猝現左側,趁著主力被調去右側而疾衝,領頭的青年長槍威猛,當者無不披靡,如刀切肥油一般突到了大將面前。
回鶻大將知是中計,急令部屬回救,已然來不及。青年的長槍動如霹靂,挑死兩名牙將,殺到大將身前。大將被迫相搏,周旋了十餘個回合,青年一槍刺穿胸膛,轉頭挑落了回鶻大旗。
大旗一倒,戰場攻守瞬易,回鶻兵攻勢大亂,青木軍士氣大漲,奮勇向前推進。
突襲的兩支青木輕騎合兵一處,向前鋒反殺過去,回鶻軍失了主將群龍無首,戰志全潰,數萬人亂作一團,被殺得節節敗退,崩散如蟻群紛逃。
石頭不明所以,瞠目道,「九郎,我是不是在做夢?怎麼莫名其妙就贏了?」
陸九郎將戰場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半晌才道,「他們擊殺了回鶻大將,敵人自然潰了。」
石頭驚得舌頭都磕絆了,「這怎麼可能,大將離交戰處遠著呢。」
陸九郎也覺震撼,解釋道,「他們用主力吸引敵軍,一支輕騎引開大將的防護,另一支趁機刺襲,還算有些能耐。」
石頭徹底傻了,語無倫次道,「這可是幾千對幾萬!竟然還勝了!這簡直是神兵!連女人都能威風八面的殺敵,我要是能進青木軍就好了!」
他一喊完又焉了,知道陸九郎一慣瞧不起當兵的,必要諷刺。
然而這一次陸九郎沒有出聲,他的目光仍在戰場。
無數回鶻兵慌亂的奔逃,揮著斬刀的少女通身浴血,策馬追逐,強悍的踏過敗兵。
回鶻軍陣亡了一萬五千人,餘下的潰逃了。
青木軍雖折了千人,卻是士氣高昂,興高彩烈的收繳回鶻軍的物資。隨著夜幕降臨,軍中燃起一堆堆篝火,烤起了牛羊,士兵們喜笑顏開的炫誇戰績,受傷都成了一種榮耀。
這份歡鬧不屬於外人,石頭在馬車旁羨慕的望著,想湊又湊不近去,「九郎你聞,真香。」
陸九郎懶得看,倚著車輪席地而坐,「沒出息,這等粗食比百味樓差遠了。」
話雖如此,火堆的氣息飄過來,他也忍不住暗咽唾沫,隨軍多日飲食粗糙,熱烈的肉香實在誘人。
石頭口水嘩嘩,不甘心道,「早知道我也揀根燒火棍比劃,這時或許就能去火邊了。」
陸九郎冷嗤,「你想巴結,人家未必瞧得上,說不定還嫌你太廢物。」
石頭當然也知妄想,隨口一說而已,被嘲得悻然,「九郎說話真難聽。」
陸九郎仍不罷休,「這就嫌難聽?你去火邊試試,看別人是什麼臉。」
石頭悶悶的別過頭,不再說話也不看篝火了。
四下笑語歡騰,唯獨這廂無人理會,宛如被隔絕了一般。
一騎穿營而來,來到馬車處停下,騎者烏髮高束,眉眼明湛,正是韓七。
石頭趕緊起身,莫名就縮了背,有些畏怕。
韓七跳下馬,俯首對陸九郎道,「你要見我?」
陸九郎也不起身,冷淡道,「沒什麼,回鶻人不都被你們殺敗了,用不著說了。」
石頭見他這般拿大,趕緊賠笑,「九郎最近屁股發癢,脾氣極差,請韓七小姐別見怪。」
韓七一怔,目光掃了一眼陸九郎的臀,不知怎的就笑了。
陸九郎瞧見她的神色,驟生羞惱,近乎暴怒起來,「石頭你說什麼瘋話!」
石頭給他吼得一縮,委屈的嘀咕,「我又沒說假話,你昨個夜裡還撓了。」
陸九郎近乎要給這蠢漢氣死過去。
韓七忍了笑,抿住嘴角,「我知道你精怪多,別的事還罷了,軍隊的要務容不得玩笑,擅作胡言絕不會有好下場,你好自為之。」
陸九郎知她必是戰後審過回鶻人,洞悉了謊言,特意來此警告,當下悶不作聲。
韓七也不再多說,走去篝火邊與士兵談笑,詢問傷情,看得出青木軍的士兵對她極熟,爭相誇耀勇武,掀起了一陣陣大笑。
石頭心有餘悸的嘟噥,「九郎架子真大,貴人來了你都不理,說話又放肆,幸好韓七小姐不跟你計較。」
陸九郎咬著牙,暴起一踹,「誰像你這蠢貨,不會說就閉嘴!」
石頭冷不防挨了一腳,嚷嚷起來,「要不是我幫腔,你肯定要惹惱她,怎的還怪我?」
陸九郎一肚子邪火,追著他踢打,石頭繞著馬車蹦跳躲避,兩人鬧了半天,一個士兵來車旁生了一堆火,拎來了兩隻熱燙的羊腿。
石頭大喜的接了,口水險些濺出來,「九郎,烤羊!」
陸九郎一怔,望向鬧哄哄的營地,一簇簇士兵歡聲笑鬧,已經不見韓七的身影。
天德城在北,沙州在西,縱是同為邊地,相去也有千里之遙。
路上風沙茫茫,荒漠連荒灘,接連不斷的跋涉行軍,即使青木軍輕騎剽悍,也熬得灰頭垢面,疲沓不堪,當終於望見城池,幾千人興奮的歡呼起來。
石頭鑽出馬車,見遠方城牆的影廓,喜道,「九郎!沙州到了。」
陸九郎已近痊愈,爬下車伸了個懶腰,「這是甘州,在此略為休整而已,沙州還在後頭。」
石頭一愕,「你又沒來過,怎麼知道?」
陸九郎眯起眼,「自有人告訴我,誰像你只顧著吃。」
石頭恍然大悟,自回鶻軍一戰後,陸九郎開始著意與士兵接觸。他年少俊俏,擅於討人喜歡,很快就與旁人熟絡起來,知曉了不少河西之事。
陸九郎當然很樂意說出來顯擺,「河西五軍如今奪回了五州,其中以沙州、瓜州、肅州、甘州四州最為重要,也是五軍的根基所在。沙州是韓家的地盤,雖然繁華,卻是四城中最遠的一個;瓜州則是趙家的玄水軍駐地,肅州是厚土軍的僧兵之地,甘州距離最近,自然是頭一個見到。」
石頭忍不住問,「駐甘州是哪一家?你怎麼不提?」
陸九郎一停,眸子添了陰冷,「甘州是裴家的地盤,等著吧,必有裴家人來迎接。」
裴家的人確實來了,已經抵達了韓戎秋的營帳。
為首的男子高大健碩,正是裴家的二爺裴引賢,對著韓戎秋一禮,「韓大人一路遠行,風塵疲頓,途中竟還以少勝多重挫回鶻軍,令我等愧煞。」
韓戎秋欣然道,「幸好此行還算順遂,有勞引賢相接。」
裴引賢是銳金軍的主將,多次合兵作戰,與幾人都極熟稔,說笑了幾句,他喚過隨行的少年,「這是彥兒,還是頭一次見各位大人,還不行禮?」
一個頎秀的少年上前,他衣衫華美,佩飾名貴,眉間天然有股傲意。
韓戎秋含笑打量,「當年見你還在學步,一晃都這樣大了。」
裴引賢略作寒喧,交接慰軍的禮品,相邀道,「城中已備好宴席等著韓大人,這五百牛羊暫慰軍中之勞。」
韓戎秋客套的拒絕,「軍隊不便入城相擾,我與官兵同行,不宜獨自享樂,只有婉謝盛意了。」
他對裴行彥極和靄,一指旁邊的兒子,「犬子平策,比你年歲略長,你們不妨多親近。」
裴行彥並未行禮,喚了一聲韓世兄,韓平策也不在意。
韓戎秋這時方想起來,「七丫頭呢,怎麼不見人?」
韓平策回道,「先前繳了一批精良的回鶻馬,她在外頭看人馴弄。」
韓戎秋微微一笑,「既是如此,你帶彥兒也去,挑一匹合意的,就算世伯的見面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1:32 AM
第二十五章 裴家郎
裴家的家主裴佑靖娶妻高昌公主,婚後得了一子,為免反蕃之事累及家人,他將母子二人送回高昌王廷長居。裴行彥從小受盡千嬌萬寵,去年才被接回甘州,今日打算與表兄游樂,卻給二伯帶出城,本就一肚子不情願,又見青木軍塵衣蓬頭,形容潦草,越發瞧不上。好在少年人氣性易變,一聽說有好馬,頓時為之心動。
韓平策聽說過裴家少主性子嬌氣,裴家的銳金軍名震西域,他竟連軍營都不願踏足,先還以為誇大,此時見他姿態高傲,衣飾精雅,行走下盤虛浮,的確是從未操練之態,不免心裡嘀咕,試探一問,「世弟可喜歡騎馬?」
裴行彥答得矜持,「家中有幾匹大宛馬,出游時常騎乘。」
大宛馬貴逾千金,只供這嬌公子游樂之用,韓平策也不評論,接了話語道,「大宛馬固然出色,回鶻馬也不凡,腳力極足,適宜長途奔馳,世弟一試便知。」
二人走近圈馬的圍場,外頭聚了一大群兵卒,時而叫好,時而嬉笑,氣氛熱鬧非凡。韓平策也不斥開士兵,兩膀一分擠到欄邊,還順手一帶,將裴行彥也扯了進去。
人群密簇,濃烈的汗臭撲鼻而來,裴行彥險些閉過氣,他平日出入有隨從清道,鮮少與人挨這麼近,加上昨夜落過雨,地面泥濘未乾,給眾多士兵踏得稀爛,靴子瞬時污濘,他越發不快,然而一抬眼就被吸引住了。
場中有一匹鬃毛極長的回鶻馬,通身黑滑如緞,強健而靈活,縱蹄左跳右搖,要將馬背上的騎者甩下來。騎者死命揪住馬鬃,撐得大汗淋漓,使出全力仍未能穩住,沒多時就給拋落下來,摔得狼狽不堪,激起人群一陣大笑。
周圍不少士兵身帶泥濘,想是都給它摔過,黑馬得意洋洋的趵蹄,鼻孔噴出絲絲熱氣,馬尾輕蔑的搖擺,讓人好氣又好笑。
裴行彥見黑馬神駿修長,少有的漂亮,騎乘定是十分威風,登時意動。
此時又一人縱上馬背,裴行彥見對方身形細瘦,遠不如前一個猛壯,不由生出輕視。
一旁的韓平策開口,「這是我家七妹。」
裴行彥一愕,仔細打量,見馬上之人纖秀亭亭,果然是個少女,只是衣衫髒舊,髮上沾灰,與尋常士兵無異,周圍的人群都在嘩鬧著鼓勁。
黑馬冷不防給人騎上,頓時大怒,立即故技重施的甩跳。少女身姿輕捷,腰身力量非凡,纖長的雙腿緊緊挾著馬腹,任黑馬跳得狂龍一般,依然穩穩坐在馬背,眾士兵喝彩如雷,震得裴行彥耳朵嗡響,不覺皺起了眉。
韓平策撮唇一哨給妹妹助威,笑道,「這是回鶻人在居延海附近套到的野馬,性子極烈,還沒人成功馴服,看小七的能耐了。」
黑馬未上鞍轡,除了鬃毛別無抓手之處,然而它精力旺盛,瞬息騰動,一旦依賴手臂抓握,最後必然給它甩飛。少女全不上當,她雙手放空,腰腿似與馬一體,任其嘶鳴揚蹄,咆哮頓跳。黑馬鬧得精疲力盡,渾身熱汗騰騰,依然摔不下馬背的人,終於停下來,它急促的噴息,似馴服的低頭。
眾多士兵迸出了熱烈的歡呼,就在此際,黑馬猝然凌空一躍,疾勁的一甩臀。
歡呼變成了驚嘩,黑馬狡儈之極,曾經有多個回鶻兵被這貌似馴服後的一甩重傷,此時它故技重施,要將背上的少女狠狠摔脫,跌斷她七八根骨頭。
但黑馬遇上了更高明的對手,小七從未放鬆,即使黑馬安靜的低頭,她依然全神凝注,腰腿絲毫未懈,她的身軀隨著黑馬凌空而起,緊束的烏髮甩散,在半空劃過一道黑瀑,輕盈的隨馬勢落下。
黑馬的狡計未能得逞,它挫敗的怒嘶,再次暴跳良久,終於疲累之極,無可奈何的認了。四下歡聲雷動,士兵紛紛湧近,讚嘆黑馬的強健神異。
韓七躍下馬,親手給它繫上鞍韉,這次馴馬相當耗力,饒是她也渾身發熱,額頸滲出細汗,她愛惜的撫摸馬頸,黑馬嗅著氣息,勉強蹭了蹭她的手。
阿策讓妹妹掰開馬嘴一看,內行的評論,「兩歲的公馬,調教一年正合用。」
眾人皆是驚訝,這馬已經比常馬高大,居然還是幼馬,成年後該是何等威風。
裴行彥越看越愛,「好馬,不知可否一騎。」
他即使心動,依然有所矜持,不肯直言索要,打算上馬遛幾圈作出喜愛之態,韓家人自能領會,哪想到話語一出,韓世兄的面龐卻現出了遲疑。
韓平策並非不捨,他清楚父親有意結好,自不會在這上頭吝惜,但黑馬脾氣暴烈,這嬌貴公子未必駕馭得了,萬一當場出醜,豈不反增不快。
他不好明說,委婉道,「這馬才鬧騰了一番,暫時不宜騎乘,世弟既然喜歡,我稍後使人給你牽去。」
然而裴行彥受慣了捧讚,已經為這一抹遲疑生惱,當韓平策口是心非,不願相贈,瞬間改了主意,要騎乘後將馬狠狠的貶損一番,再拒絕領受,一削韓家的顏面。
他的語氣頓時尖銳起來,「什麼喜歡,不過好奇一試,難道世兄這也不捨?」
韓平策突遭一嗆,不知哪裡惹惱了對方,只得道,「怎麼會,那世弟務必小心。」
裴行彥壓根不理,一個少女沒有韁轡都能馴服,如今鞍蹬已上,自己的騎術也是受過多位表兄誇讚,這匹馬又耗得力盡,能有什麼危險?
他不置一辭的奪韁上馬,黑馬瞟了一眼,蹄足微動,並不反抗。
小七最清楚黑馬的難纏,她雖未見過裴行彥,既有兄長親自陪著,定不是普通身份,觀其上馬就知不足,不免望了一眼兄長。
韓平策也很無奈,只有步步隨在馬旁,以防意外。
裴行彥卻不屑,當對方是惜疼黑馬,越發生煩,雙腿一挾馭馬前衝,將人遠遠甩開,心情才算稍好。
黑馬確實神駿,沿著圍欄奔行極穩,裴行彥抖韁喝馬,正待一展騎術,不料馬兒一噴鼻,後臀猛然一縱,他猝不及防雙腳離鐙,竟然飛跌出去,整個人摔在了泥濘中。
韓平策趕緊上前扶起,眾士兵也隨之湧近,七嘴八舌的詢問是否受傷。
裴行彥的疼痛還罷了,最糟的是當著無數人的目光滾了一身泥,直如奇恥大辱,偏偏黑馬還跑回來,在幾步外揚著腦袋嘶氣,宛如嗤笑一般。
裴行彥激得血湧上頭,猛然推開韓平策,奪過一旁士兵的佩刀,憤怒的向黑馬砍去。
黑馬輕鬆一閃,人立而起,前蹄居高臨下的踹來,裴行彥下盤無力,又給軟泥一絆,眼看偌大的馬蹄迎臉而來,驚得四肢都僵了,根本躲不開。
忽然黑馬希律律的長嘶,原來是韓平策扯住韁,生生拖得它平移一步,避免了傷人。
裴行彥驚魂一遭,越發怒極,再度執刀砍去。黑馬正與韓平策較勁,馬頸繃得筋肉直顫,哪裡躲得了,眼見要給他得手,忽然有人探腕奪開了刀。
攔阻的正是小七,她拋下馬刀,扶住裴行彥,「馬兒無知,閣下勿怪,請隨我到軍帳休整。」
裴行彥洩憤受阻,怒火萬丈,不假思索的搡開少女,「滾開!你臭得很!」
一剎那四下皆靜,全場士兵燃起了怒火,登時各種粗口罵起來。
「好個蠢貨,沒半點能耐,還怪起馬來!要不是韓小將軍拉著,早給踩成了肉泥!」
「馬鞍都坐不住的慫貨,竟有臉遷怒七小姐,連老子的屁都不如!」
韓平策沉了臉,心底極為不快,但對方畢竟是裴家的少主,他一揮手抑下士兵的洶湧,硬梆梆道,「小七,這是裴叔的獨子裴行彥。」
裴行彥好歹出身大家,禮節還是知曉,頭一次對女子口出惡言,對方還是韓家女,當下也明白不妥,然而聽得嘈亂的惡罵又生怒意,冷著臉並不致歉。
小七被斥一愕,聽了兄長的言語,她也不氣怒,退後兩步淡道,「行軍不便洗沐,倒是熏著裴公子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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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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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11:41 AM
第二十六章 沙州城
石頭一邊趕車隨軍前行,一邊聽士兵的講述,不禁忿忿,「裴少主竟然這樣說?簡直豈有此理!」
士兵講得口沫橫飛,「他就是個混帳廢物!大凡好馬都是野性難馴,哪會任一個軟蛋公子哥耍威風,姓裴的非要丟人現眼,摔下來還要殺馬洩憤,當真臊死個人。」
陸九郎一聽裴家受挫就通身舒爽,「後來如何?韓七——小姐就沒揍他一頓?」
士兵一臉的憋氣,「還能如何,七小姐自不會同蠢貨計較,韓小將軍把人送去大帳,隨裴家的隊伍滾回去了。」
石頭想起來,「那匹馬怎樣了?裴少主心眼如此小,定不會饒了它。」
士兵呸了一口,「誰會將好馬給不值得的人遭踐,韓小將軍作主給了七小姐,她回去要進赤火營,正需要一匹得力的坐騎。」
陸九郎不陰不陽道,「裴家人囂張無禮,韓家就這麼忍了?」
士兵沒聽出來惡意,老實道,「裴家其他人不是這樣,我們曾與銳金軍合兵,他們作戰也極悍勇,聽說裴佑靖大人更是足智多謀,韓大人常與他商討,不知兒子怎麼這般蠢。」
陸九郎悻悻然,一想又幸災樂禍,「老子厲害有什麼用,等過些年蠢兒子掌了裴家,那可有樂子瞧了。」
士兵深以為然,在馬上一拍大腿,「沒錯,還是韓大人教子有方,連七小姐也不凡。」
石頭好奇道,「韓大人有幾個子女?」
士兵扳著指頭數,「韓大人有三子四女,大公子原先在軍中,如今輔助韓大人理政;二公子本是一員猛將,可惜前些年傷了腿,不能再上陣;女兒除七小姐以外都已出嫁。」
這些陸九郎不感興趣,懶得再細聽。不知不覺間大軍的行進越來越快,忽然數千人歡呼雷動,四周不斷響起唿哨,騎兵開始朝不同方向奔去,陣列倏然變幻。
士兵應了一聲同伴的呼喚,轉頭對石頭道,「要分道了,我們要去大營,你們跟著韓大人走,沙州城就在前方。」
數千人的軍列宛如一條壯闊的河流開始分支,先是後軍,接著是左右兩翼,而後是中軍各營,一隊隊如輕快的溪水奔湧,極其迅捷又極其有序。大軍的人數越來越少,速度也越來越快,石頭努力打馬驅車,依然被越甩越遠。
一段灰白的城牆逐漸出現在視野,高大而壯闊,向兩側無盡延伸,宛如一雙巨人的臂膀遮護著城中萬千百姓。越到近處城牆越高,石頭仰起頭,城門上方懸著一塊蒼灰的石匾,書著鐵劃銀勾的三個字,石面斑駁,經歷了無數歲月的風沙。
馬車內的陸九郎探出頭,他的傷已經痊癒,臉龐俊俏如玉,狹秀的眼眸迎著光,帶著新奇與估量,輕聲的一念,「沙州城。」
人來人往的大街停著一輛馬車,被鮮亮繁華的街市一襯,髒破得難以入目。
大軍分流到最後僅餘百來人,石頭駕車追入城門,聽前方歡呼不斷,路上的男女老幼擁著韓大人的隊伍欣喜若狂,年節迎神一般簇圍而走。等石頭回神,就剩自己一駕孤零零的馬車,在街頭茫然不知所往。
早知會與韓家分別,哪想到如此突兀,宛如駿馬瀟瀟歸廄,渾不知抖落了一粒塵土。
陸九郎面色也很難看,二人身無分文,他原打算離別前找韓七弄些銀子,當作入城後的花銷,這一來全落了空,只有帶著怨氣責備,「都怪你趕得比牛車還慢,能追上才有鬼。」
沙州位於河西之心,為西域各國的商旅交匯之地,遠比天德城壯闊。源源不斷的貨物從八方而來,造就了它驚人的繁華,奪目如塞上明珠。
一座座精美的高樓重簷展翹,巍然氣派,張懸著紛豔的彩帛,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無論胡漢衣飾鮮明,街頭所販的貨物也是琳琅奇巧,無所不有。
石頭發覺自己邋遢髒污,與周圍格格不入,難免自慚形穢,「九郎,怎麼辦?一分銀子也沒有,旁人瞧我們好像乞丐。」
陸九郎發了幾句牢騷,也知無用,沒好氣道,「還能如何,先找個地方將車馬賣了。」
石頭一喜,有了主心骨,馬車是天德軍給的,用料皆為上乘,經得起千里跋涉,雖然髒舊也能值些錢,加上兩匹健馬,近一陣的食住是不必愁了。
待二人從城內的馬市出來,尋宿處卻大出意外,沙州的客棧索價高昂,起初還以為是訛外鄉人,連問多家才知此地萬商雲集,民眾富足,衣食住行無不貴於別城,賣車馬的銀子根本抵不了多久。
陸九郎雖然肉緊,仍選了一家客棧住下,叫了一桌酒菜大嚼。
石頭邊吃邊心疼,「客棧太貴了,不如在僻處賃一間舊屋。」
陸九郎不以為然,「你懂什麼,一旦賃屋子,這點銀錢全要搭進去,什麼也做不了,不如留在手裡,覷著機會掙一票大的。」
石頭嘀咕道,「那樣至少住得踏實,尋個活計也能果腹,這般耗費我心裡慌。」
陸九郎不屑道,「要我如耗子一般做工,這輩子都不可能,沙州遠比天德城富庶,憑我的心眼和手段,過幾日就不必再為銀錢發愁了。」
石頭聽他說得如此豪氣,又提起了信心。
陸九郎沐洗過後去成衣店一轉,出來一身錦繡輕衫,神光煥發,宛然一個富家少年郎,哪還有之前灰頭土臉的窮酸。連石頭也買了一身布衫,被督著修了頭面,成了個像樣的跟班。
二人去街市和酒樓茶肆一逛,引得路上的女郎頻頻側目,甚至還有人贈花贈果,歡笑問名。
石頭摟著一兜鮮花與果子,著實驚訝,「沙州的女人這樣大膽?」
天德城的女子縱是心動,表面上也要遮掩,恐被旁人嚼舌根,沙州的女郎卻熱情活潑,大方的當街示好,途人也不以為怪。
陸九郎一樣詫異,嘴上道,「胡地女人的不諳教化,不知羞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他話雖鄙夷,心裡實在有些氣悶,在天德城能騙詐從無後果,皆因女子愛惜聲名,不敢聲張,只能忍了悶虧。沙洲的民風如此奔放,女人未必肯忍氣吞聲,勢必要多些麻煩。
石頭滿心寄予厚望,但陸九郎游蕩數日,始終沒遇到合適的獵物,眼看囊中將盡,心裡也有些急了。這一日他踱進一家金鋪,裡頭豪華軒闊,滿目寶光,既有大秦、貴霜等地的飾物,也有來自長安的金器,無不價值昂貴。
陸九郎極會裝模作樣,伙計當他出身富貴,恭敬而待。
就在他佯作挑揀之際,一個貴婦人在侍女的簇擁下走入,婦人年長豐腴,臉容潤白微鬆,精心的妝描加上華服與珠玉增輝,堪堪從歲月中挽住了幾分風韻。
陸九郎掃了一眼,目光落在貴婦人身後的少女。
那女孩秀婉可愛,髮上金花明燦,一看就是富家嬌養,目光純良。
少女隨意打量店內,見一個風姿獨俊的少年在專心挑選金飾,彷彿感覺到有人在看,投來一瞥,她不覺臉一熱,趕緊收回目光。
少年如琢玉一般,著實令人難忘,當母親被掌櫃迎入內閣,少女怎麼也坐不住,尋藉口又溜了回去。還好少年仍在店內,他似乎未尋到合意的,吩咐伙計取出更上等的貨物,對價格毫不在意,可想家世不俗。
少女偷瞧了許久,少年端正自持,並不曾望來。
她借故支開丫環,正想與之搭話,不料少年已選好貨品,交待完就行出了店鋪。
少女正覺失望,伙計卻捧來一枚錦盒,道是少年所贈,盒內是一對垂金鑲珠的耳墜,玲瓏貴氣,正適合年輕女孩。
少女驚喜交加,騰的紅了臉,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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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11:50 AM
第二十七章 安夫人
石頭在街上百無聊賴,銀錢全在九郎手中,他一個大子也無,只能望著熱包子乾咽唾沫,蹲在告示牌邊發呆。
有人糊了一張文告,引來一群百姓圍觀,有識字的念出來,告訴眾人是韓家募兵的通告,頓時引發了熱議。沙州人不以當兵為苦,只因軍餉給得豐厚,一人從軍足以養活一家老小,按軍功還能分到獎賞,陣亡了也有撫恤,民眾以入營為榮耀。
石頭聽得羨慕不已,一時躍躍欲試,再想九郎必定不肯,又蔫了興致,肚子更餓了。他垂頭喪氣的回到客棧,一推門就見陸九郎姿態悠然,正蹺著腳品茶。
人回來得這樣早,石頭正在驚訝,又見店伙殷勤的送來酒菜,登時又驚又喜,「九郎弄到銀錢了?」
陸九郎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倒出兩枚金釧、一條赤金嵌寶手鏈,幾個金錁子。
石頭看得眼晴發直,「九郎莫不是騙到了財神?」
陸九郎得意非凡,慢悠悠道,「又說蠢話,人家硬要塞給我,怎麼能算是騙?」
石頭越發好奇,一迭聲的追問,陸九郎一邊舉筷,一邊將事情道來。
當石頭聽說他送出一對金耳墜,不禁錯愕之極,「銀子快用盡了,竟然還這般豪費,萬一弄不回來,今晚就要餓肚子露宿街頭了!」
陸九郎優越十足,「我當然有把握才如此。」
石頭不解,「萬一她收了耳飾不給你荷包,豈不是血虧?」
陸九郎嘲笑,「只有你這傻貨才把耳飾看得極重,在富貴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難得的是我對她的示好。她偷看我那麼久,早已心動,只要略加示意,她必會回贈結好,順勢問個姓名,以圖下次相會。」
石頭訥訥道,「那也太冒險,荷包內的東西未必抵得過耳飾。」
陸九郎不屑一顧,「那是沙州最大的金鋪,主顧無不是豪富之家,那對母女是掌櫃親自出來迎接,身上能少得了好物?」
石頭這才明白,又有些不安起來,「你不是說富人的妾室與堂子裡的女人最好騙,也不會有麻煩,這次卻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會不會惹出事來?」
陸九郎要不是窮得打飢荒,也不會一來就冒險,所獲如此豐厚,哪還有半點猶豫,他精狡的一笑,「哪裡是騙?我好意送耳飾,她自己要塞荷包給我,能有什麼錯?」
石頭畢竟膽小,猶豫道,「這些金子足夠在城裡賃屋子了,不如我們躲起來,萬一她覺出上當也尋不著人。」
陸九郎的橫財來得輕鬆,怎肯就此罷手,「以前是我蠢,騙窮娘們有幾錢銀子?富人指縫一漏就夠我們享用不盡,等多套些再收手不遲。」
論起心眼與口舌,十個石頭也說不過陸九郎,只得任其行事。
被釣上的少女名叫安瑛,年方十四,與陸九郎同歲。
安家在沙州是一方豪族,掌家的正是安瑛之母。安夫人身為孀婦卻極擅經商,在城中產業無數,財如流水,百姓提起來無不羨妒。
陸九郎雖知安瑛出身富裕,沒想到如此豪雄,打聽後不免躊躇起來。
偏偏安瑛對他極有好感,私下又來相見,聽信一番胡謅,當他是鹽州之亂時逃出的世家子,生出無限同情,當即摘了金絡與玉鐲相贈,陸九郎鬼迷心竅的收了。
好運如上天在掉金子,陸九郎不免忘乎所以,轉身就去訂購華服,沒想到次日石頭去取衣還未歸來,他就在客棧內給人打暈了,等被涼水潑醒,已經是在一棟陌生的屋子。
一個黝黑的昆侖奴扔下水桶,嘿然一笑,「小子,膽子不小,敢打安小姐的主意,要不是生了張好臉,卵l蛋都給你剁了。」
陸九郎的美夢醒得太快,忍著濕涼強自鎮定,「這是安府?一定誤會了,我要見主人。」
昆侖奴光頭巨顱,胳膊比陸九郎的腿還粗,高壯如一座山,叉著腰道,「想見安夫人?受完了調教自有機會,沒準還能得賞呢。」
陸九郎登時覺出不妙,「什麼調教?」
昆侖奴捏起一根鞭子,厚唇一咧,邪惡又輕鄙,「當然是伺候人的調教,上頭說你小子特別精怪,必須多用些工夫。」
鞭子颼的一揮,霹靂一聲擊在陸九郎兩腿之間的石地,震得他胯下一顫。
陸九郎聽了滿耳安家的財富,安家的豪雄,唯獨忘了問,安夫人是怎樣的人。
安夫人有男人一般的手腕,也有男人一般的慾望,年近五旬依然騰騰未熄。孀居給了她自由,豪富讓她隨心所欲,就如富翁愛蓄養美姬,她喜好豢弄美少年,甚至有專司調教的奴僕,將寵物馴得更為乖巧合意。
陸九郎還是所知太少,安瑛這樣的富家千金有眾多丫環服侍,首飾專人收點,頭一次的荷包還能推說丟了,後頭明顯有異,即使安瑛守口如瓶,一查也瞞不住。安夫人得知愛女竟在眼皮底下遭人騙了,豈能不怒,要不是聽女兒描述少年風姿異秀,引動心思,陸九郎大約已被打死了餵狗。
他雖然僥幸暫留了小命,卻落進了另一個地獄。
安夫人豢養了許多男寵,無不是年少俊美,為主人的賞賜爭風拈醋。他們經過昆侖奴的調教,已經是一條伶俐乖巧,知情識趣,會討主人喜愛的狗。哪怕遍身金玉,華衣美食,享用皆為上乘,依然地位卑下,連僕役也為之唾棄。
陸九郎見了這些人,就知自己的未來。昆侖奴所訓的不但有言語、體態、禮儀,還有取悅主人的床笫技巧,要求極為嚴苛,稍有不馴就施以重懲,手法讓人痛極又恥極,陸九郎生熬了二十來日,攢了滿腹戾氣,心頭恨極。
昆侖奴當然看得出,壓根沒放在心上,不外是弱者無用的恨怨,在強者面前不值一顧,他傲慢的揮鞭,令對方褪去衣服,赤身跪伏,接受又一次懲誡。
少年低下頭,慢慢解開衣衫,光裸的身體白皙柔韌,輕輕的顫慄起來,似畏懼即將到來的凌虐。昆侖奴享受這種顫慄,讓他興奮又滿足,鞭子方要精準的擊在恥處,少年身子一軟,竟然昏了過去。
昆侖奴見慣了這樣的反應,甚至還曾有人駭到失禁,不在意的扯起少年的頭髮,方要將腦袋按入水盆,突然少年暴起一掙,反掌一揮,藏在掌心的尖銳碎瓷一剎那豁開了他的眼鼻。
兩下相距太近,昆侖奴縱是後仰也未能避過,一蓬鮮血濺開,他痛得厲聲咆哮,眼鼻處皮肉翻捲,鮮血糊住了雙目。
馴奴的院落僻遠,時常傳出慘叫,其他僕役極少靠近。陸九郎無聲的拭去身上濺到的血,靜默的穿好衣衫,趁著昆侖奴目不能視,怒吼亂抓之時,他悄悄挪出屋外,用鐵栓反鎖了門。
鐵鏈叮然一響,門內隨即傳來劇烈的撞擊,宛如困住了一頭凶獸。
陸九郎毫不耽擱,遁著記好的路徑奔去邊牆,順著古樹攀出安府,一氣奔過半個城,停在巷子裡邊喘氣邊思索去處。縱然已經遠離安府,仍似有個凶影壓在身後,令人不寒而慄。
一名長者扯著一個髒兮兮的男孩行過,口中絮叨不休,「你當從軍是苦差,旁人搶破了頭,這還是請人說項才得來的機會,要不是你阿爺苦苦托囑,我何必耗這份力。」
男孩壓根不願領受,「我不去從軍!營裡凶得很,萬一給人打死怎麼辦!」
長者苦口婆心的勸,「大營裡幾萬人,誰無緣無故打你,進去吃喝不愁又有餉銀,熬過幾年出息了,你阿爺也能放心。」
男孩反嘴嚷道,「阿爺老糊塗了,我現在就很快活,為何要進軍營受苦!」
長者屢勸無效也有些煩了,「申時還有一刻,過了時限整隊發往新兵營,到時候哭求都進不去,你就知道後悔。」
男孩猶不服氣,突然聽得路人道,「不從軍也容易,逃過申時不就好了?」
男孩豁然一亮,猛一下掙脫了長者,一溜煙的跑了。
長者氣得大喊,「阿猴!盧阿猴——」
男孩一溜沒了影,長者惱得發昏,瞪向發話的路人。
漂亮的少年汗涔涔的似在歇涼,露出一抹惡意的笑,「又不是自己的孫兒,費力還不落好,不如回去歇著,只當省一事。」
長者氣歸氣,聽著也覺得有理,悻悻的一揮袖子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2:32 PM
第二十八章 新兵營
韓戎秋提著腦袋起兵,實實在在的打下了河西五州,不管有沒有王廷的敕封,已經是河西百姓心中的主宰,韓府也成了沙州最尊貴的府邸。
韓家世代居此近百年,宅院應了武將世家的習氣,簡單樸拙,大而空闊。這顯然不合韓家如今的地位,所以女主人近期費了絕大的心思修繕,將樸拙轉為簡雅,空闊化為疏韻,既不過度雕琢,也不至於連宴客都嫌粗陋。
韓平策的愛好是領兵打仗,自然領會不到這些,只覺大門的新漆甚豔,瞧得不習慣,無聊的踢著栓馬石,等了許久仍不見妹妹出來,漸漸有了不耐。
一個小丫頭出來報訊,「七小姐給夫人攔了,請公子幫忙一言。」
韓平策恍然大悟,趕緊衝去韓夫人的院裡。
韓夫人年約四旬,肌膚微豐,儀容嫻雅,她出身河西大家,長姐嫁入韓家誕下二子一女後歿了,家中將她嫁來做了填房,生下了韓平策。
她溫和慈慧,待長姐與妾室的子女均無偏私,深得家人敬愛,此時正將小女兒按在凳上,指揮丫頭梳妝,見小兒子趕來,她含威一睨,氣勢自現。
韓平策立刻陪笑,「娘,小七和我要去營裡。」
韓夫人一邊挑著釵環,語氣輕淡,「又去軍營,一年有幾天落在家裡,這次她要陪我去佛寺上香,你休要囉嗦。」
韓平策頭皮一緊,話還是得說,「陪娘是應該,但營裡的事也急,回鶻人到處尋居住地,得防著他們對河西伸手,才募的新兵要加緊訓出來。」
韓夫人眉棱一挑,毫不退讓,「營裡就缺小七一個?她都快十五了,天天跟著你摸爬滾打,沒個女兒家的樣,至少得在家中留一個月。」
韓七驚了,不顧頭皮的扯痛,極力朝兄長使眼色。
韓平策一迭聲的叫苦,「娘,要訓小七也等些時日,這次募了好幾千人,阿爹給的時限又短,適合操訓的全上了,還不知能否按期交令,敵人來了怎麼辦。」
他刻意誇大,將回鶻軍說得凶險無比,宛如明日就要兵臨城下。
韓夫人總算動容,不情願的改口,「罷了,那就讓她先忙完這次練兵。」
兄妹二人鬆了口氣,韓七洗去妝粉,將頭髮挽個男兒髻,和兄長一道溜了。
新兵營起得倉促,粗木營柵四下一合,地面碾平沙土,草草搭了一排營房,布置了馬場箭靶,運來沉木與石鎖,雖簡陋也能用了。營地的正門關閉,側門出入,衛兵、崗哨加上拒馬一攔,登時有了軍營的威嚴。
幾千新兵傍晚從城中發來,空蕩的營地迅速熱鬧起來,充斥著人聲、汗臭與馬糞的氣息,粗略的編隊過後,連營房都來不及分配,人們亂哄哄擠簇而睡。次日天光方亮,懵懂的新丁就給呼喝叫起,驅著繞營跑圈。
有人仗著體健狂奔,有人暗耍心眼偷懶,前方勁力十足,後頭拖拖拉拉,隊伍越跑越是稀長,有好事的難免嘲笑,又有不忿的回罵,夾著各種污穢之言,全然沒個正樣,宛如群魔亂舞。
韓平策瞧得手癢,極想上去亂抽一頓,韓七卻睜大眼,興致盎然的打量新兵。
韓平策見妹妹興奮,謔道,「這些野小子不好整,你頭一回練兵,別給人比下去。」
韓七也不氣,認真的點頭,「我不會丟了阿爹的顏面。」
這丫頭一貫的懂事好強,韓平策忍不住一揉妹妹的頭,「練不好也沒事,只管來找我。」
韓七方要開口,一隊人亂哄哄的從面前跑過,她的目光霍然一跳。
韓平策覺察出來,「怎麼?」
隊列已經跑遠,韓七望著隊尾,半晌才道,「沒什麼,想是看錯了。」
史勇打小好武,天生體健腿長,結實如一頭牛,作為一眾新兵中的佼佼者,他根本不怕讓大伙疲累不堪的跑圈。
他撒開腿奔得輕鬆,咧嘴回頭瞧其他人的蠢樣,沒想到一個看來半死不活的小子突然衝到了身側,不由一驚,趕緊加勁前奔,等再次回頭,對方已經被甩開極遠,不免得意起來。
然而幾圈過去,史勇發現了古怪,這小子一接近高台就加勁,過後又慢下來,定是高台上有訓兵的將官,這小子想好一番表現,才如此裝模作樣。
史勇鄙夷對方的油滑,又見他嫩皮白肉的跟女人一般,覷著接近時猛力一撞,那小子一跌,望來一眼沒出聲,分明是個軟貨,史勇越發不屑,也就沒再留意。
尖哨響起,跑圈終於結束,一干新兵汗淋淋的七倒八歪,步子都挪不動了,史勇大咧咧的揮臂踢腿,展示尚有餘力,卻見眾人交頭結耳,對著台上的將領議論紛紛。
史勇豎耳一聽,登時傻了,原來幾千新兵由不同的將領操練,三個月後還要考校,不合格的要被清退出營,根本進不了河西軍。
他趕緊瞧向台上,雖不知這些將領是誰,均是壯實強健,獨有一個瘦伶伶的少年格外打眼,一點不像能帶兵的樣子。史勇嫌棄的跳過,仔細打量其他,想找出傳說中的韓小將軍。
場上傳來號令,將領依序領隊,打頭的第一人年輕勇悍,一抬臂就引起了無數人的歡呼,正是韓平策。他作為韓家驕子,青木軍的主將,從軍以來英勇無雙,戰績驕人,為河西民眾祟慕,早就習慣了這等場面,隨意點了一隊領走。
餘下的新兵又羨又妒,史勇尤其沮喪,隨著前頭一隊隊被點走,他越來越急,到最後台上餘下的正是他最嫌棄的單薄少年,直如五雷轟頂。
一眾新兵悉數啞了,氣氛沮喪之極,史勇崩潰的叨念,「完了,這身板我一手都能捏死,奶奶的還練兵,我練他還差不多。」
旁邊驀然一聲笑,史勇回過神,正是那個滑頭小子,登時怒目而視,「你笑什麼!」
對方也不理他,宛如自語,「大概是哪家來混軍功的,一看就稀鬆得緊。」
史勇正有此感,火氣消了一半,「不錯,跟你一樣是個癩貨,懂操練才有鬼,我怎麼就沒給韓小將軍點中!」
那小子也不氣惱,抱著手臂道,「當將領的哪能這般,也不怕給人當眾出醜,要是丟臉壓不住新兵,豈不就得讓位給別的勇將了。」
一眾新兵聽得嗡嗡議議,不少人現出了異色,史勇更是心頭一動。
轟的一聲,史勇重重砸在地上,摔得腦子都傻了,結結實實啃了一嘴的土。
這不過是開端,衝上去的新兵無不是體魄強壯,自恃勇武的大漢,一個接一個的跌出來,十幾個人摔得沙塵飛揚,鼻青臉腫,滿地痛叫連聲。
場中瘦伶伶的少年雙掌一擰,略略舒展了腰身,對著眾人一勾,「一起上,要是能擊倒我,就換韓小將軍來教。」
盡管每個人都生出了畏懼,但聽到這一句,新兵全數炸了,渾然不顧的噪動起來,連史勇也忍痛躍起,不信邪的一聲吼,向著少年衝去。
少年不慌不忙的從兵器架抽出一根長棍,嗚的一聲破風激響,衝在最前的三人倒飛而出。長棍靈動又強悍,一連串啪啪擊肉,不斷有痛呼與墜地之聲,竟無一人能衝近棍影之內。
少年身旁倒了一大片,無人敢不知死活的再衝前,他仍然不停手,舞著長棍直入人群,棍風霍霍,神出鬼沒,打得眾新兵抱頭鼠竄,哭爹喊娘,被追得四處奔逃,全沒了先頭的心氣。
待少年打夠停手,只聽哀號滿地,人人灰頭腫面,逃遠的縮在邊角,一聲不敢出。
場邊的老兵樂得發顛,拍著圍欄狂笑,「一群不長眼的蠢貨,敢挑戰韓七小姐,她是韓小將軍親教出來的,還治不了你們這些龜孫?」
史勇挨了一棍,跨骨似裂開一般,爬都爬不起來,從未有過的狼狽,恰恰瞥見邊角的人縫之中,那滑頭小子安然一笑,嘲弄又輕蔑。
第一天的操練結束得稍早,畢竟許多人給揍得不輕,走路都一瘸一拐。
史勇拖著腿進了分配的營房,正遇上那奸滑的小子,氣不打一處來,「臭小子!你早知道那是韓七小姐。」
對方一驚回頭,見史勇氣勢洶洶,浮出無辜的神情,「大哥是喚我?」
這小子模樣生得極好,眼眸狹秀,鼻挺如玉,宛如精心雕琢,一色的粗布軍袍,在他身上似格外不同,史勇瞧得更怒,「裝什麼樣!老子不過撞一下,你就記恨在心,故意挑唆我出醜!」
陸九郎藏進軍營躲避追拿,誰想到運氣欠佳,居然與得罪過的莽漢分到了一處,他一瞬間轉了七八個念頭,方要開口。
史勇一把揪住他的領襟,「管你如何狡辨,老子先打一頓再說!」
營房是通鋪,一屋二十餘人,見打架齊來看熱鬧,將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陸九郎一見逃不掉,要受皮肉之苦,立即道,「我能如何,這是上頭的意思。」
史勇拳頭攢起,正要將臭小子揍得面目全非,聞言一滯,驚疑道,「你說什麼?」
陸九郎很是鎮定,「這也不懂?七小姐是女人,沒有今天這一齣下馬威,一幫新兵怎麼肯服。」
眾人登時嘩然,禁不住議論起來。
史勇難以置信的打量,「你是受韓七小姐的指示?放屁!你不也是新兵?」
這小子除了跑得略快,身形虛浮,肩軟腰虛,一看就沒受過訓練。
陸九郎推開他的拳頭,慢條斯理的整理衣襟,「我當然是新兵,不過與韓家沾點關聯,不受特別優待,你只管放心。」
眾人越發悚然,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難怪這小子一副有恃無恐之態,史勇心虛了三分,色厲內荏道,「你倒說說,與韓家沾什麼親,帶什麼故?」
陸九郎欲言又止,故作無奈的一仰臉,「罷了,有些事不能透露,你要打就打,挨過拳頭就當事情作罷,不必擔心我去告狀。」
他越是如此,史勇越不敢下手,其他新兵按捺不住湧來詢問,反而將史勇擠到了後頭。
陸九郎拿腔作態,答得極為模糊,故意透出對韓氏兄妹的熟悉,弄得眾人以為他是韓家的親戚,不覺帶上了敬畏,瞬時轉為逢迎,連史勇也生了懼意,為初時的莽撞後悔起來。
營房是按隊分的,史勇體格過人,理所當然的成了隊長。陸九郎年紀最小,人又瘦弱,本來受眾新兵的輕視,如今卻過得最為舒適。打水取飯有人跑腿,訓練也是裝個樣子,史勇根本不敢督斥,全隊都任他蒙混。
陸九郎心安理得,一點不怕被發現,幾千人混在一處操練,喊聲喧天,沙塵飛揚,縱是火眼金睛也挑不出其中一人的偷懶。
長馳、負重、列隊、各種訓練繁重而嚴格,每一天在泥塵中打滾,隨著時日度過,許多人的身形有了變化,唯有陸九郎依然如故。他對現況很滿意,只等混過三個月淘汰出營,那時安夫人的追拿也該鬆了。
直到一次分場競鬥,全隊上場,史勇雖然力大壯實,敵隊也極厲害,雙方相持不下,一名對手突破防衛,擊中了後頭的陸九郎。
陸九郎本來在拉個架子裝樣,壓根沒防備,給一拳擊倒,周圍人嚇了一跳。
陸九郎顧不得疼痛,飛快瞥向校場旁的高台,多個鬥場同時相競,場面眼花繚亂,或許上頭並未留意。
然而他的祈願落了空,韓七已經望來,烈日下她遍身塵土,臉龐曬得發黑,眼眸依然明澈鋒銳,靜靜的盯住了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2:43 PM
第二十九章 苦煎熬
韓七雖是韓戎秋之女,在新兵營同樣是一間簡陋的營房,除了外頭兩名女親衛守著,並無特異之處。
她整日在沙塵裡訓兵,頭髮蓬亂,黑瘦了許多,更像一個少年,聲音也變得沙啞,指尖拈著花名冊的一頁,「盧阿猴?難怪軍冊裡沒有你的名字。」
陸九郎垂著頭只當沒聽見。
韓七掃了一眼,「為什麼冒名從軍?」
陸九郎眼珠一轉,聲音卻很誠懇,「我到沙州一貧如洗,又見過青木軍的英勇,一心嚮往。」
韓七一言挑破,「陸九郎,你覺得世上獨你聰明,旁人全是傻子?」
陸九郎立刻改口,「我不小心得罪了人,走投無路。」
韓七一怔,近乎要氣笑了,「你才到沙州幾天,又惹出了事?」
陸九郎方想好解釋,韓七已然截斷,「罷了,與我無關,你用什麼法子哄得隊裡掩護,逃過了入營以來的訓練?」
全隊在外頭等候處置,陸九郎情知瞞不住,字斟句酎道,「是他們想多了,以為我或許與上頭有些關聯,讓我什麼都不必做。」
韓七神情一冷,聲音驟沉,「你冒用了韓家的名號,讓隊友幫你偷懶?」
陸九郎莫名的發虛,方要辯解,突然給她一手捏住了頸。
一剎那她忽然陌生起來,成了戰場上無情的殺將,一字字宛如冰錐,「我提醒過你,軍隊的要務容不得胡言。」
陸九郎寒毛悚立,立時求饒,「是我無知犯混,再不敢——」
她扣住喉間的指一收,陸九郎窒了聲音,心激跳起來,前所未有的恐懼。
韓七沒有殺他,一瞬後他仰面摔出屋外,跌在史勇等人面前,渾身無一處不痛。
親衛應令而出,將他架起拖向兵營的側門,隨著木柵大門緩緩而開,現出外面的荒灘。
陸九郎不在意被攆,心下反而稍安,直到望見荒灘上的黑影,他心神驟寒,呼吸都停了。
光頭黑膚的昆侖奴壯碩如山,一道猙獰的長疤越過鼻樑,右眼扣著黑罩,左眼瞪如銅鈴,望著敞開的營柵,對著陸九郎白牙森森的一笑。
陸九郎猛的掙開親衛的挾制,拼盡全力衝回,在韓七屋外被衛兵按住,拼命朝裡頭嘶喊,「韓七!別趕我出營!我願從軍,我願完成所有操訓!求你讓我留下!」
史勇等人都驚了,不懂他為何被拖走時一聲不吭,這會卻來呼天搶地。
陸九郎不顧親衛的毆打,吼叫道,「韓七!我助你救過韓大人!我助你揪出了吐蕃內奸!營外有我的仇人守著,他會將我凌虐至死!你不能見死不救!」
親衛制住他,要塞上他的嘴,陸九郎滾扭掙扎,斷續的乞求,「我情願挨軍棍——情願做苦工——我什麼都願意!求你讓我留在營裡——或者乾脆殺了我!韓七——」
他大汗淋漓,心頭溢滿絕望。
屋簾一掀,韓七終於踏出來,氣息冰冷,「你以為兵營是什麼地方?容得你耍賴?」
陸九郎顫聲道,「韓七,我求你,別讓我落在那人手裡——再給我一次機會!」
韓七望了一眼營外,透出厭惡,「一個昆侖奴而已,你入營以來要是苦練,何至於毫無還手之力,憊懶奸滑,活該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陸九郎以頭抵地,汗涔涔的哀懇,「不教而殺謂之虐,沒人教過我,你不能讓我這樣死——」
韓七默了一刻,冷笑一聲,「不教而殺謂之虐?既然如此——史勇!」
史勇正瞧得入神,被喚嚇了一跳,「在!」
韓七眉目凝霜,話語寒肅,「你身為隊長任人愚弄,放鬆督訓,與眾人為之遮掩,按軍法全隊都當重懲,姑念是新兵營,給你兩個月重新整訓。」
史勇頭皮發緊,趕快挺胸應是。
韓七的下一句更凌厲,「去告訴營外的昆侖奴,待訓練期滿,他等的人自會出來一戰!如果陸九郎贏了,全隊的過錯作罷;如果他輸了,河西軍也不收你們,一齊給我滾出營地!」
一言落地,全隊面色慘變,如喪考妣。
以安夫人的財勢與手段,絕不會容許他就這樣跑了,陸九郎自以為藏得隱秘,早被查出躲進了新兵營,只是不清楚頂了誰的名。安夫人有耐心等,昆侖奴報復心切,唯恐仇人溜了,索性守在了軍營外。
陸九郎起先不知,如今每一次從柵縫望出,都有一個黑沉沉的巨影,宛如索命的閻羅。
昆侖奴的力量極為驚人,瞎了一隻眼越加凶殘,必會更虐毒,唯一的活路是將之戰勝,這就如同最荒誕的笑話。
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做什麼?
有人會失眠,有人會醉酒,有人會放浪形骸,做盡一切癲狂之事。
陸九郎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絕望的空閒都沒有。
他被督著完成繁苛的訓練,一睜眼就開始跑圈,負重,舉石鎖,反復操練直到精疲力盡,稍一緩又苦練到深夜,連爬上通鋪的力氣都沒有,昏癱在地上睡去。
他的頭髮亂如枯草,衣上漬滿鹽粒,手腳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又被碾破結成血痂,每一刻煎熬難當,宛如無盡的苦刑。
他再也沒機會挑剔食物,常常嚼到一半就昏睡,隨即又被人踹醒。隊友對他惡狠狠的辱罵,毫不留情的踢打,換在從前他一定記恨在心,尋機報復,如今卻徹底麻木,只想睡足一覺。
他無數次詛咒韓七,溢滿最惡毒的怨恨,她明明一抬手就能放條生路,卻殘忍的給予折磨,讓他生不如死,到最後依然免不了送命。反正都是一死,何必還要苦撐,這一念不斷閃現,他徹底在地獄般的熬練下崩潰。
終於有人發現了異樣,「他好像不大對勁?」
史勇停下踢踹,發現這刁滑的小子確似不大妙。
陸九郎倒在汗水浸軟的泥沙裡,唇皴裂泛白,臉皮深凹下去,勒出頷骨刀一般的形廓,半身曬脫得斑斑駁駁,新痂疊著舊疤,如一條褪皮的土蛇,只餘嘴在微微嚅動。
史勇被耍了月餘,想起來猶是恨極,絕不肯俯身去聽,「他說什麼?」
許勝是他的跟班,貼過去半晌才辨出來,「這小子說殺了他吧,反正要死。」
史勇沒有半點憐憫,恨聲道,「全隊給他坑了,這會倒裝好漢,弄水將他潑醒!」
許勝正去找水桶,被交好的李相一把拉住,悄聲道,「那小子不行了,弄死了算誰的,豈不是又要挨罰。」
許勝聽得遲疑,悻然道,「就算他眼下不死,兩個月後還不是一樣?家裡等著我掙軍餉,到時候卻要給攆回去,還有什麼臉見街坊。」
隊裡誰不是如此,李相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也不能自己把路絕了,萬一他走運贏了呢?」
許勝壓根不抱希望,「昆侖奴壯得跟熊一樣,就憑這小子,贏得了才有鬼。」
此時操訓已歇,所有人在營房縮著,怨氣中挾著頹喪,受懲之事已經傳遍軍營,成了幾千新兵的笑談,每個人都飽受嘲弄。
李相兀自尋思,「昆侖奴體格雖壯,到底瞎了一隻眼,興許有機可乘?」
二人的言語引動了其他隊友,眾人跟著思索起來。
一個叫王柱的新兵道,「我有個獨眼的親戚,他比常人看得窄,瞧東西有偏差,時常拿不準位置。」
另一個新兵伍摧道,「我當過獵戶,碰上熊一類的野獸,不能急著下手,先挑得它發燥亂攻,耗光了力氣,那時才好應付。」
許勝也想出了一著,「我看不如弄把沙子,把剩下一隻眼也迷了,不就容易了?」
漸漸的大伙全聚攏過來,各想花招,互爭長短,辨得異常熱鬧,連史勇也不例外,倒將陸九郎給忘了,任他在地上癱睡。
七嘴八舌到最後,李相若有所思,「要不就按伍摧說的,把昆侖奴當熊鬥,要身形敏捷,耐力十足,抽冷子攻擊。我看這小子還算靈活,練一練沒準能行。」
伍摧讚成,「他臂力不錯,看著軟塌塌,居然能平撐半個時辰。」
即使是身下置了釘板,上頭又有棍棒威脅,撐這麼久依然令人驚訝。
王柱隨之附和,「這小子體力也成,跑三十圈還背了沉木,我可做不到。」
雖然跑吐了幾次,最後幾圈是用爬的,手與膝蓋都磨爛了,確實還是完成了。
這樣一合計,大伙不知怎的生出了期盼,連史勇也開始琢磨,畢竟誰也不想被灰頭土臉的趕出營。眾人達成了一致,還是得逼著練,但不能將人整死了,所有前程都在這小子身上,必須讓他贏了這一場。
營房裡頭計議之時,外邊日頭未落,營地依然熱鬧。
一幫子力氣大的新兵聚起來縛絞耍鬧,各種摔扭撲打,滑稽百出,惹起一陣陣轟笑。
韓平策咬著草莖看得直樂,見妹妹來了才跳下圍欄,「怎麼忙到這會才過來。」
韓七將馬韁交給衛兵,跟著他走入營屋,「幾個士兵打架,剛處罰完。」
韓平策取出一大包物件,「阿娘給的冬衣,瞧你又瘦了,趕緊長點肉,不然過年回去肯定挨罵。」
西北一入秋天寒地凍,屋內設了暖盆,韓七坐下來烤手,「替我謝謝阿娘,叫我過來有什麼事?」
韓平策在屋裡翻尋,想給妹妹找些吃的,「安夫人你該聽說過,她托人說項,想要一個人。」
韓七毫不意外,「陸九郎?」
軍中沒什麼好物,韓平策抓出一把栗子,在火邊坐下,「就是那小子,簡直是個禍精,不知怎麼得罪了安夫人,要將他弄回去處置。」
韓七不答先問,「這是阿爹的意思?」
韓平策回道,「這點小事還沒到阿爹跟前,是趙英遞了話,安家與趙家頗有交情。」
韓七取了火筷子,撥開炭火將栗子埋進去,「那就將他拒了。」
韓平策一訝,「為什麼?」
韓七話語平靜,「我使人打聽過,陸九郎騙了安家女,安夫人要將他捉回去馴作孌奴。騙詐雖然有罪,迫人為奴也不合度。他已經逃入軍營,我就讓他與昆侖奴一戰,安家能不能將人弄回去,全看勝負的結果。」
這事韓平策聽說了,還順帶瞧了一眼昆侖奴,詫然道,「這跟送給安夫人有何區別,不如直接趕出營外,後續與我們無關,還不必拂了趙英的面子。」
韓七烘著手默了一刻,「未必一定輸,陸九郎腦子活絡,眼神極尖,反應靈敏,哪怕未經操練,幾次能從對頭手上逃出,並不全靠好運。如果兩個月內下狠勁,不是毫無希望。」
她的指上生了凍瘡,韓平策瞧不過眼,「阿娘給的油膏你又忘了抹?回頭還是叫家裡送個手爐過來,你為何要幫他?」
火盆內開始劈叭迸響,散出了烤栗的香氣,韓七將烘好的逐一挑出,「等開春就好了。我不是幫他,給個機會由他自己去搏,輸了是他死不知悔,怨不得人。」
韓平策揀了幾枚滾燙的栗子拋涼,狐疑道,「要是他贏了,難道真將他收進軍中?那小子品性極差,又狡又爛,你可不能上當。」
韓七沒在意,「贏了送出沙州,避開安家就行了,左右都是營裡的事,輪不到外人伸手。」
既然妹妹沒給小無賴騙著,韓平策就放下心,「罷了,只要阿爹不發話,就依你的辦。」
韓七想了一想,「既然是趙英開口,我那匹黑馬牽去給他,就算略補意思。」
韓平策哪肯要妹妹吃虧,雙掌一挫栗殼盡去,將一把黃澄的栗肉倒給她,「你不必理會,我自有安排,那匹黑馬相當難得,自己留著用,哪能隨意送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01:02 PM
第三十章 鬥昆侖
陸九郎每一天都在受罪,從未過得如此淒慘,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又死不了,只有一天天渾沌的生熬。
他還是沒力氣爬上通鋪,天未亮就給隊友打醒,醒來時卻在榻上,身上覆好了棉被。
他依然不得好臉,受盡各種斥罵,卻有冒著熱氣的飯菜,堆滿了大塊肥肉。
從深秋到嚴冬,從第一片霜花凝結到校場落滿大雪,他負著沉木蹣跚奔跑,最初跑得滿嘴血氣,胸腔幾欲炸開,慢慢的腳步開始堅實,身體越來越韌,肩背磨出厚厚的老繭,圍觀的聲音似乎也變了。
嘲笑與唾罵變成了驚訝,又漸化為讚嘆與震駭,甚至有好事者並肩相較,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身邊人從多到少,越來越稀零,最後只餘孤獨的影子。陸九郎渾渾噩噩,毫無所覺,腦子裡塞滿了做不完的操訓。
一個人激動的撲上來,抓住他喚叫,「九郎!」
陸九郎麻木的給扯住,半晌才認出對方的長頭鈍臉,赫然是石頭。
石頭欣喜萬分,「真的是九郎!我還以為是同名!沒想到你竟也投了軍!」
陸九郎出了事,石頭一籌莫展,窮困之下投了軍,誰想到居然在營裡碰上,他如今又黑又壯,看來過得不差,神情歡喜得讓人刺目。
陸九郎一把推開他,繼續向前奔跑。
石頭錯愕,追在後頭喚,「九郎!你不認得我了?」
後頭的追喊漸遠,有人將石頭拉開了。
陸九郎毫不關心,跑完還有蹲跳、舉鎖和對搏,一個比一個耗力,耽擱下去又要到深夜,每當他習慣沉木的份量,就會被無情的加重,永遠練得汗水淋淋,殆欲斃然;舉鎖亦是如此,石鎖越來越大,次數不斷增多,總要到渾身繃顫,咬牙欲裂才能完成。
對搏從一人到二人,又到三、五人、甚至六、七人,隊友輪番上陣,逼得他不停的招架閃躲,比舉鎖更令人崩潰,完成時他已睜不開眼,徹底的癱厥。
這一次他似乎睡得格外漫長,長到朦朧中有些不安,害怕隨時將臨的抽打,然而這份安憩又異常可貴,他捨不得睜眼,昏昏然繼續睡去。
等他終於睡夠了睜開眼,營房的小窗透光,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時難以置信,茫然環顧左右,隊友們不再斥罵,目光也變了。
幾個新兵抬進一大桶熱水,史勇粗聲道,「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這桶水算大伙給你助行,起來洗沐!」
陸九郎的驚訝化為木然,原來兩個月悄然而過,時限已至。
隊友全出去了,在屋外低低的議論。
陸九郎默默的脫下破衣,他久未洗沐,比營地裡任何人都髒,冬日裡熱水難得,浸進去舒服得令人嘆息,哪怕是死前的安慰也好,他發呆的泡了許久,慢騰騰開始搓洗。
厚膩的死皮如刨花掉落,蓬草般的頭髮滌去了污垢,直到清水蕩成灰黑,水涼得刺人,他才從桶裡出來,穿上擺在一旁的衣襖。
他懶得去想衣褲是誰的,就著暖盆弄乾頭髮,挑開營房的厚簾,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
昨夜一場大雪,灰髒的營地化作了瑩白,一輪明晃晃的朝陽升起,在雪上映出萬道金芒。
一個時辰後是整個新兵營的校考,決定每個人的去留,此時卻是陸九郎獨自一戰。
營地的側門再度敞開,現出昆侖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壯碩的山。他禿頭鋥亮,腳邊擱著一枚沉重的鏈錘,獨眼傲慢而怨毒,盯著陸九郎的身影,如看一隻卑怯的野狗。
陸九郎的腳步很慢,目中似乎什麼也沒有,挑了一柄長槍走出大門。
軍柵在他身後閉攏,無數新兵湧上來,擠在柵縫裡觀看。
風捲過雪地,發出沙沙的輕響,零星的草茬搖擺,猶如握槍的少年,細弱得一折即斷。
兩個月過去,陸九郎變了許多。
他的皮膚粗糙暗淡,瘦得輪廓如刀,穿著冬襖也看得出單薄,脊背有些微佝。別的士兵越練越壯,他卻越來越瘦,眼窩深凹,深狹的眼眸也沒了輕浮的俊媚,變得冷銳至極,長久的苦訓將感覺挫得粗鈍,連畏怕與恐懼都淡了。
但在昆侖奴眼中,他仍是一隻懦弱、無能、行動鬼祟的狗。
昆侖奴的聲音宛如鏈錘上密集的尖刺,異常可怖,「小子,跪下來舔我的腳,你可以少受點罪。」
陸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騙,當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麼只瞎了一隻眼?」
昆侖奴驀然猙獰,獨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剝你的皮,讓你到明早再咽氣!」
他如一頭凶猛的黑熊,徑向陸九郎撲去,健碩的粗臂就足以將他生生撕成兩半。
陸九郎立刻動了,選擇靈活的繞避,就像一隻細瘦的狡犬,緊貼著黑熊的尾巴,無論昆侖奴如何撲轉,始終保持著距離,長槍試探的一刺又收回。
這樣的攻擊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劃,也不過是在給巨熊撓癢,更加的激怒敵人。
昆侖奴發出了怒哮,「小子,你就會像狗一樣躲閃?」
陸九郎只當沒聽見,腳下繼續兜繞,尋找機會刺戳。
待第三道輕痕緩緩滲出血絲,昆侖奴徹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鏈錘。
鏈錘是一種靈活又凶殘的武器,碩大的鐵球鑲滿尖刺,飛舞起來神鬼難擋,擊中軀體骨肉齊靡,縱是擦傷也極慘烈,最可怕的是鏈條過丈,攻擊可遠可近,陸九郎的長槍與之一比,就似一根細弱的竹籤。
一聲驚心的鈍響,鏈錘以毫釐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個深坑,隨即再度飛起,流星般帶著雪泥追向陸九郎。昆侖奴的力量極大,鏈錘甩動如電,局勢瞬間逆轉,陸九郎只有狼狽的滾挪,每一下都避得極險。
營柵後的隊友瞧得心驚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頭躲得不錯,也成功激怒了對手,說不定再撐一會黑禿子就沒勁了!」
史勇已經開始絕望,「這家伙比蠻熊還猛,哪像沒勁的樣兒,一個粗奴竟然會用鏈錘!連我們都沒學過,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樣膽寒,「兩個月根本不夠,這錘頭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沒命了。」
石頭擠在一邊,看得眼淚都下來了,王柱和許勝面色發白,完全喪了氣。
正說話間,一錘已然躲不過,陸九郎唯有用槍一擋,不出所料,長槍咯拉一聲折了,普通的木桿根本經不起昆侖奴的巨力。
木柵後無數人發出驚呼,聽起來猶如一聲嘩嘆。
陸九郎躍退幾步,脊背淌滿了汗,掌中餘下半截殘桿。
這一下更不妙了,昆侖奴桀聲一笑,鏈錘再度疾舞,巨力彷彿無窮無盡,雪地上已經砸出了多個凹坑。
陸九郎極力苦撐,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閃巨人的擊打,他雙顴潮紅,越來越危,膽小的王柱和許勝簡直不敢看。
昆侖奴狂笑著舞動鏈錘追逐,眼看要將敵人的頭顱擊成一個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視野一空,沒了對方的身形,剎那間鐵鏈一振,錘頭竟嗚的一聲蕩回。
原來陸九郎多次奔逃,正是為尋找獨眼的盲區,終於覷到時機滾進死角,以殘桿勾動鐵鏈,用巧勁讓錘頭回擊,這一下距離極近,恰是獨眼的盲區,昆侖奴發現時已來不及,駭然抬臂一擋,縱然是他也難當錘上的巨力,錘頭無情的砸斷手臂,尖刺戳進了厚壯的胸口。
昆侖奴牛眼圓瞪,口鼻剎那噴血,全然不可置信,龐大的身軀撲倒下去,在抽搐中洇滅了氣息。
陸九郎終於緩過來,他渾身淌汗,緊捏著殘桿,急促的喘出一縷縷白霧。
天與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濺開了血花,營門內迸出海嘯一般的歡呼。
陸九郎什麼也聽不見,他極度的疲憊,整個世界只餘自己的心跳。
軍營的木柵開了,潮水般的新兵奔湧而出,隊友衝在最前。史勇和伍摧歡喜如狂,一把將他抓扛起來,激聲大叫,「好小子!你贏啦!真有你的!」
所有隊友無不狂笑又狂呼,眼淚長流,石頭也擠近來,瘋一般舉著他回營跑圈。奇跡般的一擊讓全營炸了,數千人簇擁著前行,歡呼一浪高過一浪,以至於誰也沒發現,平素從不打開的軍營正門開了,一隊人馬奔馳而入。
這些人停在校場邊,領頭的男子驚訝的望著人群,「這是怎麼回事?」
陪同的韓平策一樣錯愕,瞧見被舉之人才明白過來,「小七讓陸九郎與安家的昆侖奴一戰,大概那小子贏了。」
這一解釋,男子似想起來,「是趙家提過的那個?」
歡呼的人群漸奔漸近,有人發現不對,趕緊停了步子,史勇和伍催渾然未覺,仍舉著陸九郎狂奔,直到衝近一行人的馬前,衛兵揚聲厲喝,「大膽!韓大人在此,還敢放肆!」
一眾驚得魂飛魄散,立即縮手撲地而跪。
陸九郎仍是神智飄搖,任眾人舉攀,猛然間身子一空,摔滾墜地,終於跌回了神智。
面前一群高頭大馬,當中的男子臉膛微褐,雙鬢斑白,正是河西之主韓戎秋,他俯瞰下來,雙目驟凝,神情怔愕。
陸九郎意識到不妥,低頭才發現衣裳散亂,連褲子都給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截屁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03:49 PM
第三十一章 入青木
其實先前已經有不少人猜測韓戎秋會至,畢竟幾千新兵的考校是軍中大事,親自來驗兵也是常情。沒想到陸九郎意外得勝,眾人激動過頭,鬧得忘了軍紀。
還好大人物並未計較,營裡迅速平靜下來,新兵老老實實的分批考校,合格的歡欣鼓舞,不合格的當場清出,不斷有人垂頭喪氣的離開。
史勇的一隊全員考校優秀,人人喜笑顏開,史勇作為隊長還得了表讚,樂得嘴都合不上,喜滋滋對許勝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快掐我一下。」
許勝當真用力一掐,史勇吃痛反手一抽,打得許勝跳退三尺。
一群隊友轟笑,這次能人人合格,還是因輪番督練陸九郎,比其他隊操訓得更多。
王柱開始盤算,「說不定能進青木軍,分到韓小將軍手下最好,少不了獎賞。」
伍摧只要能領軍餉,不在意去哪一軍,「赤火軍也行,一樣差不了,快到年節了,不知能不能有假回家。」
一句話引得眾人都生了想頭。
史勇也想家了,「沒錯,我就剩兩條褲子,一條還給了那小子,得回去置辦新的。」
提起來伍摧也是心有戚戚,「你的褲子是舊的,我的衣襖可是新的,自己也捨不得穿,那小子一聲謝沒有,幸好是勝了。」
王柱也嚷嚷起來,「還有我的鞋!要不是看他的鞋爛得不成樣,我才不給。」
營房內的眾人七嘴八舌的訴說,屋外的積雪開始融化,順著草簷劈啪淌水,匯成了一道水簾。
陸九郎獨自倚牆坐著,透過水簾盯著遠處的校考,咀嚼獲勝後的滋味。
這一戰雖然凶險,得到的讚譽卻是前所未有,數千人簇擁歡呼,湧來的佩服與讚慕令人心馳神蕩。他入營只為避禍,從沒想過真正當兵,兩個月來無數次後悔,恨不能肋生雙翅逃離,這一刻卻忽然覺得一切不曾白費,苦刑的獎勵竟是如此美妙。
昆侖奴死了,安夫人未必肯罷休。今日賺到的聲名足夠他在軍中過得不錯,不如就此留下,有吃有喝有軍餉,等哪天上戰場再溜也不遲。
陸九郎盤算妥貼,卻沒想到世事多不遂人意,幾日後營假公布,給他的安排一併下達。
陸九郎在營房外站得雙腿發僵,終於等到韓七掀簾而出,他衝前兩步,高喊出來,「韓七!我明明勝了,為什麼不讓我留下!」
韓七躍上親衛牽來的馬,扣韁望來一眼,「年後有隊伍往焉耆,會把你捎上,跟著走能避開安家,你好自為之。」
陸九郎又怒又愕,「我已經考校合格,憑什麼趕我出營!」
韓七也不迴避,乾脆道,「因為你根本不想從軍,不會是一個好兵。」
陸九郎一怔,見她要策馬而出,撲上去抓住轡頭,「你憑什麼這樣說,我苦練了兩個月就能殺了昆侖奴,全營都為我歡呼!」
韓七一揚手,止住親衛上前,「那又如何,你既不懂忠誠,也不懂同袍,不過是把軍隊視為暫避之所,臨戰必然退縮,像你這樣的人,河西軍不需要。」
陸九郎給說得僵住,竟然啞口,片刻後才不甘的道,「怎見得我不懂忠誠,我比全隊所有人都強,軍隊難道不需要強者?為什麼獨對我有成見?」
韓七抬手一搡,陸九郎根本避不開,被一股溫柔的巨力掀到了數丈外。
少女在馬上一笑,語意輕傲,「殺個昆侖奴就是強者?你還差得太遠,讓你一戰不過是給點教訓,弄清楚自己的能耐,少自作聰明。」
韓七不再理會,縱馬躍過他,頭也不回的奔出了軍營。
韓家作為沙州豪族,人丁興旺,韓戎秋有兄弟數人,自己膝下也有多名子女,年節祭祖之時,聚宴足有逾百之眾,每到此時熱鬧非凡,妯娌寒喧,小兒歡跳,足足能鬧騰一夜。
主持這一切的正是韓夫人,她將才歸家的小女兒捉在一旁陪伴,指揮丫環與僕役行事,將繁瑣的家宴安排得處處妥貼,氣氛歡融,完全不必家裡的男人插手。
韓戎秋帶著三個兒子與眾多親族寒喧,等宴散之時,他讓長子代為送客,留下另兩個兒子敘話。
次子韓昭文本是武將,傷了腿無法上陣,行走還得拄杖,幾年養息下來文氣不少。他從未放下軍中之事,深知父親的所慮,主動道,「天德城接到我們的通報,一直在留意回鶻部落的動向,發現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萬之眾,立即派使者詢問。回鶻軍見他們有所防範,不敢造次,暫時棲在了界湖一帶,王廷大約會以撫慰為主。」
韓戎秋心明如鏡,「回鶻人不會安於一隅,日後必會生事。」
韓昭文又道,「回鶻西遷的有三路,一支被父親所挫,繞途往高昌去;另兩支才出發,去向未定,父親要求的新兵年後即可補入大營,我們也不懼怕。」
韓戎秋一瞥小兒子,嘉許了一句,「這批兵練得不錯,費了些心思。」
韓平策就等這一誇,登時笑起來,「我和妹妹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該有賞?」
韓戎秋失笑,「才一讚就討賞了,你想要什麼?」
韓平策躍躍欲試,「好久沒出去奔襲了,心裡癢,等開春讓我帶兵走一趟?」
韓戎秋一言就駁了,「當主帥了哪能亂跑,近期還要給你議親,給我好生在家裡歇著。」
韓平策二十了,對此不算意外,隨口一應,忽然想起來,「阿娘是不是在給小七安排?前次還讓陪著禮佛,不給去營裡。」
韓戎秋也不否認,「她是有這個意思。」
韓平策遲疑片刻,替妹妹說話,「小七才入營,興致正高,未必肯這麼早議親。」
韓昭文正在飲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盞,「還沒說是哪家,你先護上了,爹娘不比你考慮得細,用得著你操心?」
韓平策也知過了,不免訕訕。
韓戎秋微微一笑,「說起來我正想問,七丫頭是怎麼弄的,一個小子竟引得營裡大亂,你仔細說說。」
韓戎秋雖在出城時見過此人,但心繫大事,不曾過多留意,此次才聽兒子將前後道盡,更對陸九郎的一切問得極詳細,連韓昭文也為之驚訝,不免留心起來。
韓平策將經歷述完,又道,「這小子奸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說真話,最後才道出內奸是吐蕃王弟,難怪裴叔覺得他是個禍患,一直想弄死他。這一到沙州又惹了禍,哪怕贏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絕不能教他混賴在軍中,已經安排了開春就出營。」
韓昭文聽得有趣,「你那點閱歷比裴叔差遠了,我說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無恙,你非要走一趟。」
韓平策赧然,事後他才知裴家在城內的精銳足有數百,已伏在高台左右,一個指令就能隨時護衛,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穩住。
小兒子縱是莽撞,心意彌足可貴,韓戎秋寬慰道,「你們做的也不是無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給天德軍垢病。佑靖還難得的誇讚,說你們兩個很不錯。」
韓平策更慚愧了,摸了摸鼻子,「外頭總傳韓、裴不合,阿爹又不怎麼提,我自然想左了。」
韓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當年對大族疑心極重,不能不佯做姿態,說是臥薪嘗膽也不為過。小兒輩的藏不住話,沒讓你們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勢略安,不妨多走動些。」
他似觸動所思,默了片刻,讓小兒子下去歇了。
韓昭文送父親回寢院,試探道,「阿爹似乎對陸九郎很留意,是因為小七?」
韓戎秋沉吟未語,只是一笑。
韓昭文又道,「她還不至於在這上頭犯糊塗,這丫頭有心氣,是個好料子,再過幾年就能與小弟一樣獨當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麼想?」
韓戎秋不動聲色,答得模糊,「還能怎麼想,家裡就她一個未嫁的丫頭,又這般出挑,少不得多費些心了。」
韓昭文察顏觀色,實難猜出父親的意思,微斂了眉。
年節前後,新兵營空蕩冷清,僅有少數兵丁值守,日日不斷的操訓也停了。
陸九郎所在的小隊發了餉銀給假歸家,一轟全走了,年後再轉入赤火軍,留下來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沒有斥罵,沒有督管,天天睡到日頭高起,陸九郎卻糟心之極。他無聊的在空寂的校場晃蕩,盯著沉木發呆,幾乎想背起來跑個幾十圈,又暗罵自己犯賤,好容易挨過磋磨,竟還想自討苦吃。
他一向得意於容貌與言語惑騙,不屑於力大的莽夫,如今變得強健靈敏,一氣能做數百臥撐,輕鬆攀爬粗竿,舉起沉重的石鎖,力量帶來一種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韓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勝強,她依然輕蔑至極。
石頭顛顛的又湊過來,「九郎。」
陸九郎懶得理會,連這傻貨都能進赤火軍,宛如最無情的諷刺。
石頭確實不大靈光,哪壺不開提哪壺,「九郎,你真要去焉耆?聽說那裡比沙洲差遠了。」
陸九郎更煩了,這誰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涼州給蕃人佔著不好進中原,哪還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著?」
石頭啞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著——但軍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騙人被打——」
陸九郎早就猜到,話語越加譏諷,「隨你,等哪天上戰場,被敵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軍還留不留你,到時候撿個破碗乞討,旁人看著可憐,興許能多丟一口冷飯。」
石頭給他說得有些怕,囁嚅道,「也未必如此,軍中有許多老兵,韓小將軍多次征戰,也沒傷成那樣。」
陸九郎嗤之以鼻,「你當河西軍是天德軍,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鶻軍的一戰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韓小將軍近衛無數,當然不會有事,小兵衝在前頭,不多長幾個腦袋哪夠砍,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就是蠢骨頭之一!」
石頭給他說得瞠目結舌,「九郎不愧是念過書的,什麼功什麼哭?」
這家伙愚不可及,陸九郎忍住罵人的衝動,硬梆梆道,「我是說河西四面強敵,軍隊一定征戰多,不然為什麼餉銀給得高?你眼下安穩,打起來就要命,想裝死都不行,督陣的看你怯戰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
石頭其實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願多想,悶悶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
陸九郎惡聲惡氣道,「最蠢的才留在軍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節已經過完,今日就返營了,自有人陪著你樂,你照顧好腦袋,別一上陣就被砍了。」
軍營的側門開始湧進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滿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來,瞧見陸九郎就咧開嘴,隔得極遠揮臂招呼。
陸九郎本想裝作未見,石頭卻很興奮,硬推著他迎上去。
史勇樂呵呵的塞過一個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營,我給你帶了些吃食。」
陸九郎一怔,自身份敗露以來,全隊視他如仇敵,動輒惡罵,從無談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卻似熟稔一般,居然還捎了東西。
王柱也從包袱裡掏出來,「我給你帶了雙鞋,焉耆路遠,光一雙舊鞋不成。」
伍摧抓出一件舊皮坎,「開春還冷,路上得有件厚實的,不然早晚凍煞。」
幾人環著他說說笑笑,陸九郎抱了一懷,竟然怔了神。
一騎穿營而來,馬上的傳令兵長聲吼道,「陸九郎!誰是陸九郎?」
陸九郎明白自己將被驅,一時心灰意冷,還是史勇代答了一聲。
士兵馭馬過來一喊,「陸九郎!上頭有令,你往青木營報到!」
幾人呆了,個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頭當場蹦起,激動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還進了青木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06:54 PM
第三十二章 托嬌子
青木軍是河西五軍名頭最響的一支,也是韓戎秋親鍛的第一把刀,迎最強的敵,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獲民眾虔誠的敬仰與讚美。
青木軍選兵嚴苛,陸九郎竟然入選,還編進了韓平策的近衛營,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不可能是韓七的安排,這女人心硬如鐵,直接的表達過嫌棄。
這也不會是韓小將軍,韓平策對他就如瞥見一隻野狗,厭惡顯而易見。
這兩人都不情願,卻又無法違逆的,只有一個人。
韓戎秋為何如此?難道是那天的轟動引起注意,欣賞一介小兵的稟質獨秀?但與韓七一較,陸九郎就明白還差得遠,自己在強者面前依然不堪一擊,以致於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點?不論如何,他難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還得到了隊友的豔羨。
只是他全沒想到,青木營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與幻想截然不同。
近衛營三百人,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隨著韓平策千軍斬將,勇猛狠銳,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衛營的頭領是長庚,韓家的家生子,與韓平策一道長大,猶如與主人一體,不但眼神如出一輒,明面更不掩飾鄙夷,一見就給了下馬威,「新兵營或許能耍心眼,青木軍不是混賴的地方,大伙好生教一教他,當兵的該是什麼樣!」
新兵正式入營,會進行下一步操訓,精進騎術、槍術、箭術與體訓,半年以上才能成為合格的士兵,這雖然是常例,對陸九郎卻嚴苛到了極致。
他曾以為新兵營的折磨過去了,到了青木營卻更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無窮的羞辱與排擠,永遠面對著欺凌與嘲蔑。
陸九郎明白自己錯了,他根本不該留在河西軍,韓七給的煎熬還有期滿之日,青木營卻是無盡的黑暗,但退營的要求換來更猛烈的懲罰,他開始謀劃逃走,無時無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營遠離沙州城,一邊臨近沙漠,一邊是荒蔓的野原,周圍不時有野狼或野牛出沒,靠兩條腿跑不出多遠,必須有馬。
軍中規則極嚴,早晚都要點名,數萬人的大營按區而居,四面營柵環繞,哨樓足有百餘,營內的一切動靜逃不過哨衛,宛如一座戒律森嚴的城池。
陸九郎雖在近衛營,並不能接近韓平策的營房,能活動的地方極其有限,時刻都被隊友盯著,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時也尋不到辦法,積壓的怨毒越來越深,近乎忍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貴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歸返,攜子來訪沙州。
在世人看來,裴家與韓家的關係微妙,既有不和的傳聞,卻又並肩共伐,一起將蕃人逐出河西,很難不被拿來比較。裴家有銳金軍,與高昌國結好,在甘州一地獨大;韓家有青木與赤火軍,與粟特部的方家、退渾部的司家等聯姻,得沙州萬民擁戴。
兩家皆是實力強盛,好在韓戎秋深孚人望,指揮屢戰屢勝,五軍合如一家,裴佑靖此來沙州受到了熱情相待,韓戎秋親自作陪,一同到青木營巡視。
裴佑靖在天德城為喬裝才黏了長鬚,如今短髭修儀,更顯盛年雋雅,他打量大營數萬之眾,各區秩序分明,操練井然,練弓者屢發屢中,練騎者輕捷如鵠,不禁一讚,「還記得年少時,你說會練出一支無堅不破的強兵,復我漢家城池,伙伴都笑你吹牛。」
韓戎秋莞爾,「我記得你可沒笑,還說裴家也會有這樣一支尖軍,一同為戰,並驅胡虜。」
誰會想到兩個少年的意氣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開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這人怎麼在軍中?」
裴佑靖何其敏銳,縱然陸九郎曬得發黑,瘦削如柴,氣質大異從前,混在近衛營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認出來。
韓戎秋微笑,「他有意從軍,在新兵營表現優異。」
裴佑靖冷誚道,「那才是有鬼,這小子狡計百出,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再礙事,我早讓他去重新投胎。」
韓戎秋現出一絲尷尬,輕咳一聲,「縱有不堪,畢竟還年少,加以馴教未必不能成器。」
裴佑靖不客氣道,「我使人打聽過,他一貫貪懶成性,刁鑽滑跳,靠騙女人的皮肉錢度日,心性如此低賤,再雕琢也是白廢。」
韓戎秋只得將話繞開,望向箭場邊的裴行彥,「彥兒對射箭有興趣?我那還有副好弓,回頭給他送去。」
不提還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臉,「別給他,就他那點力氣,用好弓是浪費。」
韓戎秋失笑,「練幾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識過高,對兒子寄望太大,難免過於焦心。」
裴佑靖搖頭,「寄望太大?不說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頭的一半,我做夢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內鬥的厲害,彥兒這般不成器,我幾乎不敢想將來。」
韓戎秋寬慰道,「你將他帶在身邊慢慢教,還能教不出來?不必急在一時。」
裴佑靖面色陰沉,嘆了口氣,「在甘州是不成的,彥兒給你家丫頭激得練騎術,才跌了兩回,他娘就不讓近馬,更不用提去營裡。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鬧,莫非本事能從天上掉下來?只怪我當年想淺了,為了家族與高昌結親——娶妻果然還是該娶賢。」
韓戎秋不好說什麼,只能默然。
裴佑靖說這些當然有緣故,隨即道出正話,「這次帶彥兒過來,我想讓他在青木軍留一年。」
韓戎秋也料出來,審慎道,「留下來做客當然無妨,定會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當普通一卒,關在營裡操訓,將弓馬步箭練出個樣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個男兒,上得了陣。」
這不是能輕易應下的事,韓戎秋頗為頭疼,「策兒雖然略長,同樣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
裴佑靖拿定了主意,「讓他該打就打,該罰就罰,不必顧忌其他。我清楚彥兒給寵慣了,不下狠手磋不出來。」
兩人是年少之交,韓戎秋哪會不知好友的性情,此時說得大度,等兒子吃苦受罪又要護短,還不知心裡怎麼計較,當然不肯接。
裴佑靖望著獨子,心情沉重,「要是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如此,總不能讓他就這麼廢了。趁還來得及,能熬練幾分是幾分,無論教成什麼樣,我絕無二話。」
韓戎秋仍覺不妥,還待推卻。
裴佑靖異常堅決,「相交多年,我從未求過其他,只有這一事,就當是彌補你欠我的。」
韓戎秋給他說得沉默,終是點了頭。
裴行彥當然不願來沙州,奈何父親鐵了心,不理會母親的哭鬧,連隨身的僕役都不許帶,直接將他扔在了青木大營。
對生來錦衣玉食的他而言,營地何其粗糙髒亂,簡直無法忍受,幸好韓平策還算照顧,給他安排了最好的營房,鋪上絲綿軟毯,置了熏爐茶盤,撥了幾個近衛服侍起居。
這些近衛全是些糙漢,手腳粗率,壓根無法與貼心的小廝相較,裴行彥的好日子一落千丈,處處覺得不適。他不必如普通士兵操訓,有韓平策親自教習,勉強練了幾天跑圈、舉鎖、控弦,就覺得乏累不堪,開始隨意敷衍。
韓平策也無奈,又不能真如裴佑靖說的打罵,耐著性子勸上幾句,不聽也就作罷。
裴行彥每日草草習練兩下,大段的空閒格外無聊,幸好有個伶俐的陸九郎。
這少年頗有眼色,懂得乖巧逢迎,說話令人舒暢,但不知為何,其他近衛待他極差,毫不掩飾厭惡,裴行彥難免不解,「陸九,他們為何討厭你?」
陸九郎恭順而答,「近衛大哥們覺得我太弱,嫌我是個廢物,不配與他們為伍。」
裴行彥見他身形瘦削,個頭不算高,在一眾壯漢中確實打眼,然而自己的身形相差無己,豈不是背後一樣受鄙夷,登時氣道,「一群無知的莽漢,不理也罷。」
陸九郎但笑不語,將練完的械具擺回原處,他自稱弱小,卻能拎起碩大的石鎖,殷殷詢道,「少主可還要再練別的?」
裴行彥並未留意,不耐道,「還練什麼?該去騎馬了。」
軍營內亂嘈嘈的鬧心,生活枯燥乏味,裴行彥唯一的樂趣就是騎馬去野地游蕩,獵幾隻野物烹烤。他自知箭術不佳,不願被人嘲笑,必會將近衛趕開,只有陸九郎這般同樣羸弱的,才容許跟隨左右。
一箭斜斜而出,野羊警覺的跳開,潑蹄奔遠了。
裴行彥面上有些掛不住,陸九郎卻道,「少主張弓的姿勢絕佳,老兵都有所不及,力道也足,可惜野羊給士兵弄狡了,慣於躲閃,換個笨些的必會一擊而中。」
無論射得如何偏斜,陸九郎總會巧妙的奉承,讓裴行彥留存體面,一番話說得他又提起了勁頭,拎著箭尋找更容易的目標。
天色漸暮,陸九郎展眼一望,「西邊野物多,少主定能有所獲,我先去拾柴生火候著。」
裴行彥向西尋去,一隻野兔簌簌在蓬草中躥動,搭箭卻又一次落空,他正當氣餒,抬眼見幾隻黃碩的野牛,這哪還能不中,他興奮的一射,箭矢果然命中牛背,不禁大喜。
然而裴行彥一無所知,野牛看似緩慢笨拙,實則凶蠻倔強,力大無窮,絕不能輕易招惹。他持的還是弱弓,只射傷了皮毛,被驚動的野牛勃然大怒,瘋狂衝撞而來。
一干近衛正等著貴公子游興耗盡,結果陸九郎過來傳令,眾人分散了拾柴,待驚見野牛襲人,趕緊縱馬奔去相救。
野牛發狂起來極凶狠,裴行彥的坐騎雖是大宛馬,卻養尊處優,從未遇上如此凶獸,被嚇得潑蹄亂奔,逃向了高地,野牛洶洶緊追不放,跑得荒原一溜塵煙。
裴行彥給顛得東搖西擺,丟了弓慌了神,駭得面色煞白,大宛馬跳起時沒捉牢韁繩,失空滾落馬下,側方正是陡坡連著斷崖。他一路滑墜,驚得魂飛魄散,好歹攀住岩石懸停在崖邊,細小的碎石簌碌碌滾落,底下不知多深遠。
天光昏矇,大宛馬引得野牛奔遠了,一眾近衛不知人已落馬,呼喊著追去。
裴行彥懸在半空,知道墜下去小命休矣,偏偏筋骨無力,完全提不起身體,急得冷汗淋淋,上方忽然探出一個少年,正是陸九郎。
裴行彥一喜,正要喚他將自己拉上去。
少年忽然一笑,深狹的眸子惡毒又快意,一腳跺上了他的手。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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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07:05 PM
第三十三章 夜遁逃
陸九郎早就想逃,為了裴行彥才多忍了一個月。
看著人墜下去,他掃平崖邊的痕跡,毫無波動的上馬,追著近衛而去。
眾人好容易追上去射死野牛,大宛馬背卻沒了人,這下非同小可,整個大營躁動起來,一撥又一撥士兵策馬而出,執著火把搜尋。
韓平策也急了,他反復問訊,近衛皆稱裴行彥身邊並無旁人,純粹是嬌公子愚莽引發的意外,然而縱是如此,他仍是裴佑靖的獨子,裴家的少主,一旦不測,裴、韓兩家必然決裂。
韓平策顧不上其他,親自率領士兵出去尋找,荒原鬧騰了一夜。
陸九郎混在其中,直至輪換才回到大營,面上不露痕跡,心底隱秘的快意。
不過這份快意並未持續太久,天將白時,營外傳來消息,人尋到了。
韓戎秋一進大營,不免眼皮一跳。
營地一角是草料場,如今焦黑一片,散著灰蒙蒙的餘煙,附近亂七八糟,地上髒水橫流,眾多士兵面帶倦色,一身濕灰,大異於平日的井然。
韓戎秋到底經歷無數,面上不顯,跟隨的韓七沒有這份定力,對著迎來的兄長愕然而問,「怎麼回事,營中起火了?」
韓平策氣得雙眼發紅,怒聲道,「都是陸九郎!我要剝了他的皮!」
韓戎秋打斷一問,「彥兒如何了?」
韓平策一頓,仍是心有餘悸,「人沒事,給崖下的樹托住,有幾處擦傷,算是上天庇佑。」
父女倆都鬆了一口氣。
韓平策再度騰起怒火,「他是給陸九郎踹下去的,這小子極陰毒,故意誘他去射野牛,事後又裝著若無其事的搜尋,要不是裴行彥親口所言,還真當是一場意外!」
韓七不免疑惑,「這兩人何時結了仇?」
韓平策越想越恨,幾欲破口大罵,「能有什麼仇?裴行彥一來,陸九郎就對他百般逢迎,我瞧不上就沒管,權當哄公子哥開心。哪想到陸九郎如此狠毒,一旦得逞,裴家跟我們就成死仇了。我早說他心眼邪,訓出來也是匹惡狼!」
韓七不由望向父親,韓戎秋一揉額角,神情沉抑,「他人呢?」
韓平策的牙齒咬得咯響,「他裝模作樣回來報訊,我一聽就急了,親自帶隊出去找,裴行彥救上來時半昏,還沒法說話,消息一傳回營裡,陸九郎就縱火燒了草場,趁著紛亂偷馬跑了!」
他很難不生怨,父親先放一個陸九郎,又塞了個裴行彥,一個比一個麻煩,好端端的大營弄得一片狼籍,恨不能將那禍首給剮了。
韓戎秋深長的嘆了口氣,良久方道,「讓人去找,務必把他弄回來,但別傷了,我再想想如何安排。」
韓平策震駭之極,難以置信的問,「阿爹這是何意?不打算將他交給裴家?」
韓戎秋略蹙了眉,「裴家那邊我自會交待,你先照顧好彥兒。」
韓平策無法理解,「還要如何想?他做了這樣的惡事,難道還放過?」
韓戎秋臉龐一沉,聲色俱威,「讓你做就做,少說廢話!輪得到你來教我?」
韓平策近乎要傻了,「可是!阿爹,他——」
韓戎秋喝斷,「住口,這是軍令!」
韓平策不敢再說,又疑又怒,心火憋得臉肌扭曲。
韓七雖也愕然,到底比兄長冷靜,「陸九郎既然逃,定不會往城內,無非是向南或向西,兩邊都是荒原與沙漠,他沒有尋路的能耐,缺食少水走不了多遠,我去幫著找。」
沙漠的夜晚極美,漫天星河爍爍相映,巨大的沙丘靜謐無聲,柔軟而浩翰的起伏,綿延至無窮無盡,一切的生靈似消失了,唯有風拂起沙粒。
陸九郎覺得自己也將變成一粒沙,微小的、乾涸的、被沙丘溫柔的吞沒,化作一堆枯骨。
他從未進過荒漠,只聽過胡商的描述,直到這一次才明白了沙漠的可怕。
浩蕩的沙丘無邊,根本辨不出方向,細軟的沙子不帶一絲粗礪,一步步誘人陷落,耗盡前行的力氣。縱然練出靈敏,有足夠的耐力,面對自然仍是孱弱不堪。
逃走時他身無一物,碰到泉水也不敢停下,只能極力飲足,用水浸透衣衫。等發現自己迷失,他已經走不出滿目黃沙,烈日下來回打轉,飢與渴耗盡了氣力,甚至拉不住馬。
軍馬慢慢的走遠了,只餘陸九郎躺在沙上,被整個世界遺棄。
夜風越來越冷,他開始感覺不到發瘋的焦渴,口鼻的裂血也乾了,風吹著細沙逐漸將他遮沒,等日頭再次升起,沙漠裡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無邊的虛無中,忽然飄來馬蹄的輕響,有人扶起他癱軟的身體,星光下的臉龐明秀如玉,一隻水囊湊近他的唇,清涼的水流灌入口中。
陸九郎拼命吞咽下去,心頭卻更加絕望,神魂變得虛淡飄緲,彷彿在馬背上顛蕩,又似在黑暗中沉墜,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亮起來。
漫天金光純澄,現出無數繚亂的人與景,漸化為高大婆娑的寶樹,韓七似也變了,在炫光中容顏瑩皎,瓔絡環繞,衣衫華彩流暢,眼眉似悲憫又似垂憐。
陸九郎失去了恐懼,在奇麗的幻影中沉浮良久,終於一絲絲清醒過來。
眼前是一處深闊的石窟,從頂至壁繪著曼妙翩飛的神女,花雨、樓台,靈鹿與寶樹,中間是一尊精美的觀音像,通身飾金,婀娜剛健,宛如真人一般俯瞰下來。
沒有寶光流燦的天境,沒有韓七,窟內寂然如空,一處火堆正燃,陸九郎有一種莫名的低悵,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失望。
河西盛行捐修佛窟,耗巨資請工匠鑿石開穴,磨整光潔繪上佛畫,供上菩薩作為禮敬神佛之所。這方石窟內裡極大,僅繪了一半,已經可見氣勢,壁上色彩鮮麗,堆金塗藍,所用的顏料極為昂貴,河西哪家能供得起如此華麗的巨窟?
一思及此,他赫然如冷水澆身,隨即聽得窟外人聲輕語。
片刻後,有人拎著炭走入,平靜的望來,正是韓七。
陸九郎清楚如今有多可笑,逃來逃去在沙漠裡打轉,折騰得奄奄一息,仍是給人輕鬆擒住,而且還是韓七親至,可想韓家有多惱恨,絕不會讓自己死得痛快。
然而他什麼辦法也沒有,哪怕沒有韓七,窟外的親衛也能將他捆回去,只有躺著裝昏。
韓七將炭條填進火堆,淡淡的開口,「說吧,你跟裴行彥有何仇怨?」
陸九郎一聲不吭。
韓七並不放過,「你雖然奸狡,也不至於主動朝死路上撞,到底為什麼?」
陸九郎知道裝也無用,乾脆答了,「我與他沒仇,可他的老子在天德城幾次要我的命,害我險些給陳半坊活活打死。你們當我是螻蟻隨手一碾,哪想過螻蟻也會咬人,既然上天教我得了機會,裴行彥又蠢弱不堪,憑什麼不報復?」
連韓七也未想到,竟是天德城種下的因,她停了一停,「就算裴家有仇,韓家沒有虧待你,給你擋下安夫人,又讓你進了青木軍,你就如此恩將仇報?」
陸九郎忍不住冷笑,「那是恩典?不如殺了我來得痛快。」
韓七蹙了眉頭,「操訓是軍中慣例,你應該已經習慣,為何當成折磨。」
陸九郎一腔怨毒,幽幽道,「不是折磨?你試過不許入睡,一整夜被迫蹲步?你可曾累到吐血,被冰水澆醒了繼續?你嘗過完成所有訓練,飯菜卻給人吐滿唾沫,仍得默默吃掉的滋味?等你受不了提出退營,卻給七八人圍毆,連還手都不能?」
韓七怔住了,「我記得史勇他們還算有分寸,是青木營如此?韓小將軍不會這樣安排。」
陸九郎勉強爬起來,倚著石壁而坐,譏道,「韓小將軍還用安排?他瞧不起,自會有人替他踐踏,我活得生不如死,誰在意過分毫?還要我對韓家感恩戴德,我還沒那麼蠢。」
韓七久久不語,首次正眼打量陸九郎。
陸九郎比新兵營時更瘦了,他骨廓分明,臉龐憔悴乾黃,眼眶深陷,隱著怨毒與不甘,宛如一隻受虐噬人的狼,完全沒了天德城時足以扮美人的精致靈動。
陸九郎自知必死,言語也不再顧忌,「你無非是捉我給裴家洩憤,不必枉費口舌教我知恥,我只恨運道差了,沒將裴行彥弄死,不然死也值了。」
韓七停了許久,緩慢道,「你該慶幸他沒死,你才有機會活下去。」
陸九郎心一跳,嘴上冷誚道,「我還能活?騙鬼吧,莫非你還能大發慈悲的放了我?」
韓七沒有接話,「你知道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陸九郎絕處又得了一絲活縫,心頭如水車瘋轉,嘴也沒那麼硬了,「是我不該惹貴人的厭,活該。」
韓七平靜道,「不,是你太蠢。」
她說別的也罷了,陸九郎自詡聰明,絕不肯認這個蠢字。
沒想到韓七接著道,「不僅蠢,還弱。」
陸九郎忍無可忍,反唇相譏,「要說頭腦,我能讓薛季一敗塗地,讓裴家險失少主,哪裡蠢?要說能耐,我兩個月能殺昆侖奴,練幾年必定勝你,哪裡弱?」
韓七淡漠的開口,「你一無所能,在天德城已經吃過苦頭,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你笑裴行彥蠢弱,自己有何不同?明明練出兩分能耐,只要堂堂正正的較量,比得他灰頭土臉,照樣能出惡氣,旁人也會讚佩,你卻選擇諂媚相欺,陰毒暗算,激怒了所有人。遇事有正道,你偏弄低邪手段,正是因為你習慣了卑弱,以愚為智。」
陸九郎給罵呆了,片刻後大怒起來,「你懂什麼!你好命生在韓家,天生就是強者,哪懂弱者的無力!」
韓七毫不動容,「世間無數弱者,活得皆是安然,誰像你自作尋死,你嘴上以弱者自居,處處釁弄強者,幾次瀕死還不知改,到頭來又裝委屈?」
陸九郎當然不服,滿腔惱怒的瞪著她。
壁上的觀音長眉鳳目,威儀而慈慧,在蓮台趺跏安然而坐。
座下的少女有明玉般的臉龐,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察,字字震聾發聵,「人可以安份的當一隻螻蟻,服從命運的安排;也可以練成一隻猛獸,世人自會讓道。而你,貪懶鬼祟、玩弄機巧,還遷怪於強者的反擊?陸九郎,你實在愚蠢傲慢,毫無自知之能!」
陸九郎漲紅了臉,頭一次徹底失語。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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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07:15 PM
第三十四章 赤火營
端水發源於祁連山脈,自東向西而流,穿越群山與草地,貫連雪峰與峽谷,潤澤乾涸廣袤的西北,又順著戈壁蜿蜒遠去。赤火大營就在端水之畔,與數十里外的青木營相較,周邊皆為原野,將領也以年輕者居多,營中的氣氛更為活躍。
一方校場內,一個壯漢正與一個精瘦的少年相鬥,兩人赤著上身兩腳蹬地,拔樁似的較勁。臂膀肌肉繃緊,腳下來回使絆,直抵得汗水淋漓。壯漢的體格到底佔上風,奮臂扯得少年一斜,順勁一托,一聲巨吼將人扛在肩上,只要往下一摔,勝負就算定了。
不料少年異常靈活,凌空一盤,雙腿挾住壯漢的腰肋,臂膀扣頸一絞,壯漢給勒得頭眼發昏,穩不住栽倒下去。兩人疊在地上兀自相掙,鬥得氣喘如牛,壯漢終是不敵,拍地認輸了。
少年也累極,爬起抹了一把熱汗,圍觀的士兵皆在喝彩,嘩笑壯漢的狼狽。
史勇一把架住少年,哈哈大笑,「好家伙,不枉我押了一注大的!」
石頭又讚又羨,「九郎厲害,老兵都給你幹倒了。」
王柱對著眾士兵大肆吹噓,「這是我們全隊一起訓出來的,瞧著皮瘦精刮,本事可不小。」
伍摧將押賭的盤子扣了,銅幣混著散銀叮零作響,幾個人眉花眼笑,聽輸錢的士兵紛紛嘆息,越加得意非凡。
李相給少年遞上一塊布巾,轉頭叫道,「下午的操訓要開始了,想挑戰的明日再來!」
眾士兵一哄散了,陸九郎接過布巾拭汗,繫上衣衫,從盤裡抓出最大的一份,雖然筋骨俱疲,心情卻很舒愜。如今覺出有能耐的妙處,還收獲一眾祟敬的目光,確實遠勝於混騙。
他萬萬沒想到,被捉回來不但沒死,還從青木營轉到赤火營,與一干舊隊友重逢。韓家的寬宏簡直不可思議,陸九郎幾乎懷疑韓戎秋是中了蠱,難道自己比裴家少主還金貴?
赤火營的主帥是方景,平日多在沙州城,老將鄧宵代為掌營,韓七作為輔將協助練兵事宜。
歇了一陣,下午的操訓開始了。陸九郎當先拎起一塊沉木,架在肩上跑起來,裸露的肩臂黝黑,給日頭烤出一層薄汗,張狂又矯健,放肆如一匹野駒。
力量在體內湧動,汗水恣意流淌,陸九郎不斷戰勝對手,信心就越發強大。他不在乎同伴,卻有一群人簇擁左右;不必心機討好,自然就有接納與讚美,做一個強者格外美妙,就如擊敗昆侖奴時的飄然暢快,異常令人沉癮。
縱然一度憎恨韓七與青木軍所給的折磨,卻也是那些痛苦讓他脫胎換骨,學到了馬術、槍術、弓箭、縛絞,列陣……而今所受的訓練更多,他卻越來越甘之如飴。
陸九郎衝了幾十圈仍昂著頭,奔過時還踢了一腳步履蹣跚的許勝。
許勝的屁股受了一踹,險些撲到地上,方要罵出來,人已經跑遠了,他悻悻對一旁的李相抱怨,「這小子以前一副廢物樣,如今怎麼這般能耐?」
李相也在喘氣,「當初他扛過來,我就知道不能小看,難怪——史勇都——服了他——」
史勇偷懶沒有前衝,與幾人跑在一處,咧嘴笑道,「老子傻麼?這是棵搖錢樹,還不得摟好了?」
王柱腳步虛軟,淌著汗上氣不接下氣,「沒錯,聽說這小子在青木軍闖了大禍——居然沒受罰——定是有來頭的——將來說不定——還能當將軍——娘的累死我了——」
他說得斷斷續續,最後一句突變,惹得幾人大笑。
史勇幫他托了一把沉木,嫌棄道,「就你最孬,還有兩圈撐著跑完,不然又要加罰。」
王柱背上一輕,總算稍緩過來,翻了個白眼,「我才從外頭弄到兩個瓜,嫌孬你們別吃。」
他之前是個販貨的,精明活絡,與營衛套好交情,總能弄些東西進來,幾人一聽大樂,一番嘻哈亂讚,腳下都似生出了勁。
陸九郎跑得忘形,拋開隊友迎風越奔越快,有一種無所不能的飄然,正當意氣風發,一個纖瘦的身影扛著沉木奔過,冷卻了他所有驕意。
韓七時常一同訓練,她雖是個少女,卻有極強的力量,能拉最硬的弓,舉最沉的鎖,揮槍數千次從無一日懈怠,練到汗濕重衣,她對士兵要求嚴格,對自己更是苛刻。
陸九郎忍不住暗中比較,嘗試同樣的訓練,未過半已精疲力竭。一個天之驕女為何要自討苦吃,他始終無法理解,直到偶然知曉了答案。
夜裡一幫隊友蹲在營房外啃瓜,王柱鬼祟的說出,「知不知道,韓七將軍其實是養女。」
這一言極為震撼,眾人無不驚訝,爭相詢問。
王柱得意的吐了一口瓜籽,「方將軍的親衛說的,她進韓家的時候大約五、六歲,有人猜是外室所生,其實和韓大人毫無關聯,就是韓夫人收養的。」
石頭愕然道,「她與韓小將軍極要好,怎麼可能不是親的?」
史勇想得更實在,「養了這些年,和親生的也不差了,以韓七將軍的能耐,韓家只怕還捨不得將她嫁出去。」
李相嘖嘖稱奇,「難怪韓大人幾個女兒,只有七小姐從軍,我看她找夫婿可不易,什麼樣的男人降得住?稍有爭執豈不給她揍死。」
伍摧很是不屑,「有什麼好爭執?換我百依百順,說東絕不往西,當祖奶奶一般供著,養女也是韓家的,在河西就如公主一般,娶到手還怕沒有富貴?」
陸九郎聽著,心思不知轉了幾道,面上一聲不吭。
史勇錘開另一個瓜,嘲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沒黑就發夢,她瞧得上你?你舉的石鎖還不及她的一半。」
不料他說話分心,手勁沒控好,瓜皮四裂而迸,濺了一臉瓜汁。
眾人哄堂大笑。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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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09:32 PM
第三十五章 嗢末人
河西的原野嫩草初萌,陽光爛漫,野鹿成群出沒,正是一年春始。
陸九郎有一群伙伴嬉笑為伴,日子格外歡樂,以至於忘了曾對石頭說過的話,韓家耗費無數金銀煉出的強兵,絕不是為安養閒人。
韓七點了八百新兵游擊,深入西北的荒野,長驅掠襲蕃人的部落。
陸九郎一干人都在其中,他心情復雜,禁不住又琢磨逃走之事。上戰場是要掉腦袋的,他不願莫名其妙的將小命送了,但逃跑的風險也不小,他已深知荒野的可怕,並沒有獨行的能耐,糾結良久仍沒對策,只能跟隨出營。
騎馬雖有樂趣,長時間的驅馳卻是一種折磨。幾百新兵一出營屁股就黏在鞍上,從日升奔到日落,大腿磨得淌血,腰臀顛散了架,整個人酸疲不堪,爬下馬背無不打晃,宛如一群蹣跚的老太婆。
唯有韓七始終精神抖擻,似不知疲倦,她帶了有經驗的老兵,但從不倚仗指引,自己就能按軍圖與星辰校正方位,尋到水源與村落。
盡管新兵個個叫苦不迭,但人的適應力極為強大,十來日後陸九郎居然也慣了,疲累還能忍,更難熬的是補給極少,時常食水匱乏。陸九郎這一日餓得頭昏眼花,腹鳴如鼓,心火燥騰不堪,突然手裡給塞了一物,竟是半塊乾饟。
史勇的臉龐也瘦了,骨架還是大,對他擠了擠眼。
饟餅極為乾硬,大概被史勇揣在懷中,有股汗餿味,換在從前,陸九郎用來餵狗都嫌差了,這時卻捨不得咽,含在嘴裡反復嚼磨。
前方的韓七一聲叱喝,隊列驟停,她的長鞭指向遠處的一線,話語凌厲如刀,「看好了,那是蕃人的營地,也是我們的給養!」
風送來蕃語的聲息,長草帶來了遮蔽,敵方的斥候被幾個老兵潛去抹了脖子,數百人隨著韓七悄無聲息的掩近,隨著一聲殺喊,暴起衝入了敵營。
這是兩千蕃人前軍,正在紮營安歇,壓根沒想到敵人天降般殺來,猝不及防之下給衝得七零八落,慌亂成了一團,有的連武器都沒尋著。
韓七衝向大帳,蕃軍的主將剛跨上馬,正呼喝士兵迎敵,被她銀槍一抖,如靈蛇飛噬面門,大驚慌忙招架,雙方激烈的交戰起來。
蕃將的近衛簇攻而來,史勇帶隊擋下,陸九郎還是頭一回上陣,聽得周邊的慘叫此起彼伏,血花四濺,心裡不免發悚,掌間冷汗濕滑。
敵兵凶猛壯碩,神態猙獰,一刀劈在槍桿,陸九郎長槍一滑險些脫手,這時要逃也來不及了,只有硬著頭皮迎敵。他不再分心周圍,凝神盯住面前的敵人,二人周旋幾個回合,他覷著時機長槍疾突,生鐵槍頭瞬間命中,蕃兵的喉頸怒血飛濺,當場氣絕。
陸九郎第一次陣上殺人,手足微微發麻,心腔亂跳,一時翻騰欲嘔,竟未注意側旁敵刀劈來。伍摧眼疾手快的幫他擋下,吼叫出來,「發什麼呆!會死的!」
陸九郎清醒過來,提槍又戰,說也奇怪,殺人之後反而穩了神,蕃兵再凶也不懼,與隊友並肩而戰,越殺越勇。另一邊傳來一聲慘號,韓七將蕃將一槍挑翻,那人栽落馬下還未斷氣,已經有老兵衝近斬了首級,挑在槍尖縱聲歡呼。
主將身亡,蕃兵大亂,悉數棄營而逃,陸九郎追殺得忘了形,還是給伙伴喊回來。
全隊首戰得勝,傷亡不過百,殲敵卻有近千。
一幫新兵大笑又大叫,在營地抄尋戰利品,圍著火堆分食敵軍留下的烤肉,
陸九郎身軀緊繃,帶著過度興奮後的酸疲,頭臉濺了敵人的血,腥氣沖鼻,極想找個地方洗沐。然而史勇遞來一支羊腿,剎時勾起他狂烈的食欲,連手也顧不得擦,狼一般凶狠的撕咬起來,拋開了所有不適。
八百鐵蹄迅疾如風,無情的掃過遇上的蕃人部落,縱火燒掉敵營,摧挫敵兵的意志,盡一切手段削弱蕃人,讓他們無力侵擾河西。
激怒的蕃王派出了軍隊,然而這一支輕騎迅捷無比,行跡詭秘,似幽靈神出鬼沒。這是一場狡黠的游戲,韓七精心控制,狙殺敵方斥侯,甩脫大軍的追襲,時而引軍避縮一隅,時而徹夜突進,打得蕃人難以防範,追到時只見焦煙餘燼。
雖然赤火軍屢屢得手,這樣的驅馳也異常辛勞,所有人熬瘦了一圈,心神卻很亢奮,鞍上掛滿戰利品,穿著蕃兵身上扒來的夏衣,配合殺敵熟練之極。
王柱運氣不佳,在戰鬥中受了傷,隨其他傷兵一起留在了嗢末人的村子休養,不必督戰的監管,傷癒後會自行歸營,就連陸九郎自己,逃跑的念頭也已煙消雲散。
嗢末人對河西軍極熱情,他們時常受蕃軍劫掠,苦恨已久。韓七卻慷慨的將繳獲的軍資相贈,村民喜極而迎,搬來木柴與烤架,在空地燃起幾十處火堆,宰殺牛羊烘烤,捧出蜜瓜與香果。
眾多士兵吃得油光滿面,撐得打嗝,四下裡歡聲笑鬧。
韓七禁了飲酒,嗢末人烹了奶茶,少女為士兵捧上奶碗與鮮花,揚起青春的笑顏。
村人奏響鈴鼓與胡琴,一個歡俏可愛,身段誘人的少女知道韓七是頭領,衝過來熱情的邀舞,士兵們興奮的鼓噪,村民也在歡呼。
韓七平時話語不多,意態冷漠,眾人以為少女必然碰壁,哪想到韓七居然隨她舞起來。
一個纖長靈健,一個婀娜活潑,二人在場內旋轉,宛如一對親暱的情人。
少女的眼神越加火辣,士兵們嘩笑歡呼,曲樂更添歡快。
有了良好的開頭,眾多少女奔來邀士兵共舞,夾著村人的謔笑與哄鬧,氣氛熱愜。
王柱傷了胯,實在沒法起身,見成群的少女湧來邀陸九郎,簡直羨慕得要死。然而這小子居然不為所動,全推給了隊友,眼看史勇等人樂滋滋而去,王柱禁不住嘴裡冒酸話,「陸九,你小子又不像我有傷,裝什麼不好色,是不是不行?」
陸九郎支頤望著場中歡舞,懶洋洋道,「沒一個能看,這些放牛打草做粗活的,比西棠閣的女人差遠了。」
石頭恍然大悟,「九郎見慣了美人,當然瞧不上村裡的。」
王柱氣個半死,「難得有女人還嫌粗,等回營你就乾熬吧。」
石頭發覺場中的人少了,一對對的不知去向,不禁東張西望,「史勇他們人呢?」
王柱嘲笑道,「當然是去快活了,傻貨才放過這樣的機會。」
西域一帶民風大膽,不以男女之事為恥,這支又是威名赫赫的河西軍,個個年輕精壯,村裡的女人當然不會放過,只有石頭這樣的外來人才會不解。
石頭終於明白過來,登時面紅耳赤。
又一個少女過來邀陸九郎,見他拒了也不惱,笑嘻嘻去拉石頭,石頭還從未與女子親近,大窘又按捺不住喜意,求助似的望向陸九郎。
王柱憤憤的一唾,「瞧他做什麼,還要他替你指點把式?這種事哪個男人不會,快滾!」
石頭忸怩的隨少女去了,場中突然嘩笑。
原來與韓七跳舞的少女想將人拉去場外,幾次扯不動,許多士兵促狹的吹起了口哨,她百般無措,羞得要哭出來了。
韓七笑了,附在少女耳畔一語。
少女愕然瞪大了眼,不置信的將手按在韓七的胸前。
韓七也不避,士兵的嘩笑聲更響,少女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鑽出人群,韓七走去了場邊。
正當眾人樂不可支,少女又奔回來,還牽著一個英俊的青年,對韓七道,「這是村裡最好看的男人,給你!」
眾士兵轟然大笑,那青年望著韓七雙目灼灼,顯然十分樂意。
少女的話語歡快又放縱,「如果你喜歡我跟他一起,也可以。」
場面越發噪鬧起來,一群士兵樂得前仰後合,口哨陣陣。
韓七還沒回答,少女又道,「或者你喜歡壯的,村裡也有,要幾個男人都行。」
眾人嘩叫得更厲害了,無不想入非非,皆有些心癢。
韓七環顧一圈也笑了,摸了摸耳根,對少女道,「我喜歡男人,但要最強的。」
一言讓全場驟然靜下來,少女猶在怔怔,「村裡最強的——」
韓七的眉間盈著驕傲,帶著一點歡謔,「要比我更強,弱的我瞧不上,不配與我親近。」
士兵們狂笑起來,歡呼又喝彩,一時沸鬧非凡。
少女無話可說,現出遺憾之色,與青年怏怏的退了下去。
陸九郎無聲的一嗤,凝著遠處英秀的纖影,狹銳的眼眸微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09:41 PM
第三十六章 尋仇怨
八百人出營游擊,歸返時不足五百,個個黝黑精瘦,機警如狼,腰囊塞滿了戰利品,一入營門就贏得了全軍的歡呼讚羨。
沙州城也有喜訊傳來,朝廷派使者攜來聖旨,冊封韓戎秋為沙州防禦使,正式統領河西五州。消息一經散出,河西百姓喜不自勝,載歌載舞,為重歸中原王廷的治下而狂喜。
韓平策親自過來犒軍,在校場宣講完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頂著雷動的呼聲下台,打量許久未見的妹妹,他忍不住念叨,「又黑又糙,阿娘更要嫌你像個小子了。」
韓七雖然疲累,一歸來就聽到好消息,心情極好,「河西有了歸依,阿爹也得了朝廷的敕封,不枉千里遠赴天德城。」
韓平策也欣慰,「聖旨寫了一大堆,全是誇咱家的話,你頭回領這麼多人,游擊的感覺如何?」
韓七雙眼驟亮,近乎嚷出來,「有趣!難怪你總想出去,明年開春了我還要去。」
她似一隻剛會撲獵的幼獸,迫不及待的練爪子,韓平策想笑又繃住臉,「膽子不小,這是扯著猛獸的鬍子耍鬧,一旦給大軍撲到就完了。」
韓七笑吟吟的戳穿,「這是阿爹教訓你時說的話。」
韓平策毫不心虛,「那時我年少無知,如今懂事了,所以教訓你。」
韓七斜眼瞧著兄長,望天一哼,「我有最好的輕騎,蕃軍追不上,年年都是敵人來侵擾,必須以攻代守,以牙還牙,百姓才能安生,這話又是誰說的?」
韓平策忍不住笑出來,敲了敲她的頭,「你這丫頭,學得跟我一個樣。」
韓七的頭髮數月未梳,糾成亂草一般,一敲頓時覺得癢,忍不住撓了幾下。
韓平策頗有經驗,「別撓了,你又不像爺們能在野溪裡撲騰,肯定生了蝨子,回去藥湯浸髮,讓丫環多篦幾回就好。」
韓七沒在意,「你說得對,游擊確實練兵快,三個月就脫胎換骨。」
韓平策看一幫狼崽子也很滿意,「你年少威望不足,得親手訓的兵才好使,這些人對你已經信服,從中再拔三百精銳,以後就當你的近衛。」
韓七躍躍欲試,「既然近衛有了,下次出戰可得讓我去。」
韓平策忍俊不禁,又指點道,「養兵跟養狼差不多,讓他們跟著你打勝仗,肉給足,才有忠誠不二。游擊許了戰獲自留,你再給幾日假,這幫渾小子回家耀足了面子,以後上陣再險也會爭先。」
正說話間,他不經意瞧見一張臉,剎時想起來,「姓陸的近一陣如何?」
韓七中肯的評論,「在赤火營還算老實,操練肯下功夫,出去作戰也像個樣,有些長進。」
韓平策默然片刻,「阿爹將之前繳獲的回鶻物資送去甘州,換了裴家息事寧人。」
韓七聽得神情古怪,韓平策又補道,「我私下問了二哥,他也想不通。」
韓七忍不住看向士兵堆裡的陸九郎,他正倚著木欄聽隊友誇口,哪怕灰髒疲沓,依然可見眉眼銳秀,額方鼻挺,天生的精致俊俏。
韓平策索性挑破,「這實在沒道理,除非他是阿爹從前的風流債,但又沒半點相似。」
這確實匪夷所思,韓七也難免結舌,「是二哥的猜測?」
兄弟間私下議過幾回了,韓平策道,「大哥也這麼猜,阿爹年前讓人去天德城查了這小子的一切,特意避開了裴家的眼線。陸九郎並非天德城出生,幼時隨母從河西遷去的,要是毫無干係,阿爹會如此優待?他對我都沒這樣寬容。」
大家族多個外室子並不鮮見,韓七有些猶豫,「要是真的,阿爹為何不直說?阿娘也不至於為這個置氣。」
韓平策聳聳肩,「或許嫌他太不成樣,所以塞進青木營錘練,如今又扔給你盯著。」
韓七垂目凝思,聽起來似乎很合理。
韓平策不忘叮囑妹妹,「這小子心性不佳,拘在軍中少生些事,過幾年給個虛職養著算了,千萬別讓他知道,不然仗勢張狂起來更麻煩。」
韓七深以為然,看陸九郎的眼神又不同了。
陸九郎似有所覺的轉臉望來,兄妹二人立時移開目光。
韓平策驀然想起,「完了,營裡交待完了趕緊走,阿娘讓我拎你回去,晌午前得見人!」
兄妹二人打馬衝回沙州城,一進家門就撞見粉面含威的韓夫人。
韓平策趕緊賣乖,「阿娘!我將小七帶回來了,這丫頭髒得沒個樣,頭髮都生蝨子啦,可得好生整治。」
言畢,他扶著妹妹的肩膀往前一推,轉腳就溜了。
韓夫人眸光一睨,眾多侍女一圍,韓七就知道大事不妙。
等她終於坐下來,已經不知被刷洗了幾遍,篦了多久的頭髮,敷了多少層香膏與香脂,案上擺滿她愛吃的菜,配上了解膩的飲子與甜瓜。
韓夫人含笑看她進食,檢視女兒濃密的烏髮,總算略為滿意,「明日城西賽馬球,策兒要陪宋家的小娘子觀看,你也一道去。」
韓七給香脂熏得鼻子都不大靈了,好奇道,「已經定了宋家?」
韓夫人氣定神閒,「策兒樂意,你阿爹也點了頭,過些時日就把婚事辦了,我也好省心。」
宋家是沙州望族,可謂門當戶對,韓七想起哥哥居然半點口風不露,定是害羞了,她忍笑道,「哥哥陪是應該,我跟去礙眼做什麼,不如在家歇著。」
然而韓夫人的苦心不單在小兒子身上,「你也不小了,一樣得留心,馬球場上聚了不少名門子弟,你瞧一瞧哪個順眼,看完了回來跟我說。」
韓七一靜,怔怔的停了箸。
韓夫人掃她一眼,嗔怪道,「策兒的婚事定了,家裡不就剩下你?出去一趟黑成這樣,相看都不好安排。」
韓七的嘴裡忽然沒了滋味,「聽說有的人家到二十才嫁女。」
韓夫人眸光溫軟,語重心長,「成婚晚幾年無妨,議親得趁早,門第相宜的不多,不能讓好男兒給別家搶了。知道你愛去營裡,但女兒家哪能一輩子如此。」
韓七抬起眸,帶著明秀的稚氣,懇求道,「阿娘,我喜歡練兵,既有趣,也能幫上家裡。」
這孩子從來乖巧,極少這般撒嬌,韓夫人心一軟,柔聲一嘆,「就不該答應你習武,你娘將你托給我,不是為了讓你上戰場,萬一有個好歹,我怎麼對得起她。」
韓七卻笑了,「不會的,母親在泉下知道我長了能耐,一定很歡喜。」
韓夫人啼笑皆非,拿出威嚴,「你哪懂做母親的心,她盼著你有個好歸宿才是,聽阿娘的話,明日好生挑一挑,這是終身大事,沒什麼可羞的。」
韓七無法,怏怏的應了一聲。
石頭簡直要樂瘋了,軍中給假,幾個伙伴一起入城,將所獲的戰利品換成金銀,加上幾個月的餉銀,他的腰包驟然鼓起來,喜得連步子都不會邁了。
其他伙伴同樣喜氣洋洋,錢到手迫不及待的歸家去了,餘下陸九郎與石頭在街面晃蕩。
石頭已經開始發夢,「一年不到就賺了這麼多,再過幾年不就攢出個宅子了?」
陸九郎心底也滿意,嘴上卻道,「你當機會常有?游擊不過是小打小鬧,碰上大戰誰知能不能保命。」
石頭才不理會,充滿了期盼,「九郎,你說要不賃個屋子,以後來城裡不用住客棧,我們有自己的窩。」
陸九郎想也不想,「賃了有什麼用?平常又不能離營,白白浪費銀錢,不如多吃喝幾場。」
石頭給澆了瓢涼水,喪氣的望向街面,恰好行過一處花樓,時逢盛夏,門外的女郎輕羅袒領,露出胸口雪也似的凝脂,嬌滴滴的喚叫。
石頭已開了竅,哪經得往這等誘惑,看得兩眼發直,「九,九郎,你瞧——」
陸九郎見他的傻樣,睨笑一聲,「心癢了?別怪我沒提醒,下等的窯子髒得很,去一回惹一身爛病;上等的你逛不起,兩三天就耗得屁股精光。」
石頭頓時洩了氣,悻然道,「你以前不也常進堂子?」
陸九郎一派理所當然,「我去是女人給我送錢,求著我親近,我還未必肯敷衍,是你能比的?憨貨還想動花腦筋,嫌錢多了不如送我。」
這還真不是吹噓,花娘確實對陸九郎熱情萬分,媚眼頻飛,綺態百出,只差解衫相迎。
石頭給比得灰頭土臉,乾巴巴瞅了兩眼,快步逃開了。
前方是沙州出名的酒樓,二人在軍中聽史勇百般吹噓,饞涎都吞了幾斤,拿定了要來光顧一番,石頭已經聞到香氣飄來,方要快步衝去,突然前面橫來一幫人。
領頭的少年玉面錦衣,正是裴行彥,身邊還有個華衣青年,相貌就差多了。
陸九郎何其精狡,打眼就知不對,不等裴家的手下抄來,瞬間拔腳衝入邊巷,飛一般逃了。
裴行彥從小高傲,何曾吃過虧,險些死在陸九郎的奸計上,哪怕收到父親的書信,仍咽不下這口惡氣。正好堂兄裴盛過來作伴,花錢使人在赤火軍盯著,一心助堂弟將仇人弄死,誰料陸九郎反應如此之快,一下沒了影,趕緊呼喝眾護衛追上去。
石頭給拋在原地傻了,他不識裴家的人,這會才覺出不妙。
陸九郎心知大意了,安於韓家的庇護,竟忘了裴行彥可能報復,落單給人盯上了,此刻使足了力狂奔,然而追在後方的是銳金軍百裡挑一的精銳,哪會讓他輕易擺脫,陸九郎只有往人群攢密的地方奔,盼望鬧得越大越好。
裴家的人緊追不放,一路不知撞倒多少攤子,打壞多少物件,惹起一街罵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09:52 PM
第三十七章 懇相授
兩下越追越近,陸九郎見甩不脫,在轉角處立定,待第一人追近時驟然而襲,對方猝不及防橫臂一擋,不料陸九郎拳頭是虛晃,腳下才是實,猛然將人踢得倒飛,半晌爬不起來。
待其他人驚怒交加的衝來,陸九郎已經翻牆躥上高樓,從屋頂踏瓦而走,眾人在追逐中又給他擲瓦擊中了二人,失足從屋脊滑落,跌得好不狼狽。
他狡計百出,接連傷人,眾護衛怒火高漲,學了他抄瓦而擲,陸九郎卻跳落街面,縮身借著路人的遮蔽而逃,無辜行人給亂瓦打得血流披面,慘呼不斷。
等裴家護衛分抄將陸九郎截住,街上的百姓已經怨氣如沸,紛紛惡罵起來。
裴盛自恃裴家的身份,不管不顧,「敢礙事的就是找打,看誰敢攔!」
裴家的護衛再無避忌,揮拳打開指責的百姓,毆得多人鼻血長流。
裴行彥縱馬跟來,滿目怨毒,「陸九郎,今日我要你的命!」
陸九郎當然不會束手就擒,極力招架眾多護衛的圍攻。
正當紛亂之時,城中巡衛趕至,領頭的隊長喝道,「何方狂徒侵擾百姓,給我停手!」
眾人恍若未聞,拳腳不停,陸九郎左支右絀,已然落了下風。
裴行彥盯著陸九郎,壓根不理來人,裴盛回聲斥喝,「你是何人?」
男子見這些人態度張狂,衣飾華貴,必是有來頭的,強按不快道,「我乃巡衛使崔良,閣下何人,當街如此放縱!」
裴盛不屑道,「一個巡衛使罷了,裴家少主在此了結私怨,不必你等過問。」
崔良聽得是裴家的人,不免一驚,看向被圍毆的少年。
少年黑俊精悍,身形靈健,一邊拼鬥一邊吼出來,「聽他放屁——我是赤火營的兵,韓七小姐的人!韓家絕不會讓我死——」
崔良一聽,當即道,「縱有私怨也當報予韓大人,裴少主請罷手!」
裴行彥冷笑一聲,置之不理。
裴盛倨傲道,「你只管動手,不過拳腳無眼,被誤傷可別去跟韓家哭訴,怪我們的不是。」
崔良怒火頓起,令巡兵上前制止,然而裴家的護衛拳腳厲害,哪是普通巡兵能敵,反而被踹翻多人,姿態極為囂張。
崔良的臉色極難看,見被圍的少年命懸一線,讓下屬去韓家報訊,自己揮刀上前相救,無奈武藝平平,根本攻不進去。
裴盛見巡兵跑走,也擔心引來韓家人,催促護衛,「還拖什麼,速決。」
陸九郎已然力竭,給眾護衛制住,對著裴行彥惡聲道,「慫貨!要是沒人幫,老子空手都能捏死你!」
裴行彥大怒,「把他架起來!我親手宰了他!」
陸九郎豁出膽子破口大罵,「又蠢又廢,還有臉當少主,裴家怎麼會有你這種廢物!」
裴行彥激怒如狂,拔刀劈下,決意先斬下仇人的臂腿,眼看血光將迸,忽然一鞭橫來,捲住他執刀的腕。
來者正是韓七,她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穿銀色窄袖胡服,英冷又清銳,「裴韓兩家已經議定此人之事,裴少主應當知曉,不該如此擅為。」
崔良大為驚喜,心神驟定,「見過韓七小姐。」
韓七朝他一點頭,收鞭躍下黑馬。
陸九郎從奈何橋打了個轉,明白自己又活了,不料裴行彥見長鞭一收,又一刀斬向仇人的頸,絲毫不理勸說。
崔良眼見少年要身首異處,不禁失聲驚呼。
韓七的鞭梢如靈蛇又至,這一次抽中裴行彥的臂,震得刀勢一歪,擦著陸九郎的額角而過,留下了一道淺傷。
裴行彥吃痛而退,裴盛也驚了,趕緊帶人簇護左右。
韓七淡道,「這裡是沙州,不是甘州,即使裴家少主,也不能不顧一切的妄為。」
裴行彥怒氣滿胸,哪裡聽得進去,厲聲道,「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端什麼架子,有什麼資格告誡我!」
不等韓七回應,陸九郎已經笑了,血從額角淌落,依然笑得惡意又嘲弄。
韓七瞧得無語,對著裴行彥平靜道,「裴少主肯聽才是告誡,若不肯聽,我當然不會浪費口舌。」
她言語客氣,話音方落長鞭陡起,陸九郎的身側傳來擊響,箝制的護衛均給抽倒,他脫力一栽,拄地抬頭望向場中。
韓七動手之時,裴家的護衛也動了,她收鞭奪了一把腰刀,以刀背接了攻擊,氣勢強悍凌銳,不斷擊飛對手。
街上的巡衛與百姓瞧得格外解氣,轟然脫口歡呼。
裴盛哪想到裴家的精銳竟不敵一個少女,轉瞬之間滾了一地,駭然退了半步。
裴行彥愕極又怒極,聲音尖利起來,「韓七!你竟敢如此!」
韓七懶得理會,對崔良道,「安撫百姓之事就偏勞閣下了。」
崔良早聽說韓七小姐厲害,這次親見她的能耐,只覺痛快之至,連聲應了,連眼風都不掃裴家人。
韓七打量陸九郎,「還能走?」
陸九郎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終是脫力過度,試了兩次未能站起。
韓七一聲唿哨,黑馬奔近,她一躍而上,將陸九郎也提上鞍,馭馬自去了。
她沒對裴家少主動手,也不曾多看一眼,多說一個字,卻比辱罵更讓人羞辱。
裴行彥氣得通身發顫,面色蒼白,狠狠咬住了牙。
陸九郎看來狀況不佳,其實僅是耗力過度,刀傷也淺,在醫館敷紮完就恢復了行走,韓七折騰一陣也餓了,索性帶他去了酒樓。
韓七進食靜默又快速,陸九郎在軍中搶慣了,也改了矜持的作態,二人吃得風捲殘雲。
陸九郎填飽肚子,擱下竹箸開口,「就算姓裴的再鬧,韓家不會讓我死,對不對?」
這句話問得十分篤定,韓七沒有回答。
陸九郎並不放棄,「韓家為何護著我?我有什麼價值?」
韓七思了片刻,不鹹不淡的道,「不管是什麼,你該明白人的好運是會用完的,韓家不是世間的主宰,這次要不是阿娘讓我去看馬球,你已經死了。」
陸九郎沒有再言語。
戲台上的伶人戴著面具演蘭陵王破陣,唱唱打打的熱鬧,韓七極少觀賞這些,一時頗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視線,才發現陸九郎一直在看自己。
她也沒在意,隨口道,「你不必亂想,沒什麼值得韓家利用的,也無須過於擔憂,裴家人就是心眼小了些,不離營就行了。」
陸九郎眼眸深狹,輕佻又不懷好意,「我是好奇,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為何要拼命苦練,怕無能了會被韓家拋棄?」
他的話語如一根尖利的針,刺窺她的反應,等待下一瞬的變色或羞怒。
韓七一怔,隨即了然一哂,「你這人就是心思齷齪,喜歡亂猜,阿爹和阿娘待我如親女,從不願我過於辛苦。」
陸九郎完全不信,「要是能安享韓家女的尊榮,你為何還要拼力去爭強。」
韓七不答反問,「今日我讓裴行彥收手,靠的是韓家小姐的名頭?那是因為我夠強,他打不過,只有氣得發抖。」
陸九郎一時語塞。
韓七驀然笑起來,頭頸昂揚,眼眸靈動又驕傲,「你說,做強者的滋味如何?」
她的雙頰有細小的曬斑,嘴唇透出乾紋,在游擊中熬得眼眶微陷,髮絲蓬散,沒有一點貴女的嬌嫩水潤,卻鮮明盛氣,桀驁又飛揚,出奇的懾人心魂。
陸九郎望著她,沉默了。
韓平策三歲起被督著練功,多年來從無一日懈怠,晨起從小廝手上接了熱巾敷臉,打起精神出了屋。
韓府佔地不小,屋宅卻不算多,要不是幾個女兒陸續嫁出,住得甚至有些擠,正是因為家中有個開闊的練武場,裡頭搏場,鬥樁、箭場、馬道一應俱全。
韓平策到來之時,韓七已練完了拳腳,正在鬆緩筋骨,武場裡頭人不少,有的舉鎖,有的絞鬥,有的練刀,大多是家中護衛。
韓平策一掃,詫異的瞥見一張討厭的面孔,「那小子怎麼進來了?」
既然裴家少主不依不饒,韓七自不能再讓陸九郎落單,隨手將他扔在家中客房,等過幾日一道回營。
韓平策聽妹妹述完首尾,頗為無語,「幸好沒讓裴家人得手,那得成什麼樣。裴行彥也沒出息,上次吃了虧,裴家打發一群人來捧著,枉我教了快半年,還不如普通一兵,乾脆送回去算了。」
韓七拔出一桿長槍,準備練習,「阿爹也沒指望你能將他訓出來,好生供著就行。」
韓平策當然也明白,牢騷兩句罷了,「我還納悶馬球賽怎麼沒見你,原來有這一齣。」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韓七就不說話了。
韓平策知道妹妹不高興,故意逗弄,「你就不奇怪,回來娘怎麼沒抓著你問?」
韓七狐疑的看他,抿嘴等聽。
韓平策咳了兩聲,學著韓戎秋的語調,「七丫頭還小,議親暫且不急,先放一放。」
韓七喜動顏色,笑容霍然而綻。
韓平策失笑,隨手也拎起一桿槍,「心情好了就對練一場,看你最近可有長進。」
韓七神采奕奕,毫不猶豫振槍一刺,兄妹二人開始較技。
隨著槍勢漸急,二人越戰越激,槍風嗖嗖,槍影如牆,連雙方的身形都模糊了,武場上其他人紛紛圍近觀戰,讚嘆有聲。
陸九郎給韓七扔在客房,本是無事可做,然而習慣了軍中作息,天剛亮就醒了,聽得隔壁武場有動靜,不知怎的就過來拎起了石鎖。
他被兩人對戰吸引,看得極想摹練一番,去兵器架拿武器,赫然望見一把極長的斬刀,威凌而霸道,將其他刀槍比得細弱不堪。這武器他曾見韓七用過,怦然意動,當下取在了手裡。
斬刀通體為精鐵所鑄,足有一丈之長,份量極為堅沉,擎起來稍加舞動,雙膀就覺出酸疲,他嘗試劈砍,卻並不順利,稍有不慎就帶得身體失衡,越舞越是狼狽。
有人瞧見了嘲笑,他只作不聞,咬牙繼續嘗試,直到日頭已高,渾身大汗淋漓,他才疲累不堪的擱下,癱軟的身下浸出一圈濕痕。
武場已經空了,灼亮的日頭映下來,燙得陸九郎雙眼發花。
一旁突然響起韓七的聲音,「你還差得遠,練這個只會適得其反。」
陸九郎望去,見她攬槍坐在木欄上,他不服氣道,「只要我力量再強些,自然就能控住了。」
韓七也不多說,「你用刀攻擊我試試。」
陸九郎拾起斬刀,使出全身力氣一劈。
韓七的槍比起斬刀就似一根細棍,然而輕巧一沾,他的刀勢莫名其妙的歪了,砍了個空。
陸九郎愕住了,不置信的又劈了一刀。
韓七槍尖隨意一引,陸九郎又歪了準頭,一刀斬在了木樁上。
她的確沒有使力,陸九郎憋著氣再試,這次他手臂繃得死緊,絕不讓對方帶偏。
然而韓七的長槍一纏,斬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脫手,沉重的砸在了地上。
陸九郎呆立當堂,放棄了拾刀。
韓七跳下木欄,足尖一挑,斬刀躍入她的掌心,輕鬆的一甩臂,劈出一道鷙厲的風嘯,「陌刀為斬馬劍所化,殺勢狂猛霸道,用起來不單靠臂力,必須腰背合一,一擊就能將對手連人帶馬劈開。但刀身過長,份量堅沉,你只看它威風,根本駕馭不了。」
陸九郎才知這武器叫陌刀,一時無言。
韓七將陌刀與長槍置回兵器架,「你眼下該學的是槍,槍為百兵之祖,運用技法無數,等精通了各種門道,自然就明白怎麼運勁,再練陌刀就不難。」
陸九郎一身塵灰與汗漬,默然凝著她,忽道,「你說我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還說好運終會用完,不能仰賴韓家的庇護,如果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你能不能教我?」
韓七回身望來,茸眉詫然揚起,似乎有一絲意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0:05 PM
第三十八章 血紛紛
對於陸九郎試探的請求,韓七沒有回應,這也不奇怪,畢竟二人的身份差得太遠,或許不值得她過度垂顧。
尤其是當假期結束,韓七挑出三百人組建了近衛營,史勇成了隊長,許勝和伍摧成了伙長,而陸九郎,僅僅與李相一般做了個伍長。
軍中以五人為一伍,十人為一伙;一隊為五伙,管領五十人,史勇赫然成了小頭領,薪餉大漲,一干伙伴都替他歡喜。
許勝和伍摧也被簇擁著恭賀,李相也頗為滿足。
石頭忍不住嘀咕,「李相沒什麼本事,卻和九郎一樣是伍長?許勝和伍摧是伙長,史勇是隊長,他們操訓的考評都不及你,為何管的人遠比你多?」
石頭先頭給陸九郎甩在街上,慌得亂轉,終於想起來去找巡衛,最後才知陸九郎給韓七救走,聽說他在韓府住了幾日,無限豔羨,這會更忍不住問,「九郎比他們能耐,和七小姐也熟,又慣會哄女人,沒給她說幾句好話?」
陸九郎沒出聲,心頭羞嫉又失望,原當自己奇貨可居,定能得些優待,如今被澆得半點不剩,韓家除了保他一條命,壓根不會另眼相看,連個小頭目也不屑於給。
他說不出的憋火,操訓越發拼命,比新兵營裡還猛,弄得史勇等人不好意思,跟著勤勉起來。這一來其他新拔的頭領也不敢落後,幾百人呼喊震天,熬練不休,成了大營一景。
這麼折騰也不是無用,很快傳來消息,河西即將動兵征伐。
河西一共十二州,韓戎秋收復了五州,尚有七州在蕃人手中,如今有了中原王廷的詔書,萬千百姓重新有了歸屬,韓戎秋作為沙州防禦使聲望大漲,決意出兵攻復餘地。
九月下旬,西北已是深秋。
河西大軍出行,旌旗激揚,滾滾騎兵如浪潮狂捲,打得蕃人丟盔棄甲,接連敗出鄯州與河州,大量潰兵逃入了蘭州。
蘭州為古西羌地,隋開皇初置蘭州,以皋蘭山而名。既是胡漢交錯的西北要衝,也是一塊百戰之地,蒼黃的城牆見證了無數兵戈,隨著五軍的煙塵掠地而來,又一次戰火將燃。
守城的是大將軍烏倫海,他在城頭眺望遠處的塵沙,面龐如赭石,鬚髮編成粗硬的虯辮,披著重甲毫不費力。
主將角羅近前稟道,「將軍,敵人十五萬之眾,是韓戎秋親自領軍。」
牙將桑結也來報告,「應將軍之令,蒙布那從岷州帶兩萬人來援,廓州的兵也到了,城內合兵二十一萬,只要死守,敵人絕對攻不進來。」
烏倫海話語暴烈,「懦夫才守城,我要趁機斬了韓戎秋的腦袋,殺得河西軍人頭滾滾,叫庫布爾那個老貨睜開狗眼看看,誰才是大君最得力之人!」
宰相庫布爾與烏倫海相爭已久,幾近成了仇敵,另一將領敦則附和,「等此戰大勝,看他以後還有什麼臉爭權!」
蕃人居於高原之地,生來與牛馬相伴,在惡劣的環境下勇悍耐勞,天生就是戰士,即使河西軍訓練有素,戰勝也絕非易事。
天空呈現一種凝硯般的灰紫,地面結著銀白的草霜,成千上萬的營帳籠在濛濛霧氣中。隨著日頭升起,絲縷的霧氣漸散,角聲高亢的傳遍,地面的軍馬與人流開始湧動。
蘭州城外殺氣如山,金鼓密如激雷,展開了一場空前的惡戰。
河西軍打頭的軍旗一青一金,勇猛的迎戰凶悍的敵兵,黑旗與黃旗協攻,赤旗在後方翼護中軍。當激戰膠著不下,角羅與敦則帶領萬餘精卒衝出,撲向了黑旗的陣列。
黑旗是玄水軍的所在,被突來的強兵一衝,登時有些亂了。
領兵的家主趙奢立即變陣,讓兒子趙英繼續協助前頭的兩軍,堂兄趙季與侄兒趙壘穩住後方,進行截戰。角羅執著鐵戟疾突,率隊大肆劈殺,一迭迭如鋪開了血浪。
玄水在五軍之中不算強,一旦頭尾遇敵,漸漸現出不支。趙壘心急搶攻,給角羅的鐵戟擊中腰肋,噴血從馬上栽落,趙季大驚,帶一群近衛將人搶下,陣形已然亂了。
角羅與敦則成功的突破玄水軍,向中軍大纛殺去。烏倫海見時機已至,跨上披甲的軍馬,攜親將突出城下,疾衝河西大軍。
蕃軍氣勢大盛,青木軍與銳金軍宛如不勝衝襲,向兩邊避散,連協攻的厚土軍也開始退撤,烏倫海的隊伍幾乎未遇阻礙,輕易衝到了赤火軍前,與角羅、敦則相合。
烏倫海森戾一笑,這一仗已經勝了,只差最後摘取韓戎秋的首級。
然而一剎間,赤火軍戰鼓激振,河西軍旗幟翻飛,十餘萬人縱聲喝應,青木軍與銳金軍陣列變動,化作千百支小隊突進,將蕃人大軍的陣列切成了無數碎塊。
蕃人雖勇,卻從未見過這種陣仗,驟然給切裂隔斷,部屬不得指令,只能各自為戰,頓時陷入了混亂。河西軍卻呼應有序,協力相接,一步步抄絞,局勢瞬間轉換。
烏倫海怒瞪著河西軍的大纛,明白上當了,韓戎秋以身為引,誘得自己深入陣中。全軍已經亂了,然而機會依然存在,只要衝潰當前的赤火軍擊殺統帥,仍能奪勝戰局。
他暴戾的一呼,迸出狂烈的戰意,帶領部屬前衝,鮮血如暴雨飛濺,慘號與怒叫充斥,猶如森羅地獄。
赤火軍的主帥方景親身上陣,與大將鄧霄接戰烏倫海,頂住了激撲的強敵。其他將領分頭截守,韓七率近衛營迎擊側方來敵,拼得三百近衛死傷過半,地面密布斷肢與馬屍,騎兵打成了步兵。
陸九郎曾隨韓七千里游擊,多次經歷拼殺,也見過隊友傷亡,自覺已經老練,其實從未領受過真正酷烈的血戰。他前一刻還當尋常,下一瞬蕃軍殺近,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蕃將錚厲的狂吼,怒揮著鐵戟狂猛的斬殺。一個相熟的伙長被劈斷了腰,嘶號不似人聲;另一人被利戟剖腹,糊糊的臟腑滑了一地,躲避不及的下一個給斬斷了腿,四下死傷無數,腥濕的鮮血浸沒了足脛。
陸九郎冷汗直淌,頭暈目眩,正當恐懼得近乎痙攣,一道烏影從他身後衝來。
韓七如疾電長刺,逼得角羅回戟,救下了一名士兵。她騎著神駿的黑馬,身穿黑色甲衣,鳳翅盔纓鮮紅,銀槍攻勢凌厲。角羅豹眼怒突,臂膀比韓七的腰還粗,鐵戟大開大闔的橫掃,二人激烈的拼鬥起來。
蕃人要強殺韓戎秋,赤火軍則要撐到大軍絞殺敵人主力後來援,雙方都殺紅了眼,史勇帶隊擋下另一名蕃將敦則,敵人極為凶悍,一擊就震得史勇雙膀發麻,眾士兵營只有以人命纏住,死命攔阻敦則與角羅合到一處。
史勇戰得青筋迸出,見又折了一批,喊道,「陸九、李相,接上!」
軍令如山,李相硬著頭皮帶人衝上去,一照面就給敦則挑飛了一人。
那個可憐的士兵凌空而摔,血從豁開的喉頸濺出,澆了後頭的陸九郎一身,腥血一激,慘號刺耳,他被一種極至的恐怖懾住,心神徹底潰了,蹌退了幾步。
他一退後,跟隨的手下遲疑不前,圍堵現出了缺口,眼看敦則就要馭馬衝出。
史勇氣得暴吼,捨身揮刀攔阻,「陸九你個慫貨!攔不住都要死,上啊!」
他雖然奮勇,到底能耐差得太遠,沒幾下就給敦則的長槍戳中,飛跌出去沒了動彈。
這一擊正中胸口,無疑人已經沒了,史勇平素好誇口,愛熱鬧,對隊友頗為義氣,人緣相當不錯,一倒群情洶湧,人人激憤萬分。
陸九郎腦子嗡的一響,忘了恐懼發瘋般衝去,竟然頂住了敦則的長槍,眾人隨他一擁而上,將敵將壓回了陣中。
另一邊的韓七鏖戰良久,嘴唇漸白,額髮給濕汗浸透,場中雙馬錯身,角羅的鐵戟擊飛了韓七的銀槍,後方的近衛駭得目眥欲裂,眼看利嘯襲向她的腰,剎那就要奪命,韓七卻隨勢一翻,抽刀一斬,劈傷了角羅的坐騎。
馬兒痛嘶而跳,將角羅摔下,他的鐵甲極沉,還未掙扎爬起,已給韓七一刀擲出,洞穿了咽喉。近衛營爆出歡喝,王柱拾起掉落的長槍一拋,韓七接在手中,毫不停留的向敦則衝去。
敦則給擋得怒火騰騰,不管殺了多少河西兵,仍有不畏死的上前,眼前一個小兵更是意外的難纏,翻來跳去的攻襲,幾次未能刺中,一不留神還給帶偏了槍勢。敦則暴怒起來,槍如雨而下,眼見要將對方戳死,忽然一騎橫來,正是與角羅對戰的少年將軍。
敦則這才發覺同伴已遭不測,驚怒交加,揮槍攻向韓七。
韓七方才一戰耗力極巨,當然不會與之硬戰,一邊持槍卸避,一邊喝道,「攻馬!」
韓七接了主攻,眾兵膽氣大漲,陸九郎在李相等人的掩護下滾近,抽冷子持刀襲馬。不料戰馬頗為老練,跳躲了幾次,顛得敦則燥性大發,決意不顧一切先宰了可惡的小卒。
陸九郎滾在地上,驟然一槍貫頂,情急扯住地上的敵屍一擋,槍尖穿屍而過,刺中了左肩,綻出鑽心的劇痛。
敦則待要再擊,臂上已挨了韓七一槍,不得不全神應對。蕃兵紛紛追斬陸九郎,攻得他狼狽萬狀,石頭和伍摧等人拼命護住,馬上與馬下鬥得同樣激烈。
陸九郎痛得剜骨,卻越發激恨,一心要為史勇報仇,他非但不退,揉身襲向敦則的馬腹,馬兒受驚一彈,敦則身形一仰,長槍走偏。韓七瞬間變招,槍尖疾刺敵騎的馬額,嚓的一聲挑下一大塊馬皮。
馬兒疼得激嘶狂跳,敦則知道坐騎不成了,騰鞍而起,連人帶槍直奪韓七,韓七雖然架開槍勢,也給他撞得險些栽落。她強撐著一唿哨,黑馬人立而起,將敦則甩下了地面。
騎將一旦失馬,立減七分凶勢,韓七打起精神疾攻,長槍密如潑風,敦則撐了數個回合終未扛住,給她一槍擊殺。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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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10:14 PM
第三十九章 獎懲明
血腥的鏖戰持續良久,四軍有條不紊的前推,將蕃軍支解絞殺,如分噬一條凶蠻的巨蟒。
烏倫海極力衝殺,依然無法逾越赤火軍的堅守,大纛絲毫不動,宛如一座山岳穩在了河西軍的心頭。當五軍成功合流,烏倫海被數槍穿身,雙目怒睜而亡,為輕敵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這一戰異常艱險,戰績也異常輝煌,殲敵十五萬,逃走六萬,留下一座完好的蘭州城。受蕃人欺壓多年的百姓熱淚盈眶,敲著鑼鼓歡欣而迎。
韓七的近衛營折損極重,全鬚全尾的不足兩成,伍摧等人多少帶了傷,唯有石頭運氣絕佳,僅在背後劃破了一塊油皮。
陸九郎傷得不輕,肩窩流了不少血,一聲不響的枯坐,等軍醫處置完,出了醫帳依然臉色煞白,神氣低落。
石頭當他是疼的,跟在一旁安慰,「九郎好生歇著,我給你找些吃的。」
醫帳附近一片嘈亂,斷肢斷腿的傷兵慘哼不絕,許多人來回奔忙,有的抬人,有的送水,還有的推動板車,將屍首運去空地。
陸九郎靜靜的望著,抬腳向空地走去。
石頭趕緊扯住,「那邊是停屍的,歇宿在另一頭。」
陸九郎似乎沒聽見,堅持走過去,待見到遍地陳放的屍骸,他渾身發僵,幾乎沒有勇氣細看,「史勇在哪?」
石頭給問得莫名其妙,「史勇?早抬去帳裡啦,他又沒死。」
陸九郎一瞬間神情驟變,擰頭太急,迸出了一聲咯響。
一座座軍帳相挨,隔得極遠都能聽見裡頭的笑鬧。
陸九郎一掀帳簾,就見史勇對著一群士兵口沫橫飛,「幸虧老子神機妙算,離家前摸了婆娘的銅鏡,上陣前綁棉襖底下,直娘賊恰好戳中,要不老子就完啦!」
眾傷兵發出了驚嘆,史勇哈哈大笑,哪有半分受傷的模樣,瞥見陸九郎來了,他更高興,「聽說我一倒,你小子就神勇起來了?他娘的,我該早點裝孬!」
陸九郎也不回話,按住他一頓亂揍,周圍的笑聲更大了。
他只有一臂能使力,硬把史勇壓得起不來,給捶得連聲慘叫,「停手!我受傷了!臭小子輕點!」
眾人轟笑著拉架,好容易把陸九郎扯開,史勇也沒了方才的神氣,慘咧咧的哼道,「小王八羔子,受傷了還這麼凶,老子又不是裝死,一樣在鬼門關過了一遭。」
他掀開棉衣,胸前綁著一圈布帶。原來蕃將力大無比,哪怕銅鏡擋著,餘勁還是震斷了胸骨,當場昏厥過去,直到收拾戰場的給拖出來,才發現還有熱氣。
陸九郎去醫帳了不知後續,倒是石頭沒受傷,照顧伙伴忙前跑後,已經聽說了。
陸九郎牽動創口疼得要命,心情卻極好,也不計較被罵了。
史勇掉了面子,將笑鬧的士兵轟出帳外,瞧了陸九郎的傷,見石頭活蹦亂跳,禁不住唏噓,「咱們幾個還算運道好,多少人都沒了,李相在隔壁帳裡躺著,許勝更糟,他少了一條腿,回去只能離營了。」
帳中沉寂下來,石頭囁嚅道,「從軍時說過,傷殘會給恤金。」
多少恤金能抵得了一條腿,史勇嘆了口氣,「退伍也好,謀個生計度日,總比沒命了強。」
這一場惡戰誰能不心有餘悸,說話間伍摧也來了,他臂上受傷,用布巾吊著胳膊,在別處兜了一圈,聽了滿耳朵消息,興奮道,「韓小將軍帶人抄了蕃軍主帥的府邸,那老東西盤踞蘭州多年,積了山一般的金銀財寶,這一戰的獎勵定是豐厚。」
眾人怦然心動,史勇瞬間將方才的洩氣忘了,急切道,「你還聽說了什麼,估摸能分多少?」
伍摧哪裡知曉,而且賞賜要回營才能下發,即使如此,幾人仍禁不住熱切的討論。
只有陸九郎靜默不語,他臨陣不前,犯了軍中大誡。史勇情急時曾揚聲責備,或許已入韓七之耳,她對違紀向來嚴格,回去或許伍長都當不了,哪還寄望什麼獎賞。
史勇沒覺出他的心思,還覺奇怪,「陸九,你怎麼不說話?」
陸九郎一撩眼皮,涼涼道,「何必樂得太早,就算抄出金山銀山,也是五軍共分。」
眾人一啞,伍摧不服氣道,「韓大人是朝廷欽定的沙州防禦使,五軍誰敢不服?我們赤火軍扛了主戰,怎麼說也該拿頭一份。」
以韓戎秋的慣於攏絡人心,還真未必如此,陸九郎也不掃興,敷衍兩句過去了。
全軍休整過後,韓戎秋決定趁勝而擊,發兵下一城。
沒想到大軍未動,會州、廓州與岷州已傳來消息,當地蕃將自知不敵,棄城而逃,河西軍不戰而勝。至此西盡伊吾,東接靈武,除了涼州以外,河西四千餘裡山河,逾百萬之戶重歸漢人之手。
韓戎秋驟然接管了六座城池,多了無數事務,僅是安排各城的駐守,著人接掌城務,收檢庫錄,撫慰百姓,就已忙得不可開交。大軍留下一部分協助,傷員隨著撤軍回到了沙州大營。
養傷的日子供養豐足,操訓也免了,陸九郎與伙伴閒扯度日,不知不覺混了月餘。等到傷口徹底痊癒,營地被大雪所覆,韓七終於歸來,頒下了眾人盼望已久的獎賞。
近衛營皆記一功,勇猛者升拔兩級,餉銀翻倍,史勇等人還得了額外的賞,全軍無不狂喜。
唯獨陸九郎一無所得,彷彿給遺忘了,他雖在意料之中,心頭仍是沉墜。
眾隊友從狂喜到錯愕,投來復雜的目光,背地裡暗議,史勇心裡過不去,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尋韓七申訴。
陸九郎懶得理同袍的勸慰,望著簷下的冰溜子發呆。
既然升遷無望,留下去更羞恥,不如與許勝一般退營,就不知韓家肯不肯放人。如今他已經學會在荒野中辨位生存,不會再給人捉回,卻想不出該去哪一地。
他面上冷漠,心頭凌亂不堪,既是委屈,又有憤恨,陷入了空茫與燥亂。
史勇回來了,神情古怪,「韓七將軍說,這一戰你沒有賞銀,以後也不是伍長。」
果然懲得乾脆,陸九郎更不是滋味,恨不得脫身而走,遠離可恨的營地,可恨的人。
史勇咳了一聲,又道,「她說從明日起,你當她的親衛。」
陸九郎一怔,陡然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史勇咧開嘴,重重在他肩頭一拍,「臭小子,韓七將軍瞧上你了,要飛黃騰達了!」
陸九郎覺得史勇雖然義氣,腦子實在不大靈光,一定是誤解了什麼。
韓七有一隊女親衛,既是隨護,也照料生活起居,沒來由突然拔一個男兵當親衛。他在韓七手上受挫無數,絕不敢有半點幻想,哪怕次日清晨等在韓七的營房外,依然難免懷疑,莫不是又來一頓青木營裡的折磨?
韓七晨起練功,每一項與平日無異,直到最後抄起長槍,擲給一旁的陸九郎。
陸九郎接在手中,不明所以,還沒來得詢問,一槍陡然逼近面門,他倉惶格擋,下一槍來得更疾。韓七槍式迅捷,變招如電,陸九郎咬緊牙關招架,給壓得汗如雨落,拼著一點意氣強撐,不知過了多久,繚亂的槍影驟然一空,韓七停了攻擊。
陸九郎驀然一鬆,只覺眼前發黑,骨軟筋疲,整個人險要栽倒。
韓七氣息未亂,平靜道,「一刻。」
陸九郎應付得艱難萬分,累得快站不住,居然僅有一刻,一時又懊又氣,當她在刻意羞辱。
韓七槍尖一引,重現方才的招式,「你能看出槍勢,但運槍跟不上,應對慌亂,不斷被對手引帶,完全忘了反擊。」
陸九郎怔住了,韓七又道,「對戰時力量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縱然敵人比你強,只要在周旋中找出弱點,依然有機會取勝。」
陸九郎心神大震,忽有所悟,「方才我該以攻代守,哪怕不如你快,只要進攻要害,你就得回槍,我就不會被引得疲於奔命!」
韓七收槍不置評論,「下去自己練,今日的夠你琢磨。」
陸九郎心潮湧動,足下一動又停了,終是問出來,「抹了我的伍長,又給指點,到底是懲罰還是獎勵?」
韓七迎著初升的朝陽一伸腰,漫不經心道,「陸九郎,你不是個好兵,軍中以忠誠換忠誠,以守護換守護,你根本不懂,也毫無付出之意。唯一可讚的是尚有一點血性,既然求我教你,暫且試上兩天,要是敢懈怠,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
陸九郎捏緊了槍桿,心頭五味雜陳。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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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10:25 PM
第四十章 長者賜
韓戎秋大捷而歸,少不得要向王廷報喜,他派出兄長領隊前往中原,韓家長兄已是花甲之年,本該安享天倫,為家族毅然踏上了遠行。
出發之時,韓氏親族集體相送,氣氛安靜而寧肅。
韓昭文眺至車列不見,對著煙塵一嘆,「此去一別,不知伯父還能不能回到沙州。」
韓平策訝然,「二哥這是什麼話?隨行的護衛是精挑細選的銳卒,一定能順利往返。」
韓昭文沒有答腔。
長子韓偃武體格雄健,已擔了部分政務,明白二弟的潛意,「不是擔心路途,而是抵達長安以後朝廷的安排。」
韓平策更為疑惑,「這樣大的喜訊,朝廷難道不褒獎,反而加以為難?」
韓偃武神情深斂,「如今除了韓家,還有誰鎮得住河西之地。但執掌五州成了十一州,朝廷難免會有所約制,或許將令伯父留在長安。」
家族中已經私下議過,唯有韓平策在營中忙碌而未聞,至此一聽才明白,為質的多為親子,這一次是由伯父代了,不禁默然。
韓偃武又道,「畢竟是報喜,朝廷少不了禮待,伯父在長安定能安樂,也無須過憂。」
話雖如此,兩地相隔萬里,此去與永別何異,韓平策難免心頭沉墜。
韓偃武不覺瞥了一眼二弟,韓昭文靜靜的拄拐,一直未語。
裴佑靖留在沙州商議政務,也來相送,瞥見韓夫人身畔的韓七,仔細打量了一陣。
韓七覺察過來,意外見他抬手相召,近前不卑不亢的一禮,自忖不久前得罪了裴行彥,氣得對方次日就返回了甘州,裴氏家主恐怕要有所責備。
沒想到裴佑靖和顏悅色,「聽說蘭州一戰,你力挑兩名蕃將,初逢大戰就有如此戰績,很是不錯。」
韓七知他性情高傲,不好相與,突然間卻和藹起來,她謹慎道,「不敢當裴大人誇讚。」
裴佑靖微微一笑,「我與你母親相識,她當年曾喚我為兄,並非只有韓家記念舊誼,你就如我親侄女一般,不必拘禮。」
韓七越發詫然,見他言語溫和,的確有親近之態,方改了稱謂,「多謝裴叔。」
裴佑靖端雅的一頷首,「韓家將你教養得很好,今年多大了?」
韓七沒想到對方居然和自己敘起家常,「已經十五了。」
裴佑靖取下一枚玉扳指,「天德城不便,未及給一份見面禮,這次給你補上。」
他衣飾極精,佩飾無不名貴,這一枚扳指更是碧光青潤,必非凡品。
韓七哪裡肯接,「得裴叔一讚已是榮幸,不敢當此厚賜。」
裴佑靖的目光投向數步外的韓戎秋,帶上了戲笑,「這算什麼,我給侄女一份見面禮,難道令尊還能不許?」
韓戎秋也留意到這邊,聽了話語只得一咳,「既是長輩所賜,你就收著。」
韓七這才雙手接了,行禮謝過。
裴佑靖很滿意,走去與韓戎秋說話。
韓家三子瞧在眼中,見妹妹退到一旁,韓平策當先一問,「給了什麼?」
韓七攤開手,扳指給陽光一映,透水般鮮翠靈潤。
韓家作為一方名門,家風尚簡,除了節宴外不常佩飾,珠玉寶器並不少,韓平策縱是見慣了也不禁一讚,「好東西。」
韓昭文審視片刻,道出疑惑,「小七與裴家不熟,還曾與裴少主衝突,怎麼突然得了禮?」
韓平策一怔,忽然忍俊不禁,「沒準正是為此,裴行彥不是給小七氣回了甘州?聽說他一頭紮進銳金營,不顧一切的苦練,連母親的哭鬧也不理,假如能長幾分出息,確實得多謝小七。」
韓七忍不住分辯,「我可沒有辱他,從頭到尾都很客氣,更沒動他半根指頭。」
韓昭文莞爾,對心高氣傲的裴家少主而言,當眾受挫於一個女孩,已然是莫大的恥辱。
韓偃武常隨父親參與幾大家族的議談,開口道,「這扳指我有印象,裴叔任家主後常戴,不是隨意的物件。」
如此一說,幾個人皆斂了笑,各自生疑。
韓七欲言又止,韓昭文明白其意,「此時退還就是得罪,不妥。」
韓平策猶豫道,「總不會一點東西就想把你哄了去,你跟裴行彥又不對付。」
氣氛一時凝滯,韓七捏著扳指不知所措。
韓戎秋沉厚的聲音響起,「一個見面禮而已,值得你們胡思亂揣?」
他才送裴佑靖離去,過來就聽見兒女的議論,沒好氣的一斥。
韓偃武見父親眼神一掠,立時開口,「我還有事要辦,先去處置。」
韓昭文當然也懂,「我跟大哥一道走。」
有兩個兄長作樣,韓平策也不傻,跟著溜了,餘下韓七一人。
韓戎秋這時才道,「蘭州大捷,五軍的將領都誇你不讓鬚眉,裴大人欣賞後輩,出手一向大方,別給小子們的胡話嚇住了。」
韓七望著父親,遲疑的應了一聲。
韓戎秋現出一點笑意,「你年紀還小,不必為親事想太多,我還得再挑幾年,總要擇個好的,配得上七丫頭的能耐。」
韓七稚凝的神情鬆了,「謝謝阿爹。」
韓戎秋撫慰了女兒,又提起軍務,「這一戰折損不少,營裡要盡快補兵,鄧霄的傷未癒,暫時管不了事,我讓昭文先兼著,你跟著學,有不懂的就問。」
說起營裡的事,韓七格外精神,聽父親提點了幾樁要務,皆記在心頭。
韓戎秋又說到用人,「練兵之餘也要留意人材,抽調了一批將官駐去蘭州,空缺也得補上,有可造就的不妨大膽些——聽說陸九郎做了親衛,目前在軍中怎樣?」
韓戎秋安排陸九郎進赤火營後從未提起,此刻卻了如指掌,顯然一直有關注。
韓七心裡明白,也不多問,「他在士兵中算優秀,但性子滑脫,遇強敵怯避,不宜領兵。」
韓戎秋踱了幾步,思忖道,「依你看,這人如何才能調訓成器?」
韓七觀察已久,自有一番見解,「陸九郎自私多疑,不屑恩情與義理,強壓會激起反撲,哄著反給他拿捏,最好是不偏不倚,視若尋常。眼下將他拔成親衛,我再給些指點,他既然自視甚高,不甘於人下,一定會抓住機會,能成什麼樣全看他自己。」
她其實也瞧不上這小子,但阿爹在意,還是能教且教。
韓戎秋的眸中多了讚許,「你拿透了他的脾性,難怪在赤火營老實了,就依你的法子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 10:33 PM
第四十一章 夕陽斜
槍影的攻襲倏忽莫測,陸九郎全神貫注的應對,周旋良久漸漸窺出槍隙,他壓住狂喜,捉住時機大膽一擊,誰想到竟是對方的誘招,一瞬間左側槍芒乍現,擊中他無防的腰肋,撞得他倒跌開去,隔著皮甲依然肋骨生疼。
濕汗混著塵灰,陸九郎又頹又累,狼狽不堪。
逆光中的纖影看不清面目,無情的拋下兩個字,「不行?」
這兩個字陸九郎聽了無數遍,一次次懊怒如狂,影子就似一個不可戰勝的夢魘,他發狠的握住槍,躍起迸聲,「再來!」
他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爬起,領受無盡的汗水與挫折。
不行與再來之聲交錯,到最後響遏耳邊,宛如一陣巨浪轟鳴。
陸九郎在草叢深處驚醒,眼前是晴藍的天空,身側搖曳著高長的野穗,夏日的豔陽正熾,烈風拂過綿軟的叢草,坡下一條彎長的河流穿越原野,向遠方綿綿流去。
夢中的狂怒消散了,他放鬆了緊繃的身體,一隊人遠遠的策馬奔來,領頭的是伍摧,王柱的馬上還綁著一隻羊。
石頭老遠就開始喊叫,「九郎——我們練完啦——抓了野羊——」
草中的野蟲給奔近的蹄聲驚動,紛紛亂蹦,陸九郎眼疾手快的抓了一隻松鼠。
一隊人曬得汗流浹背,盛夏難得能出營操訓,見了河水比什麼都親,紛紛扒光了下河打鬧,攪得水面一片渾濁,盡興後才爬上來,小兵先行回營,幾個親近的伙伴在陸九郎身畔坐下。
石頭扯了扯濕衣,豔羨道,「日頭曬得要命,還得吃灰爬沙的訓練,只有九郎舒服,躺在坡上睡大覺。」
誰能不羨慕,李相取笑,「你要是能在校考中拔頭名,也可以不用操練。」
王柱又一次感嘆,「大伙一起入營,陸九當時就是個稀鬆貨,怎麼幾年後差別這麼大。」
幾人望著陸九郎,竟有些想不起從前的樣了。
少年已經成了青年,身量也躥拔起來,如今的陸九郎不再是雌雄莫辨的秀氣,變得高大英挺,肩闊臂長,眉眼狹銳靈狡,氣息強悍而桀驁,即使在漫不經心的撥弄松鼠的尾巴,仍有一種奇異的魅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石頭摸了摸腦袋,「九郎一直與將軍對練,當然不同,要是我也有這運氣就好了。」
幾人皆笑起來,伍摧謔道,「換你一天都撐不過,已經給打傻了。」
一幫人私底下都覺得陸九郎很特別,這小子說好運當真好運,得韓七將軍親自指點,幾年下來成了軍中翹楚;但說到升遷又令人費解,練到如此能耐,連個小頭目也沒混上,至今仍是普通一兵,遠不如一幫伙伴。
伍摧問起他來,「營裡在傳五軍競武的事,史勇肯定要上,你上不上?」
王柱跟著攛掇,「當然要上,聽說許多大人物要來觀看,陸九正好一顯身手。」
陸九郎拈著草籽餵松鼠,漫不經心道,「顯了又如何,難道還肯給我升一級?」
石頭對此憤憤不平,「九郎這樣強了,為何不能升拔,定是有人故意壓著你。」
還能有誰,自然是韓七,史勇已成了近衛營的營長,曾大著膽子向她提過,依然無果。
陸九郎垂著眼皮,漠然道,「無所謂,反正軍中的賭戰也沒少賺,日子照樣快活。」
河西十一州歸治,沙州越來越繁華,陸九郎的銀子交給王柱投在商隊,連本帶利滾了不少。
李相在一旁道,「據說競武的獎勵極優厚,如果能贏就發財了。」
王柱想開盤口,一個勁的慫恿,「沒錯!一旦得勝,上頭再壓著你就說不過去了。」
眾人紛紛勸誘,陸九郎不置一辭,撒手放了松鼠,「你們先回營,讓我獨個清淨一會。」
辰光確實不早,幾個人還念著回去烤羊,依言上馬走了。
陸九郎對著長草胡思亂想了一陣,日頭漸低,朦黃的光籠罩著天地,四野安靜柔和,野鳥咕咕的鳴叫,遠處有蹄聲漸近。
他從草縫裡望去,一匹高駿的黑馬停在河畔,馬上正是韓七。
幾年來二人對練無數,似乎該是熟悉的,然而韓七除了指點從不多言,哪怕他成長到足以與之相抗,她也沒有半分特殊,始終淡薄如一。陸九郎一股積怨憋了許久,隱在草中也不出聲,不無惡意的想,若她也脫衣洗沐,倒不妨看個樂子。
韓七從城中過來,大約也熱了,跳下馬走近淺灘,夕陽映得河水明滅不定,宛如一條粼粼的金帶,托著她輕盈的身影。
韓七俯身掬水洗臉,黑馬在一旁舒愜的飲水,快活的頓蹄,濺濕了她的衣裳,她也不惱怒,抵著龐大的馬首蹭了蹭,溫柔又縱容。
這樣的神情很不像韓七,她在營中威嚴冷肅,令行禁止,如一根規約的鞭子;上陣時又凌厲鋒銳,血濺眉額也不動神情,不會有半分柔軟。
但這的確是她,韓七比少女時高了許多,稚氣已然褪盡,軟茸的眉凝似翠羽,眼眸明烈而英亮。或許四野無人,她居然笑了,紅軟的唇輕翹,露出一點瑩白的齒,歡悅又明媚,她拭去眉睫的水珠,脫靴捲起褲腳,踩進河中與黑馬嬉戲,潑起一串串瑩亮的水花,裸露的臂腿纖長優美。
待歡鬧沉靜,她輕撫愛馬,指尖細細梳過濃密的黑鬃,布衫的邊緣給陽光沁亮。
遠闊的天地,蒙蒙的芒草,金色的河水汨汨而淌。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美得如一個幻相。
直到天光暗淡,河灘空無一人,陸九郎才回過神。
河西五軍雖是同盟,平時各據一州,難得這次各遣精英競武,軍中無數好男兒摩拳擦掌,誓要拔個頭籌。
青木大營正在修整,競武之地放在了赤火營,消息一出全營樂瘋了,眼看競武的觀台開始搭建,恨不得去幫忙扛木頭,士兵們熱切的議論,連飯食也似更香了。
軍中的選拔同樣沸騰,年輕兒郎熱血好勝,無事都要爭鋒,何況此次機會難得,一旦入了貴人之眼,豈不就此飛黃騰達。
大營的校揚聲浪激揚,連日較技篩拔,勝敗無數,有人喜笑顏開,有人垂頭喪氣,也有僥幸來混場的滑稽百出,圍觀的噓笑陣陣,比過節還歡樂。
連夜裡的巡營也放鬆了三分,王柱弓著腰,如藏了八個月的肚子,偷摸溜進營房。
史勇從王柱的懷中掏出一壇酒,喜得咧嘴,「有你的,老子的錢沒白花。」
王柱得意的又掏出一包鹵肉,一幫伙伴聞著香氣,樂哈哈的圍坐一圈。
史勇給一人倒了一碗,舔去指上沾的酒,「我跟陸九入選,不管能不能勝,先喝它一回。」
伍摧信心滿滿,「一定能贏,等你們五軍揚名,咱們跟著長臉。」
酒是好酒,雖不如百味樓的名釀,在軍中已極為難得。
陸九郎無聲的啜飲,他不似史勇,心思藏得深,誰也瞧不出在想什麼。
石頭歡喜之餘有些憂心,「聽說裴少主也要來,沒準還要找麻煩,九郎是不是得避著些。」
史勇豪氣萬丈,「怕他個卵,這是韓家的大營,還能在自己營裡吃虧?等陸九得個頭名,正好看那家伙是什麼臉!」
李相跟著嘲笑,「近年總傳裴少主年輕英武,身手不凡,就沒見他上過陣。」
王柱也不屑,「哄抬名聲罷了,公子哥的性命何等金貴,哪捨得陣上拼殺。」
伍摧一樣瞧不起,「韓家就沒這般作態,韓七將軍是女人都殺敵無數,誰不讚一聲赤凰。」
韓七帶兵屢立戰功,不弱於聲名卓著的兄長,近年已掌了半個赤火軍,她出戰時黑甲赤纓,英勇無畏,士兵多以赤凰而呼,百姓間也漸漸傳開了。
陸九郎端著酒,不鹹不淡道,「什麼赤凰,吹噓過頭了,也不怕別軍聽了笑話。」
伍摧滿不在乎,「笑話什麼,韓七將軍有能耐,全軍心服口服,裴家就算想給少主冠個虎狼的稱號,銳金軍的幾萬兵肯認?」
陸九郎懶得爭辯,轉了話頭,「你們猜為何突然競武。」
伍摧給問得一愕,「誰知道,或許大人物一時興起,想瞧些熱鬧?」
史勇也不明所以,「你小子想啥?有機會露臉不好嗎?」
陸九郎也不解釋,「最近城裡有什麼大事?」
王柱聽聞的外頭消息最多,懵然道,「沒什麼特別的,好像朝廷有使者來了,將韓大人褒獎一通,賜了些寶物。」
陸九郎暫時按下思慮,對著史勇一哂,「我要衝頭名,你也拼著些,別教我比下去。」
史勇罵罵咧咧的一呸,「放屁,老子要是輸了,親自給你打洗腳水!」
幾人嘩笑,陷入了胡吹的歡鬧。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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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1 11:11 PM
第四十二章 千軍競
赤火大營號角悠長,五軍旌旗獵獵招展,萬千士卒翹首以盼的競武之日終於到來。
四年前,河西光復十一州,天子狂喜,入長安的韓家長兄獲封金吾衛大將軍,留居帝都。韓戎秋受封河西節度使,管內觀察處置使,檢校禮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食邑二千戶,實封三百戶,成為天下十大節度使之一。
時至今日,假如韓戎秋再至天德城,連防禦使周遠庭也要執下官之禮。
韓戎秋也確實未負眾望,他鼓勵耕種,保護商旅,使民眾安然生息,商貨往來自如,一年比一年興旺,成就了空前的塞上繁榮,百姓無不盛讚,眾多部落甘心為之驅策。
此次名為競武,與盛會無異,觀看者不僅有五軍將領,還有十一州的眾多高官與豪族,許多人還是頭一次踏入威名赫赫的赤火大營。
趙家的家主趙奢是武將出身,如今養尊處優,腰腹寬碩,仍看得出年輕時的瀟灑倜儻。他從蘭州之戰後就不再掌兵,將軍務交給了幾個兒子,此時展眼一望,當即道,「平素說你總是不服,瞧一瞧韓家大營,比咱們家的如何?」
趙英見赤火營數萬兵卒列陣而立,軍容威肅,宛如鐵鑄的森林,偌大的校場不聞絲毫雜聲,治軍如此可謂極難,不禁一默。
趙奢喃喃道,「據說赤火軍掌營的還不是韓家小子,而是韓家的丫頭,好生厲害。」
趙英還未回答,就見裴氏家主行來,少不得致禮。
裴佑靖與趙家往來頗多,相當熟稔,對著趙奢打趣,「前次你還說未必來,怎麼忽然得空了,究竟是韓大人的情面,還是哪位夫人的盛約?」
趙奢哭笑不得,裝作未見遠處華裙曳地的婦人,「你的嘴一慣的不饒人,我來不來都有錯。」
趙家的家主與安夫人昔年有過糾纏,在河西的豪族中不是秘密。
趙奢妻妾眾多,安夫人也絕不寂寞,往昔的風流早已雲散,但對於安家的生意,趙家會暗裡護應,安夫人也會慷慨的予以回報,權錢鑄起來的默契遠比短暫的情熱長久。
安夫人一扶高髻,髮上插滿了累累寶釵,絢彩耀目,份量也著實不輕,她對著愛女叮囑,「趙大人身邊是裴大人,後頭的年輕人就是裴家少主。」
安瑛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婚嫁之齡,安夫人在沙州豪門挑了又挑,難有母女皆合意的,只有將她多帶出來相看。
安瑛依母親之言一望,瞧見一個青年郎君,風姿俊秀,神態倨傲,彷彿一件名貴的玉器,矜貴而難以接近。
青年覺察到安瑛的視線,宛如通透母女二人的心思,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譏諷。
安瑛想不到對方如此傲慢,臉頰驀的燒起來,羞惱的撇開眼,安夫人卻未留意,觀席上正喧鬧起來,韓大人一行到了。
韓戎秋身居高位卻很隨和,與眾人笑語寒喧,身邊還帶了一子陪伴。
安瑛曾在宴上見過,認出是聲名卓著的韓小將軍,她更好奇傳說中的韓七小姐,然而對方從不參與世家的宴樂,此時環視半晌未能尋見,不免有些失望。
大人物陸續入場坐定,軍鼓一擊,數萬人的軍陣驟然而變,宛如四方分浪,以競武的校場為中心,有條不紊的行移,進退之間一絲不亂。
安瑛看得目不轉眼,方在驚嘆,一個黑衣將領走上觀台,對著韓大人一禮。
那人的舉止如男兒,卻是位年輕美麗的女郎,但見眉睫如墨,唇色緋紅,絢烈又冷凜,天然英姿獨絕。
安瑛作為豪族千金,見過許多麗質天成的美人,頭一次遇上如此獨特的氣質,不禁看得忘形,直到戰鼓咚咚敲起,她才回過神來。
觀台起了一陣嗡嗡輕議,安夫人也忍不住打量,「這就是韓家的赤凰?」
韓七小姐立在觀台邊緣,望著台下數萬士卒,沉靜不見喜怒,身上卻凝了無數的目光。
安瑛好容易挪開眼,發現那位傲氣的裴少主也在看韓七小姐,不同於旁人的驚讚,他的眼神尖銳,似敵意又似仇恨,不知什麼緣故。
此次競武比鬥的內容為騎射、槍術與縛絞,參與者皆是千裡挑一的精英,鬥起來極有看頭,每一場競逐都引來議論與喝彩,達官貴人與士兵一樣的興致盎然。
史勇箭術平平,槍術普通,但體強力大,最擅長的就是縛絞,也確實有能耐,連克數場進了決賽。決勝的對手來自厚土軍,是個同樣壯碩的僧人,二人力量雄渾,在台上擰得天昏地暗,扳腿扣脖子誰也不肯放,互勒得面色紫漲,最後還是僧人略勝一籌,將史勇鎖得昏死過去,生生輸掉了比賽。
近衛營一陣唏噓,餘下的希望投給了陸九郎。
縛絞已然決出勝負,隨之就是陸九郎所選的槍術開場。
與縛絞不同,槍術出色的人大多矯健修長,在馬上更顯英武,尤其陸九郎身形頎長,肩闊腰韌,生相又異常俊朗,一上場就引起了眾多關注。
觀台上的安瑛認出來,驚得險些脫口,硬生生忍住。
安夫人輕搖絲扇,目光深曖的打量,勾起了極大的興致,忽然覺出有些眼熟,仔細一想,愕然望向了女兒。
安瑛漲紅了臉,委屈又嗔怨,「阿娘,我說過他不是騙子,你就是不信!」
安夫人氣笑了,難以置信的又看了兩眼,想起趙家回話是韓家女攔了,不禁喃喃道,「韓七小姐倒是會調教,這小子完全變了個樣。」
安瑛的心怦怦的跳,數年不見,靈秀的少年竟成了如此英悍的男兒。
觀台另一邊的裴行彥也認出了仇人,「陸九郎!」
裴佑靖雖厭惡此人,但接了韓家極重的賠禮,自不會再計較,他宛若隨意的與韓戎秋閒話,「他也上來比試?怕不是為難了些?」
韓戎秋笑吟吟的一望,「年輕人有意進取,當然得給予機會。」
韓平策聽得翻了個白眼,妹妹親自教了數年,縱是個木鐘也該有些成效了,他走去台邊,對妹妹道,「這小子可別敗得太快,裴家正等著看笑話。」
韓七低睫而望,淡道,「不至於此。」
槍術之競,既考驗槍術,又考驗馬術。
陸九郎的槍勢凌厲迅疾,馬術嫻熟,成功的勝出了三場,加上運氣好輪空一場,順利晉入決勝,引起了各方關注,名字也傳入了觀台上的貴人耳中。
趙英納悶,這名字必然聽過,面孔卻實在陌生,直至瞧見韓七小姐才猛然想起,不禁大愕,附耳與父親道了頭尾,趙奢也生出了驚訝。
安瑛身形前傾,凝望著陸九郎的一舉一動,心潮起伏難抑。
安夫人支頤深覺可惜,難得這般精悍漂亮的小子,險些能納入床幃,卻讓韓家女截了去。
陸九郎不知觀台上的波瀾,只盯著決戰的對手,無巧不巧,對方來自青木軍,還是一位熟人——韓平策的親信,統令近衛營的長庚。
長庚從小隨主人練功,槍馬相當強悍,此來拿定要奪魁,沒想到對手居然是陸九郎。他聽聞過這人在赤火軍聲名漸起,並未放在眼中,直到此次親見施展,才覺出了幾分意外。
這一場交戰也很奇特,陸九郎的槍術學自韓七,但韓七與長庚一樣,均是由韓平策親授,以至於對戰的雙方熟極彼此招式,鬥起來不相上下,戰局陷入了膠著。
長庚一番急攻,對手卻以纏避應對,防範得近於怯懦,他久戰不下有些急了,故意用言語相激,「小子,你就只會縮頭?」
陸九郎也不理會,運槍依舊迂回。
長庚激聲相刺,「你莫不是天生慫貨,懼怕與強敵交手?」
陸九郎似生了怒意,運槍直攻而來,潑風般的一輪刺挑,槍影疾密如林,長庚正中下懷,一邊招架,一邊等他勢疲換招之時的空隙,果然等到他招式用老,馭馬後撤,長庚抓住時機,急衝要將對手挑落,誰知陸九郎身形一偏,剎那單手回槍一掃,鈍木槍頭正中長庚,擊得他當場摔落馬下。
韓平策在觀台瞧得分明,「長庚太急了,上了他的當,這一槍過於狡儈,不像你教的。」
這一猜不錯,正是陸九郎自己琢磨的,他正面鬥不過韓七,想出了不少歪招,對付韓七效用不大,在長庚身上卻很靈。
長庚絕沒想到會輸給這陰險卑瑣的小子,見陸九郎得得的馭馬走回,也沒說嘲諷的言語,嘴角懶慢的一勾,神態極盡輕蔑。他氣極掙扎而起,胸骨劇痛難當,聽著四下歡聲雷動,激得嘔出了一口血。
赤火軍的人竟然勝了青木軍,拿下槍術的頭名,數萬兵卒狂喜,歡騰如沸,近衛營的隊友更是尖呼高叫,大笑如狂。
觀台的大人物也在讚嘆,韓戎秋十分欣然,對裴佑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何?」
裴佑靖槍馬精熟,自是行家,見爛泥般的小子宛如脫胎換骨,訝道,「真是奇了,將來必是一員猛將,怎麼訓出來的?」
韓戎秋莞爾,「大約是近幾年沉穩了,學會了精進。」
陸九郎確實穩了許多,得勝時也不再忘乎所以,他捺住快意馭馬走了一圈,作為對歡呼的致意,裴行彥怨毒的盯著,氣息更為陰沉。
韓七手勢一抬,畫角聲起,數萬人的喧鬧靜下來,帶著喜氣等待對獲勝者的頒賞。
令行禁止,萬眾如一,裴佑靖不由一讚,「好個能耐的丫頭。」
裴行彥寒著臉,突然立起,向韓戎秋揚聲道,「競武格外精彩,小侄也為之技癢,想請韓七將軍下場一鬥,還望韓大人准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0:38 AM
第四十三章 釁高下
韓戎秋錯愕之餘,裴佑靖也大出意料,所有人都怔住了。
裴行彥聲音高朗,傳得觀台人人聽聞,連台下的士兵也入了耳。
韓平策皺了皺眉,知對方記恨舊事,對妹妹道,「別理他,這小子不看場合就挑事,他爹可在台上,兒子當眾一輸還不知惱成什麼樣。」
這與士兵的比鬥不同,韓七是赤火軍的主將,裴行彥的背後是銳金軍,當著萬眾爭高下,傷的是兩軍的顏面,韓七當然明白利害,對裴行彥的話語宛若不聞。
韓戎秋也不會允許,平和的拒了,「競武已畢,賢侄有意不妨私下切磋,時辰不早,不宜誤了頒賞。」
裴行彥卻不肯罷休,銳聲道,「擇日不如撞日,就當為大會添些意興,既是在赤火大營,難道韓七將軍還不如士卒之勇?」
裴佑靖見兒子神情執拗,句句進逼,絕非一時起興,定是來前已有主意,他方要將之壓下,忽然心念一轉,反而向韓戎秋道,「罷了,小兒不知高低,在銳金營磨了幾年,一心要同你家丫頭較量,讓他受點挫折也好。」
韓戎秋明白老友這是要借機磋煉愛子,一激上進之心,不由苦笑。
裴行彥見父親允了,對著台邊的女郎激聲挑釁,「韓七,當著數萬士卒,你敢不敢接戰!」
韓平策聽得火冒三丈,「這蠢貨當練幾年就能耍威風了,不必給他留臉,狠狠削他一回。」
韓七不語,靜待韓戎秋發話。
韓戎秋默了片刻,輕喟一聲,「既是如此,你主隨客便。」
韓七終於掠了一眼裴行彥,「裴少主要比什麼?」
裴行彥傲然的擲出兩個字,「騎射。」
裴行彥在台上昂首力爭之時,底下的士兵也沒閒著,前排耳朵靈的往後排傳,越傳嗡嗡聲越大,數萬士兵知悉多了一場意外的較量,無不興奮起來。
安夫人以扇掩口,徐徐輕笑,「裴少主真是意氣,這一對看來很合襯,想必裴大人也樂見。」
安瑛給驚呆了,經母親一點才發現裴氏家主面上帶笑,正與韓大人閒談,似毫不在意輸贏。
裴行彥俊秀高傲,韓七明豔英冷,二人各自挑了弓箭,躍上坐騎,馳入了比試的馬場。
競武的騎射並非比拼射靶,而是兩騎奔逐互射,先中對手者為勝。
裴行彥在騎射下了狠功,多少次磨得大腿血泡,臂膀酸痛難當,歷盡艱辛練出在銳金軍中也足堪一誇的箭術,為的就是今朝一洗前恥,他的眼瞳收縮如針,緊緊盯住對面輕快的黑馬。
馬上的韓七身形放鬆,單手執弓,箭囊內是去頭的羽箭,兩騎遙遙相對。
裴行彥目光冷然,決意讓她根本沒機會搭弦,趁著馬距閃電般引弓,一枚疾箭嘯出,直奪韓七的咽喉。
韓七偏身一挪,隨即又兩箭至,絲毫不給喘息之機。她伏身躲過兩箭,第四箭直奔面門,她後仰避讓,又三箭接連而來,她似有所料,驅得黑馬一縱,飛箭擦身而過。
裴行彥絕不容她逃開,瞬息又發兩箭,一箭取肩,一箭取腿,自忖必能擊中其一,鞍上的韓七卻突然不見了,結果一箭失空,另一箭擊中空鞍而墜。
這九箭一氣呵成,密如走珠,眾人瞧得心弦繃緊,氣都喘不過來,甚至有的見鞍上空蕩,以為韓七中箭落馬,發出了驚呼。
裴行彥死死咬牙,面頰緊繃,心知韓七一定是懸藏馬腹,他搭箭蓄勢以待,見馬腹下影子一晃,指上方要鬆弦,赫然一箭穿來,剎那擊中了他的鎖骨正中。
那箭已去了頭,空桿一擊就墜了,卻引得數萬人轟動,幾近難以置信,韓七的姿態如此不利,依然能如此精準!
裴行彥面如死灰,箭支仍在弦上,已經失去了張弓的意志。
韓七輕盈的從馬腹翻上來,一場騎射競逐,她只發了一箭,卻引得全場沸騰。
連安瑛都激動得面赤,按住胸口驚跳的心。
台上的韓平策難抑得意,登時笑出來,其實妹妹初上手就是學騎射,練到爐火純青才改練槍,後來入營領兵,用箭的機會不多,才不為外人所知。
裴佑靖預料到兒子會輸,也未想到如此懸殊,讚道,「這份穩準著實厲害。」
韓戎秋少不得謙道,「彥兒也不錯,變化極大,看得出下了苦功,未來可期。」
數萬士兵歡呼如雷,韓七的近衛營又笑又嘲,鬧得最為大聲。
史勇直拍木欄,眼角笑出淚花,「那蠢貨還以為能贏,做夢呢!」
石頭看得瞠目結舌,「九郎,將軍的箭術簡直神了!」
陸九郎沒有歡呼,靜靜的望著韓七,目光深烈又詭異,不知在想什麼。
角聲響起,士兵們再次安靜下來,競鬥的獲勝者被引至觀台下。
韓戎秋步下台階,侍從捧上銀盤,逐一給予勝賞。
當他來到陸九郎面前,方綻出微笑,年輕人突然單膝而跪,鋒銳的眉一揚,聲音響徹全場,「小人不要賞賜,願效裴少主,請韓七將軍一戰!」
一瞬間全場俱靜,鴉雀無聲。
裴家少主也罷了,普通一兵也敢狂妄的有如此逾越之言?
年輕人英挺無倫,俊朗又桀驁,雖然態度張狂,樣子實在漂亮。
安夫人慢悠悠道,「可惜生了張好臉,卻是個蠢東西。」
安瑛看得怦然心動,忍不住道,「他敢於挑戰,哪怕失敗也是勇氣可嘉,怎麼會是蠢?」
安夫人以指扶額,冷笑道,「當初要不是韓七小姐護著,他能活到現在?在赤火軍練出了本事,如今卻挾眾以求,要借韓家女揚名,這等奸狡無情的貨色,韓大人即使當場敷衍,轉頭就能送他去死,以為韓家是好欺的,容得他如此翻騰?」
另一邊的趙奢也在若有所思的打量,「這人什麼來歷?」
趙英驚得蹙起眉,「就是個市井無賴,毫無根底。」
趙奢想得更多,語帶深意,「沒根底韓家會護著他,還花這麼多心思栽培?韓大人從來深睿遠謀,絕不會做無用之事。」
趙英瞧了一眼韓七,「或許是韓家女被他所惑,韓大人未必知情。」
趙奢越發篤定,「那他更不敢挑釁自己的倚仗,除非是不想活了,能練成這樣,總不該是個傻子,回頭打聽一下,其中必有隱情。」
觀台上的貴人竊竊而語,下方的近衛營也炸了鍋。
史勇險些神魂出竅,「是我聽錯了還是陸九瘋了?」
伍摧同樣陷入了崩潰,「是他瘋了,敢挑戰將軍!他這是找死!」
李相不免疑起怪力亂神,「他莫不是昨晚給小鬼迷了。」
王柱也慌了神,「完了,方才還慶幸賭贏了,這下要給這小子收屍了。」
石頭目瞪口呆之余,望著陸九郎的身影,莫名道,「萬一九郎勝了呢?」
這一次眾人異口同聲,齊齊一喝,「那是做夢!」
伍摧扯住石頭的耳朵,激聲道,「做夢都不可能,沒見裴少主輸得多慘?那還是將軍留手,不然能教他一箭都發不出來!陸九算什麼,一個親兵犯上挑釁,不戳他七八個透明窟窿才怪!」
王柱更是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近年他被將軍按著打,哪一次贏過!」
石頭給伍摧噴了一臉唾沫,嘴唇訥訥的翕張,不敢再吱聲。
不錯,九郎不可能贏,但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平白無故的做蠢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0:49 AM
第四十四章 決輸贏
陸九郎壓根不管自己行為悖逆,頂著無數議論,竟然又道,「望大人成全匹夫之志,如僥幸得勝,小人請為副營!」
韓平策震驚過後給氣笑了,「副營?這小子覺得你壓著他,沒給該有的提拔。」
韓七神情平靜,並不動怒,「我是壓著他,看阿爹怎麼說。」
所有人都在看河西之主的態度,韓戎秋卻笑了,不但沒有斥責,還現出讚賞,「年輕人是要有些血勇,若能取勝,確實也當得起副營。」
眾人轟然而驚,這一言等於許了挑戰。
陸九郎立時跟著道,「多謝大人,小人求戰縛絞,請韓七將軍指教!」
他以槍馬奪勝,請戰的卻是縛絞,韓戎秋一怔,不覺蹙起了眉。
韓平策當即上前接過話語,「要比縛絞?我陪你下場玩玩。」
陸九郎一朝計得,絕不肯鬆口,「小人請戰的是韓七將軍,韓大人已經應允。」
韓平策的牙槽幫都硬了,冷笑道,「她是女子,同你縛絞?你要不要臉!」
論起口舌之詭,陸九郎能完勝十個韓小將軍,他不卑不亢道,「韓七將軍教兵時從不以女子自居,對戰只論強弱。」
這一句語意極銳,一旦以女子為由讓韓七避戰,就等於認同她是弱者,弱者如何能為主帥,甚至帶領萬千士兵作戰?
韓平策沒有詭辯的能耐,激得雙眼冒火,方要罵出來,給妹妹止住了。
韓七眼眸幽黑,又涼又淡的一瞥,「依你,縛絞。」
韓戎秋面色沉凝,似想制止,終究沒有出口,回到了觀台上。
裴佑靖冷眼而觀,以他的心竅有什麼看不出,閒閒道,「這小子雖出息了幾分,心眼仍是狡狠,連你都敢算計,七丫頭怕是要吃虧,當爹的就不心疼?」
韓戎秋靜了片刻,「年輕人聰明太過,難免走岔了,尚需寬容些許。」
裴佑靖似笑非笑,「也就你有這份胸懷,如此調馴猶不知恩,換我早就收拾了,別劣草不除,累壞了好苗。」
韓戎秋默然不語,眉間的皺紋宛如懸針。
裴佑靖轉頭見愛子臉色灰白,沮喪萬分,不由生出疼惜,「不要光顧著發呆,當下的比試亦是難得,不妨一觀。」
裴行彥仍停在敗陣的一刻,聽了話語勉強抬頭,一望愕然脫口,「陸九郎!他對戰韓七?」
裴佑靖成功轉移了愛子的心神,淡道,「他學你一般挑戰,不過選了縛絞。」
裴行彥雖想戰勝韓七,但仍有大家公子的驕傲,當即露出厭惡之色,「同女子縛絞,這般不要臉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裴佑靖輕鬆一謔,「他一心求勝,哪裡知恥,我裴家兒郎若是如此,還不如無。」
父子對話並未壓低,韓戎秋聽在耳中,泛起了一縷苦笑。
赤火營的士兵嗡嗡議議,疑惑重重,待見韓七將軍與陸九郎同入校場,議論聲更大了。
男人的縛絞都極引人,何況韓七將軍親自下場,眾兵好奇得抓心撓肝,恨不得有個十幾丈的脖子,伸到場內觀看。
軍中的縛絞就如每日不斷的游戲,私下沒少賭錢,陸九郎近年反而參與不多,因他越來越強,賠率極低,開不出盤口來。
觀台的貴人們眼光各異,安瑛興奮又期待,卻聽安夫人道,「韓七小姐不該應這一戰。」
安瑛還是少女心思,聽過一些年少忍辱學藝,一朝技驚天下的話本,套在了陸九郎身上,聞言雀躍,「阿娘覺得陸九郎會贏?」
安夫人坐了半天有些倦了,慵懶的一抬手,「那小子未必贏,但韓七小姐一定輸。」
安瑛不懂,純真的眼眸盛著困惑。
一個容貌皎好的隨從伶俐點燃煙桿,雙手捧上,安夫人接過深吸一口,神氣舒展,「你難道不知縛絞什麼樣?」
縛絞不僅軍中喜愛,百姓也多好此樂,逢喜慶與百戲同賞,安瑛自然見過,剎時恍然而悟。
安夫人拈著煙桿,呼出一縷淡煙,「縛絞是貼身纏鬥,韓七小姐畢竟不是男兒,今日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男子纏扭,會傳成什麼樣?」
安瑛一時啞然,不知如何言語。
安夫人搖了搖頭,「不過她受了當眾挑釁,又有韓大人發話,也不可能避戰,否則在軍中難以服眾。只能說這小子實在奸損,想出這等刁計,就算韓七小姐得勝,名聲也敗定了。」
一番話說得連她身旁的隨從也側過身,向場中看去。
無人知道韓七在想什麼,她默默勒住袖口,在指節綁緊纏護的布帶,等抬起頭,眼神已經與上陣無異,凜銳又冰寒,似一把裂鞘的刀。
強大的殺意侵得陸九郎脊背起慄,又有一種險極的刺激,他不退反進,直接撲上去,密集的交擊之聲迸響,觀者都屏住了呼吸。
韓平策情緒燥動,又憂又煩,很清楚妹妹最不利的就是縛絞。
小七的箭術與槍馬均是一流,唯有縛絞獨弱,只因縛術講究纏扭,她是女子之身,哪怕兄妹也不好同練,對鎖拿的技巧無從領會。這本來無所謂,上陣拼的是刀槍,不會徒手搏戰,哪想到遇上陸九郎這個無賴。
陸九郎遠比韓七高大,肩臂寬碩健長,按說該更強勢,攻守卻完全相反。
韓七的招式暴烈而疾厲,是力量與速度的全面傾壓,陸九郎沒防住被掃中顎骨,登時腦袋一黑,嘴角綻裂,口中嘗到了血腥。他拼命護頭閃躲,格擋暴風驟雨般的強攻,根本沒機會近身,數十招後再次遇險,勉強以毫釐之差避過,當齊胯高的木欄被韓七一膝頂得粉碎,全場嘩了一聲。
史勇看得下身一痛,感同身受的肝顫,「我的娘,陸九要完了,他把將軍惹火了。」
這一刻所有人真真切切的覺出,在韓七面前提縛絞,大概是想死。
然而陸九郎在軍中縛絞數千場,練就了極其敏捷的應對,在窒息般的強壓下依然堅持,甚至利用圍欄閃躲。韓七避讓木欄就得減勢,拳風難免滯頓,陸九郎趁機進襲,可惜時機稍差一線,被她一拳擊開,撞得倒飛丈外。
眾人抽了一口氣,看得心驚肉跳。
韓七呼吸微促,神情冰冷的撫臂,散去受絞的痛楚,方才險被扭住了肩關。她一直在全力壓制,對手卻無孔不入,尋找一切機會絞纏。
陸九郎從塵土中一躍而起,拭去嘴角的血,眼眸亮得逼人,「再來!」
裴行彥盡管心情極差,仍被對戰吸引,韓七還罷了,陸九郎先前不過是瘦弱一卒,而今居然如此強悍,這樣的變化異常震撼,令他越發不甘。
裴佑靖看出愛子的心思,欣然道,「你只要加勁勤練,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裴行彥禁不住道,「阿爹覺得兩人誰贏?」
裴佑靖淡然一哂,「一直避戰,要制勝可不易。」
裴行彥也覺有理,喃喃道,「韓七太強,對手當然只有避。」
裴佑靖含笑糾正,「錯了,是韓家的丫頭在避,以攻避戰看似凌厲,實為避開纏扭,大約她並不擅長縛絞。」
裴行彥心神大震,幾乎難以置信,目光投回了場上。
陸九郎腰背受撞,卻異常亢奮,渾身的血燒起來,連疼痛也鈍了,方才一擊驗證了他的猜測,只要能欺近對方,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
韓七的攻勢依然疾密,如傾壓橫蕩的烈風,陸九郎挪避格擋,輾轉等待時機。雙方攻鬥良久,陸九郎被一下橫掃,跌伏而滾,韓七追擊之時不慎給扣住腳踝,她瞬間覺察危險,隨之騰滾,避過了踝骨受扭,卻也給陸九郎得到機會近身壓制,他方要控住關節,韓七奪勁反制,二人徹底絞在了一起。
這一場攻鬥異常激烈,全場瞧得驚心動魄,鴉雀無聲。
陸九郎宛如在縛一隻強大的獸,異常艱難,韓七的軀體纖韌強悍,爆發無窮的力量,縱是他不顧一切的纏阻,仍給韓七掙脫出來。眼見她要拉開距離,陸九郎絕不肯放,撲上去撞腰扳倒,韓七怒極勒住他,雙腿騎腰,鎖住了陸九郎的咽喉。
陸九郎強忍著窒息,太陽穴突突的跳,憑著縛絞無數次的老練,箝住她的臂驟然一奪,腰腹發力,韓七到底經驗不足,一剎那給甩下去,反被他壓在了身上。
兩人翻打摔纏,幾度難分難解,韓七屢次掙脫反制,始終給他以技巧化解,連騰手還擊的空隙都沒有,絞扭的姿勢又十分不堪。她從沒戰得這樣憋氣,額頭拼力一頂,撞得陸九郎頭骨欲裂,他依然忍住眩暈不鬆勁,任鼻血淌下來。
兩人的頭臉咫尺相對,均是熱汗滿面,精疲力盡。
韓七百般掙脫不出,知已無法,終於開口,「放開!」
這兩個字一出,就算是認輸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0:58 AM
第四十五章 疑身世
韓夫人一向高雅得體,對丈夫細致體貼,對兒女溫和慈愛,極少發怒。
然而這次她怒容滿面,一掌拍在漆案,聲色俱厲,「你妹妹做錯了什麼,要受這樣的欺負!你竟然就在一旁看著!」
韓平策即使已為人父,見母親發怒依然生畏,焉然垂頭。
韓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你知道外頭怎麼傳的?七丫頭還怎麼議親!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竟欺到韓家頭上來!」
韓平策滿心的無可奈何,喪氣道,「我哪知道是個什麼——您該去問阿爹,要不是不許我揍他,我能將那小子的屎都絞出來。」
韓戎秋並未對妻子提及此事,韓夫人還是與宴時聽聞,立即將小兒子叫回來痛罵,聞言她火冒三丈,「你爹是鬼迷心竅了?他怎麼說的?」
韓平策怏怏道,「阿爹讓我安慰妹妹,不許動陸九郎,他自有安排。」
韓夫人聚起兩彎柳眉,目光凌厲,覺出了不尋常。
韓平策不知該不該吐實,猶豫道,「阿爹對這小子很看重,一直讓小七教他。我早說他是頭馴不熟的惡狼,打小七手上學了本事,轉頭就咬人,阿爹還縱著,要不是這樣,妹妹也不至於吃這麼大虧。」
韓夫人冷笑出來,「這莫不是他的親兒,心肝般供著,寧肯讓自家人受氣。」
到底是沒憑的事兒,韓平策不敢再說,當了啞巴。
韓夫人思了一陣,強按怒氣,「我會跟你爹問清楚,就算是他的野崽,小七也是我的掌心肉,沒來由的受委屈。她昨夜回來了,心情定是極差,你去好生寬慰幾句。」
韓平策早就要勸,然而妹妹下場就不見了,出去跑馬兩日未歸,還好有親衛跟著,他一聽歸家,頓時鬆了口氣,「阿娘放心,我這就去瞧她。」
韓七的院裡沒人,他又去了家裡的練武場,果然見妹妹在擊打木人樁,衣衫給汗水浸透了。
韓平策趕緊上前攔住,「你傻了?在絞纏中掙了那麼久,關節肯定落了傷,哪能急著練。」
韓七默不作聲,任他拉到一邊坐下。
韓平策嘆了口氣,「當時我真怕你把自己擰折了,不就是輸一場,有什麼要緊。」
他知道妹妹此次挫得極重,就怕連營裡都不想去了,搜刮肚腸的勸道,「但凡爭鬥總有輸贏,我輸過多少次了,還被執法衛當眾打軍棍,手下的兵都看著,面子掉了個精光,事後照樣帶兵,誰還能為這個笑話?犯不著梗在心裡。」
韓七望著手上綁纏的布帶,仍是不開口。
韓平策給她鬆開綁帶,見她指節青紫,越發不忍,「你越氣苦,那小子越得意。回頭我就把他要過來,副營算什麼,給個主將都成,我不用親自揍,有無數法子整治他。」
韓七終於開口,「我知道會輸。」
韓平策一怔,韓七慢慢道,「陸九郎學得很快,心智與筋骨遠比常人強,天生適合習武,腦子又靈,總能琢磨出意想不到的應對,確實也肯下苦功,我清楚他一定會超越我,只是沒想到這樣快,輸得這樣難看——」
她的眼眶紅了,過了好一陣才道,「阿爹——應該很高興——」
韓平策看不得她這樣難過,心疼的摸了摸妹妹的頭。
韓七倚著兄長的肩膀,逐漸恢復了冷靜,自語般道,「我不用和他比,我有自己的能耐,你說得對,我該先養傷,要征回鶻了,我一定多殺些敵將,不會比任何人差。」
妹妹這樣聰慧,韓平策不知說什麼好,心裡把陸九郎剁了一萬遍。
陸九郎陷在一片炫光裡,模糊的影子一次次將他打翻,強大又不可逾越,他發狠的衝上去絞纏,拼盡全力將影子壓在地上。翻扭滾輾,影子化成了人,她的瞳孔似在燃燒,雙頰赤紅,鼻尖滿布汗水,細柔的頸項賁起筋絡,氣息憤怒而熾烈,如一隻美得接近虛幻的鳳凰。
陸九郎突然心跳起來,他箍纏過這身體的每一處,了解所有誘人的起伏與低凹,掌下的控制悄然變了意味,他的腰胯壓著她,抵得她無可避讓,只能不甘的仰起頭,紅唇嬌美的綻開。他俯下去吻住,探舌絞奪甘甜,快意沿著腰脊激躥,他越抵越緊,宛如要嵌成一處——
「九郎——」
隱隱約約有人在喚,陸九郎根本不想理,突然一陣粗暴的猛搖,硬生生將他從極樂中拽醒,一瞬間怒極暴吼出來,「滾開!」
石頭給這一吼驚得驟退三尺,宛如一隻嚇傻的麻雀。
陸九郎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營房的通鋪,腰間捲著薄褥,外面日頭正熾,他勉強壓了怒火,沒好氣的問,「什麼事?」
石頭哪想到吵個覺這麼大脾氣,磕磕巴巴道,「史營得了賞,伍摧他們要去城裡的酒樓慶祝,讓我來喚你。」
陸九郎默了片刻,「去門外等著,我換件衣裳。」
石頭不懂他換個衣服怎麼還要避人,依言出去了。
他在門外蹲了一會,陸九郎來了,兩人往史勇的營房走去。
沿途的士兵投來的目光奇異,沒有一個人招呼,這其實不大尋常,陸九郎在軍中頗受矚目,熟不熟都有人說笑,如今卻似突然疏離起來。
陸九郎只作不覺,默然前行,石頭以為他介意,勸道,「九郎別往心裡去,大伙只是覺得你不該贏將軍。」
陸九郎冷冷道,「我憑什麼不該?」
石頭聽出他的不快,耷著腦袋鼓起勇氣,「將軍教了你那麼多,幾次救你的命,你私下挑戰就罷了,偏要趁著競武大會,還逼她縛絞,怎麼能讓她這樣失顏面。」
陸九郎話語生硬,「誰叫她連個隊長都不肯給。」
石頭悶悶的沒有接口。
過了好一陣,陸九郎道,「別的我贏不了,換了場合,她也不會肯用縛絞。」
石頭嘆了口氣,「王柱說你要糟,韓大人雖讚了你,臉色可不好,韓小將軍更像要吃人一般,後頭你恐怕難有好日子。」
陸九郎抬腳踢開一塊碎石,篤定道,「韓家不會對我不利。」
石頭不明所以,「你就是個小兵,又不是貴人。」
陸九郎哼了一聲,「若我是他親兒?」
石頭大愕,不覺望了一眼明晃晃的日頭,九郎莫不是還沒醒?
陸九郎一掃附近無人,將衣裳掀起,褲腰扯低一線,「你看這個。」
他的股側生著七顆青痣,簇列如北斗,石頭仍摸不著頭腦,「不就是幾顆痣?」
陸九郎整好衣衫,壓低聲音,「韓家對我不尋常,犯了大事都替我壓下去,不但沒罰,韓七還親自教我,你猜是為什麼?」
石頭當然不明白。
陸九郎冷靜道,「我想了一下,先前沒什麼特別,直到殺昆侖奴那天,我摔在韓大人馬前,他應該瞧見了這個。我娘曾說我爹是個貴人,以往全當是鬼話,如今看興許是真的。」
石頭懵了,說話也結巴了,「可,可你跟韓大人一點也不像。」
陸九郎不知推想了多少次,「父子也有不像的,或許當年有什麼苦衷,我娘帶我離了河西。」
石頭仍覺得不可思議,「你娘臨去前就沒多說一些?」
陸九郎垂下眼,他一度欠了賭債,在僻處躲了十來天,誰知母親發了絞腸痧,等陸九郎回去,人已經入土了,那時並未多悲痛,這會才覺出一絲哀傷,「她說這是貴痣,不能讓旁人瞧見,否則會惹來大禍,你也不許透出去。」
石頭趕緊點頭,「難怪軍中都說你特別,要真是這樣,韓大人為什麼不認你?」
陸九郎嘲諷道,「無非是嫌我不成樣,這次挑戰就是讓他知道,我已今非昔比,韓七都能帶兵,我憑什麼不能。你瞧著吧,最多就是不升拔,不會對我怎樣。」
石頭恍然大悟,「難怪你一點不怕,那韓小將軍豈不是你兄長?韓七將軍就是你的姐妹?」
陸九郎輕描淡寫,「她是養女,沒一點血脈關聯,而且韓家也沒認我,算什麼手足?」
石頭眨巴著眼,給他堵得無話可說。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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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1:04 AM
第四十六章 惹蜚議
史勇在競武大會得了縛絞的第二名,雖非頭名,獎賞也不少,近衛營的伙伴都為他高興,只是陸九郎橫來一攪,奪盡風頭,弄得營中紛紛議議,無人再關注其他。
史勇等人對陸九郎很不理解,但相處還是與平時無異,慶功也喚了同來。
幾人告假出營,入城進了酒樓,滿堂人頭擠簇,史勇一口氣叫了十幾個菜,等了半晌也沒端來一盤,幾人光聞著隔座的香氣,茶水都灌了幾壺。
史勇掛不住臉,高聲一吼,「爺等了這麼久,菜呢?」
跑堂的立刻過來賠笑,「幾位爺寬諒,客人太多,廚子忙不過來,已在催了。」
原來五軍競武引來了許多別州的遠客,城內的客棧與酒樓生意爆滿,這一家又頗有名氣,半個時辰能輪上菜就不錯了。
史勇悻悻,只有繼續乾等,不料吼引起隔桌十來個大漢的注意,屢屢向這桌望來,私下還不停議論,不時爆出不懷好意的笑。
連石頭也覺出不對,忍不住道,「九郎,他們好像在看你?」
那一桌全是粗壯的軍漢,李相猜測,「應該是哪家來參加競武的,想不起來了。」
王柱跟著道,「青木軍的我記得,這些人絕不是;又沒有光頭,也不會是厚土軍;不知是銳金還是玄水。」
伍摧大剌剌的嗤笑,「既然連臉都忘了,那必是玄水軍了,聽說此次競武,玄水軍前三一個未入,當然只有吃飽了灰溜溜的回去。」
這一句話甩出,隔桌一群漢子剎時變了臉,氣息不善。
打頭的大漢生了張馬臉,帶著一幫伙伴起身,圍住了幾人的座位。
史勇一行六人,遠少於對方,他與陸九郎還沉得住氣,王柱已然嚷起來,他個子不壯,聲音倒是不小,「你們想做什麼?這裡是韓大人治下,想在沙州鬧事?」
滿堂驀然一靜,眾食客的眼光均給引來,連跑堂的也不由眺向街外,看巡衛可在附近。
這一幫正是玄水軍的精銳,馬臉大漢叫趙獾,是趙英的堂弟,本打算發作,被一嚷警醒,硬生生按了怒氣,皮笑肉不笑道,「幾位應該是赤火軍的,弟兄們過來交個朋友,何必嚷得山響,未免膽子太小了些。」
當兵的都有痞氣,赤火軍又是在自家地頭,史勇哪會怕事,他一腳踏上板凳,挺起胸脯一頂,「各位是玄水軍的?莫怪,哥幾個出來吃飯,隔壁的蒼蠅臭蟲亂叫,吵得人煩。」
趙獾彪悍,史勇壯碩,二人面對面一槓,場面頓時僵住了。
趙獾眉筋繃跳,馬臉都怒紅了,一轉念又忍下來,「不吵不相識,這位陸兄弟競武拔了槍馬的頭名,大伙佩服了幾句,不曾想讓人誤會了。」
史勇渾身繃緊,就等掀桌大打出手,不料對方居然作低示好,不好再端架勢,暗罵一聲慫貨,敷衍道,「既然是誤會,罷了。」
趙獾從隔桌提了壺酒,對手下使了個眼色,轉來道,「這一桌算我請,幾位都是在赤凰將軍手下?」
史勇見他話語客氣,其他人仍是神情不善,弄不清玩什麼把戲,提著戒備道,「不錯,我們是韓七將軍近衛營的,請客就不必了,哥幾個想清淨些。」
趙獾卻不理會,過來搭著陸九郎,「陸兄弟是韓七將軍的親衛?」
陸九郎還未答話,忽聽趙獾在耳旁淫猥道,「她肯給你揉來絞去,早睡過了吧,滋味如——」
他聲音極小,旁人沒一個聽清,卻見陸九郎神情驟變,一拳擊中趙獾的臉,打得對方仰天一倒,撞翻了後面的酒桌。
這下熱鬧大了,左右食客嘩然走避,空出了一大圈。
趙獾給手下扶起來,他既然有意激怒,當然有所提防,沒料到陸九郎如此手快,未說完已挨了揍,砸得臉上似開了個醬鋪,痛極的怒吼,「媽的,上!」
史勇等人見陸九郎動了手,哪裡還會猶豫,兩方人馬打在一處,呯砰翻桌之聲震天,不知多少盤碗嘩啦拉碎了個乾淨。跑堂的哪敢上前,溜出去找巡衛了。
趙獾一方人多,赤火軍也絕不是好惹的。史勇仗著力沉,大開大闔的捉著對手痛毆,陸九郎則是腳下刁鑽,給他擊中的無不抱胯慘號,石頭和伍摧左右開弓,王柱和李相抽冷子補拳。
正當玄水軍的人被毆得狼狽不堪,又進來了一隊人,正是趙獾的同袍,見此情形大驚,趕緊上來幫拳,巡衛也趕到了,沖來厲聲喝止。
陸九郎見勢不妙一聲唿哨,幾人撒手跳出窗外,一溜煙的跑了。
趙獾等人吃了大虧,絕不肯甘休,猛起直追,兩方一前一後在城裡狂奔。伍摧忙亂之下跑錯,帶得伙伴進了一處死巷,回頭已來不及,史勇雙膀一架,陸九郎躍起一蹬,翻上牆頭將眾人扯起,躲進了牆內。
幾人跳下來一望,才發現牆內院落深深,屋宇豪闊,畫樑雅致,器物富麗精美,絕非普通民居,不禁驚疑起來,擔心是誤闖了不該的地方。
陸九郎環顧一掃,有了八分底,「這裡不是貴人的住邸,是飲宴享樂的所在。」
史勇一經提醒,憶了下方位,「沒錯,聽說城中最好的酒莊就在這一帶。」
幾人隨即聞到了酒香,剎時飢火中燒,這才想起光顧著打架,肚子仍空空如也。
史勇頗為豪氣的一揮,「奶奶個腿,既然來了,咱們吃一頓再走!」
他大搖大擺出了月門,此處沒有接引進不來,侍人當是貴客,將幾人迎進了一處雅廂。
雅廂高雅,侍奉殷勤,連吐口水都有美人捧孟相接,幾個人渾身不自在,連菜都不會叫了,生怕出錯了惹來笑話。
陸九郎宛如尋常,在菊花玉盤裡淨了手,隨意的吩咐,「千步香撤了,換明庭香。此地難有鮮翅,詩宴不用嘗,夏日又不宜文宴,就來一套韻宴,上幾壇桑落酒,歌舞都不必了。」
侍人聽他精熟門道,越發恭敬,依言去辦了。
眾人聽得呆了,挨個學著他洗手,等侍人一退,史勇當先發問,「方才說的是啥?那些文的詩的能吃?」
在陸九郎看來,這裡無非是另一個西棠閣,對著眾人解釋道,「點菜的行話而已,中原的宮宴分為三品,文宴最高,盤箸金碧,吃的是鹿肉珍鮮;其次為詩宴,玉盤奉餐,品的是八珍翅羹;其下為韻宴,名瓷素盞,菜鮮肉肥,最宜我們的口味。」
眾人聞所未聞,伍摧更給嚇著了,「宮宴?這一頓吃下來,史勇莫不是要當褲子?」
史勇只知這裡有名,哪知內裡的詳細,等聽完如此排場,登時也虛了。
陸九郎忍俊不禁,揶揄道,「哪會是真宮宴,奢靡之地附庸風雅,仿個名頭罷了,只要史營將賞銀全帶在身上,必不會出不去。」
史勇既放心又肉疼,糾結的神情異常精彩,幾人皆笑起來,忽然外頭一陣喧吵。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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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1:12 AM
第四十七章 父與子
趙獾帶著一幫人要闖進酒莊搜拿,誰想到門子死活不放,報出趙家的名頭也無用,氣得心火勃發,幾欲拔拳。
鬧大了難免驚動了旁人,一個端雋的男子行出,不快道,「趙家的又如何,還耍起橫來?」
趙獾方要喝罵,驟然嚇了一跳,認出來人是裴佑靖,立時斂了氣勢,「稟裴大人,我等在酒樓無端給赤火軍的人打了,一路追到附近,想進裡頭搜一搜。」
裴佑靖也認得趙獾,見他鼻歪眼腫的狼狽,暫抑了不悅,「這裡不合亂闖,知道打人的是誰?讓趙英去尋韓家說一聲就是。」
趙獾低眉忍氣道,「大人說是的,就怕如此回去丟了家族的臉,那陸九郎好沒道理,我一心結交,好言敬酒,竟給他暴打一頓。」
裴佑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陸九郎?那還是算了,韓家自己人都在他手上吃了虧,你這點委屈就忍了吧。」
趙獾忍不住試探,「姓陸的不過一介小卒,為何如此張狂?」
裴佑靖自不會與他多言,「不必再問,你且回去養傷,在此處鬧騰也是無用。」
趙獾不敢再說,帶著一幫人退了。
這處酒莊是裴家的暗裡經營,裴佑靖走回裡頭的深院,院中歌樂悠揚,舞娘窈窕,案上珍肴羅列,一個年輕人陰鬱而坐,正是裴行彥。
裴佑靖一拂寬袖,重新落坐,「趙家的兵給陸九郎打了,尋到這裡吵鬧。」
裴行彥來沙州是為一雪前恥,誰知在韓七手上輸了個底掉,深覺恥辱,恨不能立刻動身回返,然而父親尚要議事,不得不等候,一連多日足不出戶。裴佑靖心疼愛子,好容易有餘暇,特意帶他出來散心。
裴行彥本來無心言語,聽得仇人忿忿道,「韓大人糊塗了,任這丑貨跳弄,白叫旁人看笑話。」
裴佑靖不動聲色的飲茶,「他再糊塗也比你精明,近日不斷有人跟我打聽這小子,連趙奢都親自來問,大約也猜出了幾分,你以後見陸九郎收著些,不要當面過不去。」
裴行彥怫然大怒,「他是個什麼東西,不取狗命就算不錯了,反讓我收著?」
裴佑靖索性將話語說透,「陸九郎只怕是韓家的血脈,他擅自挑戰,韓大人也沒硬攔,這是要用女兒墊兒子出頭,不是親生的哪會如此。」
裴行彥沒想到還有這一層,徹底愕住了。
裴佑靖輕哼一聲,「當初我就覺得有鬼,一個小無賴值得大筆軍資相換?你瞧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韓家沒少花心思栽培,且等著吧,馬上要與回鶻人開戰,韓家必會讓他得些軍功戰績,到時候認回來才體面。」
既是韓家人,哪還有機會復仇,裴行彥憋了一腔火氣,刻薄道,「原來他與韓七是自家人打自家人,這可是有趣。」
裴佑靖擱了茶盞,慢悠悠道,「大概是沒挑明之故,你也不用在意,韓家的丫頭打小練功,幾年後你定能勝過,她畢竟是女子,不及你前程遠大。」
裴行彥冷笑,「我在意什麼,她如今遠比我丟臉。」
裴佑靖不疾不徐,「這也是,她心情必然不大好,你不妨邀她去郊野一走。」
裴行彥不屑一顧,「我又不是瘋了,邀她做什麼?」
話一出口,他驟然一警。
果然裴佑靖隨即道,「兩家門第相近,年歲也相當,將她聘來給你做妻子如何?」
一言震得裴行彥發僵,半晌才能說話,「父親在說笑?」
裴佑靖莞爾,「這丫頭很不錯,假如能有這樣的兒媳,我也就省心了。」
裴行彥極其反感,一口拒絕,「她整日混跡軍營,哪有女人的樣子,還是個不知哪來的野丫頭,連庶出都不如,要巴結韓家也不必如此。」
裴佑靖知道兒子一時難解,「她雖非韓家血脈,也是有來頭的,生母是沙州秦家的千金。」
裴行彥一詫,「秦家我似聽說過,不是遷去了關內?」
蕃人統御河西時暴虐非常,對漢人勒刮打壓,沙州城內的大族尤為艱難,不少豪族被迫遷移,裴家也是如此避去了甘州。
裴佑靖淡道,「秦家數代豪族,根底極厚,受不了蕃人的欺掠,舉族遷去了鹽州,誰想到後來蕃兵侵關中,屠了鹽州全城,唯有秦小娘子嫁去靈州而倖免。」
裴行彥更不解了,「那韓七怎麼又回了河西。」
裴佑靖現出一絲憫然,「秦小娘子的丈夫病亡,叔伯欺她娘家無人,惡意奪產,逼得她走投無路,攜女遠逃。河西畢竟故人眾多,歸來必有照應,韓夫人就是她的閨中密友。」
裴行彥一忖,關內到沙州何止千里,一路又給蕃人所據,壯漢都未必敢走,登時不以為然,「她為何不在當地改嫁,無非是想著重歸富貴。」
裴佑靖氣不打一處來,冷道,「你長於金玉之室,不懂世情險惡,宗族奪產多少髒污手段,只要有一線生機,誰肯自尋死路。秦小娘子為女兒孤注一擲,自己雖歿於涼州,女兒終獲友人善養,這是何等的勇慧,假如將來裴家敗落,還不知有沒有這等運氣!」
裴行彥不敢再說,心頭仍是不服。
裴佑靖雖惱,也知不能怨兒子蠢,只怪教養未及,深嘆一口氣,「裴家如今鼎盛,那是我一手壓著,你當那些叔伯是好相與的?一旦不能懾服,個個都有私念,你只見表面的親熱恭維,哪懂其中的厲害。」
裴行彥確實不懂,從高昌回到裴家,各房的叔伯與堂兄弟關愛有加,從未顯露過半分不耐,自然覺得父親言過其實。
裴佑靖清楚兒子是嬌養大的,心智淺薄,靠自身壓不住家主之位,妻室的選擇至關重要。韓七智勇兼備,門第出眾,是最好的裴少夫人之選,一旦兩家聯姻,族內誰還敢有異心?無奈做父親的一番苦心,兒子並不能領會。
花木深掩的窗緣外,陸九郎不再潛聽下去,悄沒聲息的溜回了隊友所在的廂房。
一群人已經吃得杯盤狼籍,連湯汁都舔干了,見他回來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史勇心虛的罵咧咧,「你小子出個恭出到天邊了,這時才回來。」
還好石頭給他搶出了一碗菜,陸九郎也不在意,拎箸吃起來,「帳已經會了,稍後去兵器鋪走一趟,得著緊些,晚上還要回營。」
史勇聽得又喜又慚,訕訕道,「說了我請客,你小子裝什麼大方?去兵器鋪幹啥?」
陸九郎三兩口扒完,一語驚了眾人,「要打回鶻軍了,這一仗絕對不小,去買皮甲和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1:21 AM
第四十八章 詭兵伏
陸九郎猜測的沒錯,競武大會並不是無由而來,乃是因天子下詔,令河西軍與朔方軍、振武軍、河東軍協同作戰,一同剿滅南侵的回鶻大軍。
這批回鶻軍在錯子山徘徊數年,起初想硬奪天德城,礙於防範不好下手,居然厚顏的上書向朝廷索要,被回絕後分路南侵,邊地不堪其擾,天子終於決意討伐。
競武既是為挑選人材,也為聚起高官與大族,商議出兵之事。盛會之後,五軍開始閉營整訓,陸九郎不但沒有受懲,還給提成了副營,協從主將方毅。
方毅的父親是赤火軍的主帥方景,母親是韓戎秋的親姐,論起來該叫韓戎秋一聲舅舅,他對陸九郎很客氣,各方面頗為優待。
陸九郎的手下多了百餘小兵,還將石頭和王柱要來當了親衛,宛如哼哈二將,他終於有了馭人的快感,只是無法再近韓七,少了每日的對練。
二人雖在一軍,如隔遠山,即使路遇韓七也視而不見,競武過去,她的心神轉到軍務上,無論陸九郎是否得意,她都不再去想,更不理軍中有多少紛雜的議論。
陸九郎卻禁不住每每搜尋她的身影,宛如在用目光追逐一隻美麗的鳳鳥。
即使鳥兒已經驚起,從不回顧。
三個月後,原上鷹飛草黃,大軍帶著煙塵開拔。
為了防範蕃人趁虛而襲,韓戎秋留下一部分軍力防守,帶著九萬兵馬遠行,與靈武而來的朔方軍會合,準備迎戰三十萬回鶻大軍。
韓七領兵兩萬,受命攔絞一支南邊的回鶻軍部,而後與大軍合流。
赤火軍的輕騎奔行極快,準確截住了敵軍,一番血戰將之殲滅,行至獨山海略作休整。這一帶是連綿的山麓,一望無際的長草豐美,天然適合野馬生息,但四周被瀚海與荒壑包圍,只有少數馬倌與牧民在此居留。
韓七登上一處高坡遠眺,長山連綿,天穹無盡,叢草低伏,遠處一頂灰白的圓帳,帳外的一大群健馬悠閒的吃草,有個老人提桶擠奶,黑底白花的大狗在旁邊臥著。
忽然有幾人策馬到了帳邊,不知說了什麼,老人不斷搖頭。
帳中奔出一個年輕的女人,對著來客大聲斥罵,幾人卻大笑起來,拔出了短刀,老人的慘呼在原野傳開,狗兒淒厲的吠叫。
女人衝向倒下的老人,卻被凶徒扭住了雙臂,她尖叫著掙扎,激起一片淫猥的笑聲,又一聲慘嚎,忠誠的狗兒也斷了氣。
女人的眼前暗下來,凶徒的身影遮沒了天空,她的衣裳被撕開,濁臭的熱氣撲上來,宛如飢饞的野獸,一旁躺著老人與狗的屍體。
突然凶徒亂了,放開她,轉為恐懼的乞饒。然而黑色的鐵騎已經降臨,在真正強悍的士兵面前,惡徒猶如軟弱的雜草,被利刃輕易收割。
女人袒露著木然望向天空,絲毫沒有獲救的慶幸,沒有士兵會放過女人,一切只是更糟。
但這一次她料錯了,一件衣服拋來蓋住她的身軀,士兵們沒有接近她,去探了老人的鼻息,隨後搖了搖頭。
女人摟住衣服茫然的坐起來,頰上帶著乾涸的淚痕,怔怔的問,「你們是哪裡的兵?」
一隊男人全別開了頭,這女人的脊背還是裸的,對於長年不近女色的士兵簡直要命。
領頭的高壯男子忍著不看,粗聲道,「算你好運,我們的將軍是女的,見不得女人受欺,趕緊換個地方,下次就沒這種好運了。」
他說完正要走,年輕的女人突然衝來,仰起蓬亂的頭,「女將軍?你們是赤火軍?」
韓七疑惑的打量,她不大記得這一張臉,青春結實,野性而可愛,略帶日曬的粗糙。
女人一見她就流淚,想撲近卻被衛兵擋下,語無倫次的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和你跳過舞,你不要我,只要最強壯的男人,幾年前你帶著一群兵來了村裡——」
韓七恍然想起,讓衛兵退下,「你是嗢末人?怎麼會到這裡?」
女人抹去眼淚,狼狽又不甘,「村子太窮了,我跟了路過的商隊,嫁過三個男人,到這裡以為能安穩,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河西許多地方荒涼而窮困,生存極為不易,人如隨風的種子飛散,此類際遇司空見慣,韓七只能默然。
女人沒有沉溺於淒楚的泣訴,目光灼灼的道,「我明白,你是來殺蕃兵的對不對?他們殺了我男人,我知道蕃軍在哪!」
韓七略略一怔,望向伍摧。
伍摧立時回道,「欺負她的是本地人,不是蕃兵,她可能嚇傻了。」
女人抽了下鼻涕,怒道,「我才沒傻!要是我男人還活著,那幾個混蛋才不敢來!」
伍摧也怔了,納悶道,「死掉的老頭不是你男人?」
女人似哭又似笑,「那是我公爹,我男人壯得像頭牛,前日為了尋跑丟的小馬出去,回來就不行了,拼著最後一口氣告訴我,南邊的河谷藏了十萬蕃兵!」
一旁的方毅脫口而出,「這怎麼會?不可能有這麼多!」
女人的悲傷變成了憤怒,凶悍道,「我男人是獨山海最好的馬倌!一眼就能看出馬群的數量,絕不會錯!」
韓七的目光沉下來,「你丈夫的屍體還在?」
女人重重的點頭,「你們可以查驗,只要能給他報仇!」
帳篷不遠處掘出了一具男人的屍體,伍摧捂著鼻子驗過,的確是蕃刀所傷,屍體上挖出的箭簇也是蕃軍的形制。
女人恨聲道,「蕃兵以為我男人斷氣,就沒再理會,他昏迷到半夜才醒,被馬兒載回來。我不敢對外人說,只道他是給野狼傷了,附近的幾個惡徒就想來霸佔馬群和帳篷。」
韓七派出斥候往河谷一帶察探,所有人都凝重起來。
回鶻大軍本就有三十萬之眾,哪怕朔方與河西合兵,數量也有所不及。假如女人所言是真,等於蕃人與回鶻達成了同盟,派了十萬兵馬助襲,屆時的凶險可想而知。
方毅蹙著眉宇,「我們遠來不明也就罷了,朔方軍為何沒有消息,就算晝伏夜行,有回鶻人的掩護,他們也不該一無所察。」
將領私下議論紛紛,各副將和眾多營長也傳開了。
陸九郎當下就知道不妙,遠遠盯住韓七,她眉眼幽沉,如粹薄冰,凝望著坡下休息的士卒。
陸九郎忽然道,「石頭,你怕不怕死。」
石頭越發不解,「又不是頭一回打仗,問這個做什麼。」
韓七又問了女人幾句,女人不斷點頭,隨即一個隊長領命,帶著百餘士兵跟著女人策馬而走,消失在起伏的山野。
王柱看得好奇,「他們去哪了?」
陸九郎不理會王柱和石頭,他反復琢磨,心思紊亂。
等了許久,斥候傳回消息,蕃軍在四十里外的河谷,確有十萬之眾,一旦這支軍隊在大戰關頭出現,足以傾覆整個戰局。
將領之間氣氛凝重,眾士兵一無所知,還在扒飯。
石頭忍不住悄聲問,「九郎,你怎麼不吃?上頭叫大伙將水囊灌滿,餵好馬匹,你發什麼呆。」
陸九郎哪有胃口吃飯,正當又煩又燥,突然有傳令兵喚他去大帳。
帳中已經議畢,行出了多位主將,方毅看了陸九郎一眼,大步離去了。
韓七從案前起身,在架上取下陌刀,沉靜的檢視摩挲,她近年上陣均是用槍,許久不曾碰過這柄霸悍的長刀。
陸九郎與其他兩位隊長到來,她也並未回身,只道,「你們各帶一隊,分三路向大軍通報,我會盡力將十萬蕃兵留下,阻止他們與回鶻人合兵,請大軍不必來援,全力應對戰局。」
陸九郎一震,一剎那不知是驚駭還是狂喜。
韓七側過頭,似看透他隱秘的內心,輕淡的一笑,「你不必留下,去吧。」
天已經暗下來,陸九郎混混噩噩的打馬,帶隊向遠方急馳,頭腦一片混沌。
以兩萬應十萬,沒有援兵,這是一場必死之戰。
他不必偽裝作戰,不必詐死,不必想如何逃生,能堂正的離開,心卻似毒液侵蝕,燒出無邊的羞恥與懊恨。
韓七的眼眸又涼又淡,看透他的不甘與恐懼,大方的給了生路。
她將他看得如此卑下,他也當真如此卑下。
陸九郎曾以為在萬眾面前戰勝了這隻驕傲的鳳凰,贏得無可爭駁,足以與之平視。
然而一瞬間,一切都回到了原來。
他仍是天德城的小無賴,什麼也沒有改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1:30 AM
第四十九章 血染川
幽寒的夜境籠罩著廣褒的天地,高遠的月亮獨懸,它時而散著朦淡的輝光,映出山棱的起伏;時而被層雲掩沒,大地隨之陷入黑沉。
河谷極寬,兩側略高,內裡似一方天造的長匣,谷中還有細窄的河脈,既不影響紮營,又可供人畜飲用,完美的藏住了大軍,連營火都不會被外頭窺見。
蒙布那鑽進大帳,對裡面的二人行禮,「稟兩位王子,回鶻人傳信,朔方軍已至交城河。」
吐蕃王子狄銀年過三旬,威風凜凜,斜披羊皮外袍,聽了付之一笑。
一旁是他的親弟達枷,雖不如兄長強壯,也是個魁梧的漢子,接口嘲笑,「又催速到?就是要他們頂在前頭,不然我們何必歇在河谷。」
蒙布那少不了奉承,「王子這次定能重挫敵軍,一揚軍威。」
達枷對他也不客氣,「要不是前次你跟烏倫海犯了大錯,失了蘭州等地,河西人哪會如此囂張,還勞動阿兄親自出兵。」
蒙布那敗入涼州,成了狄銀的下屬,只能低眉順眼,「全是烏倫海一意孤行,他自恃能耐,根本不聽旁人之言。」
達枷悻悻的一哼,「烏倫海一死抵罪也罷,卻給央格得了重用,父君處心積慮幫我們這位王叔在中原升遷,結果一事無成的逃回來,簡直可笑。」
狄銀現出一絲陰鷙,「要真如他所言,能用朔方軍內控制的人匿下大軍行跡,助我們奇襲成功,那就還算稍有用處。」
蒙布那隨之討好,「他與中原人相處多年,難保沒有異心,底下人也未必肯服,大君早晚會明白,親兒子才最值得信賴。」
狄銀轉了話語,「不是該有支回鶻軍從此地經過,可有消息?」
蒙布那稟道,「目前尚無傳報。」
達枷滿不在乎,「回鶻國亡了,眾部各懷其心,未必肯服指令,興許是故意在路上拖拉。」
狄銀猜測也是如此,「讓士兵歇足,明早開拔,等兩邊戰勢俱疲,就是我們的屠殺之機。」
蕃軍的斥候執著火把,一隊隊分頭馳出河谷。
河谷外野草蔓長,隨著呼嘯的夜風起伏,人在草中越散越遠,連火把的光都微弱難見,宛如被暗夜吞噬。
長夜寂寒,河谷內的窄流嘩嘩而響,草葉凝起白霜,人與馬都陷入了沉睡。
就在寒意最重之時,河谷外忽然傳來震響,警戒的衛兵吹響了尖哨,蕃兵從睡夢中驚醒,震聲瞬息迫近,似天際滾雷襲來。
士兵將火把擲入柴草堆,不等火焰躥起,幢幢的暗影從夜境衝出。
數不清的群馬彷彿為鬼魅所驅,不顧一切的狂奔,衝進了蕃軍的前營。前營士兵密集,野馬胡亂衝踏,許多人不及閃避,給踩得骨斷筋折,場面一片混亂。
一名蕃將方要發令,驟然被一箭貫喉,暴突著雙眼仰天而倒。雜亂的馬群隨即騰起一股急雨,無數利箭破空而來,蕃兵猝不及防,中箭無數,餘下的紛紛高呼,「敵襲!有敵襲!」
馬陣後方現出了一個個黑色身影,赤火軍隨著馬群衝來,伏鞍緊貼,離得極近才張弓,成功殺傷了一大批,現身後再不掩藏,連珠般的放箭,乘著混亂放肆的衝殺。
達枷衝出大帳,腦子已懵了,「哪來的敵人!」
狄銀在衛兵的服侍下披上甲衣,厲聲質問,「敵軍有多少!」
敵人來得猝不及防,斥候必然被拔了乾淨,蒙布那只能滿頭大汗的回答,「屬下不知!」
狄銀怒極,「全軍上馬迎戰!」
大營吹響號角,火堆接連燃起,照亮了整個營地,士兵們抄起刀槍,雜亂的火光中不知多少敵人在衝踏,箭矢射盡又換成刀槍,追著蕃兵砍殺,一個擎著陌刀的身影黑衣黑甲,乘著黑馬如狂暴的戾風,所過之處鮮血與斷肢齊飛。
陌刀長銳凶猛,威勢無倫,韓七少時極愛,但刀身過於沉重,久戰力不能支,遂放棄了使用,這一次她已不計代價,長刃帶著死亡的厲嘯橫掃。赤火軍隨著她捨命衝殺,全軍血氣極盛,趁著混亂竟從前營殺到中營,逼得蕃兵的後營圍合上來,才算截住了衝勢。
狄銀怒火萬丈,他終於弄清了敵人僅有兩萬,卻衝得十萬人的大營一片狼籍。他親自上馬,帶著精銳斬殺了一名敵將,又追截另一名主將,那人也極悍勇,纏鬥多個回合,終還是不敵狄銀,被他一戟斬斷了左臂。
那將領失聲痛吼,從馬上栽落,眼看要給狄銀刺死,突然一槍驟襲,迫得狄銀回戟應對,卻是個俊冷英悍的青年。
墜地的方毅痛得幾近昏厥,血如泉湧,敵戟卻遲遲未落,他抬頭一望,發現來救的赫然是陸九郎,不禁大愕。
要問陸九郎為什麼折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遠去明明是生路,卻一步比一步頹喪;折回明明是死路,卻有一股不馴的勁氣沸蕩,越來越激昂。他擋在方毅身前,使出渾身解數與狄銀拼鬥起來。
石頭也跟了回來,下馬扶住方毅,撕衣勒住他的殘臂,止住奔湧的血。
方毅面色慘白,「不必費事,你讓陸九郎去——」
他還未說完,蕃兵已然來襲,石頭顧不上攙扶,匆匆帶兵招架。
狄銀年少上陣,身經千百場戰役,猛悍過人,長戟的劈砍極重,陸九郎雖能架得住,胯下的戰馬卻是長程奔回,吃不住戟上巨力,幾下之後前蹄發軟,當狄銀再次重擊,馬兒竟然哀嘶一聲,給壓得跪撲下來。
陸九郎成了步戰,狄銀的近衛又圍上來,情形極為不利。方毅奮起上馬,揮槍挑死幾名蕃兵,吼道,「陸九郎,你去將——」
他還沒說完,狄銀已揮戟襲來,方毅失了一臂,自知招架不住,橫心一槍擲出,自己給利戟劈碎胸骨,長槍也洞穿了狄銀的馬腹,迫得對手落馬。
方毅的近衛悲哭出聲,發瘋般與蕃兵廝殺,方毅氣絕時猶在望陸九郎,嘴唇微動。
陸九郎不知他要說什麼,見人已沒了,趁著狄銀換馬殺出圍堵,直奔遠處廝殺更密集的一處,那是韓七的所在。赤凰是赤火的軍心,哪怕被敵人重重圍住,只要她不倒,眾多士兵依然能戰到最後。
陸九郎生生殺出一條路,衝近韓七的身畔。
長夜未盡,火光零亂,韓七通身給血覆住,唯有雙眼明澈森寒,每一次追斬從不落空,馬下無數屍體,宛如幽冥的魔神,然而蕃兵密集如蟻,仍在不斷湧上。
陸九郎揚聲高喊,「韓七!」
韓七的眼眸掠過,毫無波動,揚刀劈碎了一個蕃兵的腦袋。
陸九郎知道她已經殺木了,更加用力的吼出來,「韓七,方毅沒了!」
韓七微恍一下,終於回神,現出一絲怔訝,「陸九郎?」
她什麼也沒問,也無暇再問,環顧身側沒了可用的將領,垂下陌刀驅馬躍近,嘶啞道,「方毅沒了,你去!帶人將後營的輜重燒了,我還能戰小半個時辰!」
陸九郎瞬間懂了,抓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吼叫道,「伍摧,走!」
伍摧也戰得昏頭,給陸九郎一扯才清醒,嘴都張大了,「怎麼你小子——」
伍摧也只說了半句,帶著一隊人跟著陸九郎猛衝,學著他絕不纏鬥,一沾就走,等回神已經稀裡糊塗滾進了營外的長草,又吞掉追進來的小隊蕃兵,等從草中出去,十來人已換成了蕃兵的服飾。
縱然韓七將敵軍的主力引在中營,闖到後營也難如登天,但陸九郎扮成蕃兵,借著天光未明,四下混亂,根本無人留意,居然一口氣躥到了蕃軍輜重的所在。
黑壓壓的糧車望去不見頭,將地上的長草都壓平了,還有幾百士兵留守,伍摧瞧得吸了一口氣,如此驚人的數量,自己這十來人哪夠,還沒點燃幾輛就要給蕃兵聚攏宰了。
糧車的對面是牛馬休歇的圈欄,扔著大堆甘草,散出臭哄哄的糞味,沒什麼士兵把守。陸九郎伏在暗處,眼珠來回打轉,半晌後一示意,一隊人悄悄摸進了牲畜群。
看守輜重的蕃兵望著中營的火光,正議論前頭的戰況,冷不防旁邊的畜圈一陣馬吼牛嘶,宛如炸開來一般。
蕃兵驚極望去,許多牛馬屁股後頭騰起了火,驚得滿圈牲畜發狂,轟轟衝出了欄圈,不分東西的逃躥,甚至衝著糧車而來。
眾兵趕緊阻攔,然而嚇瘋的牛馬力大無窮,哪裡擋得住。
這些牲畜的尾巴被人綁上長草,火焰在地上拖掃,很快燎著了大片野草,又沿著木輪爬躥,隨風捲舔車上的糧包。糧車緊挨著停置,頓時一輛接一輛的燒起來,蕃兵又是趕牛,又是去河邊舀水撲救,亂成了一鍋粥。
陸九郎和伍摧帶人混進救火的蕃兵,趁亂往糧車深處甩燃燒的木頭,弄得火勢越來越盛,有的蕃兵覺察不對,方呼一聲就給利刀貫腹,滿地火牛與火馬亂奔,誰還顧得上其中的細微。
赤火軍被絞殺得越來越少,韓七在激戰達枷,陌刀依然凶猛,誰也看不出她雙臂腫脹,每一動酸疲至極。達枷的實力不及狄銀,被刀勢壓得汗出如漿,苦苦支撐。
沖天的火焰從後營燃起,火星隨著熱氣四散,紅光映亮了河谷,與天際的晨曦相映,匯成了絢爛而赤烈的朝霞。
韓七在濃烈的血腥中抬起頭,感受夜風拂來的熱意,就知道後營在何等盛大的焚燒,如一場華美無倫的火葬。
她微微笑了一下,傾最後的力量一斬,陌刀泛著森冷的光,映出達枷恐懼的臉,眼看就要將敵人頭頸斬碎。
一剎那間,一支利箭穿透韓七的黑甲,刺入了胸口。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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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1:38 AM
第五十章 陷敵陣
狄銀駐立後營,望著燃燒未歇的糧車,神情異常猙獰。
蒙布那硬著頭皮稟報,「是赤火軍,業已全殲,主帥據說是韓戎秋之女。」
達枷近乎難以置信,險些斬殺自己的敵將竟然是一個女人。
狄銀默了一刻,冰冷道,「傷亡如何?」
蒙布那稟道,「陣亡兩萬二,重傷一萬七,輕傷三萬。」
狄銀寒氣森森,目光陰戾,「一個女人用兩萬人折了我七成兵力,燒了十萬人的糧草?」
蒙布那不敢說話了。
狄銀的額角一跳,半晌迸出話語,「整兵撤回涼州。」
「那回鶻——」達枷話一出口又閉上了嘴。
戰力僅剩三成,糧草又燒了個精光,萬一河西軍援兵來擊,豈不是全軍覆沒,當然只能撤了,然而出戰時氣勢盛極,卻如此狼狽而歸,達枷恨不能將敵人的主帥活撕了。
狄銀如何不恨,硬梆梆道,「給回鶻人傳個消息,願他們好運,赤火的主帥還活著?」
蒙布那回道,「暫時還有氣,王子的一箭極深,軍醫不敢拔,不知能不能活。」
狄銀的牙齒咯崩一響,「畢竟是韓戎秋之女,別給輕易死了,我要她活著慢慢領受。」
日頭漸高,河谷黑煙裊裊,血腥遍地,數不清的屍體交疊橫摞。
河灘邊一個死去的蕃兵忽然動了,坐起長噓一口氣,正是石頭。
他在方毅陣亡時給敵兵一阻,沒能跟上陸九郎。後來戰得精疲力盡,同袍相繼身亡,索性倒下裝死,好在蕃軍撤得匆忙,並未清理戰場,居然活了下來。
石頭四顧無人,蹣跚的走去記憶中廝殺最烈的一帶,整個近衛營都在這裡,一具具屍體無比熟悉。石頭看得眼淚直流,等扯開一個蕃兵屍體,瞧見底下的史勇,他哭得更厲害了。
史勇滿頭是血,雙目緊閉,再沒有憨狡的笑。
石頭哭得沒了樣,鼻涕淌到對方臉上,趕緊抻著袖子去抹,哪想到才擦了兩把,手下臉皮一動,嚇得他一屁股蹦開,等想過來又大喜,一探鼻端似有呼吸,登時激動欲狂,「史營!你是不是沒死!」
史勇在拼得最激之時給錘頭一撞,當場昏厥過去,臂彎恰好絞死一個蕃兵,屍體蓋在身上,僥幸沒給人與馬踩死,這會迷迷糊糊,臉上濕搭搭的以為落雨,沒想到接下來就給甩了兩耳光,氣得腦袋疼都忘了,睜眼罵道,「哪個孫子!敢打老子!」
石頭咧嘴大笑,又抱住他號啕起來。
哭聲引出了河谷深處的幾個蕃兵,石頭一看渾身緊繃,趕緊擋在史勇前頭,倉惶在地上找兵器,誰想到對方一看樂瘋了,領頭的狂奔過來,「媽的!老子就知道!一定有沒死的!」
石頭這才認出來人赫然是伍摧,登時喜極,「你也活著!有沒有瞧見九郎?」
對方的臉瞬間從大喜到大憂,石頭一顆心沉下去,顫著嘴唇方要哭。
伍摧驀然一拍大腿,「我們燒完糧車,聽說將軍倒了,陸九就叫我們裝死,結果他自己跟著蕃軍跑啦!」
石頭聽傻了,史勇也懵了,「他瘋啦!跟著蕃軍做什麼?」
伍摧哪裡知道,他躺在地上見陸九郎燒完糧草也不躲,喬裝成受傷的蕃兵,亂哄哄的居然無人覺察,最後隨大軍開拔了。
幾人想不出所以,繼續在地上翻找,遇上有氣的就拖出來救治,零零散散發現了不少,正在忙碌之際,谷外來了一個女人,騎著駱駝四處張望,見有人立即撥轉要跑。
伍摧一眼瞧出是嗢末女人,跳起來喊叫,「嘿!那娘們,我們是赤火軍的,還有沒有駱駝?」
嗢末女人回頭,認出伍摧才放了膽子,帶著駱駝行過來。
伍摧禁不住奇怪,「韓七將軍不是讓你走了,到這來做什麼?」
女人這時不怕了,開始翻尋地上的屍首,「我瞧見蕃軍走了,過來給她收屍。」
眾人都沉默了。
女人自顧道,「我幫著找了很多馬,她給了我金子,我問還能不能再見,想知道她的名字,你們的將軍說不用了,她會死在這裡。像她這樣的好人,該有一個埋葬。」
所有人靜靜的聽,誰也沒有說話。
女人並沒有過於悲傷,又道,「我埋過三個男人,知道怎麼處理死人,她在哪?」
石頭的眼眶又蓄起淚,難過極了,「將軍受了重傷,被蕃人抓走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愣愣的問出來,「九郎他——是不是——救韓七將軍去了?」
蕃人的行軍十分隨意,各部之間規制鬆散,隊伍極為混亂。
陸九郎的頭臉裹著沾血的布,混在隊伍裡佝身而行,渾如一個虛頹的傷兵,四周幾萬敵軍環繞,稍現異狀就會被剁成肉醬,令人如芒刺背,不寒而慄。
陸九郎卻有一種極至的冷靜,垂著眼不露痕跡的觀察,人的膽子很奇妙,他起初不願死拼,待從屍山血海闖出來,反而變成自己都想像不出的瘋狂。
蕃人帶了大量傷兵,行近速度不快,浩浩蕩蕩行了半日休歇,陸九郎也終於尋到了韓七。
韓七被安放在籠車上,她頭盔已失,戰甲也給卸了,胸前嵌著一支折斷的箭,日頭無遮無攔的曬了許久,一直在昏迷,嘴唇已乾裂了。
蕃兵聚在籠車旁指指點點,見她臉上凝著血痂,看不清樣貌,隔欄潑了幾瓢水,她依然一動不動,蕃人的嬉笑消失了。
洗淨的臉龐蒼白秀美,宛如佛國的仙子,黑衣浸出的水卻是化不開的暗紅,這是最強戰士的榮光。
有人生出了敬畏,也有人對美色動了猥心,將手探進木欄,突然一旁傳來怒嘶,綁在附近的黑馬見主人被靠近,憤怒的掙跳不休,試圖衝過來踩踏。
蕃人愛馬如命,見黑馬高駿漂亮,如此忠誠通人性,不禁生出了讚嘆,圍近嘖嘖稱奇,連籠車旁的守衛也給吸引過去。
一個頭臉裹傷的蕃兵慢吞吞的路過籠車,蹲下來整理腿際的綁帶。
籠中的韓七髮衫俱濕,依舊在昏迷,只是睫梢微微一顫,似被風所動。
韓平策臂肌賁起,擊得回鶻主將半身麻木,虎口溢血,被攢心一槍刺死。河西軍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加上朔方軍的夾擊,回鶻軍心潰散,敗如山倒。此戰斬敵九萬,受降三萬,俘虜回鶻貴族一千餘人,繳獲的牛馬駱駝無數,可謂大獲全勝。
即使如此,韓平策毫無笑意,回帳交令後又提起,「阿爹,首戰勝了——」
韓戎秋知兒子要說什麼,摒退左右,「不行,回鶻人仍有二十萬大軍,接下來還有硬戰。」
韓平策猶不死心,「給我三萬兵就夠了,不會影響大局。」
韓戎秋沉聲道,「七丫頭阻敵是為什麼,她要你分兵去救?」
韓平策當然清楚,但如何忍得了,「獨山海不算太遠,輕騎過去興許還來得及。」
韓戎秋沉默以對,目光溫厚又悲傷。
韓平策一剎那紅了眼,「我知道晚了,可那是妹妹——」
韓戎秋沉毅如一座山,對著小兒子慢慢道,「征戰必有傷亡,縱是我也難保沒有這一天,七丫頭是個好樣的,你也不能差,好生打完這一仗,別對不起她的拼命。」
韓平策忍著鼻酸,垂頭應了一聲。
帳外的王柱眼巴巴的等,見韓小將軍出來的神情,就知道沒了指望,實在憋不住難受,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淚。
裴引賢過來議事,一瞥認出了赤火軍的服色。
跟在後面的裴行彥初次上陣,順利殺了幾個敵兵,意氣正驕,瞧得很不順眼,「才得勝怎麼還哭上了,晦氣!」
裴引賢已經聽聞過內情,默然不語。
這個兵定是韓七派來傳訊的,同袍應該都成了亡魂,要不是十萬蕃兵被阻在獨山海,回鶻人遲遲不敢投入全部兵力決戰,今天的勝負可能截然相逆。
韓家女兒的確不凡,但想聘入裴家為媳,大約是不可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1:46 AM
第五十一章 挾千軍
狄銀的大軍行了一日,到黃昏紮營的時候,黑馬的神駿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圍觀,它並不拒絕食水,肆意嚼著人們送上的草料,但一切試圖觸碰者都會被它毫不客氣的踹開。
韓七醒了氣息依然微弱,以至於蕃人擔心她死了,給籠內墊了軟氈,灌下了一點米湯。
糧車給燒了個乾淨,一路上全是戈壁與荒丘,只能靠乾糧頂著。陸九郎分到兩把炒米,默不作聲的吃了,縮在一旁等入夜,蕃軍夜戰後接著行軍,人人都很疲憊,今晚一定會睡得極沉。
然而天不從人願,沒等到天暗,狄銀帶著一群將領來了,他本打算回涼州再慢慢折騰俘虜,聽軍醫說她命如游絲,隨時可能斷氣,當下改了主意,與其讓她輕鬆的死於箭傷,不如趁活著狠狠凌辱一番,出一口惡氣。
達枷險些死於韓七之手,更是恨毒了她,打量籠車裡拖出來的女人,現出一抹惡笑,「阿兄,這女人既然生了張好臉,不妨拿來樂一樂。」
周圍密密圍滿了蕃兵,興奮得目光變了,人們紛紛議論,覺得她過於氣息奄奄,只怕沒兩下就死了。
達枷毫不在意,「斷氣了也能用,都嘗嘗韓家女的滋味,將來說給河西軍聽。」
人群轟的樂了,迸出了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
韓七坐靠著木輪,樣子極糟,黏乾的散髮沾在臉頰,嘴唇隱約透青,看起來毫無表情。
達枷要的是敵人屈辱而求,不是石頭般的無覺,當下叉住她的脖子結結實實甩了幾個耳光,人群頓時一靜。
韓七沒有掙扎,或許也沒了力量,被打得頰面腫起,口鼻溢血,一滴滴墜在襟上。
達枷當然不會就這麼算了,掐著她的頷骨展示,「這是韓戎秋的女兒,一會將她綁起來,你們脫了褲子挨個服侍,讓她見識勇士們的能耐。」
周圍的蕃兵大笑起來,氣氛越發淫猥。
韓七終於一掙,從達枷的手中滑脫,無力的軀體跌向了地面。
她身上還帶著斷箭,撞入心口就要當場斃命,達枷哪容她如此死了,一把扯住頭髮提起,見她四肢綿軟,出氣多進氣少,完全任人擺布。
狄銀目光陰鷙的踏近,「要是能說點有用的,你可以死得體面些。」
韓七被扯起頭望向狄銀,終於動了一下唇,聲音微弱,「有人遞了消息,說殿下在獨山海。」
狄銀神色驟變,戾氣翻騰。「是誰?」
韓七嗆了一口血,慢慢道,「消息來自蕃部,但沒透露大軍的人數。」
達枷一聽赤火軍的阻擊赫然是有內奸通報,也給驚住了。
狄銀一揚手,旁人悉數退後,空出一個大圈,他猙厲的逼問,「繼續說!」
韓七仍被扯著頭髮,呼吸受窒,張著唇發不出聲,達枷趕緊放開。
她喘息了半晌才緩過來,竟然指向了達枷。
達枷驚得汗毛都炸起來,趕緊辯白,「阿兄!不是我!這女人死前胡說——」
狄銀當然也不會信,方要開口,韓七喑弱道,「他打我,讓他滾開。」
緊繃的場面一鬆,達枷才發現給這女人耍了,又怒又想打罵。
狄銀顧不上弟弟的憤怒,當下讓他退後,達枷只有退到圈外,心裡兀自發狠,必要用最惡毒的手法將這女人凌虐至死。
韓七終於道出來,「那人身份極高,與朔方軍有來往,消息遞得也遲,大概並不是要殿下死,而是想——」
她的話音極弱,狄銀聽得入神,不覺越傾越近,不料她身形陡變,擰住狄銀的關節一絞,腰腿翻壓,竟將狄銀絞倒在地,按住了他的頭頸。
誰也沒想到這隨時要斷氣的女人竟然反擊,眾人大嘩,有人驚悸,有人搶近,場面紛亂。
被壓在地上的狄銀一聲呼喝,「退後!」
眾人驟然靜了,喊叫的閉嘴,奔近的剎在半道。
狄銀在話語出口的一瞬暴起,他力量賁發,剎那反掌箝壓,掐著脖子將韓七撞在車轅上,語氣極盡輕蔑,「自取其辱的蠢女人。」
韓七激烈的嗆咳起來,周圍的蕃兵卻轟然亂了,驚呼與雜喊交織。
狄銀覺出不對,猛然回頭。
達枷的臉上透出驚恐,一個纏頭的傷兵箍住他,將利刃橫在了脖項上。
這人的動作俐落之極,精準的掐住筋骨的脆弱之處,刀鋒死死壓著大血脈,稍重一絲就會怒血狂飈。達枷甚至能感覺突突的脈跳在輕觸刀鋒,駭得口水都不敢咽,呼吸抑到了極至。
毫無疑問這是個河西兵,不知何時混進來,在韓七引開注意的一剎挾住了達枷。
場中死一般的寂靜,韓七的嗆咳終於停了,帶著微促的喘息。
晚陽的餘光映著兩騎如離弦之箭疾馳,後方的數百鐵騎緊緊追逐。
追逐持久,隊形越拉越長,宛如死靈不散的暗翼,必有一方消逝才能終止。
韓七的黑馬神駿,長奔依然速度不減,陸九郎騎乘的是普通軍馬,難免遜色許多,奔久逐漸不支,幾番鞭打已經開始吐血沫,兩下距離越來越近,後方已經飛來了箭矢。
陸九郎回刀格擋,馬兒給射中後腿,一聲哀嘶撲跪下去,陸九郎落地一滾,雖未受傷,蕃兵的箭矢接連而來,奪奪釘在了身側。
沒了馬只有一死,陸九郎冷汗淋淋,跑遠的黑馬竟然奔回來,韓七揚臂張弓,將三箭一並搭弦,一聲勁響,奔在前頭的蕃兵栽倒了三人,蕃兵衝勢驟緩。
黑馬奔近,陸九郎縱身翻上,與韓七並騎而逃,但這不過是暫緩一時,後頭終會被追上,他方在急思,韓七忽然身形一晃,他不假思索的扶住。
她的話語低啞無力,「陸九,稍後我跳下去阻敵,你自己逃,他們要的是我,不會追你。」
陸九郎聽得腦中昏亂,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韓七胸口劇痛,抑不住又咳了幾聲,知是張弓引動,「能活一個也好,你回去見阿爹——」
陸九郎不說話,手臂扣住她的腰,韓七掙了兩下扯不開,微弱道,「雙騎逃不掉的,你已經盡力了——」
陸九郎依然不回答,從後方接了控韁,黑馬拼盡全力飛奔,天色漸暗,四野一片昏朦,前方影綽綽的現出了三頭駱駝。
隨著雙方漸近,行來的居然是石頭,他激動的狂呼起來,「是九郎!他真的救出了將軍!」
石頭的旁邊是伍摧,跟著一臉狂喜,又帶點愕然的瞧向黑馬後頭的煙塵。
這兩個蠢貨!陸九郎簡直要瘋,扯著嗓子狂吼出來,「蕃軍要追上了!」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一下慌了神。
還是後頭的嗢末女人機靈,趕緊呼喝駱駝掉頭,「快逃!往魔鬼溝跑!」
駱駝要是發了狠,跑起來比馬還快,嗢末女人領頭一路狂奔,幸好月亮漸漸升起,映著方向不曾走偏,在蕃軍還有數百步時衝進了一處石峽。
石峽內密布陡峭的石陵,溝牙交錯縱橫,宛如一座天然的迷宮,一進去就激起無數的迴響,聲浪向四面八方蕩開。陸九郎跑了沒多遠,騰出兩匹駱駝各砍一刀,驅得往更深處跑,自己帶人悄沒聲息的轉去側旁的石陵後頭躲著,果然蕃兵被引遠了。
伍摧和石頭在河谷尋出一堆傷員,托嗢末女人找來牧民幫忙,將隊友妥善的安置了,然而石頭始終惦記著陸九郎,想跟在蕃軍後頭尋一尋,伍摧不放心就陪著,還叫了嗢末女人當嚮導,恰撞上陸九郎拼命往回奔,險些一起喪命。
此時鬆懈下來,人人精疲力盡,石頭小聲嘀咕,「這是什麼地方,不會天亮就給搜到吧?」
嗢末女人扶著石壁喘氣,「魔鬼溝大著呢,能搜到才怪,而且就算殺了我們,他們也出不去,一樣得死在這。」
石頭傻了眼,「我們也出不去?」
嗢末女人沒好氣道,「沒人能在溝裡找到出口,除非神仙引路。」
伍摧還以為絕處逢生,哪想到是如此,愕然道,「那你還帶我們進來?」
嗢末女人翻了個白眼,「你要是肯給蕃兵剁了,當然不用進。」
伍摧和石頭啞然,乖覺的閉上了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陸九郎在看懷裡的韓七,她早已陷入了昏迷,臉龐蒼白如死,呼吸輕弱,斷箭的邊緣有濕血,顯然之前的使力讓箭簇更深,傷勢更重了。
嗢末女人湊過來,頗有些擔憂,「這支箭一拔,人可能就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1:56 AM
第五十二章 魔鬼溝
幽涼的月光照著千萬年的石壁,蕃兵的聲音已經極遠。
箭是一定要拔的,但誰也沒把握下手,最後男人們去石壁外守著,嗢末女人脫去韓七的衣服,用氈毯遮住肌膚,只露中箭的一處,喚進了陸九郎。
韓七傷在左胸,斷箭的邊緣腫脹發硬,將箭頭死死嵌住,必須割開肌膚才能拔出。
嗢末女人用枯草點火,烤好了短刀,陸九郎接在手中,他在戰場殺人熟極,這時卻掌心滲汗,不敢輕動,試探的輕觸傷處。
韓七本來失去了知覺,一剎那給劇痛激醒,驟然扣住陸九郎的頸,一把將他摜倒,嚇得嗢末女人一仰,往後跌了一跤。
陸九郎怕觸動韓七的傷,不敢反抗,任她按倒在地,一抬眼呼吸驟停,腦子轟然炸了。
韓七的眼眸幽亮,半身赤裸的騎扼著他,束髮散了一半,她的胸乳極美,腰肢細韌,放肆又毫無遮掩,似一個月光凝成的幻相,勝過最顛狂綺亂的夢。
然而她根本不清醒,一瞬後就脫力的軟倒,陸九郎抬手扶住,這一次不再猶豫,他一刀剖出污血,待箭桿鬆動後俐落的拔除,沖淨傷口,仔細的灑上藥粉敷紮。
女人望著他的臉,忽然想起來,「我記得你,那時隊裡最好看的少年。」
陸九郎沒有理會,拭去指頭沾的血,「把裡衣脫下來給她穿上。」
韓七的衣服給血汗浸透,污髒板硬,已經不能再穿,陸九郎的衣袍是蕃兵的,帶著強烈的膩臭之氣,不願用來貼觸她。
嗢末女人背過去脫衣,也沒趕開他,隨意一問,「你是她的男人?」
陸九郎微微一頓,沒有回答,接過裡衣給韓七穿上,輕柔的裹好氈毯,大概是傷藥起效,她的眉頭略略舒展,呼吸也變得緩和。
嗢末女人見他極為細致,當自己猜中了,歡快道,「果然沒錯,你這樣英勇,她怎麼會不喜歡。」
陸九郎依然沒有開口,作了一個手勢。
嗢末女人恍悟,「不能讓旁人知道?也難怪,畢竟她是將軍。」
陸九郎目光半斂,現出一種悵鬱的消沉。
嗢末女人生出了同情,「要避著人才能親近,對你一定很不容易。」
陸九郎的唇角輕牽,似被理解而欣然。
嗢末女人越發愉快,「那你陪著她,我去跟外頭的兩個說話,讓他們晚些進來。」
頭腦簡單的女人,一點誘示就能無限暇想,陸九郎等她離開,暗嗤一聲,扶起韓七餵水,低頭瞧了半晌,吻住了夢中的唇。
魔鬼溝是個奇特的地方,千溝萬壑縱橫,看似有路又處處隔障,人在其中極易迷途,哪怕同伴就在隔壁,相見也得兜兜繞繞,一不留神越尋越遠。
它的可怕之處還不止如此,更糟的是沒有水,闖入者會被焦渴與絕望耗死,隨處可見散落的獸骨,當地人根本不會靠近。
幸好伍摧等人打算綴著蕃軍,攜足了水囊與乾糧,陸九郎喬裝時也是水囊不離身,只有追進來的蕃兵最慘,什麼也沒帶,再強壯的漢子生熬了兩日,也得開始殺馬飲血,接著開始倒人,沒幾天全折在裡頭。
陸九郎等人雖然耗死了蕃兵,自己也不好過,再省食水也盡了,恨不得馬尿都飲下去。馬和駱駝反而還好,溝裡零星長著一種耐旱的野草,牲畜的舌頭能對付,人消受不了,石頭嚼了兩下就給細刺割了一嘴血。
為了減少消耗,幾人晝夜顛倒,白天在陰涼處睡覺,夜裡起來探路,將蕃兵的衣服與馬尾結成長繩,輪流繫著前行,避免了因迷路而分散。但即使走得極遠,依然未能尋到出口,每個人熬到了極限,石頭暈眩無力,連標記也刻不動了。
陸九郎和伍摧強提著勁,將駱駝宰了,掏出胃囊擠出水液分著飲了,這東西酸苦之極,要不是為了活命,誰也灌不下去。
韓七的箭傷引起了高燒,陸九郎想盡法子給她降熱,反反復復一直未醒,他將最後一點清水餵給她,沙聲道,「再找不到出路,只有殺馬了。」
馬是韓七的坐騎,也是唯一的希望,這樣大的地方靠雙腳必然是死。
石頭唇如火燎,囈語般道,「這鬼地方有一眼泉就好了。」
嗢末女人也已憔悴不堪,「傳說是有的。」
伍摧倚著石壁癱坐,說話都不利索了,「在哪?」
嗢末女人的舌頭乾得如同沙漠,一舔裂出的血,「就在出口附近,據說有人幸運的見過,活著走出了魔鬼溝。」
這無異於發夢,幾個人全洩了氣。
嗢末女人無所事事,又去看韓七,重傷吞噬著她,昏迷中又極少進食,她越來越消瘦,幾次以為再撐不下去,至此卻仍在呼吸,女人喃喃道,「她真強。」
石頭想誇耀一番自家將軍,奈何嗓子乾疼,只有道,「能回去就好了,倒在這太虧了——」
伍摧恍惚出神,「不知史勇他們怎樣了。」
陸九郎不是頭一次面臨這樣的焦渴,反而更能忍,閉著嘴什麼也不說。
駱駝幫幾人多撐了一陣,次日的搜尋依然無果,只好準備動手將黑馬宰了。
這匹馬極有靈性,起初根本不讓韓七以外的人騎乘,後來韓七倒了,才勉強讓陸九郎馭使,近日缺水少食的也瘦了,要不是情非得已,誰也不願傷它。
伍摧背後掖著刀還沒靠近,黑馬就狐疑的瞪住了他,陸九郎抓住韁繩哄著,好容易待它鬆懈,伍摧方一揮臂,黑馬就覺出不妙,縱蹄一避,刀刃落在馬臀上,疼得它長嘶一聲,掙脫束扯逃走了。
這一來更糟,不但血沒弄著,馬還跑了,三人沿著地上的血跡追,不知繞了多少石壑,跑得眼冒金星,血沫快從肺腔子裡湧出,在越過一方石陵後,眼前驟然現出了奇跡。
赤褐的砂地矗立著大塊巨石,石邊有幾棵參差的樹,樹下臥著一眼泉,泉水清亮寧澈,邊上有飲水的小獸與爬蜥,居然還有之前引開蕃兵的兩頭駱駝,天知道它們是如何尋到這裡。
這極似一個虛假的蜃夢,又像死前的幻光,三個男人先後撲進冰涼的泉水,急切的大口吞飲,恨不得將自己淹死,發瘋般的狂笑與狂叫。
嗢末女人的傳說居然是真的,魔鬼溝裡的確有一眼泉。
有了水,一切都不再絕望。
三人恢復了氣力,陸九郎和石頭騎著駱駝,沿著馬血灑過的路徑,將韓七與嗢末女人帶到了泉邊,伍摧已經用枯草與乾枝生火,烤上了幾隻沙狐。
幾人吃飽喝足躺在泉邊,對著滿天星星,有一種死裡逃生後的鬆疲,嗢末女人睡著了,三人還在閒聊。
伍摧心滿意足的叼著一根細骨,「有水有食,出不去也沒事,老子在這裡蹲幾年都不怕。」
石頭跟著傻樂,累極了也不想睡,怕一睜眼泉水又沒了。
陸九郎毫不留情的打破,「明日一早去尋路,出口應該不遠了。」
伍摧癱著壓根不想動,呻吟一聲,「好歹緩幾天,急什麼。」
陸九郎探視氈毯內的韓七,手背貼額半晌後收回,又一次發熱過去,沒有藥也沒有滋養的軟食,她撐了這麼久,已是奄奄一息。
石頭瞧著他,突然機靈了,「九郎是怕將軍等不了。」
伍摧一怔,嘆息道,「這得看命,能到這裡夠幸運了,要是老天爺不肯讓將軍活,把她從蕃軍手裡搶出來也無濟於事。」
陸九郎沒有說話。
伍摧百思不得其解,「當初讓你去報訊,你為什麼違抗軍令回來?還混進幾萬敵軍裡找死,提個副營而已,犯得著這樣拼命?」
陸九郎並不解釋,「我要是沒回來燒糧車,蕃人不會那麼快撤兵,你跟史勇已經死了。」
這倒是真的,伍摧不免訕訕。
石頭突然坐直,盯住黑黢黢的石隙,「馬回來了!」
岩石邊有個高大的暗影,正是韓七的黑馬。
這匹馬讓眾人絕處得生,個個愛極了它,伍摧大喜,恨不得撲上去親幾口,但他一起身,黑馬就退後憤怒的噴鼻,顯然沒忘記屁股挨的一刀。
黑馬不許人靠近,又不跑走,陸九郎心一動,「往後退,離它遠些。」
幾人退到遠外,果然黑馬觀察半晌,放下了警惕,走近水邊一氣狂飲。
伍摧喃喃道,「好馬兒,它一定逃跑時也瞧見了泉水,當時不敢停,這會才摸過來。」
黑馬喝飽了一甩馬尾,依然不理眾人,走去躺著的韓七身邊。
石頭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它趕開,萬一將軍給它踩傷怎麼辦。」
伍摧嗤道,「傻貨,它比你聰明多了。」
黑馬似在確定主人的氣息,低頭用鼻子輕拱幾下,蹭得外捲的氈毯散開了。
夜風對重傷的人太過寒涼,陸九郎正要上前,目光忽然一跳。
月光下的女郎宛如昏睡,手指微微一動,回應了蹭觸的馬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2:04 PM
第五十三章 巧如簧
一位華髮老者踏入屋內,瞧見榻上的年輕女郎,為病容所驚,「安小姐竟如此憔悴?」
引路的英朗青年道,「意外遇上馬賊,小姐受創極重,一直不得良醫救治,艱難拖延至今,幸好遇上李公子的商隊,勞煩顧先生了。」
青年退後,榻邊的嗢末女人將病人傷口的淨布揭開,現出慘烈的箭創。
顧先生一看就知創處已生了膿毒,立即吩咐青年取水,自己打開藥箱,淨手燙了刀針,清去肉芽和膿腫,敷上拔毒的靈藥。
待一切處置完畢,顧先生再度診脈,目光落在女郎的手上,不由一怔,那絕不是一雙柔嫩玉手,指形纖長卻粗糙,指節遍布老繭。
青年在一旁詢問,「敢問先生,我家小姐脈象如何?」
顧先生收了視線,從藥箱取出一枚瓷瓶,「雖處置了外傷,前期拖延太久,病人虛弱太過,此藥日服一丸,混以羊乳與肉羹調補,待其緩慢靜愈,絕不可再受顛動了。」
青年連聲應下,將顧先生送出屋。
老者終是有些疑惑,「安小姐既是千金之軀,為何要遠行涉險。」
青年從容而答,「我家小姐承了夫人的性子,極為要強,時常帶人遠赴異國行商,也練過一些拳腳,三五個男人都不是對手,可惜此次所遇的馬賊太過凶蠻,能逃生已是萬幸。」
顧先生疑心消散,向鎮子另一頭駐紮的商隊行去。
這是一支極其龐大的商隊,足有千餘人之眾,一來就引得村鎮熱鬧非凡,大批村民好奇的圍觀,顧先生擠過人牆,踏進商隊主人暫居的院落,就有隨從上來接了藥箱。
屋內的年輕公子面如冠玉,儀態優雅,正與一位長髯男子閒談,見顧先生歸來,隨口而詢,「安小姐情形如何?」
一位絕色佳人陪伴公子身側,讓侍人給顧先生置了凳。
顧先生恭謹的落坐,「稟公子,確實境況極危,安小姐能撐下來幾近奇跡,如今暫時保住性命,端看後頭的調養了。」
佳人含笑接了話語,「她當真幸運,碰上公子仁慈,得顧太醫妙手救治。」
公子不甚在意,「鄭先生既然聽聞過安家,隨手一助也無妨,沒想到未至沙州,先遇上了當地豪族之女。」
顧太醫忍不住搖頭,「那安小姐的手如武將一般,女人竟然學男兒四方行走,也是奇了,要不是護衛忠心,這一遭必死無疑。」
鄭先生撫髯一笑,「西北受胡風熏化,女子強悍的不少,安家正是安夫人一介女流掌理,女兒如此也不算特異了。」
佳人姿態輕妙的斟茶,好奇的一問,「安家小姐的容貌如何?」
顧太醫不假思索,「面如蠟色,形容枯槁,氣息弱如游絲。」
到底是醫者,問的是容貌,答的是病態,幾個人全笑了。
佳人明眸流轉,謔道,「我還當是個美人,或可與公子添些意趣。」
公子啼笑皆非的一斥,「雲娘胡說什麼,救人本是行善,被你一言反成了卑瑣。」
一個健挺的青年匆匆而來,不忘致禮,「稟殿下,河西軍引兵夜出,攻破回鶻可汗牙帳,擊潰親軍十五萬,斬首數萬,俘回鶻宰相,降部落二萬餘人;朔方軍追剿餘部五萬,回鶻公主率七部三萬餘人投降!」
公子霍然起立,驚喜動容,「好個大捷!回鶻從此再難為患,父皇一定喜極!」
眾人皆露出了歡顏,鄭先生思忖片刻,「河西軍果然戰力強盛,傳言不虛,此次功勞卓著,必然要予以嘉獎。此行或許有變,聖上可能會讓殿下親至沙州頒賞,一示朝廷隆恩。」
公子一經提醒,立時明白,「不錯,我們先在此鎮休歇,等宮中的消息,看情形再安排。」
原來公子身份極貴,正是當今真龍的血脈,天子最寵愛的五皇子李睿;長髯的男子是幕僚鄭松堂,青年是渝國公之子夏旭,也是李睿的親信,任游擊將軍,領近千神策軍進行護衛。
河西數年前歸附,但受涼州之隔,無法與中原相通,王廷對十一州所知不多,韓戎秋究竟是否忠耿,不免為天子疑慮。李睿此行正是主動請纓,扮作商隊出關遠行,微服探訪河西民情。
鄭松堂笑道,「此去如是代天撫民,既可增殿下的聲望,又能近觀韓家與各州官吏,等回宮後說起來,陛下一定會極有興趣。」
一旦亮明皇子的身份,韓家必然禮待極隆,李睿心中有數,輕淺一哂,「原是個苦差,大哥還取笑了幾句,要是父皇當真如此安排,他又要眼紅了。」
幾人計議一番,各自退了下去。
李睿心情極好,忽然省起,「雲娘,著人去問安小姐養傷缺什麼,給些幫補。」
雲娘嬌柔的一應,眼波大有揶揄之意。
李睿一見即知,失笑道,「我又不是好色無狀的厭物,逢人落難給些小助,也值得你拈酸?」
雲娘是皇子側妃,性子玲瓏巧黠,最得李睿的喜愛,她笑吟吟道,「久聞胡地多風情,安小姐是獨領商隊,有不讓鬚眉的風姿,殿下一見定覺得格外新鮮呢。」
李睿還真未朝這方面想,聞言啼笑皆非,「商隊成日的風餐露宿,天仙也熬成了粗婦,哪會是什麼美人,依顧太醫所言,她只怕比男人還強悍。」
雲娘放下心,嘴上仍是打趣,「當真如此辛勞?那她一個豪族千金,何不在家錦衣玉食的養著,偏要出來受累?」
李睿一頓,淡道,「這就是心有所繫,自有所取,我貴為皇子,生來炊金饌玉,不也在外頭奔波?」
雲娘愛用小嬌嗔一添情趣,但也聰明懂得分寸,登時不再說了。
李睿也未深言,轉開了話語。
遠途行商利潤豐厚,也有極高的風險,難保不會遇上意外或盜匪的劫掠,所以多半結成商隊行走。成百上千的駱駝頭尾相繫,掮負大批箱囊,強悍的護衛隨行,加上眾多奴婢與腳夫,宛如一個流動的部落。
李睿身份尊貴,隨護軍卒不少,扮作商隊可以完美的遮掩,一路上頗為辛勞,到此地難得的長歇,全鎮的百姓爭相來做買賣,或賣些活牛活羊,或弄些地珍與蔬果,兜賣的吆喝不斷。
雲娘聽得有趣,屈尊賞看幾眼,讓侍女收下了一筐乾果,賞了幾錢銀子,見村民卑微又歡喜之態,心情很是舒暢,覺得遠比安家的人識相多了。
一個商家女在長安就如蜱蟻,根本不值一顧,但既然李睿開口,雲娘也就使人一問,誰知安家隨從毫不客氣的獅子大開口,索要了極多。
雲娘聽了回報簡直發惱,冷臉給了一半,加了匣銀子打發了,連探視也懶得去。
事情在商隊傳開,人們對安家的幾名手下就冷淡起來,頻頻投以白眼,那幾人也不在意,依然樂呵呵的在商隊閒逛,連隊裡養的猴子也要逗一逗。
石頭拋了幾粒花生,猴子敏捷的捉在手裡,啃得咯嚓連聲,啃完還呲了呲牙。
石頭看得直樂,伍摧從另一頭逛來,一塊蹲著看猴兒,宛如兩個傻子,他的話語卻很奇突,「一大半是軍卒,但沒來過塞外,不習慣騎駱駝,兵器藏在廂車的夾層裡。」
石頭也悄聲道,「領隊的有老手,但肯定不是商人,包囊落雨了都沒人管。」
伍摧納悶的撓著腮幫,「難怪九郎疑心,這支商隊確實有鬼,到底是幹什麼的?」
石頭眨巴著小眼,「管它是什麼,至少將軍得救了,咱們也能有吃有喝。」
幾人好容易出了魔鬼溝,尋到這處鎮子,結果壓根沒有大夫,眼看將軍要撐不下去了,萬幸來了個大商隊,陸九郎前去一番搭話,不單給治了傷,給了物資,還有買吃食與衣裳的銀子。
伍摧對他這份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安家的名頭這麼管用,陸九也不怕給人識破。」
石頭早就見慣,極有信心,「九郎說大軍太遠,將軍的傷不能顛動,先休養一陣,他最會唬人,又在安家待過,一定不會露餡。」
伍摧還是不解,「你說陸九這麼拼命,是不是對將軍有意?」
石頭知道內裡的關係,趕緊否認,「不可能,他定是想立個大功,讓韓大人另眼相看。」
伍摧悻悻道,「陸九對將軍也太仔細了,誰都沒看出人醒了,就他衝過去。」
一提起來石頭就忍不住笑,「那也不叫醒,將軍還管他叫娘呢。」
伍摧也咧了嘴,「還叫他不要死,陸九都聽怔了,樂死我了,等回去說給史勇聽,保準他笑脫下巴。」
兩人嘰嘰咕咕的低議,發出詭異的笑,商隊的人遠遠瞧著,更鄙夷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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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2:18 PM
第五十四章 曲身奉
良好的醫藥加上精心的照料,將韓七從死亡邊緣拉回,擺脫了長久的昏沉。
嗢末女人給她餵食餵藥,時不時還自問自答,漸漸的韓七也能回應兩句,讓她越發快活,呱呱的說起別後的經歷。諸如蕃軍的追襲、魔鬼溝的可怕、黑馬的靈性、以及如何到了鎮子,如何有了醫藥。
韓七靜默的聽著,任她沐洗頭髮,擦身換衣,直到女人去取羊乳,屋內才安靜下來。
陸九郎踏進來,準備將用過的水提出去。
陽光透過窗扉,照著倚榻的女郎,韓七輪廓清瘦,氣息虛弱,宛如被銷去鋒芒的劍,減了威冷,依然有沉潛的力量,明湛的眼眸望來,「陸九,你做得很好。」
陸九郎定住了,曾經發狠咬牙、拼命也想得到的肯定突然傾入耳中,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韓七的聲音沙啞又柔軟,「你與我預想的不同,是我低看了你。」
一種無形的東西填進靈魂,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意。
然而還不夠,陸九郎想要的更多,深藏的渴望激烈的湧動,如火焰灼燒心魂,他垂目掩住,話語平靜,「外頭有消息說大軍勝了,但目前離得太遠,咱們人又少,沒法傳遞消息。」
韓七已經知曉當下的情形,並不意外,「這支商隊從哪來,可靠嗎?」
陸九郎看了一眼窗外,回道,「中原來的,有些地方不對勁,還沒摸清根底,但聽說過安家的名頭,願意給予幫助,暫時借商隊的庇護更安全。」
韓七傷處未癒,倚了片刻就生出不適,強抑著道,「不錯,這樣的安排很謹慎。」
陸九郎忽然趨近,將她扶躺下來,掖緊了厚被。
這人的感覺實在敏銳,韓七訝然,想起舊事又有些好笑,低弱道,「以你的機靈,當年要是沒逃,或許真成了安府的大管事。」
僅僅說了這幾句,她的身子已撐不住,意識開始昏矇,漸漸睡了過去。
陸九郎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有了羊奶與肉羹的補養,她不再是瀕死的灰槁,氣色明顯好轉,嘴唇也顯出了柔潤。
陸九郎凝視著淡粉的唇珠,輕哼一聲,「做狗算什麼能耐,我可不稀罕。」
顧太醫相當驚異,安小姐初見時命如游絲,一隻腳已進了鬼門關,才十餘天就大有起色,身體的強悍著實令人驚嘆。
李睿本來將此事都忘了,給他提了才想起,一笑道,「不外是安小姐年輕,又逢太醫妙手,如此甚好。」
雲娘在一旁話語幽幽,「她當然癒合得快,殿下可知安家的人厚顏無恥,索要了多少東西,真是欺殿下善心。」
她憋了多日,這會才道出來,李睿聽得微訝,「我見那陸管事是個人才,極會說話,怎麼竟是貪得無厭之徒?」
鄭松堂在一旁緩和,「也未必是貪婪,安家一方豪族,大約享用慣了,見殿下大方就隨意了些,如今主人好轉,應當會來致謝。」
話音方落,外頭通傳安家的管事請見,李睿失笑,「這不就來了,恰如鄭先生之言。」
雲娘還未見過安家的人,心裡存著氣,拿定主意要將來人數落一番。
隨著門簾一挑,一個青年被引進來,他眉鋒如墨,狹眸精致,明峻而英銳,身形頎長健挺,氣質也很奇異,生如不羈浪子,神氣卻謙低和斂,令人一見就生出好感。
所有人都為之意外,一介家奴竟然這般出色。
李睿也很詫異,這人之前來求,似從灰溝裡爬出來,難掩的憔悴疲睏,他也未多留意,沒想到休整後竟是如此。
青年恭謹行禮,聲音低沉如磬,「我家小姐的傷情已有好轉,多謝李公子慷慨相助,顧先生妙手回春,大恩銘感五內。」
鄭松堂拈鬚打量,想起安夫人好美男的傳聞,笑而不語。
李睿對這份恭敬很滿意,「不必客氣,請安小姐放心休養,有所缺的但說無妨。」
青年表現得格外知禮,「此前冒昧索要了許多,哪敢再度勞煩,待歸返沙州,我家主人必定十倍以謝。」
既然不是貪婪之徒,李睿和煦以對,「誰都有急難之時,小助無須在意,倒是陸管事忠心可嘉,安夫人當要重賞。」
青年應對謙和,「公子過譽了,份內之事,不值一讚。」
這人的氣質與談吐完全不似一個下人,夏旭仔細打量,突道,「你是習過武還是從過軍?」
陸九郎頓了一剎,決意一試,「好眼力,我確實從過軍,不然也進不了商隊。」
鄭松堂登時生出興趣,「難道是河西五軍的哪一支?」
陸九郎當然不會吐實,「玄水軍,混了兩年就退了。」
李睿原想敷衍兩句就打發了,聞言心頭一動,使了個眼色,「我曾經聽過不少河西軍的傳聞,可巧遇上陸管事,五軍究竟是什麼樣,為何如此之強?」
一個面白體柔的男僕立時捧來圓凳,適時奉了茶。
陸九郎接了茶,目光在男僕身上一掠,方回了李睿,「難怪公子好奇,五軍的成份極雜,外人知曉不多。」
他心思靈巧,一邊娓娓說來,一邊察顏觀色,輕易窺出對方的興趣所在,從五軍說到背後的各大豪族,眾多部落,再說到與西域諸國的關聯,言語輕鬆趣致,聽得一干人皆入了神。
鄭松堂行前對西域雖有了解,仍覺欠缺,此時與陸九郎之言印證,所得頗多,不禁大喜。
案上的茶水續了多次,從午後說到入夜,李睿才放陸九郎辭出,猶覺意猶未盡。
待人走後,鄭松堂不由感慨,「此人精通河西,機敏善言,做豪門家奴實在可惜。」
雲娘容顏殊麗,自出宮以來,外男一見無不失措,連對答都磕巴起來,獨有陸九郎形貌出眾,應對不俗,令她好感大增,接過話語道,「這有何難,一旦知曉殿下的身份,他定會毫不猶豫的投效。」
這人宛如上天送來的一般,李睿怦然心動,思了片刻,「先觀其言行,到了沙州再說。」
伍摧在外頭蹲得腿都木了,回去吃飯換了石頭來守。
石頭好容易等到人出來,趕緊湊前,「九郎耗了這麼久,可探出他們的來路?」
陸九郎一掃左右無人,低道,「不說這個,你去茅廁邊上躲著,隊裡有個僕人,等他來如廁,你細看有什麼特殊,小心別給覺察。」
他詳述了那人的外貌,打發石頭去了,捺住興奮忖了片刻,回到幾人的住處。
這一方院子是鎮民的舊宅,屋子黃土壘就,茅草鋪頂,門窗低小,昏暗而簡陋。主屋住著韓七與嗢末女人,三個男人擠在廂房,有事一喚就能聽見,倒也相當方便。
夜色籠罩,主屋的小窗半支,透出油燈的暖黃,飄出嗢末女人的碎語。
陸九郎從窗外看去,韓七在枕上側頭聽著,眉間溫和,氣息寧靜,如幽暖的光。
嗢末女人在給她剪指甲,絮絮道,「我叫塔蘭,阿娘給我取的,意思是好運。」
韓七應道,「是個好名字。」
塔蘭鬱忿的抱怨,「但我沒遇上好事,離了村子一直流浪,三個男人全是短命鬼,還沒我的駱駝活得長。」
這確實不大容易安慰,韓七想了想,「以後不會的,到了沙州你可以找個長命的男人。」
塔蘭對她的建議很滿意,拋開了死鬼,「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你現在應該不會死了。」
韓七輕淺一笑,「韓明錚。」
塔蘭復念了一遍,生出好奇,「是什麼意思?」
韓七聲音低柔,「明明其容,錚錚其骨,算是一種祝願,和你一樣是娘給的。」
塔蘭頓時愉快起來,「那我們很像,你就是我的好運,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正好爐子上的羊奶溫熱了,她丟開剪子,端來給韓七餵下。
陸九郎倚靠著土牆,默然一念,三個字如在舌尖一滾,滋味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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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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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2:28 PM
第五十五章 人如棋
雲娘安排使女置上兩盤鮮甜的瓜果,配上新烘的胡餅,加上幾色果乾與肉脯,營造出閒敘的氛圍,待香霧從博山爐裊裊騰起,僕人也挑起門簾,迎入了來者。
李睿含笑一喚,「陸九來了,鄭先生昨日輸得不服,今日定要再戰。」
那次長談之後,陸九郎每日均被邀來,起初是為知曉河西之事,後來發現他不僅言語得趣,心思靈敏,還通曉雙陸、投壺、樗蒲,簸錢之戲,懂得辨香與品茶,甚至通絲竹之韻,竟是雅俗皆能,越發的刮目相看。
在李睿看來,此人的價值已經遠勝安家,收用之心更切,但試探總被繞過,也就不急於一時,權當個旅伴結納。
但凡陸九郎在,氣氛一定是歡愉的,眾人閒敘了一陣,鄭松堂拉著他鬥起雙陸,忽然外頭護衛來密報,李睿面色微變。
陸九郎覺察有異,但對答均是耳語,顯然不欲被聞聽。
待人走後,李睿沉吟良久,似有些心神不屬,望了一眼陸九郎。
他心下更疑,又不便打聽,只有佯作不知的行棋。
幾局過後,外頭驟然喧鬧起來,蹄聲雜亂,夾著模糊的呼喝,陸九郎聽出是回鶻音,神情劇變,霍然起身。
李睿此時方開口,「來了一支數百人的回鶻亂兵,外頭十分凶險,不可妄動。」
陸九郎衝出屋外,見商隊的一眾護衛嚴陣以待,刀劍出鞘,而鎮子另一頭煙塵滾滾,正是韓明錚等人的所在,驚得血脈俱凝,脫口道,「李公子,請救我家主人!」
李睿踏出來觀望,答得很冷靜,「當前情勢不利,商隊只能自保,無法分兵。」
他以為將面對陸九郎的苦苦哀求,誰知對方僵了一剎,居然不再說,轉身向外行去。
李睿一個眼色,僕從上前攔下,他作出關懷之態,「不可衝動,敵兵凶暴殘忍,此時出去絕無生理。」
雲娘也在一旁道,「你已為安小姐竭盡所能,主人若為此遷怪,大可另投別主,不必為一份差事枉送性命。」
陸九郎垂下眼,片刻後道,「我有幸得公子庇護,自是感激無盡,但回鶻兵素來貪婪,未必肯放過商隊。」
李睿本來決意將人打暈也不放去,聽他如此識時務,放下心來,「你無需過憂,商隊護衛精良,縱是敵人來犯也能一戰。」
陸九郎卻道,「我既蒙公子大恩,怎能置身事外,願與眾護衛一同守衛,略盡薄力。」
李睿見他堅持,讓侍人引他去尋夏旭。
鄭松堂一直不言不語,待他離去後方道,「殿下有意如此,是打算借勢將他收為己用?」
李睿默然,其實斥候來報時尚早,但思及安家女一歿,陸九郎難逃失主之責,再加以收留就成了施恩,索性將消息按了下來。
鄭松堂見他不答,嘆道,「此舉形同迫陸九郎棄主,他若心懷主人,縱然被迫投效殿下,也難免暗懷怨恨;他若輕易棄主,就是一無義之人,殿下要來何用?」
李睿瞬時一怔,省覺過來,「不錯,是我想左了。」
鄭松堂知是這人太過出色,引得李睿動了盤算,然而人心至為微妙,越聰明的人,越不能以心計挾迫。
一名護衛忽然奔入,「稟殿下,陸管事突然打翻數人,衝出了商隊的圍護,我等未及阻攔!」
李睿神情難辨,不知是懊是惱。
鄭松堂暗忖,倒是個忠義的奴才,不枉殿下欣賞,只是這一去,怕是難有性命了。
回鶻亂兵入鎮之時,伍摧恰好蹲在外頭曬陽,一見火燙屁股般衝回了院子,直吼出來,「回鶻兵來了!最多一刻就要搜過來!陸九呢?」
石頭正在提水,嚇得木桶呯然墜地,慌張道,「哪來的回鶻兵?九郎去了商隊還沒回來!」
商隊有大量軍衛,自然有一戰之力,但兩下已給回鶻兵隔斷,外頭的尖叫與哭喊由遠漸近,亂兵正在挨門挨戶的抄刮。
伍摧頭皮發麻,語無倫次的道,「完了,帶將軍跑吧,但敵兵太近了,一定會追上——」
石頭一樣手足無措,「將軍還傷著呢,大夫說不能顛動——」
屋內突然傳出韓明錚的聲音,「將院子抄亂,灶堂澆瓢水,從後門把軍馬放了,所有人撤到主屋的閣樓上。」
她的話語冰冷而鎮定,一言就穩住了神,伍摧和石頭趕緊行動,不多時院子一片糟亂,廚房散出一股濃煙,宛如給洗劫過一般。
主屋的閣樓黑洞洞的半人高,擱了些雜物,石頭托著韓明錚和塔蘭從木梯上去,伍摧放走軍馬也跟著攀上,抽了梯子用朽板蓋住洞口,亂兵已經到了牆外。
院門被凶猛的砸開,回鶻兵進來沒見著人,大失所望,把唯一的母羊拖走了,隨著亂兵一轟而出,隔院又迸出了慘號。
石頭和伍摧攥著刀柄,脊背滿布冷汗,這時才敢喘氣。
韓明錚給塔蘭擁在懷中,牽動傷處疼得臉色發青,她一直在靜聽,待確定附近沒了亂兵,極微的開口,「陸九郎每日都去商隊,是做什麼?」
石頭吞了下口水,用這輩子最輕的聲音回答,「不知道,那商隊很奇怪,大多是軍卒,李公子有個隨從蹲著尿,但沒有男人陽物。」
饒是韓明錚一向聰慧,也沒弄明白,怔了好一會,「沒有是什麼意思?」
石頭發窘,不知該怎麼說,「九郎讓我去廁所瞧的,不是完全沒有,只剩一半,像是給切過。」
伍摧跟著解釋,「商隊的頭領是李公子,陸九說他大約無聊,愛喚去陪著敘話,沒啥正事。」
石頭心裡慌得緊,「商隊那邊人多,九郎肯定安全,就不知能不能回來。」
伍摧喪氣道,「他一個人回來有什麼用,除非請商隊的來救,這麼多回鶻兵,我看人家不會冒險。」
裂開的牆縫透出微光,韓明錚靜了許久,目光淡遠,「不必指望,他不會回來了。」
半個鎮子嘩鬧無比,村人慘烈的哭號,回鶻兵紛亂的呼叫,宛如獸群的狂歡。
陸九郎死死咬牙,清楚自己犯了錯。
近期的順遂讓他忘乎所以,炫弄太過,成功引得貴人欣賞之餘,反而覺得原主成了妨礙。
但那不是商家女,是他拼死從數萬蕃兵手中搶出來的韓明錚!還有石頭與伍摧,一起從死人堆裡滾過來的伙伴!他怎麼會拋下這些,去奉承那些傲慢的蠢貨!
天漸漸暗下來,如無邊的夜毯覆住他的憤怒,包容他的匍伏,向鎮子的另一頭挪近。
一個亂兵醉醺醺的走到牆邊,剛解開褲子,幽影無聲的貼近,回鶻兵掙扎著被拖入牆後,片刻後又踏出來,身形似乎更高了。
黑夜與喬裝給陸九郎帶來了隱蔽,依然得極其小心。
回鶻兵個個連髯結辮,髮式與河西截然不同,陸九郎無法混充,亂兵又無傷員,裹頭反而更扎眼,他只能利用牆根或邊角潛行。千難萬險的摸到半途,又一群亂兵縱馬入鎮,大約從別處劫了商隊,押著一長串的駱駝,駝背載有碩大的貨包。
陸九郎險些給衝個正著,倉促躲進一間空屋,哪想到幾個回鶻兵也相中了這間,轟笑著扛著一個氈卷衝入,扔在地上迸出一聲痛呼,竟跌出了一個女人。
陸九郎在亂兵來臨的一剎抄起柳筐扣在身上,萬幸沒給發覺,正琢磨著如何不驚動的挪出去,突然從筐縫裡瞧見女人的臉,居然還是個熟人,正是安夫人之女安瑛。
安夫人給女兒挑不到滿意的人選,又盤算起招贅來,然而沒本事的男人守不住龐大的家業,有本事的又野心勃勃,怕女兒單純太過反而受欺,遂讓安瑛跟著走一趟商,長一些見識。去時十分順利,哪想到歸途已經遠避了戰地,仍是撞上一支回鶻亂兵,隊裡的男人皆給屠殺,甚至為爭搶安瑛,亂兵之間還打了一架。
此時進了屋子,回鶻兵急不可耐的甩上門,將火把插在壁架,開始脫衣裳。
安瑛迸出恐懼的尖叫,這不奇怪,換個大漢被光屁股的回鶻兵按住也要嚇傻,她拼命的掙扎,眼淚糊了一臉,只換來猥笑和褻弄,如一頭可憐的羔羊。
陸九郎無動於衷,趁著她吸引了回鶻兵的心神,極慢的頂著筐向門邊挪去。
安瑛徹底崩潰,恨不得神佛降下雷霆將這些人劈死,她絕望的咬住敵兵的手,對方吃痛一怒,一巴掌扇得她摔跌出去。
安瑛頭昏眼花的撞上一個柳筐,筐子一斜,現出一雙男人的腳。
回鶻兵的笑聲凝住了,還來不及反應,柳筐飛起刀光乍亮,割斷了最近的敵兵咽喉。
熱血哧的飛濺而出,餘下三個兵面露驚恐,還來不及摸到武器,陸九郎的利刀已經剜進第二回鶻兵的胸腔,痛喊未出口就給截滅,剩下兩人駭得魂飛魄散。
他們倉惶的要逃,要呼叫外邊的同伴來援,第三個嘴唇才張,給陸九郎一刀甩中背心,最後一個光著屁股,手已經握上門栓,從背後給陸九郎撲住,撞得牙齒迸碎,被直接擰斷了脖子。
屋裡彷彿給血洗了一遭,外頭的亂兵依然喧鬧,無人覺察。
陸九郎半面染血,猶如修羅,他丟開回鶻兵的屍體,擦掉濺上的血,從屋內翻出件舊衣換了,將利刀揣回,側身從門縫窺看,方要溜出去,突然給安瑛扯住了褲腳。
安瑛認出他,什麼也來不及想,連真實與虛假也顧不得,哭著乞求,「——救我——」
陸九郎毫無憐惜,拔腳而走,只扔下一句話,「躲起來別讓人發現,熬到天亮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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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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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12:35 PM
第五十六章 命搏命
夜色沉沉,閣樓下頭擠了十來個回鶻兵,院子裡更多,眾人架著火堆翻烤整羊,發出酒後的胡叫,聲音嘈亂不堪。
肉香順著閣樓的板縫飄上來,石頭忍著肚餓,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幸虧抽梯封上洞口,底下的兵全然不覺,頭頂的一板之隔就藏著屏息靜氣的幾個大活人。
幾人熬得飢腸轆轆,下方一直鬧騰不休,一個傳令兵來呼喝幾句走了,院內外一陣嘩叫。
石頭不明所以,望向了將軍,唯有她懂回鶻語。
韓明錚以唇形示意,伍摧看明白了,精神陡振,附耳咬給石頭,「回鶻人要在半夜攻商隊。」
石頭登時一喜,商隊那麼多軍卒可不好惹,最不濟也能趁著交戰下去尋些吃喝,設法逃走。
果然回鶻兵聽說半夜要行事,鬧嚷聲漸低,紛紛睡倒攢精神,不一會鼾聲四起。
又熬了一個時辰,石頭一泡尿憋得要炸,忍不住悄悄沿牆尿下去,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料牆邊躺了個回鶻兵,給熱尿浸醒了,一嗅大怒,舉火把照見水漬從頂而下,當即叫喊起來。
閣樓裡的韓明錚情知躲不過,也不責備,「抄家伙,能殺一個是一個。」
石頭大汗淋漓,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眾回鶻兵都醒了,圍過來將桌櫃堆起,一個兵執錘爬上,咣咣的要撞開擋板。
伍摧與石頭死命按著,擋板畢竟是薄木頭,沒幾下給錘得稀爛,亂兵探上頭來,給伍摧一刀劈中頭臉,吃痛跌下。
樓下的回鶻兵大怒,也不攀爬了,一個肥壯的執錘朝閣樓的底板一擲,咔嚓砸了個大洞,反復幾次閣板脆爛不堪,再承不住人,嘩啦一聲垮了。
石頭與伍摧一齊跌下去,給亂兵圍住拼殺起來。
塔蘭與韓明錚在閣樓一角,身下的殘板勉強支了一刻,逐漸滑塌下來,好在落地勢頭緩,屋內打得激烈,誰也沒留意。
主屋不大,裡頭七八個一圍,院裡的根本擠不進去,反讓石頭和伍摧得了益,兩人豁出命的拼砍,也不管受傷多處,直殺得鮮血淋淋。
一個回鶻兵發現牆角的塔蘭,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生生將人提起。
塔蘭給捏得動彈不得,喉間咯咯欲裂,眼看要給活活掐死,驀然一蓬燙熱襲臉,她還以為自己沒命,嚇得尖叫起來,脖上的手卻鬆了,直到她抹開滿臉的腥血,見敵兵軟倒,韓明錚倚牆持刀,方才明白過來。
其他回鶻兵聽得尖叫,發現隊友被殺,大怒揮刀斬來。
韓明錚一擊救了塔蘭,卻也牽動傷處,痛得渾身發軟,手都抬不起來,眼看要命喪當堂,屋頂驟然一聲巨響,碎裂的朽瓦與稻草墜落,中間夾雜著一個黑影,以驚人的猛力踩中揮刀者,喀啦一聲踹得對方胸骨俱折,屎尿都流了出來。
黑影落地而起,頎長精健,殺氣激沸,正是陸九郎。
石頭在絕望中瞧見,眼淚不由淌出來,「九郎回來了!」
陸九郎發了狂,刀勢狂猛暴虐,斬得屋內血雨紛飛,他的戰力遠勝二人,接連砍死多個敵兵,但屋內的敵人一少,院裡的又撲進來,始終源源不絕。
伍摧受了幾處傷,本來已灰心,見陸九郎來又有了勁,死命的撐下去。
屋裡的火把燒盡了,餘下一片黑暗,三人不知殺了多少,刀也砍缺了口,鮮血浸得渾身濕膩,耳朵充斥著敵兵的怒吼,彷彿無休無止。
塔蘭近乎窒息,她從小膽子大,也僅是放馬宰羊,哪見過這樣可怖的廝殺,不斷有血飛濺過來,不知出自哪一方。正當她心神崩潰,一個敵兵被踢飛跌近,爬起來目現凶光,決定先宰了兩個弱女。
塔蘭恐懼萬分,退無可退,手中被塞了一把刀,耳畔有聲音道,「握緊,從右側砍他。」
她也顧不得思索,當真砍去,然而不會使力,輕易就給擊飛了刀,敵人輕蔑的扯住她的頭髮,正要宰雞般割斷喉嚨,忽然肋間一痛。
就在他分心的一剎,另一個女人已經然近身,她臉色慘白,目光毫無懼意,森冷的一轉刀,攪得他內腑俱碎,迸出慘烈的嘶號,拼盡全力一推。
塔蘭被扯得頭皮險些掉了,痛得眼淚汪汪,驚魂未定的看著敵兵倒下,見韓明錚給敵兵大力撞在牆上,口角溢血,趕緊過去扶住。
韓明錚近乎昏厥過去,忍痛將喉間的腥血咽下,氣息微弱,「好塔蘭。」
塔蘭似突然生出了膽子,她爬去拾刀握住,攔在韓明錚身前,只要跌近了沒死的敵兵就撲上去一頓亂戳,當牛羊一般宰,竟然也殺了三四個回鶻兵。
陸九郎勒住一名敵人,挑開斬向石頭的一刀,回刀抹了懷中的敵喉,將屍體甩去伍摧身前,阻滯那邊的圍攻,如此不斷相幫,石頭與伍摧還是逐漸耗盡了體力。
伍摧血汗交混,先站不住了,不久石頭也累癱倒下,餘下陸九郎獨力拼殺,死命護著幾人,好在屍體摞了一層又一層,門窗塞住大半,敵人進來頗為不易,攻勢也緩了。
院裡終於沒了聲音,屋裡也所剩無己,陸九郎一刀戳進對手心窩,自己也隨之倒下,陷入了徹底昏迷。
最後一名敵兵已經嚇麻了,見殺神倒下終於還魂,剛要上前割了陸九郎的腦袋,突然屍堆裡躥起一個黑影,發出尖利的叫喊,敵兵嚇得拼命從窗縫爬出,頭也不敢回的逃了。
塔蘭垂下刀,幽亮的月華從破裂的屋頂映入,照見無數橫摞的屍體。
鎮子的另一頭傳來了遙遠的喊殺聲。
李睿在屋中與鄭松堂對奕。外頭兵馬喧騰,喊殺沸天,屋內落子無聲,茶水輕沸,眾人安靜的環繞,頗有萬軍叢中若等閒的氣勢。
然而他的心很不寧靜,明知神策軍訓練有素,足以應對敵兵,依然說不出的煩亂。
一個家奴死了也罷,只是有些意外,那陸九郎聰明機巧,擅知進退,一向樂於應從邀談,極少陪顧受傷的主人,事到臨頭卻如此忠誠,竟肯捨生赴死。
李睿落下一子,忽然開口,「安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娘遲疑了片刻,「據說她傷勢極重,多在昏睡,妾怕擾了養息,並未前去探訪。」
李睿自然明白這是藉口,方一蹙眉。
鄭松堂從旁緩頰,「這也不怪,之前皆未在意此女,而今看來,可能與陸九郎並非尋常主奴。傳聞安夫人好男色,廣蓄面首,雖不知安小姐的性情,但以陸九郎的形貎,或許——」
他的話語雖未說完,屋內皆知其意。
李睿心頭略鬆,淡道,「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鄭松堂不欲皇子為不值一提的事耗神,轉而說起其他,「既然陛下的旨意已至,令殿下親自賜賞韓家,消息也遞給了河西,他們必會遣人相迎,無論來者態度如何,殿下聊作靜觀。」
李睿微有不快,「難道一場大勝韓家就驕狂了?」
鄭松堂話語委婉,「雖說普通天之下皆為王土,天子畢竟無法直馭萬民,河西多年淪為胡地,忠誠與否尚是未知,還是謹慎為上。」
李睿若有所思,「封疆大吏勢可遮天,據說父皇潛邸時曾至范陽,就受過節度使之輕。」
鄭松堂一捋長鬚,「河西除了韓家,甘州裴氏也不可小覷,他們長年與朔方軍往來,且與高昌、于闐多國交好,借商路通聯四方。此次能順利通過涼州,正是有裴家之助,而且稟承朝廷暗察之意,並未報予韓家知曉。」
李睿不禁一問,「裴家如此知機,可見心思頗多,為何會願意奉韓家為首。」
鄭松堂徐徐而釋,「河西是一塊百戰之地,雖以漢民為主,還有粟特、退渾、鄯善、達家、南山、通頰等多個部族,唯有韓大人能服眾家之爭。執掌河西後他結好西域各國,鼓勵商旅、清掃馬匪,興修水渠,甚至寬容歸附的回鶻殘部,百姓敬之如神。」
李睿執棋一頓,似讚又似警,「好一位人物,若非如此英雄,難以收復河西;但若過於英雄,又未必肯安於河西。」
鄭松堂繼續道,「韓家也非無憂,聽說女眷多嫁給各部豪族,帶來極大的助力,但日久了這些部族難免恃功,已經有內爭之兆,如今韓大人春秋鼎盛,還壓得住局面,長遠就難料了。
李睿思了片刻,「據說韓家幾個兒子都不錯?」
鄭松堂回道,「韓家不但兒子勇武,連女兒也掌兵,此次擊退蕃軍十萬伏兵的就是韓家女。」
李睿提起來很是不快,「朔方軍太不成樣,竟讓這麼多敵兵潛近,險些毀了大戰,必須狠狠的肅清一番。」
鄭松堂也有同感,「已經拿了幾個,不是說與幾年前天德軍伏藏的那名吐蕃內奸相關?當時給大皇子按下未能深查,方留下此等隱患。」
李睿現出一絲冷笑,「皇兄素有好名聲,底下一幫糟爛,就算出了這事,也一定有大臣以寬仁為由替他開脫。」
事涉宮中,在外不好多言,正合一局結束,鄭松堂托盞飲茶。
雲娘見氣氛有異,上來收拾棋子,輕笑道,「我當女將軍是話本裡的傳奇,怎麼竟真有?」
佳人軟語一岔,李睿惱意略平,隨口而答,「當然是真的,可惜陣亡了,不然還能一見。」
雲娘故作訝然的一呼,「人已經沒了?」
李睿只道,「以兩萬攻十萬,能活下來才是奇了。」
說完他不免暗忖,這次朔方軍有失,害得韓家折了勇悍的女兒,未必沒有怨氣,少不得要好生撫慰一番。
外頭天已放亮,商隊大獲全勝,回鶻兵死的死、逃的逃,神策軍挨門挨戶的清理小鎮,以防有殘兵潛伏。
李睿年輕,徹夜未眠也不覺疲倦,僕役擺上了豐盛的早膳。
幾人方用完,夏旭來了。
他帶來一個年輕女郎,衣衫血漬斑斑,看得出受了極大的驚嚇,雙目紅腫,瑟縮而萎靡。
夏旭神情古怪,「此女是清查時發現,自稱沙州安家的小姐,商隊遭亂兵所劫,昨夜被擄到此鎮。」
屋內的人全怔住了,雲娘驚得脫口而出,「這是安小姐?那殿下救助的又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12:49 PM
第五十七章 赤凰歸
亂兵蹂躪得半邊鎮子一片狼籍,騰著灰黑的餘煙,到處遍布屍體,難見一個活人。
李睿雖在書上讀到過兵劫之慘,哪及親眼所見的震駭,望去神色凝重,腳步也沉了,不免暗忖,或許亂兵來時就該令護軍出擊。
鄭松堂知他在想什麼,勸道,「殿下身份尊貴,不容有失,護軍豈能輕動,村人遭難是命數使然,不必過於在意。」
李睿心頭稍寬,繼續向前行去,等到了陸九郎等人所居的院外,剎時驚住了。
一方普通的農院竟似成了森羅地獄,主屋的大門沒了,屋頂半塌,裡頭疊了無數回鶻兵的屍體,連窗洞也塞了一半,大量的血從門檻漫出,院子裡淌成了紫黑色的血池,濃烈的腥氣熏人欲嘔。
唯有地勢稍高的一角不曾被浸沒,那裡躺著兩個血糊糊的大漢,渾身綁滿布帶。
陸九郎也在那裡,小心的扶著一人餵水,那是個面色灰敗的女郎,裹在舊褥裡奄奄一息,他眉眼低垂,衣衫糊爛,宛如血池裡爬出來的惡鬼,動作卻很細致。
所有人都給懾住了,難以想像昨夜是何等可怖。
安瑛一聲驚呼,激動的掩住了口,昨夜的相救竟不是幻覺,「是你——」
真假雙方居然認識,眾人大出意料,夏旭質問,「你們到底誰是安家的?」
安瑛未及回答,望見陸九郎懷中的女郎,越發駭然,「這不是——怎麼會——」
眾人越發不明所以,陸九郎一言截斷,「她是安家千金。」
李睿震悸已過,聽聞竟與一個騙子相處多日,甚至還起意延攬,不禁燃起怒火。
夏旭更是惱怒,喝道,「她是安家的,你又打哪來?你所稱的主人又是誰!」
陸九郎輕柔的放下懷中人,挺起身來,他本來就高大,如今渾身帶傷,衣髮沐血,悍戾之氣橫溢,如果說以前的他似教養良好的家犬,此時赫然成了一頭凶猛的野狼。
夏旭立時擋在李睿身前,駭然於自己的失察,這絕不會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個管事,之前絲毫未瞧出,還讓他混近了皇子身畔,有歹意還了得?
陸九郎形容冷峻,並沒有踏近的意圖,「我來自赤火軍,任副營一職。這位是河西節度使韓大人之女,掌領赤火軍數萬精兵的主帥韓七將軍,為配合大軍剿滅回鶻,在獨山海與十萬蕃兵血戰,重傷流落至此。」
誰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回答,眾人悚然而驚,目光都變了。
院外傳來達達的腳步,一個蓬頭垢臉的嗢末女人舉著破碗衝來,也不顧旁人,一迭聲道,「將軍的傷怎樣了?我尋到活羊擠了奶,還撿了半塊餅,可以泡軟了餵她。」
李睿如受無形一刺,驀的感到了難堪。
韓平策大戰一畢,帶兵奔向獨山海,找到了赤火軍激戰過的河谷。
悲風蕭瑟,荒原寒涼,無數屍體依然保持著死去時的模樣,躺遍了整條河谷,輜重焚燒後的黑灰飄散了滿地,大群禿鷲放肆的咬啄,被到來的軍隊驚飛,盤旋在半空不肯離去。
青木軍久經沙場,見慣死傷,也極少碰上如此慘怖的場面,士卒無不是肅然起敬。
韓平策著人翻遍了河谷,沒有尋見妹妹,在屍堆最密集的地方拾到了一枚盔纓。蓬軟的紅纓被黑血凝成了硬塊,是韓夫人親手所繫,他捏著佇立良久,總覺得不真切,不知該如何回去面對母親。
人們將赤火軍的遺體收攏掘葬,又將敵屍以大火焚了,濃煙直揚上天。
遠處的牧民瞧見,捎來了倖存的傷兵,韓平策詢問後得知妹妹重傷被俘,然而敵軍早已歸返,算來抵了涼州,追去也救不回來了。他煎熬又絕望,只得放棄回轉,協助父親安置降部,檢點戰獲,安排大軍分批歸返。
沒想到過了七八日,他忽然接到軍令,要與裴行彥去迎朝廷的天使。
韓平策雖然耿直,也覺出了蹊蹺,不免對裴行彥一問,「大戰才結束多久,天使就到了河西,還是五皇子親至,怎麼沒一點風聲?」
裴行彥不明內裡,當他責怪裴家消息不靈,不快道,「裴家又不是神仙,哪知朝廷的安排,總歸是來封賞的,韓家少不了褒讚。」
韓平策心緒極糟,喃喃道,「褒讚雖好,兵力折損這樣大,養回來都要耗不少時日。」
裴行彥已聽說赤火軍兩萬人戰亡,五軍無不震撼,他卻悄然鬆了口氣,韓七沒了,議婚自然化為烏有,哪怕韓平策此時口氣不佳,他也不計較了。
二人在青木營相處年餘,依然不投和,一路不尷不尬的行軍,直到見到五皇子,呆悶的氣氛才算消了。
李睿既是代天子而巡,少不得彰顯氣勢,換下便衣改著華服,逾顯高貴優雅,一派天皇貴胄的風範。
韓平策頭一回見皇子,不免拘謹,恭敬之餘話語極簡。
裴行彥的容貌遠勝於韓平策,近年又被父親攜帶,應酬上游刃有餘,反而更引人注目。
李睿也不禁一讚,「河西雖為邊地,人才迭出,韓小將軍勇武過人,裴小將軍亦是出色。」
韓平策訥訥謙謝,他不擅這些,倒很樂意裴行彥去應對。
裴行彥確實對答漂亮,「五皇子萬里而來,足見陛下對河西子民的關切,韓大人恨不能親迎,已令沙州全城淨道,張燈懸彩,只要殿下一至,必能感受到河西萬眾的盛情。」
一番話聽得李睿很滿意,「韓大人有心了,勞兩位將軍大戰之後還要來迎。」
說不累是假,裴行彥也不願給韓家做陪,還是受叔父的強令而來,此時卻侃侃而言,「殿下千金之體,萬里遠涉,辛勞更勝百倍,還如此體恤,實在令我等慚愧。但凡有任何所需,請殿下不吝告知,容我等略獻微力。」
李睿也不推卻,「目前確有一事相詢。」
裴行彥一句客套,沒想到還真引出話來,兩人立時提起精神傾聽。
侍從引來一人,似身上帶傷,低著頭行動慢拙,頗有些不便。
李睿隨即道,「二位可認得此人?」
那人一抬頭,韓平策一剎那愕極,「陸九郎!」
他本就討厭這小子,如今妹妹給蕃軍俘虜,陸九郎卻在五皇子身邊,不外是逃軍後使了手段攀附媚上,韓平策憎惡之極,神氣中不覺帶出,低吼一聲,「你怎麼會在這!」
他雖生得相貌純厚,畢竟是浴血沙場的猛將,發作起來極為嚇人。
陸九郎毫不畏懼,「屬下一直跟著韓七將軍,護著她從蕃人大軍中逃出。」
韓平策幾乎不能置信,一把抓住對方的肩,「你說什麼!」
他指如鐵鉗,掐得極重,陸九郎也不掙扎,昂然道,「韓七將軍身受重傷,來此鎮幸遇五皇子施救。」
後方一輛馬車緩緩牽來,侍從挑起垂簾,現出車內的韓明錚,她面容灰槁,唇色發紫,本來有了起色,經歷亂兵之後肺腑傷得更重,勉強給塔蘭扶起,呼吸已急促起來。
陸九郎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韓明錚的氣息變了。
她縱是虛弱至極,也有一種冷靜的端凝,隨時提著勁應對周圍,然而望見兄長的一瞬,她徹底放鬆下來,美麗的眼睛濕了,不再是威冷的女將軍,而是傷心又委屈的妹妹,微弱道,「阿策,兩萬人都沒啦——我的兵是好樣的——」
韓平策如見奇跡,搶近扒在車邊,語無倫次的道,「沒了不怕,人活著就好——阿爹也誇你是好樣的——」
他小心的觸碰妹妹的頭,確定了不是幻影,湧出無與倫比的狂喜,在胸中澎湃難抑,禁不住朝著身後的軍隊吼出來,「韓七將軍沒死!她還活著!」
青木軍嘩然而動,迅速將喜悅傳開,有士兵迸出紛亂的呼叫,漸化為數千人激昂的吶喊,一聲聲震耳欲聾,商隊的眾人為之駭訝,連護軍也警戒起來。
李睿雖不懂河西腔,也為群情而震動,訝然道,「他們在喊什麼?」
陸九郎望著車內的女郎,看她浸淚的眼睫,脆弱的姿態,忍著痛對兄長流露的依賴,輕聲而答,「赤凰。」
每一聲都是赤凰,宛如狂浪席捲八方,凝著無盡的祟慕與熱愛。
韓平策不擅應酬,性子卻很真,愛重手足,在士兵中威望極高,一呼響應如雷。
李睿不免刮目相看,待見他安排周詳,行軍謹慎,不斷有斥候回傳消息,對方圓百里的動靜了如指掌,越發稱許,不愧是河西威名最盛的青年將領。
裴行彥陪在皇子身旁,私心頗為鬱忿,明明自己應對得體,言語高雅,遠勝於木訥的韓平策,五皇子卻不甚留意,甚至對陸九郎這卑賤的野種都更有興趣。
當李睿又一次問及,裴行彥抑著神情,平平回道,「這人早先就是個無賴,在軍中也沒任過要職,不知此次何以立了大功,或許運道好吧。」
這些話如何能令人信服,陸九郎的聰明善藏,勇猛頑強,各種能耐是眾人親見的。
李睿不疾不徐道,「縱是運道好,能從數萬大軍救人也是孤勇無雙,對韓七將軍更是忠耿。」
裴行彥忍下冷笑,仍透出一絲微諷,「恐怕韓七自己都沒想到他如此忠耿,這人是韓家養出來的,殿下若想了解,一問韓小將軍即知。」
李睿的眸光微沉,裴家子貌似俊雅擅言,卻傲氣自負,連尊卑也分不清,他不再理會,轉與鄭松堂閒談起來。
裴行彥被撂在一旁,心頭越發氣悶,木著臉隨行。
後面的馬車上,王柱抱著伙伴號啕了一場,眼泡紅腫不堪,「你們幾個夯貨!還以為再見不著了。」
伍摧與石頭挨了十來刀,虧得皮糙肉厚挺過來,並排躺在車裡養傷,閒得只能放屁,見到伙伴大喜。
伍摧罵咧咧的道,「誰叫你不在,要是跟著陸九多個人手,老子也不至於被砍成這樣。」
石頭想的更實在,「他肯定第一個躺,最後還得我們護著。」
王柱哭了又笑,鼻涕泡都湧出來,「史勇也活著,太好了,可惜李相沒了。」
一句說得幾人紅了眼,死去的哪個不是朝夕相處的兄弟。
伍摧咳了咳掩去酸澀,故作輕鬆,「九郎這回長了臉,要不是他,將軍就完啦!」
二人好容易有個吹噓的對象,唾沫橫飛的爭搶著說話,將凶險誇大了十倍。
王柱聽得越來越恍惚,「你們莫不是給神仙附體,這樣也能活出來?」
伍摧洋洋得意,「五皇子還帶著安家女來對質,陸九把將軍的身份一亮,他們全傻啦!」
石頭跟著直樂,「那個半截話的竟然是宮內的太監,我的天,除了九郎誰猜得到!」
皇子、皇宮,內監之類的人物,對邊疆百姓而言形如傳說,哪想到竟有一日碰上了。
陸九郎也受了許多傷,比二人略輕,勉強還能挪動,靠著車篷聽伙伴絮叨。
他的推斷當然不僅靠一個閹人,李睿的身邊人無不講究儀態,言語高雅,無形中現威儀,看得出久居高位,卻對李睿畢恭畢敬,定是身份懸殊極大,再加上隨行的精卒,攜來的大量兵器,旁敲側擊的試探與觀察,自然就猜到了大致。
伍摧摸著胸腹的綁帶,「要不是意外碰上亂兵,才不會這樣狼狽,險些死在石頭一泡尿上,虧得老子命硬。」
石頭窘得面紅耳赤,「哪是你命硬,不是九郎你早給砍成十八段!」
伍摧笑罵,「你還不是一樣?老子倒的時候還聽你哭號來著,傻貨!」
王柱抽著鼻子又想哭了。
伍摧有些感慨,「將軍還說陸九不會回來,幸好錯了。」
車外的陸九郎一怔,「她為何這麼說?」
伍摧這會還有什麼不懂,嘿嘿一笑,「將軍大概猜出貴人的身份,當你另攀高枝去了,還算你小子義氣,不肯拋下兄弟。」
陸九郎側過頭,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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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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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1:00 PM
第五十八章 奇貨居
對中原王廷而言,西北地區荒寂多風,氣候寒涼,部落相雜又民風剽悍,多年戰亂不休,絕不是一塊豐沃的地域。
李睿一路行來遍地荒原,沙塵滾滾,村鎮大多貧窮不堪,很難對沙州存有希翼。直到韓戎秋親迎三十里,陪他踏入城中,才領略了截然不同於中原的塞上繁華。
而今的沙州遠勝於西域各國的王都,天空晴藍如洗,數不盡的高樓巍如雲台,民居白泥塗壁,潔淨而雅致,行人衣冠一如華夏之風。全城百姓對天使的隊伍極為熱情,年長的甚至激動落淚,望車叩拜,爭相擲花擲果,如此純然煥發的喜悅,連李睿也不禁動容。
他代天子頒讀聖旨,對韓戎秋予以盛讚,加封為金吾大將軍,賜下金銀玉器,韓氏全家叩謝,恭謹接了詔書,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盛宴。
韓戎秋對李睿的款待極盡隆重,還召來十一州的豪族與部落頭領,逐一稟報各州的軍防與民情,李睿聽得格外仔細,對他的安排極為滿意。
眾多豪族爭相獻禮,趙氏家主趙奢親來逢迎皇子之餘,也少不了助一把老情人。
安夫人攜女而來,向五皇子致謝。既是感恩,也為攀結,她不惜血本的奉上幾件奇珍,寶光耀處滿堂驚讚,感嘆安家的豪闊。
李睿原想著安家或有可用之處,如今哪還需要,瞧在厚禮的份上敷衍幾句,連盛裝打扮的安瑛也未看一眼。
安夫人雖然失望,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女兒的容貌遠不及五皇子的側妃,她也不浪費時機,轉去奉承被眾多貴婦簇擁的雲娘。
雲娘早聽說安夫人的聲名,了然她的用心,含諷帶譏道,「夫人過譽了,殿下仁善,總不會見死不救,對令愛順手一攜,並未特殊照拂,無須過於言謝。安小姐劫後餘生,不必勉強出來交游,當好生休養才是。」
一番話極不客氣,當場落了面子,有的貴婦已然掩口暗笑。
安夫人見慣風雨,若無其事的帶著女兒退去一旁。
安瑛沒有母親的定力,羞得面紅如血,「阿娘,我們回去吧。」
安夫人神色不動,為女兒一撫髮鬢,「有什麼可氣的,她無非是想獨佔殿下,動心思的又不止我,誰家沒有這份盤算?」
這話也不錯,許多世家將閨中女兒攜來,希翼給皇子看中,家族隨之飛黃騰達。
安瑛委屈得要哭了,「但她為何只對阿娘如此,我絕沒有得罪過她。」
安夫人心知與自己的名聲相關,但她縱性多年,早就不在乎人言,「與你不相關,殿下無意就罷了,阿娘給你另尋好兒郎,你覺得陸九郎如何?」
安瑛默了,她雖給商隊攜歸,卻是受盡輕忽,宛如一隻小蜱蟻,完全無法與韓七小姐相較。其間也曾尋去向陸九郎致謝,他寸步不離守著韓七小姐與伙伴,全不理會自己,想來猶是酸澀,「沒用的,他大概還記恨當年——」
安夫人本來不屑於此人,當是韓七小姐的玩物,然而從趙家得了消息,又見陸九郎此次歸來聲名大盛,登時生出了念頭。
這小子出身低下,長年在軍中,哪見過紙醉金迷的奢華,趁著目前身份未顯,給些甜頭籠住,一旦哄成女婿,背靠著韓家還有何慮?
安夫人胸有成竹的道,「怕什麼,如今他救了你,阿娘送份厚禮,邀他參與些世家場面,你們多來往幾次,不就重新熟悉了?」
安瑛悵然,低道,「阿娘一度要將他馴成——那種人,他怎麼可能忘了舊恥。」
安夫人輕笑,「傻丫頭,你哪知金銀的好處,只要運用得法,再大的怨氣也能抹了,誰跟錢過不去。」
她不與女兒再說,向老情人趙奢飛了個眼風。
安夫人的盤算雖好,但陸九郎既已揚名,就不會僅有她一人關注。
連日以來,多人向韓戎秋提起,話裡話外暗示他將陸九郎帶來參宴,韓戎秋一徑含糊以對,見裴佑靖到了,親將他引見給五皇子。
銳金軍戰功卓著,裴佑靖此次受封為長史,李睿與之相談了一會,倒是對裴家改觀不少。
裴佑靖也不急於攀附,適時退下來,與韓戎秋敘話,頗有些無奈,「彥兒不小了,仍是渾不解事,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貴人。」
韓戎秋寬慰道,「我瞧他長進了許多,戰場上也英勇,有幾分你的樣了。」
裴佑靖不願多提,改道,「這一戰你家的丫頭功勞極大,聽說傷得不輕,如今怎樣了?」
韓戎秋現出一絲憂色,「確實傷勢極重,顧太醫與城內的名醫皆說她肺腑淤滯,極難消除,或許以後行走都要喘。」
裴佑靖一怔,目光微變,「要是損成這樣,那就太可惜了。」
韓戎秋喟然一嘆,「昭文也是在陣上傷了,很頹喪了一陣,天意如此,我能如何。」
裴佑靖心思電轉,口中勸道,「她能活下來就是有福的,興許慢慢調養著就好了。」
韓戎秋轉了話語,笑道,「這該讚陸九郎,他居然闖進蕃軍挾持吐蕃王子放人,勇氣與膽魄著實令人驚異。」
裴佑靖聽過傳聞壓根不信,淡道,「興許真是個天縱奇才,七丫頭傷了,正好將他拔起來重用,也算恰逢時機。」
韓戎秋聽出潛意,啼笑皆非,「難道我還能說假話?這些事的確是他所為。」
裴佑靖似笑非笑的揶揄,「既然你有心抬舉,他當然成就非凡,如今誰不傳他神乎其神,連殿下也為之留意,彥兒給比得黯淡無光,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在意。」
韓戎秋方要再說,趙奢行了過來。
趙奢一直伴在李睿左右,到此時才有餘暇,聽了最末一句打個哈哈,「在意什麼?是高昌國主有意結親,裴家又要娶進一位公主了?」
裴佑靖微生不快,沒好氣道,「沒影的事,少聽外頭的瞎傳。」
韓、趙二人均是笑了。
這當然不是沒影,河西軍屢戰屢勝,裴家聲威大漲,高昌國主確實有意再嫁個公主過來,但裴佑靖嘗過苦頭,哪肯兒子重蹈覆轍。
裴佑靖也知瞞不過,自嘲道,「你兒子多,隨便怎麼安排,我就一個獨子,不能不慎著些。」
趙奢也很為此得意,謙了一句,「兒子多也煩,爭起來沒消停,還是韓家教養有方,後輩又添一員虎將。」
韓戎秋輕咳一聲,話語含糊,「你說陸九郎?他雖在赤火軍,倒算不得韓家的人。」
裴、趙二人何等精明,瞬時會了意,陸九郎名噪五軍,韓戎秋依然不鬆口,看來壓根就沒打算讓這小子認祖歸宗。
趙奢心下尋思,試探道,「不管如何,他此次立了大功,打算怎麼獎賞?」
韓戎秋靄然一笑,並未言語。
裴佑靖瞧出趙奢別有用心,故意一謔,「無非是升遷、賜宅、賞些金銀,還能有什麼?」
趙奢就等著這一句,悠悠道,「這些未免尋常,不如給他安排一樁親事,等有了家業,人就更穩妥了。」
裴佑靖順勢推舟,「以他的身份,高門攀不上,低聘又可惜,能有什麼好人家?」
趙奢也是老狐狸,哪會將話說到底,圓融的一轉,「當然是看韓大人的意思,至少得家底殷實,總不成讓那小子委屈。」
裴佑靖忍俊不禁,到底沒拆穿。
韓戎秋神色不動,瞧不出一絲端倪,「說這些太早,年輕人有待將來,不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2:08 PM
第五十九章 府中探
韓戎秋謹守臣子的本份,對李睿極盡禮待,每日問安,盛宴不斷,凡有所言不無遵從。只是頻繁的酬應相當勞神,饒是韓戎秋體魄強健,一次晨起後也覺頭腦昏濁,額筋刺痛。
韓夫人關懷的給他揉捏額頸,勸他暫時休歇。
但韓戎秋心中萬事紛繁,閉著眼格外疲累,喃喃道,「河西近年才穩,許多事還未理順,哪裡歇得了。」
韓夫人知他所憂,「不論你如何公允,總有人不滿意,不必往心裡去。」
韓戎秋只道,「近期你多勸慰姐姐,姐夫失了長子,定是不好過。」
韓夫人冷笑,「我知道方景怨恨,覺得七丫頭不該活下來,他在陣上這麼多年,難道不知萬般是命,誰也沒虧欠了他。」
韓戎秋也無奈,「話是不錯,但姐夫對方毅寄予厚望,就怕心痛之下想偏了。」
韓夫人按下氣性,「我自會去勸慰,你少勞些神。」
韓戎秋嘆息,「連年戰事折了多少好兒郎,各族各部全要撫調,送了皇子又要徵兵,何時才能真正太平。」
他從來雄心壯志,永不氣餒,還是頭一次顯出疲頹,連韓夫人也覺得意外,安慰道,「就算戰事紛繁,總好過受蕃人欺凌的辰光,孩子們也開始為你分擔,終會有太平之日的。」
韓戎秋在妻子的陪伴下休憩了半日,散去了不適,依舊是壯志在握的河西節度使,他精力旺盛的處理了一陣事務,忽然想起,召來了陸九郎。
陸九郎在城中的軍驛養傷,年輕恢復得快,傷勢已好了八成,即使未歸營,他的事跡也已在軍中瘋傳,足堪為傳奇。
韓戎秋打量著他,很是欣慰,「陸九郎,你此次戰功非凡,想要何種賞賜?」
陸九郎眸光閃爍,一時未語。
韓戎秋以為他在遲疑,和悅的鼓勵,「不管想要什麼,但說無妨。」
陸九郎忽道,「韓七將軍。」
韓戎秋一愕。
陸九郎自然的接下去,「韓七將軍如何了?」
韓戎秋釋然,微微一嘆,「你也知太醫所言,她的情形還需要長久的調養。」
陸九郎停了片刻,試探道,「若將軍歸營,我願為副將。」
女兒的傷情未必能回返軍中,韓戎秋不置可否,「副將低了些,今後可為主將,韓小將軍對你也很欣賞,願意給予重用。」
赤火軍少了兩萬人,戰力下滑極大,短期內必然無法出戰,升遷難及青木軍,跟著韓小將軍的確是一條青雲之路。
陸九郎卻道,「我入伍就在赤火軍,只覺親切,不願轉去別營,望大人准許。」
韓戎秋不答反問,「競武之時你公開挑戰,分明對韓七將軍有怨,為何獨山海卻違令折返,又冒死混入敵軍相救?」
這些話伙伴問過多次,陸九郎均不作答,此時方要隨口一謅,但對著韓戎秋深睿的目光,竟是說不出,良久才道,「想到就做了,沒什麼緣故。」
韓戎秋也不再追問,改道,「殿下對你印象極佳,想召你在身邊陪伴。」
陸九郎默了一剎,「多謝殿下抬愛,但我傷勢未癒,有所不便,還請大人代為婉謝。」
皇子賞識,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機遇,斷腿都恨不得爬去,陸九郎卻一言拒了,反而提出請求,「韓七將軍受傷不輕,她予我多次有恩,不知可否前去探望?」
韓戎秋微訝,忽然一笑,眸光慈和而了然,彷彿已知曉了答案。
河西受胡風影響,不講究男女大防,陸九郎雖是外男,得令了也能踏入韓家小姐的閨房。
韓明錚的屋子布置得典雅舒適,器物精美,犀角盤、玉燈擎、烏漆山水立屏,連幔帳也織著金絲,只是窗扉緊閉,門懸厚簾,一股鬱結的藥氣不散。
韓明錚近一陣可謂無聊之極,受傷勢所限,她什麼也做不了,成日的補湯補藥不斷,還要敷弄香膏與香油潤養髮膚,從早到晚被侍女擺布。
陸九郎來時,她才敷完臉,難免有些尷尬,躺著也不好說什麼,只有問,「你的傷怎樣了?」
幾個侍女伴在榻邊,陸九郎不好近前,立在丈外,「好多了,將軍還是不能動?」
韓明錚從未聽他喚將軍,不免略有些意外,「大概還需要一陣,說是得慢養。」
她躺了多日,渾身骨頭都不舒服,對著外人想撐坐起來,侍女立即圍著勸阻。
韓明錚不再動彈,雙眉微蹙,凝著一縷悶氣,「就是如此,沒什麼好探望的,你回去吧。」
陸九郎卻道,「外面日頭極好,要不去院裡坐一會?」
韓明錚很無奈,「我連榻都下不去。」
陸九郎也不多話,將一張牛皮躺椅搬去院裡,轉來不顧侍女的驚呼,將韓明錚連人帶錦被抄起,抱出去置在椅上,自己在椅邊盤坐下來。
一群侍女哪想到青年如此擅作主張,又驚又怒,攔又攔不住,登時亂了。
韓明錚也愕了,隨即被明光刺得眯眼,暖融的日頭落在身上,絲絲細風吹著臉鬢,一掃去通身的滯氣,久違的輕暢舒愜。
陸九郎一派自若,居然還發號施令起來,「我奉韓大人之命前來,有軍機要務與將軍商議,旁人不得窺聽,你們下去候著。」
一眾侍女給懾住了,也不知該不該聽從。
韓明錚睜開眼,淡道,「將茶水點心置好,下去歇著吧。」
侍女一退,她忍不住莞爾,「到底是陸九,假話隨口而出,全給你唬住了。」
陽光晴暖,映得她的髮如墨雲,臉頰粉潤,裹在錦被內慵懶又嬌軟。
陸九郎靜靜的瞧著,「那又如何,總好過韓七將軍在軍中威風八面,回家卻給侍女管得動彈不得。」
韓明錚任他取笑,也不在意,「是阿娘的囑咐,不好拂了意,忍忍也就過去了。」
不帶兵的時候,她的脾氣總是很好,庭院安寧,光影澄明,連陸九郎這乖張家伙也似可愛起來。
誰知他下一句嘴又毒起來,「要是親的也不必如此。」
韓明錚懶得跟他計較,「如果親娘還在,我也願意這般順著。」
陸九郎輕哼一聲,「我從來不聽母親的話,哪怕她活過來,我也不會改。」
這人總是一時渾一時好,韓明錚一點隱生的悵思全給他攪沒了。
陸九郎說得毫無愧疚,「我娘寵我,什麼錯也不罵,一味的讚我聰明,還說我終有一天成為人上人。我都聽煩了,只在要錢時才去尋她。」
韓明錚神情微冷,「她生你養你,你卻瞧不起她。」
陸九郎一點也不掩飾,「她確實蠢鈍,明明可以靠美貌過得不錯,非要一心貼我,甘願掏空所有,誰稀罕她這樣,我又不想有個做妓子的娘。」
韓明錚要不是無力,實在很想揍他一頓。
陸九郎卻又垂了眸,聲音低悵,「但這世上只有她疼我,再難也要護著我。」
韓明錚的怒氣散了,凝望著曠遠的晴空,「我娘也是,要不是為了送我出涼州,她應該還活著——」
她不覺給引動了心緒,一言後陡然反應過來,側過頭不再說了。
陸九郎這會又似知情識趣起來,在一旁不多嘴了,遞過一盞茶。
韓明錚抑了酸楚,接過茶慢慢的飲,雖然鬥了幾句嘴,相處的氣氛倒放鬆了許多。
陸九郎輕飄飄的一轉,「餓了,想吃烤肉,將軍肯不肯招待吃食?」
韓明錚給他一句勾起了饞念,韓夫人奉行清淡養身,傷後不讓她進大葷,嘴淡得要命,只能忍著悻悻道,「你自己出去吃,掛我的帳,二裡外有個酒樓不錯,廚子擅烤羊。」
陸九郎窺著她的神情,謔道,「外頭的吃食有什麼意思,府上還差一隻羊?」
韓明錚沒好氣道,「廚房是能做,難道叫我看著你吃?」
她顯然不大高興,陸九郎半點不怵,「不必使喚廚房,有烤架與香料,我可以在院裡烤。」
現烤的香氣誰頂得住,聽著更氣人了,韓明錚方要說話,忽的心頭一亮,打著待客之名,侍女又不在身旁,誰還能管她吃了幾口?
她一喜抬眼,陸九郎無聲的一笑,狹眸靈狡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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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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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2:17 PM
第六十章 意消磨
沙州足足熱鬧了一個月,隨著五皇子一行人踏上歸途,城內恢復了平靜。
石頭與伍摧傷好得差不多,耐不住軍驛的無聊,跟著陸九郎出來吃喝,等飽得快挪不動了,給他帶到了南邊斜街的一方宅院。
宅院門舍精雅,粉壁烏簷,外頭立著栓馬石,一溜院牆平整方直,出了巷口就是大街,在寸土寸金的沙州可想價值,縱然赤火營軍餉豐厚,當兵的也絕買不起。
伍摧看怔了,石頭看傻了。
陸九郎取出鎖匙打開院門,三人將裡外繞了個遍,院子格局方正,屋宇淨瓦明堂,舒適又體面,連花木也養得青碧茂盛。
石頭簡直心花怒放,「九郎,這真不是做夢?安家居然送你這麼好的宅子!」
伍摧又羨又妒,「你小子走狗運,順手一救就得個宅子,韓家怎麼不給我們也賞一套!」
韓家給的賞銀也極為豐厚,但伍摧可捨不得用來買位置這樣好的宅院。
陸九郎心中雪亮,若他僅是個大頭兵,安家哪會如此慷慨,當下也不道破,抑住得意道,「主屋是我的,廂房給你們,以後在城裡就有宿處,不必趕著回營了。」
廂房的桌榻齊全,被褥蓬鬆綿軟,石頭撲去打了個滾,萬分陶醉,「比軍驛舒服多了,我今晚就住這!」
伍摧實在豔羨,酸嘰嘰的挑剔,「送了院子怎麼沒配幾個僕人,難道還要自己灑掃?」
陸九郎慢悠悠道,「當然送了,我沒要。」
伍摧宛如看傻子一般,「白送的為什麼不要?」
陸九郎一嗤,「你當什麼都能收?空了就掃掃院子,餓了自己買吃食,我還有事要辦。」
他將鎖匙一拋就走了,伍摧訝道,「陸九能有什麼事?」
石頭與陸九郎相伴多年,看宅子與自己的無異,快活的要命,「他去南樓取胡餅,趕時辰呢。」
南樓的胡餅用馬油拌餡,出名的鹹酥脆美,伍摧一聽口水湧動,「早知道跟著去,剛出鍋的最好。」
石頭哈笑出來,「你哪買得到,九郎付了雙倍的銀子,要帶去探將軍。」
伍摧的希翼落空,悻然道,「將軍什麼山珍海味吃不著,受他這點小伎倆?不如給我呢。」
石頭晃著鎖匙喜滋滋的在院裡轉悠,沒理他的牢騷。
伍摧忍不住叨咕,「陸九為啥這麼貼著將軍?想討好了加官進爵,還是有別的花頭,我怎麼越瞧越不對勁?」
石頭又一次否認,「大約就是想再熟絡些,跟將軍近了又沒壞處。」
伍摧很是懷疑,鄙夷道,「你個憨腦袋,問了也白問!」
陸九郎來過韓府兩次,給賞異常大方,門子印象深刻,通報也勤快,不一會就放他入宅。
他給帶著過了兩重院,聽見爭執之聲,隨後方景疾步而出,恰遇上陸九郎,現出一抹怒意。
韓昭文從後方追出,面色同樣不大好。
方景也不理陸九郎,恨道,「韓大人讓這小子做我兒的副將,我兒沒了,他和七小姐卻無事,只有韓家人的命才是命?」
韓昭文拄著拐,懇切的勸道,「姑父何必這麼說,方毅是自家人,阿爹與你一樣痛心。」
方景的神情更難看,「他會痛心?一個野種都能活下來,韓家受朝廷勳賞,享盡風光,方家得到什麼?蘭州之戰我落了傷,獨山海更連兒子的屍首也收不著!」
韓昭文待要再勸,方景不肯再聽,怒沖沖的走了。
這一遇宛如火上澆油,韓昭文又不好遷怪,對著陸九郎眉頭一蹙,「你怎麼會到此?」
陸九郎對著韓家二公子也不懼,大方道,「韓大人許我來探望韓七將軍。」
韓昭文一怔,目光在他拎的紙包一掠,一時不知說什麼,揮手放了。
今日風大,不宜庭院見客,韓明錚在主屋邊的茶室歇著。
侍女們也慣了,見陸九郎來就退下去,他將胡餅放下,還未開口,韓明錚已對他伸出手。
陸九郎一怔,腦中飛轉,將手搭過去,韓明錚借力一扯,裘氅滑落,成功站了起來。
陸九郎瞬時明白,她要趁侍女不在嘗試行走,趕緊抬臂一架,果然扶了個正著。
韓明錚躺得太久,腿腳虛透,根本站不穩,給扶持行了數步,額上就滲出了汗。
陸九郎停下步子,將她扶回椅上歇息。
韓明錚僅是如此短促的使力,已然面容泛白,呼吸緊促,半晌才緩過來,「再來。」
她一次又一次嘗試,漸漸的唇色透紫,汗濕遍身,胸口提不上氣,驀然栽了下去。
陸九郎一把抄住,抱回去裹緊了氅衣。
韓明錚好一陣才清醒,心情糟糕之極,明明休養多日,身子仍這樣差,略一行動就肺腑窒痛,吸不進氣,竟比三歲孩童還不如。
陸九郎不言語,取出一個胡餅啃咬,嚼得香氣四散,脆聲咯嚓作響。
韓明錚悶了半晌,跟著摸了個餅咬起來,嘗著鹹香油辣,不覺道,「餅不錯,哪裡的?」
陸九郎回道,「南樓的,一天只出三爐。」
韓明錚似聽人提過,「據說不好買?」
陸九郎輕描淡寫,「不是只有熬等這一條道,方法多著呢,餅到手就行。」
尋常一句對答,韓明錚不知怎的覺出異樣來,望了他一眼。
陸九郎果然有別意,「哪怕恢復不了,你依然是聲名最盛的韓家女,過得不會比從前差。」
韓明錚一剎通透,「顧太醫到底怎麼說?」
陸九郎決意不再隱瞞,「說你受傷極重,淤血入肺,或許終生難以消除。」
韓明錚心室驟涼,明白了母親為何百般關切,不許輕易下榻;為何稍加活動,侍女就如臨大敵;就連阿策也不再提軍中之事,每個人心知肚明。
陸九郎見她捏著半個胡餅發呆,拿不準情緒,緩聲道,「不能上陣也無妨,只要挑個強悍的夫婿代掌,與你親自領軍並無不同。」
韓明錚沒有理會,過了半晌繼續咬餅,吃完後開口,「陸九,你將書案的匣子拿來。」
陸九郎取了給她,韓明錚打開匣子,裡頭是一把漆黑的短刀,還有一枚錦袋。
韓明錚將錦袋一遞,陸九郎接過一倒,掌心多了十餘枚晶亮的寶石。
韓明錚靜道,「刀據說是天竺王的秘藏,鞘上的石頭我讓人取了,你拿去花用,以後每隔一日來陪我習練。」
寶石絢麗多彩,足以令世間女子喜笑顏開,她卻視如瓦礫,隨意一給。
陸九郎不見狂喜,只道,「你傷在肺腑深處,強行習練不會有任何助益,只是自討苦吃。」
韓明錚不想聽,「這些與你無關,遵令就是。」
陸九郎沉默的垂下眼,眸光落在匣中的短刀。
韓明錚略為詫異,「你不喜歡寶石,想要這個?」
陸九郎不言不語,意味難明。
韓明錚拔出短刀審視,刀身漆暗一無裝飾,卻幽銳而懾人,帶著無形的寒煞,「你的眼光很好,但不能給你,無論旁人怎麼說,我一定會拿起它,回到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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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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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2:31 PM
第六十一章 一歲除
入了臘月天地肅寒,凜風刮得無休無止,簷下的冰溜子尖長。
韓平策一肩挑了兩營事務,忙碌不堪,直到年節將近才回到家中。
妻子宋欣兒懷著身孕,見了他滿心歡喜,抱怨道,「出去這樣久,棲兒要不認得你了。」
三歲的韓寧棲一點也不配合母親,飛快的奔過來,親熱的攀著父親不放。
韓平策一把將兒子托起,得意的逗弄,「棲兒這般機靈,哪會忘了爹,最近家裡可好?」
宋欣兒將丈夫灰髒的外氅交給侍女,含笑而答,「一切都好,就是年末應酬多,收禮與回禮忙得緊,一堆的雜事。」
韓平策又問,「妹妹怎樣了?」
宋欣兒微露憫色,「聽說練得極苦,但沒什麼起色。」
韓平策心一沉,悶悶道,「我讓人去別州打聽還有沒有名醫。」
宋欣兒委婉的勸道,「已經換了多位醫者,那麼痛的針灸妹妹也忍了,依然不見好,我看不如先勸她歇一歇,別練傷了身子。」
韓平策更坐不住了,「我去瞧瞧她。」
他知道妹妹將院裡的茶室改了武場,每天在裡面折騰,一去見侍女在門外等候,屋內靜悄無聲,他疑惑的推開門,目光霍然一凝。
屋內燒著地龍,地上鋪了軟氈,邊角置著石鎖與兵器架。
韓明錚大約練累了,席地倚牆睡過去,額角猶有汗跡,臉頰熱得緋紅。
一個男人貼在她身側,目光幽灼的俯視,宛如一隻餓狼在窺伺獵物。
韓平策渾身繃緊,一聲斷喝,「陸九郎!」
陸九郎一震,神氣頓變,不著痕跡的起身一禮,解釋道,「韓七將軍令我陪著習練。」
韓明錚給喝聲驚醒,一見大喜的站起來,她筋疲力盡,身形搖晃,陸九郎及時一托,她順勢站穩,渾然不察的向兄長行去,「嫂嫂才說你要回來,這就到了,營裡怎麼樣?」
韓平策搶近要扶,她卻歡欣的道,「我已經能舉最小的石鎖,揮拳百下,一氣走數百步。」
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可想極為不易,然而她六歲初練都比這個強。
韓平策要出口的話一滯,心又酸又軟,只有道,「哪能心急,你才養了多久,還是等完全恢復了再練。」
韓明錚笑了一笑,雙眸清亮,「再懶下去,我怕自己廢了。」
韓平策越發不忍,見陸九郎悄然退出,皺眉道,「怎麼叫這小子陪著。」
話一出口他也明白了,妹妹的女親衛陣亡於獨山海,家中的僕婦沒習過武,未必能及時扶住,男兵更不合宜,唯有陸九郎勉強算是半個韓家人,不必過於避諱。
韓明錚知道兄長的防備,「他總歸與過去有些不同,門外又有人候著,應是無妨。」
韓平策仍有些不快,「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對,到底性子不正,還是得留心。」
韓明錚隨口一應,想起疑惑,「阿爹當真沒有認他的意思?」
兄弟幾個皆在納悶,但誰也不敢問。
韓平策懶得多想,「不認也好,免了多出事來,處理投降的回鶻部落就夠頭疼了,既要安撫頭領,還要調理與百姓的衝突,營裡也在重整,年一過又要忙碌。」
他拉拉雜雜的說完,覺出不合適,趕緊改口,「你不用理會,家裡能應付,只管養好身子,今年的燈節請了長安的燈匠,弄了不少新花式,到時候帶你去看。」
韓明錚也不再問,揚起臉笑應了一聲。
陸九郎回到南邊斜街的新宅,門前已經掛起了兩盞大紅燈籠。
軍營放了假,一幫伙伴都到了,伍摧扶著梯子,石頭仰頭踩高,正往大門上掛挑符。
王柱在幾步外抄手看著,嘖嘖有聲,「畫得不錯,上頭還有字呢。」
史勇從獨山海傷癒回來,一頓胡塞猛吃,足足壯了一圈,叉著腰指點,「這是老子花錢買的,兩個笨手笨腳的夯貨,別掛歪了!」
石頭和伍摧嘻嘻哈哈的應了,王柱促狹道,「符上寫的啥,史營念來聽聽?」
史勇大咧咧道,「鬼知道寫的啥,無非是吉祥話,你個傻貨也不識字,就算老子胡謅,你聽得出來?」
幾人大笑,石頭掛完跳下來,抬頭驚喜一喚,「九郎回來了!」
伍摧跟著迎上來,「新宅子過年要紅火,大伙約好了,一道給你暖宅。」
史勇豪氣的一揮手,「等酒樓的席面送來,誰也不許裝孬,今天喝死你們幾個龜孫!」
王柱不免叫起屈來,「瞧我做什麼,陸九才慣會裝樣,你盯他呀!」
一幫人哈哈大笑,氣氛歡愜,宅門黑漆勻亮,新符對紅燈,很有年節的喜氣。
陸九郎靜靜的望著,嘴角無聲一翹。
一頓酒喝到深夜,史勇雖然氣慨豪邁,將王柱和伍摧灌倒後就不行了,一頭栽在桌面打起了呼嚕,口水都淌出來。
陸九郎打小在花樓偷飲,酒量遠過於人,這會才有七分醉意,挨個將伙伴扛到廂房安置了。
石頭兀自趴在酒桌暈陶陶的傻樂,見他回來就嚷,「九郎!真好!」
陸九郎知他醉了,隨口道,「好什麼?」
石頭捏著酒盞不放,不肯去休歇,「有家了,我們有家了!」
陸九郎在他身旁坐下,不以為然,「一個宅子就樂成這樣?以後還有更好的。」
酒醉的人哪聽得進旁人的話,石頭大著舌頭道,「我以為一輩子混吃討喝,不餓死就是好的,沒想到能有今天,幸好和九郎離了天德城,幸好從了軍——」
陸九郎聽得不屑,「幸好什麼,又不是老天賜的,我憑本事掙的。」
石頭碎碎的念叨,「那得感謝韓七將軍沒攆你,讓史營他們訓你——九郎變了好多,大伙都讚你,不像以前只能騙女人——」
陸九郎靜了片刻,輕哼,「我一直很能耐,以前那是旁人瞎,瞧著吧,世間的好東西我都會得到。」
石頭嘿嘿的傻笑,「九郎,你每天陪將軍做什麼?伍摧他們可好奇吶。」
陸九郎提起殘酒一飲,淡道,「還能做什麼,她已經廢了,仍要在練習上白耗力氣,折騰個半死,我一拳就能擊倒她。」
石頭很不高興,嘀咕道,「將軍是赤凰,怎麼可能廢了,一定會回營的——」
陸九郎不置一辭,什麼赤凰,一個普通女人而已,不外是當慣了強者,受不了此刻的無用。現實早晚會讓她明白,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才是解決之道,韓家既然富貴已極,她根本不必吃這些苦頭。
石頭當然是不懂的,陸九郎也懶得再說,一把將他拖起,甩去了廂房。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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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2:40 PM
第六十二章 燈火亂
河西每逢年節,最熱鬧的一定是韓府,車馬流水不斷,沙州官員與豪族皆以上門拜賀為榮。
韓家人從臘月忙到十五,直至元宵入夜,韓戎秋帶著兒子與官員在碧雲樓宴樂,韓夫人領著女眷登飛天樓觀燈。
兩樓分立街頭,隔百丈遙遙相對,裝飾得異常華麗,從樓頂懸下數十條燈索,滿掛彩燈,密繫銀鈴,風過處如天樂悠揚,樓內錦衣華繡,金玉生輝,萬千百姓仰頭而看。
韓家三子各有妻妾,女眷帶著孩子與僕婦就不少,加上女兒與女婿,還有眾多官員的妻女前來問安,縱是飛天樓足夠開闊,仍是濟濟一堂,人聲笑語嘈雜不堪。
韓明錚極少參與這般場面,往年多是帶著女兵去街上觀燈,今年韓夫人絕不肯放,必要將小女兒留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韓夫人臨窗而坐,身畔擺著一籃子荷包,挨個的受禮給賞,等一眾應付完,她抽出帕子壓了額汗,喚小女兒坐近,又吩咐侍女,「再挪個火籠過來,看手爐涼了沒,七丫頭還虛,吃膩的容易鬧肚,將油酥挪下去,換盤炒果子。」
韓明錚禁不住一笑,「阿娘,我又不是小孩了。」
她傷癒之後首次出門,給韓夫人從頭關注到腳,男裝也不讓穿,挑了一襲大紅水波紋的裙襖,雲髻簪著奢華的飛鳳釵,耳垂赤金鑲寶耳珰,衣飾鮮明華貴,天然的青鬢玉額,眉黛如漆,灼灼明豔照人。
韓夫人瞧得很滿意,「大了就該這樣妝扮,和你娘一個樣,當年我就在飛天樓上看,她在巡游中扮觀音,宛如神女落凡,多少人追著讚嘆。」
韓明錚聽著母親的舊事,不禁神往,連這座樓也似不同起來。
大街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商販忙碌不停,胡人賣力的雜耍獻藝,到處是歡言笑語,人們翹首等待燈火巡游的開始。
飛天樓高逾十丈,輝煌奪目,引得無數百姓聚在樓下,對著窗邊的女眷指點議論。
人群中一個大漢叫起來,「九郎你看,那是不是將軍?」
不必石頭提醒,陸九郎早已尋見,盯住了樓上那一抹紅影。
石頭傻愣愣的道,「將軍真好看,與軍中大不一樣。」
許多人給紅衣美人吸引,交頭結耳的猜測她是韓家哪一房的女眷。
石頭聽得嘴越咧越大,忍不住叫喊,「那是我們將軍!韓七將軍!赤火軍的赤凰!」
百姓一片嘩然,均是難以置信。
樓上的韓明錚給嘩聲所引,瞥見二人一笑,隨手從籃裡捉了兩枚荷包拋下。
底下的人群轟然而動,紛紛爭搶,石頭膀大腰圓,輕鬆擋開左右,陸九郎身形頎長,眼明手快的一接,人們發出一陣遺憾的噓嘆。
石頭打開荷包,裡頭是對小金元寶,樂得牙不見眼,「難怪九郎要來這邊,果然有好運。」
韓夫人瞧女兒的舉動,留上了心,「接荷包的年輕人是誰?」
韓明錚收回目光,隨口而答,「他就是陸九郎。」
韓夫人還是頭一回見,她原對這人厭極,後來聽說救了女兒,才算略平氣性,仔細一打量,搖頭道,「生相過於出挑,不是個讓岳家放心的樣兒。」
韓明錚莞爾,似陸九郎這樣的人,大約壓根沒想過成婚。
韓夫人低哼一聲,「你阿爹說這小子——」
「姑姑!我要下去看燈!」棲兒潑腿奔來,打斷話語,一頭撲到韓明錚懷裡。
棲兒年紀尚幼,正當最活潑的時候,韓明錚每次回家總愛逗弄,帶去外頭玩耍,小人與她親近慣了,瞅著街面各種有趣,鬧著要下樓玩耍。
韓夫人當然不許,「你姑姑大病方癒,不許折騰她,外頭擠得慌,哪能隨意亂走,小孩子一不留神就給拐了去。」
棲兒哪裡肯聽,揪著韓明錚的紅裙撒嬌。
韓明錚在從前定是依了,如今稍稍一動就肺窒難當,氣都喘不上,只能哄上幾句,由著奶娘將棲兒抱開。她盡了極大的努力,肺疾依然頑固,心情怎能不低黯,只強撐著不露人前,如今給棲兒的失望所觸,越發的難受。
樓下的喧鬧聲忽然大盛,人潮起了歡呼,燈火巡游終於開始。
飛天樓臨街的長扉依次而開,現出木製的欄桿,女眷們不顧寒氣湧去,扶欄傾身而望。
燈節萬頭攢擠,熱鬧遠勝往年,也是因為如今城中的民眾更多了。投降的回鶻部落被分散安置,逢了盛節湧入城內玩耍,甚至有靈光的做起商販,想趁機大賺一票。
石頭興沖沖的從人堆裡搶到兩碗扁食,不小心撞上一個回鶻大漢,淋了對方一身。
大漢氣咻咻的方要發作,同伴扯住咕嚕幾句,大漢這才一瞪,推著板車走了。
石頭自知理虧,對陸九郎訕訕道,「還好沒鬧起來。」
陸九郎懂回鶻語,聽得分明,「他們忙著發財,顧不上找麻煩。」
石頭恍然大悟,望去見板車堆得極滿,邊上骨碌碌滾下一隻煙花筒,不由道,「一路好多回鶻人賣煙花。」
陸九郎也未在意,一些傻貨不知聽了何處的消息,當這買賣能獲暴利,只怕褲子都要虧掉。
就在此時,一條煌亮的隊列現於長街,帶著震天的鼓樂姍姍而來,人群歡叫,聲如潮湧,這是燈節最輝煌的時刻,也是能工巧匠呈技的競台。
一條絹紗扎起的巨龍蜿然盤旋,怒目奮張,騰身於祥雲之間;隨後是一座美輪美奐的七寶佛閣,色彩紛麗,明光爍爍;下方兩列舉著燈幡的仙使踩蹺而行,後頭的寶車載著觀音與龍女,力士抬著巨大的金鯉與荷花,威風的天馬牽引軍鼓,還有笑盈盈的福祿壽三仙。
一座座巨燈明煌奪目,活靈活現,看得人目不暇接。
每一個巨燈行過,激起人群不斷的嘩讚,沸騰的笑鬧震耳欲聾。
飛天樓居高臨下,看得更為真切,連龍頭也似觸手可及,欄邊擠滿了女眷,孩童歡叫不休,棲兒也忘了沮喪,興奮的在奶娘懷中掙扭,想去觸碰半空奮張的龍鬚。
萬眾如沸,全城歡笑,唯有韓明錚毫無喜悅,心頭灰寂而糟亂。
當七寶天閣移至飛天樓前,爍亮的閣頂與樓欄並列,一眾女眷正在盛讚,天閣之頂突然光華大盛,轟然炸開,無數銀火激衝而出,人們的歡笑瞬間變為驚駭,甚至有人被焰火擊中,從欄邊摔跌墜樓。
四射的銀火撞上了左右的巨燈,煙火飛速躥起,驚亂了踩蹺的燈使,手中的燈幡墜下,無巧不巧燃著販煙火的板車。車邊的回鶻漢陡然驚恐,還來不及應變,板車哧哧燃躥,煙火帶著激響炸開,有的衝入人群,有的躥入夜空,更增騷亂。
韓明錚見天閣明光突盛,已經生出警覺,砰的一聲掩上窗扉,護住了韓夫人,然而衝來的焰火爆烈,震得格扉四裂,硝煙入樓,混著四下的駭亂尖叫,樓內亂成了一團。
韓明錚一把扶起韓夫人,交給健壯的僕婦,「帶阿娘下去!」
韓夫人力持鎮定,吩咐侍女,「不要亂,孩子們要緊,讓奶娘抱穩了下樓。」
七寶天閣在街心熊熊燃燒起來,宛如一隻碩大無朋的火炬,不斷有焰火躥進飛天樓爆響,聲勢雖然驚人,並不會致死。倘若是令行禁止的士兵,一呼喝就鎮定下來了,但眾多女眷從未遇上如此驚怖的時刻,一時間倉惶亂躥,完全喪失了理智。
韓明錚將韓夫人送下樓梯,又將最近的幾個孩子攏住,喝住僕婦將婦孺依次扶下去。
星火在樓內四射,濃煙熏得眼眸難睜,宋欣兒給煙氣一沖,噁心欲嘔,又慌著尋找愛子,正當恐懼無措,一隻手扶住了她。
宋欣兒抬頭一見韓明錚,心慌的眼淚就下來了,「棲兒,棲兒不見了——」
韓明錚安慰了兩句,讓人將嫂嫂扶下去,自己忍著肺部的滯痛,在煙霧中搜尋,她的眼力過人,終於找到樓欄外有個小身影,渾身驟寒。
原來抱著棲兒的奶娘給銀火襲中,慌亂中墜跌下樓,萬幸棲兒沒給一起帶下去,勉強攀在了欄邊,只是樓內紛亂不堪,良久竟無人覺察。
小小的孩子號哭了半晌,又怕又疲,驟然身旁又一枚銀火炸開,他再抓不住,滑向了簷邊,眼看要摔成一團肉泥,一道紅影撲了上去。
七寶天閣炸裂,漫天煙火亂沖,一長列的巨燈接連燎燃,再加上回鶻人煙花板車,整條街混亂非常,百姓驚恐駭怕,呼兒聲,呼婦聲不絕於耳,亂成了一鍋粥。
幸好巡游的車隊後頭跟著水龍車,趕過來施救,巡衛也吹哨示警,召集多處人手幫忙。
石頭眼看飛天樓內煙氣彌漫,不斷有銀火衝入,隱隱聽到女眷們的尖叫,不禁憂心忡忡,「上頭似有人掉下來了,不知將軍要不要緊?」
陸九郎雖知以韓明錚的冷靜,絕不會給小場面亂了神,還是忍不住仰頭望去。
石頭邊看邊咋舌,「我的天,怎麼欄外攀了個孩子,也沒人抱走,怕不是要掉——」
天空驟一爆亮,石頭驚呼未落,一抹紅影撲出樓欄,抄住了失墜的孩童。
掛滿燈火的飛天樓宛如高不可攀的天闕,輝煌中懸著一個伶仃的細影,一手攀在簷邊,一手抱著孩童,夜風悠長,吹得一襲紅裙翩飛,鳳尾般輕盈搖擺,似要乘風而去。
石頭瞪圓了眼,整顆心提起來,「天哪——那是將軍!」
陸九郎一言不發,人已經縱出去。
遠處的碧雲樓也有一隊人疾奔而出,打頭的正是韓平策,遙遙望見,肝膽俱裂。
韓明錚清晰感到了桎梏,她明明有足夠的力量,肺腑傷疾卻似詛咒,一個翻躍就窒息難當,渾身激汗,根本無法將身軀提上去。
她的呼吸越來越難,眼前陣陣發黑,隨時將陷入昏厥,連孩子也快托不住了。樓下似乎有人在呼喝,又似有人尖叫,她什麼也聽不清,胸口撕裂般痛楚,喉頭湧上了腥氣。
護衛衝來卻束手無策,簷邊離樓欄近丈,她所攀的的地方極險,稍有不慎救援者也會失足。
宋欣兒在樓下望見,撕心裂肺的哭喊出來,「棲兒!我的棲兒!」
韓夫人被僕婦扶著,看得面色剎白,駭然按住了胸口。
韓平策狂奔而來,從護衛處奪了長索繫上,翻過樓欄往簷邊探去,嘶聲道,「撐著——再一會就好——」
韓明錚的唇角湧出血沫,拼盡最後一點意志,將棲兒托向兄長。
韓平策的指尖堪堪抓住兒子的衣領,樓下的萬眾驀然迸出驚呼,那一抹亮烈的紅衣憑空而墜,宛如折翼的凰鳥,跌在了所有人的心尖。
彩燈懸在夜空,如漫天炫亮的星辰,韓明錚卻吸不進氣,胸腔裂開般激痛,她無力跌落下去,等待死亡的來臨,就在這一剎,一股強橫的力量直飛而來,凶猛的截住了她。
人群轟聲激嚷,一個青年不知何時攀上了樓頂垂掛的燈索,飛蕩抄住了紅影,燈索在半空擺蕩數次,青年借勢滑落下來,等燈索受不住力脫落,二人也已近了地面。
陸九郎鋌而走險,一旦有差池,自己也要跌個粉身碎骨,萬幸抄住了人,只撲地時肩臂略有撞傷,他支起來看向懷裡的女郎,入眼瞬時驚恐。
韓明錚髮釵散落,紅裙如華羽鋪地,豔美絕倫,然而面龐透出灰白,唇色暗紫,氣息幾近斷絕。
陸九郎惶然箍住她,失聲激吼,「韓明錚!」
她已經失去知覺,給箍得陡然一攣,嗆出了一口烏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2:49 PM
第六十三章 獵春光
燈節之亂轟動全城,即使過去多日,依然被百姓熱議。
誰也說不清走火是不是偶然,現場騷亂極大,好在水龍隊撲得及時,並未引燃民居。韓家一些女眷受了灼傷與煙嗆,一名僕婦墜樓而亡,百姓有不少扭傷了足踝,絲毫不妨礙閒話的興頭。
巡衛緝押了燈匠與回鶻販子,又隨著部落首領入城申辯而釋放,一切歸結為意外,餘下的議論全落在了韓七小姐身上。
燈節之夜,許多人親見韓七小姐墜樓咳血,情況危殆,全城的名醫給請進了韓府,不久後卻見她策馬出行,身姿瀟灑,竟然恢復如常。她的美麗與英勇為萬千百姓所熱議,宛如鳳凰浴火,更添神異的傳奇。
安瑛聽著下人繪聲繪影的述說,怔然良久,直到管事過來催促,她才斂了神,隨母親一道出門。
安家的馬車奢華寬大,安夫人一身獵裝,精力旺盛,昨夜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顯疲態,從侍女捧上的玉缽挑出香膏,揉在額角醒神,「開春了就該出去走走,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韓七小姐兩次都是給男兵救回,全城議論,你瞧她可理那些閒言碎語?」
安瑛默然。
安夫人又寬慰道,「你頭回跟著商隊就遇了險,阿娘知道你怕,以後就不去了,等給你尋個合適的夫郎,一樣過安樂日子。」
安瑛確是怕了,獲救後做了多次惡夢,然而提到放棄又遲疑了,「阿娘,韓七小姐為什麼不尋個夫郎,卻要上戰場?」
安夫人笑了,「她有能耐做將軍,號令數萬士兵,為何要嫁去聯姻,事事依從丈夫,大權在手不比做個賢婦快活?不過人與人不同,你不必如她一般爭強,阿娘自會給你安排妥當。」
安瑛生來富貴,極少羨慕旁人,近期卻羨起那隻無雙的赤凰,天然光芒萬丈,縱然折陷敵手,也有人不惜生死相救,她禁不住問,「韓七小姐——真是陸九郎的姐妹?」
安夫人打量女兒的神色,「韓家不肯認就不是,還在想那小子?」
安瑛說不出口,偏過了頭。
安夫人嘆了口氣,「他是個記仇的,收了宅子也沒半句好話,邀宴一概不理,韓家無意給他議親,大約有別的盤算,不必惦記了。」
安瑛心頭悵亂,千思萬緒不知該與誰訴,望向了窗外的春光。
河西的冬日漫長,春天來得格外不易,好容易等到凜風轉弱,河凍漸開,貓了一冬的豪族已經按捺不住,相約出來行獵。
安夫人出游從來享受,少不了華廬軟帳,錦氈漆案,配上玉盤珍饈,甚至還攜了樂師。
年長者飲酒行樂,年輕的放馬入林游獵,安瑛與幾個女伴策馬奔了一陣,鬱氣漸漸散了。
安家的管事檀奴帶著一幫奴僕驅趕野物,順利助主人射殺了幾隻山兔。
安瑛意猶未盡,張弓射中了一隻野鹿,然而未及致命,鹿帶著箭逃遠了,貴女們喝馬追逐,跟著在林間急奔。
檀奴見林子越來越深,勸道,「小姐,護衛跟不上了,回去吧。」
安瑛一回頭,已沒了侍衛的身影,方喊住女伴,四周忽然草木簌響。
幾位豪族千金悚然環顧,林間哪還有野鹿的蹤影,卻鑽出了許多灰色的野狼。
檀奴立即將主人的馬頭牽轉,「有狼群,快走!」
幾位貴女見野狼成群圍來,全慌了神,胡亂的揮鞭而逃,幾名近僕吹響尖哨,盼望能召護衛來救。
然而山林幽密,護衛給甩開太遠,倉促之間哪有回應。
野狼追撲而來,追上最末的一騎,抓傷了馬臀,馬兒痛跳踹開野狼,馬背上的奴僕也給顛下去,當場摔折了腿。
那奴僕也是安家的,強忍下疼痛,見狼群已近,驚得毛髮俱聳,恐懼的大聲呼救,但幾名貴女只顧自己衝逃,餘人更是頭也不回。
只有檀奴望了一眼,見數隻野狼向那人撲去,頓生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那奴僕簌簌而顫,正在抱頭待死,驟然聞得弦震,一隻野狼迸出痛嚎,被利箭貫穿背腹,生生釘在了地上。他茫然的抬頭,看見接二連三的利箭飛來,野狼不斷倒下,便知有救了,喜得涕淚橫流,餘狼見勢不妙,一哄而逃了。
林間一對男女策馬而出,女子著男裝,明豔而颯秀,男子高大俊朗,鞍邊掛著狐狸與雉雞。
男人下馬,翻看死去的野狼,「還是你贏,一箭穿過了兩隻眼。」
女子檢視受傷的奴僕,掌下輕輕一按,「這人腿折了,陸九,砍兩根木枝。」
檀奴認出來人,心神驟亮,立即趨近行禮,聲音溫雅,「安家管事檀奴,見過韓七小姐。」
女子正處置傷者,沒有理會,倒是在斬枝的男人轉頭望來,銳利的一瞥。
飛天樓的一墜宛如奇跡,讓韓明錚咳出了肺腑的淤血,經過兩日的高燒,奇跡般擺脫了傷疾,完全恢復了康健。
她的身體輕盈如昔,呼吸再無阻滯,重新拾起槍馬,將陸九郎壓得狼狽不堪,心情格外歡暢,陸九郎或許想喘口氣,提議出來行獵,沒想到還順手救了人。
安夫人當然不在意一個奴僕的生死,卻很樂意與韓家女相交,熱情的力邀二人留坐。
陸九郎態度冷淡,安夫人也就息了結納之心,專心奉承韓七小姐,幾家的女眷笑語逢迎,倒也不冷場。韓明錚極少應對長袖善舞的商人,一時脫不了身,又逢輪番敬酒,不一會面頰就隱隱發熱。
檀奴執壺為她斟酒,低聲提醒,「酒有些烈,七小姐慢飲。」
韓明錚起初未留意,這時才覺出這人相貌不俗,姿儀柔順,動作低婉優美,較尋常奴僕有些不同。
檀奴原是安夫人的佞奴,一度深得歡心,但女主人從來不乏新寵,他被厭棄後懂得謀劃,主動求做了管事,比那些來來去去的寵奴安穩得多,但仍是個卑下的奴才,隨時受主人呵斥,直到他在競武大會時瞧見了陸九郎。
安府的奴僕不知陸九郎出身的隱秘,只知他從安夫人手中逃出,入了韓七小姐之眼,得她一手栽養,縱是在競武大會上擊敗主人,依然寵愛不減。如今更是名噪一時,連安夫人也要委婉示好,既然貴女的一念就能改命,誰不想做第二個陸九郎?
安夫人何等老道,見檀奴有意討好,韓七小姐又看了兩眼,遂笑道,「這奴僕尚算靈巧,斟酒可還使得?」
韓明錚不常應酬,沒聽出其中的意味,「不錯。」
陸九郎一拋玉箸,嘲諷分明,「滿座貴人,他獨侍奉將軍,難道是夫人特意作此安排?」
安夫人其實也是試探,畢竟韓七小姐尚在閨中,哪敢隨意送男寵,沒料到陸九郎一言挑破,難免落了尷尬,強笑道,「怎麼可能,陸公子說笑了。」
陸九郎竟是不依不饒,「夫人從來不拘一格,只要別弄什麼送寵奴的把戲,就當我說笑了。」
這人一朝得勢如此無禮,安夫人惱得面色微沉,當宴又不好發作。
檀奴知惹了禍,垂頭退了下去。
場面僵滯,安瑛的面頰漲得通紅,心卻似通透起來,「陸公子這樣在意,難道是喜歡韓七小姐?」
她不敢看陸九郎,聲音也輕,只有鄰近的韓明錚聽見。
韓明錚一愕,隨即失笑,「哪有此事,他一向愛亂說話,怪我管束不嚴。」
韓明錚雖與安瑛同歸,因傷多在昏睡,從未與之接觸,如今仔細打量,見她容貌可愛,嬌柔純真,無怪當年給陸九郎所騙。
安瑛見她目光溫和,忽然有了勇氣,問出長久的疑惑,「韓七小姐為何能對戰場毫無恐懼,難道天生就勇猛無畏?」
韓明錚微訝,隨意道,「什麼天生勇猛,是人誰無恐懼,我只是不願逃避戰鬥。」
安瑛聽得怔住。
韓明錚知她不懂,「萬事皆有難處,令堂行商也少不了麻煩,還不是一樣經營?一事避,事事避,到頭來一無所成,倒不如坦然迎戰。」
安瑛心頭大震,一時無言。
陸九郎已經攪了氣氛,韓明錚也無意再留,向安夫人辭了宴,帶著人走了。
直到二人策馬奔遠,韓明錚才道,「安夫人不是送了你宅子?也不留些顏面,言語太過了。」
陸九郎不以為然,「那是我救人應得的,當年的事我可沒忘,沒罵上臉就不錯了。」
韓明錚也習慣了,「你就是心眼太小,口舌刁鑽,得罪從無忌憚。」
陸九郎的眼尾藏著冷光,「貴人才講風儀,我懶得來這一套,不說得刻薄些,難道讓你糊里糊塗收個男寵回去?」
韓明錚並沒放心上,「一句客氣罷了,哪會如此。」
陸九郎嗤笑,「那檀奴受過調訓,慣於佞媚的樣兒,你不是瞧他好幾眼,就沒看出來?」
韓明錚經他一提,回想後才恍然,「難怪他與你從前的情態有些像,原來是因為這個。」
陸九郎聽得不快,「笑話!我怎麼可能像他?」
韓明錚不在意的一笑,「也對,你膽子更大,性子又野,什麼人都敢惹,自然不同。」
陸九郎不知想了什麼,悶著氣不再言語。
韓明錚在軍中從不飲酒,年節才隨著家人喝幾杯,向來酒量極淺,奔了一會醉意上湧,覺出餓來,從鞍袋摸出一塊饟餅。
陸九郎終於開口,「乾餅子有什麼嚼頭,我尋個地方將雉雞烤了,你先歇一歇。」
韓明錚確實有些暈倦,側顏一笑,雙頰醉紅,「好。」
二人奔到一處河灘,陸九郎自行忙碌,韓明錚倚著一塊大石睡了。
她醉後睡得沉,隱隱有東西在唇頰觸碰,想驅趕又迷糊過去,等醒來已是日昳,身子也歪了,居然倒在一旁的陸九郎懷裡。
她駭然一驚,立時起身,幸好陸九郎也睡著了,避免了尷尬,大概是多日習練熟稔之極,連這樣近的接觸也未激起防備。
火堆餘燼未熄,熱氣裊裊,串烤的稚雞黃亮誘人,散出了香氣。
韓明錚紊亂一瞬,定了定神,上前翻動烤枝。
後方的青年倚著大石,靜睨她的背影,舌尖輕舔漂亮的唇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2:58 PM
第六十四章 求淑女
韓明錚傷勢既癒,沒幾日就歸營了。
天空彩雲如絮,和風明媚,全軍對赤凰的歡呼熱烈如火,沸燃了整個大營。
赤火軍雖然補了兩萬新兵,提拔了一大批新將領,戰力遠不及全盛之時,韓明錚接掌營務後遠比過去忙碌。
陸九郎當然也不會空閒,他擔下了整訓新兵的要務,如今在軍中有了威望,加上史勇、伍摧等伙伴的輔助,用上當年吃灰熬練的經驗,夜裡商量計劃,白天一通折騰,看著一批新兵成效漸顯,得到了極大的樂趣。
入夏練兵初成,他帶領千人遠行游擊,掃蕩蕃人的部落,奔掠於浩翰天地,千里閃擊,策馬縱橫,真正感受到男兒的快意。
陸九郎的手段比韓明錚更狡儈,也更狠絕。他會讓士兵頂著烈日在荒灘埋伏一整日,騙過斥候,直到蕃軍移防的隊伍經過;也會將腐畜拋入河流,引發下游營地的瀉疫,之後再攻入衝殺。他的膽子越來越大,如一頭猛獸潑狠的肆虐,漸漸名聲在蕃地傳開,都知道河西出了一匹惡狼。
幾個月的游擊結束,他帶著滿載戰利品的隊伍歸營。
將台上的韓明錚素顏負手,明姿英颯,身形亭亭。
陸九郎遙遙望著,忽然撮唇一聲脆亮的長哨,似招呼又似謔逗。
大營裡的數萬軍士怔了,游擊歸來的健卒卻野慣了,宛如聽到頭狼的嗥叫,竟跟著嘯哨起來,一時間熱鬧非凡,全場嘩嚷,氣氛混亂不堪。
韓平策雖知這小子幾度救了妹妹,看他依然別扭,悻道,「還是個胡浪樣。」
韓明錚輕淺一笑,離得極遠都能感覺出陸九郎的神氣飛揚,一次長驅,他似褪去一層浮皮,生出成熟猛銳的氣勢,真正有了武將的骨頭。
韓平策看著這些兵精悍結實,潑頑又膽大,很是滿意,「這批練得不錯,正好補校官的缺,還算個帶兵的料,聽說戰績不錯?」
韓明錚嘴上淡淡,有一絲不自覺的驕傲與縱容,「洗劫蕃人十二部,斬蕃將二十九名,其中還有蕃王的祖父,合計殺敵一萬五。」
韓平策不得不讚,「比裴家那小子強多了。」
裴行彥帶三千兵馬走了一趟高昌,替高昌王驅逐數百回鶻殘兵,給捧成了將星下凡。
韓明錚莞爾,「既然是裴氏少主,裴家當然要給他堆些聲名。」
韓平策瞧著妹妹梗了半晌,終道出來,「裴叔前幾日向阿爹提親了。」
韓明錚瞬間凝了臉龐。
韓平策當然也不樂意,奈何這事沒他置喙的餘地,「人家瞧上了你的本事,想娶回去幫襯裴行彥,盤算得倒好。」
韓明錚只問,「阿爹和阿娘怎麼說?」
韓平策低了聲,「阿爹還在考慮,近年來求的不少,家裡一直沒鬆口。阿娘覺得裴行彥能耐差了些,但河西門當戶對的不多,趙家太亂了不成,裴家有實力,嫁過去是少主夫人,家裡也沒那些糟亂,你年歲不小,不能再拖了。」
在韓平策看來,不如把妹妹養在家,但爹娘未必應,他只有安撫,「裴家的小子驕蠻傲氣,本事沒多少,還一直跟你較勁,我覺得不妥,你要是有自己中意的人,趕緊告訴爹娘,什麼想頭都別瞞著,這可是大事。」
韓明錚心思紊亂,不知說什麼,擰眉應了一聲。
韓平策此來犒賞游擊的士兵,讓人在校場架開火堆烤羊,與眾兵一道分享,樂哈哈的觀看縛絞鬥戲,又是喝彩又是給賞,全營歡喜笑鬧。
韓明錚沒露面,韓平策知道妹妹不痛快,也沒讓人喚,臨走時去往她的營房,準備再囑咐幾句,掀簾後一怔,渾身覺出了不對。
韓明錚正伏案察看地圖,陸九郎在身旁指點,兩個腦袋近乎抵到一處,著實親暱過頭了。
妹妹方才還心情低落,這會卻含著笑,抬眼見他欣然一喚,「阿策,你來看,陸九發現了一條野路,可以穿沙海至蕃北。」
陸九郎悄沒聲息的退開,絲毫不顯異樣。
韓平策狠狠的刮了他一眼,這小子居心不良,分明是頭狡計多端的狼,盯上了自家的傻妹妹,連倫常都不顧了!
石頭跟著陸九郎游擊歸來,免了一旬的操訓,與幾個伙伴蹲在木欄,看一幫新兵練得呲牙咧嘴,樂得前仰後合。
督導的史勇給他們笑得心癢,歇空時晃過來,從伍摧的袋裡搶了一把瓜子。
陸九郎忽然一問,「近期營裡有什麼事故?」
史勇莫名其妙,「哪有什麼,好得很。」
陸九郎又問王柱,「城裡怎樣?韓家近來如何?」
王柱摸不著頭腦,「城裡正熱鬧吶,韓大人的壽辰快到了,聽說古董鋪和珍寶坊的生意極好,貴人們在挖空心思的籌備賀禮。」
石頭吐著瓜子皮想起來,「九郎要不也備一份?畢竟韓大人是——咳咳——提拔了你。」
他險些說漏嘴,好歹拐過彎來,偷覷了一眼身旁的人。
陸九郎只當沒聽出,冷淡道,「韓家多得是貴客,我們這等身份連大門也進不去,何必自討沒趣。」
石頭囁嚅道,「九郎不一樣——而且你救了將軍幾次,肯定能成座上賓。」
陸九郎不理他,兀自思索,既然沒有異常,韓明錚近日的低落是什麼緣故?
忽然營門處一陣喧鬧,進來一隊人馬。
伍摧瞧得一愕,脫口道,「裴家少主怎麼來了?」
史勇也是費解,「他去年競武丟了個大臉,難道又來挑戰?」
一說眾人全樂了,唯恐錯過場面,紛紛奔過去圍觀。
韓明錚得了傳訊,出來相迎,姿態雖然客氣,分明帶著疏淡。
裴行彥拗不過父親的命令,憋著氣從沙州驅馬數十里而來,明知該表現得親切謙和,盡力討好韓家女,話語卻無法自抑的生硬,「七小姐去年重傷,未能探望,一直耿耿於心,此次來給韓世伯賀壽,聽聞你已歸營,冒昧前來探訪。」
他一揮手,隨從卸下幾箱禮物,皆是珍罕的補藥,純金的首飾,燦如雲霞的衣料,看得眾多士兵紛紛議論。
石頭摸不著頭腦,「來挑戰還先送禮物?」
史勇老練多了,「什麼挑戰,都趕上下聘的架勢了,這廝定是有意於將軍,專門過來討好!」
伍摧很是惋惜,「將軍怎麼能嫁給這種廢物,那不是給銳金軍撿個大便宜!」
王柱另有看法,「誰家能讓媳婦領兵,那不是打自己的臉?裴家的下一輩也不全是草包。」
陸九郎在人群裡望著,神情莫測。
韓明錚沒想到對方如此張揚,隱隱不悅,不好當眾堅辭掃了顏面,邀他入營房一坐。
裴行彥曾在赤火營輸得恥辱,壓根不願停留片刻,回道,「暫坐就不必了,韓世伯壽辰將至,七小姐定是要回城,不妨一道走,路上容我隨護。」
他擱了禮物就要走,還要求韓七將軍同行,赤火軍的士兵聽得都很不快。
史勇罵罵咧咧,「這小子當自己是皇子?到赤火營來發號施令。」
韓明錚確實打算今日返家,雖不喜對方的姿態,一蹙眉忍了,與部屬交待幾句,以禮物不宜留在營中為由,讓裴家人將箱子綁回了馬上。
陸九郎見韓明錚要走,突然躍過木欄一喚,「將軍!韓大人壽辰,我也想前去一賀,不知可否?」
裴行彥一見他就沉了臉,毫不掩飾厭惡。
一眾伙伴也傻了,史勇愕道,「嘿!這小子還真敢開口!」
韓明錚想起陸九郎也算半個韓家人,的確該去給阿爹磕個頭,一頷首應了。
陸九郎躍上一匹軍馬,全然不顧旁人,隨在了韓明錚的身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3:12 PM
第六十五章 主與奴
韓戎秋六十整壽,十一州湧進了無數賀客,並不比五皇子來時遜色。
裴家在沙州有別業,裴佑靖來此得了半日清閒,心神安悅,在靜室焚香撫琴。
他少時六藝精習,能著一筆錦繡文章,深恨蕃人之虐才棄文從武,最遺憾的就是兒子長於高昌,除了一身驕嬌之氣,技藝一概未習得,只有盼其早日成婚生子,將孫兒帶在身旁教養了。
琴聲驟然一停,侍從近前稟報,裴佑靖面色不動,起身邁出靜室。
裴行彥正大步行來,見他就怒沖沖的道,「阿爹,我不想娶韓家女!」
裴佑靖摒退左右,安撫道,「如今名份未定,她不肯收禮也是常情。」
裴行彥異常憋屈,「我依著吩咐邀她回程,她偏攜陸九郎同行,那小子一路詢問箭術技法,分明是刻意羞辱我!」
裴佑靖輕描淡寫,「一個入不了韓家的外室子,不必在意。」
裴行彥恨得咬牙切齒,「她對我何等冷淡,跟姓陸的卻有說有笑,我為何要拒絕舅父的好意,捨了表妹的溫順美貌,來忍這份屈辱!」
裴佑靖的神情微沉,「你若有更出息的兄弟,只管做個縱情聲色的紈絝,貪女人的溫柔小意,但我還指望你襲承家主,持住銳金軍這把利刀!」
裴行彥一窒,仍是不服。
裴佑靖冷聲道,「韓大人是河西節度使,地位遠勝裴家,你在七丫頭面前耍什麼脾氣?去軍營送禮又怎樣,她是韓家女兒,見慣了好東西,心中想的是縱兵殺伐,浴血爭強,怎麼能跟你那些一心討寵的表妹相較?陸九郎都知道投其所好,你就不會趁勢向她請教,約她一道游獵?技不如人還崖岸自高,難道指望人家來哄你?」
裴佑靖不是個好脾性的人,對兒子盡管寵溺,罵起來也不留情。
裴行彥犟著一口氣,「我做不到那般下等,搖著尾巴討她歡心。」
裴佑靖生生給氣笑了,「你管這叫下等?當年為得蕃將信任,我百般討好,送上重金仍受嘲罵,給一個蕃妾唾到臉上,也差些忍不住,你猜如何?」
裴行彥大震,在他心中父親風度高雅,家世優越,怎麼可能經受這樣的恥辱。
裴佑靖說下去,「韓大人當時就在一側,他立時跪伏下去,以身作腳踏供藩妾上馬,哄得蕃將大悅,似這般忍辱無數,等到起兵之時,我親手取了那對狗男女的性命。你生來優渥,哪知成大事的不易,追求一個女郎就覺得無限委屈?」
河西之主也曾如此卑屈,裴行彥聽得匪夷所思,難以言語。
侍從送來一方陶缽,栽著一株奇特的綠苗,暫時中斷了父子的對話。
裴佑靖略平了氣,仔細審視含苞的花枝,「趙家的花匠確實有些手段。」
趙奢慣好享受,府中聚了各國的匠人,應對他花樣百出的奢靡之樂。
裴行彥悻悻道,「父親總是將最好的送到韓家,裴家收復河西出力極大,銳金軍戰績非凡,就不該甘於人下,讓韓家做了節度使。」
裴佑靖一聽就知,「這話是你四伯父所言?」
裴行彥不敢答,算是默認。
裴佑靖也沒發怒,微微一嘆,「他一直不甘心,你們只道裴家有智勇,卻不懂聚合各族之難。哪家沒有自己的利益,沒有爭強的野心,我與韓大人相識多年,親見他是如何忍辱負重,傾盡所有的推動,哪怕事敗了舉家覆亡,他也不曾將妻兒送走,遇險更是身先士卒,如此才能將各家擰在一起拼命,我對此心服口服。」
裴行彥不信,反問道,「父親要是沒有別的心思,為何與朝廷私下聯繫,又壓下燈會是方家在搗鬼。」
裴佑靖意味深長,「我服膺於韓戎秋,甘願為之驅策,但世事難測,裴家不能沒有自己的謀劃;至於上元之事,我早已通曉韓家,你真當韓大人一無所知?」
裴行彥大愕,「那他為何按下不發,待方家依然如故。」
裴佑靖耐心的解釋,「方家不僅是韓家的姻親,還是粟特部的頭領,青木軍有近萬粟特人,一動就是傷筋剜骨,這次又故意將剛降的回鶻部捲入,更不能輕易發作。韓大人佯作不知,就是留有餘地,寬柔以待,讓方家自己醒悟。」
裴行彥難以理解,「方家敢做這種事,留著就是禍患,還有什麼好心慈手軟。」
內亂一肇就是五軍崩壞之始,兒子哪裡會懂,裴佑靖淡道,「換作是我,拼著剜骨也會將方家除了,但正是韓大人胸納百川,萬般忍耐,才能咸服各部,換來河西的安穩。」
裴行彥還要開口,裴佑靖一言截斷,「總之你少聽幾位伯父的話,照我的安排做,聯姻對你大有裨益,不要再任性了。」
裴行彥無法,只有默了。
黃昏時分,沙州的街頭人潮攢動,再神駿的馬也跑不起來。
韓明錚打發走裴行彥,免不了略帶責怪,「何必故意激他,到底也是裴家少主。」
陸九郎毫不掩飾嫌惡,「誰教他沒本事又惹厭,就仗著有個好門第,我讓隻手都能按死他。」
韓明錚啼笑皆非,「以前的你還不是一樣?」
陸九郎也不否認,「我早已今非昔比,你明明也討厭他,難道真肯嫁去裴家?」
韓明錚沉默,望著街市心思紛亂。
陸九郎似故意戳人不快,「裴家不可能讓你進銳金軍,嫁了只能輔助那個厭物,他的心眼比針鼻還小,絕不會聽你的,更會妒恨你的能耐。等娶了你,轉手就納上十八房美妾,反正韓家也管不了內宅之事。」
韓明錚聽著他胡言亂語,沒好氣的道,「你想得還不少。」
陸九郎忽爾一轉,「我有個法子,你既不用嫁裴行彥,也不用離開赤火軍。」
韓明錚當他戲謔,並沒在意,卻見前方的酒肆門外吵鬧起來。
一個女人在驅趕醉漢,她身形不大,性子火辣,揚著胳膊毫不客氣的推搡,醉漢雖然叫罵,好歹沒敢動手,生生被她驅走了。
圍觀的路人嘩笑,韓明錚也不禁莞爾,近前用馬鞭一點女人的肩,「膽子倒大,不怕挨打?」
女人一回頭,喜的跳起來,正是曾經共患難的塔蘭。
塔蘭來了沙州不知以何為生,韓明錚給她盤了一間酒肆,讓巡衛略為看顧,生意十分紅火,喧鬧的生活遠比放牧牛羊有趣,她過得恣意又歡喜。
塔蘭也不理尊卑,雙手將她扯下馬,奪了韁扔給伙計,「我去韓家送過酒,總說你不在,今日不許跑了。」
韓明錚見了她也高興,任她扯進後堂,隨行的親衛在酒肆坐了等候,陸九郎卻沒了影。
塔蘭將她帶進後頭的雅間,對伙計一迭聲的吆喝,氣勢十足,誰也瞧不出原先是個放羊女。她不必風吹日曬,肌膚潤了許多,衣飾鮮豔,笑容歡愜,無怪酒客爆滿。
胡楊當窗,夕陽斜映,給雅間添了兩分情致,外頭的嘈雜也遠了。
廚房送來幾道菜,支起一方小鍋,兩尾鮮魚在木盆中游來游去,沙州人夏日最愛魚鮮,食來清爽,切片入羊湯一滾,滑嫩又甘腴,勝過燥熱的牛羊。
塔蘭親自操刀,給她片了魚膾,滾好盛入盤中,催著她快吃。
韓明錚嘗著味道頗佳,吃了一碟子,瞧她喜孜孜的樣子有趣,二人說笑一陣,塔蘭給伙計喚出去,回來就減了三分笑容。
韓明錚覺察出來,「怎麼?店裡有人生事?」
塔蘭悶悶的灌了一杯酒,「誰敢在我店裡鬧騰,還不是為男人。」
韓明錚失笑,揶揄道,「原來有男人了,那有什麼不高興,難道又是個不長命的?」
塔蘭呸呸兩聲,氣哼哼道,「這個才不會短命,我已經將他救活了!」
原來幾個月前,塔蘭去牙行買奴僕,碰上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據說是大戶人家犯事丟出來,離死就差一口氣。她雖知不合算,看對方面孔漂亮還是買了,事後延醫買藥花了不少銀子,男人卻始終矜持疏淡,先以為是病痛所累,如今已然痊癒,仍是時遠時近。
塔蘭拿不準他的性子,給他的忽冷忽熱氣得吵了一頓,這會聽伙計說送飯去不吃,一顆心又軟了,對著韓明錚恨恨的抱怨,「你說說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韓明錚在軍中令行禁止,何曾揣過男人的心思,登時給問倒了。
門外傳來一聲嘲笑,陸九郎走入,涼涼的道,「管他想什麼,打一頓就好了。」
塔蘭見他一喜,沒在意他的言語,「我說怎麼沒見你,果然還是跟著明錚。」
陸九郎擱下一方竹盒,打開來是六枚白玉似的果子,水光明潤,綴著一抹綠葉。
韓明錚取了一枚品嘗,將盒子推給塔蘭。
塔蘭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點心,拈起一嘗軟嫩涼滑,香甜無比,訝然讚道,「這是什麼?吃起來好像仙酪!」
陸九郎慢悠悠的回道,「膳香樓的玉露團,以牛乳與羊脂製成,五十銀一匣,別想著買了去討好男人。」
塔蘭正有這一念,聽得嚇了一跳,「這是金子打的不成,竟這樣貴?」
韓明錚從來只管吃,沒想到價錢幾何,微詫之餘也擔心塔蘭給人騙了,「陸九,你看那人是怎麼回事?」
陸九郎似笑非笑,「她哪是救了個男人,分明是尋了個主人,巴巴的供吃供喝,又抓心撓肝的揣摩,自然被當猴耍了。」
一番話相當難聽,塔蘭給氣著了,「他定是給原主人傷心又傷身,只要我真誠以待,他終會念我的好!」
陸九郎一勾唇,也不爭辯,「那你供著吧,說不定有一日能舔到他的腳趾。」
塔蘭越發生惱,就要跟他吵起來。
韓明錚知道陸九郎口舌厲害,但也不至於隨意刻薄,索性道,「塔蘭性子直,你若猜出頭緒,給她好生說清楚。」
陸九郎也不另取盤碟,拖過韓明錚的碗筷吃起來,慢條斯理道,「什麼傷心傷身,他既然肯治傷,絕不會想死,無非在大戶之家過慣了,瞧不上酒肆女。既然你貪圖美色,他就拿捏作態,抬高地位,將你勾得死去活來。等你對他俯首貼耳,你就成了奴僕,他才是主人。」
塔蘭目瞪口呆,全然不能置信。
陸九郎嗤笑,「別看他身份低,反客為主才見手段,你越動心,他越若即若離,哪能輕易讓你得手。」
塔蘭一想的確如此,不禁氣苦,「皮相好的男人如此狡猾?我不過想得個魚水之歡,竟這樣難!」
韓明錚聽得大開眼界,取笑道,「讓你色迷心竅,給人拿準了。」
塔蘭全不知羞為何物,「誰像你有陸九這樣俊俏精壯的相好,陪著夜夜春宵,當然不知別人的難處。」
韓明錚給她一言震住,耳根驀的發燙,「不許胡說,哪有這事!」
塔蘭當她害羞,笑嘻嘻方要再說。
陸九郎閒閒的打斷,「萬一他是個蠟槍頭,你豈不白搭心思?反正是你的奴僕,何不擺出主人的威勢,叫他上榻一試,服侍得好再理會,服侍不好就扔開,用得著聽他擺布?」
塔蘭怦然心動,顧不上其他,當真扔下二人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7:00 PM
第六十六章 春心動
窗外暮色漸深,樹下的夜蟲低鳴,陸九郎挑亮燈燭,掩上窗扉,氣氛有些奇異。
韓明錚耳根的熱意還未褪,就聽陸九郎道,「韓七,你比塔蘭更需要一個男人。」
韓明錚一愕,越發窘了,「你瞎說什麼?」
陸九郎說得不疾不徐,「你不想離開軍營,從此受制於夫家,就得有個男人。他既要強悍配得上你,還要與韓家有關聯,不會生二心。這樣赤凰依然是赤凰,你永遠是河西獨一無二的女將軍,不必成為別家內宅的庸婦。」
韓明錚生生怔住了。
陸九郎不著痕跡的接近,話語幽微而篤定,「這樣的男人也不易得,不僅要俊俏精壯,還要得你喜歡,心中不嫌避,接受對方陪在左右——你覺得我如何?」
韓明錚方才醒覺過來,從他的指尖奪回一縷散髮,又窘又怒,「說什麼昏話!你可知——」
陸九郎一語截住,「你是養女,我是韓家副將,需要避忌什麼?如此韓家可以收獲一個半子,你也能在赤火營繼續領兵,一舉兩得,哪裡不好?」
韓明錚竟給說得啞口,腦子全亂了。
陸九郎深諳不能急於求成,退了半步,「我是你一手所訓,能耐你最清楚,與你朝夕共度,彼此熟悉之極,成婚了你的生活完全不會變,與現在毫無不同。」
韓明錚雖然強懾心神,仍紊亂不堪,不覺道,「不可能,阿爹不會答應的。」
陸九郎卻道,「韓大人一直不給你議親,未必沒想過,你仔細尋思,這樣是不是遠勝配給一個膏粱廢物,成為韓家的外人?」
韓明錚心頭一跳,沉默了。
陸九郎聲音更低,有一種別樣的誘惑,「何況我無論情趣或體力,遠勝別的男人,塔蘭都知道及時行樂,你就不想嘗一嘗快活?」
韓明錚駭然瞪住他,給他眸光的挑弄所觸,立時移開,「越說越不成樣了,閉嘴!」
陸九郎果然不再說,只是眉眼輕狂又放浪,燭火下的面孔俊美得驚人。
韓明錚如芒刺在背,霍然而走,耳根燙得通紅。
陸九郎的荒唐之言盤旋不去,韓明錚翻來覆去了一夜,全然沒睡著,饒是如此,待到天光漸亮,她還是起身去了武場。
沒想到家中的武場人聲雜亂,空前的熱鬧。原來近期嘉客紛至,肅州的觀真大師也來了,他是厚土軍數萬僧兵的領袖,與韓戎秋交情深厚,多年來同為反蕃大業奔走,一到沙州就被迎入韓家禮待,隨行的弟子也在韓家武場活動筋骨。
不過當下無人習練,所有人簇圍了一個大圈,在看一場縛絞。
挑戰的武僧名喚弘惠,光頭深目,年輕健碩,手臂比常人大腿還粗,競武時得過縛絞的頭名。他從小練體,勇武非凡,厚土軍少有對手,曾見過陸九郎戰韓明錚,當時就頗為技癢,此次在韓府遇上大喜,立即上前邀戰。
陸九郎昨天扯了由頭賴進韓府的客房,就是為進一步勸服韓明錚,沒想到人未等到,先遇上了邀鬥,還是戰勝過史勇之人,就毫不畏懼的接了。
縛絞極易扯破衣裳,雙方一起甩開上衣,光著膀子兜轉起來。
陸九郎不如弘惠猛碩,但身形修長,胸闊背寬,似伏著無窮的力量,隨意一動就如爆發,給陽光映出一層薄汗,熱氣潤騰。
韓明錚在營中見慣了光膀子的男人,嘻笑打鬧起來扒光的都有,從來無動於衷。這一次不知怎的,眼眸宛如給陸九郎的身體吸住,心忽然就跳快了。
壯碩的人通常恃力而行,靈活不足。弘惠卻是例外,柔韌而活絡,精熟於絞技,陸九郎背肌一隆,架住對方的撲撞,他腰胯健實,臀肌挺翹,長腿巧妙的卸勁,即使弘惠力道沉猛,依然不落下風。
陸九郎的臂力也極強,同樣擅長鎖扭關節,二人在場上起伏翻滾,時而雙腿盤絞,時而扳胸擰頸,熱汗交疊,纏得宛如一體。
韓明錚一剎那想起與陸九郎曾扭成如此,整個人都麻了,那時心中唯有勝負,此刻才覺出羞恥,再想到他悖亂的言語,奇異的燥熱上湧,心神徹底亂了。
弘惠迸出激吼,兩人縛鬥更烈,摔絆之間大汗淋漓,花樣百出,連插襠、偷桃之類的也使出來。這些招式不堪入目,在縛絞中卻是尋常,圍觀的眾人嘩笑又喝彩,場面無比吵鬧。
韓明錚看得滋味難言,原來競武時這家伙還算克制了。
在她恍惚之際,陸九郎已給弘惠按在地上,被壓得脖筋迸綻,幾近力竭,恰對上人群中的韓明錚,他的頭腦驟然一嗡,也不知哪來的勁,竟然從絞拿掙出來,一膝頂翻弘惠,奮力鎖住了對方。
他戰意洶然,渾身的筋肉鼓賁而起,凝著濕汗的鋥光,宛如力士怒揚,英矯強健之極,看得觀者無不屏住呼吸,弘惠被鎖得動彈不得,不得不捶地認輸。
一場爭鬥格外精彩,四下紛紛喝彩,圍上去與陸九郎攀交,他長吐一口氣,抬眼一掠,已經不見韓明錚。
韓明錚步子匆匆,頭也沒有回,宛如在逃避什麼,腦中著魔了一般,一會是陸九郎赤裸汗濕的肩脊,強健的腰臀,縛絞時的各種姿態;一會是給他貼身壓制的屈辱,他靈狡的挑弄,張狂而放浪的眸光,紊亂得難以名狀。
宋欣兒縱是大腹便便,也在幫著張羅明日的壽宴,忙得腳不沾地,黃昏時才想起兒子扔去了小姑的院裡,趕緊帶著丫環來接。
她一進院就見棲兒髒得泥猴一般,在樹下指揮螞蟻打架,還幫著行軍布陣,儼然成了個大將軍,韓明錚在一旁陪著,似有些心不在焉。
螞蟻兵交戰正激,棲兒哪裡肯走,對著母親百般耍賴。
宋欣兒只好坐等,她知道夫君與小妹親厚,又有捨命救下棲兒之恩,越加感激,只是這位小姑不同於尋常閨閣,閒聊不知該起什麼話,於是道,「阿娘今日還說,此次收的禮要給妹妹選些合宜的,大約過一陣就要用上了。」
韓明錚並沒有女兒家的羞澀,只是默然。
裴家接親之事已經傳開了,宋欣兒見她的神態就明白不情願,安慰道,「女兒家在閨中時難免忐忑,爹娘一定會考慮周詳,妹妹不必過憂。」
韓明錚靜了片刻,「嫂嫂未嫁時,對我哥哥是什麼感覺?」
宋欣兒縱是嫁了,說起來仍是微赧,「我以前在宴上見過他,那時也不懂,只知是個英雄。訂了親後有了走動,有他陪伴就很歡欣,愛看他又怕看,背地裡翻來翻去的想著,心裡一時亂一時甜,其實就是喜歡了。」
韓明錚垂著眼,半晌道,「原來這就是喜歡,哥哥是有福氣的。」
宋欣兒洋溢著甜蜜,「女兒家所求的無非如此,姐妹們都羨慕我得了好夫婿。」
韓明錚辨不出在想什麼,「哥哥當然很好,但世間女子出嫁未必能個個琴瑟相合,如果家裡選的不喜歡,或是喜歡的並非良人,又該如何?」
宋欣兒這下可答不出了,試探的一問,「妹妹有喜歡的人了?」
韓明錚一頓,淡道,「我不想嫁人,想一直在營,守護河西,嫂嫂覺得可能嗎?」
宋欣兒遲疑的斟酎良久,勸道,「妹妹是個有志氣的,但你這樣青春美麗,哪可能跟姑子一樣終身不嫁,那是逆了倫常,到時候世人不知怎麼編排,爹娘也不會許的。」
韓明錚側頭看著庭樹,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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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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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8:00 PM
第六十七章 那蘭提
河西之主六十整壽,當日天光晴朗,映得淡雲異彩紛絢,似披上了一層華紗。
沙州全城給假三日,家家披紅懸燈,淨掃屋宅,街市喜氣盈盈。
韓家附近的幾條街塞得水洩不通,大門內外人聲鼎沸,賀客衣冠似錦,唱名之聲不絕。坊間還設了五百席款待城中耆老,菜肴流水般不斷,香氣飄到數里外,人人喜笑顏開。
陸九郎買了不輕不重的賀禮送了,沒有特意往韓戎秋面前湊,大人物自有無數熱切的奉承者,不差一個叩頭。他喜愛金玉華麗之物,但知比不過滿園富貴,索性穿了件碧藍的新衫,不著一件佩飾,卻勝在神姿英拔,銀絛束得腰窄腿長,佔盡風流,引來眾多貴女投目,芳心悄然暗動。
陸九郎不理會旁人的目光,獨個在庭院內游逛,見韓家三兄弟與賓客酬應,冷誚一抿,轉去看賀客之禮。
韓家今日的賀禮堆積如山,貴重的特闢了一處擺放,寫明贈者,大方的供賓客觀賞。客人們驚嘆簇圍,既羨慕主人,又讚送禮者的豪闊,珍奇的如西毒國的玉馬籠、夫南國的火玄珠,入水不濕的吉光裘、還有照夜璣、青螺巵、赤玉杯、犀絲簟、色如水晶的重明枕等,無不令人嘖嘖稱奇。
陸九郎方一走近,忽然聞到一股沁脾的奇香,心神為之一醒,望去發現了一缽花。
那花形態疏落,葉如蘭瓣,枝梢綻了朵淡紫的花,纖巧似一隻活靈靈的蝴蝶,隨時將引翅飛去,香氣又如此獨異,引來了眾多欣讚。
陸九郎一聽是裴家所贈,心頭頓生不快。
人群忽然轟嚷起來,悉數往主樓湧去,原來是主人韓氏夫婦出來會客了。
陸九郎趁著左右紛亂,抬手輕巧一掐,將花收入袖中,不動聲色的隨著人潮溜了。
韓戎秋看來精神奕奕,笑顏爽朗,其實晨起腦額赤熱,頗為不適,但今朝來客無數,稍有不妥就要傳遍河西,只得強打精神。
韓夫人擔憂他的身體,將女客交給媳婦應酬,全心協助丈夫。幸好韓戎秋毅力過人,絲毫不顯異態,他與貴客逐一寒喧,興致高昂的談笑,甚至一眼認出數十年未見的西州來使,隨口道出其子的小名,感動得使者熱淚長流。
這一邊眾星捧月,那一邊的裴佑靖正與觀真大師敘話,他年少時曾蒙這位高僧教授兵法,視之如師如長,格外尊敬,特意將兒子喚近見禮。
年高德劭的觀真大師神情慈和,含笑一讚,「翩翩兒郎,如日初升。」
裴佑靖心裡高興,嘴上客套,「還差得遠,尚需許多磨礪,不比大師門下,弘曇當年還是小沙彌,如今已成了弘海的得力臂助。」
弘曇是觀真的關門弟子,隨在一旁合什致禮。
觀真謙遜道,「他的心性仍有不足,帶出來正好受些教訓,免了自視過高。」
裴佑靖不禁一謔,「這可難了,弘曇都奪了競武的頭名,誰還教訓得動他。」
觀真但笑不語。
弘曇赧然,念了一聲佛號,「裴大人過譽了,小僧昨日就敗了一場,確是人外有人。」
裴佑靖見他面帶窘色,轉開了話語,「彥兒從高昌捎回了一株那蘭提花,作為壽禮送來韓府,此刻正當盛開,大師有興趣或可一觀。」
那蘭提花與蔓珠華沙並為佛經所載的奇花,傳聞香味濃鬱,美如仙物,為天竺所獨有,深得名僧與貴族的鐘愛,中土只聞其名,極少有人得見。
觀真即使不為凡物所惑,聞之也不免動心,「當真是傳說中的那蘭提花?」
裴佑靖捺下得意,笑道,「此花嬌貴,很費了些心思才養活,彥兒還不為大師引路?」
裴行彥立即帶觀真前往,誰知到了放置的漆台,盛放的異花竟然沒了,餘下半截碧枝,宛如一個空蕩蕩的嘲諷。
那蘭提花貴逾黃金,裴行彥小心翼翼的從高昌攜回,只活下來這麼一缽,才出了片刻風頭就給人掐了,幾近要氣瘋了。
觀真大師抑下失望,仔細看過枝葉,靜佇片刻,嘆道,「阿彌陀佛,或許是老衲與之無緣,不過能觀其葉形,得嗅餘香,也要感謝裴少主。」
一言提醒了裴行彥,他恨恨道,「大師稍待,我定要將竊花之人尋出來,絕不輕饒!」
他箭術小成後喜愛行獵,豢養了一批黃犬,這次恰好攜了一頭,叫人牽來嗅過空盆,放出去在園中搜尋,滿園貴客給黃犬所擾,不解其中緣故,紛紛投目而視。
觀真勸道,「裴少主不必如此,今日高朋滿座,不合驚動,主人家自會有所處置。」
裴行彥怒火正熾,哪聽得進去,追著黃犬一路而去。
黃犬左奔右走,最後對著園角一個青年狂吠,那人一腳飛起,擦著狗鼻子而過,黃犬悚而恐縮,伏地低低的嗚叫。
裴行彥瞧得大怒,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是你!」
陸九郎掐了花,就等著看裴家人氣急敗壞,沒想到裴行彥竟然在韓府放狗搜人,溜出園子已來不及,只有裝作不知,「我當哪來的野狗亂撲,原來是裴少主。」
裴行彥嗅到他身上的異香,怒不可遏,「裴家與你何仇,一再挑釁生事,我定要取你狗命!」
他拔拳就打,哪是陸九郎的對手,一擊就給攥住手腕,半分前進不得。
陸九郎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裴少主是不是忘了這是何地,當可以隨便撒野?」
四周賓客給驚動,圍聚而來,觀真見得不妥,吩咐徒弟將二人分開。
弘曇也覺愕然,不禁一問,「真是你偷了花?」
觀真見青年俊郎英挺,卓然出眾,身上帶著異香,必是竊花之人,卻又如此大膽張揚,不由擰起眉,「弘曇,你識得此人?」
弘曇難得逢了對手,本來頗為欣賞,誰料對方犯了大錯,定是要倒黴了,惋惜道,「回師父,他就是陸九郎。」
陸九郎這個名字,如今已相當震耳,前有競武大會一釁驚人,後有兩救韓七將軍的傳奇,觀真聽聞徒弟敗在他手上,也不覺出奇,此刻打量,忽然有種極淡的眼熟,又想不起何處見過。
裴行彥此來賀壽,並無護衛隨身,弘曇又如一堵牆隔在中間,他只能怒罵,「人憎狗嫌的雜種,妓子生的賤物,淨用些陰私手段,渾不知恥!」
陸九郎在堂子裡長大,惡毒的話聽過無數,哪會動氣,反而挑弄道,「裴少主怎麼只動嘴?別躲在後頭,上來試一試身手,看誰才是陰私的雜種、不知恥的賤物。」
裴行彥怒得青筋迸跳,不顧一切要衝上去,給弘曇硬生生擋下。
觀真暗暗搖頭,裴少主固然行事魯莽,衝動易激,陸九郎竊寶還挑釁,同樣不是善類,他知這人與韓家關聯頗深,不欲事情鬧大,合什道,「今日是韓大人的壽辰,不可擾了正場,裴少主請隨老衲而行。」
觀真轉身向正堂行去,弘曇半請半扯,強行將裴行彥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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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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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2 08:55 PM
第六十八章 玉腰奴
韓戎秋留下韓夫人待客,去內堂聽了觀真所述,半晌無言,發脹的頭更疼了,望著裴佑靖綻出一抹苦笑。
裴佑靖當然蘊怒,但見老友這副情態,反而戲謔起來,「我知道你必是捨不得責罰那小子,罷了,反正花是送你,隨你自家人處置。」
韓戎秋長長的嘆息一聲,不知說什麼好。
他越苦澀,裴佑靖越覺好笑,怒意煙消雲散,餘下幾分幸災樂禍,「我都替你心累,耗再大的勁也扭不過他的本性,何苦來哉。」
觀真從不信捕風捉影的傳言,但韓戎秋對子女教養嚴格,絕不寬溺,此番居然沉默,也未下令責罰,不由為之驚訝。
裴佑靖順勢道,「不提這些,你考慮得怎樣,讓七丫頭做裴家的兒媳如何?總不會是嫌彥兒生得醜,門第差吧?」
裴行彥在一旁餘恨難消,僵著一張臉,聞言更陰鬱了。
韓戎秋啼笑皆非,知老友故意如此一說,裴行彥別的一無可提,唯有臉沒什麼挑剔的。
韓平策在一旁提起心,生怕父親一口應了。
觀真聽得有趣,「裴大人想求娶韓家的赤凰女?」
韓戎秋含糊以對,「什麼赤凰,一個毛丫頭罷了,在軍中混慣了,持家與女紅一概不通,也不是個柔軟的性子,未必能宜室宜家。」
裴佑靖一言接過,「我瞧中的正是她的剛勁,你只管放心,裴家定將她當公主供著,絕不會有半點委屈。」
裴行彥雖不言語,心底是不服的,眉梢隱著意氣。
韓戎秋看在眼中也不點破,只是一喟,「你不必急,我再想一想,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吐渾今夏逢旱,牲畜死了不少,據說開始整兵了。」
裴佑靖收了調侃,神情微肅,「這是要將河西當肥羊了,吐渾兵力不弱,一直存有野心,與其被動,不如主動出擊,打得他不敢再動想頭。」
觀真也很讚同,「內裡也得穩,回鶻部落畢竟初降,要留軍鎮懾。」
幾人議了一會正事,裴佑靖與觀真去了外庭,內堂餘下韓氏父子。
韓戎秋的腦脹終於略為緩和,揉額籲了一口氣。
韓平策關切道,「阿爹要不回屋躺一陣,身子重要,不必顧忌客人。」
韓戎秋搖了搖頭,提起精神,「叫七丫頭來。」
韓平策也不叫僕役通傳,自己一溜出去,從母親身邊喚過妹妹,「裴家又提了親事,阿爹叫你過去問話。」
韓明錚靜了一瞬,轉身而行。
韓平策不放心的追了一步,「千萬別傻,你想清楚了再答!」
韓明錚回望一眼,目光幽幽,神情難測。
陸九郎本想借勢與裴行彥大鬧一場,沒想到老和尚直接把人弄走了,他一時興味索然,避過幾個搭話的貴女,尋了一圈終於瞧見韓明錚。
她正伴在韓夫人身邊,身形纖挺,明眸冷定,與平日無異的男裝,簡潔而不失儀。當著千餘賓客從容自如,不遜於韓夫人的威儀。
四周賓客喧嚷,陸九郎遙遙看著,心裡反復揣度,始終拿不準她的態度,忽然一滴水落額,他倏然回神,抬頭見陽光朗照,卻有一陣急雨密灑而來。
晴日突然落雨,雨勢還來得不小,淋得眾多賓客大嘩,官員的絲袍給水瀝濕,仕女的脂粉也架不住洇暈,紛紛在僕從的引導下避入華堂,韓明錚也不見了。
珍奇的寶物匆忙收起,錦繡華障濺滿泥水,方才還是滿園歡笑,富貴迫人,一瞬間給雨打得七零八落,餘下空蕩的庭園。
陸九郎在簷下發了一陣呆,料想今日又沒機會接近,也懶得去華堂簇擠,沿著抄手游廊往客房走,走了一半,不知怎的轉去了武場。
武場大約是韓府此時最冷清的地方,連僕役都不會來,偌大的場子給雨水澆得泥濘不堪,廊下卻有一個孤影獨坐,正是韓明錚。
陸九郎大喜,近前見她對著濛濛的雨霧發怔,也不言語,從袖中托出異花送去,淡紫的花瓣盈然欲飛,散出濃鬱的香氣。
韓明錚一詫,也不知該責還是好笑,「那蘭提花?你怎麼專與裴家過不去,那邊可不是好惹的。」
陸九郎才不在意,「誰怕他,我還希望大鬧一場,最好弄得兩家交惡,棄了議親的想頭。」
韓明錚蹙起眉,「你自私意氣,行事從來不顧後果,裴家實力強盛,於軍於政皆是韓家最有力的支持,兩家交惡等於五軍分裂,誰都不願如此。」
陸九郎不以為然,「以韓家的聲威,何需如此顧忌,就是長年的謹慎過頭,才縱得裴行彥那蠢物也敢自大。」
韓明錚越發失望,語氣淡淡,「陸九,你一樣自傲輕人,並不比他好。」
陸九郎覺出她的不快,立即道,「我當然勝過他,他從不在意你想什麼,喜歡什麼,只看中韓家女的身份;我卻一直陪在你身畔,明白你想要的一切。」
韓明錚怔了一瞬,目光又投向了雨霧。
陸九郎放柔聲音,「我願做你的輔助,幫你把握命運,不必因成婚而失去所有,更不必擔心一個愚蠢的丈夫嫉妒你、貶抑你、剝奪你的一切,用身份迫使你屈從他,滿足他無能的自尊。」
韓明錚沉默不語。
陸九郎將異花簪上她的烏髮,篤定道,「既然你必須有個丈夫,當然該選一個完全理解你,又肯全力幫助你的男人。」
韓明錚的髮上如淋香液,一種幽涼的旎檀濃韻浸下來,紛亂的心情漸漸平靜,許久才道,「那你想要什麼?」
陸九郎半真半假,「我要你看著我,信任我,接受我的親近,不再當我是可有可無之人。」
他的臉龐英雋而熱切,赤裸的現出慾情,氣息曖昧而挑弄。
韓明錚心尖一顫,避開了他的視線。
陸九郎敏感的覺出變化,試探捏住她的手,果然不見拒絕,登時心花怒放,膽子越發大了,趁勢牽過她的指尖一吻。
韓明錚沒想到他如此放肆,指緣宛如火燙,一把抽了回去。
陸九郎一試得手,還有什麼不明白,「韓七,你已經選了我!」
韓明錚不置一辭,取下髮上的那蘭提花,捏在指尖把玩。
這無異於默認,陸九郎喜出望外,聲音越發繾綣,眉眼春意盎然,「你絕不會後悔,我必會給你無限歡愉,讓你一嘗人生至樂。」
韓明錚聽得耳根發麻,肌膚起了一層細慄,拈花的指一轉,「這朵花更適合你。」
陸九郎一懵,弄不清她是讚是戲,「你覺得它更襯我的服色?」
韓明錚將花別在他的襟上,「此花似蝶,你可知蝴蝶有個別稱,喚作玉腰奴。」
雨勢停了,前院傳來歌樂的喧鬧,歡宴已然重開。
韓明錚從廊下立起,話語清寧,「選你是希望有所助益,不必總以情態相誘,既然今非昔比,何必還做玉腰奴,想勝人一籌,你的心思該用在戰場上。」
她沒再說下去,靴子輕盈的踏過滿地晶亮的積水,頭也不回的走遠。
陸九郎凝著她的背影,半晌嗤笑一聲,拋下了襟上的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2 09:02 PM
第六十九章 私相授
進了八月,河西將臨秋收,萬千百姓滿懷期盼,一日比一日接近豐收的喜悅。然而這也正是吐渾窺伺的時機,一旦劫掠成功,就能填補大旱所致的缺糧,過一個富足的嚴冬。
河西軍已經整軍待發,青木、銳金、玄水出征,赤火與厚土兩軍留守。
韓明錚留於營中,陸九郎卻領三千赤火兵隨征,韓家的安排不言自明,只要斬獲戰功歸來,他就能榮耀與佳人兼得,從此手握青雲。
一群伙伴雖不知內情,亦是羨慕之極。
伍摧妒得叫嚷出來,「全軍留守,只有陸九出征,你小子真好命。」
王柱也很眼紅,「韓七將軍還給了他半個近衛營,這下可風光了。」
史勇要帶著一半近衛營同去,不免洋洋得意,「等老子掙一堆軍功回來,饞死你們這些龜孫。」
伍摧忍不住酸溜溜,「聽說裴大人親自領兵,就為了帶兒子歷練;趙家也跟了幾個小輩,各家一堆混軍功的,也不怕陣仗太大,敵軍拍馬逃了,讓你們灰都吃不上。」
王柱掏出私藏的酒壇子,叫道,「還是老規矩,吃喝一場壯行,陸九哪去了?」
石頭也要跟著去,樂得傻笑,「宅子近期沒人,得歸整鎖好才放心,他請假回去了,晚上才回營。」
一群伙伴嘩然怪叫,更羨妒了。
陸九郎其實沒什麼好歸整,他到兵器鋪買了新槍頭,給石頭挑了皮甲,回家磨利槍鋒,收拾完正要歸營,韓明錚來了。
她帶來一箱東西,擱下來落地極沉,「給你的,去試試。」
韓明錚頭回來陸九郎的宅子,隨意打量了幾眼,樹椏有個鳥窩,一窩小鳥切切喳喳鬧得正歡,她看了一會心裡仍亂,聽得背後步履聲鏘然而近,轉頭一瞥。
來人似陸九郎,又似換了一個陌生人。
他穿著一身銀色的鎧甲,宛如一座高峻的玉山,鷙猛的獸口肩吞襯得肩臂更闊,胸前鑲著鋥亮的圓護,密鱗勒著緊窄的腰胯,銀盔下的臉龐俊美又桀驁,彷彿天狼落凡化作了神將,英悍得懾人心魂。
韓明錚知道陸九郎生得好,以往並未在意,這一瞬竟給生生攫住,半晌移不開眼。
陸九郎狹銳的眼眸灼亮,「如何?」
他身形高大,離得這樣近,陰影與氣勢同時壓來,有一種強烈的侵襲感。
韓明錚微窒,心跳得極快,強作鎮定,「不錯,有個將軍的樣了。」
陸九郎第一次穿鎧甲,甲衣冰冷堅沉,卻予以一股強悍的力量,宛如無堅不摧。他的信心越發昂揚,低眸凝著她,抬手摸索胸鎧,「好像這裡有些別扭。」
韓明錚當是繫帶未束好,揚手助他校正,腰身驟然一緊,給他勒在了懷裡。
她愕然抬頭,陸九郎已壓下來,侵入了渴望已久的紅唇。
韓明錚駭然一推,受制於鐵鎧未能脫出,反而被攫取更多。
他一臂箍著纖腰,按住她的後腦,毫不遲疑的吮絞舌尖,靈活的纏吻挑逗,輕易撩起一股奇異的情潮。她的呼吸亂了,身子越來越軟,一時間迷欲焚身,近乎難以自制,猛然在他唇上重重一咬,換來一聲悶哼,終於從激吻中脫出來。
陸九郎依然不鬆手,他的氣息帶著熱汗,眸中狂烈的慾望翻湧,聲音低啞又炙燙,「韓七,等我回來,你就是我的!」
韓明錚唇間紅燙,心跳如擂鼓,羞窘又激亂,「陸九,你真是一頭狼!」
吐渾雖然興兵來劫掠,也知河西五軍不好惹,存著深深的畏戒,以致於還真給伍摧說中了,河西兵一現,吐渾自知不敵,立刻全軍撤逃。
韓戎秋率兵而出,怎會就此罷休,長驅千里追到吐渾國境,吐渾王狼狽不堪,不得不迎戰。只聽金鼓激響,角聲長鳴,戰場黃塵漫天。
河西軍訓練有素,宛如群狼突進,撕得敵軍分崩支離。陸九郎領了前鋒尤為勇猛,他銀甲駿騎,耀如烈陽初升,領兵逼近吐渾的陣心,接連挑死兩名敵將,協助銳金軍拿下了大將;韓平策帶兵衝入王城,迫得吐渾王上表稱降,交出了宰相代罪。
韓戎秋當眾受降,他氣勢超群,面對吐渾王不怒自威,全城無不懾服。
陸九郎在韓戎秋身畔,一身銀甲鋥亮,意氣風發,在眾多將領中格外顯眼。
連裴佑靖也不禁多瞧了兩眼,這一次親見陸九郎作戰,哪怕再厭惡,也得承認這小子確實戰力非凡,強悍靈變,無怪韓戎秋總想一誇,若自家兒子如此,做夢都要笑醒。
裴行彥看得刺心,又恨又鬱,一旁的堂兄裴盛被銀甲吸引,難抑嫉妒,「這副鎧甲我在胡商處見過,索價極高,韓家對這野種還挺大方。」
裴行彥越發惱恨,譏諷道,「羨慕不妨去巴結韓大人,興許也能混一副出來顯揚。」
裴盛是裴家三爺裴興治的庶子,槍馬平平,經商也無天份,在眾多兄弟中爭不出頭,就極力逢迎裴佑靖這個叔叔,聽得這句刻薄實在難堪,默然退開了。
裴佑靖不甚喜歡這個侄兒,但也是親眷,蹙眉道,「怎麼說話,盛兒又不曾得罪你。」
裴行彥也知失言,沉著臉不語。
裴佑靖明白他的不快,安慰道,「不必管旁人,此戰你表現不錯,韓大人看在眼中,等回去親事應該就成了。」
裴行彥僵聲道,「韓家遲遲不應,無非是瞧不上,何必還貼上去苦求。」
裴佑靖不以為意,「抬頭嫁女,低頭娶媳,求親本就如此,不必急於一時,只要韓家不給七丫頭招贅,裴家就是必然之選。」
裴行彥還未想過這個,不由一怔,「韓家怎麼可能招贅?」
裴佑靖深睿的一笑,「似七丫頭這樣的將材,嫁出去聯姻只得表面風光,遠不如留在家中更有利,韓大人應當也是考慮這些,才遲遲難以決定。」
說話間他一念陡起,數年來都未探出韓戎秋何時有了風流債,陸九郎已經出息,卻至今不肯認回,還當眾稱其並非韓家人,難道當真不是私生子,而是為女兒準備的贅婿?否則為何不讓韓平策管教,卻交給女兒調訓?
韓家的丫頭堅持護下這小子,莫非在天德城時已為之所惑,二人有了私情?
裴佑靖越想越疑,望著陸九郎目光變幻,越發厭憎起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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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11:25 AM
第七十章 宿敵來
河西軍征吐渾贏得乾淨俐落,繳奪了大量戰利品,歡欣而歸,半途宿於羌陵。
羌陵是一大片遼闊起伏的陵地,河西軍的營帳從半坡蜿蜒至原野,宛如一條沉睡的巨蟒,半夜被驚雷般的蹄聲與尖哨震醒,敵襲驟然降臨。
韓戎秋披衣疾起,額角猛然脹痛,強抑下來出帳,神態絲毫不亂,「放火弩!」
數百火弩沖天而起,遠遠向四方落下,朦朧照出敵軍,韓戎秋執千里鏡一望,心裡有了底。
韓平策從另一處營帳奔來,「阿爹!蕃軍夜襲!」
韓戎秋沉聲道,「人數大致與我們相當,不要給哨聲惑亂,玄水軍吃不住衝擊,你帶青木軍下去穩住陣形。」
陸九郎來不及披甲,抄槍衝過來,剛立定就聽韓戎秋吩咐,「陸九郎,你帶隊查找敵軍主將所在,有所獲立即來報。」
陸九郎引兵去了,裴佑靖策馬而來,他久經沙場,一樣臨亂不懼,「我讓一半人去助趙英,另一半留下拱衛中軍。蕃軍這是來復仇了,就不知領軍的是誰。」
韓戎秋沉聲道,「敢夜襲算有些能耐,先穩著,查清敵人的陣形再看。」
蕃軍的前鋒衝入玄水軍的營地,趙英雖然緊急列陣,敵人來勢太猛,號令未及傳遞就陷入了挨打的境地,一時傷亡慘重。還好青木軍馳來頂住衝勢,與玄水軍並肩廝殺,雙方陷入了激戰。
夜色幽暗,半明的月輪投下淡影,陸九郎兵分多路,繞開戰場穿至敵後,發覺來敵訓練有素,剽悍凶猛,分明是一支精銳,他伏在草中窺望敵人後軍,從軍列的行移發現脈絡,盯住傳令官的去向,追望到一處眾多蕃將護衛之地,當中有一人氣質森凜,身形如鐵,赫然還是個熟面孔,正是伏在天德軍多年的虞候薛季。
陸九郎絕不會忘記這張臉,剎那血湧上頭,命令石頭,「告訴韓大人,敵軍主將在東北外五百丈處,吐蕃王弟領軍,可攻!」
河西軍的大帳外氣氛凝肅,蕃軍的突襲來得迅猛,換了常兵已經被衝潰了,幸好是韓戎秋親自坐鎮,臨危不驚,穩穩頂住襲擊,遏住了敵人的氣焰。
但時機極為不巧,韓戎秋的頭痛越來越重,劇烈的殺喊聲加劇了刺激,他強忍著靜察戰局,面上沉毅如常,等石頭將訊息回傳,他現出一絲釋然,「讓陸九郎伏潛以待,配合後援的突襲,一舉擊殺大將!」
石頭受令去了,韓戎秋轉向裴佑靖,方要開口,突然一剎天旋地轉,身子驀然仰倒。
裴佑靖大驚,一把將老友架住,在火把的光下見他面色赤紅,鼻血如泉湧出,駭然抬袖一掩,疾聲道,「韓大人累了,先扶進帳裡!」
軍醫被急速召來,韓戎秋不省人事,幾根粗針刺入,氣息卻越發微弱,這位河西節度使戎馬半生,精力健旺,似一個不敗巨人,這一刻竟突然崩塌。
帳外的兩軍仍在廝殺,一旦消息散出,軍心立時將潰。
裴佑靖強定紛亂,禁了餘人入帳,讓兄長裴引賢帶兵補去戰線,同時喚過兒子,「你領三千人與陸九郎會合,看蕃軍後防空虛,就全力衝擊大將,如果防守嚴密就撤回來,不要冒進。」
裴行彥見韓戎秋之態,知曉情形不利,悚然應了。
韓平策戰得熱汗淋漓,蕃兵無法前進半步,心底卻隱隱納罕,父親向來以攻為守,縱是開場不利,也定會尋機突破,怎的一直不見動靜?眼看裴引賢又來助防,他越發不解,然而此時無法詢問,只能繼續拼殺。
裴行彥數次上陣,經歷的大戰卻不多,均是依靠父親或叔伯判定戰情,從未獨擋一面。此時見主帥突發意外,他心神惶亂的受令而去,等瞧見敵軍後方密集如蟻,頓時生出了退意。
陸九郎初離天德城就見過韓戎秋分兵突襲的厲害,此次兵力充足,夜襲擾亂更易,絕不肯放過良機,話語也不客氣,「這算什麼嚴密,敵軍主力在陣前,只要引開後防,聲東擊西,必能斬將得手,連衝陣的膽子也沒有,你還有臉來混軍功?」
裴行彥大怒,「家父有令不可冒進,狗東西充什麼能耐,想死你去打頭陣!」
陸九郎見天色將明,越發激火,「狗屁的不可冒進,正方便你裝熊,老子不怕前衝,只怕你個軟貨沒本事拿下主將!」
裴行彥怒火中燒,戟指罵道,「狗眼看人低的雜碎,衝就衝,看誰有能耐拿下主將!」
陸九郎留下一個輕蔑至極的冷笑,轉身帶兵就走。
薛季已經成了王弟央格,他事敗歸返蕃地,受了無數嘲鄙,好容易在烏倫海死後晉升,本想靠著內奸助狄銀突襲成功,一增軍中威望,誰想到重挫在獨山海,還因韓明錚一通胡扯,蒙上了私通朔方軍的嫌疑,受狄銀一系的攻擊,地位岌岌可危。
他只有自請出征,以一場大戰證明清白,用戰績壓住非議。然而河西軍太強,縱是夜襲也不曾潰亂,迅速穩住了防線,蕃軍幾度衝撞,始終難有進展。
這一戰只能勝,不能敗,央格面沉如鐵,心頭焦灼萬分,一旦天亮,河西軍必會反擊,到時候攻守相易,更難應對。
無邊的長草隨晨風寂寂起伏,天地未明,正在黎明前最昏矇的一刻,驟然有漫天飛箭從草間騰起,激射蕃軍後陣。
陸九郎全力疾衝,長槍翻挑如龍,領著赤火兵如一枚利刃疾衝,激然剖開了巨獸之尾,蕃兵後軍猝不及防,登時喧亂起來。
裴佑靖在中軍執千里鏡望見,眼皮微微一跳,全神而觀。
敵兵回神迎擊,傾力反絞,陸九郎接連挑死敵將,所過處死傷無數,槍與馬如蒙血洗,殺得通身發燙,吸引了後軍的大量兵力。
裴行彥在遠處觀戰,按說該配合從另一邊殺入,卻遲遲按轡不動。他的心神激烈的擺蕩,一面新仇疊著舊怨,恨毒了陸九郎;一面又在恐懼,萬一衝殺不成,豈不是自陷敵陣,哪還有生理。他轉了無數念頭,極希望有人能拿個主意,卻連裴盛也退在十餘步外,目光絕不相觸。
裴行彥最後將心一橫,掃了一眼戰場,「撤!那狗東西愛衝,讓他自己去死!」
一縷朝霞投落原野,天地漾起一層紅光,宛如稀薄的鮮血。
裴佑靖面色幽寒,垂下了千里鏡。
史勇帶著近衛營奮勇拼殺,遲遲不見應合,越來越慌,「媽的,裴家那貨慫了,騙了我們!」
陸九郎也發覺了不妙,他萬沒想到,裴行彥竟然臨陣退縮,如今三千人陷在敵陣,一退前功盡棄,還如何拿軍功娶韓明錚,裴家指不定還要反咬一口。
他激血上湧,目眥欲裂,「拼!等擊殺了大將,老子回去咬死他!」
赤火兵頑強的衝前,但四周圍得鐵桶一般,敵刃紛紛襲來,幾乎寸步難移,陸九郎竭盡全力的衝殺,依然在央格百丈以外。
央格毫不動容,只當這三千人是送死,連看一眼都不屑。
後軍的動靜傳到前軍,韓平策覺出異動,振臂勁呼,青木軍如激浪前湧,隨著天光一層層向前推進,蕃軍開始吃緊,有些穩不住了。
陸九郎一行幾乎折損殆盡,最後的數百人淹沒在黑壓壓的敵陣,不斷被斬得血肉支離,倒下時已不成人形。
陸九郎依然在試圖前衝,敵人似不絕的海水,綿綿不斷的封湧。
石頭絕望的喊道,「九郎,衝不過去了!」
史勇多處掛彩,拼命吼道,「撤啊!不能白死!」
這一撤萬事皆休,陸九郎憤怒又不甘,恨不得戰死算了,直到史勇一耳光甩到臉上,他才徹底清醒。史勇也不管上下之別,扯轉他的馬頭向外衝去,赤火兵由攻轉退,拼力朝外殺,一路退一路折損。
陸九郎拼死殺到敵陣邊緣,幾名敵將左右夾攻。他伏鞍一避,腰側豁開了血口,回槍挑下一人,冷不防側旁一槍從頰上擦過,登時血流披面。
陸九郎顧不得理會,忍痛還擊,縱是他驍勇無比,難敵亂槍紛落,眼看一槍未能封住,性命將休,史勇捨死一撲,用身子擋下了槍刃。
史勇口中湧出鮮血,攥著槍尖不讓敵將拔出,以最後的力氣吼出,「走——」
陸九郎近乎要瘋了,戾氣溢身,一心與敵將同歸於盡,此時青木軍的前推帶來了極大的威壓,蕃軍開始亂起來,後軍對小隊攻絞也緩了,加上他殺勢極猛,竟帶著殘部衝了出去。
央格見蕃軍被河西軍的壓制,知大勢已去,再戰只有全沒,當即傳令撤兵。
河西軍並未趁勢追襲,原地收兵整待。韓平策越發不解,直到轉回中軍,進了大帳,他才明白內情,禁不住雙膝一蹌,跌跪在父親的榻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11:33 AM
第七十一章 隔山岳
韓戎秋每次出戰歸來,百姓均會喜悅的歡簇,載歌載道,發自內心的祟敬,誰想到這一次尋常的秋征之中,他竟突發惡疾,溘然長辭,連一句話也未及交待。
大軍送歸之時,整座沙州城都沉寂下來。
韓氏全族在城外相迎,韓平策伴著父親的靈柩,雙目紅腫。
韓夫人渾身縞素,形容憔悴,脊背挺得筆直,抬手撫過漆黑的棺木。
漫天的紙錢飄飄灑灑,落滿了沙州長街,全城哀哭,家家設祭,酒肆與花坊停了歌樂,連燈籠也裹了素紙。韓府吊客無數,人們紛紛從各州趕來,在靈堂泣涕如雨,哭聲多日未歇。
一代英豪的離去太過倉促,百姓在悲痛的嗟嘆之餘,難免多了茫然。
韓偃武一直在輔佐父親,還未建立起自己的聲名,實力遠不及幾大家主,承襲節度使也需要朝廷的敕封,他究竟能不能如其父一般統御五軍,調服各族,所有人都存著疑惑。
此時的一切動靜異常微妙,裴家尤其受到關注。
韓家驟失雄主,赤火軍又實力未復,正是聲勢與力量最為低弱之時,裴家會如何看待,兩家的交情是否還能延續,眾多部族皆在觀望。
裴佑靖不曾離開沙州,他全力助韓家安排葬事,款待前來祭拜的賓客,直到亡者入土,一應事務處置完畢,他終於與韓家長子閉門一席長談。
送走了裴氏家主,韓偃武沉肅的神情略緩,行去了內院。
韓夫人的頭額裹著白麻巾,疲憊的倚在胡榻,一場葬事過後,她似老了幾歲。
韓明錚在給母親按捏腫脹的雙腿,韓昭文與韓平策分坐一旁,心事重重。
韓偃武迎著親人的目光,「裴叔提議沿襲阿爹在世時的方略,安定各部人心,等待朝廷的詔旨下來,裴家會全力輔佐。」
這是最好的承諾,場中皆鬆了一口氣。
韓偃武停了片刻,「他還提了一事,希望七妹嫁過去,兩家共結秦晉之好。」
室內一凝,韓明錚的臉龐驀然蒼白,立即道,「阿爹出征前給我定了人。」
幾人都驚住了,韓偃武錯愕的一問,「阿爹定了誰?」
韓明錚迎視著眾人的目光,聲音略低,「陸九郎。」
韓平策沖口而出,又驚又怒,「不可能!那小子是阿爹的——你是不是給人騙了?」
韓昭文也怔住了,要是哪一家的子弟還說得過去,怎麼可能是陸九郎?
韓明錚揚起頭,鄭重道,「我絕無假話,是阿爹親口所言。」
韓偃武沉聲道,「阿爹何時說過,當時怎麼言語,你一個字也不要錯。」
韓明錚答的毫不遲疑,「阿爹壽宴時喚了我,提到我的親事,讓我在裴行彥與陸九郎之中擇一,我選了後者,阿爹應了。」
韓戎秋竟然將陸九郎與裴家少主相較,這簡直匪夷所思,一家人無不疑惑。
韓偃武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皺眉道,「是你自己選的?阿爹還說了什麼?」
韓明錚眼眶微紅,澀然道,「阿爹很高興,說陸九郎性子雖然桀驁,但智勇兼備,又是我親手教出來的,將來能鎮得住。」
韓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親生——這——這也是亂了倫常!」
三個兒子面色難看,韓夫人卻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問過,你阿爹發誓賭咒,陸九郎絕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韓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緣故。」
這一言更讓人困惑,與韓氏無關還如此厚待,連女兒也要許給他,陸九郎究竟什麼來路?
韓偃武驚疑不已,「阿爹可提過為何看重此人?」
韓明錚忍著酸楚,「阿爹沒說,只讓我暫時守密,待征完吐渾,他自會擇期公布。」
韓偃武反復權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這個意思,如今的情形變了,陸九郎終究是個沒根底的,裴家——」
他雖未說完,眾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韓平策覺得兩個都不妥,「裴行彥就是個氣性大的草包,本來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們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發張狂,小七嫁過去能好?」
韓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只要他眼中有韓家,七妹的日子就不會差。不過他承諾支持,卻又提出聯姻,等於要去了韓家一員戰將,削弱了赤火軍的實力。」
韓偃武長嘆一口氣,「繼任的詔書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這個節骨眼生亂,至於二弟的顧慮,裴叔也提出來,他願意先定親,等三年孝期過後再迎娶。」
不能不說這一作法極有誠意,裴行彥耽擱三年再娶正妻,未嘗不是一種犧牲;韓家不必讓女兒匆促離軍,有幾年時間穩住局面,逐步過渡,確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韓平策到底憋悶,憤憤道,「就算不結這親,咱們有青木與赤火兩軍在手,與觀真大師交情深厚,難道會穩不住局面?」
韓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復雜,阿爹致力與眾多家族結好,正是為避免內爭的大忌。假如銳金軍從此踞甘州不出,趙家又油滑觀望,你說怎樣處置?聽之任之,韓家的聲威立減,各州均會生出異心;要是動兵去伐,五軍自己殺起來,人心立刻散了,哪還抗得了外敵。」
韓平策洩了氣,啞口無言。
韓昭文進一步道,「要說交情,裴家同眾多部族往來也不淺,你讓這些人如何抉擇?亂起來朝廷怎麼看,會不會認為韓家德不服眾?方家已然要防範,再加上裴家離心,折騰起來你有幾隻手按下去?絕不可輕率而待。」
韓偃武嘆息,「我正是顧慮這些,阿爹在時無不咸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動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條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聯姻之事傳開,局面就暫時穩住了。」
韓明錚心亂如麻,唇色發白,「那陸九郎呢,裴行彥臨陣退縮,害得他人馬盡失,受傷回來,難道還——」
她緊緊掐住掌心,聲音滯啞,兄長們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韓偃武苦澀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這些,只有忍了。陸九郎不能留在赤火營,調去青木軍當個偏將,薪餉上厚待些,其他的只能罷了。」
韓明錚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麼神情也沒有。
韓夫人一看就知女兒已然生情,攬住她落下淚來,「我可憐的丫頭,要是你阿爹在——」
她聲音悲噎,道半句就斷了,三個兒子紅了眼,各自低下頭。
裴佑靖連日忙碌也相當勞累,回到沙州的別業,一翻各家送來的帖子,悉數擱了。
裴行彥踏進來一喚。
裴佑靖只作不聞,吩咐管事擬個下聘的禮單,交待幾件要緊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對著虛空道,「韓家沒提陣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將聘禮送來,等娶過門對媳婦好些,遇事讓她幫著斟酌,從此也該長進了。」
裴行彥受了多次父親的無視,忍不住分辯,「阿爹,後軍守得鐵桶一般,陸九郎非要找死,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動,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沒吃過硬仗,拿不準我不怪你,但你當作戰是兒戲?激得友軍衝擊,自己臨陣後撤,讓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後誰還敢跟銳金軍協戰。」
裴行彥沖口而出,「那又如何,韓大人死了,韓家就得忍了這口氣,不會為這個發作!」
一聲脆響,裴行彥被父親抽得一蹌,半邊臉迅速腫起。
裴佑靖語氣幽冷,「可是我嫌沒臉,你污了銳金之名,五軍皆知裴少主竟是這麼個東西,你幾位伯父會怎麼看,堂兄堂弟又怎麼看?要不是親兒,你已經給我斬了。」
裴行彥捂著火辣的臉,見父親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時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厭,糟心透頂,一拂袖將他趕出了屋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11:43 AM
第七十二章 抱恨去
南邊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門緊閉,多日不見動靜,忽然給捶得砰砰狂震,嚇得牆外樹上的老鴰炸翅而飛。
捶門的是個神情不善的壯漢,邊捶邊吼,「陸九!裝什麼死,給老子滾出來!」
鄰裡皆知宅子的主人是個軍將,來人還敢如此凶煞,事情必定不小,紛紛躲在門縫裡窺看,又是害怕又是興奮。
壯漢終於擂得宅門開了,凶神惡煞的直撲主屋。
石頭趕緊擋住他,「伍摧!你別衝動!九郎的傷還沒好!」
伍摧怒吼出來,「我管他個屁!他還能喘氣,史勇都沒了!」
大軍回轉,生還的赤火兵歸營養傷,唯有陸九郎和石頭離隊回城,居然也無人過問,伍摧的一腔哀怒無處傾瀉,好容易等到營內給假,衝過來砸門質問。
石頭艱難的阻擋,「九郎也很傷心,裴家那混帳耍了我們——」
伍摧呸了他一臉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衝上去,就為了搏軍功害死史勇!害死近衛營的兄弟,將三千條人命活活填給蕃軍!」
他憤然將石頭掀開,怒沖沖闖進屋內,見榻上的人蒙頭裝死,越發憤恨,扯開被褥一把提起來,方要痛揍,驀然瞧得一驚。
陸九郎的臉已經變了,頰上一道鮮紅的傷,宛如長墜的血淚,看得悚然驚心,整個人瘦脫了形,臉廓骨相分明,眸子如兩盞寒火,陰鬱如鬼。
伍摧沒想到他成了這般摸樣,不由怔住,拳頭也忘了揮。
陸九郎掙開他的手,塞過一把刀,「用什麼拳頭,這個省事。」
伍摧給僵住,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陸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動手,你就是個孬種!」
伍摧氣得握緊刀,神情也凶起來。
石頭撲來抱住他的臂,「你別怪九郎,他哪知會成這樣,就是想著得勝歸來能娶將軍——」
伍摧聽得他荒誕的話,氣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夢呢,還想沾上將軍?」
石頭的眼淚都出來了,「是真的,出征前將軍還送了九郎,只是不讓對外說,結果——韓大人沒了——將軍也沒來過——」
伍摧破口大罵,「他算個屁!城裡傳遍了韓家與裴家的聯姻,就你蠢頭蠢腦,聽什麼都信!」
他又惡聲惡氣對陸九郎道,「你騙得了石頭,可誑不了我。」
陸九郎也不駁,取出一個錦袋,塞在伍摧懷裡,「替我給史嫂子。」
伍摧懷裡一沉,猜是金銀,方要掏出來甩開痛罵。
陸九郎又一個匣子遞過,「屋契,院子歸你了。」
伍摧懵了,罵又罵不出,心底覺出不妙,「你這是做什麼?」
陸九郎不理他,去後院牽出兩匹馬。
石頭提起兩個包袱,淚汪汪道,「九郎不願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你跟王柱說一聲,我們不回營了。」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為什麼要走,你們去哪?又沒人怪他——」
石頭跟著九郎出門,一邊不捨的回頭,眼淚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遠離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幫著看顧史營的家人,這一走大約見不著了。」
伍摧的腦子驟空,又驚又怒,胡亂罵道,「陸九你個孬貨!平日充能耐,坑死那麼多人,轉身就想逃?將軍另嫁又怎樣,你宅子有了,餉銀不少一文,繼續當兵有什麼不行?大不了多買幾個美人,不比守著一個強!老子看錯了你,虧得生個紈絝樣,一點出息沒有!」
他越罵越凶,陸九郎充耳不聞,翻身上馬。
伍摧情急去搶韁轡,陸九郎鞭梢一挑,將他掀得一退,策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石頭跟著拍馬而走,扭回頭淚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攆了幾步,明白追上也無用,曾經親密無間的伙伴死的死,走的走,心頭哀痛難當,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後突然想起,「將軍!得告訴將軍!」
出了沙州城,天地驟然遠闊,荒草離離,灰白的長崖無盡,天地間浮著幾縷淡雲,除此以外一無所有。行過大片荒蕪,穿過肅州與甘州、再越過蕃人所踞的涼州,就能抵達遙遠的中原。
不同於與數年前慌不擇路的逃亡,陸九郎已是一個識途老手,身邊還有石頭的陪伴,沒有迷惘也沒有恐懼,只有滿腔怨憎的怒火,翻騰著數不清的惡念。
他毫不顧惜的策馬,石頭一路沉默的跟著,待衝過一道草坡,馬腿開始打晃,他強行扯住九郎暫歇,又將水袋塞過來,提醒他吃喝。
陸九郎勉強飲了兩口,又要起身趕路,石頭怕他耗死了馬,趕緊攔住。
拉扯之間,兩人聽得蹄聲遠來,轉頭一望,來路一道煙塵,一匹熟悉的黑馬疾馳而近,馬上的女郎黑衣素顏,鬢邊一朵白花。
石頭驚得以為眼睛花了,脫口道,「九郎!是將軍!」
陸九郎定住了。
黑馬勁力極足,衝坡而上,轉瞬到了眼前。
韓明錚躍下還未開口,陸九郎如狼一般撲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著草坡滾下去,碾得長草一溜搖晃,靜悄的遮沒了二人的身影。
石頭嚇傻了,伸著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馬,不知該不該下去探視。
黑馬對他一噴鼻,自顧自的啃起野草,愜意的一甩馬尾。
韓明錚追得一身汗,又給撲滾得頭昏腦脹,好容易停下,陸九郎已經啃上來,宛如激狂的野獸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奪令人透不過氣。
韓明錚渾身起了顫慄,艱難的要掙開,才覺出臂腿的關節均給壓制。陸九郎的身形遠比她高大,結實的腰胯緊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緊繃,他甚至扯開衣襟,毫無顧忌的向內探去。
韓明錚聲音都變了,喑啞而微亂,「陸九,住手——」
陸九郎根本不聽,舉動越發放肆。
韓明錚知道這樣要糟,用搏技將他掀開,陸九郎又撲過來,兩人幾度纏縛,慾望漸淡,拼鬥越來越激。韓明錚騰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陸九郎畢竟受傷未癒,終給她強硬的壓住。
韓明錚勒了半晌,感覺他的肌力散了,略鬆一口氣,「鬧夠了就跟我回去。」
陸九郎靜默,她傾身壓著他的背,柔韌又溫熱,耳鬢相貼,連汗氣都帶著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擁有,然而全是虛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韓明錚見他不再反抗,坐起來整理衣裳,心頭紛亂如麻。
伍摧一個副營,根本進不了韓府,費盡周折才將消息遞進。她不知道追來能改變什麼,卻還是忘形的驅馬急奔,將一切拋在了腦後。
韓明錚抑住情緒,抬手扯起他,陸九郎就勢扣住她的腕,「韓明錚,你該是我的!」
韓明錚這時才看清他頰上的傷,一剎那震驚異常,「你的臉——」
陸九郎盯著她,目光陰鷙如火,「是我從蕃人大軍救你!是我將你從魔鬼溝帶出來!是我殺退了回鶻亂兵!是我在飛天樓接住你!是你親口選了我!」
韓明錚什麼也說不出,一顆心酸澀至極。
陸九郎將她的手按在臉頰,一字字道,「裴家那個廢物陰了我,我得到這個傷,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結果是什麼?那個廢物會成為你的丈夫!」
韓明錚的指尖顫起來,宛如給紅痕灼傷。
陸九郎的話語變了,柔軟又哀傷,「如今你明白了?韓家教養你是為了利用,轉頭就能就把你送給裴家,即使對方是隻陰溝裡的蛆蟲,甚至不敢計較他在陣前賣了韓家的兵。」
韓明錚方要解釋,陸九郎將她擁進懷中,「沒人在意你的想法,只有我將你看得勝過一切。」
韓明錚怔了一怔,停了話語。
陸九郎雖然破了顏,狹銳的眼眸仍是動人,語聲幽幽,「你心裡有我,跟我走!天下那麼大,憑我們的本事,何處不能安樂?韓家不配你的付出,更不配讓你忍辱嫁給一個蠢物,從此毀了一生。」
韓明錚似給無形的冷氣侵襲,寒入骨髓,半晌方道,「陸九,你以前誘騙那些女子,是不是就如此?」
陸九郎驀然一僵,沒有回答。
韓明錚凝視著他,慢慢道,「離間至親,誘以情愛,惑之不顧一切,等她全心信任,你就反客為主,將她隨心駕馭?」
陸九郎看著她掙開去,退到幾步外。
韓明錚一瞬間心臆通透,徹底清醒過來,「你的親近到底是為喜歡,還是因我是韓家女?此刻誘我淫奔,究竟是對我眷戀難捨,還是想借此報復,一舉羞辱韓、裴兩家?」
陸九郎被挫敗與絕望折磨得瘋狂,再也藏不住深刻的怨毒,「我為何不能報復?我替韓家出生入死,不惜一切,就是為有所回報!結果連狗都不如,躺了月餘無人問津,得到的消息是你要另嫁他人,而我一無所有,只是個可悲又可笑的棄物!既然如此,我還需要顧忌什麼?」
韓明錚一言不發,眼眸明冽如冰,看得他更怒,方要說得更難聽。
她忽然一閃睫,似被漠漠的風迷了眼,「阿爹說過,你不是他的骨血,與韓家並無關聯,韓家不欠你的榮華富貴。」
陸九郎哪裡會信,「如今他死了,韓家當然不會認。」
韓明錚不再解釋,撮唇召喚黑馬從坡上奔來,躍身上鞍,拋下了最後一句話。
「陸九郎,你走吧,你不配與我相適。」
黑馬奔騰如電,載著韓明錚回轉,荒野的風冰涼,吹得人心灰意冷,萬千紛亂碎成了絮,難以言喻的苦澀。
她竟忘了陸九郎是怎樣的人,少年時的那些陰狠與貪婪,尖刻與刁毒,被成年後的英勇與智巧掩藏,其實從來沒有變過。
奔出數里外,一隊人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聞訊追來的韓平策。
他見到妹妹才定下心,一迭聲的責備,「獨自跑這麼遠,連親衛也不帶,出事了怎麼辦!阿爹從前對陸九郎何等厚待,甚至要將你許給他,這小子連祭奠也不來磕頭,一聲不響就跑了,如此自私涼薄,對你能有幾分心?值得你這樣?」
韓明錚怔怔的勒馬,忽然落下了淚。
韓平策給她嚇住,立刻軟了口氣,「哭什麼,不就是沒追上?前頭是肅州,傳書叫人攔下就是了,你實在不樂意,我去跟大哥說,再想別的法子——」
兄長說得越多,她的眼淚落得更凶,捂臉也藏不住,一滴滴從指縫滲出,跌碎在馬背上。
黑馬低低的嘶息,彷彿也在安慰。
韓平策又疼又氣,不敢再說,只有等她自己平靜下來。
荒原漠漠,一陣繚亂的風揚起她的碎髮,又輕易飛騰而遠,帶著灰沙蕩向了遠曠的天際。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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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11:54 AM
第七十三章 蒼狼掠
嶺南眾山連綿,深林群青如海,大風一過萬木搖晃,落葉紛墜如雨。
細葉飄在樹下的一叢叢營帳,士兵三五成群,一騎飛馬而來,停在一處帳前。
蹄聲驚動了帳內,一個腰束金帶的壯碩男子快步行出,凶聲問道,「城內說什麼?」
騎者下馬稟道,「大人,據說姓陸的帶兵入山後不知所蹤,位置難明。」
男子壓不住的火氣,「他不是帶了兩萬人?怎麼會沒一點消息?」
來者又道,「姓陸的將人馬分成了四路,其他三隊到了會合之地,唯獨他那一支不見了。」
男子的神情突然一厲,「他帶走的是哪裡的兵?」
來者也知不利,小心道,「是江南道借來的隊伍,沒有本地兵卒。」
男子火氣大盛,一腳飛踹,「好個狗東西,定是起了疑心,刻意甩開眼線!」
來者給踢得一跌,大氣不敢出。
男人燥怒的踱了幾步,強自捺下,「區區五千人頂什麼用,任外頭稱他陸蒼狼如何厲害,到了嶺南的地頭,我必將他的狼皮給剝了。」
原來這人是嶺南一地的都將毛延,長年與嶺南節度使不和,一朝衝突起來,他乾脆帶兵將節度使囚了,甚至將天子派來責問的使者也扣了,還派兵大肆劫掠,弄得嶺南無數流民出逃。
朝廷發兵征討,他躲入山中借地利之便,非但沒給繳掉,還屢屢打得王師大敗,本來正是得意,此次朝廷派來的將領卻一悖常態,令他莫名的焦燥,泛起了不安。
又一快馬奔來,斥候呼道,「大人,樵山下發現敵軍大量營帳,歇在羊干角。」
毛延一愕,呼喝道,「當真在羊干角?有多少人!你可瞧清楚了!」
斥候回報,「小的親眼所見,營帳遍地,足有數百,帳外還有大量士兵!」
毛延一聽,驟然大笑起來,「原來是個蠻幹的蠢物,壓根不懂南邊地勢,對付他不用一刀一槍,今日就讓他做個水底亡魂。」
南方山勢奇特,羊干角看似宜紮營,卻是一處險地。只因上方藏著一道急溪,半途流入地隙化為暗河,下方一點也瞧不出。只要將河道截擋,水流蓄積而起,羊角干就是水底澤國。
毛延擔心敵人明日就拔營而走,急驅士兵趕去上游,砍樹搬石的堵截溪河,河流水量豐沛,河面極寬,縱是大批士兵忙碌,也累得汗流浹背,費了不少功夫。
在軍卒忙碌之時,毛延特意去看了一眼羊干角的敵營,盡管給林木遮擋難以細察,仍看得出大片營帳相連,有許多士兵在休憩,這才放下心來。
好容易河道截成,河水急速漲起,力量越蓄越大,終於沖破封截以雷霆萬均之勢湧下,摧枯拉朽的橫蕩下游的一切。
水勢一過,毛延迫不及待去檢校成果,方行過一處低溝,驀然坡上無數箭矢襲來,殺傷了一大片。
毛延驚極抬眼,見幽暗的林間赫然現出數千兵馬。
坡上的領頭者身形頎長,俊朗桀驁,提著一柄陌刀,「毛大人教我好找。」
毛延又怒又愕,駭然而不敢信,「姓陸的!那下方的營地——」
男人嗤笑一聲,「一堆空帳,幾千草人,引得大人操勞半日,讓我得空抄了你的營地,燒了輜重糧草,是不是妙極?」
二人說話之間,坡上的箭雨不斷,射得叛軍狼狽不堪,毛延怒火萬丈,牙齒咬得咯吱響,明白已無退路,呼喝部屬衝了上去。
男人毫不畏懼的策馬迎來,刀勢烈如霹靂,剎那斬開一名叛將,只見碎肢飛散,血雨蓬濺,駭得後方的士兵肝膽皆寒,竟不敢上前。
天空雷聲隱隱,大雨傾盆而落,到處都是交戰之聲,叛軍的數量遠多於王師,然而截河時已耗得筋疲力盡,又遭了伏擊,士氣盡頹,哪裡還有堅戰之心,給五千人殺得潰不成軍。
毛延厲聲呼喝,依然阻不住潰散的勢頭,當下棄了士卒,頂著大雨打馬而逃。
他逃得不可謂不快,但這樣一顆價值千金的腦袋,追逐者豈會放過,一柄霸道的陌刀掠近,隨著刀風激嘯,毛延的脊背驟然而裂,半身帶著怒血裂綻。
嶺南大雨如潑,一過關中就化成了金風細雨,似一陣輕霧,綿綿的籠住長安。
楊柳綠枝盈盈,樓宅的黑瓦浸亮,如千萬片密沉的龍鱗,隨著開闊的街道蜿蜒,遠方是深紅的宮牆,一座座高峻的宮殿在霧中隱現,猶如飄渺威嚴的天闕。
一騎快馬穿越平直的朱雀大街,高聲長呼,「大勝!嶺南大勝!陸蒼狼大破叛賊,斬殺首逆毛延,平定嶺南之亂!」
呼喊之聲響徹行雲,街面的水窪餘漪未平,百姓之間已嗡嗡熱議起來。
去歲末,繼宣州、潭州多地的藩鎮生亂,嶺南都將毛延也叛了,弄得南邊人心惶惶,怨聲載道,大肆沸鬧了一陣。朝廷雖然發兵征討,礙於嶺南多山,征伐極不順利,天子為此動怒,責懲了好幾個將軍,如今傳來大勝,就如朝雨一洗舊塵,怎不令人神氣喜爽。
沿街酒樓的食客興奮的議論,喚叫著加菜補酒,賞銀甩得更為大方,伙計樂開了花,腳下如踏風火輪,一時之間滿街沸騰,眾口紛讚,均在說一個人。
一方豪奢的酒樓雅廂內,一名男子身形修偉,雄貌軒昂,略帶病容,飲著茶一嘆,「陸九郎跟著五弟不足五年,涇州之戰升了校尉,奪回秦州升了下府,在原州任都尉,打得蕃軍被迫求和,得了蒼狼的名號,連父皇也為之留意,年後才將他擱去嶺南,居然又立了大功。」
坐在對面的是個中年男子,雙手腴白細軟,施然一攬金袍,語聲微尖,「誰讓制置使和監軍大意折了,平白給他逞了能,縱然在外得意,回京又是另一番光景。殿下不必在意,就算那小子是頭狼,長安的林子深著呢。」
病容男子正是大皇子李涪,本朝慣例以長子為儲,他雖受朝臣所望,卻不得天子喜愛,成年後屢受壓制,聞言自失的一笑,「丁大人位高權重,自然瞧不上後生小子,我只是感嘆,怎麼此等人材就入不了我手。」
丁大人是最受天子倚重的權臣之一,領神策左軍,兼左街功德使,封荊國公的大太監丁良,聞言安撫,「殿下生來尊貴,萬眾所矚,難免諸多限制;五皇子游走多地,總有眼盲的投錯主子,任他蹦跳一時,終是一場空。」
李涪藏住陰翳,一笑道,「他此次功勞非小,不知擢拔幾級,五弟既然將他調回,想是對禁軍有意了。」
丁良以指尖托了茶盞,傲然道,「禁軍哪是好進的,何況嶺南的兵也不是善茬,姓陸的即使誅了毛延,沒根沒底的未必壓得住。要是平而後亂,樂子就大了,誰知有沒有足夠的福氣返京,受陛下的賞。」
一番話說得輕暢,殺機隱隱,顯然對其人並不似口稱的無視。
李涪恍若不覺,溫聲道,「倘若如此命歹,就是一無能之輩,怎值得父皇垂顧?」
窗外春雨如酥,座中二人笑言款款,氣氛格外的輕悅。
嶺南既然平定,當地官員少不了縱情宴樂,堂皇的樓閣內一片昏暗,邊角的琉璃燈擎舉著幾星亮黃,靡樂悠悠蕩蕩,脂香肉香濃鬱,一群男女放浪的翻滾,聲響不堪入耳。
隔屏後有個高大的身影,借著琉璃盞光瞧一封信,神情宛如凝住,忽聽得足聲移動,將紙在火上一引,瞬間燃成了灰。
一個官員撞進屏後,似醉非醉,指著他笑道,「大伙皆在享樂,陸將軍獨個躲著,不妥!」
官員滿面紅光的過來拉扯,然而人與樓閣倏的消失,化作一團白茫,明晃的光中隱約有個纖秀的身影,脆利的呼喝,「起來!」
靜寂的暗夜,錦榻上的青年彷彿陷入了夢魘,身軀微微一掙。
夢中的明光更熾,聲音如刺穿神魂,「陸九!」
陸九郎猛然一震,從夢中彈坐而起,脊背濕汗淋淋。
石頭還在腳踏上沉睡,院子裡的鼾聲此起彼伏,一切毫無異樣。
陸九郎卻是心神不寧,夢中的警兆似一根尖針懸在眉睫,正當屏息靜氣之間,遠處傳來了微響,陸九郎一躍下榻,踹醒了睡得正香的石頭。
石頭懵然一彈,就聽陸九郎壓低聲道,「把院子裡的弄醒,有人殺過來了。」
石頭嚇得神智驟清,顧不得穿衣,光著膀子拎起刀,與陸九郎衝出去將滿院橫七豎八的兵卒踢醒,短短數息之後,外間的腳步已如春蠶咬桑,沙沙而近。
今晚的月光極好,銀亮如洗,映得庭院格外清晰。
院門的木栓在給人用刀緩緩的拔動,無數眼睛盯著它移退,直至咚的一聲,墜在地上。
院門轟然踢開,闖入者以為將是一場睡夢中的屠殺,卻見門內一個高大的黑影,目光灼亮,月下宛如修羅,身後一群光膀子的兵,個個煞氣橫溢。
刀聲、嘯聲、痛號與嘶喊聲,夜色隱去了鮮血的怖豔。
一場廝殺來得暴烈,結束得也很迅疾,來屠殺的反被屠,僅留下兩名活口。
陸九郎挑燈刑問,對著陣陣慘叫,冷笑道,「孫押衙遣你們來?有人要他除掉我,命令打哪來?」
石頭聽得毛骨悚然,那位孫大人笑臉相迎,一點也沒有官威,兩個時辰前還在宴上誇讚蒼狼的勇武,轉身就暗下殺手,一干人險些在夢裡做了斷頭鬼。
孫押衙在嶺南的地位僅次於節度使,就算失手,一定不會罷休。陸九郎用來平亂的兵是異地征調,目前已發還各州,手下所餘不過百人,如何敵得過地頭蛇?
石頭越想越慌,「九郎,姓孫的好毒,還想把罪行栽給毛延的余孽,後頭少不了陰招,反正已經平逆成功,我們連夜撤吧!」
陸九郎眸光一閃,冰冷又銳毒,「撤?等我們一走,他立刻大張旗鼓的鬧騰,稱叛黨壓根未平,我們的戰績是殺良頂冒而來,在折子裡一通混淆黑白,功勞就全廢了。」
石頭腦袋懵了,又氣又急,「操他個王八羔子,那怎麼辦?」
陸九郎站起拔刀一劈,兩名俘虜腦袋落地,屍身栽倒。
石頭看傻了,「你怎麼全殺了?人證沒了,朝廷責問起來,怎麼證明是姓孫的搞鬼!」
燭影深深,照見陸九郎的身形。
他似一隻霸悍的狼,露齒幽寒一笑,「石頭,你傻了,餘孽既然敢襲擊我們,又怎會放過孫大人。」
黎明的晨星還未升起,押衙府已鮮血橫淌,遍地死屍。
陸九郎回到自己的屋內,大馬金刀的跨坐,面前多了一個人。
孫押衙給捆得四馬攢蹄,嘴裡塞了麻核,口水與血絲糊了一脖子,拼命唔唔的求饒,腦子還在盤算怎麼哄騙,誰想到壓根沒機會,兩個粗兵上來就動刑。
陸九郎很有閒情的吃東西,講究的淨了手,就著孫大人的慘哼啃淨了一盤肉,意猶未盡的剔了牙,而後才甩出一根骨頭,示意下屬停手。
堂堂的押衙大人成了親媽也認不出的慘樣,面龐腫成豬頭,十指折成奇怪的形狀,肥碩的半身沒有一塊好肉,下身裡污漬不堪。整個人癱軟如泥,心神徹底潰了,問什麼答什麼。
陸九郎越問越細,直到再想不出什麼,才懶懶的吩咐,「每人一刀剁得零碎些,別給事後認出來。」
孫押衙被塞住嘴拖去屋外,天光漸白,街面有了喧聲,大概發現了押衙府的異常。
陸九郎歇了一陣,抬腳走出屋子。
院內的兵卒方才鬧哄哄的處置完,頭臉和身上還有血跡,見他出來就靜了。
這些兵是陸九郎一手訓出,跟隨轉戰各地,餵以金銀,制以鐵律,個個忠誠不二。
陸九郎很滿意這份安靜,唇一勾似笑非笑,「既然要鬧,索性鬧大些,我們去押衙府救人。孫大人身份尊貴,家財極多,不能有半點閃失。」
群狼嘩然而應,狂烈的歡笑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12:13 PM
第七十四章 長安好
長安的風不同於濕熱的嶺南,也不同於乾冽的河西,它舒展而輕暢,帶著奢靡的香,富貴的潤,挾著旖旎襲來的春光,拂得人心神蕩漾。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從明德門進入,一條朱雀大道直穿城心,天下繁華撲面而來。這座城池居住了百萬人,街衢寬闊方正,坊里形制規整,渠水縱橫環繞,綠蔭映襯重簷,雕金鑲玉的馬車穿梭其間,日日不斷的喧騰,無盡的歡趣與風情。
石頭一過城門就按捺不住了,在車內盯著街面的小吃口水直湧,肚子嘰咕響,「九郎,不如咱們下車,吃飽了再去驛館。」
陸九郎連眼皮都懶得抬,「街面也值得一吃?一會自有好的,忍著。」
石頭只好乾咽唾沫,又見一幫昆侖力士趕著牛車,載著巨大的木籠行過,不禁稱奇,「木籠裡的牲口怎麼像牛又不像牛,額頭中間長角?」
陸九郎瞥了一眼,「南詔的犀牛,貢進宮裡的,異獸苑養了不少稀奇珍獸,全是各地所獻。」
他似無所不知,石頭羨慕道,「九郎跟著五皇子住在宮裡,見過不少好東西。」
陸九郎的一腳蹬在車壁,他的腿長,屈在車內很不舒服,「宮裡無趣得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要好奇,下次帶你進去開眼。」
石頭嚇了一跳,激動又惶恐,「我也能進宮?」
陸九郎給他逗得一笑,「這次回來要上殿受賞,帶個人進宮有什麼難的。」
石頭由衷的佩服,「我就知道九郎會有大出息,每次以為要完了,你總能尋出活路,嶺南那一夜也是,怎麼就恰好醒了?」
陸九郎默了一刻,含糊道,「我夢見有人叫我。」
石頭越發奇了,「你夢見了誰?莫不是菩薩顯靈?」
陸九郎大約煩了,沒好氣的道,「就你閒話多,下去安置了吃飯,剛才不是還喊餓?」
馬車一停,外頭正是驛館,石頭趕緊提著包袱躥下,渾忘了方才所問。
長安的酒樓千萬,從金壁輝煌到茅簷瓦肆應有應有,價錢豐儉由人。陸九郎選了驛館旁最貴的酒樓,挑了上等雅廂,點了一桌菜肴精致無比,色香味俱佳。
石頭迫不及待的據案大嚼,陸九郎也餓了,卻刻意慢下來,已經回到長安,進食就得講究起來,處處要仔細,不能在場面上失儀。
石頭不一會撐得肚子滾圓,傻乎乎的看他的動作,無聊得灌了幾杯茶。外堂傳來說書聲,一個熟悉的名字溜入耳中,他頓時提起精神,脫口而出,「九郎,外頭在講河西英雄傳!」
說罷他忽一激靈,趕緊閉了嘴。
陸九郎從來不提河西,稍一觸及就情緒極糟,這一次卻很平靜,只作不聞。
石頭繼續豎耳聽去,越聽越懷念,想起舊伙伴眼睛都濕了,當外頭講到養傷的赤凰一怒,以數百家兵衝折二千叛兵,血洗長街平定亂局之時,外面的酒客紛紛叫好,拋錢入盤打賞。
石頭偷抹了下眼角,「原來長安人也知道韓七將軍。」
伙計正好提壺進來續茶,接道,「哪有不知的,近年眾多酒樓風行赤凰將軍的傳奇,稱她美貌無雙,勇勝男兒,連吐蕃王子也是手下敗將,比韓大人收復河西的故事還受歡迎。」
石頭生出了困惑,「河西那麼遠,說書的怎知道這些?」
伙計笑嘻嘻道,「來長安的胡商可多,而且韓金吾前一陣病逝了,不少王公大臣去吊唁,酒樓裡關於韓家就說得更多了。」
石頭一怔,遲疑的望向陸九郎,「韓金吾過世了?」
韓金吾正是當年入京報喜的韓戎秋之兄,被授予金吾大將軍之銜,留在長安頗受優待,結交極廣,到底年事已高,辭世並不令人意外。
陸九郎似毫不關心的挾菜,「與你何關,難道還趕著去送份奠儀?」
石頭不好再問,揮退了伙計,嘀咕道,「到底咱們曾是韓家的兵,人家近年不順當,九郎的氣也該消了。」
河西自從韓戎秋辭世後內爭不寧,已經是公開的消息。
韓偃武雖然承襲了節度使之位,威望不及其父,壓不住多個部族的分歧,許多伏藏的矛盾加劇,引發了諸多事端。原本韓、裴兩家約為姻親,大局還穩得住,誰料一次蕃軍從東、西兩線來襲,韓家為守西線未能分兵出援,東線的銳金軍獨戰狄銀,盡管擊退了敵軍,傷亡也極慘重,折了二爺裴引賢與少主裴行彥。迎娶前出了這種事,婚事自然化為烏有,裴佑靖悲痛過度,一夜白了雙鬢,不再理會政事,銳金軍從此守於甘州不出。
陸九郎平日閉口不言,其實比石頭知道得更多,淡道,「那點不順當算什麼,韓家即使平了沙州內亂,如今已非當年,想繼任節度使沒那麼容易。」
沙州內亂正是方才說書人所講,自從裴、韓兩家失合,對韓家的聲勢影響極大,暗裡多了篡動,韓偃武以鐵腕壓制,激起方家叛亂,在赴伊州的途中將他襲殺身亡。同時趁著韓平策被引離沙州奔援,以私兵拘禁韓昭文,封了城門兵闖韓府,想拿住韓夫人與一眾女眷,挾制青木與赤火兩軍。
這一番算計相當厲害,但韓明錚恰好在家中養傷,等韓平策驚怒的帶兵馳回,她已將叛亂控住,救下了韓昭文,韓夫人帶著兒媳親自出面安撫人心。
內亂平息之後,青木軍被迫將大量粟特兵清出軍營,實力難免削弱,而且韓偃武身死,韓家只能向中原上奏,請求由韓平策繼承節度使之位,而天子至今未下詔。
石頭心生悵然,嘆了口氣,「九郎就是怨氣重,聽不得韓家,已經過了這些年——」
雅廂的門驟然而開,一位貴氣的青年邁入,正是五皇子李睿,他含笑道,「不錯,畢竟是陸九的舊主,即使曾有不公,也不必縈懷至今。」
石頭嚇了一大跳,趕緊俯身叩拜。
陸九郎也起身行禮,「殿下竟然親至,屬下惶恐之極。」
他口稱惶恐,卻沒有半分詫異,立時喚人重整席面,沏了香茗送來。
李睿微服出游,雖責了一句,心情卻似不錯,「今日下朝一算,你大約到了,出宮一轉果然捉個正著。」
夏旭伴著皇子同來,謔道,「陸九慣會享受,尋的地方不錯。」
石頭也不是完全沒長進,見了貴人,自覺的避去外頭站著。
陸九郎垂手而立,「嶺南雖有凶險,僥幸平亂成功,未負殿下的信任。」
李睿折扇一合,不輕不重的敲案,「未負信任?我何時叫你肆意妄為,弄得嶺南官員彈劾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來,究竟怎麼回事?」
陸九郎半點不怵,「殿下有所不知,嶺南眾官盤根錯結,有不少暗通毛延一黨,私下密報軍情,此前才難以克亂。屬下千辛萬苦的平叛成功,依然有人不死心,想下暗手將我宰了,弄出平而復亂,刁民難治的局面,以此挾制朝廷,我只能用了非常之法。」
李睿神情不動,話語陡然嚴厲,「狡辨!孫押衙有罪嫌,你該將他押回長安受審,哪能私抄押衙府,擅處一方大員?你還以吊唁為名,將眾多高官禁在節度使府不許出入,迫使他們拿出安民的銀子才肯贖放,行徑無異於惡匪,簡直不成體統!」
陸九郎鎮定以對,從懷中摸出一封供狀,「殿下一閱,就知我為何如此。」
李睿拆開一掃,神情微變。
陸九郎從容不迫的稟道,「這是孫押衙的供述,宮中有人不想讓我活著回長安,屬下擔心牽連過大,不敢留活口。而且我手中無兵,怕還有其他高官勾連,發作起來難以收拾,只能將他們悉數禁了,索銀不過是藉口,所得的三百萬兩交由江南監察使封管,留待朝廷調用,並未擅動分毫。」
刮了嶺南填江南,這一手安排相當刁鑽,江南監察使得了這麼大一筆銀子,縱是代管也肥得流油,定是樂開了花。
李睿踱了兩步,略緩神色,「你這潑才又蠻又狡,無怪嶺南官員對你恨之入骨,江南監察使卻上書大加讚賞,什麼當世嫖姚,英傑無雙都誇出來了。」
廂內的氣氛鬆了,夏旭隨之附和,「嶺南的官員確實不成樣,該受些磋磨。」
李睿將供狀收入袖中,恢復了威嚴,「你做得不錯,當斷則斷,嶺南自恃偏遠,以為朝廷無力督轄,三百萬兩正好解朝廷撫民之急,父皇也不至於怪罪,且休養幾日,待宮內的通傳。」
陸九郎應下,狡黠一笑,「久未返京,此行帶了些嶺南土產,已送去夏府,還請殿下勿嫌簡薄。」
李睿啼笑皆非,折扇一指,對著夏旭道,「瞧這滑頭,攪了一鍋渾湯,還要把我拖下去,外頭還當是我指使呢。」
夏旭失笑,掃了一眼陸九郎,這隻蒼狼依然謙恭,低順的眉眼不顯半分得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12:23 PM
第七十五章 居不易
金殿面聖固然榮耀,至高的天威也常使拜見者畏悚難言,顫然變色,難以自控的失儀。
陸九郎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他舉止從容,對答流暢,恰到好處的彰顯英勇與忠誠,不僅讓天子極為滿意,出殿時還不忘給引帶的小黃門塞了荷包。
小黃門一拈份量,笑容熱絡,「恭喜陸將軍獲陛下恩賞,如此年輕就榮升正四品,賜御前行走,前途無可限量。」
本朝天子倚重內宦來制衡朝臣,宮中的內監雖不及樞密院與掌北衙的權宦,也是帝王家奴,陸九郎話語客氣,「謝謝公公,還請多照應。」
小黃門見這位新貴姿態謙低,出手大方,樂得賣個人情,「聖上不是給將軍賜了宅?主管分宅的恰是我乾哥,回頭知會一聲,定給將軍尋個好住處。」
陸九郎能連越數級,殊榮加身,不外是嶺南之事非議雖大,卻辦得深合帝心,果然財可通神,連天子也受用。次日他去往衙署,接待的內監已得了消息,殷勤的翻著冊子賣好,「陸將軍想居於何地?按說東市最好,貴邸林立,左右鄰裡不是皇子、皇親,就是宰相,可惜空宅子少,昨日兩個三品的都未要到。」
其實選宅也有門道,東市是貴人旺地,獲賜宅的大員瞧不上小宅子,難免有零星的空出,塞給這位新貴正合適,內監故意說得困難,好多索些油水。
誰想到陸九郎悠悠道,「東市貴人多,不自在,給我擇個熱鬧的地方就好。」
內監還未答腔,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來,登時眉花眼笑,「那就住西市,繁華又便給,延壽坊如何?離宮中近,有個一門三進的宅子,去年才翻新,什麼都不用整治。」
陸九郎不緊不慢道,「太小,好歹我也是個官,來了客人不得笑話?」
內監又翻冊子,「祟化坊的宅子面闊三間、進深五架,相當的氣派,陸將軍覺得如何?」
陸九郎不以為然,「太遠,挨著城牆了,跟發配一般。」
內監方有些不快,又一個荷包塞來,喜得連聲道,「那是,擇宅是大事,必要妥貼才好。」
外官就是油水足,出手格外闊綽,內監笑哈哈的又提了七八個,陸九郎挑出一堆毛病,石頭聽著都急了。
陸九郎一邊挑剔,一邊接著塞荷包,弄得內監又喜又愁。
他好容易翻到一處,料這位難伺候的爺又看不上,隨口道,「醴泉坊有個宅子,裡頭開敞,樓閣池子一樣不少,就是舊了些。」
陸九郎終於思索了一下,「聽起來尚可,會不會逾制了?」
內監一聽就知意動,頓時大喜,「哪能呢,園子雖大,品級不高,原先是開陽郡公的,出坊就是西市,稍加翻新就是神仙府邸。」
內監舌燦蓮花,將宅子誇成滄海遺珠,總算讓新貴點頭,接了鎖匙與宅牌。
等陸九郎打馬到地方一看,石頭氣得鼻子要冒火了。
宅院的位置確實好,地方也大,看得出曾經的氣派,只是朱樑脫成了花樑,野草長進屋內,院內積滿朽葉,荒得跟野墳一般。
石頭憤憤不平,「爛成這鬼樣,難怪誰也不要,虧得九郎塞了那麼多荷包,全餵狗了!」
陸九郎神色如常,抬頭看簷樑與櫞角,踢起一塊碎石,嚇得頹廊下的野鼠躥遠了。
隔牆的鄰家傳來響動,似在修整屋宅,石頭好奇的爬上牆頭,一問嚇了一跳,奔回來道,「九郎!你道旁邊是誰?竟然是韓金吾的宅院!是韓家的宅子!」
陸九郎漫不在意道,「管他是哪家,這裡的柱樑與木簷還算結實,修一修就能變個樣。」
石頭禁不住心疼,「這破地方還要折騰,得搭多少銀錢?不如趁來得及,回去換個宅子算了。」
陸九郎哪裡聽他的,「少說廢話,去把西市的工匠全叫來,爺有的是錢。」
石頭無法,悻悻然去了。
醴泉坊最近鬧騰得緊,一座宅院大興土木,整個坊弄不得清淨。
大車載著木料、石料、青瓦接連不斷的送進去,堆成山的枯木、殘瓦、爛窗扇運出來,粗工和腳夫來回奔忙,牛車的嘎吱聲不斷,將石板路都給壓裂了。
主家不計價錢,提前完工還給賞銀,工匠使出渾身力氣,起早貪黑的趕工,夜裡燈火不歇,敲敲打打不斷,震得塵灰漫天。
鄰里生了怨要罵,發現監工是一幫鬧哄哄的兵,不免又縮了頭,怕粗蠻的野人拔拳就打。坊內有幾家為官的,知道宅園的主人是天子新寵,也不敢拂了臉,只能私下跟同僚抱怨。
李睿作為天子最寵愛的皇子,一直居於內廷,陸九郎獲賜御前行走,入宮就容易多了,選了個合宜的時日去謝恩。
這一次鄭松堂也在,等議過幾件正事,眾人閒談之時,他對著陸九郎道,「整宅子無可厚非,動靜還是小些,當心言官奏個擾民。」
陸九郎縱是升了官,姿態也並未驕狂,從善如流道,「我想著既蒙了天恩,不花些功夫收拾,豈不有損朝廷的顏面,沒留神擾了街坊,鄭先生提醒得是,回去就讓他們改了。」
李睿似笑非笑,合盞而問,「敢情還是朝廷的錯,那麼多宅子不選,非拾個舊爛的,總不會還盯著韓家不放?」
陸九郎也不避諱,嗤然一笑,「我就想選個大的,東市不合,只有選西市,可巧落在韓家旁邊,這樣也好,正讓他們瞧一瞧,我離了河西也有貴人賞識,如今有多風光。」
他毫不隱藏怨氣,李睿反而放了心,笑罵道,「提了四品還如此小心眼,據說你還打算蓋個五層閣,硬生生壓在人家頭上,且不提逾矩,這像什麼話?」
陸九郎顯得很不情願,「既然殿下不許,那還是按制而建,大不了墊高些,總不能還給韓家壓著。」
李睿哭笑不得,「誰壓得了你,都說你凶橫得緊,不僅擾人,還嫌韓家修屋子的聲音吵,鬧得要上門打人?」
陸九郎赧然,「當時睡迷糊了,難免脾氣大些,也就是嚇一嚇,並未生出什麼事。」
李睿方要責備,忽然一陣紅影捲著香風闖進來,伴著一聲嬌叱,「陸九郎!」
來人是個年輕女郎,嬌顏玉潤,纖姿盈動,髮鬟寶光累累,一襲火紅繡金鳳的華裳。
李睿的眉尖一蹙,隨即笑道,「十二妹來了?外頭怎麼也不通報。」
他眼光一掠,自有下人知機,去了內殿傳訊。
十二皇女封號榮樂公主,她與大皇子李涪一母同胞。不同於兄長們的謹慎,她從來驕奢盛氣,隨心所欲,嬌脆的回道,「外頭給我攔了,若是通報,陸九郎豈不又要溜了,我想讓他陪著跑馬,五哥給不給人?」
李睿對這位嬌妹相當頭疼,「胡鬧,他已不是侍衛,有了正經官職,哪有閒暇陪你玩樂?」
榮樂公主任性慣了,嗔道,「五哥好沒意思,不過是要個人,你就一萬個推托,眼裡哪有兄妹之情,我要讓父皇評理。」
陸九郎最初在李睿身邊當侍衛,給年少的榮樂公主瞧上,要去教了十來天的騎射,等脫身回來,公主卻不肯甘休,三天兩頭過來捉人。李睿不希望下屬與公主糾纏,就此將他外放,反而得了驚喜。
幾年間陸九郎戰功卓著,連天子也為之側目,李睿的手下不乏謀士,卻少有軍中的能將,此番將他調回來正有大用,聽了榮樂之言,登時怫然不悅,「陸九是外男,不合時常與公主出入,父皇已經給你定好駙馬,正在逐級升拔,你該收心備嫁了。」
榮樂公主沒想到他一點情面不給,方要吵鬧,雲娘趕過來,她是皇子側妃,作為榮樂公主的半個嫂嫂,將人挽去了內殿哄勸。
李睿的神情緩過來,對陸九郎道,「十二妹給寵慣了,渾不知事,你是個有分寸的,平日留神迴避些。」
陸九郎一口應下,「屬下這就回去弄宅子,非宣召絕不踏出一步。」
李睿雖是餘怒未消,也給他逗笑了,「這會乖覺起來,要是在街坊面前也收斂些,何至於給人背後告狀,另外不許去折騰韓家,別給言官得了話柄,擔個負恩欺主的名聲。」
鄭松堂在一旁再度發話,「倒是忘了說起,宮中頒了一道旨,陸將軍要得見故人了。」
陸九郎垂著眼,漫不經心道,「哦?人從哪來,原州還是秦州?」
鄭松堂的話語意味深長,「韓金吾辭世,陛下讓韓家人來長安致悼,赤凰將軍隨行。一別數年,故人西來,陸將軍可覺驚喜?」
陸九郎眼形深狹,垂折時一道飛痕,展睫時又靈銳撩人,眸中不見波瀾,語氣一片淡漠,「有趣,不過長安不比河西,萬里遠來,未必能服水土。」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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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1:05 PM
第七十六章 故人來
一群兵卒哄鬧著將漆匾托起,端端正正的安在門簷下,陸府二字金燦生輝。
院子一掃曾經的荒頹,徹底顯出氣派來,花木滴翠,牆屋簇新,格韻開敞優雅,宛然一方高門大戶。
後院更是別有心致,靜池映著曲橋,碧竹掩著兩層樓閣,基台墊起飛簷凌空,極有俯瞰八方之勢。樓閣清廈舒展,四面出廊,窗扉做得極大,支起來通透淨爽。樓前栽了古樹,樹影婆娑入池,水中彩鯉戲波,池畔的紫薇正當盛開。
石頭看得迷瞪了,「花了那麼多銀子,確實比別家的宅子好看,住起來肯定涼快。」
陸九郎拈了塊碎石颼的一彈,在池中打出一串水漂,滿意的起身,「前院隨你挑,樓閣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許進。」
石頭大為失望,「連我也不能進?」
陸九郎大方的給了優待,「進院子行,進樓先喊一聲,不然別怪我揍你。」
石頭頓時樂了,只是不大理解,「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哪有擠在一起快活。」
陸九郎轉身行出,吩咐道,「你去牙行買下人,不必多,撿老實的挑上三五個,回來就教規矩,再安排幾個兵看守後院,不許隨意亂走。」
石頭愕然的跟在後頭,「這樣大的宅子,三五個哪夠,我又不會挑人,你怎麼不去?」
陸九郎沒理,出府上馬走了,不知去向何處。
石頭只得照辦,他沒買過人,帶了兩個精明的兵一道去,發現街市上人頭擠簇,比平日多出不少,隱隱還似有些興奮,彷彿在期待什麼。
他正覺得納悶,聽了附近的議聲突然想起,一拍額頭,「哎喲!忘了跟九郎說,今天韓家人抵京,將軍要到了!」
陸九郎來到朱雀大道旁的一棟酒樓,伙計殷勤的哈腰,將他帶往樓上訂好的雅廂。
沒想到他才踏上樓梯,恰好一個穿花衫的男子醉醺醺的從別廂出來,撞見他大喜,一把攀住胳膊,「好個陸九,回來喊幾次都不應,這下捉著了。」
陸九郎臉上帶笑,不動聲色的要掙開,「高兄跟誰喝上了?今日不成,我有約,改日一定作陪。」
男子哪裡肯放,將他往自己廂房裡扯,「別管約了誰,劉駢和衛孜運氣太好,我已經輸了三千兩,你得救一救兄弟。」
這一幫是長安出了名的紈絝,高祟是涼國公的孫子,劉駢是燕山縣主的外甥,衛孜是戶部侍郎的小兒子,都在宮裡當侍衛。陸九郎與他們混得精熟,一起吃喝賭鬧,宿柳眠花,稱兄道弟的親熱無比,直到外放才少了往來,沒想到這會碰上了。
陸九郎心下略急,臂腕一震,高祟手一麻給他脫出去,急得連聲喚出廂內五六個紈絝,哄笑著挾住他,生生拉進廂房。
幾人在玩葉子戲,一把賭下來數額不小,高祟盡管出身世家,輸多了也犯急,陸九郎是個中高手,輸贏皆能拿捏,此刻實在走不脫,只有陪著玩起來。
劉駢最為年長,打著滑腔道,「還當嶺南是個苦差,陸九一去就成了四品將軍,功勞來得容易,又大張旗鼓的整宅子,不知從南邊刮了多少。」
這些世家子原本瞧不起陸九郎的出身,但這小子真是個人精,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總能吸引各類美人,才讓他混到一處。如今見他名動朝野,青雲直上,難免生出了妒意。
陸九郎丟出一張葉子牌,輕描淡寫的道,「那鬼地方蚊子多過沙,叛軍潑悍奸惡,我一條命都險些搭上,哪比得了兄弟們在長安快活,等近一陣忙完,大伙一道樂一樂。」
衛孜自詡風流,比起牌戲更好風月,也酸溜溜道,「前日南曲的商娘子屈尊降貴,主動尋我說話,你們猜怎麼著,她聽說陸九回來又沒見著人,問我是不是有新歡了!連花魁也栽在他手上,還能不多請幾頓?」
眾人豔羨的起哄,陸九郎嘴上笑罵,心有旁騖,聽得街面上人聲沸鬧,不覺心跳神移。
偏偏一幫紈絝輪流出牌,高祟將手扶在他肩頭說笑,陸九郎動彈不得,強抑著煩燥,不似平日一般留手,直殺得幾家面如土色。
高祟見他越贏越多,樂得眉花眼笑,趕開小廝親自端茶倒水。
最後劉駢扛不住,扯個由頭散了,外頭天已經暗了,街面的人也少了,高祟親熱的將陸九郎送上馬,殷殷約了下次聚樂。
陸九郎贏得毫無快意,壓著一肚子火,轉頭打馬回府,進門也不顧新買的僕役迎候,直接進了後院的樓閣。
閣內一片幽暗,陸九郎從雕窗望去,隔鄰的韓宅盡收眼底,那邊人聲雜鬧,已經迎來了新的主人,僕役正忙碌的整理箱籠。
內眷所居的小樓燃起燈火,窗扉並未開啟,卻有一個纖長的影子投在窗上,形廓秀美,身姿輕盈,一舉一動無不熟悉如昔。
無論天子屬意誰來繼任河西節度使,韓家人目前仍是河西十一州的執掌者,朝廷給予了隆重的禮待。
韓家二公子韓昭文獻上豐厚的貢品,獲天子御書房召見,夜裡還大興宮宴,盛情相迎。
煌煌巨燭高燒,燦燦金柱耀目,映得殿堂流光溢彩,宮女與內監分侍左右,案上置滿珍肴與美酒,樂伎奏起了歡曲。
宮宴雖有規矩,遠比朝會隨意,眾多官員按品階入坐。時下風潮祟奢,群臣的服飾極盡絢彩,各種金紫、碧藍、綺綠襯著繚亂的寶光,令人目眩神搖。
長安酒樓講了數年河西英雄傳,以致韓氏兄妹入城之時萬人空巷,爭相而睹;文武百官當然也滿懷好奇,待韓氏兄妹入殿,盡皆望了過去。
韓家的二公子韓昭文緋袍玉帶,相貌堂堂,一手拄杖而行,有種瀟然的氣度,服飾既不過於奪目,也不刻意謙低,頗合他此行的身份。
而傳說中的赤凰將軍的確是個年輕女郎,她的眼眸黑澈,似載著祈連千萬年的霜雪,鼻如瓊玉,孤秀而清絕,紅唇豔烈如火,氣質英姿驕冷,一身黑色胡服,卻壓過了滿殿華彩,宛如暗夜裹著灼灼明光。
人們聽過無數赤凰將軍的傳言,關於她的美貌,她的奇特,她統領萬軍的強勢,或是命硬剋死未婚夫,二十六歲依然雲英未嫁的尷尬。當這一刻,伊人踏著紅氈而來,滿殿鴉雀無聲,無不為之驚豔。
天子近年沉迷丹道,宮宴多由皇子出面,李睿昔年到訪沙州,對韓家的觀感良好,這一次便是他來主持。
李睿雖見過韓明錚,僅限於病容,全沒想到如此出色,也有些驚訝,甚至生出了某種微憾。不過他貴為皇子,所見絕色無數,身份也不適合與封疆之臣過近,一念瞬間就散了,含笑與韓氏兄妹敘些舊事,盡了主人之誼,就帶著隨從離席了。
皇子一走,宴場徹底放鬆下來,成了百官之間的酬應。
韓昭文有備而來,對朝中大臣了如指掌,得體的酬酢,面不改色的飲了一杯又一杯,始終笑言款款,對答清晰敏快。
韓明錚以女子之身領軍,容顏又如此絕豔,眾臣爭相攀談,她也毫不推拒,一夜下來同樣飲酒無數,旁觀亦為之駭然。
宴上傳酒不停,歌樂百戲不斷,數百人的歡騰持續良久,到了後半夜依舊喧雜,有人撲醉於桌,有人滔滔不絕,更多的三五成群的談飲,終於不再簇圍著韓氏兄妹。
韓昭文鬆了口氣,取了塊肉乾嚼咬,目光掠過眾多官員,在殿側一停,望向身邊的妹妹,「怎樣?」
韓明錚神情如常,推盞起身,「無妨,我去更衣。」
韓明錚到底飲得太多,還是有些恍惚了,強壓下來不顯於外。
待她更衣後走回,半途腳步發飄,心知不妥,塞荷包打發了內監,尋了一處角亭暫歇。
角亭位置甚偏,幽暗少有人來,她昏昏倚了一陣,忽然覺出有異,心神驟警,睜開了雙眼。
亭外多了一個黑沉沉的影子,忽然開口,熟悉的聲音似揶揄又似嘲弄,「還當你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原來不過如此。」
韓明錚的呼吸凝了一瞬,沉默不語。
遠處的宮燈映來朦淡的光,隱約映出陸九郎的模樣。
五年後他更形高大,英銳分明,頰上的傷痕淡了,不但沒有損傷容貌,反而添了野性的魅力,氣息異常強悍,一步步行近,就如一頭猛獸來臨。
韓明錚不覺坐直,身形越來越緊繃,目光也變了。
陸九郎突然停了步子,沒有再靠近,「見到故人,一句話也懶得說?」
韓明錚氣息微鬆,卻不知說什麼,半晌方道,「陸將軍,久違了。」
陸九郎靜了片刻,忽然一嗤,「從前我任你呼來喚去,何時當得上一聲陸將軍。」
韓明錚避過話中的諷意,平靜道,「以往是我失當,陸將軍如今飛黃騰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陸九郎卻越發刻薄起來,「可惜韓家不比當年,弄得千里迢迢入京乞官,連你都要陪著灌酒。」
亭內的氣氛更僵了。
韓明錚已經退讓,仍免不了受嘲,心頭滋味難言,也不爭辯,「長安萬紫千紅,陸將軍正當春風,何必還在意邊僻之地。恕我倦了無心敘話,只想休憩片刻,閣下自便。」
她倚著亭柱合眼,等他自己離開,許久未聽見腳步漸去,反而酒意再度襲來,不覺墜入了昏沉。黑夜遮沒了她的身形,微光映出美麗的臉龐,細白的玉頸斜倚,似一隻輕淺棲伏的凰鳥,稍一踏近就會觸飛。
陸九郎靜靜的凝望,不知在想什麼。
宮宴的樂聲續續而揚,過了一陣,突然傳來語笑聲漸近。
一人嬉笑道,「不是說赤凰將軍就在附近?人呢?」
另一人接口,「她既然躲出來,定是有些醉了,再灌幾杯應該差不多了。」
前一人道,「這樣的美人最好是醉得人事不清,寬衣解帶,那才是妙極。」
兩人淫猥的大笑,正在搜尋,其中一人忽見黑暗中一雙眼睛鷙亮如狼,悚然一驚。
然而復又一望,哪有什麼狼,卻是一人笑吟吟的從暗處走來,親熱的喚道,「這不是孫兄?我才出來小解,你怎麼就離席了,宴上不熱鬧了?」
孫珪是太中大夫之子,任宮中侍衛,近期認了內樞密使馬安南作乾爹,登時威風了許多。
陸九郎出身低微,容貌出挑又擅結交,孫珪本來瞧不上,誰知這人猛然躥升起來,官職遠高過自己,不好再如過去一般鄙夷,隨意哼哈兩句敷衍。
陸九郎卻似看不懂臉色,殷勤的把住臂,「難得與孫兄同席,今夜務必要喝個盡興,可不許躲酒。」
孫珪當然不情願,哪裡敵得過陸九郎的勁道,給他熱情萬分的挾走了。
幾人的掙扎與嬉笑聲遠了,後方的角亭依然沉靜,隱沒在夜色中。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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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1:19 PM
第七十七章 比鄰居
韓家在長安的宅邸一樣闢了武場,只是原主人年邁用不上,長期閒置,直到此次韓氏兄妹到來,才算得了使用。
韓明錚從武場行出,日頭已經高升,庭院的石桌擺好了早食。
韓昭文昨夜飲得太多,晨起仍有不適,披了件寬袍飲湯,打量一眼道,「還擔心你頭痛,看來不妨事,酩酊玉的效用不錯。」
韓明錚從荷包取出一枚碎玉,「宮宴已過,應該不需要了,二哥應酬多,拿著更合用。」
韓昭文揉著額角,回道,「在長安少不了宴請,就你那稀鬆的酒量,沒它怎麼成,自己收好。」
酩酊玉來自黑衣大食,色澤如櫻,大如指蓋,壓在舌下可以化解七成酒力,韓明錚昨夜能順暢豪飲,全是此物之效。她聽了也不再推讓,取一塊燜餅撕開,就著羊湯進食。
韓昭文擱下湯碗,提起話語,「昨夜你離宴時碰上了陸九郎?」
韓明錚停了一瞬,「是。」
韓昭文毫不意外,「我就知道,那小子坐在殿側,待你一出去就沒影了,他說了什麼?」
韓明錚靜道,「無非是幾句嘲諷,沒什麼相干。」
韓昭文一攢眉,「狼心狗肺的東西,阿爹當年沒虧待過半分,白給了一身本事,他另投貴主,不記舊恩也罷,還幸災樂禍起來。你沒見他回宴後吆五喝六的與人拼酒,不知有多得意。」
陸九郎畢竟是河西所出,自從他入中原為官,韓家一直有留意,宮宴前就知曉會遇上。
韓昭文雖厭此人,也明白避不開,「陸九郎投了五皇子,本朝的規矩是立嫡長,簇擁大皇子的重臣更多,內裡的撕扯少不了,他若再來糾纏,你定要離遠些。咱們此行至關重要,萬事謹慎,絕不可捲入朝中爭鬥。」
韓明錚應了一聲。
韓昭文緩了神情,「別怪二哥話多,阿策來前千叮萬囑,叫我看好你,別又給那小子哄了。裴行彥是個沒福的,家裡波折也多,平白磋砣了你。家人都商量好了,不必再顧慮裴家,等回去就給你在軍中挑個出色的,風光的把親事辦了。」
韓明錚只道,「阿策想多了,以前的事早已過去,我當與他從未相識,能有什麼關聯?」
韓昭文冷冷一哂,「陸九郎未必肯甘休,他將宅子選在鄰側,避嫌也不顧,無非是想顯耀。赤凰將軍的名頭太響,萬一將你騙到手,既羞辱了韓家,又能在眾多紈絝面前誇口,別當他做不出來。」
韓明錚沉默了。
一個健朗活潑的大男孩奔來,「姐夫,將軍,今天教的我練完了。」
韓昭文暫且按下心事,招呼道,「司湛來了,流這麼多汗,先歇一歇。」
司湛是韓昭文的妻弟,今年才十七,天生的腿長體碩,看著與青年無異,他去年開始入營跟著韓明錚學槍,稱呼也隨了營裡,習慣的在她身旁坐下,扯起衣衫擦汗,「長安太熱了,這裡的人怎麼受得了,哪有河西早晚涼快的舒爽。」
韓明錚遞過一碗杏子水,他接了一氣飲下,方才舒服了。
韓昭文心有所感,抬頭一望亮晃晃的金陽,從早到晚散發著熾熱,宛如無處不在的天威,讓人無可遁避。
同樣的陽光下,隔鄰的陸府也來了一幫客人。
高祟等幾名紈絝相約而來,將府內通逛了一圈,不禁生出羨慕。
衛孜向來挑剔景致,也不由誇讚,「既顯格韻又不失風雅,陸九當真是富貴了。」
劉駢陰陽怪氣的道,「該叫陸大人,就憑這一步青雲的本事,咱們將來想拍馬都難。」
等進了樓閣,眾人又一訝。閣內雕扉極大,製藝精絕,卻連窗紙也沒糊,夏日裡還能取個涼暢的逸趣,到冬日大約就成了雪洞子,床榻雖然新漆鋥亮,擺置的雅件卻少,諸如字畫、瓶盞、香爐、古董等等一概沒有。
高祟看得大為搖頭,「外頭精致,裡面怎麼如此粗簡?」
陸九郎輕鬆以對,「蓋宅子耗光了,都快打飢荒,哪還有銀錢置辦其他。」
劉駢半點不信,「破宅子爛了多少年,能整治成如今這樣,還裝窮糊弄誰呢?」
陸九郎雙臂環胸,慢條斯理道,「挖池子、墊台基,花錢如流水,還有什麼萬金的湖石,金絲的楠柱,琉璃的玉瓦,聽著無一不好,結果耗得精窮。屋裡先簡著吧,反正外人也瞧不見。」
幾人全是敗家子,當然明白這些玩藝何等燒銀子,登時哄笑。
劉駢幸災樂禍,「誰叫你新富乍貴的不通門道,讓人哄了,五皇子沒賞你個得力的管家?」
陸九郎雙手一攤,「管家當然給了,可惜變不出銀子來,還找我要花銷。」
高祟哈哈大笑,「知道你沒人使喚,咱們特意給你送來了。」
幾個人合送了八名男僕,一溜躬身行禮,看著確實齊整。
陸九郎也不推拒,一併收了,「多謝,幾位弟兄解了我的急難,不然好歹得了賜賞,院子還得自己掃,傳出去實在不大體面。」
幾人大笑,衛孜心心念念的還有一事,「隔壁的赤凰將軍是你的舊主?你素有風流手段,當年可曾得手?」
陸九郎笑容不變,「我哪有這份能耐,怎麼,衛兄動心了?」
眾人聽聞赤凰將軍的美貌,皆是心癢如搔,衛孜迫不及待的道,「你要是幫兄弟一把,讓我一親芳澤,回頭送你十個美人都成。」
陸九郎也不答話,將他上看下看,左看又看,只是搖頭。
衛孜自負瀟灑,給他瞧得急眼了,「陸九,你什麼意思?」
陸九郎拖長聲音,「我是瞧你身板不成,怕架不住這份豔福,弄丟了小命。」
幾人哄堂大笑,衛孜急赤白臉的道,「她好歹是個女人,我殷勤小意的哄著,難道她還會動手?」
陸九郎輕佻道,「女人沒有不善變的,萬一鬧起脾氣,尋常嬌娘至多撓個滿臉花,女將軍可不同,一拳揍得你進了棺材,輕飄飄的一句誰知你這般不經打,陛下都不好裁斷。」
高祟與劉駢狂笑不止,衛孜羞惱之餘,不免疑起來,「她真如此凶悍?我看就是個冷美人,怎麼你說得像母夜叉。」
陸九郎嬉笑以對,「那是在宮中,你沒見她在陣上的模樣,提刀砍得人頭滾滾,蕃兵都望風而逃。敢把羅剎當牡丹花,你要是將來缺胳膊少腿,別怪兄弟沒提醒。」
衛孜啞然,望了眼隔院,悻悻的面色不佳。
高祟聽得樂不可支,嘩笑道,「要我說平康坊多得是軟玉溫香,何必自討苦吃,今日說好了去南曲快活,還不走?」
劉駢大剌剌的斜眼,「喬遷已賀,僕人送了,陸九還不得做個東?」
陸九郎自然不推托,「哪怕當褲子,該請的少不了,你們先去馬車,我換了衣裳就來。」
幾人笑哈哈去了,陸九喚來五皇子所送的管家,把一干男僕領下去訓話。
等人全打發了,陸九郎在樹下負手而立,宛如自語,「都不是好東西,暗裡盯著些,只要我在府中,誰也不許進後院。」
樹影中傳來應聲,一個前額微禿的男人踏出來,相貌平平,一團和氣。
紀遠曾是平州軍吏,民亂時險些給叛軍吊殺,陸九郎救下來,發覺這人活絡圓熟,周密可靠,將他留在了身邊,幫著處理一些私事。
陸九郎又吩咐道,「韓氏兄妹來長安帶了人,打聽下是何身份,韓家近期應了哪些宴請,向誰家遞了帖子,查得隱秘些。」
紀遠就如一個尋常親隨,領命後退了下去。
陸九郎眸中含誚,足尖一落,碾死了萬金湖石邊的一隻小爬蟲。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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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1:29 PM
第七十八章 平康坊
要問長安城何地最讓男人津津樂道,陶然忘歸,莫過於平康坊。
平康坊緊鄰皇城,不僅有宰相、公主、國子祭酒,六部尚書等高官豪邸,還有北門的北、中、南三條小巷,時人呼為三曲,為眾多教坊官伎的雲集之地。
三曲之中樓宅林立,池苑精美,看不盡的風流奢華。其中以南曲的名頭最響,女伎姿容絕豔,才藝出眾,甚至能吟詩品賦,出入王公大臣之宴;中曲略次,招待官紳或名士;北曲則來客混雜,多為應試舉子或富商、紈絝之流。
如高祟這等子弟,在百姓面前還能矜誇,到了平康坊至多能入中曲,南曲的美人就如天上神女,連裙帶也碰不著。
不過陸九郎是例外,當年他身為宮侍,跟著皇子出入,卻在南曲如魚得水,不必一金一銀,蒙得佳人另眼相看,簡直妒死了衛孜。
此次有他出頭約見,幾人興沖沖進了南曲,來到了一方豪苑。
苑內碧水清波,兩岸長柳垂蔭,樓閣深遠,高祟正納悶未見路途,柳蔭深處現出一葉竹筏,持竿的居然是個白衣嬌娥。
一行人踏上竹筏,高祟見女郎朱顏皓齒,秀若春華,頓時心動,「這莫不就是商娘子?」
女郎含笑一睨,將幾人送到一處水瀑前,劃著竹筏去了。
衛孜曾在王公的宴上見過商娘子,嘲笑道,「這是個接引的罷了。」
水瀑一分,一個粉衫麗人持傘而立,頗具妍態,劉駢一喜,「這位是商娘子?」
女郎不語,引客穿越瀑下的石道,出來見紫藤如瀑,半空懸著巨大的魚燈,頭尾隨風而動,斑讕紛彩,庭院內花樹簇簇,幽香沁人,宛如夢中異境。
院內有一方華堂,堂內裝飾高雅,情致不俗,銅爐淡煙裊裊,絲竹清韻若有似無。
衛孜未見佳人已覺銷魂,大為讚嘆,「都道南曲如神仙閣,果然名不虛傳。」
劉駢連見兩個美人,均不是商娘子,越發心癢難耐,「娘子呢,怎麼還不出來?」
衛孜雖是初次來,也聽說過其中的門道,「南曲的娘子哪能輕易得見,似商娘子這等聲名,必定要梳妝更衣,精心描容,大約一兩個時辰後就出來了。」
劉駢大愕,不禁急了,「難道皇親貴胄來也是如此?」
衛孜啼笑皆非,「這話問得有趣,劉兄若是皇子,當然不必等。」
高祟訥訥道,「不是有陸九的情面?」
陸九郎也不爭面,似笑非笑,「那又如何,我一個四品官,能坐在這就不錯了。」
劉、高二人啞了,自知不是陸九帶著,連大門也進不來,唯有老實的飲茶等候。
好在此次等待不算太久,不到半個時辰,內廊傳來珠簾一層層掀動的清悅之聲,隨著光影漸動,一抹麗影冉冉而出,行來一個花顏玉肌的美人。
只見她雲鬟峨峨,妙目流波,裙擺如霧而揚,風儀纖柔婉媚,盈盈然似神仙妃子。
衛孜、高祟、劉駢看得魂飛天外,忘形的起身相迎。
陸九郎卻淡淡的一撩眼,也不言語,揚手一引。
玉人凝立半晌,面含微嗔的一近。
陸九郎牽住玉指一拈,姿態輕佻又懶慢,嘴角一勾,「許久不見,青青玉容勝昔,幸未相忘。」
商娘子名青青,幼時是官宦之女,然而父親獲罪抄家,牽連她沒入教坊,受了多年嚴苛的訓養,而今出落得色藝雙絕,名動長安,為南曲群芳之翹楚。
她本就嬌柔殊麗,又深諳男人所好,宛如主家款待四人,言語妙黠趣慧,風流婉轉,三名紈絝給迷得神魂皆醉,筋骨無不酥軟。
衛孜心神蕩漾,喃喃道,「見了商娘子,赤凰算什麼,恨不能長宿溫柔鄉。」
高祟與劉駢紛紛附和,陸九郎垂眸啜酒,並不言語。
商青青姿態美妙的斟酒,笑吟吟道,「衛公子說的是赤凰將軍?我還未曾見過,她生得什麼樣?」
劉駢輕浮的嘻笑,「也就是聲名大些,風情遠不如娘子。」
他說話間就想捏住美人的手,商青青哪會讓其得逞,輕妙的一避,忽然侍奴過來稟告,外頭有生客衝擾。
劉駢登時大怒,「娘子是想見就能見的?哪來的悖貨,一點規矩也不懂!」
衛孜一樣不快,但也知南曲的客人非富即貴,謹慎的問,「生客?可有來頭?」
等得知是一幫從未來過南曲的蕃客,連漢話也不利索,聽聞商娘子名氣大就不管不顧,定要她出面款客,三人的膽氣頓時壯了。
蕃客不可能是高官,無非是外來的胡商,高祟立時讓侍奴將人攆了,以免擾了雅興。
哪想到侍奴去了片刻,外頭傳來驚喊,那些蕃人竟然橫蠻的強闖進來。
領頭的漢子體格健碩,寬袍勒金帶,腰間別著金刀,刀柄鑲著一枚鴿蛋大的紅寶石,華麗又耀眼,看著就囂張炫誇,身後跟著幾個悍勇的隨從。
那漢子相當無禮,指著幾人生硬的迸出漢話,「滾出去!女人留下!」
商娘子從未見過如此凶蠻的來客,驚嚇得花容失色。
劉駢怒跳而起,當堂捲起袖子,「好個東西,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居然給爺耍起橫來!」
衛孜嚇得往陸九郎的背後一縮,色厲內荏的喊叫,「放肆!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高祟又氣又惱,戟手罵道,「南曲是風雅之地!野人也敢亂闖!陸九,揍他!」
三人雖是宮侍,拳腳相當稀鬆,嘴上敢如此硬氣,正是因旁邊還有陸九郎,就指望他大打出手,自己跟著在美人面前一展威風。
領頭的漢子被三人激怒,惱得青筋迸出,手已經捏住了金刀。
沒想到陸九郎掠了兩眼,居然漾起笑,「都是客人,不必傷了和氣,我們退讓就是。」
他居然連爭也不爭,笑嘻嘻的起身讓了席。
那漢子大出意外,當他膽怯,大笑嘲罵了幾句,一幫隨從蔑然嘩笑起來。
劉駢看得目瞪口呆,氣咻咻道,「陸九,枉你號稱蒼狼!幾個蕃商都不敢打,怎麼這樣沒骨頭!」
陸九郎也不理會,對著商青青道,「今日不巧,我改日再來,你自己留心。」
商娘子面色倏白,櫻唇微顫,指尖扯住他的衣袖,水盈盈的眸子溢滿惶恐與哀求,柔弱得令人心碎,是個男人都會不忍。
然而陸九郎大約是個太監,壓根不顧她的求助,一把挾起高祟走了。
他當先一走,衛孜哪敢面對一群凶漢,趕緊跟著跑了。
劉駢喚也喚不住,進退兩難,對著商青青無限柔情的道,「陸九這慫貨竟然逃了,娘子莫急,我去將他罵回來。」
說完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美人獨自面對幾個蠻漢。
高祟給陸九郎硬挾出來,又懵又氣,一迭聲的要他回去助美人。
陸九郎聽而不聞,輕快的沿路躥出,十來丈外碰上一個人,那人正伸頭聽堂內的動靜,一見陸九郎就佯若無事的轉開。
陸九郎居然還上去搭話,「這位好生面善,是朝中哪位大人?」
那人越發不自在,矢口否認,抽腿要走。
衛孜恰好追上來,衛父是戶部侍郎,逢年過節的常有六部官員往來,登時認出來,「這不是禮部的宋郎中,也是來拜訪商娘子?」
宋郎中神情尷尬,支唔兩句溜了。
衛孜看得莫名其妙,對著他的背影奚落,「來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犯得著藏藏掖掖?不過也是奇了,憑他的職務進得了南曲?」
陸九郎心下了然,微諷道,「他哪裡夠格,不外是陪著旁人來的。」
高祟仍是一肚子怨氣,怪責道,「管他是陪誰,陸九中了什麼邪,竟然這般懦弱,不過是幾個蕃人,你就將娘子拋下逃了,將來還怎麼好親近?」
衛孜突然省過來兩分,狐疑道,「難道他是陪著那些蕃人來的?」
陸九郎笑而不語,慢悠悠向外行去。
高祟一邊跟著一邊念叨,猶是不捨商娘子的嫵媚情態。
衛孜想了一通,忽一跺足,生出了後怕,「聽說吐蕃派了達枷王子過來和談,算來差不多該抵達了,既然有禮部的官員陪著,態度又如此囂張,方才那幾個必定就是了。」
追上來的劉駢一停,高祟悚然一驚,脫口而出,「我的娘!險些打出大禍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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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1:57 PM
第七十九章 天心晦
打蕃商事小,要是為一個官伎爭風,打了來和談的吐蕃王子,那就成了轟動朝野的大事,只怕陸九郎轉頭就要給謫出長安,打發到哪個邊地吃灰。
這一局的安排可謂精妙,只是漏了一著,陸九郎不但見過達枷王子,還曾與之交鋒。
達枷當然也沒認出,這個被他嘲笑的怯懦男子,就是昔年在萬軍叢中橫刀相迫的河西卒,更不會想到初抵長安就被人利用了一回。他一邊鄙夷中原人的軟弱,一邊大剌剌的享受美人的服侍,只有宋郎中垂頭喪氣,不知如何交差。
陸九郎清楚誰在暗中撥弄,辭了友伴就入宮去了。
長安驕陽正熾,映得九重宮闕的琉璃瓦金光萬道,如天子之威,灼人不敢直視。
甘露殿的御書房四角置冰,清涼宜人,幾位重臣低聲交議,隨著小黃門的一聲通報,內外俱靜,一個明黃的身影行來。
天子步履端重,面容威肅,辨不出一絲喜怒。
作為君王,他的即位是一個傳奇。少時木訥寡言,泯然於眾皇子之間,人皆以為痴傻,足足卑弱了三十餘年,直到時局數易,他被有心人當傀儡扶上御座,卻霍然展現出英睿的手段,如霹靂橫掃爭議,牢牢控住了皇位。
多年的沉潛讓他深斂隱忍,也讓他多疑善變,連近臣也難以揣測。而今年過五旬,精神與體魄不復盛年,依然對立儲之事誨莫如深,反而篤信起丹藥之術。
內樞密使馬安南殷勤的問候,「臣觀陛下氣色紅潤,步履輕盈,龍體似更為康泰?」
天子少有的現出輕愜,「不錯,那道士有些能耐,丹藥效力甚佳,朕服食後精力健旺,腿也不疼了。」
馬安南是內監出身,極擅迎合帝心,笑道,「哪是道士之力,分明是陛下洪福所致。」
天子隨口道,「既然你那乾兒子薦了人,該給些賞,左軍還有什麼空缺?」
丁良掌左軍,泰然自若的回道,「左軍近期並無實缺,倒是聽說右軍要補個將軍。」
掌右軍的季昌頓時不樂意了,有空缺也已暗許了人,不陰不陽道,「無實缺怕什麼,還能讓丁大人為難?候一輪補上就是,一樣為朝廷效力。」
丁良笑裡藏刀,「既然於陛下有功,哪能給個等補,賞下去也不好聽,馬大人說是不是?」
馬安南何等圓滑,兩邊都不沾,「但凡陛下所賜,皆是甘霖天降,只有感恩無盡。」
三人皆為權宦,見面客氣帶笑,暗鬥從來不斷,其他臣子裝作不聞,最後還是天子落定,給了個左軍中郎將的虛職。
宰相沈桐上前,「稟陛下,蕃使一行已抵長安,等待朝廷召見。」
蕃人佔據西南高原之地,一直與中原為患,直到河西重歸,王廷大受鼓舞,近年來逐步收復了三州七關,蕃軍才氣焰略低;而中原藩鎮內亂不斷,耗得國庫空虛,也不願與蕃人長期膠戰,遂定了這一場和談。
天子回道,「三日後宣見,著南院宣徽使會同兵部與蕃人相談。」
沈桐接著稟道,「河西節度使至今未定,韓昭文再度上書,求駐長安,襲韓金吾之志。」
天子不置可否,轉而詢問眾臣。
丁良不假思索,「自從韓戎秋離世,河西動蕩不寧,可見韓家實力漸衰,不合再統領十一州。」
季昌少不得唱個對台,「河西民情復雜,哪能輕變,一旦激起動亂,蕃人定會趁虛而入。」
丁良反口駁道,「眼下正當議和,蕃人不會輕動,正方便朝廷的調馭,給河西換一個能吏,甘州裴氏也是地方豪強,實力絕不弱於韓家。」
季昌似笑非笑,「就怕蕃人狼子野心,未必肯領會丁大人的信任,一見韓、裴兩家爭起來,立時興兵作亂。」
丁良寸步不讓,輕哼一聲,「一味加恩韓家難道就妥了?他們能耐不足,才作出謙忠之態,假使朝廷期許過高,促得驕狂了,未必不會成為大患,還是該扶起裴家制衡。」
二人唇槍舌劍的爭論,天子面無表情的傾聽。
馬安南揣摩聖意,左右逢源,「河西萬里之遙,朝廷難以轄制,對韓家當校驗忠誠,不可輕允所求;至於蕃人,一慣的狡悍,亦是不可不防。」
宰相沈桐也不讚成輕易撤換,「可惜韓金吾沒有成年的兒子在長安,不然放回去繼任倒正好。」
這也是朝廷的慣有之策,將養在長安的質子放歸爭權,必然會受手足的排擠,質子就得倚仗中原的扶持,越爭越與朝廷一心。
幾名大臣論了半晌,天子未發一言,待臣子退去,他也微覺疲憊,起身向御花園行去。
五皇子李睿過來請安,皇子成年後慣例要遷出宮外,唯他得天子寵愛,仍在宮中居住。
天子不經意的一問,「涪兒近日身子如何?」
李睿答得輕暢,「昨日才去十六王宅探過,皇兄病氣已消,精神大好,請父皇放心。」
天子滿意的點頭,「你這做弟弟的很好,涪兒也是體弱,讓內庫送些補藥過去,叫他安生息養,不要為瑣事勞累。」
大皇子李涪時常多病,這其實不是壞事,他一向不得父親歡心,天子礙於大臣的諫議,給了些政務讓他掌辦,態度卻很嚴苛,動輒責備,直到病了才略為鬆緩,又顧念起骨肉來,父子之情方得以維續。
天子在李睿面前很是慈愛,「你對邊疆之事也算知曉,可明白此次和談的目的?」
李睿於政事上相當用心,侃侃而言,「河西雖然收復,涼州仍受蕃人所控,終是一塊心病。如果邊境能安寧幾年,待錢糧上緩過來,就能嘗試克復涼州,免去西顧之憂。」
天子嘉讚了一句,「正是如此,聽說蕃地如今也不安寧,成年的兒子各有母族支持,爭得不可開交。王弟央格因夜襲激死韓戎秋,得到了重用,國相庫布爾不甘失勢,擁蕃王的幼子而反,雖然被央格所滅,各部的動蕩也不小。」
李睿深悉其意,「所以蕃人提出議和,他們同樣需要休養生息。」
天子緩步而行,欣賞路邊的芳花,「不錯,但主張議和的是央格,來的卻是狄銀一系,未必能談出成效,你且隨著一聽,就當增些閱歷。」
李睿當年代巡西北,就聽聞過狄銀不甘被派踞在外,一意以軍功而進,後來又野心勃勃的掠襲河西,致使韓、裴兩家失和,這樣的人哪肯和談,大約不願央格達成協議一長聲望,才讓弟弟達枷出使。
他隨即應道,「兒臣明白,自當謹慎而觀。」
御池內的鳧禽帶著幾隻雛鳥游過,天子投目而視,忽道,「陸九郎既為韓家所出,到底與他們有何關聯?」
李睿早就反復查過,謹慎道,「有傳聞他是韓戎秋的私生血脈,但並無實據,韓家從未承認,他對此也一無所知。」
就算真是韓家血脈,一無母族倚仗,二無親族承認,宛如無本之木,給了敕封也掌不住河西,天子沉吟片刻,棄了想頭,「這人還算可用,嶺南之事辦得好,先放進右軍當差。」
這正是李睿心中所欲,剎時怦然一動,嘴上道,「他太年輕,沒什麼家世根底,一下拔進右軍,只怕會引人非議。」
天子答的意味深長,「沒有才好,行事方能狠決,這等人用起來趁手,處置的時候也輕鬆。」
內監端來一方金盤,玉碗內裡盛著一枚溜圓的紅色丹丸。
天子拈起紅丸服下,熱力湧上肢體,精神陡然煥發,無意再思索朝政,他摒退了兒子,大步走入了后妃的宮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2:15 PM
第八十章 兩相爭
韓昭文遠行前就有預料,韓家雖掌著河西之地的大權,卻遲遲接不到新的敕封,可見天子的態度。縱然明面上禮遇不減,文武百官豈會看不出,交際時定少不了冷嘲熱諷,捧高踩低的羞辱,沒想到實際的情形遠好於此。
這還是因妹妹之故,韓明錚作為當世無雙的女將軍,連天子都好奇的召見,何況文武百官。不必韓家上門拜見,無數的邀帖紛來,上至皇妃,下至公卿,無不想一睹赤凰。
司湛隨著參與了兩次宴請,也給長安人的熱情驚著了,待發現城中的貴女開始盛行穿深色男裝,挽髮束冠,英秀如男兒,他更是目瞪口呆。
借著這陣風氣,韓昭文的結交之路出奇的順暢,司湛也得到許多關注,結識了不少世家子弟,一次宴上還給拉去打馬球,成了左軍中郎將孫珪的隊員。
這一場馬球由兩隊男兒競逐,鬥起來極有看頭,場面激烈,吸引了大批觀者。
孫珪挑了禁軍中的好手,個個身強體健,馭馬流暢。對戰的也是宮侍,馬上功夫明顯差多了,一時給連連得分,壓得相當狼狽。
司湛大顯身手,連中數下,正覺得意之時,對面鬧嚷著換上了一個人。
那人身姿修偉,俊朗非凡,一副浪蕩不羈的意態,騎姿格外漂亮,腰背放鬆,馭馬靈轉自如,司湛一看就知厲害,頓時留上了心。
果然此人馬技超凡,持鞠杖乘勢奔躍,飄忽如電,連連攻破得分,看得觀者呼聲雷動,氣氛空前的熱烈。孫珪大為緊張,呼喝一群人左封右堵,卻給他引得東突西奔,疲亂紛忙,個個狼狽不堪,引起了一陣哄笑。
司湛見對方又要擊球,揮鞠杖去截,那人抄避而過,錯身時一記側撞,力道沉猛,司湛險些摔下馬。他穩住身形一望,見對方神情懶慢,眸光帶挑釁之意,不禁動了怒火,全力爭逐起來。
那人似刻意為敵,二人鬥得極凶,險招迭出,鞠杖與馬球亂舞,場面精彩紛呈。司湛到底年少,架不住對方又詐又橫,屢屢上當,被他數次凌空擊球得分。
隨著場外陣陣喝彩,對手展盡風頭,硬生生連勝三局。
司湛從沒遇過如此狡橫的對手,累得渾身是汗,輸得滿心不甘,見那人給眾多世家子簇擁,側望過來一笑,笑中諷意鮮明,他近乎要氣炸了。
孫珪才升了官,一心想顯耀,卻給挫得灰頭土臉,自然惱怒之極,對著陸九郎一幫人又不願失了顏面,陰陽怪氣的道,「好個陸蒼狼,對著弟兄們耍狠就罷了,司小哥才十七,河西的小同鄉也不留情?」
司湛一怔,方知這人就是陸九郎。這個名字數年前在沙州一度沸揚,很快又匿去無痕,他當年還小,並不知曉其中的干係,此次出發才聽韓昭文提及,明白要防範,登時生出了警意。
陸九郎略略一怔,隨即輕佻一哂,「瞧著個頭不小,怎麼才十七?罷了,算我的錯,請弟兄們喝酒。」
孫珪在宮宴時給陸九郎灌吐了,一直懷恨,聽得心頭一動,悄聲問起司湛,「你酒量如何?」
河西人慣飲烈酒,司湛也未多想,「還不錯,百來杯不算什麼。」
孫珪趁勢攛動,「你瞧陸九郎的輕狂樣,實在可恨,他在酒桌上慣好逞能,一會去酒樓狠狠灌他一回,為大伙出口惡氣。」
司湛心底也有氣,立時應了,還特意去向韓明錚借酩酊玉。
韓明錚被一眾貴女所簇,也無暇細問,摘了荷包給他。
陸九郎給同伴簇擁著,眼光不著痕跡的一瞥。
待司湛回來,孫珪已經應了劉駢一隊,兩幫人轉去酒樓縱情飲宴。
司湛的酒量雖好,拼到一半就知不是陸九郎的對手,他扯了個由頭出廂,從荷包裡取了玉,正要放入舌下,忽的給一手截去。
陸九郎竟悄沒聲息的跟來,奪人東西毫不忌諱,「司小哥跑什麼,酒還未鬥完呢。」
司湛大急,又不好揚聲,「還給我!」
陸九郎將玉扣住,不緊不慢道,「不知這是什麼,不如讓各位兄弟品鑑一番?」
司湛慌了,此物的用途一旦洩露,自家將軍難免要受議論,他的話語登時一軟,「是我不敵陸將軍,甘願認輸,請將玉還我。」
陸九郎無賴一笑,忽然壓低了聲音,「告訴韓七,要想取回,翻牆過來找我。」
禁軍是天子護軍,分為左右二部,數代以來均為宦官執掌。任職者無不地位超凡,權柄熏天,甚至能影響新帝的擁立。丁良與季昌各領一軍,皆為皇帝心腹,權勢之大,連宰相也要避讓三分。
兩軍的將領升遷不必通過朝奏,薪餉三倍於別軍,每逢大赦還有額外賞賜,樣樣令人眼紅,許多官員與富紳為了將子弟塞入,不惜重金賄通門路。
陸九郎曾當過禁軍侍衛,因出身寒微,同僚不大瞧得起,直到外放闖出名頭,加上此次天子擢拔,一躍成了右軍將軍,著實震驚了百官。
季昌身著紫蟒錦衣,皮笑肉不笑的接了他的覲見,「陸將軍不錯,連皇上也親口嘉讚,就怕右軍的池子水淺,容下不閣下的大才。」
陸九郎從容對答,「哪能呢,在季大人手下效勞是我三生有幸,不論大事小事,隨您驅策,屬下定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哪怕給晾了兩個時辰,季昌連個座椅也不給,陸九郎依然笑意盎然,挑不出半點錯。
季昌看得堵心,也懶得再刻薄,一端盞將人攆了。
一旁的心腹湊上來,「大人就這麼輕鬆放過,不給點厲害的?」
季昌雖然端了姿態,心裡如明鏡,輕哼一聲,「皇上要給五皇子鋪路,我何必枉作小人。等著瞧吧,丁良要扶持大殿下,絕不會讓他安穩升遷,我只管看戲。」
右軍駐紮於西側的右銀台門,陸九郎帶著石頭走馬上任,挾著天子紅人的氣勢,出手又慷慨大方,沒幾日就混熟了門道,頗有如魚得水之勢。
李睿與兵部一同與蕃使會談,他龍章鳳姿,英睿自若,絲毫不為蕃人氣焰所懾,對邊境的形勢知悉極深,理義嚴明,贏得了朝臣的盛讚。
相較之下,大皇子李涪越發暗淡,他雖有仁善的名聲,卻屢屢多病,理政平庸,從未展現出皇長子該有的英明與魄力。
就連榮樂公主從洛陽玩樂後歸返,前來探望李涪,也無心道了一句,「父皇近年精力不濟,好容易肯放權,皇兄偏偏多病,不然和談之事該由你出面,哪會讓五哥得風頭。」
李涪現出三分無奈,「我這身子骨不爭氣,有什麼辦法,五弟能為父皇分憂,我也覺安慰。」
榮樂與李涪一母所生,比其他兄妹更親近,看不慣兄長的軟懦,不以為然道,「御醫總說皇兄生病是肝氣鬱結,憂思過度;你是皇長子,未來的儲君,煩擾何必悶在心裡,只管拿出氣勢,重重責罰那些勢利小人。」
李涪搖頭苦笑,「父皇從未說過立何人為儲,如今讓五弟代政,心意不言自明,朝臣大多也看出了風向,五弟確是比我優秀。」
榮樂聽得不快,忿然道,「按例長子為儲,就算父皇未立詔,皇位也是你的,哪能一聲不吭,縮著任旁人出頭,教一群奴才認錯了主子。」
李涪似被嚇住,趕緊擺手,「你要為我著想,千萬別說這種話,不提這些了,你方從洛陽歸來,正好我也病癒,過幾日在樂游原舉宴,多邀些賓客,就當給你接風。」
榮樂公主素喜宴樂,略歡喜了兩分,口中嗔道,「又沒什麼新鮮,年年是一樣的人。」
李涪確是一位貼心的兄長,含笑揶揄,「之前不是有合眼的,難道已經膩了?」
榮樂公主動了氣,「別提那陸九郎,我想讓他陪著玩樂,五哥大動肝火的將我訓了一頓,一點也不顧念手足之情。」
李涪擰起眉,笑嘆一聲,「那就罷了,五弟受寵,鬧到御前也是你吃虧,不如瞧我府上的侍從,有相似的只管帶走。」
陸九郎不僅俊朗出色,更勝在心思靈巧,說話格外動聽。榮樂本來淡了,給他一提又心癢了,悻悻道,「其他的不是蠢就是呆,哪有半分相似,當初還是皇兄說五哥身邊的人不錯,我才留了心,你可得幫我。」
李涪啼笑皆非,一臉的冤枉,「我不過看他生得俊,隨口一說,哪知你就迷上了,五弟可不好說話,我出面他定要疑惕的,哪敢犯忌諱。」
榮樂向長兄撒嬌,「我不管,皇兄定要想個法子。」
李涪不動聲色的試探,「這般喜歡,總不成想讓他當你的駙馬?父皇已經給你定了汪琮,最近將他升了右拾遺,賜緋,再提一級就可以成婚了。」
榮樂聽得怫然不快,「汪琮無趣,好歹是士族子弟,做駙馬還使得。我嫁陸九郎做什麼,一個寒門出身也配尚公主?讓他陪著一樂罷了。」
李涪目光一閃,「既是如此,你趁著宴會,私下向右軍統領季昌求借人一個月,這份面子應該會給,只要他點頭,五弟也不好攔,不就成了?」
榮樂公主大喜,立時讚起兄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2:25 PM
第八十一章 樂游原
長安今夏最受矚目的邀游,莫過於李涪的樂游原之宴。即使不得帝心,他也是深孚眾望的皇長子,此次游宴又不拘規格,名門世族與公卿競相而赴,盛況空前。
韓昭文上書不得回復,難免焦灼,打算借盛宴向重臣探問,一早就起來準備,又讓司湛去催促妹妹。
司湛魯莽失了玉,雖然韓氏兄妹並未深責,心底也不好過,尤其是幾日來韓明錚皆未晨練,不重要的宴請也推了,司湛怕她嫌惱了自己,惴惴的在樓外等候,又致了一次歉。
韓明錚的話語從房內傳出,「你不必介懷,那人一向狡賴,這次就當長個教訓,激你喝酒的人也非好意,以後還是離遠些。」
司湛懊悔又擔憂,旁人皆當將軍善飲,一旦失了玉,酒宴上就麻煩了,他訥訥道,「我聽他們賀陸九郎高升,還說到右軍統領季大人不好惹,姐夫不是與季大人相談甚歡?或者——」
韓明錚的聲音略淡,「二哥怎麼說的?來了長安一言一動都要慎重,哪能為芝麻小事攪入朝中暗鬥。那些大人明面親善,骨子裡多少算計,你當是好相與的?」
司湛實在難抑忿氣,「可姓陸的強奪他人之物,就算是四品官,比韓家也差遠了,憑什麼欺負我們。」
韓明錚停了片刻,話語驟冷,「你在河西安然慣了,旁人稍加釁弄就忍不了,忘了眼下是何等情形?陸九郎不是同路人,但也不是仇敵,不要學了他自作聰明,無事生出事來。」
她極少如此嚴詞,司湛嚇了一跳,趕緊低頭,「是我無知了,請將軍責罰。」
宅外傳來鬧嚷,人聲與車聲沸雜,韓明錚略覺意外,跨出了門檻。
樓外的司湛抬頭一看,怔住了。
龐大的車駕封堵了街口,沸聲揚揚,裡外進出不得。
韓昭文出門察看,一長列車駕停在隔鄰的陸府,許多宮女與侍衛跟隨,正傲慢的驅開圍觀的百姓。
韓明錚跟出來,臉龐蒼白,眼底微青,明顯的憔悴了。
韓昭文一瞥,嘆了口氣,「酒量哪是幾天能提起來,我會在宴上替你遮擋,不必勉強了。」
韓明錚忍下宿醉的頭痛,「無妨,慢慢練就是了,堵路的是哪一家,我去請對方讓個道?」
韓昭文眉頭微蹙,「是榮樂公主的車駕,據聞她嬌縱跋扈,性情不善,去求只怕適得其反,等她走了我們再行。」
一個嬌美盛氣的紅衣女郎行出陸府,纖指轉弄絲鞭,踩著奴僕的脊背上馬。
陸九郎跟隨而出,躍上一匹駿馬,似有所覺的瞥來,目光怔了一瞬。
宮女陸續躬身進了馬車,車夫呼喝著振韁,侍衛在左右護行,公主奢華的車列浩浩行出。
韓明錚輕淡的收了視線,走回宅內,韓昭文拄杖而立,望著車尾冷笑。
陸九郎跟了五皇子,還與榮樂公主牽纏不清,又勾著自家妹子逾牆,以為風流把戲如此好玩,當真不知死字怎麼寫。
樂游原在長安郊外,地勢高拔,俯眺城中萬千街市,與曲江芙蓉園、大雁塔相距不遠,是百姓游樂的好去處,出城就是一條大道,道旁綠柳婆娑,日麗風和,令人心悅神曠。
公主的車駕隨侍眾多,行進相當遲緩,韓家人輕車簡從,抄小路而行,反而搶在公主前面出了城。沿途數不盡的寶馬雕車,王孫與貴女歡笑不絕,錦衣比霞彩更奪目。
韓明錚略施淡妝掩了疲態,依然是明眸紅唇,神采照人,一路不斷有貴胄子弟搭話。
好容易近了樂游原,後頭傳來大聲斥喝,公主的豪奴放肆的揮鞭開道,途人慌忙躲閃,有的車駕甚至給攆下大道,翻進了泥濘的稻田,場面一時大亂。
幸好韓家的馬車輕窄,及時避去道旁,沒有給混亂波及。
不多時,一騎紅衣狂風般奔來,毫不顧忌的揚起一溜黃塵,撲得許多人迷了眼,嗆咳不斷。
紅影方逝,嘩亂未平,塵灰中又一騎奔來,馬上的正是陸九郎。
他在擦過韓明錚時忽一收韁,眉眼暗沉,聲音低抑,「韓七,我不騙你,只要過來,東西一定還你。」
韓明錚神情淡漠,馭馬退了一步,「陸將軍慎言。」
陸九郎不再說,繃著臉驅馬而去。
無人察覺的一瞬逝去,黃塵漸淡,視野重清,亂哄哄的行人重整車馬。
榮樂公主心情極好,陸九郎讚起她在洛陽新得的名馬,引得她起了興,二人一路競逐。她的騎術在長安貴女中為翹楚,馬兒又得力,果然將對手越拋越遠,直到一氣奔上樂游原,才得意的勒馬等候。
後頭的王孫貴女陸續抵達,衣髮皆被塵灰所污,無不有些狼狽,盡管滿懷鬱惱,仍得帶笑給公主問安。
榮樂公主驕矜慣了,她一邊享受眾星捧月的逢迎,一邊嘲笑貴女們的窘態,陸九郎卻遲遲未見,打發豪奴去尋也無果,方知又給他溜了,氣得玉容變色,抽得幾個奴才滾地慘叫。
李涪受到驚動,出來喝住妹妹,將她帶去池邊的水榭,問清緣由後勸慰,「這有什麼好惱,就算尋不著他,季昌定是要來的,依著議定而行就是。」
榮樂公主本待恩威並施,先壓得陸九郎點頭,如今失了機會,滿心的不忿,怏怏的聽兄長哄勸。
李涪的園子極大,不少賓客已至,從水榭望去富貴如雲,處處歡歌,一派綺麗勝景。忽然一個男裝女郎到來,許多人騷動起來,紛紛簇擁而近,爭相與之攀談。
榮樂公主見那女郎容顏冷豔,一樣染了塵,卻大方自若,襯得浮灰似成了烽煙,平添英風颯烈,又為眾人所矚,頓覺不快,「那是何人?」
李涪輕拈腕間的佛珠,似在笑讚,「河西韓家的赤凰將軍,似乎還是陸九郎的舊主,來了長安極受追捧,連宮中的娘娘也裁了幾身男裝,實在有趣。」
榮樂之前聽過傳聞,一向不以為然,此時聽兄長一說,越發的不順眼,「邊地的野雞也敢稱凰,還裝模作樣的顯揚,我必教她出個大醜。」
李涪不鹹不淡的勸了兩句,藉口有事,拋開她去會客了。
榮樂公主一肚子惱意,正要去拿韓家女出氣,外頭熱鬧又起,五皇子李睿到了。
她一眼瞧見,怒上心頭,跟在李睿身後亦步亦趨,姿態馴良的,不是陸九郎又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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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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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2:40 PM
第八十二章 不勝醉
李睿含笑接受王公大臣的致禮,心底其實惱怒非常。
陸九郎才露了頭角,已經三番兩次遇上算計,榮樂公主一回來就上門糾纏,如果為這些糟爛之事折落下去,禁軍裡哪還插得了手。
不過越是如此,越顯出有人急了,李睿不動聲色,親熱的與李涪敘了幾句,明面上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絕無半分不和之態。畢竟皇長子舉宴,朝中大臣都來了,連外國使臣也獲邀,可謂滿座衣冠皆金紫,半是皇親半朝官。
李涪的園林精美開闊,處處勝景,用彩帛搭起許多帷幔,供賓客在其間鬥酒行令。亭台有舞伶歌樂,還有安排了趣巧的賽戲,文如猜迷、賦詩,武有蹴鞠、步打球;還有女郎喜愛的鬥花鬥草、拋球、蕩鞦韆一類,客人們笑鬧喧嚷,盡情歡謔。
南曲的名妓各有長才,宛如綺豔的鮮花,點綴這場風流的夏日之宴,引來眾多王孫公子流連。商娘子也盛裝而來,仍是婉麗動人,只不理陸九郎,對他的致意回以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顯然怨氣未消。
最受歡迎的還是搏戲,李涪與李睿給了極高的彩頭,引得武官紛紛下場挑戰,旁邊還有擊鼓奏樂,氣氛熱烈,圍觀者無數,不斷爆出喝彩與嘩笑。
陸九郎外放前時常參與此類競戲,很出過一陣風頭,夏旭揶揄道,「這是陸九的拿手戲,不下場玩一玩?」
陸九郎卻不為所動,「幾年沒練,早就生疏了,萬一失手還折了殿下的顏面,罷了。」
李睿讚賞的一瞥,這小子的確長進了,懂得了收斂持重。
對面的韓昭文伴著宰相與樞密使等幾位大臣飲酒觀鬥,韓明錚在一旁陪坐。
達枷不懷好意的盯著,他一直將韓家女的逃脫引為大恨,如今在長安逢見,必定要想方設法要給些難堪,「赤凰將軍可敢下場一試?」
韓明錚淡淡道,「我願與閣下執槍上馬,一決生死,王子可敢一試?」
達枷當年險些給她一刀斷頭,自然不會應,陰惻的轉了話語,「明知宴場不許,提這何益,不如我們鬥其他,就賭場上的中原勇士與吐蕃勇士誰勝!」
他使人換了兩個牛角大杯,斟滿烈酒,挑釁道,「都稱赤凰將軍擅飲,難道連這也不敢?」
那吐蕃勇士赤膛毛胸,剽悍似一頭猛牛,對戰的武官出自左軍,膽氣雖足,體魄就遜色多了。
韓明錚一掠就知勝負,然而事關朝廷體面,只能冰冷道,「中原勝。」
結果全不意外,左軍的武官敗了,韓明錚也不言語,將一盞飲下去。
達枷狂笑一聲,親手倒滿空盞,「再賭!」
氈上搏鬥不斷,那蕃人異常勇壯,連敗數人,韓明錚不得不接著飲,隨著一盞盞灌下去,神情未動,只是臉越來越白,淡妝也掩不住失色。
宴上的眾人驚讚她的酒量,韓昭文要代飲,達枷哪裡肯許,硬生生用言語擠住,直樂得捶肩呼號,姿態狂放。
蕃人如此囂張,李睿很是不快,不動聲色的提了賞格。
季昌點了一個勇士下場,扳回一局,總算挽了兩分顏面。
達枷毫不在意的灌了一盞,換上另一名強壯的蕃將。
右軍連出兩人,均以敗北下場,季昌有些掛不住,好在丁良的人也敗了,大家一樣難看。
李涪邊飲邊觀,意態輕鬆,坐在他身旁的榮樂公主卻沉著臉,緊盯著陸九郎。
陸九郎似乎垂著眼什麼也沒看,一動不動。
達枷驕橫過頭,竟然大剌剌的狂言,「中原的勇士不過如此,根本不值得畏懼!」
一言激怒了李睿,將原本的沉斂拋去了九霄雲外,厲聲道,「陸九,你上!」
陸九郎的身軀宛如一張繃緊已久的弓,驀然彈了起來。
達枷一怔,隨即認出來,哈哈嘲諷,「居然是你,連爭女人都不敢的軟貨!」
陸九郎目光幽冷,也不除衣,抬手縛緊袖口,聲音卻刻意著慢,「要是我贏了,你不許再去南曲驚擾商娘子。」
達枷壓根沒將他看在眼裡,輕蔑的應了。
當著皇子與重臣,下場前居然還爭起嬌娘,眾人啼笑皆非,榮樂公主氣得嬌容變色。
陸九郎上場一個抱摔,吐蕃勇士知道不利,拼盡全力的絞鬥起來。二人皆是能手,在氈上摔摜撲打,越絞越激,如兩頭蠻牛硬頂,看得觀者驚心動魄。
吐蕃勇士的腳下謹慎的挪移,黑臉嘩嘩的淌汗,極力要將陸九郎摔倒,然而他的對手力量強悍,經驗豐富的避開了所有誘勁,巧妙的存蓄力量。等他精力稍有疲竭,陸九郎一架一擎,吐氣一吼,宛如頂天的巨人,竟然將蕃將碩大的身形扛起,擲摔得昏死過去。
全場無不喝彩,氣氛激越而沸揚。
韓明錚什麼也看不清,她頭腦昏鈍,四肢綿軟,眼前似在漫天旋轉,稍一懈就要栽倒下去。
蕃將被撞折了數根骨頭,傷勢不輕,達枷之前又張狂太過,頓時受到了不少噓笑,落得顏面無光,帶著隨從悻悻的退了宴。
搏戲既罷,眾人散去觀看其他鬥賽,陸九郎衣袖扯裂,轉去了別處換衣。
榮樂公主接了僕人的傳遞,起身匆匆而去,待近休憩的院落,腳步突然一定。
陸九郎正與一個麗人在廊下,他姿態殷切,那麗人顧盼宛轉,似嬌嗔又似薄怒。
陸九郎的狹眸又俊又邪,附在耳畔親暱的言語了幾句。
麗人盈起笑,櫻唇輕唾,陸九郎一派貪花好色的輕薄相,宛如十分受用。
榮樂公主看得怒火中燒,厲聲一喝,「陸九郎!」
二人驟見公主,麗人嚇得花顏失色,陸九郎將人往身後一擋,上前行禮。
榮樂一把將他推開,見麗人已經溜了,心頭怒不可遏,「這就是南曲那個賤婢?」
陸九郎支支唔唔,自然不肯答。
榮樂公主越發忿恨,「陸九郎,你一再對本宮不遜,卻跟下三濫的賤人廝混!」
陸九郎低眉順眼的道,「屬下不敢。」
榮樂公主憤怒欲狂,大罵道,「狗東西,今日就教你知道誰才是主子,學會當奴才的本份!」
眼見她氣沖沖的拂袖而去,陸九郎一收卑態,起身毫不遲疑的穿廊越徑。
他曾隨李睿來此,對地形了如指掌,順利避開守衛,抄進了後方的院落。
外間賓客游樂正歡,來歇息的人不多,很快讓他尋到了目標。
韓明錚昏沉的伏在榻上,連有人靠近都失覺,被觸碰才勉強睜眼,口齒慢鈍而愕然,「陸九——」
陸九郎取水絞了巾帕,將銅盆挪近,抬臂箍住她的身軀,並指壓住舌根,激得她當場嘔出來。韓明錚難受的掙扎,給他勒住不放,指下越發使力,迫得她將胃裡的酒吐出大半。
韓明錚暈眩難當,朦朧中給他餵茶漱口,濕帕擦去虛汗和污漬,冰冷的感覺逐漸淡去,好容易回過神,才發覺竟給他擁在懷裡,頰面的溫熱是他的手在摩挲。
她心知不妥,勉力抬手擋開,陸九郎也不再強制,取過她的荷包將酩酊玉放入,眼眸幽深的凝望,低頭在她額上一抵,一觸就放開了,翻窗而走。
韓明錚聽得門外有腳步聲近,片刻後門扉推開,韓昭文拄拐行入,身後跟著端盞的侍女。
他見妹妹已經坐起,略略一訝,目光掠過榻邊的銅盆,放下心來,「吐出來就好,如此才不會傷身,再將醒酒湯飲了,歇一陣就緩和了。」
韓明錚接過湯,人也開始清醒,抬手輕觸額心,微微一頓,揉去了異樣。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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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2:48 PM
第八十三章 競雌凰
季昌雖不喜陸九郎,好歹是右軍的人滅了吐蕃的氣焰,壓下左軍一頭,一時心情甚愜,哼著小曲看文臣汗流滿面的蹴鞠。
榮樂公主挾怒而來,盛氣凌人,「季大人,本宮向你一求,你應不應!」
季昌頓覺頭疼,輕巧的打了個滑腔,「我們做臣子的,身家性命都是天家給的,公主何出此言吶?」
榮樂不顧他的迴避,厲聲道,「本宮要右軍驅出陸九郎,押他到我殿內聽差!」
季昌執掌右軍多年,平日睥睨群臣,被她疾顏厲色的發作,心裡大為不快,面上哼哈道,「公主這是為難老臣了,陸九郎的職務是陛下親封,哪是我能左右。」
榮樂大為光火,「休扯這些廢話,右軍歸你統領,本宮的命令你聽是不聽!」
在場的一干大臣驚住了,丁良雖樂於看季昌的笑話,也知不妥,暗裡使個眼色,身邊的小太監一溜去了。
季昌皮笑肉不笑的道,「一邊是陛下,一邊是公主,都是主子,當然全都要聽。」
榮樂一再咄咄逼問,沒一句正答,惱得火冒三丈,方要大罵。
李涪得了訊匆匆趕來,少見的動了氣,「十二妹這是做什麼,怎能對季大人無禮!」
榮樂給他一斥,委屈得大發脾氣,「皇兄讓我找他要人,他偏推三阻四,我有什麼錯!陸九郎辱我太甚,呼之不應,卻跟下賤的女人勾勾搭搭,我要宰了他!」
饒是李涪也滯了一剎,幾乎想摑這蠢妹妹一耳光,他勉強笑道,「我是讓你好生與季大人詢問,你發什麼性子,先去內堂歇一歇火,回頭再來賠罪。」
他讓幾個內監強行將公主扶走,而後對季昌道,「十二妹失禮了,請季大人見諒。」
季昌心底冷笑,嘴上和氣,「殿下不必客套,咱們做臣子的哪受得起,還是勸一勸榮樂公主,有委屈只管與陛下說,聖人是最心疼她的。」
李涪忍下懊惱,環顧一圈不好再說,隨公主去了。
李睿雖在別處,自有人暗遞消息,他聽得好笑又嘲諷,問起陸九郎,「你做了什麼?氣得十二妹都說胡話了,枉費皇兄一番點撥。」
陸九郎摸了摸鼻子,「與南曲的娘子敘了兩句話,恰好給公主瞧見了。」
李睿輕飄飄的一責,「搏戲時提到的那個?你倒風流,卻連累季大人遭秧,定是要惱了。」
陸九郎顯得玲瓏之極,「是我無狀,回頭就去向季大人請罪。」
李睿莞爾,「你這潑賴該打,我當主人的也逃不了干係,夏將軍明日替我送份厚禮去季府。」
夏旭自是應了。
李睿心底很滿意,抑不住唇角微揚。陸九郎這一激極妙,既與公主撇清了干係,又讓李涪的攛動砸了自己的腳,似季昌這般舉足輕重的權宦,只要對大皇子生了不滿,就值得一慶。
不過李涪還是有些能耐,不知如何哄好了榮樂公主,一個時辰後天家嬌女出來,當著群臣向季昌致了歉。
季昌得了顏面,心裡略為舒坦,李睿冷眼旁觀,也佩服兄長這份手段。
李涪對妹妹顯得疼愛又無奈,「好在季大人不計較,你去游樂吧,稍後有女子的射藝之競,只要勝出,哥哥的寶物隨你挑選。」
李睿也少不了一現友愛,「十二妹素愛射箭,五哥也給你加個彩頭。」
榮樂公主似乖巧起來,謝過兩位兄長,又向季昌與丁良道,「與平日一般的競射沒什麼新鮮,我想了個玩法,借方才參與搏戲的兩軍勇士增些趣味,還請二位大人應允。」
公主親自央求,又是無傷大雅的游戲,二人自然不會拂了面子。
李睿心下微疑,卻又沒理由阻攔,只有令陸九郎隨眾去了。
長安的貴族男女盛行游獵,女子也不乏擅射的,榮樂公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一箭落雙雁的事跡傳揚。
眾多年輕貌美的淑媛束起衣袖,笑顏如花的上馬,神采奕奕動人,又有皇子臨場而觀,登時引來了大批賓客。
李睿總覺得異樣,一時又琢磨不出,瞧見韓昭文心一動,將他招近身旁,宛如閒話家常,「這麼多女郎下場,怎麼不見令妹?」
韓昭文不知其意,回道,「她昨日受了涼,方才飲急酒生出不適,去了後院休息。」
李睿聽得一訝,這才想起來,「都是那吐蕃王子無禮,如今可要緊?」
韓昭文當對方是關懷,客氣道,「並無大礙,歇一陣已好轉了。」
李睿正中下懷,順勢道,「既是如此,這場競藝就不能錯過了,多少人想見赤凰將軍一展身手,速速將令妹請來。」
韓昭文雖然極力謙辭,李睿別有用心,哪肯讓他推卻,笑道,「韓公子如此推拒,是令妹不屑於同長安閨秀相競,還是彩頭不夠動心?」
這話綿裡藏針,不應是不能了,韓昭文只得讓隨從去傳訊。
也不怪李睿存疑,榮樂公主所想的法子確實出奇,她竟讓一群勇士騎馬持靶奔走,眾女箭上塗彩追射,以中靶者多為勝,而勇士則以靶上箭少者為勝。
競法別出心裁,實則相當危險,畢竟飛箭不長眼,勇士無異於活獵,面對的又是一群箭術稀鬆的女人,縱是許了重賞也很不情願。
貴女們同樣猶豫,這些勇士多是有官職的,萬一失手射傷,傳出去難免受嘲。
只有榮樂公主毫不理會,上馬一聲嬌叱,奔入箭場的圍欄,當先一箭射去,左軍一名勇士離得最近,猝不及防靶上受了一箭,趕緊驅馬逃開。
有了公主領頭,貴女們陸續開始張弓,箭場頓時熱鬧起來。
李睿一見場面就知不利,不好當眾喝停,心底也急了,見韓明錚一來,顧不得對方臉色蒼白,徑直道,「十二妹愛胡鬧,還請韓將軍幫忙看顧,別讓她傷了人,回頭父皇又要責怪。」
說完他就讓人牽馬奉弓,硬將她送入了箭場。
韓明錚本來略為好轉,上馬一顛又難受起來,心底全然不解,待見持靶的還有陸九郎,越發疑惑。
此時場上飛箭如雨,眾勇士極力躲閃,陸九郎馭馬如電,將靶子舞如飛盾,無一箭能射中。
榮樂公主本是要佯作失手,將陸九郎射傷來出氣,不料他在馬上英姿超群,接連劈落了數支箭,引得不少貴女投目,甚至全場為之喝彩。
她激怒非常,一股惡念陡起,當下冷笑一聲,「射中此人有重賞!」
她專盯著陸九郎射去,眾女聽得有賞,也隨之攢射,陸九郎瞬間成了眾矢之的。
他借著馬勢奔跳,甩脫了一溜箭雨,終還是給四面繞堵,只得一個蹬裡藏身,可憐的坐騎中了七八箭,哀嘶而倒。
眾女見陸九郎墜地,惶然停了手,榮樂公主卻箭勢更急,陸九郎的靶子給馬屍壓住,一時抽不出,只能空手逃竄,被她一箭追著一箭,竟是要弄死方休。
場外的觀者嘩然而議,李睿霍然變色,起身厲喝,「十二妹!住手!」
一眾大臣皆為之驚訝,天家女如此驕縱凶蠻,哪個世家肯消受,無怪陛下為選駙馬而發愁。
李涪四平八穩的端坐,失笑道,「十二妹真是孩子脾氣,怎麼鬧上了?」
李睿的侍衛奔去阻止,然而圍觀的人群堵住了圍欄,一時難以進入。
季昌訝然挑眉,暗忖公主確實恨上了這小子,當著這麼多人,也不怕陛下震怒。
丁良卻輕摩扶手,隱含期待,自語般戲笑,「蒼狼要是死於婦人之手,那可是有趣了。」
榮樂公主根本不理旁人,秀目閃著戾光,追著陸九郎攢射,他一旦還手就是犯上,只能極力轉避,場面險之又險,看得全場驚心。
場中的貴女與勇士全給嚇住了,沒想到一個游戲竟成了逐殺,又不敢上前勸阻。
榮樂公主越迫越近,箭似連珠襲來,陸九郎連呼吸的空隙都沒有,拼盡全力閃躲,終有一下未能逃過,衣擺給釘在地上,身形頓滯。
全場無不屏息,榮樂公主立時追發,看要將他一箭穿胸,斜刺一矢如鬼神橫來,凌空截中箭身,折落了奪命一擊。
這一矢可謂驚人,觀者轟然沸騰,榮樂公主勃然大怒,厲目望去。
十餘丈外,一個男裝女郎單手持弓,正是河西的赤凰將軍,她神氣靜淡,不卑不亢,「受五皇子之托,請公主暫息雷霆。」
榮樂公主銀牙恨咬,擎弓一箭射去,料定對方不敢還手,果然韓家女驅馬向後退避。
榮樂不再理會,提箭射向陸九郎,不料又一矢飛來,再一次截箭攔阻。
公主氣得怒火狂沸,接連激射韓家女,迫得對方不停的退避。
眼見對方退至數百步外,箭矢遠不能及,榮樂公主再度張弓射向陸九郎。
沒想到遠方飛矢如電,第三次擊箭而折。
一擊還可算是僥幸,距離如此遙遠,依然精準之極,幾乎近於神跡。
全場靜滯一剎,呼聲雷動,無不為之驚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2:57 PM
第八十四章 芥羽風
一場游宴引發了朝野沸議,連天子也為之驚動,重斥了榮樂公主,將她禁足一月;李涪作為兄長一道受了責罵;陸九郎得了撫慰,宮中還賞賜了韓明錚。
恩賞固然榮耀,韓昭文送走內監卻禁不住一嘆,此行本就不易,他極力避免捲入朝中的暗鬥,如今不但得罪了大皇子與榮樂公主,還莫名給視為五皇子一黨,官司來得實在冤枉。
司湛還無法明白其中的險惡,只覺與榮有焉,「全城都在盛讚將軍箭術通神,就該讓他們知道將軍的厲害!」
韓昭文哭笑不得,揮退他走入屋內,將御賜之物供在黃綾緞上。
韓明錚沉靜的跟來,「是我處置失當,給二哥添了麻煩。」
韓昭文搖了搖頭,「五皇子定要你上場,當時的情形也不能不從。」
韓明錚知他必有後話,默然而聽。
韓昭文果然接著說道,「但你遏一箭也罷了,陸九郎得了喘息,自能有所應對,侍衛也將入場阻攔,為何連封公主三箭,反而成了炫弄太過,惹得她記恨。你素來有分寸,不該想不到。」
韓明錚凝著地面,沒有言語。
韓昭文如何猜不出,嘆道,「陸九郎慣會利用女人,榮樂公主對他恨惱至此,不外是受了激,這一齣未嘗不是他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你何必為之氣惱。」
韓明錚只道,「即使如此,他的擢升是戰場掙的,不是攀附裙帶而來,壓著他不能還手,當眾射殺也太折辱了。」
韓昭文心如明鏡,「誰叫他一個寒門得罪了天家貴胄,這人既然背棄而去,一切的生死榮辱與我們無關,你不該再為他而牽動。」
韓明錚也不辯解,「二哥教訓的對,是我錯了。」
韓昭文語重心長的告誡,「別當他還玉是好心,要不是他故意折騰,你會受醉酒的苦頭?以後絕不可再有往來,避免引起朝中的誤解。」
封疆一方本就易引天子疑忌,萬一誤會韓家將心腹舊部送到五皇子身邊,那就干係大了。
韓明錚只覺好笑,淡道,「二哥放心,他野心勃勃,比誰都清楚這些,想往上爬就不會與韓家沾連,如今倒黴給我救了,避嫌還來不及呢。」
她說得輕謔,語氣也平靜,韓昭文卻不知怎的生出心疼來,沒有再說下去。
陸九郎果然連登門致謝也沒有,管家送來幾色厚禮,事情就算過去了。
但韓昭文也未料到,幾日後的一場應酬,又在金碧坊碰上了此人。
金碧坊是長安最出名的銷金窟,不僅以美人和美酒聞名,還盛行鬥雞與賭狗之戲。
鬥雞之戲古已有之,因雞與吉同音,賽鬥又刺激,數百年來盛行不衰。長安每年有鬥雞賽,宮中逢元宵、清明、中秋等節慶也作此戲,以示天下太平。民間好以為此賭,常言道:鬥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妾,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甚至引發流血鬥毆之舉。
金碧坊專門建了一幢華堂供作鬥雞,以鬥坪為中心,環置二十四雅廂,圍座的無一不是富貴名流。
陸九郎在寅字廂,這家伙前幾天才死裡逃生,此時無事般與幾個紈絝伙伴嬉笑,身旁還各偎著嬌滴滴的花娘。
韓昭文瞧著糟心,只慶幸這種地方妹妹不會來,他收回神,專注的與宰相之子沈銘談笑。
沈家累世公卿,門第高華,沈銘風華俊雅,文才斐然,有小宋玉之稱,時任中書舍人。這一職務品級不高,卻替天子起草詔書,參與軍政大事,加上家世出眾,將來的前程必不弱於其父。韓昭文送了重禮才將他請出來游樂,連廂房也定了最貴的甲等。
華堂燈火明耀,場中沙地平整如畫,四方置線,兩端各有一方空木籠。
一個褐衣胖子捧上來一雞,青羽紅冠金足,頭頸高挺,喙粗短而微彎,生得強壯穩健,在主人掌中不急不燥,安若木雞。
鬥官將之放入左邊的木籠,唱道,「青騅羽,鬥十二場,九勝。」
一位錦衣瘦子闊步捧上一枚象牙圓籠,籠中的公雞紫羽油亮,頭小而堅,尾羽豐蓬如瀑,腿足寬挺,爪尖長利,神氣昂昂不凡,似雞中的帝王,連飲盞都是金缽。
鬥官唱道,「紫袍金,鬥四十一場,四十一勝。」
各廂房嗡嗡起了一陣熱議,連沈銘也多看了兩眼,微詫道,「這不是軍械監的蔣大人,紫袍金給他弄到手了?」
韓昭文聽了周圍的議論,才知紫雞極有名,曾為長安豪族所豢,在鬥場威風凜凜,從無敗績,多少人持金求購而不得,蔣軒一個五品少監,能入手也是奇了。
蔣軒洋洋得意,姿態誇炫的將雞捧出,愛惜的輕撫尾羽,宛如殷勤侍奉的太監一般將它送入木籠,回到了酉字廂房。
韓昭文見這雞如此出名,正琢磨是否重金弄來討沈家歡心,忽然堂內一聲箏響,奏起了曲樂,一行美人上來妙舞,為鬥賽開場。
氣氛高漲起來,各廂開始投注,此地不須金銀,只需選擇各色雕箋,美婢捧著金盤收錄。
賭額最高的是黃箋,一支為百金,韓昭文隨手而取,「沈大人選一方,輸了算我的。」
沈銘微微一笑,也不推拒,「世人好紫,我獨愛青,勝負但隨天意。」
場中九成九挑了紫袍金,蔣軒聽得紅光滿面,意氣驕然。
寅字間的幾名紈絝一陣大笑,也不知陸九郎選了什麼。
投注既畢,歌舞的美人退去,堂內安靜下來。
一名華冠童子執著鐸拂上場,他打開木籠,巧妙的引導二雞相近,倏然鐸拂一挑,青雞與紫雞一剎那羽毛簇豎,劍拔弩張,奮翼相對。
紫雞騰空而起,鼓睛向青雞撲去,尖嘴攻向雞冠。青雞不怯不急,偏頭閃過,兩雞忽上忽下,撲騰得沙粒四起,雞毛亂飛。
紫雞確實凶悍,仗著體格健壯,以爪距和啄咬攻得青雞多處落羽,場面一邊倒。
青雞的主人面色灰敗,不斷的抹汗,蔣軒卻欣喜若狂,激聲為紫雞助威。
一個洶洶然追咬不休,一個木騰騰挪避撲躲,兩雞纏鬥良久,開始現出疲態,各落半場,雞童上去一番噴水搖旗,兩雞重提精神,繼續開始相鬥。
紫雞撲著翅膀衝撞,青雞似從木訥中回神,陡然躍上紫雞之背,一喙撕掉了半截雞冠,紫雞痛得迸出劇叫,拼命要將對方摔下去,青雞卻不慌不亂,雙爪牢牢踩住敵背,接連幾下怒啄,紫雞頭頸濺血,驚惶的劇叫,氣勢大頹。
全場大嘩,蔣軒更是急了,效起雞聲呼鳴,試圖幫助紫雞振起。
青雞卻益發現出頑強,乘勝追咬,琢得紫雞尾羽零落,多處濺血,完全沒了悍性,將頭埋在腹下,顫抖的低嗚求饒。
一聲鑼響,鬥戰分曉。
紫雞癱在地上,大量長羽脫落,已然奄奄一息;青雞的尖喙猶帶血漬,盯住不放,若不是雞童攔阻,就要將對手活活啄死。
百戰百勝的紫袍金竟然一敗塗地,全場發出了不甘的噓嘆,有人甚至激烈的罵出來。
青雞作為冷門賠率極高,韓昭文意外得金豐厚,他笑吟吟一賀,「沈大人獨具慧眼,令人佩服。」
沈銘是世家公子,贏了也是矜持從容,看著蔣軒跪地的如喪考妣之態,「這是青騅羽之力,我有何功?此戲也只能偶然一樂,但願蔣少監有所克制,未曾押得太多。」
華堂的客人大為掃興,紛紛散出而去。
韓昭文將沈銘送到車旁,僕人已換來勝金,將匣子捧給沈銘的隨從。
沈銘卻是拒了,「勝金就不必了,韓大人出的本金,我豈能無功受?。」
這分明是婉拒了示好,韓昭文心下微沉,口中還在勸說。
沈銘登上車馬,挑簾優雅的一笑,「多謝韓大人相請,今夜十分精彩,不知下次邀聚可否有幸,與赤凰將軍一見。」
韓昭文一怔,也無暇多思,隨聲應了。
望著沈府的馬車答答而去,韓昭文凝了面色,身後一群紈絝嘻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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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時間:
2024-2-3 03:07 PM
第八十五章 窮極變
假如世家子弟也分等級,沈銘無疑是最令人仰望的一類,如高祟等人羨都羨不來。
他出身高門,天生聰慧,如庭生的芝蘭玉樹,向來得長輩的欣讚,同輩的敬慕,在長安佔盡風華。幾年前,沈銘的妻子病亡,至今未有續娶,媒人近乎踏破相府的門檻,以至於對韓家女有意的傳聞一出,滿城無不熱議。
沈銘還算持身自好,僅在南曲有一名紅顏知己,逢旬休過去品香聽琴,一宿風流。
楚翩翩陪伴了半載,深知這位高門公子的驕傲與性情,從不隨意探聽,這次也忍不住問起,「公子當真喜歡赤凰將軍?」
沈銘正在研究美人新製的香,不答反問,「細辛、龍腦、檀香、茱萸子、甘松、白漸香,還有什麼?」
楚翩翩長於妙舞與製香,也因此得了歡心,回道,「取棗煉蜜,焙乾混入,窖藏須以寒水石為伴。」
沈銘的確未想到,讚了一聲,「果然有巧思,中正清冷,淡甘出塵,這味香不錯。」
楚翩翩從背後擁住他,話語甜軟,「我前次在宴上見過赤凰將軍,雖是個美人,話語不多,也不像懂情趣的樣,難道是那三箭射落了公子的心?」
沈銘還真是如此,他聽過諸多傳聞,原本對女將軍不以為然,當是韓家刻意捧出的虛名,直到在樂游原親見她執弓在手,如神女冷懾奪人,久久縈懷不去,方應了韓昭文之邀。
這些他自不會言說,只道,「翩翩拈酸了?」
楚翩翩嬌顏盈笑,藏著一股意氣,「我是好奇公子與她聊什麼,詩詞歌賦?琴曲或茶藝?喜好哪種墨?所用何種香?」
沈銘失笑,一彈她的俏額,語氣淡淡,「論起這些,誰勝得過南曲的娘子,她可是將軍,心繫百萬兵,無關風花雪。」
楚翩翩也見過一些將軍,只覺粗魯又蠻橫,實在想不出哪裡打動了情趣高雅的貴公子。
其實沈銘自己也訝異,他還從未與女子論及兵書戰策,邊地要略,復雜的部落與民情,這種感覺異常新鮮,格外的吸引。
楚翩翩諳熟男人,見他失神就知不妙,方要設法拉回,外頭傳來了輕叩之聲。
但凡沈相之子來此,她絕不許人輕擾,登時生出了火氣。
沈銘掠了一眼,「知我在此還來叩扉,必是有事相求,去看看是誰。」
門扉一開,果然一個女郎淚漣漣的央求,「求沈大人與楚姑娘救一救我家娘子。」
楚翩翩認出來人,不禁一愕,「商娘子怎麼了?」
來者正是商娘子的使女,伏地道,「娘子給榮樂公主邀去,至今未歸,生死不知。」
楚翩翩一悸,榮樂公主的跋扈誰人不知,連四品將軍也險些給射死,何況是低賤的花坊娘子,她不免也急了,「早勸青青不要與陸九郎廝混,空一張好皮相,寒門能有什麼前程?這下可好,將自己都搭進去了。」
南曲的娘子平時雖愛爭風,遇事還是會互相幫扶,楚翩翩立時求了沈銘。
沈銘也有些意外,榮樂公主才受重斥,竟然仍不收斂,繼續胡亂行事。但這種事他不合插手,總不能遞父親的名帖去索要一個官妓,傳出去也太難聽。
女郎將商娘子所有的高門恩客求過,無一人肯應,如今見宰相之子也是如此,只能一徑流淚,楚翩翩也為之淒然。
沈銘沒了逸情,整衣出宅,路過中曲時偶然瞥見蔣軒,心下一訝,聽說這位少監為紫雞傾盡家財,還借了高貸押賭,輸得一塌糊塗,此刻竟還有金銀享樂?
蔣軒確實一度山窮水盡,無數債主迫上門凶惡的討要,嚇得妻號兒啼,沒有一刻安寧。
他試著向上司借錢,只落得無情的嗤笑,如撣蚊蠅一般將他驅開,親朋好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在他走投無路,險些要將繩子懸去橫樑之時,有人暗中遞來一個消息。
巡察使不日將檢校幽州,隨行帶了一批盤庫的好手,幽州軍急需借調一批軍械填補,中人帶著這條發財的捷徑,來走蔣軒的門路。
各地的軍庫虧空是常態,只要面上糊弄過去,朝廷從不深究。軍械監正有一批存械,只要轉手一調,等盤查過了再運回來,可謂神不知鬼不覺,天價的欠債也將一筆勾銷。
蔣軒平時還能謹慎的掂一掂,而今走投無路只差吊頸,一咬牙應下來。當夜就仿了公文,讓心腹去裝上車輛,運去指定的地方,換回一個沉甸的匣子,掀開來滿目黃亮。
蔣軒債務一清,腰桿又直了,就等著軍械送回,只是心頭到底不安,加上手面闊了,沉溺進了溫柔鄉。不過中曲既是官員混雜之地,難免遇上熟人,比如涼國公的孫子高祟。
高家與蔣軒的外祖略有交情,二人也算認識,往來不多。此前一幫紈絝在金碧坊消遣,陸九郎投了青雞,意外大賺一票,接連邀伙伴享樂,高祟沒少笑話蔣軒,這回給陸九郎指見正主,登時就樂了,拉著他一起聚飲。
蔣軒哪知究裡,跟著一群紈絝猜枚鬥酒的耍鬧了一陣,孫珪也應約來了。
蔣軒一瞥,心怦怦的跳起來,與孫珪同來的還有個富商,正是倒騰軍械的中人,不過此時對方宛若不識,蔣軒也就佯作初見。
孫珪近期正風光,又是陸九郎請客,越發的要擺架子,連聲音也拔高了三分。
陸九郎也不惱,似笑似讚,「孫兄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樣,神采都煥發了。」
孫珪聽得飄然,鼻孔朝天出氣,輕狂道,「也煩得緊,成日裡不知多少人討好,想讓我在乾爹面前美言幾句,擺了宴我都懶得去。」
要說他也算得上運道好,一樣是宮侍,攀上馬安南就給提成了中郎將,劉駢實在羨慕,言語的酸勁也收了,還逢迎了幾句。
孫珪志滿意得,拿裝捏調的顯擺,「乾爹待我那是極好的,格外的親厚三分。」
誰不知道馬安南的乾兒子有七八個,連孝敬也要排個隊,但到底是條通天梯,一幫人話裡話外還是捧著。孫珪快活得骨頭都輕了,信口吹噓,將乾爹誇得手眼通天。
陸九郎笑嘻嘻道,「以後跟著孫兄混,馬大人權勢熏天,定少不了發財的消息,將弟兄們也帶一帶。」
孫珪傲然道,「這有何難,乾爹指縫一透,機會多得是,比撿金子還容易。」
這話在外人聽來不覺,蔣軒卻陡然明白,頓時大喜。
孫珪必是從乾爹處獲知了幽州軍的消息,要倒騰軍械發財,礙於不好露面才托了中人,既是如此,這樁交易等於神仙護航,哪還有什麼不妥。
他心頭大定,跟著熱切的巴結起來,一幫人嘻笑的胡鬧了大半夜。
直到杯盞零落,衛孜才想起來,「陸九,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陸九郎漫不在意,一派涼薄之態,「為這種事開口,殿下不唾我個滿臉花?」
高祟仍對商娘子的風情念念不忘,「可惜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公主的氣性也太大了。」
誰會在意一個勾欄女子的死活,劉駢的笑中帶著嘲弄,「陸九才逃了性命,當然要夾著尾巴縮一陣,巴不得有人給公主消火。」
衛孜又慫恿道,「既然是赤凰將軍救你,又有舊主之誼,怎麼不趁機親近她,說不定就成事了,也不至於給沈相的公子得了機會。」
高祟也來了勁,「那可未必,陸九之前都沒得手,興許她就喜歡沈公子這類文弱的。」
孫珪狎然一笑,「沈公子長得俊,身板未必好用,誰知在榻上哪個更威風?不過就算給赤凰壓了,他想必也受用得緊。」
一眾紈絝哄堂大笑,風月豔事最為撩人,何況還是個女將軍,越是說笑越是淫猥。
陸九郎的笑容似刻在臉皮上,低垂的雙眸如淬了毒,一聲也不出。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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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3:18 PM
第八十六章 驚朝野
陸九郎說風光確實相當風光,一個寒門青雲直上,升官又賜宅,得罪公主還全身而退,怎不引得滿朝議論。有的羨他飛黃騰達,有的譏他攀附皇子,有的嘲他風流惹禍,大多沒什麼好話,也難免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要千方百計的拔了。
夏日裡尋常的一個黎明,天色漆黑,街巷空寂,陸九郎騎著馬赴宮門上朝,石頭與幾名隨從跟著,還未出醴泉坊,猝不及防受到了伏擊。
一群矯健的刺客從隱蔽處衝來,刀光閃過,一個隨從的頭顱已然落地。
換成文臣大概已嚇傻了,陸九郎卻是身經百戰,他甩開燈籠拔出腰刀,臨危絲毫不亂,石頭帶人截護在前方。
刺客招式狠厲,刀刀凶殘,不似普通刺客,陸九郎慣用長兵,腰刀使起來不順手,加上以寡敵眾,一行人借著巷子的狹窄且戰且退,削弱敵人的群攻。盡管劈死了數名凶徒,隨從也折得差不多了。
石頭正在拼命,冷不防背後有人襲來,他急急格擋,砍翻了凶徒,卻未能躲過前敵的一刺,肚腹受創不輕,剎時鮮血直流,脫力的伏倒在馬上。
陸九郎怒發欲狂,被一群凶徒死死困堵,衝了幾次都無法靠近。
凶徒是沖著陸九郎來的,砍倒石頭不再理會,轉去圍攻目標,失了駕馭的馬兒慢慢踱走,居然馱著半昏半死的石頭答答走回陸宅,停在緊閉的大門外。
陸宅裡面對此一無所知,反而是隔鄰有了動靜。
韓明錚今日要去皇宮教宮妃習箭,司湛一早起來護送,沒想到一出宅就見鄰居門外有異,連人帶馬鮮血淋淋,驚得他顧不上旁的,趕緊將傷者抄下來,拍響陸宅的大門。
陸府的管家一見石頭就知道不妙,立即喊了護衛,沿路狂奔而去。
司湛還扶著傷者,見一行人傾出,竟沒一個接手的,不免傻了眼。
石頭昏昏沉沉,正疼得半死不活,忽然聽得熟悉的聲音一喚,「石頭?」
他通身一激,勉力睜眼,赫然見到韓明錚,不知怎的眼淚就下來了,「……將……將軍……」
韓明錚給司湛的叫喚驚動,出來恰見陸府的護衛奔走,立即讓司湛回屋取藥。
正當此時,巷口一輛馬車駛來,沈銘來陪伴韓明錚入宮,意外遇上此等情形,不禁一訝。
陸九郎反復叮囑,不許石頭與韓家人說話,如今他當自己要死,什麼禁令都忘了,虛弱的問道,「將軍,伍摧……還好嗎?」
韓明錚幫他按住流血的傷口,溫和道,「他很好,做了正營,得了一兒一女,兒子叫伍勇。」
石頭越發淚汪汪,「他還記得史營……王柱呢?」
韓明錚又道,「王柱退伍開了商行,還將許勝叫去當了掌櫃,兩個都過得不錯。」
石頭忍著劇痛,又哭又笑,「我好想他們,好想營裡——」
司湛將金創藥和綁帶取來,小心的給他敷紮,好在腹部的傷口看著嚇人,刀頭其實戳偏了,並未傷及內腑,養些日子就能緩過來。
司湛一邊上藥一邊安慰,石頭漸漸鬆散下來,喃喃的致謝。
韓明錚說了幾句就退開,默立在一旁,沈銘取出一方淨帕遞來,她也未多想,接了拭去掌上的血漬。
陸九郎一直撐到來援,凶徒四散逃了,他顧不上追擊,瘋一般打馬回來找石頭。誰知恰好瞧見這一場面,臉沉得鍋底一般,一聲謝也沒有,將石頭一把托起,踏進了陸府。
天色大亮,街市漸生鬧嚷,伏襲之地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地上血漬未乾,橫陳著多具屍首,巡衛這時才姍姍而來。
馬車駛過,沈銘憑窗打量,知此事非同小可,隨口問起韓明錚,「這位陸將軍曾是韓家舊部?」
韓明錚一直靜默,這時才道,「數年前已另投明主,依沈大人看,此人在朝中前途如何?」
沈銘秉持世家的觀感,答得不偏不倚,「一無家族可托,二無遠智籌謀,手段又過於狠辣狡儈,才升拔就出這麼多事,大約難以長久。」
韓明錚不語,沈銘的看法與韓昭文如出一輒。
陸九郎行事出格,朝中非議極大,沈銘聽過不少,當著佳人不覺多說幾句,「他依托五皇子而起,確實不乏手腕,要是肯用十幾年慢慢升磨,步步為營,當會有所成就;然而他自恃能耐,鋒芒過盛,出身又低寒,不知紮了多少人的眼,一旦折落就永無翻身之日。」
韓明錚淡淡道,「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世情確是如此。」
沈銘隱隱覺得有些不尋常,試探道,「韓家對他如何看待?」
韓明錚答的平靜,「韓家尚不知自身能否得陛下信重,如何還留意其他,不相干的人罷了。」
天子在斥責榮樂公主之後曾提起韓家,顯然有所意動,沈銘約略猜出帝心,沉吟片刻道,「我有三問,韓小姐或可一聽。」
韓明錚知是利害,心神陡斂。
沈銘徐徐而道,「河西相隔萬里,韓家的忠誠如何證明?而今與吐蕃議和不利,陛下願見怎樣的河西?假如韓家繼任節度使,能給朝廷帶來什麼?」
韓明錚一靜,如醍醐灌頂,「多謝沈大人指點,韓家感激不盡!」
佳人是如此的聰慧機敏,一剎那神光煥發,清冷明銳,美得凌人心扉,自己卻渾然不覺。
沈銘怦然心動,面上不露分毫,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韓小姐覺得長安如何?」
韓明錚猶在思忖,隨口而答,「長安錦繡如綺,繁華萬千,天下人無不嚮往。」
沈銘接著問道,「長安人又如何?」
韓明錚不假思索,「謙謙蘊秀,人才輩出,遠勝沿途所見之地。」
沈銘欣然一笑,方要再說,馬車已停在了宮門。
刺殺朝官一案朝野震動,天子為之驚怒,責令巡衛大舉搜捕,舉報者賞錢萬貫,包藏者斬首不貸。但死去的刺客查不出任何來歷,宛如被世間抹去了痕跡。
朝官到百姓無不紛紛猜議,有的猜是商娘子的相好報復,有的猜是賭坊的銀錢糾葛,有猜是榮樂公主不肯甘休,還有猜是得罪了朝中哪位權貴。
這些懷疑一樁比一樁可怕,京兆尹如何敢深查,頭髮都險些薅禿,最後歸結為盜匪作亂,在城郊抓了一窩山賊結案。
宮中的李睿聽得冷笑,「難為京兆尹,誰也不敢得罪,只好拿山賊頂缸。」
這麼多無名無籍的刺客,一絲線索也查不出,長安城有幾人能馭使?
鄭松堂對這一結果並不意外,「可見對方急了,此時更要沉住氣,不能亂了陣腳。」
陸九郎有一絲壓不住的戾氣,「不如乾脆鬧得大些,將後頭那個一併掀出來,讓他沾一身嫌責,不然一直在暗處撥弄,面上一副好人樣,殿下要等到何時?」
鄭松堂不讚同,「眼下的時機尚未成熟,只能一步步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李睿也親自勸道,「知你受了委屈,但大事不可冒進,已經加撥人手護衛,定能保你無恙。」
陸九郎氣息沉沉,沒再多說,議了一陣辭去了。
鄭先生捋著長鬚,略有疑惑,「陸九有些燥了,他的性子應當沉得住氣,不至於給一場刺殺所亂。」
夏旭似謔又似笑,「一個寒門倚仗殿下而起,如今倒要主人哄著了。」
李睿心頭一動,生出了一絲不快。
鄭松堂看出微妙,也不點破,「大凡有過人之能者,難免有所恃傲,殿下慧眼用之,也當有氣度容之,將來他是起是落,還不全在貴人的一念之間?」
李睿的氣平了,轉而一笑,「不錯,鄭先生去我的私庫挑幾件好物,給陸九送去作賞。」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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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3:35 PM
第八十七章 盂蘭盆
沸沸揚揚的刺殺朝官一案過去,眾人眼光各異,看待陸九郎更不同了,這份幾番遇險依然全鬚全尾,恩寵不降的能耐,著實令人嘆服。
朝中另一樁熱事就是韓昭文再次上表,不為請求繼任節度使,而是稱涼州至今未復,河西願出兵力戰,打通西北與中原之障,一解王廷多年的懸望。
韓家正處於風浪之中,卻不汲於眼前富貴,甘為朝廷百年大計而奮戰,足見誠眷之心。天子為之動容,龍顏大悅的壓了表書,對韓家滿口嘉讚,隨即頒下詔書,許韓平策接任河西節度使,執領十一州;韓昭文為金吾衛大將軍,正三品賜紫,准許留於長安;韓明錚受封宣威將軍,四品賜緋,金帶十一銙。
詔書一下,韓家賀客如潮,車馬為之雍塞,隨即又逢盂蘭盆節,合府喜氣盈盈。
上界秋光淨,中元夜氣清,七月十五這一日珠宮月明,宮中與民間共樂。
皇家的儀式華麗而隆重,皇帝親率百官從光順門出,赴法門寺舉行盛大的迎仙法會,宮女與內監穿上道服,一路祝禱與歌舞,宮役抬著佛像與供品跟從,長安民眾爭相而觀,如睹神仙臨凡。
佛寺與道觀人頭攢動,信眾攀比誰家的供品豐厚,帶伎樂在佛前獻舞。曲江池尤為熱鬧,池畔的宮殿燈火明麗,為皇親國戚的宴樂之地;外沿的酒榭世家雲集,百姓在水邊觀月,歌姬踏水台獻曲,裙下河燈爍爍,良辰盛夜處處歡娛,游樂到天明。
水邊一方雅廂內,孫珪正同一幫伙伴擁著美人作樂,還將司湛也邀來,畢竟韓家正得聖寵,這小子又直傻,隨手結交也不費事。
這些胡浪的紈絝從來肆無忌憚,什麼美人哺酒,鬥骰脫衣之類把戲越來越荒唐,司湛看得瞠目結舌,心裡覺得不妥,想走又怕受嘲。
孫珪見他僵硬的模樣,樂得哈哈大笑,掏出一個扁匣,打開盛著十餘粒紅丸,「來吃一顆,這可是好東西,快活似神仙。」
司湛不知何物,方在猶豫,一群紈絝已經爭相而服。有的取笑他的謹慎,有的嘲笑邊地的沒見識,激得他按捺不住,正要取服,廂門一開,陸九郎跨了進來。
陸九郎一手壓了匣子,嘻嘻笑道,「我恰好路過,聽見孫兄弄了好物,與其讓不開眼的小子浪費,不如給我受用呢。」
眾紈絝哄堂大笑,司湛屢次受陸九郎為難,也動了氣,一怒伸手去奪。
陸九郎懶洋洋的擋開,一把掀起他搡到門外,「跟爺們玩樂,你還太嫩,回去歇著吧!」
司湛想不到對方如此無禮,又怒又愕,陸九郎已折進廂房閉了門,任他在外頭拍捶,裡頭一陣陣嘩笑,竟沒一個勸的。
司湛僵立片刻,覺出與這些人格格不入,氣得轉身走了。
廂房內的一群人藥力發散,已然亂相橫生,有的除衣亂舞,有的如蟲翻扭,有的摟著花娘胡天胡地,場面荒唐不堪。陸九郎雖有女郎在懷,卻只飲酒,拍開了花娘扯衣的手。
這一拍不輕,花娘手骨一痛,委屈得眼淚汪汪,陸九郎捏住美人的下頷哄了兩句,輕易讓她回嗔。
孫珪已脫得半赤,見狀嘲弄道,「聽說你小子辦事不肯脫衣,非要黑燈瞎火的撲騰,怎麼,身上有疤癩?」
陸九郎也不駁,「上陣落了傷,不想給人笑話,何況黑著更刺激。」
孫珪方要取笑,廂門給人重重的一腳踹開。
蔣軒紅著眼睛闖進來,面色陰沉,「我有要事與孫大人私下相談,請各位都出去!」
一干浪蕩子不明所以,孫珪大怒,「姓蔣的,別沒來由的擾了爺的興致,滾開!」
蔣軒已經煎熬多日,幽州軍調用的軍械至今未返,上司催了數次,中人幾度敷衍,到最後影子也沒了。他給逼得走投無路,橫下心當面來索要,見孫珪恍如無事,越發怒火中燒,「孫大人不怕事情揚出去,我就當著眾人說,你可別後悔!」
這一發狠把孫珪給震住了,他倚仗乾爹之勢,沒少做欺男霸女的勾當,不知對方拿住什麼把柄,心底打起鼓,又不願落了面子,場面一時僵滯。
還是陸九郎識趣,打了個哈哈,「罷了,咱們換去別廂行樂,跟我幾位朋友擠一擠,別擾了兩位大人的要事。」
他帶著一干人去了高祟等人的廂房,兩邊皆是紈絝,臭味相投,一起耍樂起來。
廂中餘下二人,蔣軒緊緊閉了門,陰狠道,「孫珪,你想靠軍械發財,以為這般容易?別以為事情就這麼算了!」
孫珪又驚又怒,他近期確實低價倒了一批軍械,還將大半好處孝敬給乾爹,方得了些好臉,怎麼竟給蔣軒知道了?
他倚仗有靠山,又正當藥性激發,傲慢的罵道,「一個雜碎也敢勒索,不看我背後是誰,你莫不是活膩了。」
蔣軒此刻比欠巨債還糟,追查起來被剮都是輕的,他乍著膽子吼道,「馬安南又怎樣,老子不怕!信不信我拉著你一起死!」
孫珪給他逼到臉上,噴得口水四濺,登時勃然大怒,拔拳就是一毆。
蔣軒是個文官,哪是孫珪的對手,被打得又疼又怒,狼狽萬狀。好在他有備而來,從懷裡拔出一把刀胡亂威嚇,孫珪方要躲過,不知怎的膝頭一麻,竟撲上了刀尖。
一時兩人全傻了,孫珪渾身失力,踉蹌的一跪,一摸胸腹間鮮血淋漓。
蔣軒顫抖的退後,面色煞白,知道闖了大禍,趕緊開門逃了。
孫珪的胸腹劇痛,要喚又喚不出,背後的窗子翻進來一個人,正是陸九郎。
他悄沒聲息的潛近,一腳踢得孫珪撞向地面,尖刀深嵌至柄,剎時氣絕身亡。
銀燭在燈檠上靜靜燃燒,映著撲倒的男屍,膝邊滾著一隻小酒杯,杯底酒漬未乾。
司湛乘興出來玩耍,無端受了一頓屈辱,他羞憤又難堪,滿肚子的委屈,極想尋人一訴。
韓昭文在曲江池的宮殿與百官應酬,韓明錚在池邊的水榭宴請沈銘,司湛去尋了後者。然而等見到將軍與沈相公子對月賞景,輕言淡語的情形,又覺出不合適,正要退走,給韓明錚喚住了。
司湛訥訥的道了經歷,耷著腦袋生氣,「陸將軍好沒道理,屢次故意為難,虧我還助了他的侍衛,不感激也罷了,當著眾人給難堪,要不是怕影響姐夫,我真想揍他!」
韓明錚眼睫微低,一時未語。
沈銘被打擾了也不惱,出言勸慰,「陸將軍確實跋扈,你避離的很對,那幫紈絝素來荒唐,聲名不佳,與其一道服藥鬧出穢亂,退出來反而是幸事。」
司湛很是不解,「那藥丸是什麼?我瞧那些人搶著服,又不似有病的樣。」
沈銘雖不觸碰,也聽說過一些,「天子好紅丸,坊間的浪蕩子爭效,用一些惡藥調製了相類的,以阿芙蓉、恤膠合以鐘乳、硫黃、紫石英等,服下後渾身沸熱,飄然欲仙,有助興的猛效,這類東西易沉癮損身,過量還有猝死之虞,正經人多是遠避。」
司湛怔而回想,就知留下會何等不堪,鬧了個大紅臉,「是我錯了,將軍前次就勸過,不該與那些人往來。」
韓明錚也不責備,給他尋了件事,取下腰牌遞去,「二哥使人傳話,今夜在殿內通宵不歸,你拿這個進去陪著,別讓他過飲傷身。」
司湛的懊惱已經消了,甚至慶幸起來,接過牌子去了。
水榭餘下二人,夜風徐來,天上明月如銀,水中繁燈萬千,宛似天河之景。
沈銘今夜精心修飾,越發清貴優雅,風儀出眾,他含笑遞過一方錦盒,「佳節有所贈,還請韓小姐勿嫌微薄。」
韓昭文已將重禮送去沈府,韓明錚並未給沈銘準備單獨的贈禮,一時歉然,打開錦盒是一枚鳳形翠羽金步搖,入目金翠生輝,玉瓔琳琅,繁麗而昂貴。
沈銘話語溫柔,「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願有一日得見韓小姐紅妝。」
韓明錚凝了一瞬,將錦盒置回案上,「承公子盛意,慚不敢受。」
沈銘有備而來,當然不會輕易退卻,「韓小姐是不愛這枚飾物,還是對我有所不喜?」
韓明錚答得委婉而誠摯,「兩者皆不是,此釵精美絕倫,沈公子風采卓然,對韓家又有大恩,我心頭無限感激,只是不久將返河西,無法回應這份心意。」
沈銘聲音和緩,「你說過喜歡長安,為何不與令兄一道留下,韓家不需倚仗女兒支撐門戶,佳人的玉顏也不該老於塞外風沙。」
韓明錚停了一剎,淡道,「沈公子錯了,不是家人需要我,是我離不開家人,河西是我心安之地,縱然不及長安萬一,也不願遷去。」
沈銘一時為之不解,「韓小姐為何以如此執著,令外祖攜全族遷於鹽州,令堂嫁在靈州,若不是蕃軍之亂,你該是關內的名門淑媛。」
韓明錚不意外他知道這些,不答反問,「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塊什麼樣的地方?」
沈銘微微一頓,有些難以言說。
河西那般遙遠的邊地,在他看來是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是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捲出轅門;是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是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是無數漢詩與冷月,霜劍與鐵衣,瀚海與豪情,唯獨不是安居之地,更不適合優雅君子與如花美人。
韓明錚再度開口,話語清冷,「河西十一州民戶百萬,人數與長安相近,卻有四千里之廣。昔年蕃人肆虐,我外祖避之而去,待蕃人又侵鹽州,全族終是難逃屠戮,當我有幸蒙韓家所養,就知外祖錯在何處。他以為退一步得喘息,易一城得安寧,卻不知蠻敵永不滿足,侵掠永無寧日,不想淪為羔羊,就必須有人奮起捍守,將刀刃抵在惡獸的咽喉。」
沈銘肅然起敬,不禁為之動容,「但你畢竟是女子,守土應當是男兒之責。」
韓明錚輕淺一哂,「長安酒樓誇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讚的是談笑破敵,胡虜煙滅,然而一切都來自浴血的拼殺。我不會忘記外祖一族之慘,也知父兄怎樣竭力捍衛,親見多少好男兒埋骨荒野。我苦練多年得以與之並肩,只願同守河西,同生共死,怎會為情愛遠嫁長安,做一個安逸榮華的命婦。」
眼前的伊人神光豔烈,風姿奪魄,當真如一隻華美無倫的赤凰,翱翔於西北的蒼穹。相較之下,即使是世人豔羨的相府後宅,也顯得何其狹小,怎容得下這一雙垂天巨翼。
沈銘真正心折,頭一次對女子生出慚意,嘆息道,「是我低看了,韓小姐心志高潔,非常人所能及。」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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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3:44 PM
第八十八章 夜夜心
等侍奴發現孫珪的橫死,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屍身都涼透了。
孫珪身為武官,又是內樞密使的乾兒子,意外在良夜遭人刺死,當即就報了官,連京兆尹都趕來查問,一群紈絝浪的浪,醉的醉,給藥力折騰得渾不知事,答得顛三倒四,好歹問出了罪嫌,差役立即去蔣家捉拿。
眾紈絝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各作鳥獸散了。
陸九郎最後一個晃出來,一副眼皮都睜不開的倦樣,慢悠悠沿著花廊穿行,庭園燈籠暗淡,樹影綽綽,前頭來了一個奴僕,二人錯身之際,驀然一刀紮來。
陸九郎閃電般扣住敵腕,當場拗折對方的臂骨,奪刀捂嘴一刺,絞得那人內腑俱碎,無聲的軟倒下去。
陸九郎將沾到的血在屍身擦淨,若無其事的晃到園外,正要喚僕役牽馬,忽見一駕空車駛來,一眼認出是韓家的,身形剎時一頓。
韓明錚平時騎乘出行,今夜給沈銘的車接來,既然說清,不好再勞煩,正好韓昭文不歸,就召喚了候在殿外的馬車,沈銘也極有風度,並不勉強佳人,將她送上車,兩下道別散了。
韓明錚淺飲了幾杯,在車內也有三分倦意,正倚靠著休歇,馬車從暗巷轉入主街,她忽的張眸一凌,同一瞬車簾一掀,撲進來一個男人。
韓明錚身形側避,一擊將對方摔按下去。
車內一聲沉響,前頭的車夫與親衛驚得勒馬,正要察看,車內傳出韓明錚的聲音,「無事,繼續前行。」
車夫鞭子一揮,馬兒踢踏而奔,時至深夜,主街依然熱鬧,商販的兜喊,百戲的吆喝,行人笑語紛雜,車內卻異常安靜。
車行轆轆,車簾搖顫,瀉入的微光映著車內的人。
陸九郎安份的躺著,喉嚨給韓明錚掐著,毫無掙扎的意願,一聲不響的望著她。
韓明錚制住來人,赫然是陸九郎,當即躥起了火,方要斥罵,忽覺指下燙熱非常,又見他氣息濁重,肌膚紅赤,身上似有血腥氣,情形顯然不對。
她鬆開手,按下火氣低了聲音,「怎麼回事?」
陸九郎爬起來,倚著車壁默然不語,從簾縫窺了一眼車後。
韓明錚見他如此情態,蹙起了眉,「又有人要殺你?」
陸九郎還是沒答,抬手扯了扯衣襟,彷彿在忍耐什麼,身子猶如火爐,烘得廂內都熱起來。
韓明錚也懶得再問,不外是些暗裡勾當,反正宅邸相鄰,載回去扔在門口就是。
她不再言語,陸九郎反而盯住她,一雙眼眸幽亮,似放浪又似渴望,侵襲的氣息太強,她垂眸只當不知,渾身都不自在。
陸九郎似更難受了,漸漸倚坐不住,開始東倒西歪。輕車內裡狹窄,韓明錚不能讓他倒在身上,只得扶住,燙熱得令她心驚,不禁問道,「你到底服了什麼?」
陸九郎的頭垂在她耳畔,喃喃的答了,「紅丸,不礙事,等藥力散去就好。」
他的吐息極熱,聲音低啞,激得她耳畔發癢,韓明錚感覺對方確實無力,將他按躺下來,免了相觸的尷尬,話語帶上微責,「聽說不是好物,你都清楚不能讓司湛碰,自己卻無所謂?」
陸九郎貼在她的膝畔,答非所問,「你來長安太早了,不是時候。」
他的話語含糊,韓明錚還是聽清了,淡道,「我原本也不想來。」
陸九郎似在自言自語,指尖糾著她的衣擺,「該來得晚些,等我成了當朝一品,萬人之上——」
這等幼稚的狂言,韓明錚聽得好笑,又給觸碰惹得心煩,扯回衣擺微諷,「正好見證陸將軍如何風光?給你羞辱一場,悔不當初?」
陸九郎靜默一陣,低道,「到那時,我向韓家求娶——你會不會應?」
韓明錚一怔,突然酸澀起來,側過了頭,「不會。」
陸九郎覆住她的手,眸光復雜又晦澀,似聽不到拒絕,「如果我沒離開沙州,你已經是我的。」
當年氣盛,滿心絕望,哪知裴行彥是個短命鬼,兩家的聯姻不過是一場幻影。
韓明錚忍著紊亂抽開,「說這些做什麼,一會我將你扔在宅外,自己喚門子。」
陸九郎微黯,「我不能回去,僕人是外頭送的,背後另有主人,石頭又還在養傷。」
韓明錚也不多問,「有可靠的朋友?我載你過去。」
陸九郎搖了搖頭,蜷起高大的身子,昏然而脆弱,「都是一道吃喝玩樂,哪有一人可信,你將我甩在道邊就好——」
韓明錚再問就沒了回答,瞧他呼吸淺亂,額間燙手,實在不能不理,只有將人帶了回去。
幸而韓昭文今夜不在,一旦知曉,少不得要教訓一頓。
韓明錚不想多事,讓馬車駛到後院的小樓前,屏退了僕從,因兄長腿腳不便,宅內一律卸了門檻,倒方便了出入。
小樓為迎新主人額外布置了一番,樓內絲幔垂地,雲屏金爐,妝台擱著寶奩,檀架搭著熏好的外裳,邊上置著漆亮的衣箱,一縷淡香寧謐。
陸九郎在車內一副要死不活的樣,扶進樓卻很配合,焉焉的邁著長腿上了二層,撲在韓明錚的榻上,要不是見他赤熱不消,嘴唇枯乾,她簡直懷疑這人是在作假。
陸九郎翻過身,含糊的喚了一聲水。
韓明錚倒了水過來扶起他,陸九郎倚著朝思暮想的肩膀,感覺一隻手在額際覆貼,身畔香氣盈動,他渾身血脈賁張,繃得近乎發疼,極想將她就勢按倒。
然而她已經起疑,一動勢必給攆出去,陸九郎強抑下來,規規矩矩的飲完水,任她將自己放回榻上,從眼縫偷瞧著她美好的身形,越發心潮湧動,燥熱難當。
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不是在伏藏車底時吞了紅丸,哪有機會近她的身,他忍著藥力裝蔫,見她躊躇著似想請大夫,發出一聲低吟,「不必管我,緩些時候藥力就過了。」
事涉私密,確實不宜驚動外人,韓明錚絞了冷帕給他敷上,陸九郎似燒迷糊了,貼著她的手心偎蹭,握著腕不肯放。
韓明錚待要抽開,陸九郎睜開眼,昏亂又委屈,「韓明錚,你對石頭都肯溫柔,卻從不對我心軟。」
韓明錚一怔,坐在榻邊心神紊亂,也不知想了什麼。
陸九郎平日英挺強悍,這會彷彿成了孩子一般,不斷的發汗,翻來翻去的哼唧,險些跌下床榻。韓明錚去扶,一沒留神給他撲住,熱膩的舌尖擦過耳下,渾身為之一麻,覺出不對厲聲一喝,「陸九郎!」
陸九郎不動了,任她一把掀開,撞得榻板一響。
韓明錚緊咬著牙,又怒又惱,「我竟忘了,你慣會利用女人心軟!」
陸九郎忽然斂了作態,眸光寂軟又灰暗,居然認了,「是,其實不必照應,我就是貪著一點不捨,紅丸散藥簡單,讓人抬一桶冷水浸著就行。」
韓明錚本來要將他攆出去,聽後強壓怒火,扯落幔帳,打鈴喚人送水。
一大桶涼水送上來,韓明錚閉了門扉,挑開幔帳冷然道,「我去別處歇著,你自己折騰,好了翻牆回去,不必再有往來。」
陸九郎望著她,默然不語。
韓明錚待要踏出去,還是沒忍住,「你已得了高官厚祿,以後還是少使偏激冒進的手腕,不然終有一日大禍臨身。」
陸九郎也不裝了,淡淡的回道,「我怎能不耍手腕,無權無勢,連許給我的都能讓人奪走,觸碰也成了妄想,我死也不願再受這種屈辱。」
韓明錚一窒,默然避了出去。
她雖氣恨陸九郎的狡詐,還是放不下心,過了一陣回到門外,聽屋內的人在榻上轉動,氣息含糊而古怪,間雜著喚她的名字。
韓明錚到底在男人堆裡長大,不是完全無知,等想通他在做什麼,剎那間面紅耳赤,拔腳走了。
這一夜可謂難眠,到清晨陸九郎沒了影,屋內凌亂不堪,床褥泡在桶裡,好歹免了難堪。
韓明錚鬆了口氣,讓僕役將水桶抬出,侍女入內打掃,重鋪絲褥,從衣箱挑出潔淨的新裳,方便主人更換。
幾名侍女忽的低議起來,均在疑惑,衣箱內莫名的少了兩件貼身褻衣。
韓明錚聽得如芒在背,哪會猜不出,心底羞惱已極,恨不得將陸九郎痛毆一頓才好。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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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3:53 PM
第八十九章 扳權宦
當大火肆意燎原之時,誰會想到起於一枚小小的火星,盂蘭盆夜一場偶然的衝突殺人事件,卻引出了震驚朝野的大案。
蔣軒一經拿獲,對孫珪之死供認不諱,還咬出內樞密使馬安南指使義子騙弄軍械,倒賣獲利的重罪,將審訊的官員給驚呆了。馬安南的地位與左、右護軍中尉相當,平日裡承受表奏、出納帝命,甚至可以壓制宰相,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消息才一傳出,蔣軒在獄中一夜暴斃,滿朝文臣不禁激動起來,雪花般的折子要求徹查。
馬安南大怒,當然不肯認,立即徹查軍器監,翻出多年來監內虛飾帳面,大量軍械不知去向。他冷笑三聲,著人盤帳封庫,不料當夜長安武庫大火,奏報焚毀兵器四十萬件,一切實據銷了個乾淨。
馬安南怒不可遏,拍案震得茶盞俱倒,陰森森道,「好家伙,把屎盆子朝我頭上扣,以為大火燒庫就能遮掩過去,當咱家是吃素的?」
他從掌武庫的衛尉寺開刀,從寺卿到少卿、軍械監的監司,少丞,主薄與錄事,甚至弩坊署和甲坊署的雜作與工匠等,一併鎖拿拷問,從根底上盤查,又追索各軍歷年軍械調撥,著快馬盤點實庫。
他這邊刀光霍霍,對手豈會靜待,不斷有人檢發馬安南在長安大肆圈地奪產,連皇室宗親也受害,手下的乾兒子以替天子尋道之名肆意劫奪,搶人妻女,甚至向京郊的官吏勒餉供養,凶暴甚於盜寇。
不斷曝出的惡行令群臣激憤,就在馬安南千夫所指之際,關於軍械的追查也有了驚人的發現。武庫大火是有人刻意毀壞水龍,鎖上了取水的通道,清理灰燼發現庫中武器僅有數萬,根本不足所報,而十餘年來有逾百餘萬軍械流出,私賣給回鶻軍與蕃軍,連河東軍、朔方軍、天德軍、鎮西軍悉數捲了進去。
天子雷霆大怒,令宰相合併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共審,一層層抽絲剝繭,查到位高權重的左軍中尉丁良身上。
兩大權宦的罪行越曝越多,每日的朝會沸沸揚揚,馬安南跋扈擅權,強取豪奪,固然令人髮指,丁良掌著數十萬大軍,軍械大案關乎朝廷命脈,更是駭人聽聞。
一聲驚雷炸響,長電頻頻裂空,密雨灑了下來。
韓昭文在簷下靜立,看怒雨傾盆,打得庭樹枝葉凌亂,地面積水橫流。
司湛也跟出來,感受狂風帶來的涼意,「原來長安也有大雨,這一落好舒爽。」
二人所想的截然不同,韓昭文心有所感,「你看來舒爽,自有人惶怕,不知一場暴雨要掀掉多少烏紗。」
近期傳言漫天飛,司湛免不了聽聞,想來猶有餘悸,還好蔣軒殺人那一夜,自己提前離去,不然韓家才受了敕封,又捲進如此大案,挨罵都是輕的。
他摸了摸後腦,深為不解,「也是奇了,孫大人好歹是個武官,怎麼會死在文官手上,難道是那紅丸所致?」
韓昭文當然明白蹊蹺,蔣軒死得更離奇,不過無人在意這兩枚棋子,馬安南與丁良的黨羽人人自危,城內抄家不斷,連天牢都要塞滿了。
想到此處,他掠了一眼隔牆的樓閣,風雨中沉暗如影,朝中格局大動,有人失意有人飛揚,而陸九郎正當快馬乘風,必是忙碌得很。
他料的不錯,陸九郎此時挾著名冊,領著如狼似虎的禁軍抄家,點完所有人頭,墨筆淋漓的一勾,一律鎖拿帶走,至於入死牢還是進教坊,就看有司的裁度了。
外頭轟隆隆的炸雷,屋內的男男女女失聲號啕,平日趾高氣揚的公卿面如土色,兩股悚悚而顫,陸九郎漫不經心的一掏耳朵,只當是看戲,一干禁軍大肆翻抄,有好東西先往懷裡揣。
喧騰胡鬧了半晌,豪宅抄了個底朝天。陸九郎見雨勢小了,邁出大門,在階上蹭去鞋底的泥,見一騎快馬奔來,他心領神會的一喝,「都跟上,撈大魚了。」
這條大魚不是旁人,正是左軍統領丁良。
丁良到底地位不凡,多日來盡管處於眾矢之的,依然未給下獄,圈在宅內聽候處置,直到今日聖意落定,季昌領旨親自上門提拿。
陸九郎趕的恰是時候,在丁良的宅邸附近接了季昌的車駕。
丁良的宅子位於長安東北角,是宮城以外最為奢華的坊弄,一座座樓殿氣派華美,飛簷相接,多為皇室親王成年後的居邸,合稱十六王宅。丁良能昂然居於此地,可見權柄之盛,府內的門子個個鼻孔朝天,隨意喝斥高官大員,勒要重賄才肯通傳。
時移勢易,而今的丁府門可羅雀,殺氣騰騰的禁衛踹開大門闖入,裡頭的豪奴與僕婢安靜如雞,飛快的躲遠,哪還有往日的氣焰。
丁良端坐正堂,一身金紫朝服,髮絲嚴整,依然威風凜凜。
季昌背著手踱進庭中,打量多年來的死對頭,「奉陛下之命,來請丁大人。」
丁良一雙淡眉半挑,神氣不變,「季大人一定很快活,平白看了場好戲,我與馬安南給人挑著鬥來鬥去,誰也沒落到好。」
季昌一眯眼,半笑不笑,「瞧這說的,咱家哪知究裡,馬大人如今在牢裡候著,丁大人也請移步,是非曲直自有大理寺公斷,絕不會冤了哪一位。」
丁良冷笑三聲,驟然堂內弦響,利矢直襲季昌。
季昌全然不懼,左右心腹執藤盾一封,陸九郎躍步上前,舞槍掃落了箭簇。
正堂兩側湧出眾多披甲死士,季昌一掠,嘖嘖的搖頭,「私蓄兵甲等同謀反,丁大人這是罪上加罪,何必呢。」
丁良統領左軍數十年,府內死士養了近千,哪肯束手任人宰割,陸九郎帶著禁軍的精銳衝上,兩邊激烈的拼殺起來。
死士裝備精良,個個凶悍,陸九郎又豈是庸手,他執槍在手如龍似虎,力道銳猛,連甲衣也能一擊而透,接連挑死多人,濺得血濺碧叢。
季昌也不禁暗讚,這還是未上馬,若換到陣上,堪當一聲萬夫莫敵。
禁軍的殺陣越壓越緊,死士漸稀,一幫禁軍圍抄上去,就要將丁良拿下。
丁良卻盛氣煞然,瞪目震聲一吼,「我乃天子重臣,誰敢動我!」
他畢竟積威多年,眾兵無不懾住,一時竟不敢動手。
陸九郎唾了一口,上前一槍掃斷丁良的小腿,迫得他摔倒,隨後一腳踩住,扯脫金絲髮冠,剝了蟒袍朝服。
丁良多年養尊處優,何曾受過如此折辱,痛極張口怒斥,給陸九郎一掌重摑,打得牙齒迸落,鼻血長流,再也沒了威勢。
季昌很滿意這一股狠辣俐落的勁,「不愧是蒼狼,小子們學著點,奉旨辦差都能讓人唬住,還指望你們頂什麼用?」
眾兵也知露了怯,趕緊湊上去,將丁良五花大綁的捆起來。
丁良恨極的瞪著季昌,含糊不清的詛咒,「我栽了,你也不必得意,終會如我一般下場!」
季昌聽得好笑,嫌棄的一揮,士兵將人拖了出去。
幾頭毛驢牽著一架木籠囚車,籠內人花髮染血,癱縮成一團,沿途的百姓嬉笑嘲弄,拋擲碎石與爛葉,追著晃晃悠悠的籠車從輝煌的大皇子宅邸前路過。
重簷深深的華府內,李涪在樓閣的頂層遙望,面色鐵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4:18 PM
第九十章 蒙垢辱
韓平策既然承了節度使之位,此行的目的已成,韓明錚不必再留於長安,遂上書求歸。
宮妃們給韓明錚教了一段時日的弓馬,聽說她不久將返,各送了賜賞,韓明錚逐一致謝,出來在宮門處遇上了沈銘。
沈銘雖是遭拒,依然極有風度,看到上書特意在此等候,「大約何時動身?」
韓明錚視他如友,溫和而答,「等御批下來就走。」
沈銘禁不住挽留,「何不待中秋以後?壽昌節宮中有盛宴,之後還要去驪山行宮秋獵,諸多精彩,錯過了委實可惜。」
韓明錚輕淺一笑,「長安繁華無盡,看得再多,終是要歸去的。」
一群禁軍策馬而來,領頭的正是陸九郎,宮門處的官員紛紛避讓,話語聲也低了。
丁良一倒,大皇子一黨受到重創,五皇子聲勢陡漲,眾臣自然看得出勢頭,這位陸將軍近期聲威赫赫,七日連抄十八家,令人畏懼又不敢不逢迎,成了公卿宴上的紅人。
陸九郎再炙手可熱,與韓明錚無關,她轉開了視線。
陸九郎領著部屬擦身而過,面上毫無表情,兩下皆如未見。
沈銘等一群人馬奔過,再度提起話語,「南院宣徽使賀大人之子成婚,同日還有兵部聶尚書的祖母大壽,韓家怎麼安排?」
兩家重臣恰在同一天舉宴,都少不了應酬,韓明錚道,「二哥去賀家,我去聶家。」
沈銘莞爾,「家父與我亦是如此,聽說聶家景致不錯,有株數百年的古桂,值得一觀。」
誠如沈銘所言,聶家是長安大家,池林修美,巒石當窗,極盡巧匠之思。百年的古桂正當花盛枝頭,此地的宴地就設在樹下,風過處金桂似雨,滿庭濃香,令人不飲而醉。
韓明錚問候過老壽星,隨即遇上沈銘,二人被引入宴席,相鄰落坐。
風景一等的清雅,但主人是個正經刻板的性子,連舉宴也講究規矩,樂曲大雅淡音,歌舞簡正端莊,絕無半分歡趣。
因聶尚書主持和談,達枷王子也來隨了禮,他見了尋韓明錚又想尋釁,然而宴席遲遲未開,不好上去灌酒,只有百無聊賴的看歌舞。
韓明錚正聽沈銘說些散淡的趣事,就見陸九郎也到了席上。
天子下詔,著禁軍將領王實接任左軍統領,陸九郎調入左軍為將軍,拔為從三品。王實雖是宦官,素來老實謹慎,陸九郎卻是手段凌厲,任誰都能看出,左軍已經形同在五皇子掌中。
陸九郎此次甫一露面,已有許多官員示好逢迎,他紫衣錦襕,金冠玉帶,眉眼鷙銳,談笑之間風流桀驁,將眾多世家子弟壓得黯淡無光,新貴的氣勢迫人。
沈銘縱是不看好,也得承認此人確實有非凡之處,待他收回目光,發覺韓明錚一直未抬眼,凝著案上散落的桂花,不知怎的道,「據說陸將軍曾是韓小姐的副將,蒙過親授?」
韓明錚靜了一剎,敷衍道,「是任過半年,軍中的後起總要指點幾式,算不上什麼。」
沈銘明知逾越,還是忍不住問,「他既然在赤火軍數年,為何韓大人一過世就離開了?」
韓明錚仍未抬眼,話語輕淡,「當時戰事不利,他大約受了些委屈,時過境遷無謂再提,陸將軍自有他的取捨。」
然而沈銘已動了疑念,沉吟片刻,忽道,「你髮上落了飛蟲。」
韓明錚見他抬手要幫忙撣開,就未避讓,微微低下頭。
沈銘狀似親暱的一撫她的髮髻,果然見陸九郎望來,目光森銳,敵意一閃即隱。
沈銘也是男人,如此還有什麼猜不透,一剎那心思百轉,恍然明白了許多。
就在此時,禮侍唱道榮樂公主來賀,滿園賓客無不訝然。
榮樂公主遭禁已有一段時日,解禁不算出奇,奇的是以這位公主的性情,居然肯來聶府這般無趣的壽宴。
聶尚書顯然也未料想,他與夫人恭敬而迎,將公主請到了上首。
榮樂公主此次盛妝而來,一襲裙裳華麗無比,萬千金珠綴壓蓬軟的赤羽,奇巧而炫美,宛如神女的天衣,不知耗盡多少匠人的心血,不過她的神情倨傲凌人,宴上的女眷望而生畏,哪敢與之言語。
聶夫人只得硬著頭皮奉承,「殿下今日美如仙娥,華裙當世無雙。」
榮樂公主似笑非笑,紆尊降貴般道,「你可知這是什麼羽毛?」
聶夫人滿面堆笑,「正要請教公主,不知出自何種異鳥。」
榮樂公主對著滿園賓客,話語嘲弄分明,「是西地的一種山雞,羽毛像鳳凰,叫聲像鳳凰,卻生得低賤,喜愛炫弄,也只配拔了尾羽做裙裳,當無趣的點綴罷了。」
這一番話含沙射影,底下的賓客怎會聽不出,氣氛驟然而凝,人們不覺望向了韓明錚。
韓明錚神情無波,只當不聞。
沈銘心頭一沉,公主這是記恨樂游原的三箭,刻意來出氣了。
天家嬌女又盯了一眼陸九郎,見他眼皮微垂,同樣毫無表情,當即冷笑,「府上既然有喜,怎可無賀?我著人備了一支舞,與諸位同樂。」
公主攜來的伎樂奏起管弦,靡柔的樂聲響起,一名舞伎卸了斗篷,在場中開始起舞。
舞伎穿深色男裝,青絲高束,打扮與韓明錚一式一樣,雄糾糾的持劍而舞,起初還算悅目,隨即加入幾個士兵打扮的男人,看似受女子指揮而戰,姿態卻十分低猥;女子的扭動也越來越不雅,與眾士兵調情般嬉弄,最後被眾男戲耍,大加撻伐,媚態百出的滾地翻纏,宛如女奴求歡。
曲樂歡淫輕佻,舞動不堪入目,滿園賓客怪異的沉默,誰能想得到,堂堂一國公主竟以這種荒唐的方式,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河西的赤凰將軍。
達枷本來無聊得近乎睡著,意外瞧得好戲,竟然大笑起來,幸災樂禍的喝彩,「好舞!妙極!妙極!」
韓明錚從未如此憤怒,耳畔嗡然作響,額角微微發麻,生出一種眩暈般的殺意。
沈銘面帶怒容,壓低聲勸道,「千萬別理會,她就是要激你發怒,一旦動手就難逃犯上之錯,別讓她得逞!」
聶尚書氣得發抖,但宴上並無地位高過公主的皇親,誰也不敢規勸。
好容易一舞終了,榮樂公主惡意的一笑,「這位是南曲的商娘子,號稱才藝雙絕,還是陸將軍的心頭寵,練了多日也不過如此,諸位說是不是?」
舞伎正是商青青,她蒼白著臉,汗淋淋的從地上爬起。
榮樂公主並不打算就此罷休,身旁的宮女上前一喝,「賤婢!你忘了什麼?」
商青青面如死灰,跪行至韓明錚的席前,「請——貴人示下,舞得好,求賞——」
如此惡毒的羞辱,就算赤凰將軍跳起來將她砍了,眾人都不會驚訝。
滿園只有達枷的狂笑聲,他撫掌大樂,看得笑不可遏。
韓明錚一動不動,面容冰白,煞氣凝眉。
沈銘站起身來,不卑不亢的道,「此為聶太夫人壽宴,公主不合如此行事。」
他雖然出身高華,目前只是中書舍人,榮樂公主根本不理會,驕橫的叱喝,「不肯賞?那就是跳得太差,打死這賤婢!」
宮侍立即近前,要把商青青拖下去杖死,美人絕望的哭泣,如無辜待宰的羔羊。
陸九郎面頰緊繃,眼神沉黑,似什麼也沒有看,目光落在虛空之中。
就在宮侍將要扭住商青青的一剎,韓明錚驀然一動,然而身上並無冗物,她略一思忖,從靴筒取出一柄短刀,置在美人掌心,「賞。」
誰也沒料到她竟生忍了這份屈辱,還給賞救下了舞伎。
滿庭賓客嘩然而議,榮樂公主得意至極,驕然又輕蔑的大笑起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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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4:27 PM
第九十一章 折風華
商青青近期受了無數折磨,直到給人扶出庭院,才似從漫長的噩夢脫出,在廊下雙腿綿軟,捏著赤凰將軍賞的短刀,抑不住的發顫。
陸九郎追出來,商青青方要開口,給一指封在唇上,他的狹眸深銳幽長,帶她出去用馬車送回了南曲。
陸九郎在車內解開商青青的衣衫,見雪嫩的肌膚密布血點,大片淤紫,可想吃了多少苦頭,他綻出一抹寒涼的笑,聲音卻很溫柔,「可憐的青青,一定很疼。」
商青青攏上衣衫轉過來,盈著淚對他泣道,「為了九郎,公主恨毒了我。」
陸九郎顯得格外憐惜,「幸好丁良倒了,我調入左軍任職,今後有的是好日子,一定能護住你。」
商青青的身子微繃,強作出懵懂之態,「什麼?」
陸九郎宛似不覺,摟著她話語溫存,「你還不知道?丁良下了大獄,一幫黨羽讓我抄個乾淨,扔進牢裡天天受刑,鐵籤子、鐵烙鏟輪流招呼,皮肉都爛完了,沒一個逃得掉。」
商青青聽得發冷,如被毒蛇所纏,幾乎忍不住瑟抖起來。
好在陸九郎並未覺察,他收了赤凰將軍的刀,取下腕間八棱珠鑲紫金的手串,柔情款款的塞在她的掌心,「刀這等凶器不吉,我代為處置了,手串是殿下所賜,給你當作補償,針刺與毆傷養幾天就好,回去我使人送藥,忙完了再來看你。」
說話間,馬車到了南曲,他將商青青送到宅門處,院也沒進就走了。
商青青看他離開,緊緊咬住紅唇,也不理僕婢驚喜的迎來,衝進屋內關門翻箱倒櫃,抄出金銀匣子攏進包袱皮,不等收拾完,窗邊傳來一聲尖細的冷笑,「娘子這是想去哪?」
商青青一僵,循聲望去,窗前不知何時多了個焦黃臉的內監。
內監翻窗而入,一腳踢得美人伏地而滾,惡狠狠道,「賤婢!丁良失勢了就想跑?別忘了還有殿下,捻死你就如一隻螞蟻!」
商青青吃痛也不敢呼喊,哀憐的分辯,「公公饒命,是公主恨上我,容不得我——」
內監嗤笑,「要不是殿下遞了話,你以為能活到如今?」
商青青愕住,不可置信的道,「但我在公主的殿內受盡凌虐——」
內監目光輕蔑,陰惻惻道,「能讓公主消氣,一些皮肉之苦算什麼,原本你在宴上挨過幾杖,自有人出面求情,將你送去陸府養傷,可恨給韓家女攪了,等姓陸的再來南曲,你將這瓶藥混進酒裡,其他的自然有人安排。」
內監離去了許久,商青青依然沒有動。
她的身旁散落著一地金銀釵飾,面前一隻白幽幽的瓷瓶,怔望良久,掩面痛哭起來。
榮樂公主成功的羞辱了赤凰將軍,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聶家好端端的壽宴來了一段淫曲媚舞,傳得滿朝蜚笑,聶尚書恨不得怒撞金鑾柱,他重重參了一本,彈劾榮樂公主跋扈凌人,折辱臣下,還給蕃使看了笑話,簡直有辱國體。御史跟著上折子,一幫文臣義憤填膺,口水險些淹了龍案。
天子才責罰過榮樂公主,一解禁又惹出大事,氣得下旨將她定好的駙馬奪了,改配福寧公主。榮樂公主本來瞧不起汪琮,哪想到一朝給妹妹所奪,怎忍得了如此大辱,她數度哭鬧,均被天子拒於殿外,根本不予理會。
天子隨後下詔撫慰韓家,讓韓氏兄妹壽昌節入宮與宴,如此一來,韓明錚離開長安就只能延後。
榮樂公主受到嚴懲,百官出了氣,朝堂的風波算是過去了。然而那段妖靡的舞卻在北曲流傳開來,成了眾多尋芳客的偏好,一時之間蔚然成風,金粉之地遍布男裝麗人。
沈銘此次來到南曲,楚翩翩以男裝胡服相迎,他幾近愕怒,「荒唐!你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楚翩翩相當委屈,「公子不是喜歡赤凰將軍?妾只是投其所好。」
沈銘沉下臉不語。
楚翩翩弄巧成拙,乖乖的去換了衣,總算讓相府公子稍緩神色。
飲罷幾盞酒,焚盡一爐香,二人一番歡好。
楚翩翩這時才敢在枕邊探問,「公子當真不喜歡?三曲的姐妹最近都這樣穿。」
沈銘雖未發惱,話語還是不快,「韓七小姐是女將軍,在陣上斬敵破虜,英勇非凡,怎麼能受這般褻瀆。」
楚翩翩狡黠一笑,「公子也是男人,怎麼不懂越是聖女,男人越愛肖想她的浪蕩。」
沈銘當然明白人心就是如此,既祟高潔、慕英烈,又樂見風華墮下流。榮樂公主縱是污蔑,人們看待赤凰的眼光也變了,開始靡想她在男人堆裡的姿態,渾然不顧真實。
他心頭鬱忿,也知無法改變,「不管其他,你不許這樣穿。」
楚翩翩微妒,軟軟的嘟噥,「學個衣衫不算什麼,赤凰將軍的舞才是大受歡迎,綰月樓火起來就是靠這個,若是不跳,客人還不幹呢。」
沈銘不言不語,起身披衣,楚翩翩著了慌,使盡嬌媚才將人挽住,再不敢多口。
其實楚翩翩並未說錯,在沈銘氣鬱之時,北曲的綰月樓歌舞正歡。
花台曲樂靡靡,男裝美人在一群士兵間妖嬈而舞,姿態媚浪,台下氣氛火熱,不斷有豪客拋銀打賞,鴇母樂得喜笑顏開。
李睿在樓上的廂房觀了片刻,對陸九郎拂然不悅,「這就是你想讓我瞧的?堂裡子的事也指望我插手?荒唐!」
陸九郎明白不易說動,低聲下氣道,「殿下,韓家才受了敕封,堂子裡仿四品宣威將軍褻弄,傷的是朝廷的體面。」
李睿也知不成樣,沒好氣道,「那又如何,將三曲給封了?讓官府大張旗鼓的禁舞?滑天下之大稽。韓家的上書已復,壽昌節後韓家女歸返河西,這股淫風自然就散了,用得著你操心!」
陸九郎依然堅持,「殿下可知平康坊為何大興此風?是有人故意而為。」
李睿一怔,給指見台下一名叫得最響的豪客,愕然道,「吐蕃的達枷王子?」
陸九郎眸光冰寒,「正是達枷不斷打賞,豪擲千金,一力將此風掀起。他曾敗在韓將軍手下,故意以如此惡毒的手段羞辱。韓家守的是朝廷疆土,韓將軍得河西萬民敬愛,卻被敵人在長安煽動民眾羞辱,一旦傳到西北,邊地的百姓會如何看待朝廷?」
李睿沒想到還有內情,見達枷一副得意驕狂之態,不禁動了憎怒,「一群醃髒東西,會談多日毫無誠意,不必再枉費口舌,等回宮稟過父皇,讓他們滾離長安!」
不等陸九郎開口,李睿又道,「此事雖然不妥,我身為皇子也不好插手風月之地,而你更當避嫌,如此介懷,難道還心懷舊主?」
陸九郎單膝跪地,俯下身形,「屬下不敢,只是我蒙殿下之恩,受了她三箭救命,公主也因此而移恨,若是無動於衷,與狼心狗肺何異?」
李睿方要敲打幾句,突然底下騷亂起來,一個青年衝進堂內,與達枷王子動了手。
達枷有勇士隨行,那青年也帶了護衛,兩方扭打成一團,堂內登時大亂,賓客紛紛出逃。
李睿認出來者是韓昭文的妻弟,必是知曉了達枷的作為,過來尋仇了。韓家正得聖眷,吐蕃王子是外使,哪一邊受傷都很麻煩,無法不管,只有讓隨身的武士下去平息。
陸九郎一聲不響,繼續跪著。
李睿踱了兩圈,心底十分惱火,才駁了陸九郎,當下就出了事。韓家既已得知,一旦怒而上書,百官又要紛議,於是吩咐,「你將韓家人送回去,好生安撫幾句,告訴他們綰月樓會封禁一陣,不必再節外生枝。」
陸九郎沒什麼神情,領命下去了。
司湛出奇不意的擊中達枷,也給其他的蕃將圍毆,哪怕宮侍出面隔開,他仍要奮不顧身的衝過去,恨不能咬下敵人的肉。
然而陸九郎一把挾住他,將他帶出去塞進一輛馬車,叱喚車夫駛向了韓府。
司湛憤怒之極,給他的長臂按住動彈不得,氣得大罵,「滾開!都怪你這混仗!就是你害得將軍聲名受損!」
陸九郎也不吭聲,臉腮繃得極緊。
司湛挨打時不肯退,這會越想越氣,到底還是個少年,眼淚沒能忍住,「將軍在陣上殺了多少蕃兵,受過多少傷!她是真正的英雄,是河西人的驕傲!哪怕你背叛韓家,她也不說你的壞,還救了你的命!你們就任她這樣給人污辱——」
司湛說不下去了,氣恨又委屈,抑不住的哭起來。
陸九郎將他的頭按在肩窩,沉默的聽少年悲憤的啜泣,馬車一路前行,等到了韓府,司湛的眼淚也收了,他自覺在敵人面前失了態,悻悻跳下車,衝進了府門。
陸九郎看著他的背影,轉身大步離去,沒入了黑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4:34 PM
第九十二章 歡情薄
司湛哪會知道北曲的各種糟污,還是韓府的護衛聽了流言,打探後才知曉。
他沒告訴韓氏兄妹就衝動行事,既沒能痛毆達枷,自己還落了傷,被韓昭文訓斥一頓,更覺得無顏見自家將軍,次日晨起猶豫了半晌,還是灰溜溜的去了武場。
韓明錚見他額頭青了一塊,也不問緣由,「傷了哪裡?」
司湛訕訕道,「中了兩拳,沒什麼大礙,左肩略有扭傷。」
韓明錚抬手轉動他的臂,見筋骨尚好,方道,「還算知道分寸,沒帶刀槍出去,五日內不必操訓,傷癒了再練。」
司湛耷著腦袋應了,幫她拾起刀槍放回兵器架,意外發現一桿長槍從中折了。
韓明錚輕描淡寫,「習練時不留神劈斷了,扔了吧。」
這種槍桿是徽州牛筋木的,木質極其堅韌,耐得住刀砍斧斫,不知多大的力道才會劈折,司湛正納悶,忽然想起將軍從聶府回來後就不再出門,頓時明白了。
他越想越酸楚,難忍怨忿,「都是姓陸的連累了將軍,狼心狗肺的家伙,昨夜他也在綰月樓,不去揍蕃人,只攔著我不放。」
韓明錚沉默片刻,「陸九郎大約也難,不必將事情看得太重,等回了河西,我會在戰場上教訓敵人。」
司湛恨恨道,「他難什麼,不是正當得意,聽說抄家都抄得手軟。」
韓明錚淡道,「長安是天子之地,權貴如雲,我是韓家女尚且如此,他身後毫無倚仗,何以立足?唯有凶狠才能得勢,代價是八方樹敵,多少人在等他粉身碎骨,同他計較什麼呢。」
司湛聽出話裡的意味,不免疑惑起來,「陸九郎到底是好是壞?」
韓明錚停了一剎,「他是一頭狼,又凶又刁,潑頑狡劣,誰遇上都要吃虧,不是好東西。」
她雖是這樣說,卻又輕淺一笑,宛如風中開了一朵花,寂淡又溫柔。
同一時刻,隔牆的陸府後院樓閣空靜,雕窗密掩,忽然樓下響起了叫喚。
石頭養了一陣傷,大魚大肉不斷,僕人殷勤小意的侍奉,恨不得如廁都有人抬去,足足長壯了一圈,實在閒得無聊,到後院來尋陸九郎。
他喊了幾聲,陸九郎從樓裡出來了,只是面色不大好。
石頭半點不怕,只覺納悶,「九郎今日怎麼不出門了,學大姑娘養胎?」
陸九郎提起一腳,石頭跳身躲過,二人是嬉鬧慣的,這一次陸九郎卻沒有追攆。
石頭更納罕了,蹲在他身邊,見他指節淤紫潰破,訝道,「你的手怎麼回事?」
陸九郎敷衍道,「不留意捶了一下。」
石頭趕緊去前院取了藥粉,嘮叨著給他裹傷。
陸九郎盯著池塘,心思不知飄到何處,直到石頭一句話才還回過魂,「你要什麼?」
石頭重復了一遍,「九郎得的賞賜給幾樣好的,我想拿去跟將軍和司小哥致謝。」
陸九郎不置可否,「去找紀遠,看上的隨便拿,但韓家哪缺這些,不會收的。」
石頭眨巴著眼,「我知道將軍不缺,就是個心意,還想捎幾件給伍摧他們,不然等人離開長安,以後哪有機會。」
陸九郎看著他,半晌才道,「你很想他們?現在不比那時風光多了?」
石頭已是六品昭武校尉,遠比在赤火軍中身份高,沒少受人諂媚,問起來卻道,「風光是風光,沒有那時的踏實和快活,如今身邊全是笑臉,不知在想什麼,我心裡虛。」
陸九郎拍了拍他的腦袋,默然不語。
石頭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怕嘀咕出來,「何況我拿去給他們,總勝過九郎隔三岔五的送去給南曲的娘們,那跟扔水裡有什麼不同。」
陸九郎冷哂,「你不懂,我能教她好過?送得越勤,她越比死還難受。」
石頭確實不懂,見他不快活,拉著一道去庫裡翻東西,又弄了整羊,在院子裡烤肉吃酒。
二人胡混到黃昏,一個消息隱秘的遞來,陸九郎立時飛騎而走,急趨入宮。
宮中出了大事,天子在寢殿突發驚厥。
當大皇子李涪得訊從十六王宅趕去,卻給禁軍攔在了宮門外,登時勃然大怒。
守門的正是陸九郎,客客氣氣道,「請殿下寬諒,宮門已閉,未得詔令不得擅開。」
李涪強忍火氣,「宮規雖是如此,事有輕重緩急,聽聞父皇龍體抱恙,憂心如焚,必須立即入宮探望,還請陸將軍通融。」
陸九郎態度謙恭,毫不鬆口,「殿下恕罪,卑職只能依令行事,不敢擅改。」
李涪實在著急,誰知內宮何等情形,萬一父皇龍馭殯天,自己卻不得進入,豈不給宮內的李睿白撿了便宜。他鐵青著臉厲聲發作,陸九郎根本不受威嚇,混不吝的打哈哈,帶領一幫禁軍將門守得鐵桶一般,迫得他只能在宮門外乾等。
直到三更過後,宮門依時例開了,李涪才得以入內。
他一路急奔到天子寢殿,見弟弟李睿在含淚親奉湯藥,天子已經緩過來,一派父子無間的暖融,隨意答了句安就將大兒子揮退了。
李涪退出來,惶恐又失落的立在殿外,這一夜可謂刻骨銘心,激恨難當。
天子此次的意外不大光彩,是服藥御女過度所致,經過太醫急急施救,昏迷了一個時辰後醒轉。盡管有驚無險,還是引動百官的憂慮,又一次提起了立儲之事。
天子雖愛李睿,也知本朝例來以長子為儲,一旦觸及就要引起群臣相爭,索性含糊以對,將奏折按了下去。
李涪自知地位堪憂,問安又不得好臉,只有去寺裡為天子持齋祈福,換幾句朝中孝讚。
他在佛寺裡打坐抄經,商青青卻如火裡煎熬,受盡內監的催迫。
陸九郎根本不來南曲,她的花箋屢屢遞去,只換回各種豪闊的贈禮,每次還大張旗鼓,引得眾多鄰里圍觀,宛如一個深陷的火山孝子,一干姐妹無不羨妒。
好容易等到陸九郎終於肯來,還帶著三名紈絝一道,商青青精心妝扮,以最美的風情相迎,迷得幾人色授魂銷。
衛孜一派風流憐惜之態,「娘子要是用花箋請我,下刀子我都來,哪像陸九這般沒心肝。」
高祟樂陶陶的道,「不錯,還是劉兄看不過眼,咱們一道將他架來,娘子怎麼致謝?」
劉駢半諷半笑,「什麼陸九,如今是陸大人了,邀出來一趟都難,此次定要多灌他幾杯。」
陸九郎懶洋洋的倚榻,眼眸輕佻,春情放浪,任誰一看都禁不住心跳,「我一介武夫,哪懂什麼箋情趣巧,打算忙完了再來尋你,這就等不得了?」
商青青笑顏如花,手持銀壺,掌心悄然滲汗。
銀壺是巧匠所製,內有夾層,壓著機關能出兩種酒,她打算先灌醉餘人,再哄著陸九郎飲藥酒,方便暗中處理,口中若無其事的揶揄,「妾只怕九郎生膩,又給哪家美人勾了魂。」
眾人嘩笑,開始飲酒猜枚,耍鬧到夜深,高祟和衛孜舌頭都鈍了。
陸九郎隨手提壺,倒完酒掀蓋一瞥,商青青慌得心頭驚跳。
劉駢在一旁搶過銀壺,笑道,「哪用貴人親自倒酒,這等粗活還是讓咱們來。」
陸九郎也不爭,漫然道,「瞧著沒多少酒了,份量倒不輕,這壺是足銀的?」
劉駢一滯,隨即渾若無事,「坊裡的物件全是表面光,摻了鉛比足銀還沉,不值當入眼,娘子為你受了磋磨,還不與她多飲幾杯?」
陸九郎屈指彈杯,意態輕浮,「我喝多少都行,只要青青用嘴餵。」
高祟與衛孜本已醉得扶案,聞言又嘩然嘻笑起來。
商青青只得作出嬌羞之態,啐了一口,「當著這麼多眼睛也不知羞。」
幾人正在鬧騰,忽然劉駢面色陡變,跳起來拼命抓喉,目光驚恐之極。
高祟以為他噎住,倒了一碗茶遞去,劉駢極力一飲,驟然狂嘔出來,茶水竟成了血水,噴得地氈腥紅。
眾人大駭,劉駢心魂欲裂,連眼耳也開始滲血,他拼命奔出去,扎進屋外的水塘狂飲。
高祟和衛孜嚇壞了,跟著追出,扯衣袖相喚,又呼喊僕人去請郎中。
外頭亂成一團,屋內的陸九郎閒散的倚坐,看戲般一挑眉梢。
商青青如墜雪窟,止不住的發顫,自知已經完了,「你是如何知曉——」
陸九郎一哂,寒涼又狡儈,「我在堂子裡長大,最懂窯姐的真心假意,一個寒門宮侍沒錢沒勢,得花魁娘子傾心,哪有這等美事。」
商青青面色慘然,又看向銀壺。
陸九郎扯下繫帷幔的繩子,捆羊一般將她綁起,「海上販來的貨,我在嶺南見過類似的,至於劉駢,我早猜到他背後有人,還想知道什麼?」
商青青落下淚來,絕望之極恨,「陸九郎,你機關算盡,不得好死!」
陸九郎也不理會,將她一把甩上肩頭,抄起銀壺走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4:40 PM
第九十三章 異獸苑
天子誕於中秋之夜,自從登上大寶,中秋就成了壽昌節,雙喜同賀。
節慶之日,百官入宮祝壽,給假三日,還有眾多吉祥慶賀的節目,皇宮大行歡宴,宮中的警戒尤為重要,陸九郎自是嚴陣以待,連日在宮中督巡,絕不容有失。
李睿早已將壽禮備好,仍有些不放心,出殿檢視各處。禁軍換了新裝,神氣昂昂的列守,比丁良任上時更形威肅,一舉一動皆有規制,看得他很滿意。
異獸苑的奴才在調馴野獸,李睿駐足看了一會。
苑內的主事官員趕來,賠笑道,「是大殿下的心思,取的真龍降瑞,百獸獻賀的吉意。」
李睿不禁一笑,原來這就是李涪準備的賀禮,可謂花樣百出的討父皇歡心,可惜並無一用。他極少踏足此苑,正饒有興致的打量,驟然一聲異嘯貫耳,群獸簌簌顫恐。
官員解釋道,「這吼聲是拂菻國貢來的獅子,生性凶猛,一日要食肉數十斤,見了活物就撲,只能養在石池裡。」
石池深達三丈,底部巨石疊錯,一隻猛獸趴在石頭上,頸項一圈毛蓬蓬,宛如一隻懶慢的大貓,李睿隱約想起來,「池子以前似乎養的豹子,如今給挪了?」
官員回道,「殿下說的不錯,豹子仍在池內,獅子一來就藏進了石縫,等它睡了才敢出來吃些殘食,可見這猛獸的厲害。」
池畔設有吊架,幾個僕役正用木籠垂放活食,籠內是一隻強壯的黑犬,落地躥出籠外,被凶獸的氣息所懾,嚇得倉惶亂奔。
獅子驟立起來,目光如炬,驀然從上方一個撲剪,鷙猛的按住黑犬,利齒撕咬得血肉紛落。
李睿聽得犬聲慘嚎,難免驚心,意外見李涪在石池的另一側。
李涪一拂袍襟,優雅的行來,「五弟來此賞玩?」
李睿不疾不徐的一答,「信步而游,方才有幸見了皇兄的巧思,確是別出心裁。」
李涪抄著寬袖,笑容深深,「五弟謬讚,我別無所能,只有設法引父皇一樂了。」
方才顯然是他下令投餵,李睿隨口道,「難道這獅子也能馴服?」
李涪倚著石欄,漫不經心的回道,「獅子野得很,我就愛它的厲害,什麼樣的狡犬都逃不過撕咬,恰有個節目適宜它,等到了明日,五弟就能陪父皇一同觀賞了。」
李睿也未在意,敷衍道,「皇兄孝心可嘉,父皇定會大加讚嘆。」
陸九郎來尋李睿,少不得向兩位皇子行禮。
李涪雖然憎極,面上不露分毫,與李睿敘了幾句,帶著從人走了。
李睿一個眼色,隨侍退了下去。
陸九郎稟道,「京兆尹審結為誤食毒物,商娘子判杖八十,才十杖就斷氣了,劉家事後也沒鬧騰。」
劉駢雖是個宮侍,到底是燕山縣主的侄兒,同席的高祟與衛孜也是世家子,如此明顯的鴆殺,按說該成一樁大案,居然潦草輕率的結了。
李睿心中有數,「定是皇兄使人按下去,京兆尹也不敢深查。」
陸九郎察言觀色,試探道,「殿下何不順勢將事情鬧大?哪怕動不了根本,也能讓大皇子聲名受損,擔上鳩殺官員的嫌疑。」
李睿搖了搖頭,「皇兄素有仁善之名,百官不會輕信惡行與他相關,商娘子既然身死,一切就隨人編造,而且她受過十二妹的欺辱,一旦被視為挾怨對你報復而誤傷他人,牽連到你行為不端,難免要引起言官彈劾。」
陸九郎默了一剎,話語微冷,「假如險遭鳩殺的是沈相之子,百官的反應定是不同。」
李睿只覺可笑,沉了面容,「你同沈相之子比什麼?好容易將丁良扳倒,掌穩左軍的要職才是要緊,誰許你此次擅自行事!」
陸九郎低了頭,「殿下恕罪,屬下一時未能忍住。」
李睿冷笑起來,「什麼未忍住,分明是見舊主受辱,封了綰月樓還不罷休,唆著我替你報復,是我近日太慣著,縱得你驕狂了,竟想拿主子當刀使。」
陸九郎伏跪下去,似誠惶誠恐,「絕無此事,屬下只是深為不平,明明殿下英材慧質,得陛下獨厚,群臣卻輕信嫡長,若不設法撕下大皇子仁善的假面,教世人識清偽劣,殿下何時才能出頭。」
這一言正中李睿的心坎,儘管陸九郎獻上妙策,借軍械案扳倒丁良,掌住了宮門,李涪依然是朝臣默認的儲君,根基並未動搖。
他停了片刻,壓下煩亂,嚴厲道,「你不必巧言粉飾,當年我就覺得你對韓家女不同,而今特意隔鄰而居,還為她的聲名來求,敢說不是有私?」
陸九郎顯得一片赤誠,「不怕與殿下坦言,我起初是想勾引韓家女出氣,但一直忙於公務,根本無暇無此。大皇子三番兩次的暗算,連毒酒都用上了,我實在恨惱,只想助殿下早日封儲,榮耀於萬人之上,屬下也好跟著揚眉吐氣。」
李睿知道這一番話未必盡實,但聽著相當順耳,手下也未探到他與韓家往來,略緩了神情,「瞧你這點出息,想顯揚不必急於一時,先將手邊的差事辦好,再胡來絕不輕饒!」
陸九郎應聲,得了允許才起身,如一頭馴服的家犬。
李睿揮退了他,想起李涪又有一絲警意。這位兄長看似軟懦,城府極深,連毒殺都使出來,未來又會如何動心思?陸九郎雖然立了大功,捲入的是非太多,百官難免有所攻訐,左軍還是得置個替補。
李睿盤算了數人,皆有不足,遠不如陸九郎的靈狡狠辣,唯有暫時擱下。
他方一抬眼,發現池底的獅子已將黑犬食盡,餘下幾根血淋淋的骨頭,不禁厭惡的一蹙眉,也不知李涪怎會喜歡這種凶獸,他不再投目,轉身行了出去。
韓昭文在庭中挑選合適的長安物產,讓僕役裝入箱籠。
壽昌節之後,天子將赴驪山行宮,韓家正得恩寵,哪怕韓昭文腿腳不利,也給點了隨駕,韓明錚也將在那時啟程西歸。
此次一別,兄妹此生未必能再見,韓昭文不禁一嘆,「做哥哥的沒用,讓你在長安受了委屈,早日回去也好。」
韓明錚話語平靜,「我沒傷沒痛,委屈什麼,二哥要為家族獨留長安,才是最為不易。」
韓昭文得知了三曲的糟污,如何不憤怒,但榮樂公主已受責懲,不合再為此事上書。
他只能安慰道,「司湛的莽撞之舉驚動五皇子,封了綰月樓,加上花魁毒殺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倒讓一些惡語淡了,不必再放在心頭。」
不等妹妹開口,韓昭文又道,「不管是有意還是巧合,無論那人做什麼,你都不用理會!」
韓明錚莞爾,並無言語之意。
韓昭文也知過慮了,自嘲道,「陸九郎這個禍胎,來長安數月,聽他折騰出多少事,對你還痴想未休。昨日他的親隨過來送禮,還想托司湛捎東西,我一併給拒了,誰知是何用心。」
司湛抱著箱籠過來,聽了忍不住道,「我看石校尉是個憨厚的,還記掛著軍中的舊伙伴,陸將軍會不會沒那麼壞,興許有些誤解?」
韓昭文啼笑皆非,搖了搖頭,「你當陸九郎是什麼人?十幾歲就險些弄死裴少主,火燒青木營的狠毒之徒。他在嶺南敲骨吸髓的刮盡大員,在長安如狼似虎的連抄十八家,驚得百官畏悚,不害舊主就算留情了,當真以為是個善人?」
司湛啞口無言,望向了自家將軍。
韓明錚將掉落的箱囊拾起,放入車廂之中,眉目平靜,宛如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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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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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4:47 PM
第九十四章 壽昌節
彩旄八佾成行,時龍五色因方。屈膝銜杯赴節,傾心獻壽無疆。
詩中所述的正是壽昌節之景,相較於盂蘭盆節,壽昌節更為盛大,金吾列陣引駕,北衙四軍如林,太常設樂而奏,宮女輕歌麗舞。
金碧輝煌的花萼樓內君臣同歡,皇子與皇女依次向天子致賀,送上壽禮與祝詩;文武百官跪拜敬酒,獻上絲織的承露囊與金鏡綬帶;隨後是各國使臣進獻禮物,天子與群臣賦詩相和,場面喜氣歡融。
韓明錚仍是男裝胡服,裝束簡雅,並未因流言而更改。這一次的入宮與以往截然不同,人們眼光閃爍,在背後竊竊私議,當面卻又疏避,宛如她身上多了不潔。
唯有沈銘談笑如初,親近致意,「幾次邀約都拒了,總該給個機會,容我為你餞行。」
韓明錚歉然婉拒,「沈公子的好意心領了,當下確有不便。」
她來時光芒萬丈,為眾人所祟慕,歸時卻受盡猥笑,成了街巷下流的蜚談。一個女將軍的名譽如此輕易的穢敗,沈銘無法不感慨,「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從古至今莫不如此。」
韓明錚並不多言,只道,「沈公子是真君子。」
她隨意一掠,卻見一群皇女中有個宮裝少女,對著她盈盈投目,似含謝意。
沈銘出入宮中,對內廷所知甚詳,解釋道,「那是福寧公主,生母出身卑微,她又謙低柔順,陛下平日不甚留意,本來還為婚事發愁,如今指給榮樂公主原定的駙馬汪琮,定是對你心存感激。」
韓明錚打量,福寧公主生得婉靜甜雅,與榮樂公主的盛氣大為不同。
沈銘說來也好笑,「其實汪琮也很慶幸,只不好言說。他學識出眾,是個踏實之人,所以才入了陛下之眼,蒙賜婚後一直忐忑榮樂公主的脾性,幸好改了旨意,不然成婚後哪有寧日。」
韓明錚隨他望去,果然見一個緋衣青年神情微赧,對她遠遠一揖。
沈銘著意多說幾句,「榮樂公主被陛下斥為驕盛無禮,不可為士大夫妻,想必不會再給她議婚了,連壽宴都未見她的蹤影,定是覺得大失顏面。」
韓明錚不予置評,「此來長安多蒙照拂,沈公子將來若至河西,韓家定盛情以待。」
忍辱不辯,寡言不爭,佳人如此克制,皎潔不與流俗,沈銘既是佩服,又不禁輕悵,「赤凰將歸,誰與共翔。」
韓明錚莞爾,「自有長風相送,多謝君子厚意。」
沈銘忽的想起一人,微生了詫異,這樣的大日子,那位手段狠厲的陸蒼狼,正是當著御前露臉的好時機,怎麼竟未見人。
陸九郎當然不願缺席御前,奈何碰上了意外。
他帶人巡查之際,忽然有內監奔來,稱榮樂公主在來賀壽的途中想不開,要跳景龍池自盡。
景龍池離花萼樓不遠,哪怕陸九郎壓根不想管,也得拉個架勢過去相救,他趕去的同時讓人通報了王實與李睿,滿心只覺晦氣。
榮樂公主哪是尋短的性情,就算給奪了駙馬,受宮中眾人恥笑,她只會怒火萬丈,發作在奴婢身上,這次不外是想拿捏作態,換天子心軟,但挑在壽昌節就如火上澆油,他只能先攔下來。
景龍池是地水湧出而成,後又引龍首渠之水注入,這一方清池水面遠闊,深逾數丈,生滿了荷花與菱角,景致清爽宜人,天子常與群臣在此飲宴泛舟。
此時池岸空蕩,榮樂公主在池畔高高的觀魚台,她倚著欄邊,稍一偏就要落入池中,跟隨的宮女和內監面如土色,跪在三丈外哀求她退後。
陸九郎一邊使人去找船,一邊上前勸說,以防蠢女人腦子壞了,當真跳下去,誰知到時候天子會不會又念起骨肉來,拿自己洩憤,那可著實冤枉。
榮樂公主一襲華裳,雙眉豎挑,見他來毫不意外,「陸九郎,你如今很是得意?」
陸九郎謹慎的並不近前,「不敢,請公主保重鳳體,休要衝動。」
榮樂公主鳳目凌厲,「跪下!」
陸九郎順從的半跪,「公主若想懲誡,卑職絕不反抗,還請先離開水邊。」
榮樂公主咯咯笑起來,「你倒巴不得本公主死,卻又怕父皇拿你問罪。」
陸九郎不動聲色,「今日是壽昌節,公主再氣也請顧念陛下,珍惜身體髮膚。」
榮樂公主透出鮮明的恨意,「汪琮那蠢貨本公主瞧不上,給福寧撿去也罷,但你算什麼東西,以為有五哥護著就無所顧忌?」
陸九郎不著痕跡的一掠,瞧見手下人劃船從遠處靠近,勸哄道,「公主何出此言,只要肯棄了輕生之念,卑職一條賤命不足惜。」
榮樂公主厲笑,「既然如此,本公主命你立刻自盡!等你一死,我自然會下來!」
陸九郎哪會照辦,隨口道,「請公主先從台上移步,卑職任憑處置。」
榮樂公主忽然一翻,身子半出欄桿,引起左右一陣驚呼。
陸九郎來不及思索,一躍衝前,極力要扯住她,沒想到榮樂公主大袖一揚,一抹刀光直刺而來。
陸九郎本是前撲之勢,間不容髮的一側,匕首從頸側擦過,手已經抓住公主的衣衫,將她從欄外扯回。然而榮樂公主並不罷休,反而趁勢一搡,他本來已失衡,再控不住身形,從高台墜進了清池。
一聲沉悶的水響,四周的宮女與禁衛全傻了,小船趕緊劃近,尋找水中的陸九郎。
水面被荷葉所覆,看不清水底的情形,枝葉卻劇烈的擺蕩起來,似有人在底下掙扎。
眾禁衛大急,有的斬開荷葉,有的用長竿翻撈,忙碌之下一無所獲,陸九郎竟似憑空消失了。
榮樂公主丟開匕首,優游的在高台上看著,居然縱聲大笑起來,她施然步下觀魚台,得意的一拂裙擺,「本公主不想死了,回殿。」
她帶著一干宮女與內監走了,餘下眾禁衛一片茫然,兀自在水中尋找。
等消息遞到李睿處,他聽得匪夷所思,「人不見了?十二妹耍的什麼把戲!」
夏旭也是又驚又怒,「池內尋出兩具穿水靠的屍體,還有殘破的網,必是水下有埋伏,將陸九弄走了。」
李睿一時難以置信,在宮中如此弄鬼,背後之人還能有誰,他立時望向了李涪。
李涪似在欣賞伶人耍繩,眸光從容掃來,諷意十足。
李睿怔愕,當著滿堂歡慶,他隱下厲容,緊緊一咬牙,「去找!就算池水抽乾也要尋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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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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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3 04:54 PM
第九十五章 生死搏
花萼樓宮宴結束,龐大的瑞象披紅掛彩,相伴著數百名姿秀貌美的少年,載歌載舞的將天子與百官迎向了異獸苑。
異獸苑百花絢爛,以絲障為引,八隻純白的祥禽翩然飛來,為天子銜來五彩絲絡;隨後是紅鹿載來通體金毛的靈猴,跳下鹿背獻上蟠桃;黑熊立起作揖,羚羊低首而跪,宛如群獸通靈朝拜,百官驚奇不已,嘩然紛讚。
韓明錚也為之驚訝,「這是人力所馴?」
沈銘聽過一些傳聞,「聽說大皇子從大宛、大秦、吐渾等地重金購來馴獸師,看來的確成效卓著。」
他心底其實不屑,這些奇技淫巧耗費無數金銀,只為討好天子一人,為賢者所不取。
韓明錚亦是默然,她一路遠來,經過數十座城池,深知百姓生活的艱難,也聽聞各地民亂不斷,藩鎮屢屢造反,唯有長安驕奢安逸,歌舞升平,如不著煙火的仙闕,如此能太平到幾時?
此時曲樂聲起,馴奴指引動物與百戲並演,舞伶在犀牛背上展袖,繩戲與飛鸚並躍,還有舞馬綁著金帶,隨著樂曲奮首鼓尾,在力士托舉的床榻上歡舞,曲終時屈下後腿,銜杯為天子獻酒。
天子露出微笑,難得的一讚,「這是涪兒的主意?不錯。」
李涪少不了謙詞,眾臣紛紛稱誇大皇子至孝,一派父子間的和樂。
李睿越發怒火中燒,打定主意等百官一退就向父親稟明,皇子與皇女在宮中加害重臣,絕不容其糊弄過去。
等百獸與馴奴退去,李涪又道,「還有一戲,在前方石池,請父皇與群臣移步而觀。」
天子本有些倦了,聞言還是給了長子顏面,來到了石池。
石池的獅子今日格外精神,在池底黑布遮障的木籠外轉悠,鼻子興奮的嗅探,發出陣陣低吼。
李涪揚聲道,「這隻猛獅為拂菻國所貢,能生裂熊豹,威奪虎狼,為百獸之王,然而人為萬類之首,較之孰強?此時就有一位勇士挑戰!」
一眾文武百官轟然而驚,圍在池欄邊議論紛紛。
隨著軟繩一引,籠門懸起,黑布掀散,獅子躍退數步,四肢蓄力待發。
丈高的木籠裡有一個人,他的腦袋箍著頭具,宛如套了個鐵殼,唯有眼鼻留了狹縫,黑衣黑膚,似一團會動的黑炭,顯然是個昆侖奴。
獅子趁著籠門吊起一撲,巨口直噬籠內,那人閃電般躍起,攀住頂柵避過,踩著獅頭縱出木籠,四下一顧,疾衝而走。
獅子咬了個空,怒咻咻退出籠子,凶猛的向對方追去。它四肢粗壯,爪尖如刀,一撲距離極遠,險些咬中男人的後腿,旁觀的眾人無不駭呼,看得觸目驚心。
不少文臣議論起來,就算是奴隸,令其與獸相搏也未免太過殘暴,怎適合獻於壽昌節。
韓明錚雖未見過獅子,觀其行躍就知道厲害,哪是一個赤手空拳的昆侖奴能應付,這般安排無異於以人飼獸,不禁蹙起了眉。
沈銘也為之疑惑,大皇子一向以和善示人,此次卻一反常態,竟作如此引人非議之舉。
獅子捕獵時多是悄然潛撲,或以吼嘯嚇得百獸僵木,趁機襲中。
然而這次對上昆侖奴卻很不順遂,它三番兩次未撲中,怒得獅眼凶光四溢,巨齒森森,咆哮不斷,看得眾人肝膽生寒。
昆侖奴的身手驚人的矯健,躲過了數度躥撲,奈何猛獸比人更快,終給獅子從背後襲近。眾人嘩然驚恐,眼看利爪按下,將要鮮血四濺,那人卻在一剎那滾避開去,躥進了石隙之中。
這一下險死還生,池邊的眾人無不為之滲汗。
石隙外小而內深,獅子毛蓬蓬的大腦袋卡在石沿進不去,迸出一聲驚天怒吼。
男人被吼聲震得雙耳欲聾,汗濕重衣,胸膛猛烈的起伏,他死死盯住獅子,抬手摸索套頭的鐵具,卡扣是鐵製的,扳了幾次紋絲不動,他驟然背後生警,猛一回頭,對上了幾雙黃澄澄的獸眸。
石隙深處竟然藏了豹子,一隻已經湊得極近,獸嘴涎水滴答,被他一腳踹退,不甘的亮出了獠牙。內外皆有凶獸相迫,男人渾身激汗,陷入了完全的絕望。
他不是什麼昆侖奴,正是墜入景龍池的陸九郎。
當他失空落水,被池中的伏網所困,就知道中了陷阱。水下不僅有羅網,還伏了幾名水鬼,他極力弄死兩個,仍然擺脫不了纏縛,給拖進了池底的水道,人也嗆得半暈。
極少有人知道,景龍池的底下是有水道的。興慶宮在開元年間大肆修繕,景龍池擴為勝景,也留下了一條出口在隔牆外的水道,是以禁軍無論怎樣搜檢,也沒法從池子裡尋出人來。
陸九郎在昏朦中覺出有人搜走腰刀,給頭上枷了鐵具,潑了一身濕黏刺鼻的漿液,等他終於醒來,發現自己身處木籠,手頸給漿染得漆黑,身畔獸息拂哮。
隨著曲樂漸近,語聲喧嚷,似有無數人來到鄰近,他卻給鐵具箍住下顎,連呼救都不能。
李涪不僅要他死,還要他死在天子與李睿面前,被惡獸生吞活食,讓滿朝文武圍觀,成為一場惡毒的游戲。縱然他竭盡心力爬到高位,這一刻又成了卑賤的奴隸,死活微不足道。
石隙深處的三隻豹子畏懼猛獅,已經餓了許久,闖進來的人帶著刺激誘食的氣息,哪怕給踹了一腳,群豹依然凶相畢露,露齒躍躍欲撲。
池底不見動靜,欄邊的百官漸覺得無趣,獅子既然攻不進去,哪還有什麼可觀,天子更是大為不快,方要開口責備,群臣忽然一陣驚嘩。
原來昆侖奴竟從石隙衝出,驚得獅子也嚇了一跳,躍退數丈,警惕的對峙。
池底生著一棵臂粗的小樹,那人衝去一腳踢折,獅子已從後方撲近,眾人看得呼吸一屏,卻見他抄樹疾掃,宛如橫槍,連枝帶葉的抽在獅子臉上,獅子吃痛一側,撲勢頓時偏了,給他成功避過去。
池畔聲如雷動,百官無不交口相讚。
李睿眼皮一跳,驀然間驚覺有些異樣,他捺住氣息打量,見昆侖奴肩闊臂長,身姿形態無不越看越像陸九郎,衣衫雖是全黑,卻與禁軍將軍的服制相同。他的脊背一陣激寒,近乎難以置信,欲喝出來使人相救,又疑起會不會是李涪的誘計?
獅子生受一擊,惱得頸毛蓬豎,大爪子宛如鐵鉤,繞著圈子兜襲。昆侖奴將樹桿舞如鐵槍,險之又險的擊退了數次撲擊,看得眾人又驚又佩,無不為之揪心。
沈銘從未歷過凶險,看得心驚肉跳,強自移開視線,卻發現一旁的韓明錚神情大異。
她身形僵繃,面色煞白,緊緊盯著池底的人與獸,額角細脈隱現,前所未見的失態。
沈銘愕然一喚,她似神魂不在,直到連喚數聲,才回了一下眸。
她從來靜淡,即使榮樂公主以恥辱加身,也沒有半分驚亂,然而這一剎,美麗的臉龐震駭而恐懼,焦慮又憤怒,明眸藏著千萬種無法形容的激意,一瞬間懾住了他。
沈銘怔忡又疑惑,隨著池底一聲獸吼,韓明錚目光掠回,落在了昆侖奴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5:03 PM
第九十六章 天意違
獅子多次撲襲,或是受擊,或是落空,從未遇過如此難纏的獵物,惹得它狂性大發,拼著受擊攻咬樹桿,血盆大口鏘然一合,樹桿斷為兩截,眾人看得驚悚,心提到了嗓子眼。
獅子甩下殘桿,毫不遲疑的向對手撲去,男人滾避後險極的一縱,躍上獅子的背,死死絞住了凶獸的頸項。
猛獅迸出怒吼,激烈的滾扭,拼命要將身上的人掙脫,獅頸相當粗壯,絞住極為不易,翻滾與撲撞更是沉猛非常,換作常人恐怕骨頭都給輾碎,男人卻頑強的堅持,池上的群臣無不屏息。
一人一獸糾纏良久,男人終於力盡,被龐大的凶獸甩開,雄獅也給勒得發暈,仍不肯放過獵物,晃晃搖搖的趔近,張開了利齒。
眾人失聲而呼,眼看男人將命喪獅口,卻見他驟然一彈,獅齒鏘然咬在鐵面具上,獅軀猛然跳起,迸出劇烈的慘嚎,地上鮮血如泉。
眾人驚呆了,一時不明所以,很快有眼尖的發覺獅腹多了一道裂傷,連腸子也淌落出來。
猛獅再也沒有獸王的威風,它踉蹌著伏倒,發出痛弱的低嗚,腹下的血泊越來越大。
男人渾身獅血淋淋,也不知是否重傷,倚在池壁無力的喘息,手中握著一把黑色短刀。
群臣驚嘩又興奮,原來這人攜有武器,只是過於短小,最後關頭才拿住機會,一舉剖開了獅腹,奇跡般的大勝。
天子也不禁讚嘆,「如此勇士世間罕有,當有厚賞!」
韓昭文在人群遠觀,突覺有些異樣,這人所持的黑刀竟似莫名的眼熟。
李睿的心跳至此方緩,神情變得篤定,不論昆侖奴是不是陸九郎,獅子死了,人還活著,事後自有分曉,他復又一望,見李涪面色僵凝,異常難看,越發覺出快意。
然而下一瞬李涪忽的笑了,帶著鮮明的惡意,眾人繼而嘩然。
李睿望向池內,驚見石隙內鑽出了三頭豹子,正向力竭的男人抄圍,形勢再度危險起來,他立時向天子行去,打算揭出真相,讓士兵下去相救,卻給李涪攔住了。
李涪似笑非笑,低聲道,「我的好五弟,急什麼?人活著,父皇至多責我幾句;人死了,你才好大作文章。」
李睿怒瞪一眼,方要將他推開,忽然聽李涪在耳邊道,「一條狗換個儲君之位如何?我會上書自請貶為庶人,豈不正合父皇與你的心意?」
李睿做夢也沒想到他如此一說,面上流露出愕怔,心頭卻怦然一動。
兩位皇子之間的潛暗交鋒,旁人皆未覺察,陸九郎搏完獅子就抬眼望去,悉數收在眼底,他大汗淋淋,疲累至極,一絲勁也提不起,渾身形如癱軟,三隻豹子卻是越圍越近。
豹子的體型比雄獅略小,也有一人多長,尤其擅長配合捕獵。它們在石隙內聽到獅子的哀鳴,大著膽子出來了,本來飢腸轆轆,該去分食獅子,卻給陸九郎身上的氣息吸引,將他當成了頭等美味。
陸九郎從欄邊收回目光,望向掌中的黑刀,幸而它短窄薄巧,藏在靴筒未被搜走,刀刃又驚人的鋒利,一擊就剖穿了獅腹。
染血的刀身幽銳而沉斂,一如它的主人,多年來銘心難忘,他很想在人群中尋找,最後看一眼魂牽夢縈的身影,終還是沒有抬頭。
他一直想贏,想得到榮耀與認可,以勝利者的姿態擄獲她的心,卻輸得比當年更難堪,命運總是無情的猝擊,粉碎他的所有努力,以不可擋的摧折將他碾為飛灰。
三隻豹子伏低身形,這是猛獸攻擊前的徵兆。
群臣的議論聲更大,許多人由衷的惋惜,有的已按捺不住,欲向天子進言。
李涪卻揚聲道,「既然搏獅大勝,鬥豹子又有何難,各位不妨靜觀!」
皇子發話,眾人一時又靜下來。
沈銘很是不快,勇者分明已經力竭,如何還能再搏,但他無暇關切一個奴隸,只見韓明錚目光冰凜,大異於平常,唇畔咬出了血,他越發驚疑不解。
韓明錚忽然開口,話語冷硬而微啞,「陛下,勇士不該死於獸口,請容我入池相救!」
她根本不等回答,躍上邊欄衝近垂籠的長索,從高處一引而下。
沈銘大驚,抬手一扯,連衣擺也未碰到。
韓昭文正從遠處擠來,駭然脫口厲喚,「七妹!」
群臣無不震驚,一時間洶湧攢動,迸出無數紛亂的呼喊。
一個奴隸死了事小,韓明錚卻是河西節度使之妹,聖上親封的宣威將軍,背後是封疆一方,手握十幾萬雄兵的河西韓家。
天子也為之悚動,立即呼喝,「速速下去救人!不可傷了韓將軍!」
陸九郎垂著頭,仍處於脫力的昏眩之中,一切的雜聲都不入耳,也不再徒勞的嘗試躲避。
領頭的豹子躍起,獰然噬向他的肩頸,獸類的臭氣撲入鼻端,豹鬚觸上了他的面頰,陸九郎安靜的等待入肉的劇痛,以及隨之而來的嘶咬與死亡。
然而一剎那之間,豹子凌空而退,豹眼愕然的圓瞪,隨著一聲短促的咆叫,豹身重重的摔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塵灰。
人們寂靜了一瞬,驚極而不能信,爆出了激浪般的轟嚷。
韓明錚落地就如一道疾電撲去,頭豹已經全神攻向陸九郎,眼看他命懸一線,韓明錚情急抓住鐵鞭一般的豹尾,硬生生一拽,將豹子甩得倒飛而起,砸地似一聲悶雷,全場無人不聞。
陸九郎的呼吸停了,眼前現出一個纖挺的背影,氣息凶悍而英烈,如一隻美麗強大的雌獸,不顧一切的擋在前方。
鐵面具後的眼睛忽然濕了,如沙堡被潮水侵襲,無聲無息的坍塌。
饒是頭豹皮糙肉厚,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摔也懵了,它晃了晃腦袋爬起,渾身的毛炸開,激怒的瞪住強敵,喉間迸出低吼,與另兩隻豹子合圍上來。
韓明錚迅捷的閃過頭豹的撲襲,踹走左側另一隻試圖撕咬大腿的豹子,第三隻緊撲上來,獸口方要齧下,被她一手卡住豹顎,掄飛而起,砸開了再次撲來的頭豹。
韓明錚赤手應對,以一人之力擊退三豹,看得池上的文武百官目瞪口呆,舌撟不下。
豹子幾度撲襲,韓明錚越來越危,頭豹最為狡狠,趁著兩豹牽制,伺機撲咬弱處,韓明錚才將一豹擊退數丈,腳下踩住另一豹,眼看頭豹噬來,避無可避,竟將右臂塞入了豹子的巨口。
眾人怵然驚呼,膽小的幾乎不忍看,池底卻並未出現斷臂的慘景,反而是頭豹慌亂的掙扎,拼命向後退去,口中掉出了血淋淋的一截舌頭,而韓明錚衣袖破碎,現出了精鐵的臂護。
入宮不能攜武器,但韓明錚身處異地,習慣了隨時防衛,綁上了臂護,如此既不違制,又存有部分格擋之力,所以才能不懼利齒,空手扯斷豹舌。
頭豹重傷而退,韓明錚得空對付腳下的另一豹,她數度猛擊豹子最脆弱的腰脊,豹嘴血沫紛湧,等第三隻豹子撲來,韓明錚撤身滾避,這隻豹子已經腰脊癱碎,再也爬不起來。
第三隻豹子撲了幾下落空,膽子已怯了,來救的眾多侍衛奔近,它夾著尾巴嗚然逃進了石隙。
韓明錚雙手染血,滾得一身塵灰,束冠摔脫,臂膀也因脫力而輕顫,完全不似一個貴女,卻沒有一聲嘲笑。
池上的群臣靜肅而望,無不帶上了敬畏。
陸九郎終是沒有死,李睿看著侍衛在池底將他扶起,心情復雜,莫名的鬆了口氣,「人算不如天算,皇兄雖然處心積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涪滿目陰毒,片刻後一聲冷笑,「天意?那就讓我看看,上天到底屬意於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7:2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3 08:08 P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一步逾
這一年的壽昌節,群臣可謂終身難忘。
先觀了一場昆侖奴搏獅,隨後有赤凰將軍入池伏豹,接著發現昆侖奴居然是新上任的禁軍將軍,被榮樂公主與大皇子暗算,險些成了猛獸的口中食。
天子怒不可遏,李涪毫不辯解的認了,坦承此舉是為妹妹出氣,當眾呈上請罪的折子,稱多病庸碌,令父親與群臣失望,不配受皇室之重,自請貶為庶人。
百官嘩然為之震愕,天子未發一語,拂袖而去。
朝中掀起了狂瀾,次日上書的臣子無數,滿朝為之沸議。
立儲一直是朝廷最隱秘也最禁忌的爭議,李涪一旦受貶,天子所鐘愛的五皇子李睿無疑將成為儲君,然而這又觸碰了本朝立長的慣例,百官視廢長立幼為變亂之兆,唯恐此例一開,來日後患無窮。
一番輕重權衡之下,許多大臣為李涪的過錯開脫,認為他素來敦和柔善,孝順友愛,此事起於對妹妹的偏疼,而且請罪的折子早已備好,可見毫無欺瞞之意,如果責罰太過,不免有傷父子之倫;甚至不少人彈劾陸九郎,指責他欺弄公主,行為不當,才引出如此惡劣之事。
反對的臣子則認為大皇子能在宮中誘捉高官,將之投於獸池,絕非仁德者所為,足見心懷惡戾,孰知將來不會逼宮犯上,絕不可委以社稷;陸九郎戰功赫赫,甚至能力搏猛獅,卻受皇子的擒辱折虐,若不加以重懲,必寒了臣子與天下人之心。
兩邊的臣子爭得不可開交,有的跳腳,有的怒罵,有老臣甚至以頭撞柱,血濺御前,來了一場以死進諫的大戲。
韓昭文的金吾大將軍是個閒職,當然不會捲入紛亂之中,保持了冷眼旁觀。
等下朝歸來,他對妹妹一述,嘆道,「大皇子厲害,本來已顯頹勢,許多人覺得他慵碌怯懦,不合為君王,開始偏向五皇子,他索性借榮樂公主發作,一來除了陸九郎這眼中釘,拔了李睿在左軍的利爪;二來自請廢庶,以退為進,引得眾臣激爭,群起相保,難住了陛下。似這般狠絕的手腕,一旦天子病重還了得?」
幸虧丁良倒了,李涪已無法干預禁軍,傳聞正是陸九郎獻計設局,難怪李涪對他恨之入骨。
韓明錚靜默片刻,「陛下會如何決斷?」
韓昭文思了片刻,評論道,「陛下經此事有了警醒,必然對他更為厭惡;但朝議洶湧,也很難在此時立李睿為儲,大約會含糊了之。陸九郎雖然未死,引起的爭議過大,也不是好事。」
韓明錚輕道,「可有人質疑韓家與他的關聯?」
韓昭文也不隱瞞,「確實有這樣的風議,畢竟兩次都是你救了他,不過我只稱是義勇,陛下也未過疑。」
他見妹妹神情低鬱,嘆了口氣,「好在咱們家已承了節度使,你也不必過度戒慎,陛下今日就要去往驪山,時辰不早了,我得去宮門處候著。」
天子給百官吵得頭痛欲裂,將赴行宮的安排提前,韓昭文交待完妹妹,帶上車馬與侍從,午後就隨著浩浩蕩蕩的宮駕起行了。
韓昭文帶人一走,宅子空蕩起來,連司湛也不知溜去了何處。
韓明錚無事可做,將刀槍取出來養護,弄完了洗淨雙手,日頭已經偏斜。
她在庭中望著陸府的高樓,躊躇良久,終於攀上了兩家的隔牆。
陸府的後院花枝垂塘,碧竹叢簇,桂香沁人心脾,望去一片空靜,不見一個下人。
陸九郎應該在府中養傷,韓明錚當日見他渾身鮮血的給人抬下去,不知傷情如何。外頭眾說紛紜,有的道他毫髮無損,有的傳他渾身骨碎,此時想臨別一探,見四下無人,她躍下牆頭,往樓閣行去。
沒想到才行了幾步,陸九郎從樓內奔出來,他衣著散亂,似隨意抓了件外袍,腳下的木屐都歪了,惶然迎上來,「你來了——進屋坐——」
韓明錚見他行動自如,分明無大礙,佇立遲疑了片刻,還是給他迎進了樓內。
陸九郎又想起要倒茶,匆忙翻找茶筒,一提壺發現沒有滾水,現出了尷尬。
韓明錚看他忙亂,也覺好笑,穩了穩神,「不用了,我來一探就走,你傷勢如何?」
陸九郎訕訕的擱下壺,露出的一線胸膛隱見赤紅,「受了些擦撞,歇一陣就好了。」
韓明錚取出一枚藥瓶置案,「這是韓家秘製的金創藥,你胸口的傷還是好生敷紮。」
陸九郎一怔,不自在的攏襟,「其實沒什麼,不必費心。」
韓明錚靜了片刻,「隨你,我很快要離開長安,朝中爭鬥險惡,你自己多留心。」
她沒什麼可說的,轉身向外行去,正要踏出門檻,門扉倏然給人從後方扣攏。
韓明錚意外,頓生不快,轉身凝住了陸九郎。
陸九郎退了一步,眸光幽沉,扯下外袍現出赤裸的半身,「你瞧,這不是傷。」
室中漾起了一抹紅光,韓明錚一剎間怔住了。
光從格扉的綿紙透入,投在陸九郎身上,他寬碩的肩臂,肌肉渾厚又漂亮,然而半身如覆烈火,騰著一隻鮮紅的凰鳥。靈動的鳳頭伏於心口,華美的雙翼傲然展翔,被赤雲與火焰所擁,炫烈得栩栩如生。
陸九郎迫近,身軀近乎抵住她,「韓明錚,我一直想著你,是不是很可笑?」
韓明錚一退,背後已是門扉,二人相距咫尺,近到氣息都似燙人。
陸九郎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肌膚飽滿光潤,蘊著無窮的力量,熱意洶燃,心跳不斷震動,宛如從指尖連到了心尖。
韓明錚本能的要抽手,陸九郎強硬的不放,兩下靜默的僵持,唯有心跳越來越快。
陸九郎眼眸灼亮,聲音卻低啞脆弱,宛如乞求,「我忘不了你,發瘋一般想——我做了許多蠢事,本來已絕了望,可是你來了——」
韓明錚心神大亂,一時失了應對。
陸九郎帶著她撫觸凰鳥的翎羽,「你摸摸看,它像不像你?」
刺紋綺麗,肌膚卻很光滑,胸膛健碩強悍,熱得驚人,宛如有種奇異的吸力,讓人禁不住想觸貼。
陸九郎吻下來,小心翼翼,帶著十二分的克制與謙卑,從未有過的輕柔,似在親近一朵拒絕綻放的花。
朝明錚要推開又不忍,漸漸給吻得忘形,被他侵入唇間撩撥,昏昏然亂了。
直到她忽的騰空而起,被他一把抱去榻上,方才醒覺過來,駭然一喝,「陸九!」
陸九郎像極了一隻狼,誘住獵物絕不鬆口,不再掩飾貪婪與渴望,扯開她的衣衫,韓明錚被狂烈的唇舌激得發顫,抓著他的肩膀卻沒能推開,心裡明知不對,身子已經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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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7:56 PM
第九十八章 兩相歡
韓明錚伏在榻上,盯著地上散亂的衣物,心裡一片糟亂。
她的身子剛健婀娜,纖韌而有力,帶著許多舊傷痕,陸九郎一遍遍的摩挲,愛不釋手,滿足的呢喃,「韓明錚,你終是對我心軟了。」
她到現在也沒弄清,只是送個藥瞧一眼,怎麼竟成了這樣。
陸九郎將她的身軀翻過來,胸口的箭痕猙獰而赤紅,他將唇壓上去,語音含糊,「你就該是我的。」
韓明錚一推,伏在胸前的腦袋完全不動,她嘆了一口氣,不過是榻上滾一遭,也算不了什麼,「身上這個,何時弄的?」
陸九郎默了一會,「涇州一戰得勝後,那是我在中原首次領兵。」
河西也有雕青之風,少有這樣大的,韓明錚禁不住問,「不疼嗎?」
怎麼可能不疼,陸九郎喃喃道,「我醉了三天,事後也覺傻透了,怎麼不弄個小的。」
起初還好,千針萬針連起來,疼痛鋪天蓋地,醉了都如受酷刑,然而等結束後在銅鏡中望見,卻有一種奇異的滿足,鮮活的赤凰棲在身上,仿佛得到了某種護佑,穩秘而歡喜。
他輕咬她的頸,宛如撒嬌,「連石頭都不知道,喜歡嗎?」
韓明錚輕撫著刺紋,很難不心軟,「你也是命大,和獅子搏了那麼久,居然沒有重傷。」
陸九郎愉悅又得意,「這個世上,只有你捨不得我死。」
韓明錚沒好氣道,「要不是你慣好欺弄於人,也不至於給公主恨上。」
陸九郎不以為然,「五皇子身邊人多,不利用公主生點事,我哪有機會外放出頭,只沒想到回來又給纏上,有人故意挑弄,想用她毀了我。」
韓明錚深知他的秉性,「宮中有哪一個是善的,自作自受,怨得了誰。」
她的目光忽然一飄,陸九郎一番亂蹭將錦枕擠歪了,赫然露出她丟失的褻衣。
韓明錚簡直不敢想,「你把這個放在枕頭底下做什麼。」
陸九郎曖昧的笑了,「還能做什麼,可惜是新的,沒你身上的香氣。」
這人渾不知恥,韓明錚又惱又羞,咬牙道,「陸九郎,你要不要臉。」
陸九郎現出了委屈,「誰讓你當年不肯要我,不然我何至於這樣。」
韓明錚聽出責意,神情微變,「那時隨你走,無非始亂終棄,能有什麼好結果?如今也沒誤著你飛黃騰達,不是一樣顯貴人前?」
她不願再說,推開他起身,陸九郎哪裡肯放,纏著她從榻上滾到地上,又痞又狡,宛如黏糖般扯都扯不掉。
韓明錚心頭火起,陸九郎卻不管不顧,「我後悔了,當初我就該死纏著你,讓你夜夜顛倒,食髓知味,捨不得甩開我!」
韓明錚大怒,一拳擊在他的顎骨,撞出一聲鈍響。
司湛近日混在街頭的眾多酒肆,聽了滿耳朵熱鬧,得到了極大的樂趣。
朝中爭的是儲君誰屬,百姓愛的是奇聞與風流,陸九郎搏獅力盡,赤凰將軍摔豹相救,二人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遠比皇子之爭吸引,連河西的部分舊事也給挖了出來。
有些明顯的荒唐,有些卻很像真的,司湛聽得津津有味,簡直流連忘返。
但當著將軍,他還是很老實,晨練時也不多話,只是暗裡奇怪,將軍今日似有些不同。
韓明錚的束髮亂了幾絲,唇色紅嫩,雙眸多了水意,不知怎的就讓人移不開眼。
司湛失誤了兩次,好在將軍沒有斥責,只停了對練,讓他自己運習槍式。
司湛很是懊惱,正斂了心神練槍,忽然見一個人晃進了武場,眼珠子都差些瞪出來。
來人居然是陸九郎,他隨意繫了件外衫,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兒,除了頷角青了一塊,閒散的彷彿在逛自家後院。
司湛想不通他是怎麼過來,難道是翻了牆,一時驚駭不已,「將——將軍——」
韓明錚板著面孔打斷,「練你的槍!」
司湛只得繼續練槍,偷瞧陸九郎,對方拎起最大的石鎖舉了數百下,又扛起沉木蹲了數百次,輕鬆宛如兒戲,這份力氣著實駭人,而韓明錚視若未見,他簡直懷疑自己生了幻覺。
陸九郎也不言語,練完慢悠悠踱去水缸,當頭澆了幾瓢涼水,扒下濕透的外衫,袒露出半身的赤凰紋樣,司湛徹底看傻了。
韓明錚忍無可忍,「夠了,不用練了,回屋去!」
司湛醒過神,發現將軍的耳朵紅透了,惱怒中帶著幾分羞蠻,他又看陸九郎,對方光著膀子一笑,大剌剌的毫無闖入者的心虛。
司湛猶如大夢方覺,腳下發飄的離開了武場。
韓明錚從耳朵紅到臉頰,臊得腦門發燙。
陸九郎昨日死纏爛打,被揍也不還手,硬是賴著跟回了韓府,歇在她的榻上,晨起時好歹沒阻撓,還當知道分寸,居然來了這一齣,著實低估了他的無恥。
陸九郎的臉皮要是摘下來,足可擋十萬兵,泰然自若的從背後擁住她,「餓了。」
韓明錚給他潮濕又熱燙的胸膛貼著,知道罵了也白罵,硬著聲音道,「餓了就回屋,我讓下人送——」
她一句還沒說完,給他的舌尖一捲耳垂,渾身一顫。
陸九郎含糊的埋怨,「餓了一晚上,將軍不給吃的。」
韓明錚幾乎要咬牙,一夜給他揉來摸去的不安寧,還好意思發牢騷。
陸九郎毫不羞臊,理直氣壯的道,「昨日頭一次,我怕折騰太過,好容易忍到現在,既然將軍都能教閒人練槍,也該照顧我了。」
韓明錚一怔,腰身一輕,給他抄起去了樓內。
陸九郎也沒說謊,他原先確是收著,這時方展了能耐,仗著年輕健碩,折騰得酣暢淋漓,幾度雲雨,直到床褥都濕透了,才肯暫歇旗鼓。
他赤身下榻倒了水,餵給韓明錚,心滿意足又輕佻,「如何?服侍得將軍舒不舒爽?」
韓明錚身子發軟,仍在餘韻中回蕩,懶懶睨了他一眼,紅唇濕亮,眼波似春水流溢。
陸九郎心跳神移,又舌尖勾纏了好一陣,啞聲道,「我真是個蠢貨,白耗費這麼些年。」
韓明錚看著身上桃花般的紅痕,「難怪塔蘭喜歡這種事,確實快活。」
陸九郎笑了,邪氣的糾正,「男人和男人的本事差遠了,我是最好的。」
韓明錚懶得聽他吹噓,她又餓又乏,讓下人送了吃食。
陸九郎哄著飲了些酒,等她醒來床褥已換,身子也擦淨了,又給他纏上來一番顛倒。
沒白沒黑的胡鬧成這樣,韓明錚也覺羞恥,最後還是去了陸九郎的宅院。
天色漸暗,香枝燃起來,火星與熱氣升騰,烘烤著濕淋淋的鮮魚。
陸九郎從來會享受,在古樹下引了泉池,設了炭坑,烹烤起來極為方便,魚是池裡養的,捲了褲子撈上來宰刮,也不要韓明錚動手,自己一人忙碌。
韓明錚在廊下的軟椅坐著,對著初升的月亮發呆,許久後看向了陸九郎。
他身形修俊,強健靈矯,所有的桀驁與戾氣都似化成了溫柔,連日來變著花樣逗樂,又纏得寸步不離,哪怕給她責罵也眉花眼笑,三兩句就能讓人轉嗔為樂。
他縱有一萬個不好,好起來簡直要命,哪個女人能不陷落。
陸九郎淨了手過來,貼著椅旁席地一坐,「烤魚比羊湯滾的更香,香料是我從嶺南弄的,別處沒有,你一定要嘗嘗。」
韓明錚順手一摸他的髮,濃密而厚軟,「你對榮樂公主也是這樣?難怪她不肯放過。」
陸九郎打量她的神情,「侍候公主哪用我動手,給她引些玩樂的興頭罷了,更不敢有半點不端,否則別說五皇子不容,大皇子已經拿來發作了。」
韓明錚一想也是,陸九郎倒不依了,「我忙了半天,將軍就問別的女人,也沒個賞?」
韓明錚什麼也沒攜,哪來可賞的,待他湊近才明白,隨意吻了一下。
陸九郎就勢扣住索要,他極會挑弄,引得她渾身發燥,知道再下去又要生事,將他推開了。
他狹銳的眼眸燃著火,意猶未盡的舔唇,分明是一隻狼,裝起乖卻像溫順的大狗。
韓明錚給他看得臉頰微燙,唾道,「難怪阿策說你瞧我的眼神不對,原來是真的。」
陸九郎坦然道,「男人最懂男人,你對我太不留心了。」
韓明錚啼笑皆非,「軍中那麼多人,也沒誰像你這樣。」
陸九郎輕哼一聲,「那是你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覬覦,想當你的入幕之賓。」
韓明錚從未想過這些,當真怔住了,她天然明豔,長髮如水,披了件寬大的薄氅,朦黃的燈火下似一幅美人圖,哪知觀者的心動。
陸九郎靜靜凝著,口中謔道,「可惜你平常威冷難近,閒暇又給我佔了,旁人不得機會。」
韓明錚將信將疑,「怎麼可能,後來你走了,也沒見——」
她忽然明白過來,停了話語。
陸九郎帶上了一絲嘲諷,「我是走了,可你與裴家訂了親,其他人當然不敢妄動,之後又逢沙州動亂,清肅內外,各種煩心事多,你更不會覺察。」
韓明錚沉默了,陸九郎知道不能再說下去,深藏的怨毒如一根針,按捺不住要刺出來,然而那是她的家人,不容有一絲觸犯,稍加逾越她就會轉身而去。
陸九郎若無其事的去切了盤甜瓜,換了話語,「你的黑馬怎麼沒有帶來長安?」
韓明錚的回答出乎意料,「幾年前路過一處草原,遇上了野馬群,它不肯走了。」
陸九郎愕然,「那樣難得的馬,你竟然放了?」
韓明錚只是一笑,「你的口氣跟阿策一樣。」
人與人的遇合,人與馬的遇合,都是一種奇妙的緣份,黑馬神駿無雙,救過她的命,相伴數年有了離意,她沒有強留,如今想來也不後悔。那樣聰慧強健的生靈,合當在天地間自在的奔騰,勝過受人驅策一生。
陸九郎很不理解,「你明明喜歡它,何必在意畜生的想法,拴一陣就老實了。」
韓明錚望了他一眼,「如果是五皇子,一定會將它留下。」
陸九郎一窒,突然沉默了。
韓明錚隨口一言,這時方覺似有不妥,安撫道,「五皇子對你不錯,不是使人喚你去驪山秋獵?可見對你依然器重,說不定有朝一日,你當真成了一品大員,遠比在河西風光。」
陸九郎面色不明,沒有接話。
就在這一刻,一個聲音喚道,「將軍。」
兩人一驚,齊齊望去。
司湛翻過了隔牆,垂手尷尬的站著,「姐夫已經從行宮歸來,讓你回院說話。」
韓昭文去驪山伴駕七日,因腿腳之故,不參與後頭的秋獵,已然返回了長安。
韓明錚聽了司湛的通報也不意外,起身就要行去,手腕忽然給握住。
陸九郎神情微亂,「魚,還沒烤好——」
韓明錚看出忐忑,輕淺一笑,卸下薄氅還給他,「我晚些再來。」
陸九郎鬆了手,看著她與司湛越過隔牆,突然扔下氅衣疾奔上樓,貼著窗格看去。
韓府燈火俱亮,韓昭文拄著拐在院裡等,一切僕人屏退了,司湛也自覺避走。
兄妹二人在院內言語一陣,韓明錚一直低著頭。
不知她說了什麼,韓昭文驀然一揚手,竟摑了一耳光,打得她頭一偏。
陸九郎渾身繃緊,衝下樓閣奔到牆邊,步子卻停了,怔怔的對著粉牆出神,不知站了多久,幽靜的院子空空落落,一切景致都沒了意趣。
突然韓明錚從牆頭躍下,見他一訝,陸九郎一把抱住,近乎勒入胸膛。
韓明錚當他是怕自己一去不回,安慰道,「我說過會來吃魚。」
陸九郎神情晦暗,撫住她的臉頰,觸手濕涼,大概用冰敷過,不曾留下痕跡,他什麼也沒問,壓住情緒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好,吃魚。」
秋夜幽涼,蛩蟲低鳴,三兩隻流繭在池上輕盈而舞,清塘映著天上繁星。
無人看火,魚已經焦了,好在撈上來的有餘,陸九郎收拾後重新烤製,味道確實可口,韓明錚食了不少。
陸九郎摟著她仰看漫天星辰,說些有趣的閒話,待到月上中天,露水泛起,韓明錚漸生睏意,「你不是明日要往驪山,還不睡?」
陸九郎從善如流,抱起她向樓內行去。
然而等滾到榻上,他壓根沒打算睡,解了她的衣落下綿密的吻,從唇到頸,從胸到腰,異常纏綿溫柔,像在描摹一件珍罕的美玉,直到她給磨得受不了,幾乎要發惱,他才徹底侵進去,柔和又強悍的佔領。
這一夜格外的長,他仿佛不知饜足,反復的需索,韓明錚一怒將他踹下榻,好歹睡了一陣,又給他吻醒,放蕩的交纏至天明。
天際泛白,晨露未晞,陸府門外立著快馬,石頭帶著侍衛在等。
後院一片安靜,隔牆邊的兩人相對。
陸九郎取出短刀,「刀借我,給你打張好皮子。」
長安能有什麼好皮子,河西才是野物眾多,皮毛豐厚,韓明錚也沒在意,「本來就是給你的,當年不就想要?秋獵收著些,別炫弄太過。」
陸九郎也不多說,在她唇上輾轉良久,低道,「等我。」
韓明錚只是微笑,抬手撫過他頰上的舊痕,翻牆躍回了韓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3 08:18 PM
第九十九章 容易別
驪山是秦嶺一脈,山勢壯美,松柏翠秀,形如一匹青蒼的驪駒,距離長安僅有幾十里,為歷代天子鐘愛的游幸之所。行宮依山勢而築,東西南北有四道門,山頂是天子所居的飛霜殿,山腰處亦有眾多樓殿,飛簷交疊,玲瓏錯列,宛如群星拱守。
陸九郎一路長驅,越過關守直抵山上的華清宮。此處有湯池十八所,據說水質特異,溫養延年,除了皇室,唯有少數重臣可得恩澤。陸九郎還沒這個福氣領受,依規矩通傳,給引進去見到了李睿。
李睿的心情不算好,對陸九郎還是語氣緩和,「父皇下旨奪了十二妹的封號,將她閉於宮中;皇兄禁足八個月,食邑減半,身邊的人勸誡不力,一概受了重懲。」
陸九郎並不意外,只道,「皇上聖明。」
這個懲罰不輕,對李涪的聲譽頗有影響,但遠不如李睿的期盼。他本以為捨了陸九郎,至少能換來儲位,沒想到自請廢庶反而激起擁長的臣子拱護,紛紛為李涪的重惡辯解,還是只能徐徐而圖。
李睿抑下沮喪,「此次你雖中了暗算,好在有驚無險,眼下朝中非議頗多,不合再留在宮中,秋獵後讓你外放一陣,避過風頭再調回來。」
陸九郎表現馴良,不怨不餒,「屬下明白,只要能為殿下效力,不在一時一地。」
李睿對他的態度很滿意,盡管接掌左軍職務的也是自己的人,終不如陸九郎的狠辣機變,此人仍有大用,幸好未給李涪如願,他又提起另一事,「韓家女捨身救你,是否因為私情?」
陸九郎知道避不過,作出惶恐之態,「請殿下恕罪,屬下怕惹嫌非,之前未敢吐實。當年她曾心悅於我,但韓家人瞧不上我的出身,給她另行定了親,我恨她背信棄義,所以才離了河西。」
李睿只覺果然如此,就勢一拍案,「虧你裝模作樣,屢次跟韓家過不去,原來全是作戲,實則利用隔鄰私相授受!」
陸九郎立時跪下去,「屬下死罪,瞞了殿下,但私相授受絕無此事。我原想戲耍她一番,出一口惡氣,她一直不予理會,誰知生死關頭竟肯相救,原來仍存舊情。」
他一副又怕又悔之態,言語輕佻,讓李睿都氣笑了,狠狠罵了幾句作罷,畢竟要不是這份風流本事,人已經沒了,那豈不正切李涪之意。
陸九郎懺悔了幾句,話語一轉,「不過經此一事,屬下有個想頭,放了外任也不能瞎混日子,何不利用河西的精兵,為殿下爭一份大功。」
李睿微感詫異,「你想做什麼?」
陸九郎說出一言,李睿大出意外,震得從案後立起,「胡鬧!這種事你也敢大放厥詞?」
陸九郎神情沉穩,不疾不徐道,「此事為數代君王之志,至今難以成遂,但屬下已想出良策,不需朝廷籌錢撥糧,不需調動其他邊軍,朝臣也就不會大肆反對。一旦事成天下轟動,殿下的聲望必然高漲,得朝野敬仰;就算事敗,重責歸於屬下一身,殿下至多擔個識人不清之嫌。投一隅之機,獲十倍之利,就看殿下敢不敢讓我一搏?」
李睿知他狡計極多,時有奇效,頓了片刻,「你且說來一聽。」
等陸九郎退出來,天已過午,他狼吞虎咽的用了飯,倒在榻上就睡,掌燈後方起。
他再去請見李睿,卻給拒了,知是在召集幕僚合議,他也不急,轉去行宮的花園漫步。
搏獅之舉可謂驚世駭俗,哪怕他受大皇子一系攻訐,人們也欽佩這份勇武,不斷有人過來攀談,態度空前的熱絡。
沈銘用過晚食出來散步,見一群人圍住陸九郎,宮燈映出他濃烈俊銳的眉眼,桀驁又張揚,笑聲豪放,不久前才死裡逃生,仍是毫不收斂。
沈銘多瞧了兩眼,陸九郎敏銳的一瞥,居然行來,「沈大人出來消食?」
眾人目光紛雜,均在看戲,沈銘心下透亮,應對如常,「陸將軍看來是無恙了,令人欣慰。」
陸九郎咧嘴一笑,全不掩飾得意,「我得神明鐘愛,向來運道好,旁人羨也羨慕不來。」
沈銘實在不想理會這一副輕狂樣,淡道,「神明未必能次次垂顧,陸將軍好自為之。」
他給掃了散步的興致,折身返回住邸。
楚翩翩正在印香,輕訝的一呼,「這就回來了?茶水還沒煮好。」
行宮伴駕按品級規制,沈銘可帶幾名隨從,就將楚翩翩作為侍女攜來,夜裡紅袖添香,溫軟相伴,自有一番慰籍。
沈銘見她迎來,拈起美人小巧的頷,又一次道,「翩翩,看著我。」
楚翩翩茫然不解,睜大了妙目,她有一雙水汪汪的杏眼,靈活動人。
風華如玉的相府公子看了片刻,索然鬆開手,泛起一絲酸澀。
原來當女子真愛一個人,竟會有那般震撼心魂的目光。
月色幽明,照見遠道一騎飛縱,如疾電奔騰而過,在驚夢前已消散。
馬上正是幾個時辰前還在行宮漫步的陸九郎,他一路打馬狂奔,隔幾十里就有人引馬相候,他一路換騎,等到寅初,已經在行宮三百里外,近了涇川。
接引的手下將他帶到一處野地,幾堆篝火旁橫七豎八的躺著一隊人,正是歸返涼州的蕃使。
達枷在長安享樂多日,攜回了不少賞賜,宿在野地也毫無畏懼。反正中原人對來使一向客氣,自己的手下又是軍中精銳,根本不懼野匪。
哪知半夜來了索命的閻王,靜悄悄抹了哨衛,直到一聲慘呼穿破夜空,達枷驚跳起來,才發現護衛已經給弄死了一半。
他的腦子一嗡,脊汗炸出來,拔出嵌寶的金刀,帶著殘兵與來敵拼殺,越戰越是心寒。這些人訓練有素,凶殘剽悍,如狼群配合進退,絕不是尋常盜匪。
一個蒙臉的男人迎來,勁道沉猛,刀勢凌厲,達枷給擊得踉蹌後退,虎口震得握不住刀,等被男人劈倒絞住,手下也死得差不多,一個都沒能逃掉。
達枷又恐又怒,嘶聲一吼,「你們是什麼人!我是吐蕃王子,敢動我,中原的皇帝不會放過你們!」
男人抓起他的頭髮,拉開蒙布,「睜眼看看,我是誰?」
達枷一眼認出來,駭然又不解,「為什麼?就因為在南曲搶了你的女人?」
陸九郎森寒一笑,拔出一把短刀抵住他的頸,「獨山海之戰,王子還記得這一刀?」
達枷的頸脈被刀鋒所壓,刺痛一瞬間觸起記憶,不由愕恐交加,「是你!竟然是你!」
陸九郎目光如狼,戾氣橫溢,「你說我為誰而來?」
不等回答,黑刀猝然一劃,怒血激然狂飈。
次日驪山秋狩,號角陣陣,旗幟招搖,成千上萬的侍衛驅趕獵物,供天子與王公大臣狩獵。
沈銘是文臣,不擅射藝,只當是郊野行游,已經預想到陸九郎必會大顯身手,極盡所能的一番炫誇。結果卻出乎意料,這人直到黃昏時清點獵物時才冒出來,扔下幾隻野雞作數,還耷著眼皮,話都懶得說,似受了極大的勞累一般。
其實連這幾隻野物也是陸九郎的手下打的,他一直鑽在林子裡補覺,任誰一夜急行了幾百里,第二日還能爬起來就是奇跡了。
秋獵持續多日,等御駕回返長安,天氣已然漸涼,晴空時有大雁成行,陸續向南飛去。
陸九郎回到府邸,在隔牆下站了一會,翻進韓府,小樓已經空了。
僕人交給他一封信,並未封口,箋上簡短的一行字。
既非同道,終有一別,相去萬里,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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