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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茶客 -【燈花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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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23 PM
標題:
千山茶客 -【燈花笑】《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4-10-11 10:36 PM 編輯
【書名】:
燈花笑
【作者】:
千山茶客
【內容簡介】:
陸瞳上山學醫七年,歸鄉後發現物是人非。
長姐為人所害,香消玉殞,
兄長身陷囹圄,含冤九泉;
老父上京鳴冤,路遇水禍,
母親一夜瘋癲,焚於火中。
陸瞳收拾收拾醫箱,殺上京洲。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若無判官,我為閻羅!
*
京中世宦家族接連出事,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映暗中調查此事,
仁心醫館的醫女成了他的懷疑對象。
不過......
沒等他找到證據,
那姑娘先對他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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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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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25 PM
第1章 楔子
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
清晨,天色微亮,長街覆上一層玉白。小雪從空中瀟瀟颯颯地落下,將小院門上的春聯打溼。
臨近年關,縣城裡卻一點年味也無,家家戶戶家門緊閉。
黑黢黢的屋子裡,陡然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有稚嫩童聲響起:「娘,我出去打水。」
半晌傳來婦人回答:「莫走遠了。」
「曉得了。」
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裡走出個八九歲的女童,身穿一件葵花色綢襖,腳下一雙破了的紅棉鞋,扶了扶頭頂氈帽,提著水桶往街上走去。
三個月前,常武縣遭了一場時疫,時疫來勢洶洶,一戶一戶的人病倒。疫病起先是教人發熱,漸漸地沒了力氣,癱軟在床,身上冒出紅疹,再過些日子,渾身潰爛死去。屍體便被府衙的人一蓆子捲走拉去城東燒了。
陸家五口,唯有陸瞳如今還能下地行走。只她一個九歲的孩子,要獨自一人照料父母兄姊,著實有些吃力。
水井在東門老廟口前,陸瞳卻提著木桶逕自往城西走去。棉鞋鞋口破了個洞,漸漸地雪水滲進去,女童臉色凍得越發蒼白。
穿城約走五六里,人煙越見稀少,府邸卻越來越豪奢,拐過一處巷子,眼前出現一處三進的朱門大院,陸瞳停下腳步,走到宅院前的兩座石獅子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本地知縣李茂才的府邸。
時疫過後,縣上人戶凋零,街道上鮮少見人。偶有人影,是差役拉著躺著屍首的板車匆匆而過。李府門口的春聯還是去年那封,黑字被雨雪滲溼得模糊。不遠處的長柱前,卻拴著一輛嶄新的馬車。
棗紅駿馬側頭看了她一眼,低頭去舔地上凹槽裡的雪水。陸瞳往石獅子跟前縮了縮,抱腿看著朱色宅門發呆。
頭頂烏色浮雲冷寒,夾雜大團大團風雪。「吱呀」一聲,宅門開了,從裡走出一個人來。
雪白的裙角下是一雙滾雲紋的淡青繡鞋,鞋面綴著一顆圓潤明珠。那裙角也是飛揚的,輕若雲霧,往上,是雪白綢紗。
這是一個戴著幕籬的女子。
女子邁出宅門往前走,一雙手抓住她的裙角,回頭,腳邊女童攥著她裙角,怯生生地開口:「請問……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嗎?」
女子一頓,片刻後她開口,聲音如玉質清潤,泛著一種奇異的冷:「為何這樣說?」
陸瞳抿了抿唇,小聲道:「我在這裡等了一月了,沒見著李少爺的屍首抬出來,這些日子,出入李府的生人只有小姐你。」她抬頭,望向眼前女子:「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對嗎?」
陸瞳蹲守知縣府已經一月了。一月前,她去醫館拿藥,瞧見李府的馬車進了縣裡醫館,小廝將咳嗽的李大少爺扶進了醫館。
李大少爺也染了疫病。
常武縣每日染病的人不計其數,醫館收也收不過來,亦無藥可救。尋常人家染了病也只能在家中等死,但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李知縣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拯救獨子的性命。
陸瞳在李府門口守著,見著這陌生女子進了李府的大門,隱約有藥香從宅院上空飄出。一日、兩日、三日……整整二十日,李府門前沒有掛發喪的白幡。
疫病發病到身死,至多不過半月時日,而如今已經整整一月。
李大少爺沒死,他活了下來。
女子低頭看向陸瞳,幕籬遮住她的面容,陸瞳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聽到她的聲音,藏著幾分漫不經心,「是啊,我治好了他。」
陸瞳心中一喜。
這疫病來了三個月,醫館裡的大夫都死了幾批,遠近再無醫者敢來此地,常武縣人人都在等死,如今這女子既然能治好李大少爺,常武縣就有救了。
「小姐能治好疫病?」陸瞳小心翼翼地問。
女子笑道:「我不會治疫病,我只會解毒。疫病也是一種毒,自然可解。」
陸瞳聽不太明白她的話,只輕聲問:「小姐……能救救我家人嗎?」
女子低頭,陸瞳能感到對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審視,正有些不安,聽得面前人道:「好啊。」沒來得及喜悅,女子又繼續開口,「不過我的診金,可是很貴的。」
陸瞳一愣:「……需要多少?」
「李知縣付了八百兩白銀,買他兒子一條命。小姑娘,你家幾口人?」
陸瞳怔怔看著她。
父親只是書院裡普通的教書先生,自染疫病後,已經請辭。母親素日裡在雜貨鋪接些繡活為生,無事時過得清貧,如今家中沒了銀錢來源,買藥的錢卻是源源不斷地花用出去。長姐二哥也日漸病重……別說八百兩白銀,就連八兩白銀,他們家也出不起。
女子輕笑一聲,越過陸瞳,朝馬車前走去。
陸瞳看著她的背影,腦海裡掠過逼仄屋子裡酸苦的藥香,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嘆息,長姐溫柔的安慰,二哥故作輕鬆的笑容……她幾步追了上去:「小姐!」
女子腳步一頓,沒有轉身。
「噗通」一聲。
陸瞳跪了下來,急促地開口:「我、我家沒有那麼多銀子,我可以將自己賣給你。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活,我很能吃苦!」她像是怕面前人不相信似的,攤開手,露出白嫩的、尚且稚氣的掌心,「平日家裡的活都是我幹的,我什麼都可以做!求小姐救救我家人,我願意一輩子為小姐做牛做馬!」
氈帽掉了,前額磕在雪地中,洇上一層冰寒,天色陰陰的,北風將簷下燈籠吹得鼓蕩。
半晌,有人的聲音響起:「把自己賣給我?」
「我知道自己不值那麼多銀子,」陸瞳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做我的下人,可是會吃很多苦的,你不後悔?」
陸瞳喃喃道:「不後悔。」
「好。」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彎腰撿起掉下的氈帽,溫柔地替陸瞳重新戴上,語氣有些莫名,「我救你的家人,你跟我走。如何?」
陸瞳望著她,點了點頭。
「真是個好孩子。」她牽起陸瞳的手,淡淡道:「成交。」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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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26 PM
第2章 歸鄉
過了驚蟄,天氣就漸漸暖了起來。
西梁南地春江水暖,草被豐富。文人雅客喜種花草,山間小院裡,處處可見山蘭素馨疏密交錯,大朵大朵的虞美人燦然盛開,錦繡紛疊。
時至正午,日頭當空,馬車一路疾行,越過山間林木。車乘裡,身穿青色比甲的女子撩開馬車簾,詢問外頭車伕:「王大哥,常武縣還有多久才到啊?」
車伕笑呵呵答:「不遠,再翻半個山頭,一個時辰後準到了!」
銀箏遂又放下馬車車簾,轉頭看向身側人。
這是個年輕姑娘,約莫十六七歲,五官生得很是標緻,膚色瓷白,越發襯得烏瞳明湛。雖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藻紋布裙,氣質卻格外恬靜冷清。聽見車伕的話,這姑娘眼睫微微一動,目光似有一瞬動容。
銀箏心中便嘆了口氣。
跟著陸瞳大半年了,她不曾見過自家姑娘有甚麼多餘情緒,神情總是淡淡的。好似這世間再大的事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直到越近常武縣,她才見陸瞳眼中有了幾分生氣,像是泥塑的人漸漸得了煙火供奉,有了些尋常人的鮮活。
果然,平日裡再淡然的人即將回到故鄉,總歸是令人激動的。
馬車裡,陸瞳靜靜坐著。
山路崎嶇,顛簸將車裡銀箏帶著的杏子晃得到處都是。她垂眸看著地上的杏子,思緒漸漸翩遠。
七年前,她也是乘馬車離開常武縣,那時總覺得車乘很快,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陌生城鎮。如今回鄉路卻變得遙遠了起來,怎麼也走不到頭。
她在山上同芸娘呆了七年,直到芸娘去世,她將芸娘下葬,這才得了自由,得以再回故鄉。
七年間,她也給父親他們寫過信,只是不知這信家裡有沒有收到。當年自己走得匆匆,或許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陸瞳心中兀自想著,不知不覺中,日頭漸漸往西,馬車在城門口停下,車伕的聲音從外面響起:「小姐,常武縣到勒!」
常武縣到了。
銀箏將陸瞳扶下馬車,付過車伕銀兩,就同陸瞳往城裡走去。
陸瞳抬眼瞧過去,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正是春日,街上遊人車騎不少。兩街旁多了許多茶鋪,支著攤子賣些茶水,桌上擺著些橘餅和芝麻糖。亦有測字算命的。城中的湖邊新修了許多涼亭,春柳映入江中,將江水染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綠。
一眼看過去,人群往來不絕,十分熱鬧。
銀箏的眼中就帶了幾分欣喜:「姑娘,常武縣好熱鬧啊。」
陸瞳卻有些失神。
她離家時,適逢時疫,又是隆冬,街上人煙冷清,一片荒蕪。如今歸家,原先的小縣城卻變得比往日繁華了許多,遊人盛景,反倒令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頓了頓,她道:「先走吧。」
常武縣的街道拓寬了許多,從前泥巴地,一到夏日雨水時節滿是泥濘,如今全鋪了細細的石子兒,馬車軋過去也平穩。
兩街旁原先的布鋪米行也再尋不到痕跡,換成了陌生的酒樓和茶坊,與過去街景大相逕庭。
陸瞳隨著腦海裡的回憶慢慢走著,偶爾還能尋到一些舊時痕跡。譬如城東廟口的那口水井,譬如城中祠臺前那尊銅鑄的鐵牛。
穿過一個僻巷,再往前走幾百步,陸瞳的腳步停住了。
銀箏看向眼前,不由地吃了一驚:「姑娘……」
眼前是一座傾頹的屋宇。
門口土牆也被火色燻得焦黑,屋宇更看不出從前的影子,只看得見幾截燒焦的漆木,依稀有門框的形狀。湊近去聞,似乎還有刺鼻的火煙。
銀箏不安地看向陸瞳,陸瞳在此處停步,這裡應當就是陸瞳的家。可此處唯有大火焚燒過後的痕跡……屋子的主人呢?
陸瞳死死盯著燒焦的門框,一張臉越發煞白,只覺兩隻腿彷彿灌了鉛般,難以邁動一步。
正在這時,有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們是誰?站在這裡幹什麼?」
二人回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婆子,肩上挑著一擔茯苓糕,只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們二人。
銀箏聰慧,立刻揚起一抹笑來,走到那婆子身邊,伸手遞出幾文錢去買她擔子裡的茯苓糕,邊問對方:「大娘,我家姑娘是這戶陸家的遠房親戚,路過此地,來投奔主人家的。怎麼瞧著……這裡是失了火?不知主人家現今又去了何處?」
那賣茯苓糕的婆子聽銀箏一口說出「陸家」,又接了銀箏的錢,神情緩和許多,只道:「來投奔陸家的?」她瞅一眼銀箏身後站著陸瞳,搖頭道:「叫你姑娘趁早回去吧,這兒沒人了。」
「沒人了?」銀箏看了一眼背後的陸瞳,笑問:「這是何意?」
婆子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嗎?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27 PM
第3章 噩耗
「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死絕了?」
婆子抬眼,就見一直站在一邊一言不發的女子霍然開口。
下一刻,手中又被塞了一串銅錢。銀箏笑吟吟地將放在擔子最上層的茯苓糕全買了去,銅錢還多了些,她道:「我們從外地來的,不知曉陸家一事,勞煩大嬸同我們說說,陸家這是出了何事?」
捏了捏手中錢串,婆子才道:「也是這陸家運道不好,先前這陸家得了個京裡的女婿,街坊還羨慕得不得了哩,誰知道……哎!」
兩年前,陸家長女陸柔出嫁,夫家是京城裡的一戶富商,家底頗豐,送來的聘禮足足有十四抬,看得周圍四鄰羨慕不已。陸老爹不過是常武縣一普通教書先生,家中清貧,論起來,這樁親事原是陸家高攀。何況富商家的少爺亦是生得清俊溫柔,與貌美的陸家長女站在一起,也是一雙璧人。
陸柔出嫁後,就隨夫君去了京城。
原以為是一樁無可挑剔的好姻緣,誰知陸柔進京不到一年,陸家接到京城傳來的喪訊,陸柔死了。
一同而來的,還有些難聽的風言風語。陸家老二陸謙與長姐自幼感情深厚,帶著行囊前去京城,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陸家夫婦在家等啊等啊,等來了官府一紙文書。
陸謙進京後,闖入民宅竊人財物,凌辱婦女,被主人家捉拿,身陷囹圄。
常武縣就這麼大,陸謙是街坊們看著長大,從來聰敏良善,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主。連街坊都不信陸謙會做出偷盜之事,何況陸家夫婦。陸老爹一怒之下寫了狀子上京告官,未料還未至京城,走水路時適逢風雨,船隻傾覆,連個全屍也沒留下。
不過短短一年,喪女喪子喪夫,陸夫人王氏如何承受得起,一夕間就瘋了。
「人瞧著癲狂了,也不哭鬧,成日裡抱著陸柔小時候耍的撥浪鼓,笑嘻嘻地坐在湖邊唱歌……」婆子唏噓:「街坊怕她出事,帶她回家。有一日夜裡,陸家就燃起火來……」
一個瘋癲的婦人,夜裡無意傾倒木桌前的油燈也是自然,又或者她短暫醒來,面對空無一人的屋宇,沒勇氣活著,連同自己一起燒了乾淨,索性解脫。
「這陸家也是邪門得很,一年間死了個精光。」那婆子還在絮絮叨叨地同銀箏說,「我瞧你們也別挨這門太近了,過了邪氣,免不得遭幾分牽連。」
「陸夫人的屍首在哪?」陸瞳打斷了她的話。
那婆子看著陸瞳,對上對方深幽的眼眸,不知為何,心底有些發慌,定了定神才道:「陸家火起得大,又是夜裡,等發現時已經晚了,燒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人進去時,只找著一捧殘灰。就隨意掃了,倒是這宅子修繕不好,索性留在此處。」
她說完了,見銀箏與陸瞳二人仍站在陸家門口,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遂又將擔子挑在肩上,嘀咕了一句:「反正這陸家人死得邪門,怕是衝撞了什麼汙穢之物,你們莫要離此地太近。從來忌諱死了人的屋子,出了事可別後悔。」說罷,挑著擔子快步走了。
銀箏懷裡還抱著方才從婆子那頭買的茯苓糕,回到陸瞳身邊,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已經抬腳走進了面前的屋宇。
陸家這把火,確實來得洶洶。整個屋舍再也瞧不見一絲過去痕跡,四處都是焦黑的煙塵和木屑。
陸瞳慢慢地走著。
她離家已經許久,很多過去的畫面都不甚清晰,只記得從前的堂屋靠裡,連著小院後廚。瓦簷很低,下雨時,院子裡時常積雨。
如今掉落的焦木混在廢墟裡,看不清哪裡是小院,哪裡是廚房。
腳踩在廢墟中,發出細小的傾軋聲,陸瞳低頭,見殘敗瓦礫中,露出瓷實的一角。
她低頭,將碎石撿起來。
是一方青石的碎屑,長廊近後廚有一隻青石缸,常年盛滿清水。七年前她離家前,最後一桶井水還是自己打的。
身後銀箏跟了上來,望著四面焦黑的碎瓦,忍不住脊背發寒,低聲道:「姑娘,要不還是先出去吧。方纔那人說萬一犯了忌諱,何況……」
「何況什麼?」陸瞳開口,「何況陸家邪門得很?」
銀箏不敢說話了。
陸瞳垂眸,將掌心裡的半截風鈴一點點握緊,望著面前的廢墟,冷冷道:「確實邪門得很。」
身死、入獄、水禍、大火……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巧合,她也想知道,陸家究竟是衝撞了哪裡的「汙穢之物」,才會被人這般毫不留情地滅了門。
「方纔她說,陸柔嫁的那戶人家,是京城柯家?」
銀箏定了定神,忙道:「是的呢,說是京城做窯瓷生意的老字號。」
「柯家……」陸瞳站起身,道:「我記住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29 PM
第4章 進京
接下來的時間,陸瞳又與銀箏四處打聽了些有關陸家的消息。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臨近傍晚時,二人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沒怎麼用飯。銀箏問掌櫃的備飯去了,陸瞳獨自坐在房間內。
桌上還擺著銀箏從婦人手中買來的茯苓糕,草草打開著,被燃著的半盞燈火模糊成暗色的一團。
陸瞳的目光有些發寒。
她在山上呆了七年,行囊清簡得出奇,最珍貴的,也無非就是這隻醫箱而已。滿懷期待歸鄉,等來的卻是噩耗。
父親對子女教導向來嚴厲,幼時一人犯錯,三人一同受罰。陸謙少時與兄弟鬥毆,出言不遜,便被父親責罰籐鞭二十,親自上門負荊請罪。整個常武縣都知陸家家風森嚴,如何會竊財辱人?
陸柔身死,父親路遇水禍就更奇怪了,常武縣到京城,也就一段水路,過去亦未聽聞沉船。何以父親一進京就出事?還有母親……陸瞳目光暗了下來。
一戶四口,一年內頻頻出事,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陸瞳慢慢攥緊掌心。
如今母親的屍首未曾留下,常武縣那些人說得不清不楚,陸謙一案,京城府衙裡一定有案卷,還有陸柔……
一切答案,或許只能去京城尋找。
門外傳來腳步聲,銀箏端著個瓷碗走了進來,邊低聲絮絮:「晌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姑娘,我讓他們做了點熱粥過來……且喝一口填填肚子。」
她將瓷碗放在桌上,復又轉頭對陸瞳道:「小菜隨後就到。」
陸瞳的目光落在瓷碗上,半晌沒有動作。
銀箏覷著她的臉色,想了想,忍不住勸道:「姑娘,節哀順變……」
她知道陸瞳離家已經多年,如今回鄉物是人非,難免傷神。然而遇著過這種境況,銀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語,只能生硬地勸慰著。
陸瞳問:「銀箏,你跟著我多久了?」
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道:「……約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陸瞳看向桌上的燈盞。
銀箏有些惴惴,過了一會兒,聽見陸瞳的聲音傳來:「如此,我們就在此分別吧。」
「姑娘!」銀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銀箏是青樓女子,自幼被賭鬼父親賣入歡場。她生得伶俐美麗,偏命運多舛,十六歲時便染了花柳病。
老鴇不肯為她花銀子瞧病,又嫌她氣味難聞不可再繼續接客,就在一個夜晚,叫樓裡的小廝將銀箏用蓆子捲了,扔到了落梅峰上的亂墳崗裡。
彼時銀箏已經氣息奄奄,只等著落氣,沒料到在亂墳崗遇到了陸瞳。
陸瞳將她背回了山上,給她治病,後來,銀箏病就好了。
銀箏到現在也不知陸瞳為何會出現在深夜的亂墳崗,她也從不多問。這個神情冷清的少女似乎有很多秘密。不過,自那以後,銀箏就一直跟著陸瞳。陸瞳曾告訴過她可以自行離開,但銀箏與陸瞳不同,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亦不願再度淪落歡場,思來想去,還是跟著陸瞳安心。
但沒想到,今日會被陸瞳再次趕著離開。
「姑娘。」銀箏跪了下來:「可是奴家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她有些惶然,「為何要突然趕奴家離開。」
陸瞳沒有回答她的話,走到了窗前。
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夜裡的常武縣沒有了白日的熱鬧,如舊時一般冷清。
「今日你也聽到了,我陸家一門,一年內盡數身死。」陸瞳望著窗外長街,簷下燈籠幽幽晃晃,將年輕姑娘的臉映照得格外皎潔。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一切因姐姐死訊而起,如今整個常武縣已沒有陸家相熟之人。想要查清真相,唯有進京與柯家對質。」
她道:「此事有蹊蹺,我要進京。」
「進京?」銀箏忘記了方纔的失態,道:「奴家可以跟著姑娘一起進京,何必要趕奴家走呢?」
陸瞳沒說話,關上窗,回頭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茯苓糕擺在桌上,白日裡奔波一天,放在懷中的糕點便碎了,糕屑被風一吹,揚得桌上如覆了一層白霜。
她的聲音冷清,像是隔著大霧,泛著些寒:「賣糕的婦人不是說過了麼,我二哥上京,便成了竊人財物、凌辱婦女的惡棍。我爹告狀,就好巧不巧落水沉船。縱使我娘什麼都沒做,家中也會著起大火,被一把燒個精光。」
她看向銀箏,烏黑眼眸在燈火下明亮攝人:「我若進京,你怎知,不會是下一個?」
銀箏先是不解,待明白了陸瞳話裡的意思,背脊立刻生出一股寒意來。
陸家一門死得蹊蹺,與其說像是衝撞了什麼邪物,倒不如說是得罪了什麼人。只是對方能輕易而舉湮滅一門性命,尋常人家能做到如此地步?
陸瞳望著她,語氣平淡:「此去京城,兇險重重。我既要查清陸家真相,必然要與背後之人對上。你與陸家非親非故,何必捲入其中。不如就此離去,日後好好過活。」
「那奴家就更不能走了!」銀箏抬起頭,認真道:「姑娘此行進京,既要謀事,定然需要幫手。奴家雖手腳不甚麻利,與人打交道一行倒也過得去,許還能幫姑娘打聽打聽消息。兩個人進京總比一個人好成事。」
見陸瞳仍不為所動,銀箏又懇切道:「再者姑娘也知道,奴家除了跟著姑娘,也沒別的地方可去。雖姑娘如今治好了我的病,可說不準哪一日病又復發……」說到這裡,心中倒是生出一股真切的悲慼來,「這世間不嫌棄我的,也只有姑娘了。」
她是生了髒病的風月女子,尋常人聽到躲都來不及,要麼便用異樣的目光瞧她。只有陸瞳,待她與尋常人並無區別。也只有在陸瞳身邊,銀箏才覺得安心。
「姑娘救奴家一命,奴家這命就是姑娘的。就算前面是龍潭虎穴,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要陪姑娘一起闖。」
話雖說得豪氣,說話的人卻底氣不足,只忐忑看著對面人,等待著對方回答。
屋子裡靜得很,過了半晌,陸瞳道:「起來吧,我帶你一起去就是。」
銀箏心中一喜,生怕陸瞳反悔般跳了起來,匆匆往外頭走,只笑著轉頭對陸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姑娘可不能騙人……小菜應該快好了,奴家催他們快些送來。姑娘吃了早些休息,既要上京,就又得趕路了,還需養蓄精力,千萬不可勞神……」
她又絮絮地走了。屋中,陸瞳站起身。
桌上半盞燈火已經快燃盡了,只有短短的一截餘芯亮著橙色的火。陸瞳將案前的燈籠提來,桌上那盞微弱火苗晃了晃,熄滅了。
一點餘燼從乾涸的燈盞中爆開,在燈盞周圍散落,一眼看去,像一朵細碎的花。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陸瞳靜靜看著眼前殘燼。瞳眸映著燈籠的光,如漆黑夜裡灼灼烈火。
燈花笑……
如此佳兆,看來,此行上京,應當很順利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31 PM
第5章 柯家
許是真應了燈花吉兆,一路進京,十分順利。
待陸瞳二人到了盛京,已是一月以後。
銀箏將進城文牒交給城守,隨陸瞳跨進城門,一到街上,便被盛京的繁華迷了眼,低低嘆道:「果然是盛京!」
穿過裡城門,眼前頓時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酒樓到處都是,茶社更是隨處可見。有穿紅綢單裙的婦人正在賣桃花,香氣撲滿四處。滿城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酒樓裡懸掛著的燈籠下綴著細細珠簾,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碎光。
天氣晴好,浮雲褪盡,街市繁華,人煙阜盛,實在富貴迷人。
銀箏尚在感嘆,陸瞳已經收回目光,道:「先找個客棧住下吧。」
寸土寸金的京城,房錢自然也水漲船高。二人尋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小客棧先住了下來。銀箏去問客棧做點餐飯,陸瞳先下了樓。
客棧位於城西,與最繁華的南街尚有些距離,因此房錢不算很貴。來此客棧住下的多半是來盛京做生意的遊商。
陸瞳走到長櫃前,掌櫃的是個穿醬色直裰的中年男子,正忙著撥算盤,陡然聽面前有人問:「掌櫃的,這附近可有賣瓷器的地方?」
掌櫃的抬起頭,就見眼前站著個年輕姑娘。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眼前姑娘卻要嬌小得多。鵝蛋臉,眼眸黑而亮,膚色白皙得過分。她生得很瘦弱,看起來羸弱單薄,穿一件白綾子裙,素淡得很,烏髮斜斜梳成辮子,只在鬢邊簪一朵霜白絹花。站在此處,若芙蓉出水,娉婷秀豔。
這樣的美人,像是青山秀水裡養出來的玉人,玲瓏剔透。
掌櫃的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瞧著像是蘇南來的?」
陸瞳沒點頭,也沒否認,只微笑道:「聽說盛京柯家瓷器出色,掌櫃的可知要買柯家瓷器,需至何處?」
此話一出,還不等掌櫃的回答,身後正堂裡有坐著吃飯的客人先喊了起來:「柯家?柯家瓷器有甚麼好的?不過是撞了運道,恰好趕上了罷了!」
陸瞳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遊商打扮的漢子,頓了頓,問道:「大哥,這話從何說起?」
那遊商聽聞一聲「大哥」,便也不吝相告,只開口:「原先這柯家在京中賣瓷器,沒聽說有什麼技藝出眾之處,名氣平平。不過一年前,不知走了什麼運道,戚太師府中下人採買老夫人壽宴所用杯盞碗碟,看中了柯家。戚老夫人壽宴辦得熱鬧,柯家也連帶著風光。自那以後,京中好多官家都往柯家來買瓷器,名聲就打了出去。」
遊商說到此處,灌一口面前粗茶,憤憤道:「這柯家近來都快將盛京瓷器生意攬斷了,連口粥也不給別家分。如今京城做瓷器生意的,只知有個柯家,哪還有別家份兒?」
或許這遊商也是被柯家影響無粥可喝人之一,見陸瞳沉吟模樣,那遊商又勸道:「妹子,你也別上柯家買瓷器了。如今柯家瓷器只賣官家,瞧不上這小生意,何必尋不痛快呢。」
陸瞳語氣柔和,眼眸中笑意淡去,輕聲道:「大哥這麼一說,我倒更好奇了,想見見究竟是何等精美的瓷器,方能打動看慣了好東西的太師府。」
「姑娘若真想去柯家瓷器也不難,」那掌櫃的很和氣,笑瞇瞇地為陸瞳指路,「柯家在城南,順著這條街一直走,能瞧見城裡的落月橋。您啊,就順著橋走,橋盡頭有座豐樂樓,底下有條巷子,穿過巷子,就能瞧見柯家大宅了。」
陸瞳謝過掌櫃的與遊商,這才回到樓上。一進屋,銀箏已經將飯擺好了,催促陸瞳道:「姑娘,先用飯吧。」
陸瞳在桌前坐下,與銀箏一道拿起碗筷,銀箏試探地開口:「姑娘,我剛剛聽您在樓下問柯家的宅子……」
陸瞳道:「用飯吧,用完飯後,我要去柯家一趟。」
聽遊商說,柯家是在一年前走了運道的,一年前,也是陸柔病逝的時間。
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
南街比城西熱鬧多了。
落月橋上,人流如織,穿城而過的河風也帶了脂粉香氣。橋欄下繫了許多牛角燈,據說晴夜時,燈火如螢,銀白新月落入橋下,滿城月光。
穿過豐樂樓下的小巷,盡頭有一座大高門樓。門匾上寫著「柯宅。」兩字,是柯家新買的府邸。
正是晌午時分,一個青衣小廝正靠著大門打瞌睡,柯家雖富裕,主子待下人卻嚴苛吝嗇,門房人少,夜裡做了活,白日還要上工,難免懈怠。
正犯著困,冷不防聽見面前有人說話:「小哥,貴府少爺可是柯乘興柯大爺?」
門房一個激靈回過神,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其中一人戴著面紗。
他道:「是,你們……」
「我家姑娘是先夫人娘家表妹,請見貴府柯老夫人。」
……
柯家花園裡,芍葯開得正好。
柯老夫人不喜寡淡,做生意的,總喜歡熱鬧淋漓。買了這處宅子後,便將原先宅子栽的幾叢青竹挖了,後來又將小池塘填了,改修了一方花園。花園中長年花開,紛繁錦簇,
此刻大廳中,柯老夫人正坐在長榻上看婢子繡扇面,桌上擺著些蜜橙糕和煮慄子,不時拈一塊放進嘴裡,又嫌棄今日糕點做得太淡。
門房走了進來,小聲道:「老夫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先夫人娘家的表妹……」
柯老夫人面色一變,聲音不由自主變得高亢:「誰的表妹?」
門房瑟縮了一下:「先夫人……」
柯老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陸家不是死絕了嗎?何時聽過有什麼娘家表妹?」
身側嬤嬤道:「許是八桿子挨不著的破落戶親戚,不知道陸家的事,上門打秋風來了。」
柯老夫人想了想,對門房吩咐:「不必理會,打發出去就行。」
門房領命離去,不多時,去又復返。
柯老夫人不耐:「還沒走?」
「沒……」門房有些為難,「來人說同先夫人家情分匪淺,聽聞陸家一門落敗,來取先夫人嫁妝……」
「嫁妝?」柯老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哪裡來的不知規矩的破落戶,嫁妝?她陸氏有甚麼嫁妝!」
門房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對方說,如果見不到老夫人,她就在門口搬凳子坐著,再挨家詢問四鄰。老夫人,這人來人往的,傳出去恐怕不好聽……」
柯老夫人臉色鐵青,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叫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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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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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32 PM
第6章 柯老夫人
陸瞳隨柯府下人進了宅門,銀箏留在外頭。
一進門,正面迎對一座芍葯臺,柯家宅子的花園很大,花開得正好,人走進去如進花叢,一整院都是芬芳。
陸瞳垂下眼睛。
陸柔對花粉過敏,一靠近時鮮花朵,臉上身上就會起紅疹。陸家裡從來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奈何陸柔又很喜歡花,母親就用碎布頭紮了許多假花盛在瓷瓶中,裝點幾分顏色。
但柯家似乎沒有此種顧慮,群芳競豔,百卉爭妍。
待到了正廳,花梨木椅上坐著個年長婦人,一張容長臉,眼角尖而下垂,薄唇塗滿口脂。穿一身荔枝紅纏枝葡萄紋飾長身褙子,耳邊金寶葫蘆墜子沉甸甸的,打扮得格外富貴,一眼看上去,稍顯刻薄。
須臾,陸瞳朝柯老夫人輕輕行禮:「小女王鶯鶯見過老夫人。」
柯老夫人沒說話,居高臨下地打量陸瞳。
這是個年輕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褐色葛衣,手肘處有一塊不起眼的補丁,十分寒酸。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陸瞳面上的白紗上,微微皺眉,道:「戴著面紗幹什麼?」
「鶯鶯上京路上染了急症,面上紅疹還未褪盡。」陸瞳輕聲道:「不敢汙老夫人眼。」
柯老夫人見她露出的脖頸處果然有紅疹痕跡,心中一動,擺了擺手:「那你離遠些。」語氣毫不客氣。
陸瞳依言退遠了兩步。
身側的李嬤嬤堆起一個笑來,一邊替柯老夫人揉肩,一邊問陸瞳:「鶯鶯姑娘是哪裡人?」
陸瞳回道:「小女是蘇南人。」
「蘇南?」柯老夫人打量她一眼,「沒聽過陸氏有什麼蘇南的親戚。」
「柔姐姐的母親是鶯鶯的表姑母,鶯鶯幼時就隨爹娘去往蘇南了。當年母親體弱,父親急病,表姑母曾提過,將鶯鶯當親生女兒對待,倘若日後困難,就去常武縣求助。」說到此處,陸瞳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哀婉,「如今爹娘去世,鶯鶯好容易趕到常武,才知姑母已經……」
柯老夫人心中鬆了口氣,果如李嬤嬤所說,這王鶯鶯就是個來打秋風的破落戶。估計是想在這裡騙些銀子。
思及此,便也沒了耐心,遂道:「你既是來找陸氏的,可知陸氏早已病故,柯家現下沒這個人。況且,」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說陸氏與你親如姐妹,可過去從未聽陸氏提起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不必擔心,鶯鶯曾在常武縣住過一段日子,左鄰右舍皆知。老夫人可以令人去常武縣打聽,一問便知真假。」
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邊李嬤嬤立刻開口:「姑娘,先夫人已經去了,您縱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爺早已娶進新婦,和陸氏夫妻緣分已盡。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留在柯家,這不清不楚的,傳到外頭,對您的閨譽也有損。」她自認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哪個姑娘不在乎清譽?縱是想要打秋風,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陸瞳目光微微一閃。
新婦……
陸柔才過世一年,柯乘興竟已再娶。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面上卻浮起一個柔和的笑:「鶯鶯自知身份尷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纔已經與門房小哥說過,此行,是來取走表姐的嫁妝的。」
此話一出,屋中靜了一靜。
半晌,柯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彷彿沒有瞧見她陰鷙的目光,陸瞳細聲細氣地開口:「表姑母曾願將鶯鶯記在名下撫養,鶯鶯也算半個陸家人。大爺既已與表姐夫妻緣盡,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誕下兒女,嫁妝,自然該還給陸家,鶯鶯可代為收管。」
「從來妻室病故,夫家理應歸還亡妻嫁妝。」陸瞳抬眼,佯作驚訝,「柯家如此家業,不會捨不得表姐那一點嫁妝吧?」
她聲音不疾不徐,姿態溫溫柔柔,卻像一瓢熱油澆下,剎那間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妝?她有甚麼嫁妝?一個窮酸書生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兒喜歡,我柯家何至於結下這樣一門姻親,惹得周圍人笑話!不過是生了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
身旁的李嬤嬤咳嗽了一聲。
柯老夫人倏爾住嘴,對上陸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與你那姐姐親近,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你姐姐是個什麼東西?」
陸瞳平靜地看著她。
「陸氏進了我柯家,不守婦道。仗著有幾分姿色,在店舖裡公然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戚公子怎麼瞧得上她這樣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臉,被太師公子拒絕了,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事情過了,才曉得沒了臉。自己受不住,一頭跳進池子裡。卻叫我柯家成了京城裡的笑話!」
她說到此處,越發激動:「陸家一門,沒一個好東西。她那個弟弟,是個不安分的,進京後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竊財又是姦淫。說什麼書香門第,一家子男盜女娼,沒一個好東西!活該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門外的芍葯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葯。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她又一指陸瞳,聲音猶帶幾分尖利,「你要找嫁妝,去找你姐姐要,她陸氏兩手空空地進門,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義盡,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看看官老爺是信你們這一家子男盜女娼的東西,還是信我們柯家!」
婦人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李嬤嬤忙上前為她拍背順氣。她又灌了兩口香茶,方才緩過氣來,瞪著陸瞳道:「你還想幹什麼?還不快走?打算死皮賴臉留在柯家嗎?」
陸瞳垂眸:「鶯鶯明白了。」轉身往廳外走去。
許是這頭吵嚷的聲音太大,陸瞳剛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脂粉塗得很白,眉毛畫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藍馬面裙,瞧著有幾分潑辣。她的聲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陸瞳身上狐疑一轉,就看向廳中:「母親,這是……」
母親……
陸瞳心中一動,柯老夫人只有柯承興一個兒子,這女子……是柯承興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輕咳一聲:「一個遠房親戚罷了。」
陸瞳的目光在女子發間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不再理會身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廳門。
柯宅門外,銀箏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見陸瞳從裡走出來,忙迎上前問:「姑娘,怎麼樣?」
陸瞳沒說話,只催促道:「走。」
銀箏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柯家的宅門,跟著陸瞳匆匆離開。
待穿過豐樂樓下的巷子,陸瞳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摘下面上白紗,露出塗滿了疹粒的臉。
「姑娘,」銀箏端詳著她的神情,「要不要再找人問問……」
「不用問了。」陸瞳冷冷開口,「我姐姐是被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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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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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33 PM
第7章 髮簪
回到客棧,天色已近傍晚。
銀箏去樓下要熱水了,陸瞳坐在長桌前發呆。
長桌與裡屋靠連的地方,放了一扇木質屏風。上頭描繪一幅水墨潑的庭院黃昏秋景。陸瞳出神地盯著屏風,看著看著,慢慢伸出手指,摹過畫中盛開的簇簇木槿花枝。
今日柯家那位新大奶奶的髮髻間,也簪了一隻銀製的木槿花。
陸瞳的腦海裡閃過陸柔的臉。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明媚,陸謙聰慧倔強,而她自己年紀最小,父親嘴上雖說嚴苛,實則待她總是嬌慣。
家中清貧,卻也不愁吃穿。陸柔比陸瞳年長幾歲,陸瞳還是個懵懂丫頭時,陸柔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了。
母親從嫁妝妝匣裡拿出一枚銀鑲寶石木槿花簪,替陸柔簪在髮髻上,又選了一件玉藍的素面長裙叫陸柔穿上,希望臨芳河邊賞春會上,自家女兒是最好看的那個。
陸瞳望著和往日迥然不同的長姐,扯了扯母親裙角,指著陸柔頭上的木槿花髮簪:「娘,我想要那個。」
「這個不行。」母親笑道:「你還小,現在用不上。等我們瞳瞳長大了,娘給你挑別的。」
她那時年幼,仗著家中寵愛有恃無恐,不依不饒:「我就要姐姐那個!」
直到父親進屋,瞧見她這般撒潑模樣,一時氣怒,罰她不許去賞花會,在家抄書一百遍。
她獨自一人在家,哭哭啼啼地抄書,晌午時分,肚子餓了,想要去廚房拿剩下的薄餅,忽而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
陸柔從門外走進來,手裡還拿著油紙包的燒雞,新裙子上沾了些河邊泥沙,額上亮晶晶的是汗。
她一愣:「你怎麼回來了?」
陸柔捏一把她的臉:「我再不回來,你眼睛都要腫成核桃了。」又替她將紙包打開,撕一條最大的雞腿遞到她嘴邊,「哭包,趕緊吃吧。」
「娘不是說,今日要給你相看未來的夫君嗎?」她被塞了一嘴油,含含糊糊地問。常武縣太小,街坊大多相熟,時人常常趁著賞春會,早早地開始相看未來的女婿或媳婦。
陸柔臉一紅,只道:「你知道什麼。」頓了一會兒,又笑言,「夫君哪有我妹妹重要。」
她心中便得意極了。
陸柔又摸了摸頭上的花簪:「等晚上過後,娘睡了,我將這花簪給你,你藏著別叫娘知道。一隻花簪,也值得你這般哭鬧。」
她嘴裡吃著燒雞,拿人手短,再看那木槿花簪子,戴在陸柔頭上怪好看的,便道:「算了,你就先替我保管著,將來有一日我再來問你討。」
陸柔險些被她逗樂,與她玩笑:「那你可得抓緊些,否則將來我出嫁了,你縱是想來討也討不著。」
她聽聞此話,莫名有些不開心,故意將蹭了油的手往陸柔臉上抹:「那你嫁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反正你是我姐姐!」
「吱呀——」
門被推開,銀箏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陸瞳抬眼,鼻尖似乎還殘留著長姐身上溫柔的荔枝膏香氣,一轉眼,面前只有冰冷的屏風。
銀箏將水盆端到桌前,轉身去關門。陸瞳拿起帕子,一點點擦拭面上塗畫的紅疹。
「姑娘,」銀箏小心地問:「今日您說大姑娘是被柯家害死的?」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我們在常武縣時,鄰人說陸家收到京中死訊時,是什麼時候?」
銀箏想了想:「是三月。」
「不錯。」陸瞳平靜道:「但是今日柯家人卻說,陸柔是死在夏日。」
銀箏一驚,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眸光發冷。
今日柯老夫人被她激怒之下失言,說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葯。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登時就讓陸瞳起了疑心。
荷花不會開在三月,京城離常武縣腳程再如何拖延,至多也不過月餘。總不能頭年夏日陸柔身死,直到第二年消息才傳到常武縣。更何況,那個夏日陸柔還未進京。
兩個消息,其中一方必然在說謊。
陸謙是得了陸柔死訊才上的京城,倘若陸柔當時還活著,為何如今常武縣的人卻說信裡是陸柔的死訊?莫非柯家人一早就知道陸柔會死嗎?
還是,柯家本來想以陸柔死訊打發陸家人,沒料到執著的陸謙竟只身前往盛京親自打聽消息。
又或者,陸謙收到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陸柔的死訊呢?
真相撲朔迷離,柯老夫人的話陸瞳一個字都不相信。陸柔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未遂,柯家卻在一年前得了戚太師府上青睞,從而瓷器生意興隆。怎麼看,都有些過於巧合。
她要留在京城,留在這裡,查清楚陸柔究竟遭遇了什麼,陸家一門禍事因何而起。
還有……
拿回戴在柯家新婦頭上那支木槿花髮簪。
最後一點紅痕被擦拭乾淨,銀箏瞧著鏡中人白淨的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可是姑娘,在這之前,還有件事得提醒您。」
她嘆了口氣:「咱們的銀錢快不夠了。」
……
夜幕四合,柯府裡亮起燈火。
柯承興撩開竹簾,一腳邁入堂廳。
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瞧見他,笑容分外嬌豔,道了一聲「大爺」,替他在一邊斟茶。
柯承興如今已近而立,同別的商戶不同,他五官生得清俊,保養合宜,一身蜜合色杭綢直裰更將他襯得風度翩翩。如今柯家窯瓷生意做得好,商會應酬席上,總是扎眼的那個,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撲。
柯老夫人也覷見了丫鬟的笑容,不由眉頭一皺,屏退下人,又看一眼坐在桌前撿慄子吃的柯承興,道:「你今日回來得晚。」
「吃酒嘛。」柯承興不以為然。
「這麼大酒氣,仔細秦氏又鬧起來。」
聞言,柯承興面上笑意就散了幾分。秦氏是他娶的新婦,性情潑辣蠻橫,將他管得很緊,實在惱人。每當這時,柯承興便有些懷念起亡妻的溫柔小意來。
才剛懷念到陸柔的名字,柯承興就聽柯老夫人開口:「今日陸氏的表妹來了。」
柯承興嚇了一跳:「陸氏的表妹?陸氏哪來的表妹?」
「你也沒聽陸氏提起過?」柯老夫人有些懷疑,將白日裡柯家發生的事與兒子說了,又道:「我覺得這人來得蹊蹺。後來讓人派去跟著,卻將人跟丟了。」
柯承興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我與陸氏成婚後,不曾聽她說過有什麼表妹。應當就是過來訛人的騙子。」
柯老夫人神情閃了閃:「不知怎的,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當初陸氏的事說到底也不該你動手……如今也扯不乾淨。」
柯承興聞言,也跟著緊張起來:「母親,不會出什麼事吧?」
柯老夫人擺了擺手:「我已讓人去常武縣打聽消息,看看是不是有個叫王鶯鶯的。」
她盯著面前的茶盞,語氣漸漸發沉:「真有什麼不對,前面也有個高的頂著。怕什麼,一個陸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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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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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34 PM
第8章 藥茶
盛京總是在夜裡下雨。
一夜過去,落月橋下河水裡,滿是漂浮楊花。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總是春日最勝景。
銀箏去樓下取熱水,正遇上掌櫃的,她長得嬌俏,嘴巴也甜,客棧裡的人也樂於照應她幾分。掌櫃的笑道:「銀箏姑娘這麼早就醒了?」
銀箏笑笑:「是呀。」
掌櫃的望望樓上:「你家姑娘昨夜又在後廚忙到三更,你該勸著點兒,熬壞了身子可不好。」
陸瞳前幾日讓銀箏拿錢去附近買了些草藥,又借了客棧的廚房炮製藥材,一忙就是深夜。掌櫃的嘴上不說,心裡卻不以為然。炮製藥材是手藝活,城裡那些醫館大夫有時都會失手,陸瞳一個年輕姑娘,如何能做到?未免託大。
假裝沒瞧見掌櫃眼中的輕視之意,銀箏又與對方笑言了幾句,這才上樓進了屋。
屋裡,陸瞳坐在桌前,將包裹著藥茶的布袋用白紙包了,細緻地用粗紅線綁好,放進了盒子裡。
「姑娘?」
陸瞳站起身:「走吧。」
出了客棧,外頭天氣極好。清晨日頭不算太熱,茸茸一層渡在身上,帶起些輕微癢意。
四處都是茶攤,盛京人愛飲茶,街上茶社隨處可見,到處可見喫茶的人。遠處飄來梨園曲聲,將盛京點綴得熱鬧非凡。
「盛京好是好。」銀箏悄聲道:「就是東西太貴了。」
陸瞳沉默。
芸娘死前,讓她將箱子裡的醫書全都跟自己遺體一起燒了,剩下的銀子都留給了她。可這些年,芸娘花銀子大手大腳,賺來的銀子轉頭又買了新藥材,陸瞳將芸娘的後事處理完,手中銀子已經所剩無幾。
一路回常武縣、進京的花費也不少。銀箏前幾日盤算過,刨去買草藥,剩下的銀子,還能讓他們在盛京再住小半月。
至多半月過後,她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思量間,二人又穿了幾條小巷,順著繁華的一條街往前走,拐過一處街口,眼前出現了一間醫館。
這醫館在一眾修繕整齊的商舖中,顯得尤其格格不入。鋪面很小,牌匾已經很陳舊了,上頭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仁心醫館」。明明處在極好的位置,卻因陳設十分不起眼,來往行人很難注意到此處。
陸瞳向著醫館走進去。
待走近,才發現這醫館裡更是荒蕪。正前方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很長,幾乎將店門口給堵住了。桌前坐著個穿鶯黃色夾紗直裰的年輕人,正翹著一隻腿打瞌睡。在他身後,有一整面牆的紅木櫃,上頭貼著些木牌,那是藥櫃。
這醫館裡窗戶很小,鋪面又不大,光線便顯得很昏暗。沒點燈,灰濛濛的一片,瞧著還有幾分陰森。
銀箏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從裡間又走出個穿短衫的小夥計,約莫十一二歲,鼻樑處點著些麻點。看見陸瞳二人,小夥計也愣了一下,隨即走到那打瞌睡的年輕人身邊大聲喊道:「東家,有客人來了!」
那年輕人陡然被這麼一嚇,險些摔倒,手忙腳亂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陸瞳二人堆起一個虛偽的笑:「哎,客人想買點什麼?」
銀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話說的,不像是開醫館的,像是做生意的。
陸瞳開口道:「不知貴醫館可收炮製的藥材?」
見不是來抓藥的,年輕人頓時恢復到方纔那副爛泥模樣,只打量她一眼,興致缺缺地問:「你有什麼藥材?」
銀箏忙將包袱打開,從裡掏出一個大紙包來。
對方將紙包打開,熟練地拈起一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又搓了搓,看陸瞳的眼神多了一絲意外,他道:「蒲黃炭啊。炒得還不錯。」
醫館裡蒲黃炭用得頻繁,生蒲黃也不算貴,陸瞳借客棧的後廚炒了這些。
銀箏先前還擔心陸瞳炮製的這些藥材醫館裡不肯收,聞言心下鬆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黃炭向來好,掌櫃的瞧著……」
這回她的笑容沒有往日那般無往不利,年輕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錢銀子。」
陸瞳微微皺眉。
光是她買這些生蒲黃就花了三錢銀子,更勿用提還在客棧廚房裡忙活了這幾日。這價錢,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麼?」銀箏跳起來,「才這點兒?生蒲黃也不只這個價!」
東家將紙包一合,依舊是一幅沒什麼精神的模樣,指了指門外,語氣毫不客氣:「就這麼點兒,嫌少了,出門左轉,有家杏林堂。家大業大,你去試試,說不準能多給些。」
他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看著就叫人來氣,銀箏正要同他爭辯,陸瞳已經將紙包往對方面前一推:「三錢就三錢。」
那年輕人見狀,臉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誠了些,吩咐身後的小夥計:「阿城,取銀子去!」
叫阿城的小夥計很快取來一角銀子,陸瞳接過錢,又從包袱裡拿出另兩塊油紙包著的東西。
東家眉頭一皺:「這是什麼?」
陸瞳:「藥茶。」
東家將藥茶推回去,沒什麼誠意地笑道:「抱歉姑娘,醫館裡不收藥茶。」
「不要錢,算搭頭。」陸瞳將藥茶放到桌上,「煎服可消減鼻窒鼻淵,先送東家兩幅。如果滿意可以另送。」她道:「我住落月橋下來儀客棧。」
東家看向陸瞳,陸瞳平淡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一撇嘴,將那兩包藥茶收好,只擺手道:「那就謝謝姑娘了。」
陸瞳沒再說什麼,同銀箏離開了。
待二人走後,小夥計湊上前來,納悶道:「東家,平時收蒲黃炭都五錢銀子,今日怎麼突然換價了?而且三錢銀子是生蒲黃的價,沒有賺頭,她們怎麼還肯賣?」
東家將阿城的腦袋刨開,拿著蒲黃炭往屋裡走:「你怎麼知道人家沒賺,這不送了兩包藥茶麼。」
小夥計低頭去看桌上的藥茶,藥茶的紙包只有巴掌大,用紅線細細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緻。
阿城恍然:「她們想寄賣藥茶啊?」
「不然呢?」東家罵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真當人家傻啊,不然放著前面的杏林堂不去,來我們這賣藥,你以為是看中了少爺我的臉嗎?」
小夥計看了看桌上藥茶:「那東家,這藥茶還賣不?」
「賣個屁!」東家沒好氣地撩開簾子往裡間走去,「來路不明的東西誰知有沒有毒!吃死了人找誰算帳去!這蒲黃炭我還得試一下,京城騙子多,女騙子也不少,不多長幾個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他叨叨地進了裡間,扔下一句:「回頭拿去扔了,別和其他藥混在一處。」
阿城應了一聲,又看了看面前的藥茶,搖了搖頭。
真是可惜了。
……
外頭,陸瞳和銀箏正往前走著。
銀箏還惦記著方纔的事,不甘道:「咱們這幾日一路走來,蒲黃炭都是五錢銀子,偏這家只給三錢銀子。還什麼『仁心醫館』,我看是『黑心醫館』還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陸瞳,「總共就做了幾包藥茶,為何不給多送幾包給杏林堂,反給了這家寄賣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藥材時給錢給得很爽快,比方纔那位「東家」耿直多了。那醫館瞧著鋪面也大,修繕光鮮,人來人往的,怎麼瞧都比仁心醫館好。
陸瞳搖了搖頭,輕聲道:「仁心醫館裡,沒有坐館大夫。」
這一路走來,她們見過許多醫館,其中坐館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醫者。而這間仁心醫館裡,除了「東家」和那個叫阿城的小夥計,沒見著別的人。
仁心醫館缺人。
銀箏詫異:「姑娘是想做坐館大夫。」
陸瞳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在京城裡,除了銀箏和一隻醫箱,什麼都沒有。而柯家生意卻如日中天。
仁心醫館缺人,又位於西街,離柯宅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
她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不露聲色接近柯家,卻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醫館的坐館大夫,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是……」銀箏有些猶豫,這世道,女子行醫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當坐館大夫了。
「繼續走吧。」陸瞳收回思緒,「把剩下的蒲黃炭賣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36 PM
第9章 胡員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賣零嘴兒的小攤漸漸多了起來。
時人出行踏青,女客們上山燒香,路上無聊,免不了要買些芝麻糖橘餅類。馮三婆的雲片糕賣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醫館」裡,長櫃前,杜長卿嘴裡含著半片雲片糕,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對沿發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藥鋪起家,後來藥鋪越開越大,建了醫館。醫館名氣日益見長,杜老爺子的宅子也越擴越大。
杜老爺子年輕時忙著創守家業,直到臨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嬌妻二九年華,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後,有了身孕。老來得子,這可樂壞了杜老爺子。恨不得將妻子寵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卻實在沒福氣,生下兒子一年後便撒手去了。杜老爺子憐惜小兒幼年失母,加之這孩子的確也生得伶俐可愛,越發嬌慣。於是嬌慣著嬌慣著,便將這兒子養成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終日只會聽曲吃酒的廢物。
杜長卿就是這個廢物。
杜老爺子尚在時,家中產業豐厚,杜老爺子走後,杜家就沒了支撐的人。
杜長卿被嬌寵長大,學問一般,終日只曉走馬逗狗,沒個正經模樣。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義,一幫狐朋狗友只將他當冤大頭來採,今日張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兩,明日李四離京做生意找他周轉五百貫,三三兩兩,天長日久,所有的田產鋪面都被折銀敗光,到最後,竟只剩下這間西街的破落小醫館了。
這小醫館是杜老爺子在世時,最初發家盤下的醫館,杜長卿不敢賣掉,便問街頭的寫字先生給寫了塊匾掛上去,自己當了仁心醫館的東家。
醫館裡原先的坐館大夫已經被杏林堂高價聘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坐館大夫。況且這醫館入不敷出,有沒有大夫也沒什麼區別。平日裡偶有周圍人家來這鋪子抓幾方藥勉強餬口,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這醫館都得變賣了。
一輛馬車從街邊駛來,車輪輾過地上,帶起輕飄飄的柳絮。
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杜長卿眼睛一亮,三兩口嚥下嘴裡的雲片糕,一掃剛剛無精打採的模樣,趕緊迎了上去,響亮而親熱地喚了一聲:「叔!」
來人是個頭戴方巾的男子,約莫五十歲光景,一身沉香色夾綢長衫,手中還握著一把紙扇。他另一手握著方帕子,抵在鼻唇間邊走邊咳嗽。
杜長卿將他迎進醫館裡頭坐下,邊叫裡頭正擦桌子的小夥計:「阿城,沒見我叔來了?快去泡茶!」又對跟前人假意斥責道:「沒眼色的兔崽子,叔你別跟他計較!」
胡員外放下手中帕子,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來,道:「長卿啊……」
「這月藥材是吧?」杜長卿抓起藥方往櫃前走去,「小侄這就去給您抓!」
阿城將泡好的茶放到胡員外跟前,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頭並不少,但做冤大頭還自認佔了便宜的,胡員外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胡員外是杜老爺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幼時相交,表面上春風和睦,私下裡暗暗較勁。從夫人容貌到兒女課業,從身長腰圍到穿衣戴帽,總要比個高低。
杜老爺子去世後,胡員外沒了較勁的人,一時有些無趣,便將目光投到杜老爺的兒子杜長卿身上。隔兩月便來抓藥,順帶以世叔的身份教訓一下小輩,尋得一些心靈的慰藉。
杜長卿每每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這叫胡員外感到很滿意。反正他每月都要買一些補養的藥品,這點銀子對胡員外來說不值一提,對於落魄的杜少爺來說,卻能讓仁心醫館再多撐個把月。
可以說,杜老爺死後,胡員外就是杜長卿的衣食父母。
對待衣食父母,態度總要擺得謙恭些。
杜長卿抓完藥,又坐到了胡員外身邊。果然,胡員外喝了幾口茶,又開始教訓起杜長卿來。
「長卿啊,當年令尊病重,囑託我在他過世後多加照顧你。我與令尊相交多年,也就拿你當半個兒子,今日就與你說說知心話。」
「別人到你這個年紀,都已成家立業。令尊在世時,家業頗多,一間醫館進項不豐也無礙。現在就不同了。你靠醫館過活,這醫館位置雖好,但鋪面太小,來抓藥的人也少。長此以往,必然開不下去。就算將醫館賣掉,換成銀錢,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幾分才情,何不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你瞧我家裡兩個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聰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讀書,如今,也算小有事業。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兒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祿……」
杜長卿洗耳恭聽了半天,直叫胡員外將半壺茶喝光了,說得口乾舌燥才罷休。待胡員外要離開時,杜長卿將屋裡剩下的半盒雲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見桌上剩下的一包藥茶——這是上回那個賣蒲黃炭的姑娘送的搭頭。阿城捨不得扔,喝了兩日沒什麼毛病,就留了下來。
杜長卿將這包藥茶和方才吃剩的雲片糕一同用紅紙包了,塞到正在上馬車的胡員外手中,嘴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遠送。剛過春日,特意給您備的春禮。裡頭的藥茶可緩解鼻窒鼻淵。您老一定保重身體。」
胡員外哈哈大笑:「長卿有心了。」吩咐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一走,杜長卿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邊往屋裡去邊氣不順道:「這老酸儒,總算送走了。」
阿城道:「其實胡員外說得也沒錯,東家,您可以去考個功名……」
杜長卿瞪他一眼:「說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為我不想嗎?」又罵罵咧咧地開口,「我老子都沒這麼教訓過我!」
「俗話說,狗對著主人都要搖尾巴呢,如今醫館裡進項都靠著人家,」阿城笑,「東家就多擔待些唄。」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阿城揉揉屁股,嘿嘿一笑:「我是。」
……
胡員外回到胡宅時,夫人正在屋裡看管家送來的帳薄。
瞧見胡員外手中拎的油紙包,胡夫人哼了一聲:「又去仁心醫館了?」
「杜兄臨終時的囑託,我怎麼好推辭得?」
胡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上趕著給人送銀子,人家拿你當冤大頭。他自己都不上進,你去操得哪門子心?」
「你這婦道人家不懂!」胡員外擺了擺手,不欲與她多說,「再說,人家每次都送茶禮,什麼冤大頭,說話這般難聽!」
胡夫人睨他一眼,諷刺道:「不過是幾封吃剩的糕點,再送點茶葉渣子罷了,什麼春禮,就你實誠。」
「說不過你,我懶得與你說。」胡員外將油紙包打開,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茶點,今日也是一樣。
他將雲片糕拿出來,目光落在那包包好的茶葉上。
這紙包用粗紅線綁了,白油紙上還寫著字。胡員外眼睛不好,湊近了去瞧,發現是兩行詩「楊花也笑人情淺,故故沾衣撲面」。
字跡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娟秀動人。
胡員外眼睛一亮,他最愛這些風雅之物。這寫了詩的油紙包茶葉,哪怕是茶葉渣子,也顯得多了幾分情致。
他吩咐下人:「把這藥茶煎了。這兩日我就喝這個。」
胡夫人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往日送來的茶不是都給下人了?今日怎麼又想起自己喝了?」又看了那茶包一眼,「放著屋裡的好茶不喝,偏喝這個,什麼毛病。」
「風雅滋味,豈是銀錢能衡量?」胡員外一展袖子,正要張口辯駁,瞥見老妻神情,忙輕咳一聲,「長卿說這茶可調理鼻淵鼻窒……」
他小聲道:「先喝幾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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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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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38 PM
第10章 尋人
越至盛春,天氣回暖,上京做生意的往來遊商開始變多,來儀客棧每日都人滿為患。
陸瞳沒有再繼續借用客棧後廚炮製藥材了。
一來是住店客人增多了後,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她一個年輕姑娘,深夜在客棧走動到底危險。二來,日日去借後廚,再好性子的掌櫃縱是嘴上不說,恐怕心中也會生出不滿。
好在先前賣蒲黃炭的銀錢又能多撐半月,不至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銀箏趴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
她的字寫得很漂亮,端雅娟秀,是漂亮的簪花小楷。陸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銀箏瞧見陸瞳的目光,愣了一下,忙用袖子將桌上的水痕擦了,道:「姑娘,我……」
「很好看。」陸瞳輕聲道。
銀箏面上一紅:「原先在樓裡,姑娘們琴棋書畫都要學的。奴家別的學得不好,唯獨寫字勉強能看,只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陸瞳心中瞭然,上花樓尋歡的客人,可以為一曲琵琶一擲千金,可以奉上百斛明珠與清倌棋盤廝殺,但未必願意付上銀子看姑娘寫字。
大儒名士一字千金,妓子筆墨一文不值。三六九等,貧富貴賤,人們早已明明白白地區分出來。
銀箏很喜歡寫字,因此陸瞳讓她在那些包裹藥茶的白油紙上寫字時,她總是寫得格外認真。她問陸瞳:「不過姑娘,為什麼要在那些包藥茶的白紙上寫字呢?」
陸瞳想了想:「你我進京時,路上街道隨處可見茶社茶攤。盛京人愛喫茶。」
銀箏點了點頭。
「而再小的茶攤前,總插有時鮮花朵,茶點講究,亦有儒生吟詩論文,可見風雅。」
銀箏若有所思:「所以姑娘才會做藥茶。」
陸瞳淡淡一笑。
她沒有做藥丸,也沒有做藥粉,而是做了藥茶。又讓銀箏在包藥茶的紙上寫了詩文,既是講求禮樂風雅,賣相做得好些,總會有人願意一試。
只要有人願意試一試,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銀箏懵懵懂懂明白了一些,不過仍有些擔憂,嘆氣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來找咱們買藥茶。」
陸瞳看向窗外。
對面酒館處,酒幡被風捲得飛揚,楊花穿戶,燕子低回。來來往往的人群裡,不知將有哪一位找上門來。
她收回目光,唇角一彎,露出一絲極輕的笑意。
「快了。」
……
銀箏在為陸瞳送出去的藥茶得不到回應而擔憂,另一頭仁心醫館裡,杜長卿這個少東家也並不輕鬆。
長櫃前,帳薄只有薄薄的一本,這薄薄的一本,從年關到現在,也不過就寫了幾頁——進項實在可憐。
杜長卿拎著帳薄翻來覆去地看,看著看著,從喉間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要完!」
阿城見怪不怪,東家每月都要盤算一下離倒閉日子還有多久。從老爺去世後算到現在,倒計時日越來越近,估摸著再算個把月,也就不必算了。
杜長卿也有些犯愁。
仁心醫館如今沒有大夫,為了儉省開支,他連抓藥的夥計都送走了,只留了阿城和自己。然而光靠幾個老主顧來維持生意並不現實,何況人走茶涼,杜老爺子去世後,他這個廢物紈褲打回原形,隨著家產越發稀薄,往日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再買帳。不再捧著貼上來結交。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古今中外,不外如是。
他這邊長籲短嘆著,那頭擦桌子的阿城動作一頓,望向門口訝然開口:「胡員外?」
杜長卿愣住,抬眼一看,果然見胡家馬車停在外頭,胡員外匆匆下了馬車,正往店裡走。
胡員外五六日前才來過一次,按時間,不該這個時候過來。
他心中狐疑,面上卻泛起一個親熱的笑容,只喊道:「叔,您怎麼突然來了?」
胡員外三兩步邁進藥鋪,目光在藥鋪裡逡巡,只道:「藥茶……」
杜長卿一頭霧水:「什麼藥茶?」
「你……前幾日……給我包的春禮裡……那封藥、藥、藥茶!」胡員外一著急就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杜長卿聞言,心中「咯登」一下,立刻就想著莫不是藥茶出了什麼問題?本來就是,藥鋪裡最忌諱來路不明的東西,那個女的他是第一次見,三錢銀子的蒲黃炭本就少有,她還送了自己兩幅搭頭,必有圖謀。
他不該貪便宜將藥茶封給胡員外的!
不過……剩下的另一包藥茶他和阿城也喝了幾日,也沒出什麼問題。莫非只有一包有毒?呸,早知這樣,還不如他和阿城喝了有毒的這包呢。真要吃死了人,賣了他這間醫館也賠不起!
心中這般想著,杜長卿嘴上卻道:「叔,其實那藥茶是別人做的,那人送了藥茶就跑了,我們也是被……」
「……那藥茶好得很!」
杜長卿到嘴的話登時哽住。
胡員外喝了口阿城遞上的水,吐字流利了些:「我喝了五日,鼻窒好了許多!去河堤都沒問題了!」胡員外很是激動,「長卿啊,你這藥茶好得很,緩了我多年舊疾!」
杜長卿愣在當場。
胡員外握著他的手,第一次看他的目光裡充滿了真切的慈愛:「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慣有孝心,只是老夫怎麼好佔你一個晚輩的便宜?這裡是二十兩銀子,」他從懷裡摸出兩個銀錠來,塞到杜長卿手裡,「老夫還要再買五包。」
阿城站在杜長卿身後,看著眼前一幕也是目瞪口呆。
胡員外見杜長卿沒說話,又道:「對了,你剛剛說什麼,送藥茶的人跑了,是找不到人了?這藥茶還有嗎?」
杜長卿一個激靈回過神:「有!還有!」
他腦子轉得飛快,立刻眉開眼笑道:「當然有。那賣藥茶的人性格古怪清高,本來是要離開的,但與我甚是投緣。我與她已結成好友,她也答應日後都會為仁心醫館供應藥茶。」他道:「叔,你來我們醫館真是來對了。整個盛京,就我們仁心醫館有這藥茶。您先喝水歇一會兒,她不住這邊,送藥茶需要些時間,你等等。」
杜長卿邊說邊將銀錠揣進袖中,又一把拽著阿城進了裡間。
他額上鼻尖都冒著汗,急急開口:「你還記得那兩人說自己住在哪個客棧嗎?」
阿城茫然。
杜長卿心急如焚。
當時他沒將那兩人放在心上,如今臨到頭要找人了,自然也想不起當時對方所說的地址。
「來氣客棧?」
阿城搖了搖頭。
「財迷客棧?」
阿城連連擺手。
杜長卿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生平第一次感到後悔。
「啐,」他又急又怒,「到底叫什麼客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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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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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40 PM
第11章 三個條件
陸瞳午憩起來,客棧的小夥計來敲門,說樓下有位公子來找。
銀箏欣喜若狂,按捺住面上喜意,慢騰騰地下了樓,待見了杜長卿,矜持地一抬下巴:「我家姑娘正在梳妝,煩請公子等一等。」
杜長卿笑得溫和:「不著急的。」
天知道他為了找到陸瞳,將這附近聽上去相似的客棧都找遍了。好容易才找到了這裡,當掌櫃的說的確有兩個年輕姑娘在此落榻,杜長卿幾乎激動得落下淚來。
他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衣食父母理應恭順,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約過了半柱香時間,陸瞳下了樓。
她今日穿了件深藍色的藻紋繡花布裙,細辮攏住烏髮鬆鬆束在腦後,只在鬢角簪上一朵同色翠雀絨花,明眸皓齒,雪膚烏髮,一看就讓人心生寧靜。
杜長卿愣了愣,隨即回過神,迎上去道:「姑娘。」
陸瞳看向他。
杜長卿望了望四周,衝陸瞳笑了笑:「此處嘈雜,姑娘要是不介意,隔壁有個茶攤,咱們在茶攤前坐下,邊喝茶邊聊吧。」
陸瞳頷首:「好。」
盛京人愛飲茶,四處都是茶社。來儀客棧不遠處,一條街上全是茶攤。杜長卿挑挑選選,選了個攤面最小的,請陸瞳坐了下來。
這茶攤很小,店裡只搭了兩張桌子,此刻已經坐滿。杜長卿與陸瞳在茶攤外面一張小桌前坐下,不多時,店主送上兩碗清茶,一碟紅皮瓜子。
杜長卿將清茶往陸瞳跟前推了一推,語氣是與初見時截然不同的熱絡,他問:「在下杜長卿,敢問姑娘貴姓?」
「陸瞳。」
「原來是陸姑娘。」杜長卿裝模作樣地點頭,又搓了搓手,「陸姑娘,想來你已經猜到在下前來的原因……」
「抱歉,杜公子。」陸瞳淡道:「客棧用火不便,我如今已不做蒲黃炭了。」
杜長卿噎了一噎。
身後的銀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杜長卿面上泛起些尷尬之色,片刻後,他輕咳一聲:「陸姑娘,在下今日不是為蒲黃炭而來。你那藥茶……」他身子往前探了一探,壓低了聲音,「能不能再賣我些?」
陸瞳拿起桌上的瓷碗潤了潤唇,輕聲問:「杜公子打算出多少銀子?」
杜長卿盯著她:「一兩銀子。陸姑娘,你的藥茶,一兩銀子一包賣給我,如何?」
一包藥茶至多也不過喝個六七天,一兩銀子一包,算是很高了。
陸瞳笑了。
杜長卿問:「陸姑娘笑什麼?」
陸瞳搖頭,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看來杜公子也不是很想與我做這筆生意。我瞧離仁心醫館不遠有間杏林堂,家大業大,說不準能多給些。」
她將當初杜長卿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還,卻叫杜長卿霍然變了臉色。
頓了頓,杜長卿咬牙道:「那陸姑娘可否說個數?」
陸瞳:「三兩銀子一包。」
「這麼貴!」杜長卿跳了起來,嚷道:「你怎麼不去搶?」
陸瞳抬眼,看向遠處。
落月河穿城而過,城中兩岸邊栽滿煙柳。正是春日,柳花飛絮,鶯啼燕舞。
她收回目光,看著激動的杜長卿開口:「杜公子,盛京的楊花,還得再飛一段時間吧?」
杜長卿蹙眉:「那又如何?」
「若公子的醫館能提供藥茶,至少最近兩三月內,不愁無人問津。」
杜長卿一愣。
陸瞳微微一笑。
剛到盛京時,她已經注意到。盛京穿城河兩岸種滿長柳,春日柳絮飛舞,難免有人為鼻窒鼻淵而擾。時人又愛飲茶,做成藥茶,更易接受。
「楊花飛舞多久,藥茶就能再賣多久。我的藥茶,緩解鼻窒有效,卻不能徹底根治。待到來年,先前客人還會再來。年年三月賺得盆滿缽滿,杜公子的仁心醫館,便不會如眼下這樣岌岌可危。」
杜長卿到嘴的話一滯,彷彿被陸瞳說中最隱秘的痛處。
陸瞳並不著急,杜長卿想要維持醫館生計,必須要在最短時間裡尋到一樁無可替代的生意。鼻窒藥茶,是他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人在救命稻草面前,總會毫無原則地退讓。
沉默半晌,杜長卿總算開口了,他看著陸瞳慢慢道:「陸姑娘想得很好,可萬一別的醫館學會了藥茶製作,仁心醫館又有什麼勝算?」
陸瞳聞言笑了笑:「且不論我的藥茶別人能否學會,杜公子怎麼不想想,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
杜長卿呆了呆。
他狐疑地看向陸瞳:「莫非那藥茶是你親手做的?不可能,你這樣年輕許是你家中有會醫的大夫?或是你偶然從別處得來的方子?」
他兀自猜來猜去,陸瞳但笑不語。
見陸瞳始終沒有鬆口的意思,杜長卿有些沮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想了想,才期期艾艾地開口:「實不相瞞,陸姑娘,你說的我十分動心。可是你要的銀子實在是太多。要不……再低一點兒?」
銀箏面露鄙夷之色。
陸瞳看著面前茶碗,一時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她才望向杜長卿:「杜公子,我可以為你做藥茶,錢你全收,我分文不取。」
杜長卿驚疑不定地瞧著她。
「不過,我有幾個條件。」
杜長卿鬆了口氣,爽快道:「早說嘛,陸姑娘,你有什麼條件?」
「第一,我給仁心醫館做藥茶,材料杜公子出,每日做多少,我說了算。」
杜長卿眉頭皺了皺:「這不好吧。」
「總歸不會叫杜公子吃虧。」
「可是……」
銀箏插嘴:「我家姑娘不收杜公子銀子,也就是白給杜公子送銀子。這無本生意,杜公子怎麼算都不虧,怎麼還斤斤計較?」
杜長卿憋了憋,憋出一句:「那第二個條件呢?」
「我和銀箏初來盛京,無處落腳。麻煩杜公子幫忙尋一方住處,包管吃住。」
杜長卿睜大眼睛,打量怪物一般地打量她們二人:「你們是外地人?兩個姑娘獨自進京?你在盛京沒有認識的熟人嗎?」
陸瞳沒回答他的話,低頭喝了一口茶,再抬起頭時,笑了笑:「我聽聞盛京醫館,坐館大夫中,最普通的坐館大夫,一月二兩銀子月給。」
杜長卿不明所以地點頭:「是啊,怎麼了?」
「我要做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這是第三個條件。」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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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41 PM
第12章 風波
「你要當坐館大夫?」杜長卿瞪大眼睛,「陸姑娘,你在同我說笑?」
陸瞳平靜地看著他。
杜長卿喝了口茶,緩了緩才重新開口:「陸姑娘,坐館大夫可不是說說而已。你既已打聽過,應當也該看見了,坐館大夫多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子。你一個年輕姑娘……」
陸瞳端起面前茶碗,瞧著在茶碗中沉浮的碎葉。
自古以來,醫者都是越老越吃香,年輕些的大夫常被質疑醫術不夠高明,總要等熬著熬著,熬出白髮,方能漸漸攢起聲望。
見陸瞳不言,杜長卿又苦口婆心地勸道:「陸姑娘,在下自小生活在盛京,說句逾越話,像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就不該吃什麼苦頭,更勿提拋頭露面。你家人要是瞧見了,該多心疼哪。」
聽見「家人」二字,陸瞳眸光微動。
杜長卿沒察覺她的神情,還在繼續說話:「你就將藥茶給我,我付給你銀子,全當寄賣,好不好?」
陸瞳:「仁心醫館是醫館,不是藥鋪。」
「同藥鋪也差不多了。」
陸瞳放下茶碗,看向杜長卿:「杜公子,你是不是懷疑我沒有行醫的本事,也怕給你的醫館捅了簍子無法收場?」
似是被戳中隱秘心思,杜長卿頓了一下。
「你若不信我,自可到了醫館尋病症來考驗我。」陸瞳道:「盛京不只一間醫館,杜公子不願意做這筆生意,也就算了。」她輕飄飄地扔下這句話,就站起身來,不欲與杜長卿多說了。
「等等——」
杜長卿大喝一聲。
陸瞳轉身看著他。
他盯著陸瞳,盯了半晌,終於咬牙切齒地敗下陣來,只道:「陸大夫,像你這樣志向高潔、一心懸壺濟世的姑娘,杜某還是第一次見。」
「我先說了。」他氣悶道:「你自坐館,旁人買不買帳我可管不著。」
「這就不勞杜公子費心了,」陸瞳對著他頷首:「我會看著辦。」
既已商量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
杜長卿要先回去幫陸瞳二人尋住處,陸瞳也打算回客棧將行李收拾一番。杜長卿付過茶錢,三人並肩走著,往來儀客棧的方向走去。
長街繁華,往來車馬不絕,再往前走個幾十步,有一家珠寶鋪子寶香樓。女眷們常在此挑選首飾。
陸瞳二人與杜長卿剛走到寶香樓下,前面陡然響起一陣紛亂馬蹄聲。陸瞳抬眼,就見一輛馬車洶洶衝至眼前。
趕馬車的車伕絲毫不避讓行人,大馬險些撞到銀箏,陸瞳飛快拉了一把銀箏才讓她倖免於難。銀箏還未開口,車伕先大聲喝罵道:「哪來的刁民,沒長眼睛嗎?」
銀箏氣不順,正想辯解兩句,身邊杜長卿一把扯住銀箏,低聲道:「別罵,那是太師府上的馬車。」
陸瞳聞言,心中一動,側首問杜長卿:「你說的太師府,可是戚太師府上?」
杜長卿有些意外:「你也知道太師府的威名?」
陸瞳沒說話,神情有些發沉。
那頭,馬車簾被掀開,有人下了馬車。
是位帶著帷帽的小姐,一身煙霞色灑絲合歡花留仙裙襯得身姿格外輕盈,被丫鬟攙扶著走下馬車,露出繡鞋上精緻的玉蘭刺繡。
她走得很小心,縱然瞧不見臉,也叫人感到楚楚風流。
這樣如珠似玉的小姐,身邊護衛卻高大而兇惡,只大聲斥罵驅逐週遭百姓,好叫主子暢通無阻地進入寶香樓。
杜長卿哼哼了一聲:「這些權貴……」到底沒敢說下去。
陸瞳正注視著那位太師家的小姐,鼻尖陡然聞到一股極輕的血腥氣。還未出聲提醒,陡然間,從長街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兵馬追逐的亂蹄聲,伴隨著一路尖叫與叱喝。
「都閃開!官差抓人!」
「殺人啦——」
「滾遠點!」
一路當街小販茶攤被掀翻,兵馬在街上橫衝直撞。陸瞳心中暗道不好,下意識拔出發間絨花攥在掌心,又抓住銀箏欲往旁邊商舖裡退去,就見眼前突然傳來一道勁風,迎面掠來一個人身影,伴隨著強烈的血腥氣。
那人看也沒看陸瞳,逕自衝向太師府家小姐,眼看著就要抓住那嚇得花容失色的太師千金,她身邊的護衛突然掃了陸瞳一眼,下一刻,陸瞳感覺自己手臂被攥住,身子被人猛地向前一推,推到了黑衣人跟前。
「姑娘——」銀箏驚呼出聲。
四周宛然寂靜一刻。
那護衛見已有人做了替死鬼,毫不猶豫地帶著自家小姐退進寶香樓。陸瞳感到自己脖頸被刀尖貼著,有人扼著自己的肩,試圖往街道另一頭逃走。
然而他的打算落了空。
另一頭的街道上,已有大批人馬趕來,將這人與陸瞳前後圍堵在中間。
這人已經進退維谷、窮途末路了。
陸瞳被他緊緊抓著,微微側頭,依稀看見了這人的側臉。
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面上全是血,神情猙獰而慌亂。陸瞳感覺到對方握著刀尖的手有輕微的顫抖,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帶著末路之下的瘋狂,衝前面官兵道:「讓開!不然老子宰了她!」
為首的官兵是個穿官服的男子,青緞皂靴,顴骨很高,坐在大馬上,居高臨下地開口:「罪人呂大山,莫要垂死掙扎,還不快束手就擒!」
叫呂大山的男人聞言,「呸」了一聲,神情似哭似笑,高聲道:「什麼罪人?誰他娘的是罪人,軍馬監監守自盜,卻讓老子背鍋,做夢!」他握緊拿刀的手,「少他娘廢話,快點讓開,不然老子現在就剁了她!」
官兵頭子瞇了瞇眼,沒說話。
四周的百姓都已散開,離此處極遠。陸瞳眼睜睜地看著有身背箭筒的官兵,對著自己遙遙抽出長箭搭於弓弦之上,不由得心中一沉。
這變化也被呂大山注意到了,他神情越發緊張,迫向陸瞳脖頸的刀尖猛地下壓,一絲鮮血順著玉頸緩緩流了下來。
銀箏慌了:「姑娘!」
「沒用的。」杜長卿拉住欲往前的銀箏,目光裡滿是驚駭與懼怕,「那是兵馬司巡捕雷元。此人貪功冒進,從不將平人性命放在眼裡。這麼大陣仗追捕那個呂大山,恐怕……」
恐怕雷元不會因陸瞳一人安危放走呂大山。
陸瞳也意識到這一點,一顆心漸漸狂跳起來。
呂大山顫聲吼道:「都給我閃開!」
雷元只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小幅度地對身後擺了擺手。陸瞳瞧見了離他不遠處,有一個弓箭手正緩緩拉動弓箭。
她心中驀地發寒,此刻她被呂大山抓著擋在身前,猶如呂大山的一塊肉盾,就算對方弓箭手身手再如何高超,一箭過來,只會將她和呂大山一起射穿!
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
思及此,陸瞳不動聲色攥緊了手中絨花。這絨花是方才在寶香樓下就被她拔下來的,一直握在手心。
呂大山注意力全都放在雷元一行人身上,並未將陸瞳放在眼裡,畢竟她看起來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雷元身後的弓箭手已經將弓箭拉緊,只等雷元一聲令下,就要一箭射來。
就在這時,陸瞳猛地揚手,呂大山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帶得後退兩步。然而抓著她肩的手掌並未鬆開。
下一刻,陸瞳手中的絨花花針,惡狠狠刺向呂大山左眼!
身後響起了驚呼聲。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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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43 PM
第13章 裴殿帥
溫熱的血濺了陸瞳一臉。
周圍一片嘈雜。
混亂之中,呂大山側身躲閃,花針沒能刺中他的眼睛,刺中了他左頰。
陸瞳下手極重,銀針幾乎半截沒入對方臉皮中,又被狠狠劃開,登時顯出一道血肉淋漓的口子。
呂大山吃痛,暴怒至極,顧不得雷元,刀尖直衝陸瞳而去:「臭婊子,我殺了你!」
然而陸瞳早在他躲閃的那一刻掙脫了桎梏,立刻朝前跑去。刀尖帶起的兇暴殺意從側方襲來,她躲避不及,眼看著那絲銀光將要落在臉上。
「姑娘小心!」銀箏心提到了嗓子眼,這一刀下去,縱然不死,也必然容貌盡毀。
而他們身後,馬上的雷元瞇了瞇眼,一揮手,身後手下長箭直衝呂大山而去。
陸瞳感到冰冷刀鋒已經近在眼前,不由得咬了咬牙。
她並不在乎容貌,如果容貌能換回性命,她會毫不猶豫地將容貌捨棄。
但不是在現在。
千鈞一髮之時,遠處忽有破空之聲。眾人還未看清楚,就見一線金光穿透人群,重重擦過陸瞳眼前的刀鋒,將刀尖撞得往旁邊一歪。
陸瞳一驚,下一刻,一道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來人順勢握住呂大山拿刀的手,只聽得「咯吱」一聲,似是骨頭被捏斷,呂大山痛得大叫出聲:「放手!」
他的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就被重重踢飛出去。手中長刀卻落入對方之手,擋住了朝他心口飛來的那支利箭。
「匡當」一聲。
箭矢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四周寂靜。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沒有半分遲滯,偏偏每一分都恰到好處,早一刻或是晚一刻,都不會是這種結局。
陸瞳瞧著地上的那隻金色箭矢,方纔,這人就是用箭撞飛了呂大山朝自己飛來的刀尖。
她抬眼朝前看去。
長街上滿是攤鋪被掀翻後的一片狼藉,重重人馬中,站著個手持彎弓、穿大紅錦狐嵌箭衣的年輕人。
被如此多兵馬圍著,此人也神情輕鬆,氣勢半分不矮。他順手將長弓一收,適才看向雷元,笑道:「抓個人而已,雷捕頭陣仗真不小。」
雷元神情有些難看,半晌,道:「裴殿帥。」
陸瞳心中一動,殿帥?
那頭的杜長卿正對銀箏低聲道:「他是當今殿前司天武右軍都指揮使裴雲暎,看來,雷元這回是踢到鐵板了。」
地上的呂大山蜷縮在角落呻吟著,他手腕被折斷,又被踢得骨頭俱碎,再沒了刀,不過垂死掙扎。
雷元看向裴雲暎,面上擠出一抹笑來:「殿帥,我等奉命捉拿逃犯,現下逃犯就擒,煩請迴避。」
裴雲暎嘖了一聲:「雷捕頭抓人,上來就放死箭,剛剛要不是裴某出手,逃犯差點就死了。」他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事關軍馬監一案,犯人交由刑獄司往審刑院收理。雷捕頭如此下死手,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雷元豁然變色,冷冷道:「殿帥,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年輕人又笑了,他道:「玩笑而已,雷捕頭這麼緊張做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雷捕頭是心虛了。」
「你!」
他側首喚道:「段小宴。」
從人群中,走出個圓臉圓眼的青衣少年:「大人。」
裴雲暎看了一眼呂大山:「把他帶回去,交由刑獄司。」
「是。」
雷元看向裴雲暎,語氣很冷:「殿帥,呂大山是我兵馬司要抓的人。」
「涉及軍馬監一案,同天武右軍也有幾分關係,我送去也一樣。再者,雷捕頭抓到人,不也要送往刑獄司嗎?」裴雲暎饒有興致地開口,「莫非雷捕頭還有別的私刑要用?」
這話說得誅心,一旦傳到天家耳中,必然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雷元定定看著他,裴雲暎似笑非笑。
僵持片刻,許是已察覺到今日之事已再無轉圜餘地,雷元也不再糾纏,只看向裴雲暎意有所指地開口:「那就有勞殿帥費心了。待回到兵馬司,下官會將今日之事回稟上頭,多謝殿帥一片好意。」
裴雲暎懶道:「辛苦。」
雷元又狠狠看了一眼角落裡的呂大山,這才勒令手下離開。
長街上霎時間少了一半兵馬。剩下的一半,是裴雲暎帶來的。
陸瞳方才瞧見這二人暗流湧動的官司,忽然感到肩頭一片濡溼,抬手摸去,才發現是剛剛被呂大山刀尖劃破的傷口將衣領染紅了。
銀箏撲了過來,緊張地盯著她的臉:「姑娘,你流了好多血……」
陸瞳抬手抹去臉上血跡,渾不在意地開口:「不用擔心,不是我的血。」方說完,就聽見頭頂傳來人張皇喊聲:「小姐沒事吧?」
陸瞳抬頭,就見方纔那位太師千金,正坐在二樓的花臺處,被眾人簇擁著細細安慰。
呂大山出現的時候這位小姐被護衛護著退進寶香樓,此刻呂大山被帶走,像是受了驚,她頭上帷帽已經摘下,透過人群依稀可以瞧見半張臉,生得玉軟花柔,聲音裡尚帶驚惶顫抖。圍著她的人不知是雷元的手下還是裴雲暎的手下,足足有七八人,個個噓寒問暖,送水端茶。
「戚小姐不必擔心,已叫人通知太師府上了。」
「這裡護衛森嚴,今日事出突然,令小姐受驚,是兵馬司之過。」
「小姐要不要先用些凝神香茶?」
體貼的話順著風不斷飄到人耳中,陸瞳這頭無人問津,孤零零得可憐。
銀箏也瞧見了兩頭對比的鮮明,低聲道:「姑娘頸上的傷……」
陸瞳收回目光,寶香樓隔壁不遠處有家胭脂鋪,她道:「去旁邊清理一下吧。」
銀箏扶著她站起身,往那胭脂鋪走去。這邊的官兵們有人瞧見了她們動作,喊道:「哎,等等,那邊兩位,還沒謄記呢!」
杜長卿忙迎上去笑道:「我來,我來幫她們寫!那姑娘是我們仁心醫館裡的陸大夫!我是東家!」
這動靜落在裴雲暎耳中,他看了一眼杜長卿,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去看身後。
方纔走過的地方,一片狼藉中,躺著一朵藍雀絨花。
絨花半朵花瓣被血浸透,泛著斑駁溼意。
他俯身,撿起地上絨花,待看清這絨花的背後,神情忽而閃過一絲異樣。
這絨花背後的花針鋒利尖銳,淬著慘紅的血。
一共有三根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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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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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45 PM
第14章 交鋒
陸瞳被銀箏扶著,走到了離寶香樓不遠處的胭脂鋪裡。
胭脂鋪的掌櫃是個豐腴婦人,方才呂大山衝出來的時候她嚇壞了,躲在店門後窺見了全過程。此刻見陸瞳滿身血跡,女掌櫃也心生同情,去叫人打了盆熱水,讓她們二人在裡間清洗一下。
銀箏將帕子在水裡浸溼,一點點替陸瞳擦拭面上血跡,語氣十分擔憂:「這刀痕不知以後會不會留疤……」
「無礙,」陸瞳寬慰她,「傷口不深,回客棧上點藥粉就是。」
銀箏瞧著瞧著,憤然開口:「那逃犯一開始明明是衝著旁邊那位去的,要不是她家護衛出手,姑娘何至於此,真是歹毒心腸!」
她說的是太師府那位小姐。
陸瞳垂下眼睛。
想來呂大山逃至此處,也是瞧見了太師府的馬車才動手劫人。倘若他今日挾持的是太師千金,真能逃出生天也說不定。
可惜陰差陽錯的,挾持了她一介不值錢的平人。
銀箏一邊擰著帕子,一邊問陸瞳:「不過,姑娘剛才怎麼就突然動手了?嚇了我一跳。」說起剛剛一幕,銀箏仍然心有餘悸,「姑娘素來冷靜,今日卻有些魯莽,那逃犯雖兇惡,官差來得也不少。姑娘就算不動手,他們也會將姑娘救出來的。」
陸瞳心中嘲諷地一笑。
雷元會救她?
她分明看到雷元身後的弓箭手已經搭緊弓弦,可沒有絲毫要在意她死活的意思。
而且方纔那個裴殿帥字裡行間之意,雷元似乎想殺呂大山滅口。
她是這場官司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死了也無足輕重。
陸瞳道:「因為我不信他們。」
銀箏一怔:「姑娘?」
「他們對逃犯勢在必得,我怕他們為了抓人,拿我當了靶子。」陸瞳聲音平靜,「我並非千金貴女,只是一介平人。在這些官戶權貴眼中,螻蟻不如。」
「我不想將性命交到他們手上,我只相信自己。」
銀箏愣了愣,一時沒有說話。
一片沉默中,忽然有人聲響起。
「聽上去,陸大夫對盛京權貴頗有怨氣,莫非曾有過節?」
陸瞳驀然抬眼。
胭脂鋪裡瀰漫著香甜的脂粉香氣,裡間無窗,只點了昏暗油燈。一大扇屏風上畫著幾枝新開的芙蓉,粉凝芳葉,暗香初綻。燈影搖曳中,從屏風後走出個人來。
年輕人大紅箭衣豔麗,腰間皮質蹀躞漆黑泛著冷光,將他襯得身姿頎長又英挺。他亦長了一張俊如美玉的臉,皮相骨相皆是一流,站在此處,將昏暗的屋子也照亮了幾分,宛如花間醉夢。
陸瞳眸光微動。
這是雷元嘴裡那位「裴殿帥」。
方纔混亂之中,她並未細看對方的臉,此刻看來,此人談笑生輝,器服華貴。再聯想他方才和那官差言語機鋒,對方口口聲聲叫他「殿帥」,這青年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已身居高位,想來家世不淺。
聰明又狠辣的權貴子弟,她當儘量遠離。
陸瞳心中這樣想著,就見對方笑著將手中一物放至她面前小桌上,不緊不慢道:「陸大夫,你東西掉了。」
陸瞳眉心一跳。
翠雀絨花就躺在桌上,在燈火照耀下,泛著冷色的血,無端顯得有些瘮人。
她定了定神,隨即淡聲開口:「多謝大人。」就要伸手將絨花拿起來。
一隻手按住了那朵絨花。
陸瞳抬眸。
年輕人的指節修長,按在深藍絨花上,將他手襯得白玉一般。
而他手指輕輕敲擊著絨花,似在思索,雖是在笑,一雙眼眸卻漆黑幽深,彷彿要將人看穿。
裴雲暎道:「裴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陸大夫為我解惑。」
陸瞳冷冷看著他。
他笑道:「陸大夫的絨花,怎麼會有三根銀針?」
尋常絨花,只有一根花針,而陸瞳的花針,卻足足有三根。
銀箏站在一邊,面露緊張之色。
陸瞳淡淡道:「我髮絲厚密,尋常一根花針容易滑落,所以用了三根。」
裴雲暎微微挑眉,陸瞳神情自若。
他的目光在陸瞳雲霧般的發瀑間停留一刻,又很快移開:「原來如此。」
不等陸瞳說話,就聽見他再次漫不經心地開口:「那陸大夫,為何要將絨花花針磨得如此鋒利?」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陸瞳,「呂大山臉上傷痕,尋常花針可劃不出來。」
陸瞳心下微沉,這人實在是難纏。
時下女子簪花,珠花也好,絨花也罷,背後花針為免傷人,總是被磨得圓潤。而陸瞳所佩這朵藍雀花,花針尖銳兇悍,別說重重劃下,只怕輕輕掠過,皮膚也會留下一層細痕。
這花針,是她自己磨的。
店舖裡胭脂甜香將週遭瀰漫出一層紅粉色彩,陸瞳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往上,瞧見他護腕上精緻的銀色暗紋,頓了片刻,才抬起頭,平靜開口:「大人,據我所知,盛京沒有哪條律令,規定女子簪花花針不能鋒利吧?」
她語氣平淡,目光裡卻藏著分毫不讓的針鋒相對。
裴雲暎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莫名笑起來,點頭道:「也是。」
他神情重新變得輕鬆起來,鬆開按著絨花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瓷瓶放在桌上,:「陸大夫的傷還需好好處理,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天武右軍的祛疤藥效果不錯,陸大夫可以試試。」
陸瞳沒動,只看著他道:「多謝了。」
外頭有人在叫他:「大人,太師府的人請見。」
他應了,又笑著看了陸瞳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直到這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屏風後,陸瞳才在心中鬆了口氣。
不知為何,這人明明在笑,語氣也稱得上和煦,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危險。
好在不過是一場風波下的萍水相逢,他們二人,日後應當也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她心裡這般想著,銀箏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那咱們現在先回去?」
「收拾行李。」陸瞳收回視線,「我們今夜就離開來儀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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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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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47 PM
第15章 醫館新居
陸瞳本意是想今夜換間客棧住下,不曾想杜長卿動作很快,當下就替她們二人找到了落腳之地。
銀箏抬頭,望著頭頂「仁心醫館」四個字,面露震驚:「這不是醫館嗎?」
身側的杜長卿輕咳一聲:「你們跟我進來。」
陸瞳二人隨著杜長卿走了進去。
這店舖狹窄,鋪裡昏暗,已近傍晚,裡頭看不太清。杜長卿提了盞油紙燈籠,掀開裡間簾布,逕自往裡走。
陸瞳和銀箏跟上,待進了裡頭,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後頭,竟然是一間小院。
小院許是長久無人居住,地上落滿了一層灰,角落裡堆著些乾柴,擠滿了半個院子。
銀箏狐疑:「杜掌櫃,你說的落腳之地,不會就是這裡吧?」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原先醫館裡還有坐館大夫的時候,那老頭就住這裡。」
見銀箏皺眉,杜長卿忙又道:「你別看這院子破,收拾出來很不錯的。陸大夫,」他覷著陸瞳臉色,「不是我不幫忙,只是京城寸土寸金,一時半會兒想要找價錢合適的宅子不太容易。況且仁心醫館什麼情況你也瞧見了,我自己都窮得揭不開鍋。要不這樣,」他一拍手,「等咱們那藥茶賣得紅火了,我親自為您找一間兩進大院住著,如何?」
陸瞳沒說話,拿過杜長卿手中的燈籠,細細打量起整間院子。
這院子連通前邊的仁心醫館,仁心醫館狹窄,這院落卻很寬敞。院落一面挨著高牆,隱約能瞧見屋頂簷瓦,另一面接著一道石廊,石廊一側,是三間空屋並列。
杜長卿指著那三間空屋:「陸大夫,這裡三間屋子都很寬敞,你和銀箏姑娘隨意選哪間都行。你看,前面還有後廚、更衣屋……」
陸瞳心中一動。
順著石廊往前走,果然有一間廚室。後廚很寬大,有土灶鍋盆,底下胡亂塞了把枯柴。再往裡更黑了,是如廁淨身的更衣處。
陸瞳怔怔望著眼前院子。
這院落的佈局,和常武縣陸家宅子的佈局格外相似。
杜長卿還在賣力地勸說:「陸大夫,你看這院裡的石桌,正適合你夜裡在此搗藥。窗前這棵梅樹,到了冬日開花可香了,姑娘家喜歡得很……」
「等等,」銀箏打斷他的話,「杜掌櫃不是說我們暫住此地,怎麼都說到冬日去了?」
杜長卿噎了一噎:「這不是順嘴了嘛,陸大夫,你看……」
「就這裡吧。」陸瞳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多謝杜掌櫃。」
似沒料到陸瞳如此好說話,杜長卿愣怔了一瞬,隨即生怕陸瞳反悔般,將她們放在外頭的行李搬了進來,只熱情笑道:「既然如此,那陸大夫就安心在此住下,住多久都行。」
他又不知從哪尋來兩床乾淨被褥交給銀箏,交代了一些事宜,這才放心離開了。
待他走後,銀箏不贊同道:「姑娘,咱們怎麼能住店舖裡?好歹找個正經民宅住下。」
陸瞳走進離後廚最近的那間屋,將窗戶打開,正對窗戶,梅樹尚未開花,伶仃地矗立著。
她望著那棵梅樹,開口道:「仁心醫館地處西街,再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你我僱不起護衛,住在此地,比住別地安全。」
「何況,這裡離柯家最近。」
銀箏想了想,終是有些不平:「總歸讓那姓杜的佔了便宜,咱們住店舖裡,他也省了幫咱們墊房錢,真不怕咱們捲了他的藥材跑了?」
陸瞳失笑。
杜長卿只留了院落的鑰匙,可沒將藥櫃鑰匙給她。除非她一一將藥櫃劈碎,或是尋個力士將藥櫃搬走。不過西街隨時都有巡街城守,四面又都是杜長卿的熟人,只怕還未走出這條街,就要被扭送到官衙了。
那位杜掌櫃,瞧著沒什麼正形,卻是個精明人。
她走到外頭,拿起放在院落裡的竹扎掃帚:「先將這裡清理一下吧。」
銀箏挽起袖子,點頭應了。
小院寬敞,掃灑起來便格外費力。又因長久無人居住,不過簡單的一番收拾,二人也忙了許久。
待將院子裡最後一捆乾柴搬到了後廚,夜已經很深了。
銀箏望著宛然如新的小院,不由得精神一振:「姑娘,這院子真好看!」
陸瞳也有些怔忪。
院落的青石被掃開灰塵,灑上清水,顯得乾淨清爽。後廚土灶上的碗盆被分類堆放,角落裡整整齊齊碼著柴捆。
三間房都被收拾乾淨,因無人居住,裡頭東西都很清簡。陸瞳住的那間,掀開斑竹簾,擺著一張舊畫屏,遮住外間的圓桌和衣櫥。繞過屏風,則是張黃木床,鋪了床秋香色褥子。窗前有一張書案,映著外頭的梅樹,清雅古樸,十分好看。
銀箏高興道:「等明兒我寫封字掛牆上,將牆上那抹舊痕遮一遮。再等天氣暖和些,多在院子裡種些鵝黃牡丹,那才叫好看呢。」她扭頭去看陸瞳,見陸瞳神情淡淡,遂問:「姑娘不覺得好看嗎?」
陸瞳笑了笑,將手上燈籠放到了窗前書案上,道了一聲:「好看。」
院子是好看的,打掃乾淨的小院,看起來更接近她腦海中陸家的舊貌了。
想到陸家,陸瞳面上笑意淡了些。
今日寶香樓下,誤打誤撞的,她見著了那位太師府上的小姐。
柯家發達,承蒙太師府惠顧。陸柔的死,或許和太師府也脫不了干係。
而今日所見,她被擄流血,無人問津。太師千金安然無恙,反被噓寒問暖。
那位小姐,甚至都沒正眼瞧過她。
太師府與她,如天與地,雲與泥。
燈火下,陸瞳烏眸湛湛,如看不到底的深泉。
成為醫館大夫,不過是一切開始的第一步。
她要如何才能接近柯家?
還有……太師府。
……
是夜,京營殿帥府。
裴雲暎從外頭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
剛進廳,段小宴就從裡迎了上來。圓臉圓眼的青衣少年沒了往日活潑,一反常態顯得有些打蔫兒。
裴雲暎瞥他一眼:「怎麼了?」
「雲暎哥。」私下沒旁人時,段小宴從不叫他「大人」,聞言長嘆一聲,「今日太師府那位小姐,指明了想要你護送她回府。你將這差事扔給我,她豈能對我有好臉色?一路上差點將我給吃了。」
裴雲暎順手解下佩刀放到桌上,繼續朝裡走,道:「你平時不是嫌陞遷太慢,給你個表現機會不好嗎?」
「這算哪門子表現機會?」段小宴跟在他身後,有些埋怨,「她是看中了你的美貌,又不是看中我。再說,太師府管不到殿前司,咱們也不用討好他們。」
裴雲暎沒理會他,邊走邊問:「呂大山怎麼樣?」
「已經送到刑獄司了。不過雲暎哥,」段小宴低聲問:「兵馬司那個雷元是右相表親侄子,軍馬監的案子和右相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咱們這麼得罪右相……」
裴雲暎不置可否:「怎麼,你怕他?」
段小宴無言:「你是不怕,我就不同了。」他說了兩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物,「對了,差點忘了這個。」
裴雲暎腳步一頓。
那是白日裡他給那位女大夫的祛疤藥。
「胭脂鋪女掌櫃追出來給我的,說咱們落下了東西。我一看這不是上回太后娘娘賞你的祛疤藥嘛,怎麼落在胭脂鋪了?」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盯著藥瓶看了片刻,忽而搖頭笑了,隨手將藥瓶拋給段小宴,往前走去。
段小宴手忙腳亂地接住:「雲暎哥?」
他擺手:「送你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1:52 PM
第16章 女大夫
仁心醫館今日開門得早。
西街一眾街鄰都知曉,杜家少爺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先父死前給他了大筆家業,可惜杜大少爺自己不爭氣,成日和一群無賴子弟駕犬馳馬,流連於三瓦兩捨,把偌大家業敗了個精光。待幡然醒悟時,只剩西街的一間小破醫館,還經營得入不敷出,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
但今日的醫館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門上那塊牌匾被擦拭了一遍,字雖潦草,卻顯得亮堂了一些。堵在店門口的黃木長桌往裡撤了一點,鋪面瞧著便沒有之前逼仄。藥櫃裡裡外外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眼望過去,原先狹窄陳舊的鋪面一夜間就整潔寬敞了起來。
不過最打眼的,還是站在藥櫃前的那位年輕姑娘。
仁心醫館裡,來了位陌生姑娘。
這姑娘生得很漂亮,冰肌玉膚,神清骨秀,穿一件縞色薄棉長裙,烏髮斜梳成辮垂在胸前。通身上下除了鬢邊那朵霜白絹花外,並無任何飾物,卻將別家精心打扮的小姐都比了下去。
貌美姑娘站在藥櫃前低頭整理藥材的模樣,讓週遭店舖裡的人都看直了眼。
隔壁裁縫鋪裡的葛裁縫家中老母腸結,過來買巴豆,趁勢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望著藥櫃前的姑娘小聲問:「長卿,這是誰啊?」
杜長卿看一眼正在分藥的陸瞳,哼笑一聲:「這是本少爺請回來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坐館大夫?」葛裁縫愕然看向他,「女大夫?」
「女大夫怎麼了?」杜長卿不樂意,「女大夫招你了?」
「女子怎麼能做大夫?而且她這年紀,看著還沒你大?」葛裁縫想了想,眼珠子一轉,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我知道了,她是你相好吧?相好就相好唄,整這麼神秘幹啥?」
「你少胡說八道。」杜長卿沒好氣地開口:「人家是正經大夫!會瞧病做藥,當誰都跟你一樣不要臉!」
葛裁縫平白挨了一頓奚落,拿著巴豆悻悻走了。
杜長卿瞧著他石墩子似的背影,罵了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再看藥櫃前出水芙蓉似的姑娘,既有些心虛,又有些得意。
過了一會兒,他自語道:「女大夫怎麼了?那不比杏林堂裡老樹皮子看著順眼嗎?」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要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別人。
「長的醜的本少爺還不要呢!」
「懂個屁!」
……
仁心醫館來了位漂亮姑娘一事,眨眼就傳遍了西街。
西街鋪販都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杜老爺子當初在西街起家,後來發跡遷走,一眾街鄰又羨又妒,如今他小兒子一朝落魄,又回到了老父當初的起點,街鄰們唏噓之餘,又有些同情。
不過這同情還沒多久,杜長卿就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四坊們就有些瞧不上他這做派了。
看樣子,杜少爺這是遲早得把家產敗光啊。
果然爛泥扶不上牆!
不遠處杏林堂裡,掌櫃白守義坐在裡舖桌前,慢條斯理呷了口茶。
白守義今年四十,白淨面皮,身材微胖,穿件寶藍直裰,腰間繫著彩色絲絛,逢人便帶三分笑意,看上去和氣仁善,可親的很,卻生了一雙精明眼。
他原本是做零散藥材起家,漸漸攢了些家資,在西街盤下一處大鋪面辦起了杏林堂。杏林堂鋪面寬敞,藥材種類繁多,客流豐富。但白守義並不滿足於此。
他早已看中仁心醫館,仁心醫館雖老破,但正當街口,位置絕佳。白守義想將鋪子盤下做間專門瞧病的醫館,杏林堂則主賣藥材,這樣整個西街的病人都歸杏林堂所有,銀子便能源源不斷地往腰包裡流。
然而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卻怎麼也不肯將鋪面出賣。
白守義心中很瞧不起杜長卿,杜老爺子給杜長卿留了恁大家財,居然也能被敗光,若換做是他,早已將家產翻了幾番。杜長卿都廢物了半輩子,突然又幡然醒悟,做浪子回頭的模樣給誰看呢?
他並不擔心杜長卿不肯出賣醫館,畢竟仁心醫館每月來的客人屈指可數,杜長卿只怕堅持不了多久,到那時不得已之下賤賣,他白守義出的價只會更低。
白守義只等著仁心醫館倒閉、杜長卿哭著低頭求他那日,誰知今日卻從旁人嘴裡聽說,杜長卿不知從哪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
實在教人好奇。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打聽消息回來,站在白守義面前事無鉅細地交代:「……的確是站了個年輕姑娘在醫館裡,長得挺漂亮,對了,那姑娘前些日子也來過杏林堂,找周大夫賣過藥。」
白守義捧茶的動作一頓,看向藥櫃前的男子:「老周,有這回事?」
這男子叫周濟,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杜老爺子死後,周濟見杜長卿潦倒,便尋了個由頭離開轉去了杏林堂。
也就是從周濟走後,杜長卿才破罐破摔,幾乎將醫館經營成了藥鋪。
周濟生得乾瘦,黑黃面皮上蓄些髭鬚,穿件繭綢長衫,顯得身子如竹竿在衣衫中晃蕩。這人仗著醫術待醫館的夥計總是傲慢,卻對東家白守義極盡討好恭維。
聽聞白守義發問,周濟想了想才答道:「前幾日的確有兩位外地女子來賣過蒲黃炭,似乎還想寄賣藥茶。那蒲黃炭炒得勉強過眼,藥茶我沒敢用,讓人丟出去了。」
白守義滿意點頭:「你是個明白人,杏林堂不比那些小藥鋪,來路不明的東西用不得,省得自砸招牌。」
「掌櫃的,仁心醫館那邊……」周濟試探地問。
白守義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慢條斯理地開口:「一個外地女人,杜長卿竟然也敢讓她當坐館大夫。我看,他是貪圖美色,自己找死。且看著吧,過不了幾日,仁心醫館就要成為整個盛京醫行的笑話了。」
他自理著腰間絲絛,輕蔑一笑:「扶不上牆的爛泥,管他做什麼。」
……
杜長卿並不知道自己在隔壁白守義嘴裡是一堆爛泥。
但縱然知道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
醫館裡,陸瞳正將做好的藥茶丸子一個個撿到罐子裡。最外頭的黃木桌上,已疊好了約莫十來罐藥茶,一眼望過去,如一座巍峨小塔,壯觀得很。
不過,縱然杜長卿賣力地吆喝了大半日,來看漂亮姑娘的多,藥茶卻無人問津。
銀箏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東家,門前如此冷清,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譬如找人將這藥茶編成歌謠傳唱,或是請幾位姑娘來門前招攬生意,總好過在這裡枯坐著發呆好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銀箏姑娘,這裡是醫館,又不是花樓,怎能如此輕浮?」
銀箏面色微變,一時沒有繼續開口。
杜長卿渾然不覺,只絮絮道:「……之前我就同你家姑娘說了,一個女子行醫坐館,未必有人買帳。你瞧那些混蛋,都是來看笑話的。他們既不信女大夫,自然也不肯試試新藥茶。咱們開門大半日,一罐也沒賣出去。」說著說著,自己眼底也浮起些焦灼。
正犯著愁,外頭的阿城突然喊了一聲:「胡員外來了!」
這可真是絕地裡的活菩薩,杜長卿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揚起一抹笑,三兩步往外迎上去,邊道:「叔!」
正在裝藥茶的陸瞳抬眼,就見門外走進來個頭戴方巾,儒員打扮的半老頭子。
這位胡員外被杜長卿攙扶著往醫館裡走,方喚了一聲「長卿啊——」,一眼瞧見了藥櫃前的陸瞳,面上浮起疑惑之色:「這是……」
杜長卿將胡員外迎進裡舖坐下,招呼阿城去泡茶。如今鋪裡被打掃,重新挪移了藥櫃位置,顯得寬敞了許多,胡員外四處打量了一下,驚訝極了:「長卿,你這鋪子瞧著比往日順眼了許多。」
杜長卿笑笑:「稍稍打理了一下。」
「不錯。」胡員外很欣慰:「看來老夫上次說的那番話你聽到了心裡,頗有長進。」
杜長卿陪笑。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這一位……」
杜長卿笑道:「這是小侄新請回來的坐館大夫,您的茶就是……」
「胡鬧!」
不等杜長卿一句話說完,胡員外就猛地站起身,斥道:「無知婦人,怎可坐館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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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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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54 PM
第17章 以退為進
四周靜寂,銀箏被胡員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藥櫃前的陸瞳。
陸瞳整理藥茶的動作頓了頓,神情很淡。
這半老頭子忿然作色,山羊鬍都氣得撅了起來,一手指著杜長卿,痛罵道:「杜長卿,仁心醫館是令尊留給你的遺物,縱然醫館經營不善,進項不豐,那也是令尊辛辛苦苦打拼來的,怎可被你如此糟蹋?」
杜長卿茫然:「我怎麼糟蹋了?」
「你找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過來當坐館大夫,是要你爹九泉之下都不能閉眼嗎?」
「我為什麼不能找年輕女子過來當大夫?」杜長卿不解,「醫館裡有漂亮的坐館大夫,我爹自豪還來不及。就算九泉之下不能閉眼,那也是高興的。」
「你!」胡員外氣急,乾脆將矛頭指向陸瞳,「年輕姑娘家不學好,打了坐館的幌子來騙人,你趕緊走,別以為長卿年輕不知事就會上你的當。」又對杜長卿道:「老夫受令尊囑託,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泥足深陷!」
他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說完,一屋人皆是瞠目結舌。
陸瞳頓時瞭然。
原來,胡員外是將她當作不懷好意的騙子了。
沉默須臾,杜長卿輕咳一聲,尷尬開口:「叔,陸大夫不是什麼騙子,她真是坐館大夫。」
「你見過有這樣年輕的坐館大夫?」胡員外痛心疾首道:「長卿啊,你讓她坐醫館裡,旁人怎麼瞧你?只會說你這醫館糊弄人都糊弄得不夠誠心,弄得烏煙瘴氣,像什麼樣子!我跟你說……」
一杯茶擱到胡員外面前的桌上。
胡員外一愣。
陸瞳直起身,看著胡員外淡聲道:「老先生口瘡腫脹,熱痛如灼,忌心煩熱鬱,縱然有氣,也不妨先喝杯溫茶化濁解毒、清心洩火。」
胡員外下意識回了句:「多謝。」端起茶喝了一口,忽而反應過來,瞪著陸瞳,「你怎知老夫生了口瘡?」
陸瞳笑了笑,沒說話。
杜長卿忙擠開阿城,腆著臉道:「叔,小侄都同你說了,這位陸大夫真的會治病,不是什麼騙子。你那治鼻窒的藥茶,就是陸大夫親手做的。是不,阿城?」
阿城連連點頭。
這下,胡員外真意外了。他上下打量陸瞳一番,眼神猶帶一絲懷疑:「你真是大夫?」
陸瞳頷首。
「不可能啊,」胡員外思忖,「如今翰林醫館院那位天才醫官,正經行醫也是及冠以後,你這丫頭才多大,莫不是隨意學了兩招就出來唬人了?再者女子行醫,不過是做些接生婦科之流,如老醫者般坐館……」他看了一眼杜長卿,「長卿啊,仁心醫館原先那個周濟,也是過了而立才開始坐館的!」
十來歲的小姑娘和行醫多年的老大夫,任誰都會覺得前者不值得信任。
陸瞳聞言,並不在意,只道:「老先生信不信都不重要,我很快就要離開盛京了。」
此話一出,杜長卿和銀箏皆是一震。
胡員外更是錯愕:「什麼?」
陸瞳不緊不慢地開口:「我師從名醫,師父離世後,我獨自進京,為的就是懸壺濟世、以承師父遺志。不想人們多以貌取人,不信我坐館行醫。我既不能得人信任,亦不能使醫館起死回生,自然無顏久待此地。」
她走到藥櫃前,從藥屜裡拿出幾包藥茶,放到胡員外跟前。
「我知員外今日來是為了取藥茶,所以特意多做了幾包,這裡共有十包藥茶,省著點可飲兩月。」陸瞳道:「來日春柳盛長,老先生切記少出門。」
她說話語氣平靜,姿態謙和,不見半分惱怒,倒是莫名讓胡員外心中起了一絲愧疚,再看這小姑娘身子單薄嬌小,如寒風中的一片輕盈落葉,胡員外頓生英雄豪情,一時也忘了自己初衷,只道:「胡說八道!誰說你不值得信任?」
銀箏暗暗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嘆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上京,此乃有勇。繼承師父遺志,此乃有義。願意懸壺濟世、解病除疾,此乃有德。有情有義、有德有勇之人,難道不值得信任?單就這份心,也是世間佼佼!」
這回,連杜長卿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語氣有些踟躕:「陸大夫,你真要走了,那藥茶……」
「藥茶自然不做了。」陸瞳道:「這方子,我也不賣。」
「那怎麼可以!」胡員外跳了起來,這回是真急了,道:「那藥茶我如今喝了鼻窒好了許多,這兩日連河堤都敢去了,往日那河堤上楊花一飛,老夫就鼻淵成河。陸大夫,藥茶一定要繼續賣,你也千萬不能離開盛京啊!」
陸瞳不語。
杜長卿適時地插進來,長嘆一口氣:「都怪我這醫館沒甚麼名氣,陸大夫又生得實在美貌,竟無一人肯信我們賣的藥茶有效。要是有一個頗有聲望、又良朋眾多的人願意為我們引客就好了。可惜我這人只有狐朋狗友,名聲也一塌糊塗……」
胡員外倏然一怔。
杜長卿又循循善誘:「說起來,過幾日就是桃花會了……」
胡員外跳起來,拿起桌上的藥茶悶頭往外走,只道:「老夫知道了,放心吧,陸大夫,十日,十日以內,你這鼻窒藥茶必然名滿盛京!」
他匆匆走了,杜長卿抱胸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老酸儒,性子恁急,難怪要生口瘡。」
陸瞳重新走到藥櫃前坐下,阿城有些不解,看著木桌上小塔似的藥罐問:「陸大夫,鼻窒藥茶不是還有這麼多罐嗎?為何剛剛要騙胡員外說只剩十包了。」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罵道:「蠢貨,不這麼說,那老酸儒會心急嗎?」
他哼了一聲:「別以為他那麼好心幫忙,不過是怕往後沒了藥茶可喝才出手的。不過陸大夫,」他看向陸瞳,衝陸瞳擠眉弄眼,「你也不賴嘛,三言兩語的,以退為進,就叫那老傢伙上了火。」
「姑娘,」銀箏有些擔心,「那位胡員外,真的會帶來買藥茶的客人嗎?」
陸瞳微微一笑:「會的。」
兩日後,是盛京的桃花會。
胡員外這樣的風雅儒人,勢必會閒遊觀景、旗亭喚酒,介時大醉高朋間,胡員外說出鼻窒藥茶一事,難免惹人好奇。
有時候文人口舌,比什麼漂亮招牌都好使。
「等著吧。」她輕聲道:「兩日後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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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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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1:57 PM
第18章 揚名
兩日後,是盛京一年一度的桃花會。
落月橋中,輕舟往來如梭。河堤兩岸,煙柳重重。順著河堤往前,走約六七里,有一處小湖,湖心有一庭廊。湖亭四面停了三兩隻小舟,原是來觀桃花會的雅士們在此聚樂。
此處幽靜,四面是湖,抬眼可見河堤盛景,遠處又有樹樹桃花動人。文人雅士最愛此處,年年桃花會湖心賞景,總要湊出幾冊詩集文選。
今年也是一樣。
儒士文人們在此侃侃而談,詩興正濃之時,又一隻小舟在湖亭前停下,從船上下來個人。戴著帕頭,穿一身嶄新慄色長衫,看上去神採奕奕,分外精神。
原來是胡員外。
湖亭眾人見了胡員外,先是一怔,隨即訝然喊道:「胡員外,你今日怎麼好來得桃花會?」
胡員外嘴巴一繃:「我怎麼不好來得?」
「你不是時年鼻窒、一見到楊花柳絮就要鼻淵不止嗎?」又有一人奇道:「往年春日,你連門都不怎麼出,怎麼今日還出了門。這路上楊花可不少。」
也有人盯著他詫然:「也沒見你拿巾帕捂著,老胡,你這……」
胡員外走到涼亭桌前坐下,矜持地一抬胳膊,待眾人都朝他看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老夫今日不僅來桃花會,還去河堤邊轉了幾圈,上小舟之前,還在落月橋下買了碗糟鴨吃。至於巾帕嘛,」他忍著得意,淡淡一笑,「老夫鼻窒已解,自然用不著巾帕了。」
「老胡莫不是在誆人?」不等他說完,就有同座懷疑,「鼻窒向來難解,咱們多少老友正因此患,不得前來桃花會,錯過文會花酒。你這如何解得?」
胡員外聞言,哼了一聲:「我誆你們作甚?對老夫又沒多好處。不信,你們自己去西街巷仁心醫館,買完鼻窒藥茶,喝個兩包,就知我有沒有騙人了。」
他隨手扯過眾人手中的詩冊:「這麼多年了,老夫還是第一次正經看楊花。我看今日這詩會,就以楊花為題吧!」
……
桃花詩會的熱鬧盛景,陸瞳是無緣得見的了。
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從前做紈褲子弟時走雞鬥狗,賞花玩柳,如今一朝從良,往日風花雪月全不顧了。桃花會那日,他躲在鋪子裡看了一日的帳本。
雖然那帳本無甚好看。
不過,即便他有情致,陸瞳也不得空閒。這幾日,陸瞳都在不慌不忙地做藥茶。
鼻窒藥茶的材料並不昂貴,杜長卿便很大方,只管讓陸瞳放手去做。倒是銀箏總是很擔憂,問陸瞳:「姑娘,咱們藥茶做了這麼多,到現在一罐也沒賣出去,是不是先停一停?」
「不必。」陸瞳道:「總會有人買的。」
「可是……」
話音未落,突然有人聲響起:「請問,貴醫館可有鼻窒藥茶售賣?」
陸瞳抬眼一看,就見醫館前,呼啦啦站了一群人,約莫五六人,皆是帕頭長衫的文士打扮。這群人瞧見陸瞳的臉,登時也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坐館大夫竟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
杜長卿將手中帳本一扔,熱絡地迎上前來:「諸位是想買鼻窒藥茶?有有有,整個盛京,只有我們仁心醫館有這藥茶。」
為首的年輕儒生不敢抬頭看陸瞳的臉,紅著臉道:「是胡員外告訴我們,此處有藥茶可緩鼻窒鼻淵……」
陸瞳抬手,從小塔中取出幾罐藥茶,放到幾人面前,道:「要買『春水生』麼,四兩銀子一罐。」
「春水生?」儒生不解。
陸瞳微笑:「『楊花散時春水生』,鼻窒多為楊花飛舞時徵現,須近夏日方解。此藥茶色澤青碧,氣味幽香,形如春水。茶出,則楊花之惱自解,故名『春水生』。」
銀箏和杜長卿呆了呆,那群文士卻高興起來。有人道:「風雅,風雅!這藥茶竟取了如此雅名,縱是沒什麼效用,我也要試一試的。姑娘,」他笑道:「我要兩罐!」
「我也要兩罐!」
「我祖父鼻窒多年,又愛詩文,這不買兩罐送他豈不是說不過去?給我也來兩罐!」
仁心醫館前一時間熱鬧起來。
黃木桌上的藥茶罐轉瞬成空,阿城在人群中艱難冒出頭:「公子們先等等,小的再去拿,別擠,別擠啊——」
……
仁心醫館這頭一反常態的熱鬧,隔壁不遠的杏林堂裡,白守義正負手澆著自己新得的那盆君子蘭。
幽蘭芬馥,雅如君子。白守義滿意地欣賞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藥櫃前的周濟:「對了,老周,仁心醫館最近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周濟也隨著笑:「杜長卿請了一個年輕姑娘做坐館大夫,旁人如何能信?根本是自砸招牌,我聽聞,自打那女人來了後,仁心醫館連買藥的人都沒了。恐怕再過不了多久,鋪子真就砸手裡了。」
白守義聞言,幸災樂禍,大白圓臉上笑瞇瞇的,偏嘴上還要惺惺作態:「這杜大少爺,就是被他爹當年寵廢了。明明已經及冠卻仍一事無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說,這麼好的一間醫館,沒想到居然被他胡鬧成這樣,真是作孽。」
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一手擺弄著蘭花葉片,邊道:「實在不成,我這個街坊也發發善心,將那醫館收了得了。回頭你再去問他鋪子的事,但是如今的出價可比不上半年前的價銀……」
正說著,門外突然響起夥計文佑的喊聲:「掌櫃的,仁心醫館……仁心醫館……」
白守義舉眼:「仁心醫館怎麼了?」
「仁心醫館門前,來了好多人!」
「好多人?」白守義一怔,心下盤算著:「難道是那女的治死了人,病人來找麻煩了?」
年輕女大夫,自以為醫術高明,實則不懂裝懂,捅了簍子治死了人是常有的事。杜長卿自以為另闢蹊徑,實則是自己找死,這不,麻煩上門了。
白守義心中這般想著,還沒來得及揚起一個笑,就見文佑支支吾吾地開口道:「不是,聽那些人說,他們是去仁心醫館買藥茶的。」
「啪」的一聲。
澆花的水灑了一地。
白守義高聲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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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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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00 PM
第19章 春水生
盛京今年的桃花會,最出名的不是湖心亭名士宴後整理的詩集,也不是落月橋河堤畔梨園小旦班上飄渺清越的歌聲,而是仁心醫館裡,一種叫「春水生」的藥茶。
此藥茶據說能極大緩解鼻窒之惱,使得春日無法出門的雅士能得以再見春光。對往年因鼻淵鼻窒錯過盛景的文客來說,實屬地獄中的活菩薩。
何況,它還有這樣一個動人的名字。
春水生,光是聽名字也覺得齒頰留香。
聽說仁心醫館裡賣藥茶的,是位弱柳扶風、雪膚花貌的年輕姑娘,這姑娘還是位坐館大夫,就更讓人心生好奇了。
於是這幾日來,一半人為了看那位「藥茶西施」,一半人為了附庸風雅,來買「春水生」的人絡繹不絕,仁心醫館門前每日車水馬龍,與前些日子的蕭條截然不同。
杜長卿數著進項的銀子,一張臉快要笑爛,語氣比吃了蜜還甜:「陸大夫,咱們這五日以來,一共賣出三十罐藥茶,刨去材料,賺了一百兩。天吶,」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我爹死後,我還是第一次賺這麼多銀子!」
銀箏趴在藥櫃前,看著陸瞳笑道:「姑娘說的沒錯,只要給這藥茶取個好聽的名字,果然不愁賣不出去。」
陸瞳低頭整理藥材,聞言不甚在意地一笑。
銀箏通詩文,她問銀箏要了許多有關楊花的詩句,選了「春水生」作為茶名。與胡員外交好的多是些文人雅客,這些人不缺銀子,愛重風雅,胡員外稍加引導,這些人便會前來嘗鮮。
一傳十十傳百,盛京從不乏追逐時興風潮之人,來買藥茶的只會越來越多。
再者,「春水生」對緩解鼻窒本就頗有奇效。只要有人用過,知其好處,必然會回頭再來。
阿城將一錠錠白銀收進匣子,杜長卿瞅著陸瞳,瞅著瞅著,突然開口:「陸大夫,我瞧你心思靈巧,縱然不做藥茶,做點別的也必有作為。不如你我二人聯手經商,在盛京商行裡殺出一條血路,成為梁國第一巨富,你覺得怎麼樣?」
他還真敢想,陸瞳淡道:「不怎麼樣。」
「怎麼會呢?」杜長卿認真道:「我有銀子,你有頭腦,你我二人強強聯手,必然所向披靡。」
銀箏忍不住插嘴:「東家,您要真有銀子,不如先將我家姑娘的月給添一添。世道艱難,第一巨富這種事,我家姑娘可不敢想。」
杜長卿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陸瞳,「嘁」了一聲:「我知道,陸大夫志向高潔,一心只想懸壺濟世嘛。」
陸瞳「嗯」了一聲。
杜長卿仍不死心:「陸大夫,您真不考慮考慮?」
陸瞳抬眼:「杜掌櫃有心想這些,不如多尋點藥茶材料。今日是第五日,買過藥茶煎服的第一批人應當已見成效。若無意外,明日買家只會更多。」
「果真?」杜長卿聞言,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招呼阿城過來搬藥材:「走走走,阿城,咱再多搬點,別讓陸大夫累著。」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邊走邊看了一眼外頭,得意地挽了個戲腔:「絕處逢生,想來杏林堂那頭,如今應該氣慘了也——」
……
白守義的確是淤了一口惡氣。
接連幾日睡不好,使得他臉龐發腫,連帶著常掛在臉上的笑都有些發僵。
仁心醫館前幾日突然多了一群雅士前去購買藥茶,白守義叫人去打聽了一番,原是胡員外在桃花會上一番說辭引人好奇,給仁心醫館招攬了不少生意。
胡員外是杜老爺子生前好友,杜老爺死後,胡員外總是對杜長卿看顧兩分。說起來,杜長卿那間破醫館若不是胡員外隔三差五買點藥材,早就撐不到現在。白守義也瞧不上胡員外,一個裝模作樣的酸儒,惹人厭煩的老傢伙,活該討人嫌。
是以,得知是胡員外在其中作引後,白守義很是不屑。
想來杜長卿為了令醫館起死回生,窮途末路之下找了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來當坐館大夫,又搗鼓出什麼藥茶附庸風雅,讓胡員外幫忙。這種投機取巧的東西,糊弄一時還行,想要長久維持下去是不可能的。
心中這般想著,但不知為何,白守義卻總覺得有幾分不安。
他在杏林堂寬敞的後院裡來回踱著步,緊攥著腰間絲絛,連那盆新開的君子蘭也顧不上欣賞。
似是瞧出白守義的煩躁,一邊的周濟討好地安慰他道:「掌櫃的不必擔心,這鼻窒鼻淵本就難治,咱們醫館的鼻窒藥丸每年春日賣得最好。如今那些人被桃花會上文士所言吸引,買入藥茶,也多是為了附庸風雅。待煎服一段時間不見效用,自然不會再買。」
白守義忖度著他這話,也覺得有幾分道理:「這倒是。那些讀書人少有官身,一群臭讀書的,常常打腫臉充胖子。『春水生』一罐四兩銀子,不是小錢,縱然願意為風雅花銀子,也不會願意日日都當冤大頭。」
「正是這個道理。」周濟點頭,「況且仁心醫館將藥茶吹噓得如此厲害,屆時買回去的人喝幾日,發現一無效用,都無需咱們出手,那些文人唾沫子也能將他們淹死,何須憂心?」
白守義目光閃了閃,沉吟了一會兒,伸手喚來夥計,在文佑耳邊低聲道:「你去外頭散佈些流言,就說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喝了即刻能使鼻窒緩解,頗有奇效。多在市井廟口處遊說。」
小夥計點點頭,很快離開了。
白守義眉頭重新舒展開來。
市井廟口的平人,不比胡員外這樣的酸儒手頭寬裕。尤其是那些精打細算的中年婦人,將每一角銀子都看得很重,若花重金買了藥茶卻半分效用也無,只怕隔日就會鬧上仁心醫館。
捧殺嘛,捧得越高,摔得越慘。
白守義咧嘴笑起來,眉眼間和善似彌勒。
街口的那間鋪子早已被他視為囊中之物,他連收回來如何修繕裝點都想好了,就等著拿房契的那日。
西街只能有一家醫館,至於杜長卿……
他哼了一聲。
紈褲嘛,就要有紈褲的樣子。
學什麼浪子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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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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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02 PM
第20章 吳孝子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進了三月,天氣越發和暖。
楊柳青青,楊花漫漫,落月橋邊麗人士子遊玩不絕,對名花,聚良朋,街上香車馬騎不絕,金鞍爭道,將盛京點綴得紅綠參差,韶光爛漫。
出行的人多,春水生便賣得不錯。陸瞳將藥茶茶罐疊成小塔,置於仁心醫館最前方的黃木桌上,又讓銀箏寫了幅字掛在桌後的牆上。
常有來買藥茶的士人來到醫館,沒先注意到藥茶,先被後頭的字吸引住了眼光。
「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有人站在醫館門口,喃喃念出牆上的詩句,又低聲讚了一聲:「好字!」
陸瞳抬眼,是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戴一塊方巾,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衣肘處藏了補丁。這男子似乎有些窘迫,只紅著臉問藥櫃前的陸瞳:「請問姑娘,這裡是不是賣鼻窒藥茶?」
陸瞳也不多言,只示意那一疊小山似的罐筒:「一罐四兩銀子。」
這人衣飾清貧,菜色可掬,一罐四兩銀子的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不過他聞言,只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分不清形狀的舊袋囊,從裡抖出一團七零八碎的銀角子來。
阿城拿去稱,四兩銀子分毫不差,陸瞳遂取了一罐藥茶給他,囑咐他道:「一日兩至三次,煎服即可。一罐藥茶可分五六日分煎。」
儒生點頭應了,揣寶貝般地將藥罐揣進懷裡,這才慢慢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望著他的背影,有些奇怪:「這人瞧著囊中羞澀,怎生還來買這樣貴的藥茶,豈不是給自己多添負擔。」
陸瞳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將罐子重新擺好,輕聲道:「許是為了心中牽掛之人。」
……
儒生離開西街,繞過廟口,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血氣,此時已經收市。他小心翼翼繞開地上的汙血和魚鱗,拐進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已經很破舊了,不過被打掃得很乾淨,聽見動靜,裡頭傳來個老婦沙啞的聲音:「我兒?」
儒生「哎」地應了一聲,放下茶罐,忙忙地進去將裡頭人扶了起來。
這儒生叫吳有才,是個讀書人,本有幾分才華,卻不知為何,於考運之上總是差了幾分運氣。屢次落地,如今人到中年,仍是一事無成。
吳有才早年喪父,是生母殺魚賣魚一手將他拉拔大。許是積勞成疾,前幾年,吳大娘生了一場重病,一直纏綿病榻。到了今年春節以後,越發嚴重,吳有才尋遍良醫,都說是油盡燈枯,不過是挨日子。
吳有才是個孝子,心酸難過後,便變著法兒地滿足母親生平夙願。今日給母親買碗花羹,明日給她裁件衣裳。他不讀書的時候,也殺魚賺點銀錢,有些積蓄,這些日子,積蓄大把花出去,只為了老母展露笑顏。
吳大娘病重著,時常渾渾噩噩,有時清醒,有時犯糊塗,如今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一連許久都認不出自己兒子。前幾日與吳有才說,想去河堤上看看楊花。
看楊花不難,可吳大娘素有鼻窒,往年一到春日,巾帕不離手。就在這時,吳有才聽去桃花會的士人朋友回來說,西街有一醫館在賣一種藥茶,對鼻窒鼻淵頗有奇效。吳有才聞言,很是心動,雖一罐藥茶四兩銀子,於他來說著實昂貴,但只要能滿足母親心願,也就值得了。
他將藥茶細細分好,又拿家中的瓷罐慢慢地煎了小半日,盛進碗裡,晾得溫熱時,一勺勺餵母親喝下。母親喝完,又犯了睏意,迷迷瞪瞪地睡下。吳有才便去外頭將白日裡沒料理的魚繼續分了。
就這麼喝了三日,第三日一大早,吳大娘又清醒過來,嚷著要去河堤看楊花。吳有才便將母親背著,拿了巾帕替她掩上口鼻,帶母親去了落月橋的河堤。
河堤兩岸有供遊人休憩的涼亭,吳有才同母親走進去坐下,邊讓母親靠在自己身上,邊試探地一點點挪開母親面上的巾帕。
吳大娘沒流露出不適的意思。
吳有才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
這春水生,竟真的有用!
落月橋上遊人不絕,萬條新綠被風吹拂,揚揚無定。吳有才一時看得恍惚,自打母親生病後,他白日忙著賣魚照顧母親,夜裡要點燈唸書,許久不曾有閒暇時日瞅瞅風景,也就在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是一春了。
「這是楊花啊——」身側有人說話,他回頭,見母親望著河堤兩岸煙柳,目光是罕見的清明。
吳有才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柔聲道:「母親,這是楊花。」
吳大娘緩緩側頭,凝神看了他一會兒,似才想起面前這人是誰:「你是有才啊。」
竟能認得出他了!吳有才一把握住母親的手,只覺那隻手骨瘦如柴,哽咽開口:「是我,母親。」
兩岸新柳翠色青青,襯得婦人鬢髮如銀。吳大娘笑著拍拍他的手,如幼時撫慰被先生訓斥的他般柔聲誇慰道:「謝謝我兒,帶娘出來看楊花了。」
吳有才心下大慟。
母親沒注意他的神情,笑著望向遠處煙柳:「說起來,你小時候,最愛來河堤放風箏。每次過落月橋,總要纏著你爹買面花兒。」
吳有才哽咽著附和。
那時他尚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父親還在,母親每每忍著鼻窒之苦,捂著巾帕陪父子兩來河堤,一面抱怨著一面替他捧著風箏跟在後頭。
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去鮮魚行幹活,不得不每日與魚鱗腥氣為伴,他立志要讀書出頭,懸樑刺股,不再有時間去週遭玩樂。今日聽聞母親一言,才發現,與母親來河堤踏風逐青,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吳有才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望著母親佝僂枯瘦的身體,哭道:「都是兒子不孝,這麼多年,不曾考個功名讓娘享福。娘為我吃虧多年,做兒子的卻無以為報,只知道讀幾句死書,至今仍不得中……」
一隻手撫上他的頭。
婦人的笑容溫和,藏著心疼,只看著吳有才柔聲道:「我兒莫要這麼說。論起來,是我與你爹無用,沒什麼可留給你的。讀書是你的志向,但功名究竟是身外之物,做娘的只盼著兒子平安康健就是福氣。」
「娘沒念過書,但也曉得好事多磨的道理。我兒既有才,遲早能掙份前程,何必現在耿耿於懷。」
吳有才泣不成聲。
婦人又笑道:「再說了,說什麼無以為報,你不是送了我好一份大禮嗎?」
吳有才一愣。
吳大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嘆道:「你買的那藥茶好使得很,這麼些年,你娘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舒坦地來河堤看花。你也莫要傷感,好生瞧瞧風景,明兒個,再陪娘來看,還要買碗滾熱蹄子來吃!」
吳有才抹去眼淚,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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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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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04 PM
第21章 好評如潮
鮮魚行吳家之事,陸瞳並不知曉。於她而言,吳有才不過是來買藥茶的士人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一朝打過照面,轉眼就忘了。
她忙著做更多的藥茶。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賣得比想像中還要好。
適逢春日,為鼻淵鼻窒所惱之人本就多不勝數,市井中傳言煎服此藥茶後,鼻淵鼻窒能大大緩解。許多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前去買藥,回頭煎服個兩三包,發現果有奇效。
「春水生」一罐四兩銀子,雖說不便宜,可對於深受鼻窒之惱的人而言,實屬靈丹妙藥。況且就算不買「春水生」,零零散散抓藥來喝,最終價錢和春水生也差不離多少。那些慣會過日子的婦人一盤算,還不如買春水生。一來二去,春水生就在盛京中打下了名氣,連帶著仁心醫館的名字也有人知道了。
這名氣也傳到了殿前司。
京營殿帥府。
段小宴從門外走了進來。
少年年紀不大,模樣生得討喜又親切,穿一身紫籐色長袍,活像殿帥府裡一朵纖妍籐花,步履輕快地走進了屋內。
屋子裡,有人正批閱公文。
年輕人一身緋色圓領公服,袖腕繡著細緻暗花。日光透過花窗落在他臉上,將他俊美的側臉渡上一層朦朧光暈。
聽見動靜,他亦沒有抬頭,只問:「何事?」
段小宴道:「逐風哥說他要晚幾日回城。」
裴雲暎批閱公文的動作一頓,蹙眉問:「蕭二搞什麼鬼?」
「說是城外有一處農戶種的梅子樹差幾日快熟了,滋味極好,他要在城外等梅子熟了再走。」段小宴說到此處,也甚是不解,「奇怪,從前沒聽說過逐風哥喜歡吃梅子啊?」
裴雲暎聞言,先是怔住,隨即想到了什麼,失笑道:「算了,隨他去。」
「太師府那頭也來了帖子。」段小宴道:「要請你去……」
「不去,就說我公務繁冗。」
段小宴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這樣。」他有些感慨,「定是上回太師府家小姐瞧中了你的美貌,才來打探來著。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這男的也一樣啊,自打我來了殿帥府,幫你拒過的帖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段小宴望了望裴雲暎那張俊美得過分的臉,這才搖了搖頭:「幹咱們這差事的,時不時就會英雄救美。你這英雄長得扎眼,身手又厲害,要換做是我,被救一次也想傾心相許了。說起來,這些年救下來的姑娘裡,好像就上回咱們遇到的那個姑娘連謝也沒道就走了。面對你這樣的美色都能坐懷不亂,那姑娘還真是成大事之人。」
裴雲暎嘴角含笑,望著他淡淡開口:「我看你悠閒得很,恰好眼下也該宿衛輪班……」
「打住!」段小宴忙道,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罐子拍在桌上,「雲暎哥,我可是來給你送茶的,怎能如此恩將仇報?」
裴雲暎拿起面前茶罐瞟了一眼:「楊花散時春水生?」
「你不知道嗎?近來盛京可時興這春水生。說煎服可緩解鼻窒鼻淵,奇效可觀,且茶水幽碧,極為風雅。我託人買了兩罐,送你一罐,怕去得晚了,仁心醫館就沒得賣了。」
聽到「仁心醫館」四個字,裴雲暎神色微動。
片刻後,他將罐子扔回段小宴懷中:「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不喝。」
「雖不算什麼名貴茶葉,也不必如此挑剔吧,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段小宴撇嘴,「又沒下毒。」
裴雲暎嗤地一笑:「那可未必。」
……
仁心醫館這汪春水,既吹到了相隔甚遠的殿前司,自然也吹到了毗鄰不遠的杏林堂。
只是杏林堂裡,蕩來的便不是春水留下的瀲灩橫波,反似刺骨寒風凜冽。
白守義寶藍直裰上起了幾個褶兒,沒顧得上捋平,往日和善的眉眼顯得有些發沉。
他讓文佑去市井中散佈春水生的流言,刻意誇大藥茶功效,以圖買回藥茶的人發現藥茶名不副實,好鬧上仁心醫館。未曾想幾日過去了,無一人上門鬧事,春水生卻越賣越好。
那藥茶,竟真有緩解鼻窒之效。
鼻窒鼻淵,向來難解,每年春日,都會有大量病者前來杏林堂抓藥。這藥一喝就是兩三月,杏林堂也能進項不少。
如今因春水生的出現,沒人再來杏林堂抓鼻窒的藥,杏林堂這月進項足足少了近一半。倘若先前對杜長卿只是輕蔑厭惡,如今的白守義,對仁心醫館可謂是怨氣衝天。
「近日來杏林堂抓藥的人少了。」白守義理著腰間絲絛,不知說與誰聽,「來瞧鼻窒的病人也減了六成。」
周濟心中「咯登」一下。
杏林堂就他一個坐館大夫,原先周濟仗著醫術高明,將醫館裡其他大夫都排擠離開,因病人認他這活招牌,白守義也就睜一隻眼閉眼。可如今出了問題,白守義的遷怒也就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眼見著白守義心氣不順,周濟只好硬著頭皮道:「掌櫃的,那藥茶我嘗了幾日,確有緩解鼻窒之效。或許杜長卿這回請的坐館大夫,並非虛有其表。」
「並非虛有其表?」白守義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既然如此,當初那女人來杏林堂寄賣藥茶時,你怎麼不留下,反倒隨手丟棄,叫杜長卿撿了便宜?」
「我……」周濟面上謙恭,心中卻大罵,寄賣新藥向來都是熟家供給,他一個坐館大夫怎麼做得了主,往日寄賣新藥都是白守義自己點的藥商。只是今日白守義想尋藉口發難,他也只能咬牙忍著。
白守義這人看著和和氣氣,實則小肚雞腸又刻薄。如今藥茶在仁心醫館,銀子便往仁心醫館流,白守義少了銀子,他這個坐館大夫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周濟正想著,聽見白守義又在裝模作樣地嘆氣:「可惜春水生沒落在杏林堂裡,否則如今賺銀子的,就是咱們杏林堂了。」
春水生落在杏林堂裡?
周濟心中一動。
他兀自站在原地,一雙山羊眼閃了閃,突然開口:「掌櫃的,小的有一個主意。」
白守義瞥他一眼:「什麼主意?」
周濟道:「坐館行醫需對症下藥,做藥茶藥丸卻不同,只要找出所用材料加以炮製,就可復刻同樣功效之物。」
聞言,白守義眼睛一亮:「你是說……」
「那女子既然年紀尚輕,必然沒有行醫經驗,估摸只是勝在方子討巧,本身炮製技巧並不高深。小的坐館多年,想來要複製這味藥茶,並不困難。」
周濟說得自信,他的醫術在盛京醫行裡也是排得上名號,一個年輕女子能做得出來的藥茶,他豈能做不出來,是以言語間多有狂妄。
白守義默了一會兒,慢慢地笑起來。
他一笑,眉眼舒展,和氣又慈善,又假惺惺道:「這樣的話,未免有些不厚道。畢竟這抄學的事說出去也不光彩。」
「怎麼會呢?」周濟佯作驚訝,「既是醫方,合該互通共享,以緩病人疾厄。這是天大的恩德,是掌櫃的您菩薩心腸。」
一番話說得白守義笑意更深,他親暱地拍了拍周濟的肩,嘆息一聲:「難為你想得長遠,倒是我心胸窄了。既然如此,就辛苦你操勞些了。」
周濟只笑:「都是小的應該做的。」
白守義點頭,斂了笑意,又吩咐外頭掃灑的小夥計進來。
他道:「去仁心醫館買幾罐春水生來,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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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假貨橫行
杏林堂裡的這點官司,仁心醫館裡的眾人並不知曉。
春水生的名氣越發大了,無論是士人雅客,或是平人百姓,只要用過此藥茶的,都昧不出良心說出不好二字。
來買藥茶的人眾多,做藥茶的卻只有陸曈一個,未免辛苦。有時候仁心醫館還未開張,清晨就有買藥茶的人在門口守著。
這一日清晨,又有一小廝打扮的後生到了西街,嘴裡咕咕叨叨著:「老爺要買春風生?不對,是春花生?到底是春什麼生來著?」
那勞什子鼻窒藥茶近來盛行得很,士人中很是推崇。自家老爺慣受鼻淵之苦,聽聞有此藥茶,特意吩咐他來買。奈何小廝記性不好,記得頭記得尾,偏不記得中間的字。
待到了西街,商舖熱鬧,客送人迎,小廝險些看花了眼,待再一抬頭,就見離前不遠處有一間大醫館,極為氣派寬敞,上頭寫著三個字「杏林堂」。
小廝有心想問一問,遂上前問那藥櫃前的中年男子:「勞駕,這西街是不是有一處賣鼻窒藥茶的醫館?」
中年男子轉過臉來,笑問:「客人說的可是春陽生?」
「春陽生?」小廝茫然,是叫這個名兒嗎?好像差不離,就問:「是治鼻窒的嗎?」
「正是!」男子熱絡地將一罐藥茶放到他手中,和氣開口,「可緩鼻窒鼻淵,頗有良效。三兩銀子一罐,小兄弟要不帶一罐回去試試?」
三兩銀子一罐,小廝奇道:「不是四兩銀子一罐嗎?你們這何時調價了?」
男子笑而不語。
「罷了。」小廝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遞出去,「先買五罐好了。」他心中暗喜,醫館調價是好事,回頭多了的銀子他自留了去,天知地知他知醫館知,總歸老爺知不著。
小廝買了藥茶,喜滋滋地去了。白守義瞧著他的背影,把玩著腰間絲絛,笑吟吟自語:「日在上,水在下,我在你上,自是壓你一頭。春陽生……」
他嘆道:「真是個好名字。」
……
這頭杏林堂漸漸忙了起來,西街巷仁心醫館門前,卻沒有往日熱鬧了。
除了胡員外偶爾還來買點藥茶照顧生意外,鮮少有新客臨門。眼見門前桌子上春水生的罐子漸漸又堆成了一座小塔,杜長卿有些坐不住。
他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看著正往罐子裡撿拾藥茶的陸曈,問道:「陸大夫,你說你這藥茶是不是做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先前咱們賣的那批,確實著有成效,後頭新做的幾批,或許效用不如先前。否則怎麼喝著喝著,還將客人給喝沒了呢?」他試探地開口,「我絕對沒有懷疑你學藝不精的意思啊,只是,是否有一種可能,您製藥的工藝,還不夠純熟呢?」
他這懷疑的語氣令銀箏即刻發火,立刻反唇相譏:「東家這話說得奇怪,我家姑娘炮製的藥茶若真效用不佳,那胡員外何以還要繼續買?縱是為了照拂醫館生意,來得也太勤了些。」
杜長卿語塞。這倒是事實,胡員外會看在他老爹的面上隔兩月來買些藥材,但卻不會像如今這般對藥茶格外上心。這幾次見胡員外,也沒瞧見他用巾帕捂著鼻子,鼻窒之患,應當有所緩解。
既然藥茶功效沒問題,為何來買茶的人卻越來越少?
正苦苦思索著,阿城從外頭跑進來,氣喘籲籲道:「東家、東家不好了!」
杜長卿不耐煩道:「又怎麼了?」
阿城看了一眼認真分揀藥材的陸曈,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剛剛去西街轉了一圈,聽說最近杏林堂新出了一種藥茶,只需要三兩銀子,可緩解鼻窒鼻淵……」頂著東家越來越難看的眼神,小夥計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叫『春陽生』。」
銀箏一愣。
既是鼻窒藥茶,又是春陽生,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抄學?還比他們減一兩銀子,分明就是故意衝著仁心醫館來的。
杜長卿登時破口大罵起來:「無恥!我就說這幾日醫館生意怎麼如此蕭條,原來都被杏林堂截了胡。他白守義還是一如既往不要臉,用這種下三濫手段!」
杏林堂鋪子大又寬敞,名聲也響,但凡生人進了西街,一問之下必然先去杏林堂。客人都被杏林堂搶了去,更沒人會主動來仁心醫館了。
杜長卿氣勢洶洶地就要往門外衝,似要找杏林堂討個說法,陸曈道:「杜掌櫃。」
杜長卿惡狠狠地看著她。
「你不會還要攔著我吧?」杜長卿一指門外,氣得手都在發抖,「這是仁心醫館新制的藥茶,他白守義抄學不說,還取個這樣的名字,是想故意噁心誰?咱們辛辛苦苦打出了名聲,全為了他杏林堂做嫁衣?我能甘心?反正藥茶生意被搶,醫館還是開不下去,我到杏林堂門口臊一臊他,也算不虧!」
「然後呢?」陸曈平靜看著他,「買藥茶的人聽了一通臊,還是會買更便宜的藥茶。杏林堂進項不減,杜掌櫃又能得到什麼?」
杜長卿一滯。
銀箏和阿城有些不安。
陸曈放下手中藥茶,取過帕子細細擦拭手中藥屑,淡淡開口:「新藥不同坐館行醫,只要找出方子,用同樣材料,同樣炮製手法,就能製出同效之物。不說杏林堂,再過幾日,別的醫館也會售賣相同藥茶,除了『春陽生』,還有『春風生』『春花生』,杜掌櫃難道要挨家挨戶去臊一臊?」
杜長卿被噎得半晌無言,沒好氣道:「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白白嚥下這口氣。或者,」他遲疑地盯著陸曈,「我們也學他們降下價錢,三兩銀子一罐?」
「杏林堂在盛京醫行聲譽頗響,名聲遠勝仁心醫館。同樣三兩銀子,平人只會先選杏林堂買入。低價售賣,不是長久之計。」
杜長卿更沮喪了,恨恨道:「天要絕我!莫非老天爺真要我杜長卿一輩子做個廢物,不得長進?」
陸曈望著他:「杜掌櫃,我說過,旁人未必會製得出我這藥茶。」
杜長卿一愣。
當初在來儀客棧茶攤前,杜長卿的確預見過今日之景。當時他問陸曈,萬一別的醫館學會了藥茶製作,仁心醫館有何勝算。
而那時的陸曈回答,「且不論我的藥茶別人能否學會,杜公子怎麼不想想,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言語間胸有成竹,不見忐忑。
如今事已至此,陸曈面上仍不見半分憂色。
他想了又想,過了一會兒,才遲疑開口:「陸大夫,莫非你這藥茶內藏玄機,難以複製?」
陸曈拿起面前一罐藥茶,指尖拂過罐子上楊花圖畫,輕聲開口:「想要配製相同藥茶,需辨出藥茶所用方子,我在藥茶裡添加了一味材料,旁人難以分辨。我想,杏林堂的大夫,應當也分辨不出來。」
杜長卿心中一動,喜道:「果真?」
陸曈放下茶罐,重新看向杜長卿:「杜掌櫃,我若是你,與其在這裡惱怒,不如做點別的事。」
「別的事?」杜長卿茫然,「做什麼?」
陸曈笑笑:「當初桃花會後,承蒙胡員外引薦,春水生供不應求。那時市井之中傳言,春水生頗有奇效,煎服鼻窒即緩。世上罕有立竿見影的靈丹妙藥,對一味新藥而言,如此誇大效用,是禍非福。幸而春水生效用不假,方才撐起了名聲。」
杜長卿點頭,罵道:「不錯,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四處捧殺!」
陸曈看著他。
對上她的目光,杜長卿怔了一下,隨即神色漸漸起了變化:「你是說……」
陸曈淡道:「杏林堂想複製春水生,可辨不出方子,效用便會大打折扣。短時間內尚能支撐,時間一長,買回藥茶的人發現名不副實,信譽必然崩塌。杜掌櫃,」她看向杜長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杏林堂開了頭,何不再為他們添一把火呢?」
「我若是你,現在就會立刻讓人去市井中散佈傳言,杏林堂的春陽生,功效甚奇,藥到病除,遠勝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多矣。」
她不緊不慢地說完,四週一片寂靜。
阿城和銀箏目瞪口呆。
杜長卿望著陸曈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不知為何,驀地打了個冷顫。
片刻後,他吞了口唾沫,小聲道:「好、好的……就照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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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06 PM
第23章 對峙
自打杏林堂新出了春陽生後,春水生的名字,便漸漸鮮少有人提起了。
一來是,春陽生與春水生,本就只有一字之差,聽來聽去難免混在一處。二來是,杏林堂畢竟是大醫館,又有老大夫坐鎮,買藥的人到了西街,一眼先瞧見了氣派輝煌的杏林堂,進來買了春陽生,誰還知道有個春水生?
於是杏林堂門前日漸熱鬧,仁心醫館的藥茶無人問津。
杜長卿見此情景,鬱鬱寡歡,倒是陸瞳一如既往沉得住氣,每日該做什麼做什麼,不見半分愁色。
轉眼又過了幾日,這天晌午,一輛馬車停在落月橋邊河堤岸上,有人被小廝扶著顫巍巍地走下馬車,來到了河堤邊,往士人遊聚的涼亭中走去。
這人約莫天命之年,一身藕荷色綢直裰,髮髻梳得光亮,烏須極長,看起來十分瀟灑。那群正飲食論茶的士人瞧見他,便招呼道:「陳四老爺今日怎麼也來了?」
陳四老爺叫陳賢,家中原是做團扇鋪子起家,後來生意越做越大,陳四老爺將生意交給子女打理,自己倒是學了雅客作派,成日裡遊山玩水,品詩論道,誓要成為盛京第一名士。
不過盛京第一名士,遇到了春日惱人的楊花,一樣沒轍。
這位陳四老爺在所有士人好友裡,最討厭古板守舊的胡員外,偏偏患上了和胡員外一樣的鼻窒,一到春日,苦不堪言。
前些日子,陳四老爺聽說胡員外竟去了桃花會,一時十分驚訝。胡員外的鼻窒比他還要嚴重,桃花會上花粉飛舞,他如何熬得住?後來又聽說胡員外在好友中大肆宣揚一種叫春水生的藥茶,說可緩解鼻窒,胡員外就是喝了藥茶,才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桃花會上。
陳四老爺知道胡員外這人慣愛誇張,這鼻窒屬於頑痼,向來難治,一時有些將信將疑,便令人去市井中打聽,果然聽說此藥茶療效顯著。於是陳四老爺放下心來,令小廝去買了幾包,認真煎服,想著等過幾日,也能清清爽爽地追窺春光。
一連喝了五日,陳四老爺自覺應當可以了,便換了一身精心準備的新衣,佩了香袋,甚至擦了一點桃花粉,打算在詩會上好好展露自己積攢了一個冬日的才華。
他笑著輕咳一聲,正欲回答,不想一陣風吹來,似有熟悉癢意倏然而起,令他不由自主地張大嘴巴。
「阿嚏——」
一聲驚天動地的噴嚏響起,眾目睽睽之下,陳四老爺鼻下如飛瀑肆流,眼淚橫飛,一簇鼻涕甚至飛到了最近一位年輕後生髮絲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個又一個噴嚏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裡不斷飛出來,迎著眾人各異眼光,陳四老爺狼狽地摀住臉向後退,而後朝著馬車飛奔起來。
「老爺——」小廝在身後急切地喊。
陳四老爺眼淚鼻涕一把,心中悲憤交加。去他的胡賴子,果然沒安好心!這春陽生喝了五日,一點效用也沒有,方才在友人面前大出洋相,他日後怎麼有臉出門了?
說什麼鼻窒神藥,分明是假藥!
他急急忙忙上了馬車,小廝從身後跟上來,小心翼翼地睨著他的臉色:「老爺……」
「去胡家!」陳四老爺恨恨咬牙:「我今日非要找姓胡的討個說法不可!」
這頭陳四老爺一腔怒火,馬車趕得飛快。那頭胡宅門口,胡員外正拿著一卷詩文欲出門訪友,還沒跨出大門,就聽得有人氣勢洶洶地喊他:「胡賴子!」
胡員外臉色變了變,待轉頭,看見了從馬車上下來的是陳四老爺,鬍子險些氣豎了起來,高聲道:「陳扇子,你混說什麼?」
陳四老爺雖看著瘦弱,動作卻麻利,三兩步走到胡員外面前,抓住胡員外的鬍鬚就是一通亂搡,嘴裡嚷道:「你這騙子,滿口謊言!說什麼藥茶可治鼻窒,害我在友人面前丟醜。那賣藥的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樣幫他騙人?」
胡員外一邊奮力將自己的鬍鬚從他手中奪回來,爭辯道:「什麼騙子,那藥茶本就頗有奇效,老夫喝了幾罐,現在日日呼吸通泰,你自己鼻子不對勁,怪人家藥茶做什麼?有病!」
陳四老爺見他臨到現在都不知悔改,再想想自己方才在眾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越發生氣,抓他鬍鬚的動作陡然用力,直扯了一綹鬍鬚下來,罵道:「老騙子!」
胡員外不甘示弱,反手拽住他的烏須:「死無賴!」
二人竟就此扭打在一起。
一邊的小廝想要將二人分開,奈何兩人明明都是半老頭子,力道卻挺大。胡宅門前,便響起他二人的對罵聲。
「老騙子,聯同醫館賣藥茶騙錢,一點用都沒有!」
「死無賴,將靈丹妙藥說成破爛玩意兒,我看你就是想訛錢!」
「混說,那藥茶喝了五日我依舊連連噴嚏!」
「胡攪,老夫只喝了三日就能楊花拂臉面不改色!」
「春陽生一點鳥用都沒有!」
「春水生就是最好的!」
「哎?」胡員外一愣,下意識地停下動作,被陳四老爺趁機將最後一綹羊須連根拔掉,他疼得「哎唷」一聲,偏還記得方才陳四老爺的話,只問:「你剛剛說什麼,春陽生?」
「可不是嗎?」陳四老爺臉上的桃花粉掉了一層,衣裳頭髮被扯得亂七八糟,手裡舉著一綹羊須,仍不解氣,罵道:「什麼春陽生,分明就是藉故罵買藥的人蠢樣生,好歹毒的醫家!」
「不對啊?」胡員外呆了呆,問身邊小廝:「你去將我屋裡那罐藥茶拿出來。」又問陳四老爺,「你說你買的藥茶叫春陽生?」
陳四老爺:「還要我說幾次!」
胡員外不言,待小廝拿回藥茶罐,便將罐子舉起,好叫陳四老爺、也叫圍在一邊看熱鬧的人看清楚:「你看清楚,老夫買的是春水生!你自個兒買了假藥,不去找那賣假藥的算帳,來我這裡發一通脾氣,是甚道理!」
陳四老爺聞言,一時愣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看清楚那罐子:「春水生?」
「陳扇子,你從前是鼻子有毛病,怎麼現在連眼睛也不好使了?」胡員外冷笑,「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老夫這罐子上到底是什麼字!」
陳四老爺亦是不可置信。
這罐子與他買藥茶的的罐子十分相似,做得很是小巧,上頭貼張極小的白紙,用墨筆寫著一首小詩,十分風雅。他當初看見這罐子時,還為這巧思讚嘆了一番。
不過……
這上頭確實寫著春水生三字。
不是春陽生啊?
莫不是真買了假貨?
陳四老爺猛地看向身側小廝,高聲喝問:「你這奴才,是去哪裡買了假藥來混騙主子?」
小廝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跪下身來喊冤:「不可能啊老爺,小的是在西街杏林堂買的藥茶。那杏林堂是老字號,醫館名氣很大,不可能有假貨的!」
「杏林堂?」胡員外訝然開口:「那不是白掌櫃的醫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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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打臉
胡員外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發懵。
他有些日子沒去西街了,不知道西街又出了味新藥叫春陽生,更不知道這春陽生是杏林堂所出。
杏林堂是白守義在經營。
胡員外對白守義的印象,是個和和氣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除了他家藥材賣的比別家貴,對西街一些窮人來說有些吃不消外,還算是個不錯的商人。
如今陡然聽聞春陽生的消息,胡員外也著實驚訝。
他雖是個酸腐文人,卻並不傻得透頂。春陽生和春水生只有一字之差,又都是緩治鼻窒的藥茶,旁人聽來聽去,難免混淆,背靠杏林堂這樣的大醫館,到最後,旁人多會只聞春陽生,不知春水生。
這白守義,分明就是故意要抄學仁心醫館的藥茶。
抄學一事,本就落了下乘,尤其是大家都是一條街上的鄰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般寡廉鮮恥之舉,與白守義過去老好人形象大相逕庭。
但白守義為何要這樣做?要知杏林堂紅紅火火,白守義自己又家資豐厚,而杜長卿一個落魄公子,好容易才靠春水生揚眉吐氣,眼看著醫館就要起死回生,他白守義來這麼一遭。
對一個處處都比不上自己、又沒甚麼威脅的杜長卿,犯得著往死裡相逼嗎?
胡員外想不明白。
正思忖著,那頭的陳四老爺已經整了整衣領,跺腳道:「原來如此,必是那杏林堂學人家醫館賣藥茶,學藝又不精,既是假貨,還四處宣揚奇效。這等沒良心醫館,本老爺今日非得上門討個說法不可!」說罷,兀自招呼小廝起來,就要乘馬車往前去。
胡員外一個激靈回過神,道:「陳兄等等!」
「幹什麼?」
胡員外三兩步跨進馬車,將他往旁邊擠了一擠,這時也顧不上方才拔鬍子之仇,一心只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便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麼?」
胡員外摸著自己腫起來的下巴,振振有詞道:「春水生最先是由老夫發現推崇,如今有假貨搞鬼,連帶著老夫的名聲也被連累,若不說清楚,豈不委屈?自然要去一去的。」
他一拂袖:「走!」
……
卻說胡員外和陳四老爺二人坐了馬車,一路直奔西街杏林堂。待到了西街門口,二人方下馬車,走了幾步,遠遠地就瞧見了杏林堂那塊金字牌匾。
陳四老爺深吸口氣,一甩袍角就往醫館門口走,邊道:「這混帳好大的招牌!」
胡員外趕緊跟上,又顧念著這其中一條街的鄰坊吵起來面上不好看,免不得要勸慰幾句:「好好說,千萬莫打起來。」
二人正說話間,忽地一陣風旋過,從旁走來個膀大腰圓的高壯婦人,將胡員外撞得往旁邊一歪。
他站住,正待發怒,一抬眼,就見那婦人氣勢洶洶衝進了杏林堂,一拍藥櫃前桌子:「有人嗎,給老娘滾出來!」
胡員外和陳四老爺的腳步同時一停。
這又是唱哪出?
……
杏林堂裡間,白守義正小心翼翼地將君子蘭移到了屋內。
近來盛京夜裡常雨水連綿,一夜間便將院子裡的芍葯摧折不少。這君子蘭嬌貴,不敢再放在院外。
君子蘭是他前些日子他花一兩銀子高價買來的,蘭花香氣幽洌馥鬱,將鋪子裡藥味衝淡了一些,深嗅一口,頓覺心曠神怡。
誠然,他最近心情也不錯。
杏林堂的「春陽生」賣得很好。
同樣效用的藥茶,杏林堂比仁心醫館還要便宜一兩銀子,何況杏林堂又是聲譽頗響的老店,需買藥茶的人都不必衡量,自然會走進這裡。
聽說仁心醫館的生意一落千丈,這幾日門前都沒見著幾個人來,想到這裡,白守義便心中順意。
杜長卿一個廢物紈褲,能有多大本事。縱是一時錦繡,也不過是水月鏡花,長久不了,實在不值得正眼相待。
白守義望著面前的花枝,盤算著本月進項。不得不說,這藥茶頗有賺頭,才十來日,已抵得上過去數月進項。藥茶的材料並不昂貴,瞧著如今供不應求的模樣,想來整個春季一過,杏林堂收益必定可觀。
多賺些銀子自然是好,待他將仁心醫館收為己有,整個西街的醫館唯他一家。屆時將診金與藥材錢提高,那些平人不想買也只能買,何愁日後賺不得銀子?
白守義這般盤算著,笑容越發透著股春風得意,正想著,忽聽見杏林堂外頭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似是有人鬧事。
他眉頭一皺,撩開氈簾往外看,見是個包著頭巾的高壯婦人,正站在周濟面前粗聲喊道:「叫你們掌櫃出來!」
許是來扯事的,這些賤民……
白守義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面上卻露出親切笑意,從裡間走出來,和和氣氣地開口:「這位嬸子,在下白守義……」
「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到了白守義臉上。
白守義驚呆了。
他在西街開醫館開了多年,又在盛京醫行頗有名氣,因醫館藥材不便宜,來得起杏林堂瞧病的多是些富裕之家,言談間總要顧及些體面。何曾遇過這樣的潑婦?一時間竟頭腦發茫,只覺一股噁心湧上胃裡。
那婦人卻絲毫不在意白守義神情,衝他罵道:「好一個杏林堂,說什麼春陽生藥茶,喝了鼻窒立解,原來都是騙人的!吹得天花亂墜,害得老娘省吃儉用買了三罐回去煎服,沒見著一絲半點功效,還妙手回春呢,我看是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
這婦人身形高壯,口齒伶俐,一番話說完,半點不帶喘氣,叫白守義差點端不住體面,他深吸一口氣,竭力使自己語氣平靜,道:「無憑無據,這位夫人怎可在我醫館門前隨意污衊,毀人名聲?」
「名聲?你有個屁的名聲!」那婦人冷笑一聲,言語尖利,乾脆轉身面對著鋪面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大聲喝問:「有膽子你自己來問問,你這春陽生喝了,有半絲效果沒有?」
杏林堂門口早因這番吵鬧彙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陳四老爺和胡員外正躲在其中,聞言胡員外還沒說話,陳四老爺彷彿得了人起頭,立刻衝出來嚷道:「可不是嘛!這藥茶有甚效果?我依言喝了七八日,一出門,還是嗆得鼻涕眼淚直流,說什麼鼻窒立解,唬鬼呢!」
「一罐三兩銀子,花了我十五兩銀子,錢是收得爽快,效果不見半分,還有臉說旁人污衊?殊不知做生意的都要講究貨真價實,何況你是人命關天的醫館!」
陳四老爺過去是做生意起家,原先嘴皮子就利索,而今學了些詩文,越發咄咄逼人。
人群中也有買過春陽生的,從前只因都是四鄰,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難做人,買了藥茶無效也就自認倒黴。如今聽陳四老爺一說,有人帶起了頭,漸漸的,議論聲就傳了出來。
「說的也是,先前聽傳說杏林堂藥茶頗有奇效,我也買了幾罐來喝,同普通的鼻窒湯藥沒什麼區別嘛,哪有吹噓得那般好?」
「不錯,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原來不止我一人這麼覺得啊。」
又有人道:「那外頭傳得如此厲害,杏林堂也太名不副實了吧。」
「許是為了賺錢,你知道這些人為了賺錢,連良心都不要了。」
「嘖,杏林堂這樣的大醫館也會沒良心……」
諸如此類的議論傳到白守義耳中,白守義神色頓變。
杏林堂多年的好名聲,如今卻因這藥茶為人詬病,這怎麼了得?
他正欲開口,這時候,人群中不知有誰說話:「哎呀,一分錢一分貨嘛。這杏林堂的藥茶,本就是抄學人家仁心醫館的春水生。一開始頗有奇效的,也是春水生。要我說,贗品和真貨就是有區別,諸位,要治鼻窒,還得去仁心醫館才是!」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才是真正有奇效的靈藥!」
這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眾人耳中,卻叫白守義目光陡然陰鷙。
仁心醫館……
他咬牙,又是杜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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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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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09 PM
第25章 關門大吉
杏林堂這點官司風波,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傳到了仁心醫館耳中。
杜長卿恨不得叉腰大笑,眉毛幾乎飛到了天上,只在醫館裡來回走了兩圈,興奮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見擺放藥罐的陸瞳神情不見波瀾,他又腆著臉湊上前恭維:「陸大夫,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如今白守義那老混帳連杏林堂大門都不敢開了,躲在屋裡裝孫子呢。該!這種心術不正的王八蛋,就該吃點苦頭!」
阿城眨了眨眼睛:「聽說好多人都去杏林堂罵假藥,要杏林堂退銀子。」
杜長卿冷笑:「他賺的那點銀子只怕都不夠賠的,杏林堂聲譽受損,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賠了夫人又折兵。」
銀箏從外面走了進來,走到陸瞳跟前,低聲道:「姑娘,都辦妥了。」
陸瞳點頭。
這幾日,她讓阿城去留心河堤那邊士人遊聚的情況。阿城打聽消息回來,得知近來那些士人間總是爭吵,原因就是春水生。
譬如本是好友的兩位雅士,一人說藥茶頗有奇效,一人卻說藥茶半點功效也無。兀自爭論不休,好一點的則能發現兩人所買藥茶不同,壞一點的,割袍斷義後都不知道自己問題出在何處,彼此都認為對方謊話連篇。
這也怪不得這些士人一根筋,實在是春陽生與春水生在杏林堂刻意誘導下,已經十分相似,旁人難以辨清。倘若市面上有這兩種藥茶,就免不得為人混淆。
是以,只能讓春陽生從盛京徹底消失。
杜長卿給了陸瞳一點銀子,陸瞳見時候差不多了,便讓銀箏去廟口尋了個農婦在杏林堂門口挑事,又買通了幾個閒人混在人群裡渾水挑撥,果然讓杏林堂名聲一落千丈。
這也是杏林堂咎由自取。
杏林堂的春陽生賣了這麼些時日,究竟有沒有奇效,買藥之人心中應當也已經清楚。那些市井中關於春陽生的吹捧將杏林堂舉到了極高的位置,平人花費銀子,卻買到了名不副實的藥茶,自然心生怨懟。待攢夠了眾怒,只需輕輕佻撥,多得是人衝上前討要說法。
最後,她讓那些閒漢趁勢說出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將春水生宣揚一波。人最怕比較,一個是稍貴卻立竿見影的真貨,一個是便宜卻半絲效果也無的贗品,高下立見,這樣一來,別說是杏林堂,想來這之後,別的醫館藥鋪也不敢再不自量力想要復刻這味藥茶了。
既是殺雞儆猴,也算藉此揚名。
杜長卿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只道:「姓白的想佔咱們便宜,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只怕現在躲在屋裡,腸子都要悔青了吧——」
……
白守義腸子究竟有沒有青不知道,不過這會兒臉倒是青了,是被氣的。
杏林堂大門已經關上,裡舖點起了燈,依稀能聽到外頭前來鬧事的百姓呼喝聲。
白守義拿帕子拭掉臉上汙漬,似乎還能感覺到方才濃痰覆在臉上的黏膩感,不由又是一陣噁心。
文佑戰戰兢兢地瞧著他:「掌櫃的,現在該怎麼辦?」
過去杏林堂因抓藥比旁的醫館更貴,來瞧病的病人家中富裕,總要些臉面。那些平人卻不同,為了銀子可以豁出一切。一旦有人開頭鬧事要醫館賠銀子,一群人就立刻擁上想要分一杯羹。
白守義都不知道竟有如此多的平人來買了藥茶。前些日子春陽生名揚街巷時,他還暗中得意,如今才是悔不當初。
白守義神情陰沉,看向從藥櫃下爬出來的周濟:「周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濟心中叫苦不迭,賠笑道:「掌櫃的,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白守義早已沒了和善笑容,面無表情盯著他,「是你說能配出同樣的方子,怎麼如今做出來的藥茶效用大打折扣?讓那些賤民找上門來!」
周濟亦是不解:「方子沒錯啊,菊花、梔子花、薄荷、蔥白、蜂蜜……」他絮絮地念,仍是不肯相信般,「除了這些,不曾辨出別的藥材,怎麼做出來的藥茶不如先前?」
白守義見他如此,低聲罵了一句「蠢貨」。
門前擠了不少人,若非他當機立斷讓文佑趕緊將大門關上,外頭人今日非要拆了杏林堂不可。那些賤民個個形同餓狼,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藉此訛人。
白守義眸色沉沉。
他在西街經營了這麼些年,雖藥材和診金比其他醫館貴一點,但因名氣大,時間又久,杏林堂的位置牢不可動,除了小部分窮人外,大多人看病抓藥,都會選擇來他這間杏林堂。
眼看著仁心醫館就要倒閉,他馬上就能成為西街唯一的醫館掌櫃,卻在這個關頭吃了個悶虧。
如今因春陽生這一出,杏林堂聲譽受損,待傳出去,且不提別人怎麼看他,光是鋪子進項,也定會受損明顯。
畢竟開醫館藥鋪,有的時候,聲譽與醫術一樣重要。
那些賤民平人嘴又碎,誰知道會說出什麼鬼話來。萬一傳到醫行耳中,惹來什麼麻煩……
白守義咬了咬牙。
此事不僅要顧及眼下風波,還關係到杏林堂未來前途。如何處理,還需細細思量。
外頭哄鬧聲不絕,夥計文佑小心翼翼地問:「大爺,咱們要在這裡呆多久?」
白守義厭惡地開口:「自然是等這些賤人散了。」
這些平人素日裡無事可做,得了訛人機會,豈能不獅子大開口一番?他今日若回到府中,只怕接連幾日都不能出門,杏林堂也暫時不能繼續開張,否則只怕一開大門,那些賤民就會蜂擁而至。
看來這幾日是不能開門了。
不僅不能出門,還得避著他人口舌。
白守義眼色森然,語氣涼得駭人,吩咐身邊周濟和文佑:「再過半刻,將門打開,你倆將人引走。」
「這幾日先別來醫館了,在家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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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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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12 PM
第26章 尋情郎
杏林堂這回研製春陽生,本想趁勢打擊仁心醫館,沒想到事與願違,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自打那些士人百姓在杏林堂門口鬧了一通後,一連八九日,杏林堂都沒再開張。
阿城去打聽消息回來,說白守義這些日子躲在白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怕被人再一口唾沫吐到臉上。
杜長卿聞此喜訊,喜得一掃前幾日的晦氣,說話嗓門都比往日響亮了幾分。
他從外頭走進來,恰好看見陸曈正在分揀新藥,遂輕咳一聲:「此次杏林堂自食惡果,虧得陸大夫心機深沉……我是說聰明,你這樣為我們仁心醫館出了口惡氣,我這個東家很感動。東家不會忘了你的好,待月結時,給你漲一漲月給。」
銀箏聞言,立刻拉著一邊的阿城道:「我和阿城都聽到了,掌櫃的可不能騙人。」
「放心吧。」杜長卿大手一揮,又看向陸曈,有些好奇地問,「不過陸大夫,雖說此事是因那老梆子東施效顰而起,但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燈。不過叫幾個人來拱火,就叫白守義吃了一肚子悶虧。白守義可不是好對付的,你如此冷靜應對,這手段可不像是普通人家姑娘能使得出來的。」
他湊近陸曈,恍然開口:「莫非你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偷偷離家出走好為體嘗平人生活?」
陸曈動作一頓。
銀箏拚命對杜長卿使眼色。
杜長卿沒看到銀箏的暗示,見陸曈不答,兀自繼續猜測著:「說起來,你和銀箏兩人上京,你爹娘怎麼都不擔心,平日裡也沒見你寫信,他們……」
陸曈打斷他的話:「我爹娘已經不在了。」
杜長卿一愣。
銀箏不忍再看。
杜長卿臉色尷尬起來,結結巴巴地開口:「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沒關係。」陸曈繼續分揀藥茶,動作嫻熟,並不受到半分影響。
杜長卿看著看著,撓了撓眉毛,小心翼翼地問:「既然令堂令尊都已不在,陸大夫為何還要獨自上京?要知道你們兩個姑娘家孤身在外,謀生實屬不易,既有醫術,為何不在本地尋一醫館製藥售賣,在盛京揚名,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這話說的也是事實。
陸曈眼睫微動。
杜長卿這人有時候瞧著傻里傻氣,有時候又精明異常。秉承師父遺志這回事,騙騙旁人還可以,杜長卿恐怕是不會信的。
她想了想,便開口道:「我到盛京,是為了尋一個人。」
「尋人?」杜長卿神色一動,「尋誰?心上人嗎?」
銀箏翻了個白眼,正想說話,就聽見陸曈道:「不錯。」
這下,連阿城都驚住了。
「不可能啊。」杜長卿想也沒想地開口,「陸大夫,雖然你性子不夠溫柔,不會撒嬌,也不愛笑,還常常讓人瘮得慌,可這模樣挺能唬人。光說外表也是纖纖柔弱、楚楚可憐的一位美人,讓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千里相尋,哪位負心漢如此沒有眼光?」他一驚,「你不會是被騙了吧?」
「不會。」陸曈神情自若,「我有信物。」
「信物有什麼用?還不及房契鋪面來得實在。」杜長卿對此事十分關心,急道:「你且說說你要尋的人姓甚名誰?我在盛京認識的朋友也不少,介時讓他們幫你找找,待找到了,再和那沒良心的算帳。」
銀箏有些茫然地看向陸曈。
陸曈想了想,隨口道:「我不知他姓甚名誰,不過偶爾路上相救。他說他是盛京大戶人家的少爺,留給了我信物,說日後待我上京,自會前來尋我。」
杜長卿聽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你非要到我醫館坐館行醫,就是為了揚名盛京,好叫那男的聽到你名字主動來找你?」
他連理由都幫陸曈想好了,陸曈更沒有否認的道理,遂坦然點頭。
杜長卿長嘆一聲:「我就說你是被騙了!陸大夫,你是戲摺子看多了吧,路上救個人,十個有九個都說自己是富家少爺,還有一個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那男的既然有心找你,為何不直接告訴你名字和家門,還讓你巴巴地千里相尋。估計送你的那信物,不是塊假玉就是不值錢的破指環。」
陸曈不說話,似是默認。
杜長卿又恨鐵不成鋼地瞅著陸曈:「我瞧你平日裡生得一副聰明相,怎生這事上如此犯蠢。想來那人定是個粉面朱唇、空有一張臉的小白臉,才將你唬得昏頭轉向。
「我告訴你,像我這樣長得好看的年輕男子,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專騙你們這種小姑娘的!」
他這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銀箏聽不下去,辯駁道:「也不能這樣說,上回我們瞧見的那位殿帥大人,形容出眾,舉止不凡,身手更是厲害,他總不能是繡花枕頭吧。」
聞言,陸曈神色一動,想到那人在胭脂鋪裡咄咄逼人的相問,動作不由停了停。
杜長卿哼笑一聲:「人家是昭寧公世子,怎麼能和他比?」
陸曈問:「昭寧公世子?」
「是啊,昭寧公當年也是盛京出了名的美男子,先夫人亦是仙姿玉色。父母出眾,做兒子的自然儀容不俗。」杜長卿說到這裡,神情有些忿忿,「人家出身公侯富貴之家,是以年紀輕輕就能一路青雲直上,不過二十出頭做到殿前司指揮使,縱是繡花枕頭,繡的也是寶石花,這枕頭,也是金絲饕餮紋玉如意枕。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如何比得起?」
銀箏瞅著他:「杜掌櫃,我怎麼聽你這話酸裡酸氣的,不會是妒忌了吧?」
「誰妒忌了?」杜長卿臉色一變,憤然反駁,「我除了出身差點,容貌與他也算不相上下吧!可惜我沒生在昭寧公府,否則如今殿前司指揮,就該換人來做了。」
銀箏笑得勉強:「……您真是自信。」
杜長卿被銀箏這麼臊了一下,面上有些掛不住,又匆匆教訓了陸曈幾句不可上了男人的當,才掩飾般地拉阿城進裡間盤點藥材去了。
待杜長卿走後,銀箏湊到陸曈身邊:「姑娘方纔那番尋人的話如此離譜,杜掌櫃居然如此深信不疑,莫不是個傻子吧?」
陸曈道:「三分真七分假,他自然辨不清。」
銀箏驚了一下:「莫非姑娘說的是真的?真有這麼一位大戶少爺被您救過一命?」
陸曈笑笑,沒有回答。
銀箏見她如此,便沒繼續追問,只望著天嘆道:「若真有,真希望那是位侯門公府的少爺,也不必他以身相許,只要多給些報酬銀兩就是。」她倒務實,「最好是昭寧公世子那樣身份的,上次見那位指揮使,他那身錦狐衣料一看就貴重非凡,為報救命之恩,一定會千金相送。」
她說著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介時,就能給姑娘的妝奩多添幾支寶石珠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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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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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14 PM
第27章 昭寧公世子
銀箏這頭幻想的昭寧公世子,此刻正在演武場操練騎射。
望春山腳,四面覆滿白楊樹林,正是春日,草短獸肥,山上旌旗飛舞,長風吹散浮雲,日光遍撒長臺。
空曠遼闊的演武場,有銀色駿馬似風馳來。
馬上年輕人金冠束髮,一身黑蟒箭袖,卓犖英姿,耀眼超群。他背挽雕弓,馬過蹄疾,自遠而近時,從背後抽出幾支長箭,俯身搭弓,遙遙對於演武場正前方草靶,而後箭矢如驚電,只聽得箭簇鳴響,草靶應聲而中。
有少年人歡呼鼓掌聲響起:「好!」
段小宴望向裴雲暎的目光滿是崇拜。
昭寧公世子裴雲暎,生來富貴尊榮。裴老太爺當年輔佐先帝開國,先帝念其功勳,親封爵位。到了昭寧公這一代,裴家越發繁盛,昭寧公夫人去世後,昭寧公請封十四歲的裴雲暎為世子。
裴雲暎身份尊貴,先夫人又只有這麼一位嫡子,真要入仕,昭寧公必會為其鋪行坦途。偏偏這位小世子生性叛逆,先夫人去世後,不聲不響地背井離家,待再出現時,竟已成了殿前司禁衛。
人都說裴世子是沾了他爹的光,才會年紀輕輕就做了殿前司指揮使,陞遷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段小宴卻不這麼認為,裴雲暎的身手,放在整個盛京也是數一數二。而且四年前皇家樂宴那一夜,陛下遇襲,尚是禁衛的裴雲暎以身相護,險些丟了性命。倘若這樣也算承蒙家族蔭蔽,昭寧公的心懷也實在叫人佩服。
疾馬如風,一路行雲。年輕人神色不動,再度背抽長箭搭於弓弦,正要射出,忽見一截箭羽橫生飛來,斷中靶心。
段小宴一怔,下意識回頭,看向箭矢飛來的方向。
從遠處走來一穿墨綠錦袍的年輕男子,生得高大英俊,眉眼間冷峻如冰。這人手挽一把長弓,方纔的箭,就是他射出的。
段小宴喊道:「逐風哥!」
綠衣男子是殿前司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前幾日適逢休沐,順便去鄰縣查看新軍編修情況。本來幾日前就該回京了,偏多延了幾日。
另一頭,裴雲暎也回身勒馬,瞧見蕭逐風,不由微微揚眉。
他翻身下馬,朝蕭逐風走去,邊走邊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蕭逐風將袖口束緊,回道:「昨夜。」
裴雲暎走到樹下,順手將箭筒遞給蕭逐風,籤筒裡還剩些沒用完的羽箭,他笑著打量蕭逐風一眼,調侃道:「聽說你為了等梅子新熟,特意在鄰縣多留了幾日,真是用心良苦。」
蕭逐風不為所動,淡淡開口:「聽說你在寶香樓下和兵馬司雷元對上,得罪了右相。」
裴雲暎嘆道:「消息真快。」
「呂大山也死了。」
「知道,」裴雲暎低頭解下手上護腕,語氣不甚在意,「敢在刑獄司動手,膽子還真不小。」
「軍馬監一案事關重大,此事你貿然摻入,右相恐怕會找你麻煩,最近最好當心點。」蕭逐風面無表情地提醒,「不如你也休沐幾日躲一躲,或者去戚太師府上拜訪一會。」
裴雲暎看著他,悠悠道:「我怎麼聽你這話,還有些幸災樂禍?」他將解下的護腕扔給蕭逐風,「你練吧,我先走一步。」
段小宴茫然:「哎,不再多練幾圈嘛?」
裴雲暎抬了抬下巴:「蕭副使回來了,容我輕鬆兩日。」說罷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蕭逐風叫住他。
「又怎麼了?」
「梅子我放在司衛所門口了,記得拿走。」
裴雲暎一頓,隨即笑著拍拍他的肩:「謝了。」
……
春風澹蕩,既吹過望春山的白楊,也吹過長興坊白家的宅邸。
白府裡,楠木雲腿細牙桌上,擺著一壺茶。
茶具是描梅紫砂茶具,一整套擺在桌上,頗藏時趣。茶盤裡放了些麻糖黑棗之類的點心。
從前裏白守義最愛趁著傍晚坐在府內院落前,泡上一壺香茶欣賞院中風景。不過近日卻沒了心情。
原因無他,自從上回有人在杏林堂門口鬧事,杏林堂已經七八日不曾開張了。
事關醫館聲譽,白守義也不好貿然行動。只託人給醫行裡的官人送了些銀子打點,懇求此事不要鬧得更大。
不過,醫行那頭是壓了下來,西街的風波卻並未平息。
正心煩意亂著,門前氈簾被人打起,從裡走出個婦人來。
這婦人身材微顯豐腴,臉盤略寬,大眼闊鼻,穿一件杏黃色的素面褙子,長髮挽成一個髻。
這是白守義的夫人童氏。
童氏走到白守義身邊,見白守義眉間仍是鬱色難平,寬慰道:「老爺還在為鋪子裡的事煩心?」
「能不煩心嗎?」白守義臉色難看極了,「文佑早上去了趟杏林堂,門口扔的爛菜葉都有一籮筐,這樣下去,什麼時候能重新開門,這些日子可是一文錢都沒進!」
童氏欲言又止。
白守義見她如此,皺眉問:「你有什麼主意?」
童氏嫁與白守義之前,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平日裡白家出個什麼事,白守義也願意聽她拿主意。
童氏嘆了口氣:「老爺,此事是杏林堂有錯在先,如今一味推脫反是耽誤時日,反累白家聲譽。當務之急是趕緊開張,同那些平人致歉。將過錯引在周濟身上。」
「周濟?」
童氏不緊不慢開口:「就說周濟學藝不精,製藥的時候出了差錯,又被有心之人利用在市井中訛傳奇效。這樣,白家頂多也只是個失察之錯。不過。」
白守義問:「不過什麼?」
「不過,要平息那些平人的憤怒,少不得銀子打點。前些時日賺到的銀子,須得捨出去了,不僅如此,還要多賠些,堵上那些賤民的嘴!」
白守義又驚又怒,下意識道:「那可是不少銀子!」
「我當然知道。可是,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白守義神情陰晦。
他杏林堂如今遭了一通罪,吃進去的全得吐了出來,卻平白給仁心醫館做了招牌。何其不甘?
可是童氏的也說得沒錯。
不能為了眼前小利毀了今後將來,杏林堂絕不能在此倒下,只有致歉賠錢,方能挽回一些聲譽。
他咬牙道:「就照你說的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2:25 PM
第28章 現況
夜裡,小院裡起了風
藥鋪大門已經關好,院子裡的燈籠亮了起來。
銀箏問杜長卿討了幾個舊燈籠,用帕子擦拭得乾乾淨淨,掛在小院四角的屋簷下,天色一黑,青石地上便灑了一層暈黃。
月色如銀,將小院映得雪亮,小院正中的石桌前,燃著燈一盞。
陸曈坐在石桌前,正不緊不慢地搗藥。
盛藥的是一隻銀罐,罐面刻著寶相纏枝紋,紋飾精緻繁複。搗藥的藥錘也是銀質的,落在罐中,在夜裡發出清脆撞響。
銀箏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幾朵新做的絹花,伸手到陸曈鬢邊比劃了一下:「姑娘,我新做了幾朵絹花,你且試試。上回那朵藍絨花浸了血,洗不掉不能再用了。這兩朵我換了新式樣,保管好看。」
陸曈目光落在她手中花朵上,不由一怔。
她對於穿衣打扮並不擅長,畢竟常年呆在山上,見不著什麼人。偶爾年節時,芸娘會突然興起,下山給她買幾件衣裳,等那些衣裳實在不合身時,就會等來下一次的新衣。
芸娘最後一次給她買新衣時,是一年前,那之後不久,芸娘就死了。
她自己衣裳都只有幾件,首飾就更不可能有了。不過銀箏手巧,總挑了同色的帕子縫了絹花絨花之類,好教她配著衣裙穿戴。
陸曈手中搗藥動作不停,只道:「其實我不需要這些。」
「怎麼不需要了?」銀箏兀自比劃著,邊道:「你這樣的年紀,正是打扮的時光。若穿得素素淡淡,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張臉。這些絹花材料只需要幾文錢的帕子就能做好,卻能為姑娘增添不少顏色。」
「姑娘千萬要相信我的手藝。」銀箏將絹花從陸曈鬢邊收了回來,仔細調整著針線,「原先在樓裡,別的不敢說,穿衣打扮梳頭我可是精通的。等杜掌櫃發了月給,姑娘可去扯幾尺輕紗,過幾月要入夏了,得做兩件輕薄夏衫才行。」
陸曈輕輕一笑。
銀箏說著說著,又想起了一件事,看向月色下認真搗藥的姑娘:「我聽隔壁葛裁縫說,今日杏林堂重新開張了。白掌櫃主動同那些買藥的百姓致歉,多賠了許多銀子,還承諾日後不會再賣春陽生。那些百姓得了銀子,便不再鬧事,估摸著此事是要漸漸平息了。」
陸曈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白守義選擇破財免災,是個聰明人。」
銀箏瞅著陸曈臉色,有些擔憂:「不過,他們這次吃了虧,不會因此記恨上咱們吧?」
陸曈頭也不抬,用力搗著罐中草藥:「記恨又如何?我既要揚名,總免不了得罪同行。仁心醫館並不出眾,想要脫穎而出,就只能踩著其他醫館的招牌往上。」
「也是。」銀箏嘆了口氣,很快又笑道:「別管怎麼說,杏林堂這下可得消停好一段日子,咱們醫館也算有了名氣。至少姑娘那藥方別人做不出來,如今杜掌櫃恨不得把姑娘供起來,這坐館大夫的位置,姑娘是做得穩穩噹噹。」
陸曈笑笑:「是啊。」
如今她已是正經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也漸漸有了些底氣,接下來,就該考慮柯家的事了。
柯家……
想到柯家,陸曈目光暗了暗。
說起來,現在的柯家,應當已經收到「王鶯鶯」的消息了。
……
盛京柯府中,柯老夫人正吃完一匣香糖果子。
蜜糕、糖酪、蜜餞,用一巴掌大的紅木小匣子裝起來,裡頭分了格子,各有各的滋味。
柯老夫人上了年紀,最喜甜爛吃食,一日要吃許多糖,大夫勸過應忌太甜,不可由著她吃,柯家大爺平日裡勸說不停,可惜柯老夫人並不聽,依舊嗜甜如命。
柯老夫人坐在黃花梨透雕鸞紋玫瑰椅上,微闔著眼。李嬤嬤在身後替她捶肩,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老夫人,老奴晌午聽大爺房裡的碧情說,大奶奶又因銀子的事與大爺吵架了。」
柯老夫人眉頭一皺,睜開眼,臉色就沉下來,罵道:「這秦氏也是,仗著自己的官老子,在家中作威作福。把個男人的錢管的這般緊,前幾日我給興兒添了幾封銀子,轉頭她見了,收了不說,還在我面前指桑罵槐地說了一通,擺明了作給我看。」
李嬤嬤笑道:「大奶奶出身高,難免心氣兒高些。」
「什麼心氣兒高,就是沒規矩不懂尊卑。」柯老夫人越發不悅,「要說,還不如前頭那個。雖無甚依仗,又長了一幅惹事的狐媚相,卻好拿捏,伺候人也周到。不像這個,哪是娶了個媳婦,分明是娶了個菩薩!」
李嬤嬤沒敢接腔,柯老夫人自己先嘆了口氣:「前日裡讓人去常武縣打聽消息的回來說,陸家的確有一門子在蘇南的親戚,也是有個甚麼妹妹的叫王鶯鶯。八九年前,還在陸家住過一段日子。」
李嬤嬤想了想:「想必上回來府上的,就是那位王家小姐了。」
「你說得沒錯,估摸著就是來打秋風的。」柯老夫人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衝掉嘴裡的甜膩,「可惜,要是陸氏還在,許還能給她捨點銀子。如今秦氏當家,手頭緊得一個子兒都不肯撒,要聽說了先頭那位的事,只怕又要鬧起來。也只得作罷。」
李嬤嬤笑道:「老夫人菩薩心腸。」
柯老夫人擺了擺手:「倒也不是我菩薩心腸,只是怕節外生枝罷了。眼下天氣漸漸暖和,待過了六七月,太師府壽宴,又得咱們柯家送瓷器過去。興兒平日裡粗心憊懶,眼下咱們柯家依著太師府過活,萬不可不小心,否則學了那陸氏惹禍……」
她說到這裡,忽而停住,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懼意。
李嬤嬤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身後。
過了好一會兒,柯老夫人才擺了擺手,嘆道:「罷了,你去跟萬福家的說一聲,我這些日子想吃落梅餅,讓她早些去官巷花市收梅花吧。」
李嬤嬤忙應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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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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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萬福家的
盛京的春近了尾聲,漸漸有了夏的炎意。
一大早,城南柯家的宅門被人推開,從裡走出個中年婦人。
這婦人一身半舊蜜合色梭布褙子,頭髮挽成髻,圓胖身材,面善得很,臂彎裡挽一隻竹編的掛籃。
門房同她打招呼:「萬嬤嬤。」
萬福家的點頭應了,一徑朝官巷花市的方向趕去。
柯老夫人喜甜,萬福家的做甜食手藝好,最擅長蒸造各式各樣鮮花做的糕餅。近來老夫人最愛吃落梅餅,以梅花碾成汁末混入新鮮酥餅中,壓成小朵梅花形狀,盛在盤裡,好看又好吃。
不過如今已過穀雨,眼看著再有半月要立夏,梅花早已該下市。眼下官巷花市中買的梅花是去年所存,待賣完這批,只能等今年冬日。是以,萬福家趕得早了些。
待到了官巷,還未進花市就聞得撲鼻異香。春夏花多,各處攤位上擺著花卉,山蘭、素馨、芍葯、紫蘭……馥鬱芬芳,處處熱鬧。
萬福家的尋了賣梅花的攤子,將這攤子上剩下的梅花盡數買完,又買了幾把做甜食用的香草,方才挎了籃子往回頭走。
官巷門口本就人多,車馬不絕,花市人擠人。萬嬤嬤才往外走,冷不防從花市外竄出來個十二三歲的乞兒,一頭撞在人身上,直撞得萬嬤嬤「哎唷」一聲摔倒在地,不等叫住對方,那小乞兒見狀不妙,一溜煙跑了。
萬嬤嬤半個身子歪倒在地,只覺得腳腕鑽心得疼,一時竟爬起來不得,撐著將撒出去的花草收進籃裡,又低聲罵了幾句。
這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大娘沒事吧?」
萬嬤嬤抬頭,看見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
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生得俏麗機靈,梳著個丫鬟髮髻,另一個一身深藍布裙,唇紅齒白,肌骨瑩潤,正關切地望著她。
萬嬤嬤這會兒腳疼得很,四周人來來往往又很是不便,就道:「勞煩姑娘將我扶到巷口那塊石椅上坐一會兒。」
那青衣丫鬟便笑著攙扶起她道:「不妨的。」
萬嬤嬤被這二人扶著走到外頭的石椅上坐下,越發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想試著站起來走走,才一用力,又疼得齜牙咧嘴。
藍衣姑娘看了看她腳腕,搖了搖頭:「扭了骨頭,眼下是不能走的了,三五天裡也最好不要用力。」
萬嬤嬤「呀」了一聲,慌道:「這下壞了。」
她是出來買梅花的,花市離柯家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會兒要去叫馬車也趕不及。
藍衣姑娘想了想,對萬嬤嬤道:「雖說扭了骨頭,但用金針灸一灸,不用半日也能好。」
「針灸?」萬嬤嬤疑惑,「這附近有針灸的地方嗎?」
青衣丫鬟笑嘻嘻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仁心醫館,離花市很近,大娘要不要去看看?」
萬嬤嬤一愣:「仁心醫館?」她面露詫然,「是不是最近賣鼻窒藥茶賣得很好的那間醫館?」
丫鬟一怔,又笑道:「您也聽過仁心醫館的名字?」
「那當然了,這藥茶名兒近來處處都能聽到。」萬嬤嬤看了看自個兒腳腕,「既然都說仁心醫館做的藥茶好,多半有些真本事,勞煩兩位姑娘,將我送到仁心醫館。待後日我腳好了,一定好好謝謝二位。」
「小忙罷了,大娘不必掛在心上。」丫鬟笑著看了藍衣姑娘一眼,「姑娘,咱們一起將這大娘扶著走過去吧。」
「好。」
……
陸瞳與銀箏將傷了腳腕的萬嬤嬤扶了一路,走到了仁心醫館。
杜長卿正坐在藥櫃前發呆,瞧見陸瞳回來,還有些奇怪:「陸大夫,你不是去買花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張,陸瞳就對杜長卿說自己要去花市買花,帶著銀箏先走了。
萬嬤嬤聽了杜長卿的話,詫異地看向陸瞳:「陸大夫……你是大夫?」
陸瞳頷首。
銀箏笑瞇瞇地攙著萬嬤嬤的胳膊往裡走:「放心吧大娘,我家姑娘醫術高明得很,那藥茶就是她做的,等下給你腳腕子灸一灸,保管一會兒就不疼了。」
杜長卿尚有些不明情況,待聽陸瞳說了來龍去脈以後,一言難盡地瞧了她一眼:「你倒是發善心,處處濟世。」又往近湊了一湊,低聲問:「不過你真會針灸?不會是騙人吧,我先說了,要是給人戳壞了,我可保不住你。」
陸瞳沒搭理他,兀自去醫箱裡取了金針來。
外頭,萬嬤嬤半靠在躺椅上,望著陸瞳的目光還有些懷疑,遲疑道:「陸大夫,要是不行……」
「內屬於臟腑,外絡於肢節。」陸瞳已除去萬嬤嬤的鞋襪,坐著稍矮些的椅子,將對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頭。
只見那腳腕處腫著老大一個包,瞧著嚇人,她道:「針刺後經絡暢通,淤腫消退,很快就能下地,大娘不必憂心。」說罷,抬手將金針刺進萬嬤嬤腳腕。
萬嬤嬤滿腹的話便都說不出口了。
陸瞳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銀箏見狀,從旁倒了碗茶遞給萬嬤嬤,笑道:「大娘寬心,我家姑娘既是這裡的坐館大夫,本事自然不小,且先喝杯茶緩一緩,灸完等約莫個把時辰就好了。」
萬嬤嬤接過茶來,笑得很是勉強。
銀箏又搬了個杌子坐在萬嬤嬤跟前,與她閒話:「我剛剛聽大娘的口音,不像是盛京口音,倒像是應川的。」
萬嬤嬤聞言,倒是被轉了注意力,笑道:「不錯,我就是應川人。」
「真的?」銀箏高興起來:「我家也是應川的。沒想到在盛京也能瞧見同鄉,真是有緣!」
萬嬤嬤亦是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我今日一見姑娘就覺得可親!」
她二人同鄉乍然相逢,自是生出無限親切,立刻熱絡地攀談起來。銀箏本來就伶俐活潑,與萬嬤嬤說些家鄉話兒,不一會兒就將萬嬤嬤哄得心花怒放。拉著銀箏一口一個「我的姑娘」喊得親熱。說到興頭上,連自己腳腕子上的金針都給忘了。
杜長卿掏了掏耳朵,似對這鋪子裡嘰嘰喳喳的攀談有些厭煩。
陸瞳卻微微笑了。
自打進了仁心醫館以來,她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使命,從不懈怠對柯家的打聽。
這婦人每隔五六日,都要去官巷花市鋪子裡買些花草,又說得一口地道的應川話。銀箏當初淪落歡場時,認得一位家在應川的姐妹,僥倖學過幾句。
於是陸瞳早早買通了廟口乞兒,去官巷花市自演了一出助人為樂的戲碼。
衝撞、施善、引人、同鄉,一切不過是為了故意接近這婦人的手段。
她垂著頭,從絨布上取下最後一根金針,慢慢刺進萬嬤嬤的腕間穴位,聽得萬嬤嬤笑道:「我屋裡人少,當家的跟著柯大老爺做事,今日一早是出來買梅花的,可惜被那小混帳衝撞,梅花碎了不少。」
陸瞳刺針的手微微一滯。
須臾,她笑著抬起頭來,問:「柯大老爺?可是盛京賣窯瓷的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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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情報
萬嬤嬤看向陸曈:「姑娘也知道柯家?」
「盛京裡誰不知道柯家大名?」銀箏佯作驚訝,「聽說太師府裡都要用上柯家的窯瓷,這是何等風光。原來嬤嬤是在柯府做事,這般體面呢。」
「都是做奴才的,說什麼體面不體面。」萬嬤嬤嘴上謙虛著,神情卻有些得意。
陸曈淡淡一笑。
萬嬤嬤當然不是個普通奴才。
她的丈夫萬福,是柯承興的貼身小廝。
萬福跟了柯承興已有二十來年,也就是說,萬福是看著陸柔嫁進柯府的,之後陸柔身死,萬福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
陸曈本想從萬福處下手,奈何此人生性謹慎,又尋不到由頭接近,於是不得不將目光轉向了萬福的妻子,萬嬤嬤。
萬嬤嬤自表明了身份,又得知銀箏是同鄉後,說話便更隨意親近了些。又說到今日買梅花一事,絮絮地念叨:「這梅花散了,做出的餅子味兒不對,回頭夫人問起來生氣,怕又是要挨一頓罵了。」
陸曈已將金針全部刺完,坐在椅子上等針效發作,聞言便笑問:「不是說柯大奶奶性子溫柔寬和,怎會為幾朵梅花計較?嬤嬤多心了吧。」
「溫柔寬和?」萬嬤嬤「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姑娘這是打哪兒聽來的話。那一位可和溫柔寬和四字沾不上邊。」
陸曈目光閃了閃,疑惑問道:「不是嗎?我聽聞柯大奶奶人品端方,又是個難得的美人,莫非旁人在誆我?」
萬嬤嬤瞧著她,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兀自壓低了聲音:「姑娘或許也聽得不錯,只是旁人嘴裡那位,恐怕是先頭那位柯大奶奶。」
「先頭那位?」
「是啊,先頭那位奶奶,那才是人品相貌一等一的出眾哩。可惜沒什麼福氣,過門沒等多久就去了。平白便宜了現在這位。」萬嬤嬤似乎對柯家新婦不甚滿意,言辭間頗有怨氣。
陸曈不動聲色地問:「過門沒多久就去了?是生了病怎的?」
「是啊。」萬嬤嬤嘆了口氣,「也不知怎麼就生了瘋病,明明先前還好端端的。許是不想拖累大爺,一時想不開便投了池子,多好的人,待下人也好,可惜了。」
她倒是真的對陸柔惋惜,卻叫陸曈目光沉了沉。
柯老夫人說,陸柔是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不成,惱羞成怒投了池。萬嬤嬤卻說,陸柔是生了瘋病不想拖累柯承興尋了短見。
二者口徑不一,說明同戚太師有關之事,萬嬤嬤並不知曉。
柯老夫人為何要瞞著下人,除非其中有什麼隱情。
看萬嬤嬤的樣子,並不知道實情,恐怕她的丈夫萬福也不曾給她透露。
越是隱瞞,越有蹊蹺。
陸曈看了萬嬤嬤一眼,忽而又笑道:「那柯大爺是先夫人去世不久後就又娶了這一位?如此說來,男人可真是薄情。」
「誰說不是呢?」萬嬤嬤心有慼慼,「夫人六月去的,九月就在準備新夫人的聘禮。就連我們這些個做下人的也覺得寒心。」
她說著說著,似乎也感到不妥,忙又將話頭岔開,引到自己身上。一會兒說自己家中那個兒子前些日子被狐朋狗友帶著學會賭錢,常惹萬福生氣,一會兒又說新夫人管家嚴格,從上到下用度都很苛儉。再說到柯老夫人喜甜平日裡要吃好幾格子甜食。
就這麼碎碎地不知說了多久,萬嬤嬤忽覺自己腳腕子上的疼痛輕了些,低頭一看,那腫脹已消得七七八八了。
陸曈將她腳腕的金針一一拔去,又拿熱帕子敷了敷。萬嬤嬤起身活動了幾步,頓時一喜:「果然不疼了!」
銀箏笑著邀功:「我就說了,我家姑娘醫術高明,不會騙你。」
萬嬤嬤穿好鞋襪,稱揚不已,又道了一回謝。銀箏不肯收她銀子,只笑著將她往門外推:「嬤嬤都說是同鄉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今日在花市上遇見也是個緣分,不必說什麼俗物,日後無事時,來這裡陪我們說說話就好了。」
萬嬤嬤本還想再謝,但看時候已不早,梅花在外放久了就萎了,遂與銀箏說笑了幾句,這才提著籃子去了。
待萬嬤嬤走後,趴在桌臺前的杜長卿看著陸曈,哼哼唧唧道:「沒想到你真會針灸。不過忙活了這麼半日,一個銅板都沒收到,陸大夫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
陸曈沒理會他,掀開氈簾,逕自進了藥鋪裡間的小院。
銀箏瞪了他一眼,也跟著走了進去。
杜長卿平白得了個白眼,氣得跳腳:「衝我發脾氣幹什麼?莫名其妙。」
陸曈進了小院,走到了裡屋。
窗戶是打開的,梅樹枝骨嶙峋,映著窗簷,如一幅樸素畫卷。
銀箏從後面跟進來,將門掩上,瞧著陸曈的臉色:「姑娘。」
「你都聽到了。」陸曈平靜道:「萬嬤嬤說,柯大奶奶是六月走的。」
而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收到陸柔死訊,是三月。
或許,那並不是一封記載著陸柔喪訊的不祥之信。
又譬如……
那是一封求救信。
銀箏想了想:「可聽萬嬤嬤的意思,她並不知柯大奶奶生病的內情,她又說新大奶奶進門前,柯老夫人唯恐惹新婦不高興,將原先夫人院子裡的舊人全都換了。姑娘,咱們現在是要找那些舊人?」
「不用了。」陸曈道。
既已換人,說明柯家人想要遮掩真相。想來那些知曉真相的,早已不在人世。而那些僥倖活命的,多是一知半解,幫不上什麼忙。
還得從柯承興身邊的人下手。
陸曈沉默片刻,開口問:「今日聽萬嬤嬤說,萬福兒子前些日子迷上了賭錢?」
銀箏點頭:「是的呢,聽說為這個,那兒子都挨了兩回打。眼下倒是乖覺了,在家乖乖唸書。」
陸曈「嗯」了一聲,又問:「銀箏,你可會賭?」
「我會啊。」銀箏想也沒想地點頭,「當初在樓裡,琴棋書畫賭雞鬥酒,都要學的。不止會賭,有時候為了騙那些傻公子的銀子,還得會出千做局……」說到此處,她突然愣了一下,看向陸曈,「姑娘是想……」
有風吹來,窗外梅枝搖曳。
陸曈凝神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她道:「銀箏,我想請你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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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31 PM
第31章 偶遇他
夜裡下起了雨。
雨水淅瀝,打在小院裡新種的芭蕉葉上,聲聲蕭瑟。
陸瞳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回到了常武縣陸家的宅子,正是臘月,逼近年關,風雪脈脈。陸柔從宅子裡走出來。
長姐分明還是少女模樣,卻梳了一個婦人頭,穿件梅子青色的素絨繡花小襖,俏麗溫柔一如往昔。
陸柔見了她,便伸手來拉陸瞳的手,嘴裡嗔道:「你這丫頭又跑哪兒皮去了?娘在家叫了半日也不見回答,仔細爹知道了又要說你。等下要貼紅字了,陸謙正寫著,你快來換件衣裳。」
她混混沌沌,順從地被陸柔牽著往屋裡走去,聽得陸柔在前面低聲說:「你這一去就是許久,這麼些年來,姐姐一直把那簪子給你留著,得虧回來了……」
簪子?
什麼簪子?
陸柔為何說她一去就是多年,她去哪兒了?
恍若一聲驚雷炸響耳邊,陸瞳猛地睜開眼。
屋裡燈火暈黃,黑沉沉的天裡,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再難入夢,只默默地望著那燈黃,一直等到天亮。
待等到天亮,銀箏也起了榻。二人將醫館大門打開,沒過多久,杜長卿和阿城也來了。
春既進了尾聲,又接連下了幾場雨,來買藥茶的人便少了些,正是清晨,店舖裡有些冷清。
杜長卿泡了壺熱茶,使喚阿城買了兩個燙餅來吃,權當早飯。
陸瞳走到他跟前,道:「杜掌櫃,我想同你借點銀子。」
杜長卿一口餅差點噎在嗓子裡,好容易將餅子嚥了下去,這才看向陸瞳:「你說什麼?」
「我想向杜掌櫃借點銀子。」陸瞳道:「與你打欠契,過些日子就還你。」
杜長卿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哼了一聲,越過她往裡走,不多時,又從藥櫃底下摸出一把鑰匙,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匣子來遞給陸瞳。
銀箏覷著那匣子,試探地問:「這是……」
杜長卿沒好氣道:「前幾日我就算過了,這兩月來,刨去材料,春水生淨賺兩百兩銀子。陸大夫,雖然你的月給是二兩銀子,不過我也不是佔你便宜之人,再者你替我教訓了白守義那個老王八蛋,本掌櫃很欣賞。這一百兩是給你的分成。」他艱難地將自己目光從匣子上移開,很心痛似的,「也不必給我打什麼欠契。日後再多做幾味這樣的藥茶,就算回報了。」
陸瞳意外,這人平日裡對銀子斤斤計較,沒想到這時候竟很爽快,難怪能將偌大一副家產敗得精光。
她看向杜長卿:「多謝。」
杜長卿擺了擺手,只顧埋頭繼續吃餅子。
銀箏微微鬆了口氣。
許是莫名其妙少了一百兩銀子,雖表面裝作爽快,心中到底還是難受,這一日的杜長卿很有些鬱郁。傍晚天色還未暗下來,自己先帶著阿城回去了。
銀箏把大門關上,回到藥鋪裡間的小院,陸瞳已經換好了衣裳。
衣裳是件半舊的藕灰色素面夾袍,男子款式,是銀箏從廟口賣舊衣的婦人手中收的。陸瞳將長髮挽成男子髮髻,只粗粗用根竹簪綰了,她生得單柔動人,這樣男子打扮,越發顯得白淨標緻,一眼就能瞧出女子身份。
銀箏搖頭笑道:「還得塗塗粉遮掩下才行。」
又胡亂塗了些脂粉,天色已近全黑。銀箏見外頭店舖的大門不知何時被人掛上了一抹蓬草,便對陸瞳道:「姑娘,可以走了。」
陸瞳點頭,拿起豎在牆角的竹骨傘,同銀箏一起出了門。
……
春雨清寒,總似離人低泣。
城南卻很熱鬧。
落月橋下,畫船蕭鼓,往來不絕。橋欄繫著幾百盞牛角燈,如點點銀珠,將河面照得光耀燦爛。
轉過坊口,有一清河街,因地處坊間,一條街全是茶館酒肆、賭坊花樓,達官顯宦、貴遊子弟常在此通飲達旦,或是會酒觀花。晴夜時有煙火蔽天,處處燈光如晝,一派太平盛景風流。
今夜也是一樣。
一輛馬車在遇仙樓前停了下來。
從馬車上下來個身穿織金雲緞袷衣的年輕人,面容如珠玉俊美。他身姿筆挺,並未擎傘,低風細雨中,逕自進了酒樓。
遇仙樓中一片熱鬧。處處酒招繡帶,影拂香風。姑娘們身上胭脂香氣混著酒香,將這寂寥雨夜暖得再沒半點寒意。一樓的花廳裡,有梨園子弟在唱《點絳唇》。
倒是十足的溫柔鄉、富貴場。
俊美青年進了樓裡,有紅妝麗人見他錦衣華服,儀容出眾,遂嫋嫋盈盈地朝這頭走來,伸手欲來挽這青年的手,卻被身側好友拉了一把,聽得小聲提醒:「莫去。」
麗人一怔,遲疑間,眼前人已經與自己錯身而過,餘光並未多看自己一眼。
她咬了咬唇,正不甘著,陡然又見那年輕人逕自進了樓上的雅座,不由得臉色變了變。
樓上……是貴客才能去的地方。
她忙挽了好友的胳膊,急急地掉頭而去。
樓上雅座裡,暖玉梅花香爐裡燃著沉月香。
香氣馥鬱,將月色雲紗帳也燻得多了幾分雅氣。
房間佈置得很清雅,矮几前,擺著副綠玉翠竹盆景。菊瓣翡翠茶盅裡是新鮮的雲霧茶,新摘荔枝盛在寶藍琺瑯彩果盤中,鮮豔得恰到好處。
年輕人姿態閒散,靠窗坐著,順手撩開窗前竹簾。
從此處看去,整條清河街燈景盡收眼底。夜雨霖霖,在燈籠下碎成暈黃寒絲,一隙暈黃溜進來,將青年五官襯得越發精緻奪目。
他漫不經心地側首,看著看著,目光突然頓住。
夜深微雨,簷下宮燈似明似暗,對街熱鬧門坊前,有兩人正在收傘。其中一人束著髮髻,眉眼被燈火模糊得不甚真切,只餘一雙瞳眸幽深,似長夜泛著薄薄的寒。
裴雲暎眉梢一動。
陸瞳?
這人眉眼間,竟很似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個陸大夫。
他望著燈下人,心中有些異樣。
裴雲暎對陸瞳印象很深。
因他辦差,難免遇到刀劍無眼的危急時刻,見過的女子亦不在少處。唯有那個陸瞳,與別的女子格外不同。
她生得很美麗,眼如秋水鬢如雲,弱柳扶風,不勝怯弱,看似一陣風都能將其摧折的嬌花一朵,下手卻比誰都狠毒。
裴雲暎見過呂大山的臉,整個臉頰利痕深可見骨,沒猜錯的話,當時的陸瞳,是衝著呂大山眼睛去的。
她原本想要刺瞎呂大山的眼睛。
裴雲暎垂下眼簾。
尋常女子被挾持,第一個反應不會是用絨花刺瞎刺客的眼睛。
尋常女子的花簪也不會銳如刀鋒。
那三根銀針哪裡是花釵,分明是暗器。
胭脂鋪裡甜香瀰漫,一大扇屏風前,芙蓉開得爛漫奪目。女子目光平靜得近乎冷漠,一如她被呂大山從挾持到脫身,從頭至尾,未見半分失措——
身側有人喚他:「紅曼見過世子殿下。」
裴雲暎收回思緒,看向來人。
是個梳著雙環望仙髻的年輕女子,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襯得她肌色如雪,她亦生了張風情萬種的臉,光是站著,也是芳菲嫵媚。
遇仙樓的紅曼姑娘,姣麗蠱媚,群芳難逐。多少王孫公子為搏美人一笑豪擲千金。如今美人站在屋內,對著坐著飲茶的年輕人,神情是旁人罕見的恭謹,似乎含著一絲隱隱的畏懼。
紅曼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往前走了兩步,呈給裴雲暎,低聲道:「王爺已派手下去定州尋人,軍馬監一案,如今右相插手,不便行動,王爺請世子靜觀其變。」
裴雲暎「嗯」了一聲,伸手將書信接過。
紅曼退到一邊,恭敬的垂首等待。
裴雲暎很快看完信,將信紙置於燈前燒燬,又端起桌上茶盞將茶水一飲而盡,將空盞置於桌上。
他道:「這幾日我不會過來,有事到殿帥府尋段小宴。」
紅曼忙應了。
他起身,正欲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撩開竹簾,看向窗外的對街。
雨下大了些,門坊前空無一人,只餘簷下孤燈搖搖晃晃,映照一地昏黃水色。
裴雲暎問:「對面是什麼地方?」
紅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回道:「是快活樓賭坊。」她見裴雲暎望著窗外的神情有異,遂小心詢問,「世子是在這裡瞧見什麼人了嗎?」
青年鬆手,竹簾落下,掩映外頭一場風雨。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開口:「沒什麼,認錯人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2:45 PM
第32章 賭鬼
快活樓裡,總像是裝滿了世間所有極樂。
牌九、鬥雞、鬥蟋蟀、骰子、投壺……但凡市面上有的種兒,快活樓都有了。
來此樓中玩樂的都是些賭鬼,這裡並無外頭的風雨寒氣,只有喝雉呼盧的賭徒在牌桌上,或得意若狂,或神情疲倦。無論是貧窮亦或富貴,出自侯門公府亦或是清貧之家,一旦上了賭桌,恍若褪了人皮的猴子,眼裡只有貪婪與癲狂。
角落燈下桌邊,正圍著一群人,桌上兩人對坐,一人是個穿青衣的年輕人,生得瘦弱清秀。在他對面的,則是個穿棕色褂子的男子,似乎賭得正在興頭上,雖面色疲倦,一雙眼卻熠熠閃著光。
萬全心中快活極了。
他前些日子才學會賭錢,方在興頭上,不知哪個碎嘴的告訴了他老子萬福。他老子將他好一通打,關在家裡消停了幾日。這天,在門前偶然聽得人閒話,說巷裡的賭館算什麼,清河街上的快活樓才是盛京第一賭坊。
說話之人只將那快活樓說的天上有地下無,將萬全勾得心癢癢。趁著這幾日柯大奶奶生辰要到了,他娘他老子都要在柯府裡忙生辰筵的事,萬全才得了機會偷跑出來。
他一出來,便直奔快活樓。一進來,果然見這裡什麼賭種都有。這裡人多熱鬧,不時又有賭坊的夥計端黃酒來送與賭客喝。
酒愈喝便愈是興起,愈興起就愈賭愈大。
萬全今日手氣不錯,他到了快活樓後,到現在為止,一把都未曾輸過。就他對面這個姓鄭的小子,帶來的二十兩銀子,眼看著就都要輸光與他了。
那位「鄭公子」似乎也覺得自己手氣不佳,咬了咬牙,從又掏出幾錠銀子擺在桌上:「啐,這樣賭好沒意思,不如來賭點大的!」
萬全心中暗笑,這人怕是氣昏了頭,不過到手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遂笑道:「賭就賭!」
「那就以一兩銀子為底,下一局翻番二兩銀子,再下一局四兩銀子,再下……」
「好——」「鄭公子」一氣說完,人群中先哄鬧起來。
氣氛如潮,萬全更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將袖子往上一挽,仰頭喝完夥計送來的熱酒,將骰子往桌上一置:「來就來!」
氣氛比方纔還要熱鬧,不過萬全的好運氣似乎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他連輸幾把,直將方纔贏的子兒全輸了出去,氣得鼻尖冒汗。再看對面鄭公子,一掃先前頹然,滿是春風得意。
「還賭嗎?」鄭公子問他,眼中似有譏色。
萬全有些踟躕。
他自己的銀子已全部輸光,不過……懷中尚有些銀票。
柯家的新大奶奶秦氏管家嚴苛,柯家大爺手頭緊,背著秦氏有幾處私產,每年還能收不少銀子。柯大爺怕夫人發現,前月收了幾年的租子,讓萬福替他收管著,那些銀票加起來也有小兩千。
今夜來快活樓前,萬全聽人說,快活樓不似普通賭坊,容不得寒酸人進入,得有千兩銀子方可入樓。他便撬開箱籠,將這些銀子揣在身上,權當充場面,沒料到進了此處,並無人查驗。
如今,他輸得沒了籌碼,只剩這些銀票。
萬全有些猶豫,這畢竟不是他的銀子,過幾日柯大爺是要問他爹拿用的。
對面的鄭公子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只將贏了的銀子往自己包袱裡一倒,「譁啦啦」聽得人心煩,鄭公子笑道:「萬兄還賭不賭了?不賭,小弟要回家睡覺去了——」
他面上的笑容格外刺眼,萬全腦子一熱,一股酒氣直衝前庭,喊道:「來,再來一把!」
樓上,陸曈站在欄杆前,望著正與銀箏對賭的萬全,微微笑了笑。
魚兒上鉤了。
柯承興心腹小廝的這個兒子,性子並不似他爹謹慎,要接近他,比接近萬福要簡單得多。
她不過讓人在萬全門前隨意說了兩句快活樓的消息,萬全便迫不及待地趁夜來賭坊一訪風採。
銀箏幼時淪落歡場,一手骰子早已玩得爐火純青。要引出萬全的賭癮,實在是輕而易舉。
芸娘曾對她笑言:小十七,我告訴你呀,你要是討厭誰,就給那人下毒,毒得他五臟六腑爛掉,方可解恨。
賭癮啊……
那也是一種難解的毒。
陸曈眼神晦暗,靜靜注視著樓下人。
燈下的萬全卻開始顫抖起來。
他的好運氣到頭,壞運氣卻一眼望不見底。
對方翻番看似不經眼,卻一把比一把更大,銀票流水一般的抽出去。每一次他都想,下一把,下一把一定贏回來。可是下一把,財神似乎依舊沒能眷顧他。
酒氣漸漸衝上頭來,他面皮漲紅,眼睛也是通紅的,不知輸了多少,再摸向自己懷中時,竟已空空如也。
沒了?
怎麼可能?
那可是兩千兩銀子!
萬全腦子一懵,風把外頭的窗戶吹開,一隙冰涼夜雨砸到他臉上,令他方才激動的酒氣散去,也略清醒了些。
「我、我輸了多少?」他混混沌沌地開口。
身側計數的夥計笑道:「您一共輸了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萬全茫然看向他,「我哪來的五千兩?」
他統共只帶了兩千兩銀子,哪裡來的五千兩?
「您銀錢不夠,以城南柯家府上為名,寫了欠契呀。」小夥計笑得依舊熱情,「您這是吃酒醉了,不記得了?」
萬全如遭雷擊。
他寫了欠契?
他何時寫了欠契!
他剛剛不過是在和鄭公子賭錢,他輸了很多,但五千兩銀子怎麼會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輸出去?
鄭公子……對了,鄭公子呢?
萬全抬眼看去,賭桌對面人群鼎沸,一張張嘲笑的臉正對著他,不見鄭公子的身影。
不對……不對……
他上當了!
小夥計笑問:「公子還玩嗎?」
萬全將桌子往前一推:「玩什麼玩?你們這賭坊作假,出老千騙人!」
話音剛落,小夥計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聲音也變得陰沉:「公子是想抵賴了。」
「誰想賴帳?」又有人聲音響起,從賭坊深處,走下來一身材高大的男子,這男子生得滿面橫肉,兇神惡煞,一看就讓人心生畏懼。
萬全瑟縮了一下,見這男子身後,還跟著一灰衣人。灰衣人身材瘦弱,被前面人擋了一半,看不清楚面目,依稀年紀很輕。
年輕人開口說話,聲音清冷,卻叫萬全瞬間頭皮麻煩。
他說:「曹爺,對方既想賴帳,便按快活樓的規矩,一百兩銀子一根手指。」
身邊小夥計踟躕:「可他欠了三千兩。」
那人淡淡開口:「那就把手指腳趾一併除了。」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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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51 PM
第33章 威脅
柯府這幾日分外熱鬧。
再過幾日就是柯大奶奶秦氏的生辰了,同先頭出身低微的陸氏不同,秦氏的父親乃當今秘書省校書郎。
秦父官職雖不顯,到底也比平人高上一頭。對於柯家這樣的商戶來說,能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實屬撿到寶了。
是以整個柯家上下都對這位新進門的大奶奶格外遷就討好。她的生辰筵,提前半月就開始準備。
萬嬤嬤忙了一日安排生辰筵當日要用的甜食用材,萬福也忙著交發器物以及周全柯大老爺宴請名單,二人忙完回到屋時,已是深夜。
萬福叫萬全給他倒杯水來,叫了兩聲沒聽見響兒,萬嬤嬤從寢屋走出來:「全兒不在屋裡。」
萬福的眉毛就皺了起來,罵道:「這麼晚了,又跑出去廝混!」
「說不準是有事耽誤了。」萬嬤嬤為兒子開脫,「他又不是小孩兒,你別老拘著他。」
「這混帳就是教你慣得不成樣子!」萬福有些生氣,道了一聲「慈母多敗兒」,自己先卸衣上了榻,兀自睡下了。
待這一夜睡完,再醒來時已是卯時。萬嬤嬤陪小女兒起夜,睡眼惺忪地看隔壁屋一眼,萬全床上空蕩蕩的,沒見著影子。
竟是一夜未歸。
萬嬤嬤心中有些不安,待萬福也醒了後,忍不住同他說起這回事。萬福氣道:「定是宿在哪個樓裡姑娘床上了,他眼下越發學得放蕩,等回來看我不打死他個下流種子!」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府裡丫鬟小廝都漸漸起來做活,萬全仍是沒有回來。倒是相熟的門房過來,塞給萬福一封信,道:「今兒早上門口有人塞給我的,叫我拿給福叔。」
萬福接著那封信,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他快步回了屋,將手中信打開,萬嬤嬤好奇,邊給坐在鏡前的小女兒梳頭邊問:「誰給的信?」
她問了一句,半晌沒聽到萬福回答,不由地抬頭一看,就見萬福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活像是被人劈了一刀。
萬嬤嬤嚇了一跳:「怎麼了?」
萬福一言不發,匆匆進了裡屋,翻倒起屋裡箱籠來。箱籠藏在衣櫃最底下,放著冬日的厚衣裳,素日裡鮮有人翻動。如今箱籠被打開,裡頭衣裳被刨得亂七八糟,最下頭空空如也。
追進屋的萬嬤嬤見狀,問:「這是在幹什麼?出什麼事了?」
萬福手在箱籠底下掏了兩把,臉色越發慘白,只抖著嘴唇氣道:「孽子……孽子!」
萬嬤嬤一頭霧水:「你倒是說明白!」
萬福氣怒:「你教的好兒子,昨夜偷了我給大爺收的兩千兩租子去快活樓賭錢,輸光了不說,還欠了人三千兩。人家說不交齊銀子不放人,寫信來要錢來了!」
萬嬤嬤聽聞此事,如遭雷擊。一面責怪不孝子做出這等荒唐事,一面罵那快活樓吃人不吐骨頭,又哭自己命苦,最後,萬嬤嬤慌慌地看向萬福:「當家的,你快想個辦法,全兒不能一直留在那裡!」
萬福本就氣得面如金紙,又聽萬嬤嬤一番哭鬧,越發大怒。卻又擔心著兒子,他統共就一兒一女,兒子雖不成器,到底還是流著他的血。
只是如今欠的銀子實在太多,他雖是柯大老爺的貼身小廝,可柯家給的月銀也不過一月一兩銀子。從前還能撈些油水,自打秦氏進門後,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再難得到好處。
別說三千兩銀子,就算將他所有家產變賣,都湊不齊一千兩。
何況,萬全還將柯大老爺的兩千兩給挪用了……
老妻和幼女在屋中的哭聲擾得萬福頭疼,他咬牙道:「對方讓我去快活樓接人,我先去求一求,看能不能緩些時日。」
萬嬤嬤連連點頭。
萬福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叮囑:「別哭了!那壞種用了大爺的租子,暫時還沒被發現,此事莫要聲張,想法子遮掩住,否則事發,我也保不住他!」
……
萬福尋了個由頭,說要出府替柯承興買點鋪子上要用的紙襯,同柯承興告了小半日的假。
得了柯承興應允,萬福便匆匆出了門。
他心中有事,又擔心又急怒,一路直奔快活樓。方到快活樓門口,門口有個小夥計攔住他,說主人在隔壁茶館等著他相見。
萬福便去了夥計給他指的茶館。
茶館叫竹裡館,是清河街盡頭的一處茶室。雖地處鬧市,卻由鬧中取靜,獨獨闢了一方竹林。茶室就在竹林裡,清幽雅靜,桌椅皆為紫竹材質。從雕花窗欄看去,院中清風寂寂,松竹青青。
萬福走了進去,見這雅室很寬敞,最左邊靠窗有一面桌子。桌上擺著一壺蓮芯茶,兩隻青瓷蓋碗,紅漆描金梅花茶盤裡盛著翠玉豆糕,顏色配得恰到好處。
似乎在特意等他過來。
屋子裡沒見著其他人,萬全不在這裡。
萬福在桌前坐下,方坐穩,就聽見一個女子聲音:「萬老爺來了。」
他心中本就緊張,聞言嚇了一跳,下意識去尋聲音的來源。才發現這雅室中右面,垂下的青色紗竹簾後,竟影影綽綽顯著一個人影。
這紗簾後坐著人。
他慌張一刻,反而慢慢鎮靜下來,道:「不敢稱老爺,小姐是……」
「令郎欠我三千兩銀子未還,不得已,只得尋萬老爺前來相商。」那人慢慢地說。
萬福心中一緊。
他聽這紗簾後的人聲很是奇異,依稀是個女聲,但不知因為這雅室回音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對方聲音含混沙啞,似磨了沙般粗糲,一時聽不出年齡。
他左右看了看,試探地問:「敢問萬全如今……」
「萬老爺放心,他很好。」對方聲音平靜,「令郎如今在一處安全的位置,正等著萬老爺拿錢來贖。」
萬福心下稍寬,躊躇片刻,陪笑開口:「小姐心善,任小的那不孝子玩鬧。只是家中貧寒,一時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可否容小的緩緩,先將那不孝子接回去,等湊齊了銀子,再給小姐送來可好?」
聞言,屋子裡靜了靜。
萬福心中正七上八下著,聽得竹簾後的人開口,她說:「萬老爺想得很好,不會是想先將人領回去,再尋個藉口以柯家之勢強行賴掉那三千兩欠帳吧?」
萬福心下一沉,他的確是這麼想過。柯家雖不是官家,但如今因和太師府攀上幾分關係,說出去唬唬人也是夠的。
屆時這帳,也說不準能賴掉。
不等他說話,簾後人又笑了一聲,笑聲似含淡淡諷意:「且不說你能不能賴下三千兩的欠契,就算賴下了,令郎挪用的兩千兩私產,要是被柯大老爺發現了,恐怕也免不了死罪。」
萬福頓時失色。
自打秦氏進門,柯承興統共就這麼點私房銀子,要是被柯承興發現,萬全怎麼躲得過?
不過……這女子怎麼知道萬全是挪用了大爺的私產?
有什麼東西從心頭飛快掠過,不等他抓住,萬福又聽見對方開口。
她說:「萬老爺,閒話少敘,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回答得好,我就當著你的面將欠契撕掉。我與令郎間的債務一筆勾銷。」
萬福聞言,眼睛一亮,顧不得細想方才異樣,忙道:「小姐請問。」
簾子裡的人影抬手,端起茶盞來飲了一口,衣袖拂過桌面,發出窸窣碎響,撓得人心忐忑。
一片寂靜中,女子開口了。
她問:「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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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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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57 PM
第34章 線索
「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萬福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只道:「怎麼可能?」
簾後人輕聲開口:「如此說來,她是被太師府的人殺害的了。」
此話一出,萬福猛地抬頭:「你怎麼知道太師府?」
四周悄然無聲。
萬福突然反應過來方才心思那絲異樣從何而來,他看向淡青色的竹簾,恨不得將簾後人看個清清楚楚,問:「你是誰?」
這人上來就問陸氏的事,言談間又提及太師府。再想想萬全素日裡雖不像話,卻也不會好端端地輸掉幾千兩銀子。
但若是被人引著去的就不一樣了。
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恐怕設這麼一出局,全是為了此刻。
「你是故意引全兒去快活樓欠下巨債,你想對付柯家?」萬福咬牙,「你到底是誰?」
竹簾後,陸曈垂眸看著眼前茶盞,諷刺地笑了笑。
萬福是柯承興最信任的小廝,聽萬嬤嬤同銀箏說,秦氏進門前,柯家曾換過一批下人,尤其是陸柔和柯承興院子裡的。
萬福是唯一留下來的那位。
這位小廝年紀不小,除了忠心外,口風還很緊。或許正因如此,柯承興才會在陸柔死後仍將他留在身邊。
陸曈慢慢地開口:「萬老爺,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令郎如今的安危繫在你一人身上。」她聲音似含蠱惑,「你只需回答問題,三千兩的欠契就能作廢。你若不回答……」她嘆息一聲,「萬老爺不妨低頭,看看桌屜裡是什麼。」
萬福下意識低頭,黑漆彭牙四方桌,有扁扁的桌屜。他抽出一看,裡頭躺著一方雪白絹帕。萬福打開絹帕,隨即「啊呀」叫了一聲,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那方雪白的絹帕上,竟然躺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指!
「全兒!」
萬福喉間逸出一絲悲鳴,眼淚頓時似斷珠滾落,捧著那截斷指痛哭起來。
正當他哭得悲憤難抑時,聽得簾中人的聲音傳來:「萬老爺先別哭,不妨再仔細瞧瞧。」
萬福倏然一滯,再凝神去看,忽然一喜,喊道:「不對……全兒小指上有顆黑痣,這手指上沒有,這不是全兒的小指!」
簾後人笑著開口:「萬老爺愛子之心,令人感動。先前不過是與萬老爺開個小玩笑罷了。這斷指,是快活樓另一位欠了賭債的公子所抵。」
「萬老爺恐怕還不知快活樓的規矩,欠債一百兩,則斷一指。令郎欠下三千兩,削去手指腳趾,也還餘一千兩未還。」
「如今我與萬老爺在此商議,我的人還守著萬少爺,倘若咱們沒能談攏,一炷香後,我的人沒見我回去,便也只能照快活樓的規矩辦事了。」
簾後人問:「其實我也很好奇,不知萬老爺究竟是忠心柯大老爺多一點,還是更心疼兒子多一分?」
萬福面色灰敗。
倘若先前他還有一絲猶豫,想著與這人周旋,說些胡話來敷衍對方,眼下真是一點對峙之心也無了。那截斷指摧毀了他所有防線,令他瞬間潰不成軍。
倘若萬全真被剁了手指腳趾,可就真成了個廢人了!
他頹然看向簾後:「小姐究竟想知道什麼?」
屋子裡寂然一刻。
須臾,簾中人聲音再次響起:「我要你告訴我,柯大奶奶陸氏究竟是怎麼死的。」
萬福聞言,心中一震,目光閃爍幾下,才斟酌著語氣道:「大奶奶生了病……」
「我看萬老爺不想與我談了。」簾後人斷然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萬福忙叫住她,咬了咬牙,才道:「其實小的也不知道。當時……當時小的沒進去。」
簾後人動作頓了頓,重新坐了下來。
萬福鬆了口氣,復又嘆道:「那已經是大前年的事了。」
永昌三十七年,新年不久,驚蟄後,萬福隨柯承興去鋪子上送年禮。
柯家行商,原先在盛京也算頗有名氣,只是後來柯老爺去世後,府中瓷窯生意便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如以往,但也還能撐得過去。
每年新年過後,商行都有春宴,宴請各家大商戶。
柯承興也要去應酬。
應酬的酒樓就在城南豐樂樓,柯承興酒量不好,席間有些醺醺,吃醉了便打發萬福回去叫陸氏煮點醒酒的烏梅桂花湯來。
萬福勸了幾次,沒勸動,只得回了柯家。
陸氏聽聞,倒是好脾氣地應了。大晚上的,急急忙忙煮了醒酒湯,又乘馬車去了豐樂樓接人。豐樂樓的人說柯承興吃得爛醉,先在樓上的暖閣裡宿著。陸氏就帶著丫鬟上了樓。
因萬福是小廝,不便跟上去,遂將提前準備好的春禮先送給商行裡的人。待周全了禮儀散席,估摸著柯承興也該酒醒了,就去了樓上的暖閣。
樓上暖閣裡沒人,萬福找到了柯承興,柯承興醉得爛泥般,四周卻不見陸氏的影子。
萬福當時就有些著慌,四面去找,結果在最靠近盡頭的一間暖閣裡找到了陸氏。
萬福回憶起那一日的畫面,聲音不覺抖了抖:「當時……當時大奶奶渾身是傷,額上還在流血。她的大丫鬟丹桂就在地上,已經沒氣了。」
他嚇得就要大叫,那裡頭卻踉蹌走出個人來,是個衣著富貴的公子,神色恍惚不定,只笑嘻嘻瞥他一眼。他有心想要追上去,不知為何卻有些害怕,一面又聽榻上的陸氏傳來氣遊若絲的喊聲,便暫且拋了那頭先去管陸氏。
再沒多一會兒,柯承興也醒了。萬福心知出了大事,不敢耽誤,忙將此事告知柯承興。柯承興聽聞此事後勃然大怒,就要去找豐樂樓掌櫃尋始作俑者。萬福要看著陸氏,沒敢跟上。
屋子裡靜得很,簾後人平靜問:「然後呢?」
萬福吞了口唾沫:「大爺尋了掌櫃的,不多時又回來,神情很古怪,沒說什麼,只讓我趕緊將夫人帶回去。」
他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也不敢多問,便將陸氏帶回柯家。然而陸氏回家時衣衫不整、傷痕纍纍的模樣,難免惹人懷疑。府中便有人悄聲議論。
再然後,那些議論的丫鬟小廝,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發賣了。
府中上下明令禁止再提此事,萬福也不敢多說。
「陸氏如何?」簾後人問。
萬福道:「大奶奶……大奶奶總是鬧。」
陸氏當日那般情態,任誰都會猜度幾分。一開始瞧她被送回來時奄奄一息的模樣,眾人還猜測她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過了些日子,竟慢慢地好了起來。
但好起來的陸氏,開始頻繁地和柯承興吵架。
她吵架時聲音很大,甚至稱得上歇斯底里,口口聲聲說太師公子玷汙了她。外頭漸有風言風語傳出,為了免招麻煩,柯老夫人就令人對外宣稱,是陸柔不守婦道,勾引太師府公子不成倒打一耙。
「我們這樣的人家,如何敢與太師府對著幹?要是被太師府知道大奶奶在外亂說,整個柯家都要跟著遭殃。」萬福下意識地為柯承興辯解。
簾後人聲音淡淡:「不只是這樣吧。柯大爺是個男人,為了避禍卻主動將綠帽往身上攬,看來是要命不要臉。」
萬福噎了一噎,一時沒回答。
簾後人繼續問:「然後呢?為了以免招惹口舌,柯大爺殺了陸氏以絕後患?」
「不是的!」萬福忙道:「不是這樣。」
「本來大爺只將大奶奶關在家裡,不讓她出門,對外稱說大奶奶突染瘋疾。可是後來……後來……」他有些遲疑。
「後來怎樣?」
萬福踟躕許久,終是開口:「後來又過了幾個月,查出大奶奶有了身孕。」
「砰」的一聲。
茶盞傾倒在桌上,滾熱茶水翻了一地,打溼女子霜白的袖口。
陸曈緩緩抬眸:「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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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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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58 PM
第35章 交易
萬福覺得有些冷。
雅室的香爐裡點了明檀香,香氣馥鬱清雅。簾後人聲音平靜,卻又古怪粗糲,拂過人身,讓人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萬福定了定神,繼續道:「郎中確定大奶奶有了身孕那一日,大爺和老夫人都慌了神。」
「當天夜裡,有一輛馬車來到府上,來人見了大爺,和大爺說了些話。時候不長,只有一炷香左右。」
簾後人問:「來的可是太師府的人?」
「小的沒進屋,不知對方什麼身份。」萬福頓了頓,又怕簾後人不滿意,忙補上一句,「不過來人走時,大爺送到門口,估摸身份應當不低。」
「第二日,大爺又和大奶奶吵架,小的在門外聽見大爺責罵大奶奶,說大奶奶先前買通了府裡下人往外面送信。他倆吵得很兇,我本來想去勸,大爺連我一塊罵出去,我便只好去找老夫人來。誰知……」
萬福眼底閃過一絲驚悸。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帶著柯老夫人匆匆來到院子裡的情景,已近夏日,滿院紅蕖燦然豔麗,一片碧綠漣漪中,有人的雪白衣袂起伏漂浮,如一方素白縞色,悽豔又悚然。
陸氏投了池。
人撈上來的時候已沒氣了,柯大爺跌坐在一邊,神情如紙般蒼白,嘴裡不知在喃喃什麼。
柯老夫人嫌不吉利,又怕外人多舌,很快將陸柔收殮入葬了。這之後,府中便不敢再提起陸柔的名字。
簾後人道:「柯承興殺了陸氏。」
「沒有、沒有!」萬福惶然喊道:「大爺很疼大奶奶!」
對方諷刺一笑,提醒:「但柯家在陸氏死後,立刻與太師府搭上了關係。」
萬福說不出話來。
這是事實。
陸柔死後不久,就是太師府老夫人生辰,不知為何,那年太師府獨獨點了柯家的窯瓷杯盞碗碟。柯家窯瓷在盛京算不上獨一無二,無論如何,太師府也不該瞧上柯家。
一夜間,柯家被商行奉為上賓,鋪子裡的生意比老爺在世時還要更上了一層樓。
一切就是從陸氏死後發生的……
萬福從不往這頭想,不是因為他想不到,而是因為他不敢想。
若陸氏真是被柯承興所殺……
簾後人又問:「陸氏的兄弟又是怎麼回事?」
萬福本就心亂如麻,聞言一愣,對方竟連陸謙的事也知曉?
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不願再繼續說下去,卻見簾後人的影子晃了晃,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萬老爺,欠契在此。你我的這場交易,還有半柱香時間。」
萬福下意識看向香爐前,明檀香燃了一半,還剩半截。分明是寧心靜氣的香氣,卻叫他越發惶惶。
只是萬全如今還在對方手中……
萬福心一橫,咬牙道:「陸家二爺的事,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奶奶入葬後不久,陸二少爺就找到了柯家,小的聽聞他去同大爺和夫人鬧了一場,之後就不歡而散。」
「……再然後,小的聽說陸二少爺犯了事,審刑院的詳斷官范大人治了他死罪。再後來,就沒怎麼聽聞他的消息了。」
簾後人沉默。
萬福看向簾後,語氣一片懇求:「小姐,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求你放過全兒吧!」
他起身走到簾後,不敢貿然掀開竹簾去看對方的臉,只「咚咚」朝人影磕了幾個響頭。
對方嘆息一聲:「萬老爺說的話,雖不真切,勉強也有些份量。既如此,這張欠契就還你。」
只聽「嘶——」的一聲,竹簾被人從一旁撩起,一隻雪白的手從裡伸了出來,還未叫萬福看清,就有兩張雪片從簾後飄飄搖搖地落到他腳邊。
萬福撿起來一看,竟是萬全寫的三千兩欠契,被撕成兩半。
他心中一喜,忙又將那欠契撕得更碎,再把碎紙揣進袖中,又央求道:「小姐,那全兒……」
簾後的人影捧起茶,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才道:「萬老爺,我剛剛說,你說得好,便將欠契撕了。但我沒說過,你說得好,就放人。」
萬福臉色一變:「既沒有欠債,快活樓焉有不放人的道理?就算是賭坊規矩,欠債已清,莫非還要一直扣著人不成?」
簾後人輕笑道:「萬老爺不必生氣,不提別的,你真的覺得,令郎現在歸家,是件好事嗎?」
「什麼意思?」
「萬老爺似乎忘了,三千兩的欠契作廢,可令郎實實在在挪用了柯大爺私產之事不是假的。以萬老爺之家資,要湊夠兩千兩好像有些困難。偷竊主子財物的奴才,一旦被發現,打死也是輕的。又或者,」她笑道:「萬老爺與柯大爺主僕情深,萬老爺篤定就算柯大爺發現自己銀子沒了,也不會怪責令郎,放令郎一條生路?」
萬福手心登時冒出一層細汗。
柯承興會放萬全一條生路嗎?
不會的,或許從前會。但如今秦氏管家,柯承興手頭緊得很,這兩千兩銀子好容易瞞著秦氏藏下來,要是被柯承興發現,別說是萬全,就算是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簾後人又道:「或許萬老爺想,不如將今日與我見面一事對柯大爺和盤託出,或許柯大爺會體諒你的苦衷,與你一致對外,反將令郎的錯處輕輕揭過。」
萬福心中一跳,他的確是這樣想過。對方既是衝著柯家而來,對萬全設局,將此事告訴柯承興,或許柯承興會放他們一線生機。
他看向簾後的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駭然,這人……怎會如此度量他心?
對方輕輕一笑:「萬老爺真是忠心,或許正因如此,柯大爺才對你如此看重。不過,陸氏死後,柯大爺還能留你在身邊,正是因為你從不多問陸氏有關,口風也嚴,哪怕對著你的妻兒都不曾吐露一言半句。」
「今日萬老爺將此事告訴我,或許柯大爺會想,你將此事告訴我,難不成就沒有告訴過別人?也許令正、令郎也都聽過此事。」
「就算真沒有也沒關係,只要讓柯大爺如此覺得,就可以了。」
她道:「柯家往日伺候陸氏的那些丫鬟,萬老爺不是已經親眼見到其下場了嗎?」
一席話說得萬福骨寒毛豎、驚魂魄散。
要是讓柯承興懷疑萬全也知道了此事,無論如何,萬全都逃不過一死了。
這人一開始,就對他勢在必得。
萬福委頓在地。
凡所作為,必為利益圖謀。對方對柯家事瞭如指掌,又步步緊逼,分明是要用他來對付整個柯家。說起來,柯家自打攀上太師府開始,瓷窯生意蒸蒸日上,眼紅的同行不在少數。或許是得罪了什麼人也說不定。
對方想用陸氏之死來對付柯家,他一個做奴才的只能任人擺佈。甚至今日這竹簾後的女人,也許只是個嘍囉,背後真正的主子,甚至都未露面。
萬福面如死灰,失神地問:「小姐想要做什麼?」
「我想請萬老爺為我做事。」
「萬老爺若答應,我便讓人好好照顧令郎,直到此事徹底平息。」
「若不答應也無妨,我會在今夜將令郎送回,同時告知柯府令郎挪用私產賭錢一事,順帶當著令郎的面提一提陸氏。」
萬福猛地抬頭。
簾後人聲音不疾不徐:「萬老爺放心,我不會傷害令郎,也不會對你咄咄相逼。萬老爺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寫信送到快活樓。」
她起身,影子在青色竹簾後勾勒出一抹朦朧暗跡。
「但我這人耐心不足,等不了太久。」
「所以,」她淡淡開口,「明日酉時前,給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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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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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2:59 PM
第36章 陪葬
陸曈戴上冪籬,出了竹裡館,銀箏從外頭迎上來。
她走到陸曈身側,低聲道:「姑娘,銀票已經盡數交給曹爺了。」
陸曈點頭:「好。」
快活樓的曹爺,原本無賴出身,不知從哪得了運道,攀上了貴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開了一處賭坊。
曹爺從前就是在賭場放債吃利錢起家,膽子本就大,如今有貴人在身後撐腰,更不將人放在眼裡。當日陸曈去賭坊,曹爺不是沒看出來銀箏出千設局,不過,當陸曈將銀箏贏來的兩千兩銀票交給曹爺時,曹爺便很樂意幫陸曈這個忙了。
曹爺只要銀子,至於底下的暗湧官司一概不管。何況能在城南開賭坊的,背後焉能沒有大樹倚靠?就算萬全搬出柯家,可萬福終究只是柯家的小廝。
一個小廝,曹爺還真不放在眼裡。
有關曹爺的事,是先前在醫館裡無事閒談時,從杜長卿嘴裡得知的。他從前是浪蕩子,盛京但凡有個青樓賭坊,他比誰都門兒清。隨口那麼一提曹爺的話,卻叫陸曈記在了心上。於是設了這麼出局,請萬全入甕。
如今曹爺得了偌大一筆銀子,便順手人情幫著陸曈扣下萬全,也叫陸曈省了許多事。
銀箏看先前喊來的馬車已經到了,忙拉著陸曈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在盛京街道上轉了好幾圈,陸曈與銀箏又倒換了幾次,確定無人跟在身後時,二人才姍姍回到醫館。
醫館裡,杜長卿正趴在藥櫃前看雨,見二人回來,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陸大夫,大雨天還往外跑,你也不怕溼了鞋。」
銀箏一邊收傘,一邊瞅著他:「反正醫館裡這幾日買藥茶的人少,杜掌櫃一人就夠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杜長卿呵呵笑了兩聲:「還挺有雅興。只是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娘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叫一碟鵝油卷,那才叫人間樂事……」
他兀自說得沉醉,一抬眼,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裡間,對他眨了眨眼:「她倆進去了。」
杜長卿惱道:「沒禮貌,倒是聽人把話說完啊!」
陸曈此刻,著實沒什麼心情聽杜長卿的顯擺。
繞過小院,進了屋,銀箏幫陸曈將被雨打溼的衣裳脫下,換了一身灰藍的素羅薄衫,又將溼衣裳拿到簷下裡去洗了。
陸曈在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的竹節舊筆筒裡斜斜插著兩隻狼毫,窗前擺著筆墨。
這是銀箏從屋裡的黃木櫃格子中翻出來的,許是從前住在這裡的主人所留舊物。銀箏有時候會在窗前寫字,映著梅枝,臨風伴月,頗有意趣。
陸曈很少寫字。
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院子裡碾藥,今日卻坐在桌前,取了紙筆,又蘸了墨,寫了個「柯」字。
字跡與銀箏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陸曈望著那個「柯」字,微微失神。
父親是教書先生,家中三個孩子課業皆由父親親自啟蒙。陸柔的字溫潤閑雅、秀妍飄逸。陸謙的字結體謹嚴、遒勁莊重。唯有陸曈寫字,胡畫一氣,喜怒隨心。
父親總被她交上來的書法氣得跳腳,愈罰愈草,愈草愈罰。於是陸謙背著父親尋了一本字帖,偷偷塞給她道:「這是名家程大師的字帖,他的字詭形怪狀,志在新奇,比別的字帖更適合你。你好好寫,別再亂畫了,省得爹成日罵你,聽得人心煩。」
陸曈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她意,於是將字帖翻來覆去地摹,都快將帖子摹爛了。後來才知道,那字帖貴得很,足足要一兩銀子,陸謙為了攢錢買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書稿。
陸曈望著白紙上的黑字。
那本字帖早就不知道遺失到哪裡去了,但如今一落筆,竟還是當年的字跡。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提起筆,在「柯」字後,添了「戚太師」與「審刑院」兩個名字。
今日她見了萬福,萬福雖有所隱瞞,但很明顯,整件事情的脈絡已經非常清晰了。
永昌三十七年,驚蟄後的三月,陸柔在豐樂樓中不幸遭遇太師府公子凌辱。
柯家畏懼太師府權勢,將此事按下,甚至為求發達,不惜變做倀鬼,將陸柔鎖在家中,污衊她染了瘋病。
但陸柔並非逆來順受之人,遭此橫禍,無論如何非要討個公道,更不願意被當作瘋子囚禁於柯府之中,於是寫信寄往常武縣向陸謙求助。
陸柔寫信一事不知為何被柯承興知道了,同時柯家發現陸柔有了身孕。同年六月,太師府的人同柯家施壓,於是柯家、或者說柯承興殺陸柔滅口。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為何前一日太師府來人,第二日陸柔就投池,並在陸柔死後不久柯家的窯瓷生意得太師府中看重。
種種行徑,更像是太師府威逼利誘,以陸柔性命換取柯家騰達。
陸柔死後不久,陸謙進京,先進柯家質問陸柔之死,之後不久,陸謙鋃鐺入獄,審刑院詳斷官范大人治罪陸謙。
陸曈在「審刑院」三個字上,重重打了一個圈。
陸謙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莫名其妙背上這樣一個罪名。看上去正像是因陸謙之行,連累父親與母親都一併出事。
陸謙發現的線索,一定很重要……
陸曈握緊了筆。
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是三月得到了陸柔死訊,可那時候陸柔分明還活著。是誰買通了、或者說誤導了常武縣的四鄰,到底是何人有這般大的手筆?
僅僅一個太師府,就能這樣隻手遮天嗎?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銀箏洗完衣裳晾好,從外頭進來,見陸曈寫在紙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猶豫了一會兒,銀箏才開口道:「姑娘今日見了柯大老爺的小廝,如果他願意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陸家平反嗎?」
「平反?」陸曈望著窗外,低聲自語。
時節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色不如以往澄淨,黑雲翻墨,有輕雷滾響。
她抬頭,幽冷黑眸映著濃雲,似有戾氣一閃而過。
平反做什麼?
真相又有什麼用?
陸柔被汙,不願忍氣,拼了命地想要求一個公道,結果被溺寒池,成為芳魂一捧。
陸謙心痛長姐,心懷正義,不顧世情涼薄也要親自奔走搜尋證據,結果聲名盡毀,到死也沒能扒開真相讓天下窺見。
還有她的爹娘,做好人做了一輩子,卻落得那麼個滅門絕戶的悽慘下場。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嗎?
就算平反,就能讓那些人惡有惡報嗎?
戚太師既然能買通柯家,買通審刑院,或許未來還會買通大理寺,又或者他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會治他死罪,關個三五年便又放出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可她陸家的四口人命卻不會再回來了。
憑什麼?
憑什麼權宦的命就要高貴,平人的命就要低賤?
憑什麼他們害死一門四口人,卻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陸曈道:「不,我不打算平反。」
銀箏訝然望著她。
少女身形單薄,烏髮微溼垂在肩頭,在寒風細雨前,如被雨澆淋的一灣微雲,茫茫易散。
她低下頭,盯著白紙上狂草般的字跡,慢慢地伸手將紙揉皺,又置於燈前燒掉。
白紙轉瞬成煙燼,又被風吹走。
「我姐姐已經死了。」
陸曈喃喃道:「我要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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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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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18 PM
第37章 青蓮盛會
第二日雨停了。
趁著有太陽,銀箏將發潮的被褥拿到小院裡曬曬。房簷下牽了粗線,半舊的玫瑰色捏邊薄毯掛上去,撒上一層日光,小院裡也多了幾分暖意。
杜長卿從外頭的小窗頭瞟了一眼,道:「銀箏姑娘,院裡都被被子曬滿了,你倒是騰點地兒曬曬藥啊。」
銀箏捋著被角的一個褶兒回說:「藥材日日都在曬,這褥子再不曬曬就要發黴了。再說杜掌櫃,」她看了杜長卿一眼,「您給姑娘和阿城發月給,又沒給我發月給,這曬藥的事也不歸我管。」
杜長卿一噎,不好反駁銀箏的話,悻悻地出去了。
待進了外鋪,阿城在擦桌子,陸曈在整理藥櫃。
再過半月就要立夏了,這些日子雨水多,楊花不如先前擾人,來買鼻窒藥茶的人少了許多。杜長卿忙過前一陣子,眼下又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往長椅上一倒就開始看閒書。
陸曈在藥櫃前,拉開櫃屜一一核對裡頭的藥材,邊問杜長卿:「杜掌櫃,盛京近來有什麼熱鬧可瞧嗎?」
杜長卿一愣,狐疑地看向陸曈:「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也不看他:「我看最近來醫館買藥的人少,又罕有病人前來尋醫,打算同你告假休息兩日。我和銀箏初來盛京,對附近不甚熟悉,所以問問你,近來可有盛會或廟集,好去開開眼界。」
這話一提,杜長卿瞬間就來了興趣,只坐直身子笑道:「陸大夫,這你就問對人了。本少爺當年在盛京也是遊山玩水,沒有哪處熱鬧是不知道的。至於你說的盛會或廟集……」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要說最近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了。」
陸曈盤點藥材的動作一頓:「青蓮盛會?」
「你知道的嘛,」杜長卿攤手:「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廟,每年都要做幾次會,不是觀音會就是地藏會,好騙些香燭燈錢。」
「萬恩寺最熱鬧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就說四月初一那天,菩薩睜眼,要是有什麼罪孽深重的,就去放生清洗業障。要是有什麼心願未遂的,就去點燈誠心祈禱,菩薩會保佑善心人心想事成,犯惡者廣積陰德。」
「這些東西我是不信的,不過信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一到四月初一,就跑到萬恩寺裡燒香祈福。」
「我爹還在的時候,年年都要拉著我去,非要我燒頭香,又是送油又是捐米,求菩薩保佑我出人頭地,到頭來我還是個廢物,可見這菩薩是不靠譜的,光拿錢不辦事,不是什麼好貨色。」
他說得不見半分恭敬,只道:「雖然菩薩不怎麼樣,但青蓮盛會你還是可以去瞧一瞧,四月初一那天,會點大法燈在青蓮池中。法會完後,萬恩寺還有好多賣小吃佛像的攤販,那山上風光也還行,遊人不少,熱鬧起來比得上新春廟會。如今新春廟會你是趕不上了,青蓮盛會還能擠一擠。」
杜長卿見陸曈聽得認真,似對他口中的盛會極感興趣,越發來了興致,細細地說與陸曈聽:「那萬恩寺也不小,分了好幾殿供奉的菩薩,我是認不清哪位是哪位的了。只知道東殿是求姻緣的,西殿是求學業的,南殿是求財運的,北殿是求康健的。你去之前先打聽打聽,可別求錯了人,原本想求個財運亨通,不小心拜了個求子娘娘,這拖兒帶口的,醫館也住不下……」
「……青蓮法燈是要放在法船上點的,我小時候有一次背著人偷偷爬上法船,結果掉下來,差點沒淹死。我爹揍得我三天沒下床,不過你應當也不會偷偷爬上法船。」
「……做法會那天還會有放生禮程。那些商戶官家買個幾千筐王八泥鰍就往池子裡倒,我聽說法會完了後和尚們會把那些泥鰍撈起來炒來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有一次去的時候,偷偷進了他們存放生泥鰍的後殿,就繞過樹林後走條小路就到了。那後殿沒人來,水缸可真大,我撈了最肥的烤來吃,有點腥,可能是因為沒放鹽。」他陷入美好回憶,神情似有沉醉。
阿城忍不住打斷他:「東家,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對菩薩不敬,還吃了人家放生用的泥鰍,菩薩才不保佑你出人頭地呢。」
「胡說八道!」杜長卿罵他:「我吃兩條泥鰍怎麼了?那我吃完了還給菩薩磕了個頭呢,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怎麼還能抓著不放?菩薩能這麼小氣嗎?」
阿城只好閉嘴。
杜長卿說得瑣碎又詳細,銀箏出門了一趟,回來之後杜長卿居然還沒說完,遂又等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杜長卿口乾舌燥,再也沒可說之物後,這人才道:「總之,外地人來盛京,多少都要去青蓮盛會瞧一瞧。你今日聽我說了這麼久,估計想不動心也難。我看,四月初一我就容你一日假吧,你去瞧瞧,不過山上路遠,最好提前半日出發。回來時記得幫我帶點兒萬恩寺的杏脯……」
陸曈微笑著應了,將藥櫃整理好,同銀箏走到了裡舖去。
一進屋,銀箏就湊近她低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遞信過來,說今日一早萬福去了快活樓,只讓人帶了一句話,他同意姑娘說的。」
陸曈輕輕嗯了一聲。
萬福答應替她做事並不意外,柯承興只是個主子,而萬全卻流著萬福的血。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況以萬福的頭腦,早該想到柯承興當年能為陸柔滅口別的知情下人,未必不能滅口他萬家。
人總是自私的,趨利避害是常人本能。
銀箏問:「眼下萬福答應為姑娘做事,就好辦多了。姑娘如今打算怎麼做?」
陸曈沒說話,走到桌腳下的醫箱前蹲下身來,打開箱蓋,從裡頭找出一個布囊。
「四月初一,是萬恩寺的青蓮盛會。」
她將布囊裡的東西拿出來,緊緊捏在手中。
「青蓮盛會,菩薩睜眼。」
陸曈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開口:「這樣好的日子,窮兇極惡之徒,當受獄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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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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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19 PM
第38章 心中有鬼
天氣越發熱了,晝日變長了些。
已近夏日,院落裡的芍葯被日頭曬得久了,有些打蔫兒,殘紅藏在翠葉中,不如往日嫣然。
柯府院子裡,一大早,秦氏就在斥責下人。
「這府裡下人都是怎麼做事的,這麼大一淌水也沒瞧見?我昨日讓人新換的絨毯,今日就印了水印,沒得素日裡慣著你們,個個都學得懶怠!」
柯承興剛換了衣裳出來聽到的就是秦氏在訓人,不由皺了皺眉。
他走到外頭,輕咳一聲,緩了語氣道:「怎麼又在生氣?不就是弄髒了毯子嘛,許是昨夜下雨,哪個丫頭不小心帶進來的。」
「什麼不小心,哪個不小心能淌這樣大一灘水?」秦氏柳眉倒豎,「你且來看清楚,這腳印這樣清楚,像是特意踩上去的。不行,萍兒,你去叫院裡的丫頭都進來,一個個拿鞋比對,我今日非得將這殺千刀的找出來不可!」
柯承興聽得頭疼,忙找了個由頭避開了。
待出了屋,萬福給他端了杯茶來漱口,柯承興用了,隨口問:「怎麼有些日子沒見著萬全了?」
萬福目光閃爍幾下,笑道:「虧得爺惦記,前幾日他莊子上的表哥來了,兩兄弟合議上山玩去,我沒料管他,任他去了,得過幾日才回。」
柯承興點頭:「他年輕,多走動走動也好。」
萬福忙笑著應了,又走了幾步,柯承興嘆了口氣:「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幾日睡得不好,一夜要醒四五次。有時睡了,忽地驚醒,一看時候才四更。」
萬福提議:「不如尋個大夫來瞧瞧?」
柯承興想了想,便同意了。遂又拿了帖子去請了一個相熟的大夫來,大夫把了脈相瞧了病,也沒發覺什麼不對,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就離開了。
大夫離開後,萬福見柯承興仍舊有些鬱郁,寬慰他道:「老爺寬心,許是天氣熱了,人不舒坦。等這幾貼藥服了再瞧瞧。」
柯承興點頭,又去外頭轉了一圈,待回到屋,發現秦氏正坐在屋裡生悶氣。
柯承興笑著上前握住她肩:「可找出來那泥腳印是誰的了?」
「沒有!」秦氏沒好氣地撥開他手,「你說奇不奇,這院裡的丫鬟都對了一遍,愣是沒找出那腳印的主子,真是見鬼了!」
柯承興就笑:「找不出便罷了,一塊毯子而已,明日再買一塊就是了。」
秦氏冷笑:「說得那般容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口氣才這般大」她絮絮地說了一氣,嘴舌又快,周圍還有丫鬟婆子伺候著,說得柯承興面紅耳赤,忍了許久,終於逃進了書房。
待進了書房,柯承興適才鬆了口氣。
他實在是很怕這個夫人。
說起來,秦氏長得也算俏麗,亦是小官之女,論條件,實屬柯家高攀。但許是家中嬌慣,秦氏性子便跋扈了些,一到柯家,先將管家之權抓在手裡,性子又潑辣。柯家鋪子裡的進項入帳,柯承興都不敢隨意取用。
柯老夫人總勸他暫時忍耐些,等誕下嫡子,秦氏性情自然會收斂。但每每柯承興面對新娶的妻子,總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憋悶感。
每當這時,柯承興都會想起陸氏。
陸氏的性情與秦氏截然不同,她總是溫柔清婉,凡事以他為先,又處處體貼。她容貌也生得好,明眸善睞,蘭心蕙性,回身舉步時,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這樣的陸氏,沒有男人不會被她吸引,所以豐樂樓中,她才會……
柯承興猛地打了個冷顫,沒有再繼續想下去。
萬福從外面進來,替他端了些新鮮瓜果,又沏了壺釅茶。秦氏不僅潑辣,還將他管得很嚴,進門後將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先敲打一遍,縱是有心想攀扯的,見了秦氏也不敢再動作。
時日久了,柯承興難免心裡癢癢。
他問萬福:「先前叫你幫我收的租子都齊了吧?」
萬福心中一跳,不露聲色地笑道:「快了,還差一點兒。」
柯承興「嗯」了一聲,低聲道:「再過幾日,趁她生辰過了憊懶時候,你拿著那租子,隨我去豐樂樓閒一閒。」
萬福笑著應了,又回了幾句柯承興問話,這才退下。
時至快至正午,日頭越烈,順著窗外照進屋中,曬得人渾身懶洋洋的犯困。
柯承興本想躲進書房避一會兒秦氏的嘮叨,便隨手撈了本書來看,誰知看著看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接連幾日沒睡好,這一覺睡得倒很沉,還做了個夢。
夢裡他睡在榻上,床邊有個梳墮馬髻的年輕女子正低頭與他掖被子,這女子穿著件月白描金花淡色小衫,身姿窈窕玲瓏,垂著頭看不清臉,只看得見後頸處有粒殷紅小痣。
美人在懷,柯承興難免心猿意馬,有心親近,便欲坐起身摟住對方,誰知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只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自遠而近飄進他耳朵,一聲聲喚他:「老爺。」
他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又不知究竟是在哪聽過,正苦苦思索著,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一片冰涼,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就見那女子垂著頭,一滴滴冰涼水珠順著這女子烏黑髮絲滴淌下來,將他身上的被褥浸得冰寒。
「你……」
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嬌豔的臉:「老爺……」
柯承興慘叫一聲。
他猛地睜開眼,外頭日光和暖,院子裡芍葯花香沁人,柯承興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他鬆了口氣,隨即低低罵了一聲:「晦氣!」
這樣好的日子,竟無緣無故夢著了陸氏。亡妻後頸處的那顆殷紅小痣如今看著再無從前的風情可愛,反倒令人驚悸,讓人想起她死的那一日,被打撈起的屍體在日光下,紅痣似血般晃眼。
柯承興揉了揉眉心,忽而又覺得身上有些熱,低頭一看,身上不知誰給披上了一層薄毯。
這樣熱的天氣還蓋毯子,難怪捂得他出了一身汗。柯承興不悅道:「萬福,萬福——」
他叫了兩聲,萬福沒答應,遂站起身,想去門外喊人,剛走了兩步,柯承興突然頓住了。
書房門是緊閉的,自他窗前書桌前到書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溼漉漉的腳印。
這腳印沾滿水痕,彷彿來人是剛剛從水裡爬起來走到這裡,淅淅淋淋地淌出一行深色水漬。
形狀小巧,巴掌來長。
那是一行女子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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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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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19 PM
第39章 裝神弄鬼
柯府的大爺最近快瘋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書房中莫名出現了一行溼腳印。
那一日柯家大爺在書房小憩,醒來後發現自己屋內多了一行女子的溼腳印,頓時大發雷霆,喝問院子裡的丫鬟是誰,結果比對一圈,愣是沒找出腳印的主人。縱是有相近的,當日也在外院做事,甚至都沒進屋裡。
柯大爺找不出腳印的主人,便似落了心病。一開始是言之鑿鑿說院子裡有下人搞鬼,漸漸的如著了魔般,非說府內家宅不寧,有鬼魅作祟。竟不顧秦氏的阻攔去請來道士做法。
道士來柯宅逛了一圈,說柯宅有祟氣纏繞,需要做法驅邪。於是在院中擺了法壇,大張旗鼓地驅邪三日,領了五百兩白銀的香燭供奉使費才去了。
既是為了柯府做法事,銀錢自然得從公中支使,這叫管家的秦氏很是不滿,背著柯大爺同自己身邊的婢女抱怨:「大爺一句有鬼,就撥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那些個道士表面說是驅邪捉鬼,我瞧著就是招搖撞騙。混騙了幾頓大魚大肉,還拿走了大筆銀子,大爺怎生這般糊塗!」
身側丫鬟想了想:「大奶奶,勿怪奴婢多心,不過幾行溼腳印,何以將大爺嚇成了這樣?這世上有沒有鬼且不說,大爺那模樣,怎麼瞧著不太對勁?」
秦氏聞言,面色就變了變。
秦氏是不怎麼信鬼神之說的,她老子做官,倘若將鬼神看得過重,難免被同僚背後指點,於仕途也不順。那溼腳印的事確實讓她心中忐忑,但絕非會像柯承興那般嚇成如此模樣。
這樣著急地請人來做法事,倒像是心中有鬼。
丫鬟又提醒:「說起來,先頭那位夫人,說是發了瘋病才投了池子。會不會……」
「盡胡說!」秦氏斥道:「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那陸氏自己命短怨得了誰?難不成這也怪大爺?」
不過雖嘴上駁斥了丫鬟,柯大奶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於是晚上見了柯大爺時,秦氏就主動論起了陸氏的事,問柯承興道:「說起來,那陸氏是投池去的吧?好端端的,怎麼就想不開至此?」
柯承興方端起茶還未喝,聽得秦氏一言,面色一僵,舌頭都直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怎麼突然想起陸氏了?」
秦氏覷著他的臉色:「這不是近來做法事的人道士說,咱們府上有陰祟作怪,我想著會不會是……」
「不會!」不等她說完,柯承興就斷然打斷了她的話,厲聲道:「陸氏早就死了,這府裡兩年間都安穩著,怎麼會是她!」他說得又快又急,不知道是要說服秦氏還是說服自己,言罷將茶杯往桌上一擱:「時候不早,我去看看母親。」
柯承興匆匆出了屋,瞧著背影倒像是落荒而逃。秦氏看著桌上冷掉的茶水,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安。
卻說那一頭,柯承興出了屋,先去了柯老夫人院中。
柯老夫人幾日前受了風寒。
許是天氣變幻無常,一會兒日頭大,一會兒又下了冷雨,涼熱交替間難免受感風涼。
柯老夫人身子不爽利,這些日子就在屋中養著。柯承興一進屋,李嬤嬤正在給柯老夫人揉腿,見了他叫了聲「大爺」。
柯承興眉眼煩躁,只讓李嬤嬤先出去。
李嬤嬤會意,臨走時將屋子裡的丫鬟小廝一併喊出去了,屋中便只剩柯老夫人和柯承興二人。
柯老夫人咳嗽了幾聲,皺眉看著他:「興兒,你這幾日在做什麼?我聽秦氏說你請了道士來府中做法,搞得院子裡烏煙瘴氣,像什麼話!」
前些日子溼腳印一事,柯承興並未告訴柯老夫人。一來是柯老夫人身子受寒抱恙,說出去怕她操心,反誤了病程。二來,柯承興也疑是自己多心,背後有人搗鬼,不敢輕易結論。
不過如今,他是真的怕了。
柯承興神色驚恐,低聲喊道:「母親救我!陸氏……陸氏回來了!」
「陸氏?」柯老夫人面色一寒:「你在胡說些什麼?」
「兒子沒有胡說,」柯承興滿臉惶然,「這些日子,府裡老有些溼腳印出現,我先前以為是丫鬟帶進來的,可那些丫鬟的腳掌,沒一個和腳印對得上!這還不止,有時候兒子睡醒,發現衣裳已經疊好了,那衣裳疊得四角掖進去,是陸氏的疊法……」
他惶惶然說,柯老夫人聽得心頭火起:「荒謬,這天底下又不止陸氏一人會這般疊衣?或是秦氏,或是你們院子裡的丫頭疊的。」
柯承興搖頭:「兒子問過了,他們都說沒疊過。還有兒子的書,擺放位置也不對,是按陸氏從前的習慣擺的。半夜有時還會聽見有人啼哭。」柯承興面色慘白,恍若驚弓之鳥:「不瞞娘說,這些日子,兒子夜裡經常夢見陸氏……夢見她渾身溼淋淋地同兒子索命來了!」
柯老夫人勃然怒道:「住口!」
柯承興猛地噤聲。
屋子裡靜悄悄的,燭臺裡的火光跳躍,渡上一層淺薄火光在柯承興面上,將他雙目襯得越發悚然無神,竟不像是個活人。
柯老夫人心中只覺一陣憋悶。
這個兒子自小被家中寵著長大,素日裡別的還好,就是膽子小了些。從前老太爺在世時,便因此事喝罵過他許多次,總覺得大兒子婦人心性,難以立成大事。
直到陸氏那件事上,柯承興倒表現出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果斷與狠辣。
這反而讓柯老夫人放下心來。畢竟要擔起一門興衰,做主子的心腸狠總比心腸軟好。
然而陸氏的事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偏是在這個時候,柯承興犯了魔怔。
他自己發癲不要緊,但如今秦氏進門,要是被秦氏發現其中端倪,起了疑心,就要壞事了。
柯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並不相信鬼神之說,柯家生意做到如今地步,要說全然沒沾過血也不可能。人都死了,縱是鬼又能做得了什麼。
再說,陸氏最後落得那麼一個下場,又怨不得他們柯家,冤有頭債有主,也該去找始作俑者。
見柯承興仍舊驚魂未定的模樣,柯老夫人放緩了語氣,道:「興兒,此事多半有人暗中搗鬼,你可不能自亂陣腳。你仔細想想,要真是陸氏鬼魂,早已找你索命,故弄玄虛這些做什麼?」
她風寒還未好,說幾句便要停下來緩一陣:「我看這院中多半有人起了異心。我如今病還未好,先打發李嬤嬤助你查一查你院中的人。待我病好了,找出那人來,再要看看到底是哪路小鬼在興風作浪。」
「你如今莫要慌張,被秦氏看出不對勁。也勿要去找那些道士做法了,萬一說漏了嘴傳出去,反生事端。」
她喚一聲仍在出神的柯承興:「興兒?」
柯承興猛地回過神,正想說話,瞧見柯老夫人病容憔悴的模樣,到嘴的話又嚥了下去,只低低應了一聲。
又與柯老夫人說了幾句話,李嬤嬤進來服侍柯老夫人吃藥,柯承興才退了出去。
待一出屋子,門外的萬福迎了上來,問:「大爺,老夫人怎麼說?」
柯承興緩緩搖了搖頭,語氣沮喪:「母親不信我的話。」
萬福一愣:「老夫人連大爺也不信嗎?」
柯承興苦笑一聲:「母親一向以柯家名聲為重,只怕我這畏懼鬼神的拙行傳出去叫柯家成了笑話……她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萬福忙道:「小的知道大爺難處,大爺別擔心,小的就是粉身碎骨,也定護著大爺安平。」
一番盡忠的話說完,柯承興看向萬福的目光便流露出一絲感動,嘆道:「萬福,如今這府裡,也只有你信我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發了魔怔,唯有萬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找道士來做法一事就是萬福的主意。可惜的是,也只消停了幾日,那些道士走後,往日的異常又重新出現。
想必是陸氏的鬼魂太兇了,不過如今秦氏和柯老夫人應當都不會同意他再請一次道士。他又要再次被陸氏的鬼魂折磨,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萬福想了一會兒,突然道:「大爺,小的有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過幾日不是青蓮盛會了嗎?」萬福湊近柯承興,低聲說道:「都說萬恩寺菩薩靈得很,大爺要不趁著四月初一青蓮盛會去趟萬恩寺,求一求菩薩。佛門重地,那陸氏鬼魂再兇,總不能連菩薩都不怕吧?」
柯承興眼睛一亮,自語道:「是個好辦法。」
須臾,他一合掌,語氣有些激動,吩咐萬福道:「快快,快叫人準備些香油米燭,咱們過兩日就上萬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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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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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20 PM
第40章 臨行
萬福吩咐人準備好上萬恩寺要用的米麵香油供奉錢,自己先回了屋。
一回屋,他就從懷中掏出兩個布囊裝的香餅子,丟進火盆裡燒了。
香餅丟進火裡,即刻發出一陣奇異芳香,芳香沒入人鼻尖,沒來由地讓人心中生出一股煩悶來。
萬福忙用袖遮了口鼻。
這兩個香餅子是萬全打欠契的那位「鄭公子」隨信附給他的。要他將這兩個香餅子掛在身上。
萬福雖心中不願,但把柄被人拿在手中,只得照做。香餅子佩戴在身上,香氣很淡,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出來,佩戴這麼些日子倒也無性命之憂,除了讓人夜裡難眠,心悸不安。
對萬福來說,失眠固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對於心病纏身、一心擔心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柯大老爺來說,這份心悸不安如同雪上加霜,實在是很要人命。
「鄭公子」要萬福在柯家裝神弄鬼,偽裝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假象,好催折柯大老爺的心志。
於是萬福就按信中所說,遠遠叫人做了兩隻木頭刻的鞋模,用水一淋,便顯出兩個潤溼的腳印。
陸氏的腳不大,繡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外頭不好買,鞋模子卻可輕而易舉地做到。他再時不時地幫柯承興疊疊衣裳,收拾收拾書,言語間暗示或有女子半夜啼哭,果真叫柯承興不久就嚇破了膽。
尋常丫鬟進不得柯承興屋子,萬福卻可以,陸氏疊衣收書的習慣旁人不知道,跟在柯承興身邊的萬福卻瞭然於心。只是柯承興信任萬福,竟從未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身邊小廝。於是萬福再趁熱打鐵,提議讓道士來做場法事驅邪。
驅邪那三日,萬福沒有扮鬼嚇人,柯承興更相信了邪不壓正,一切都是陸氏鬼魂作祟。而這動靜驚動了秦氏與柯老夫人,這二人不讓柯承興繼續在府中做這些鬼神之事,走投無路的柯承興,聽到青蓮盛會這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時,自會深信不疑。
萬福暗暗心驚。
「鄭公子」實在是可怕,他根本未曾進到柯家,卻似已料到柯家發生的每一步,這樣一步步將柯承興引入青蓮盛會。
至於青蓮盛會上會發生什麼,萬福想都不敢想。
他既已做到這步,想回頭都不可能了。
萬嬤嬤從外頭進來,瞧見萬福正將燒光的灰燼掃到一處,頓時沒好氣道:「成日做這些究竟是要幹什麼?」她往前走了兩步,悄聲急問,「你老實告訴我,全兒現在到底如何了?」
萬福沒有將所有事情告訴萬嬤嬤,只告訴她萬全欠了賭債,他正想法子籌銀子去換人。只因此事事關重大,萬嬤嬤本不清楚陸氏之死的內情,要是知道了反而危險。
都不說「鄭公子」,柯大老爺也饒不了她。
所以萬福瞞著萬嬤嬤,畢竟有時候,無知反而是一種福氣。
他站起身,將竹帚往萬嬤嬤手裡一塞:「快了,再過幾日就回來了。你別被人瞧出來,大爺的銀子能瞞一時是一時。」
萬嬤嬤被他神情的嚴肅所感,下意識點了點頭。見萬福又出了門,忙向他背後追了幾步,問:「該吃飯了,你這是又上哪兒去?」
萬福沒答她的話,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
買藥茶的人少了些後,醫館裡就沒別的什麼事,杜長卿帶著阿城早早地回家去,銀箏將鋪子裡的大門關好,將剩下的藥茶罐子盤點清楚後,已是掌燈時分。
院裡燈籠搖搖晃晃,前些日子下過場雨,燈籠被雨水打溼,上頭花案被洇得模糊,越發顯得陳舊。
廚房的小窗緊閉,窗縫間漏出些橙色燈火,給小院多添了幾分柔和與寧靜。
陸曈在後廚做藥。
她近來總是很忙。杜長卿在鋪子裡發呆時,陸曈常常先回後鋪的小院,鑽進廚房中,一鑽就是幾個時辰。有時候常常忙到深夜,第二日清晨又起來開門。
銀箏走到廊上,望著窗縫間的燈火,心中也很疑惑,自家姑娘難道不會感到累?尋常人操心至此,早已憊懶不堪,偏她每日神情清明,不見倦怠。
廊前的青石缸中盛滿清水,一隻葫蘆做的水瓢飄在水面上,燈火下漾出淺淺漪紋。
銀箏定了定神,推門走進去,邊道:「姑娘……」
整個後廚間煙霧繚繞,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香氣很古怪,似乎混合著某種松香,又像是寺廟裡的檀香,既馥鬱又清淺,既明澈又濃濁。一鑽進鼻尖,彷彿被人灌進一口擱置了許久的陳年烈酒,燻得人腦脹。
銀箏一怔,下一刻,耳邊傳來陸曈厲聲的喝止:「出去!」
她鮮少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銀箏說話,銀箏嚇了一跳,快步退後幾步,順帶將屋門拉上,不知為何,心中砰砰亂跳幾下。
那屋中煙霧繚繞,不像是在做藥,還有那香……
外頭冷風吹散方纔的驚悸,小院中夜色靜謐,銀箏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她想了想,回頭尋了個杌子,搬在後廚前的廊下坐好,安心等待起來。
油燈的燈油燃了小半盞,後廚的門被打開了。
陸曈從裡走了出來,她的褐色布衣被煙燻得發灰,眉眼間隱有倦色。
銀箏站起身,輕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回過消息,萬福說一切都準備妥當,明日一早,柯家大爺出發上萬恩寺。」
她絲毫不提方才後廚中聞到的異香,只對陸曈笑道:「柯家大爺對萬福的提議深信不疑,沒想到這頭居然如此順利。」
一開始陸曈給萬福送去香餅子時,銀箏尚且有些不安。找人裝神弄鬼固然是個辦法,可柯家的那位老夫人看著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一旦被發現,找上門來,難免麻煩。
誰知陸曈送去的香餅子裡,還送了一味涼膏。萬福偷偷在柯老夫人素日用的杯盞邊緣抹上幾次,柯老夫人一吹風,不久就受了涼。
拖著病體的柯老夫人不好再操勞府中事,也只好由得萬福在柯承興身邊攛掇擺弄。
讓柯承興答應上萬恩寺,竟比預想中要容易許多。
銀箏看向陸曈:「不過姑娘,我們何時出發呢?」
陸曈淡道:「上山要半日時間,明日晌午出行,至寺中已是傍晚。過夜以後,第二日青蓮盛會。」
她垂下眼簾:「明日午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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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21 PM
第41章 文郡王妃
盛京的青蓮盛會,熱鬧比過春節新年,不止平人關注,侯府官家也常顧香火。
城南文郡王府,今夜亦是燈火通明。
當今文郡王穆晟,世承其父爵位,老郡王與先皇當初情同手足。老郡王見背後,皇上體恤先臣,對郡王府百般榮寵,王府中格外顯貴尊榮。
院子裡寂然無聲,只有琉璃風燈發出瑩瑩光影。有青衣嬤嬤端著木盤穿過院子,繞過珠簾繡幕,進了裡屋。
廣寒木七屏圍榻椅上,鋪了軟軟的墊子,上頭坐著個梳慵來髻的美人。美人穿一身蜜粉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耳邊垂著兩粒淡粉色珍珠,襯得整個人粉腮紅潤,顧盼生輝。
這便是昭寧公嫡長女,當今的文郡王妃裴雲姝。
裴雲姝乃昭寧公嫡長女,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乃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年紀比昭寧公世子還要虛長兩歲。
嬤嬤將木盤放在桌上,從盤裡端出一個白瓷碗來,裡頭盛著褐色湯藥,還未湊近,便聞到一股難耐的苦氣。
裴雲姝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嬤嬤笑道:「王妃,這是熬好的安胎藥。」
文郡王妃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蹙眉道:「放這兒吧,我等下再喝。」
嬤嬤端起藥碗,彷彿沒聽到她的話般,握住勺子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笑盈盈道:「夫人別嫌藥苦,這是郡王殿下吩咐熬下的,趁熱喝了方有好處。」
裴雲姝眸色冷了冷,身側婢子正欲說話,外頭有人來報:「王妃,昭寧公世子來了!」
裴雲姝面色一喜,順手接過嬤嬤手中藥碗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婢子芳姿忙扶住她,才往外走了兩步,就見重重夜色裡,有人前來。
院中一庭明月,燈火幽微,那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隱忽現,待走近了,簷下風燈明亮了些,也將年輕人照得更加清晰。
是個華冠麗服的年輕人,穿一件烏色繡金紋的團花錦衣,長髮以金冠高豎,越發顯得貌美奪人,在這春寒夜重裡,自成好景,似明珠熠熠生輝。
裴雲姝被芳姿攙著往前走了兩步,年輕人已見了她,只笑了笑,順手握住她手臂,將她扶進了屋裡。
待裴雲姝重新在屋裡坐下,裴雲暎才無奈說:「不是說了嗎?姐姐你身子重,不要到外頭來接我。」
「才剛懷上,都沒顯懷,哪有那麼嬌貴,走兩步都不得了?」裴雲姝嗔道。
裴雲暎掃了一眼屋內,突然輕笑一聲,聲音含著淡淡譏誚:「你堂堂一個郡王妃,查出有孕,屋中除了芳姿外,沒見幾個伺候的人,確實不夠『嬌貴』。」
「尋常人家主母懷孕,還要多找幾人照顧,郡王府沒落至此,本世子也深感意外。」
他雖是含笑的,語氣卻有些冷意。身側送藥的嬤嬤不由地面色一僵。
這位郡王妃雖生得美麗,又是昭寧公嫡女,身世容貌都不差,可惜性子並不溫柔小意,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妃又多年未曾有孕。在這府中,裴雲姝不過是擔著王妃的虛名,常被另一位騎到頭上。
如今郡王妃倒是有了身孕,可郡王瞧著也並不上心,府中下人難免怠慢。平日裡還好,郡王妃自己也掩著不叫旁人發現,偏偏今日被昭寧公世子抓了個正著。
要知道,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的裴大人,看著和煦,又生得好看,實則手段厲害又高明,連郡王都要對他畏懼三分。事實上,若非這位裴大人護著,只怕如今郡王妃的地位還要更低。
嬤嬤思忖著,眼下這位裴大人進屋到現在,看也沒看她一眼,分明是故意給她難堪。她不敢惹怒對方,只好笑著與他行禮。
裴雲暎正眼也不看她,目光只在桌前木盤上一掃,落在了那碗褐色湯藥上。
嬤嬤忙解釋道:「這是郡王殿下令後廚給王妃熬的安胎藥。」
「安胎藥啊……」他沉吟著,走到桌前,將藥碗拿起來放到鼻尖下,唇角微微一扯。
裴雲姝看向他。
嬤嬤莫名有些緊張。
年輕人笑了笑,手臂微抬,那一碗湯藥盡數淋在桌角的水仙盆景中。
「不好。」他淡淡道:「太苦了,重熬一碗吧。」
嬤嬤心下一鬆,又賠著笑道:「世子殿下,藥哪有不苦的,良藥苦口……」
裴雲暎看向她,俊美的臉上笑容溫和,語氣卻帶著沁骨涼意:「那就熬到不苦為止。」
嬤嬤說不出話來。
裴雲姝默了默,開口道:「嬤嬤先下去吧,我與世子有話要說。」
那嬤嬤本就被裴雲暎迫得說不出話來,聞此特赦,求之不得,立刻帶著空碗走了。
待她走後,屋中氣氛才鬆弛了幾分。裴雲姝瞪了對面人一眼:「好端端的,你嚇她做什麼?」
「這哪叫嚇,」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我今日當著郡王府上下一刀殺了她,這才叫嚇。」
「你又胡說。」裴雲姝不願與他說這個,只將話頭岔開,「說起來,你今日怎麼突然過來了?不是說這些日子公務繁冗,脫不得身?」
裴雲暎笑道:「莊子上送來幾籃新鮮荔枝,特意給你送來。不過你身子重,不要貪多。」
裴雲姝詫然:「你先前送來的梅子我才吃完,你又送了荔枝來。真當姐姐是豬了?」她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不過你送來的梅子確實不錯,前些日子我吐得快下不得榻,用了你的梅子後,竟好了許多,眼下胃也不如先前泛酸了。」
「那可是新摘的梅子,自然不錯。」裴雲暎挑眉,「你喜歡就好。」
「我當然喜歡。縱是從前不喜歡的,眼下也喜歡了。」裴雲姝說著,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馬上要到青蓮盛會了,今年我有孕,恐怕不能與你一道去。」
自打昭寧公夫人去世後,年年青蓮盛會,裴雲姝都要與裴雲暎上萬恩寺點蓮燈祈福。只是她今年身子實在不方便,只能令人備下香燭米油,央裴雲暎一塊兒帶上去了。
裴雲暎嘆口氣:「早就料到了。」他看一眼裴雲姝,不疾不徐道:「放心,該說的話我都會幫你說的,請菩薩保佑你腹中孩兒活潑康健,平安降生,母子平安,母女平安,歲歲都平安。」
裴雲姝擰一把他的胳膊,沒好氣道:「胡說!我明明要求的是,要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趕緊遇上一位心儀的姑娘,早日成家立業,否則日後人人都有了家室,唯有他一人孤家寡人,豈不伶仃悽慘?」
「喂,」裴雲暎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的臉,我這樣的,還需求菩薩保佑?每次來你們郡王府,路上撿到的帕子都有一山高。」
裴雲姝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倒是事實,每次裴雲暎來郡王府時,這王府裡的婢子們便格外慇勤,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這院裡撲。所以後來裴雲暎再來,都不讓門房大聲通報了。
裴雲姝望著對面人,心中感慨,別的不說,自己這個弟弟的模樣身板,確實怪招人喜歡。她嫁到郡王府,人人都知她不得寵,每次夫人們花宴,她與那些貴女都說不到一塊兒去。唯有裴雲暎……那些夫人們變著法兒地來打探昭寧公世子的親事。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昭寧公世子眼光極高,長這麼大,一個喜歡的都沒有,白瞎了一張好臉。
她又與裴雲暎說了幾句,身子漸漸地乏了,芳姿扶裴雲姝上榻休息後,又將裴雲暎送到院子外。
琉璃燈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青年面上的笑容淡去,一雙黑眸比夜色幽深。
芳姿跟在他身後,低聲地稟道:「……院裡其他丫鬟這些日子都被側妃的人尋理由打發出去了,只剩奴婢一個。王妃怕生事,沒再領新人進來,不過應當撐不了多久。屋裡的茶飲湯藥都沒敢動,王妃偷偷地倒掉了……」
芳姿是裴雲暎安排進來的人。
裴雲姝是昭寧公嫡女,縱然再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府的人也不敢謀害她的性命。
但有了身孕的郡王妃就不一樣了。
郡王妃若生下兒子,就是郡王世子,這世上富貴險中求,只要利益夠大,什麼事做不出來。
所以裴雲暎令芳姿進入王府,暗中保護裴雲姝安危。
他走到一處燈火下,停下腳步,只道:「過幾日我會再送兩人進來。」
芳姿恭聲道:「是。」
「府裡人多眼雜,未必沒人看出你身份。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供出我就是。」
「是。」
「如果有人對王妃不利,保護王妃為先,只要不將穆晟弄死就行。」
「是。」
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開口:「就算弄死了也沒關係。」
濃得化不開的沉沉夜色中,花枝葳蕤,似有人影幢幢。
他往後瞥了一眼,笑了笑,語氣是漫不經心的殘酷。
「弄死了,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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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萬恩寺
第二日是個陰天。
天上黑雲沉沉,灰霧濛濛,白日也顯得昏暗。風吹得醫館簷下燈籠搖搖欲墜,陸瞳背著醫箱,和銀箏一塊兒上了馬車。
馬車是杜長卿幫她們僱好的,早早地在門口等待。
萬恩寺位於望春山頂,從西街過去,至少要走半日車程。杜長卿容了陸瞳一日的假,只讓她明日傍晚前回來關鋪子就行。
馬車一路疾行,銀箏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一面驚訝沿途的風景燦爛,一面又緊張著中途落雨,泥地難行。
好在天公作美,雖瞧著黑雲壓城,這場雨卻是到了山頂寺門前才下起來。初來時雨勢不很大,濛濛一層水幕,倒給萬木掩映中的古寺增了幾分清幽曠遠。
車伕在前面笑道:「小姐,馬上要到寺門了。」
陸瞳撩開車簾一角,順著簾隙看向窗外。
萬恩寺極大,佔地又廣,從望春山山腰起,山脈兩側石壁階梯前都雕了各色佛像圖騰。寺廟四處種滿槐樹、松竹。此時有風有雨,吹得竹林風動,暮雨打梨花,萬恩寺便如神異志怪中的古廟,隱者自樂。
然而這寺廟又極熱鬧。
許是因此廟靈驗,香火旺盛。先前上山路上已見到不少馬車,此時到了寺門,馬車更是絡繹不絕,堵得四處都是。女眷香客很多,四處都是人,山上有僧人撞鐘,鐘聲遼遠空靈,容著燒香的煙霧溟濛。
一面是熱鬧,一面是幽謐,既入紅塵又脫紅塵,既冷清又熱鬧。
陸瞳正看著,冷不防馬車被人重重一撞,將她撞得身子一斜,險些從馬車上摔了下去。銀箏忙坐直身子,又扶了把陸瞳,將車簾一掀,向外問:「怎麼回事?」
就見自家馬車前粗暴地擠進了另一輛更為寬大華麗的朱輪華蓋馬車,前頭馬車上的車伕手持馬鞭,正迴轉身來看著她們,不耐煩地開口道:「還不快讓開!驚擾了少爺,看你們如何擔待得起?」
銀箏正欲說話,被陸瞳按住手,她側頭,就見陸瞳微微搖了搖頭。
銀箏只好按捺下來。
那車伕見他們二人沒有爭辯,冷哼一聲,復又駕馬車繼續向前。在他身後,又跟上幾輛差不離的華蓋馬車,順著這人進了寺門。
銀箏氣道:「這些人好霸道,分明是我們先來的。」
陸瞳放下車簾:「看對方身份不低,爭執無益,隨他們去吧。」
銀箏點頭稱是。
既入了寺門,兩人便下了馬車,車伕牽著馬車去外頭休息去了。明日清晨蓮花法會後,會在寺門等她們下山。
陸瞳與銀箏先去了寺門負責住宿的僧人處交了十兩銀子,僧人便帶她們二人去宿院。
每年四月初一清晨的青蓮法會,觀會信眾不少,許多官家平人女眷都是提前一日上山。萬恩寺中宿處夠用,各宿處的銀錢又是不同。
譬如最外頭的洗缽園,一人一兩銀子一夜,是普通的宿間,齋飯也一般。宿在此處,是看不到裡寺風景的。
逢恩園又要比洗缽園好些,一人二兩銀子一夜,宿間更寬敞,齋飯也更豐富。香客們可在宿間園子裡走動。逢恩園中花木繁盛,清堂茅舍,也算別有意趣。
陸瞳與銀箏住的無懷園則更貴,一人五兩銀子一夜,其中長廊曲折,清溪洩雪,蔦蘿駢織,莫此為勝。至於齋飯就更講究了,總不至於辜負了這五兩銀子。
還有攬鏡園,時緣園……聽杜長卿說,萬恩寺中還有一方塵鏡園,不過,那已不是銀子能買到的宿處。唯有皇親國戚,或是位高權重的世宦之家,才能居住於此。
領路的僧人穿過長亭遊廊,往無懷園的方向走去。此時已至黃昏,寺廟各處都點上燈火,夜雨霏霏,天色長陰,一片淅淅瀝瀝。
四處都是擎著紙傘前去宿院的香客,個個行色匆匆,免得雨水沾溼衣袍。
有人的身影從遠處行過,陸瞳瞥過去,不由微微一怔。
黃昏漸深,遠處簾攏寂靜,孤燈夜雨中,年輕人側影俊秀,身材修長挺拔,他沒有持傘,冒雨行於風雨中,瀟灑又英氣,不見空寂禪意,反添幾分紅塵華美。
昭寧公世子?
陸瞳眸光一動。
上次在寶香樓下的胭脂鋪裡,這位裴殿帥雖含笑娓娓,實則心機迫人,眼下出現在這裡……
不知此處有沒有殿前司的人。
她思索間,前面的僧人見她未曾繼續跟上,有些疑惑地問道:「施主?」
陸瞳收回目光,道:「走吧。」
待又走了一柱香,眼前人煙少了些,直到了一處茂密園林,園林有長廊,長廊每隔段距離,就有間房。
此時夜色漸晚,長廊屋內都點起燈火,夜雨昏黃中,若朦朧熒蟲。
僧人雙手合十,斂眉詢問陸瞳道:「此地便是無懷園,還剩西面幾間空屋舍,施主請選一間。」
陸瞳望了長廊一眼,伸手遙遙指於盡頭一間,道:「那處即可。」
領路僧人有些詫異,好心解釋:「此間屋舍最靠裡,恐是冷寂,看不見寺中風景。」
「無妨。」陸瞳往前走去,「我不愛熱鬧,況且夜雨天黑,也瞧不見什麼風景。」
僧人見狀,便不再多說,只將二人領到最後那間屋舍前,交給她們二人門鎖的鑰匙,這才離開了。
陸瞳與銀箏推門走了進去。
屋舍寬敞,分外屋與裡屋,共置了兩張長榻,被褥都是很乾淨的。桌上放些香爐經書,許是為了香客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用。
銀箏方才將包袱放好,又有僧人送來齋飯,一碟冬瓜鮮、一碗糟黃芽,陸陸續續又送來藕鮮、拌生菜、蓴菜筍,杏仁豆腐,都是些時令蔬菜。最後是兩碗碧粳粥,一小簸吉祥果,還有一盤梅花香餅,大約是為了照顧女眷口味。
因趕了半日路,香客方到此地,難免鬆弛,再看這一桌清粥小菜,縱是再挑剔的人,也多半生出些好胃口。
銀箏擺好碗筷,見陸瞳站在窗口,遂問:「姑娘現在是要出去嗎?」
陸瞳搖了搖頭:「不是現在。」
雨下大了些,外頭不見人影。若是晴夜,從此處望去,倒也光景幽麗,然而眼下暗風吹雨,便只見寂寞冷清。
陸瞳伸手關窗,於是那一片瀟瀟愁色都被關在門外。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平靜開口:「等子夜出門。」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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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22 PM
第43章 夜雨
雷聲千嶂,雨色萬峰,整座萬恩寺都籠在煙雨中。
萬恩寺的塵鏡園中,鐘聲潺潺。
因香客眾多,萬恩寺修繕許多宿處,有費銀錢少的,也有費銀錢多的,唯有位於寺門後山處的塵鏡園,再多銀錢也買不到。
此處只接待皇親國戚、或是書香世宦的貴人。
霞光殿中,隱隱傳來吟誦經文之聲,有嫋嫋梵香縈繞大殿,青燈古寺,雨夜闌珊,端似世間幽境。
而在細雨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影,打斷了這份幽謐。
這人冒雨前來,穿過竹橋,走到了殿前。
是個金冠束髮的美貌青年,身上被雨淋得微溼,他剛走到殿前,從殿中又走出一名高大的綠衣男子,腰佩長劍,神色冷峻。
裴雲暎拂去身上雨珠,就要往裡走,被蕭逐風一把攔住。
蕭逐風道:「殿下正與淨塵大師辯經。」
裴雲暎嘆口氣:「一個時辰了,還沒辯完嗎?」
蕭逐風木著張俊臉開口:「佛經晦澀,佛法莊嚴,寧王殿下厚德積善……」
「算了吧,蕭二,」裴雲暎毫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話,嗤道:「善事常易敗,善人常得謗。這話你也到我跟前說。」
蕭逐風沉默片刻,聲音放低了些:「太后娘娘近來抱恙,殿下奉血自請手抄經書為太后祈福……」
裴雲暎「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又看了一眼殿門,悠悠嘆道:「做皇帝的兄弟,也真不容易。」
二人站在殿門前,簷下雨腳如麻,悽悽颯颯,一眼望過去,如殿前兩尊矗立的黑石。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雨,突然開口:「明日青蓮法會,你去不去點燈?」
「明日一早我要隨寧王殿下下山。」
裴雲暎只盯著雨幕:「我以為你要點燈替她祈福。」
聞言,蕭逐風神色微動,須臾後開口:「聽說你昨夜去見她了,她還好嗎?」
裴雲暎沉默,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認真道:「蕭二,要不你把穆晟殺了吧,這樣的話,說不定這輩子還有機會做我姐夫。」
蕭逐風平靜道:「她不會高興。」
「也是。」裴雲暎說完,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笑了笑,伸手拍拍好友肩膀,沒說什麼。
唯有寂寞夜雨不絕。
……
夜雨在寺中,總顯得有幾分悽涼。
但悽涼總比詭異好。
無懷園的一處屋舍中,柯承興摸了摸肩膀,覺出些冷意來,起身將窗戶給關上了。
小廝萬福蹲在地上,正替他整理著手抄的經書。
不知是多心還是真有奇效,自打柯承興來到萬恩寺後,果真沒再遇著陸氏的鬼魂了。
事實上,從他打算來青蓮盛會的那一日起,陸氏的鬼魂似也識得厲害,不如以往猖狂,不像往日一般夜夜入夢,他難得睡了兩個整覺。
因此,柯承興更將萬恩寺視作救命稻草。
縱是再兇惡的厲鬼,見了神佛也如老鼠見了貓。柯承興在桌前坐下,僧人已送上精緻齋菜,他惶惶不安了些日子,瘦得厲害,而今心下漸寬,久違的胃口重新出現,便逕自取來碗筷,大快朵頤起來。
吃著吃著,柯承興就想起了陸氏。
自打陸氏鬼魂出現,他強迫著自己不去回憶亡妻,那些噩夢已經足夠嚇人,柯承興並不想自討苦吃。但如今身在古寺,菩薩保佑,這樣的莊嚴清淨之地,他終於敢正大光明地在腦海中回憶起陸氏的容貌來。
柯承興待陸氏,其實是一見鍾情的。
他去縣裡收父親在世時窯瓷的舊帳,路行途中遇到匪徒,馬車被人劫走,車伕為救他重傷不治,而他逃了幾里地後,陡然發現自己身處陌生荒野中,求助無門。
那時天色已近傍晚,四周並無人經過,常有野獸吃人的事在荒野發生。正當柯承興心生絕望時,從書院遊學歸家的陸謙乘車經過,見他處境困難,便出手相助,帶他一同回了常武縣。
柯承興就是在那時遇到的陸柔。
陸謙帶他回到了陸家,陸家人瞧他可憐,被劫走錢財又身無分文,便收留他住下。柯承興寫信寄往盛京,請母親遣人來接。在等待柯家來人的那些日子,柯承興與陸家也算相處盡歡。
柯承興還記得初見陸柔的那日。
他剛死裡逃生,渾身泥濘,狼狽不堪。陸謙扶他到一處屋舍前,他瞧著面前簡陋屋門,不由皺了皺眉。
縣城本就不大,臨街宅屋瞧上去也實在寒酸,這樣用泥巴與乾草夯的屋頂,沒下雨還好,要是下雨,難免要漏雨。
正想著,陸謙已經衝門裡喊道:「爹,娘,姐!」
從裡傳出個清澈女聲,緊接著,從黑黢黢的屋子裡,走出個年輕女子來。
這女子梳著個雲髻,只在發間插了支刻花木簪,穿件藕荷色棉布花衫裙,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雖釵荊裙布,亦難掩麗色。那破舊的小屋,便也因為這美人變得光鮮起來。
柯承興當時便被陸柔驚豔得說不出話。
沒料到這樣的小城中,竟有如此佳麗。
他對陸柔一見鍾情,在陸家時,便時時注意這女子。陸父是個教書先生,家中僅有一子一女,陸柔的弟弟陸謙在書院讀書,再過兩年即可參加舉考。陸柔雖是女子,陸父卻如別家教兒子般地教女兒,識文斷字,詩書禮儀比盛京的學子都不差。
柯承興越發動心,待柯家來人將他接回盛京後,便與柯老夫人說了想娶陸柔一事。柯老夫人起先並不同意,認為陸家背景清貧,配不上柯家。
當時柯承興跪在柯老夫人面前很是堅持:「母親,陸家現在雖清貧,但陸家二子陸謙如今在學院唸書,聽聞學業頗有所成,未來舉考有極大可能中第,待一朝得中,陸家也算有了官身。」
「咱們商戶,要與官家結親何其不易。要是聘回尋家世好些的女子,那女子家中多半嬌慣。我在陸家呆了大半月,陸家女溫柔體貼,行事周到,又是讀過書的,知曉幾分體面。真進了家門,也斷不會無理取鬧,又因家世低平,難免對咱們敬畏三分,豈不是很好?」
柯老夫人聽聞他一席話不無道理,心中有些意動。於是遣人去常武縣打聽陸家門風人品,得到陸家人品清正的說法。又實在拗不過兒子堅持,便找了冰人去陸家說項。
親事定下得很順利。
柯承興雖是商戶出身,可生得清俊瀟灑,儒雅動人,單看外表,說是官家公子也不為過。在陸家那些日子,他又在陸家人面前竭力表現得溫和識禮,君子謙謙,陸家人都對他印象不錯。
而且那十四抬聘禮,也足夠表達了柯家的誠意。
總之,陸柔順利進了柯家的門。
柯承興得此嬌妻,焉有不足?況且陸柔不僅生得美貌,還識大體懂進退,族中子弟都在背後暗暗豔羨他娶了這樣的賢內助。
直到那一日豐樂樓中……
窗外大風把窗戶「啪」地一聲吹響,將他從思緒中驚醒。
遠處夜色沉寂,山寺在瀝瀝雨聲中如盤伏的龐然巨獸。
柯承興抬起頭,打了個冷顫,問在一邊收拾的萬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萬福看了看屋中漏刻,答道:「快子夜了。」
「這麼快?」
柯承興神色一凜,站起身來:「拿好東西,咱們這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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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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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賄神
萬恩寺乃歷經兩朝的百年名寺。
如今梁朝萬恩寺,寺中供奉正統神佛菩薩,年年四月初一熱鬧非凡。但在百年前,萬恩寺最初,前身也只是一處野廟。
據說幾百年前有個莊戶人家,家中遭劫匪橫殺,一門十口人盡數身死,唯有莊主家小兒子被家丁帶著逃出生天。
那家丁走到半道也不行了,只剩個五六歲的稚童,流亡途中路經一破廟,又餓又乏,已奄奄一息,一抬頭,見這破廟裡供奉著不知什麼尊神像,便伏倒就拜,希望那廟中神佛能睜眼體察人世苦楚,使得惡人有所業報。
那稚童拜完後不久就死了,沒過幾日,匪徒被人官差抓住。有人就說,這破廟中的神佛極為靈驗,就有富商出錢幫著塑像重鍍金身,又在這附近蓋了一座大些的廟。
這就是萬恩寺的前身。
萬恩寺香火旺盛,這傳說也不過是以訛傳訛,增些神話色彩罷了。不過寺中確有一處廢棄偏殿,殿裡有一破敗神像,不受供奉。
據寺中僧人說,這神像不屬於正統神佛,是前朝期間萬恩寺的住持留下的。後來前朝覆滅,萬恩寺重新修繕了一番,怕說不敬神佛,這神像也不好毀掉,但也無人供奉。漸漸的,那一處法殿就廢棄了。僧人們常用此殿來堆放法會上要放生用的魚龜之類。
夜雨比傍晚時分更大,山寺裡已沒了僧人與香客的影子。只有隨處可見的燈盞在法殿中搖曳,拖拽出拉長的人影。
廢棄偏殿門前,站著兩個人。
柯承興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將雨披遞給身邊的萬福。
萬福接過來,又將包袱送到柯承興手中。
柯承興掂量了一下包袱,對萬福低聲吩咐:「你就在外面等我。」
萬福點了點頭,柯承興提著包袱,將殿門推開了一條縫,悄悄進了殿中。
這法殿已經很陳舊了,不如先前在寺裡看見的那些法殿莊嚴華麗。因許久無人打掃過,散發出一股腐朽的黴氣。
柯承興走了兩步,險些被腳下的東西絆倒,藉著昏暗燈火一看,適才瞧清楚,這殿中大大小小水缸竹筐裡盛著的,都是放生要用的龜鱉泥鰍。
泥水腥氣與陳腐黴味混在一起,幾乎令人作嘔。這殿中的法燈也燃得很少,統共沒有十盞,勉強能照明,卻將法殿映得更加詭異森然。
一陣冷風吹來,柯承興不由打了個寒戰,忙加快了腳步,忍住鼻尖的腥氣,快步走到了大殿最前方的神像前。
這是一座廢棄的神像,早已無人供奉,身上的彩塑七零八落,斑駁淋漓。依稀能看得清是個青臉紅髮的男子,不怒自威的模樣。
柯承興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不敢再抬眼正視。
他尋了許久,才在神像腳下尋到個倒了的龕籠,忙扶正了,又拖來一個破蒲團,端端正正地跪好。
末了,柯承興從包袱裡掏出一把香,用火摺子點燃了。
「菩薩,老爺,神仙——」
他手擒著香,磕頭懇求道:「求您救救小的,降下神差將那女鬼捉走,免得她為禍人間。」
青霧嫋嫋騰起,神佛斂眸不言。
柯承興是來燒香的。
萬福不知從哪打聽來,萬恩寺中,各殿菩薩有各殿菩薩的司職。一殿管姻緣,一殿管學業,一殿管康健,一殿管財運。
或是管子嗣,或是管官運,但唯有這處廢棄的偏殿神像,才是管捉鬼的。
只是這神像無人供奉,又是前朝遺物,香客不會主動供奉免得引禍上身。萬福就提議,不如等子夜時分,摸到這偏殿裡上幾柱香,讓神佛知曉他內心誠意,自會接到他心中所願。
而且那陸氏的鬼魂一路跟著他,將她引入這殿中,說不準還能被神佛困住,永遠出去不得,介時,他可得解脫,後顧無憂。
萬福對他道:「老爺,都說陰司勢利,人間尚有拿人手短的道理。你多備些香火,好賄賂賄賂神仙老爺,或是辦差的僕從也行。」
柯承興雖覺得這辦法說不出的古怪,但如今他也是被陸氏鬼魂嚇怕了,所謂病急亂投醫,於是也只是稍稍一猶豫,就同意了萬福的提議。
是以今夜子時,他才帶著香燭,偷偷來此殿供奉。
柯承興沒讓萬福跟進來,是因為他對神佛供奉的內容不能被外人聽到。
他將香點了,插在佛龕裡,拜了幾拜,又掏出些紙馬疏頭,在鐵盆裡細細地焚燒。
火光映著他的臉,將他雙眼映得張皇又恐懼。
似乎可憐,言語間又惡狠狠的,只低聲絮絮道:「神仙老爺,菩薩老爺,我今日燒了香,也求您救救小的,那陸氏怨氣極重,恐為禍殺生,求菩薩老爺將她驅走,或是度化超生,也是功德一件。」
他胡說一氣,膽子越發大了些,又道:「雖此事是小的不對,但要論其因果,也怪那太師府仗勢欺人,我與陸氏原本也是對恩愛夫妻,何至於到如今地步!」
柯承興目光有些晦暗。
那一日豐樂樓中,他酒醒後,得知陸氏或遭人凌辱,心中惱怒至極,連殺了對方的心都有。聽說對方還未離去,柯承興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見到了太師府公子。
那位年輕的公子正眼也不看他,正神色恍惚地地任丫鬟整理自己腰帶。見柯承興來討說法,他身邊管家模樣的下人便塞了他一疊銀票。
柯承興自然不肯罷休,太師府的下人卻看著他笑道:「眼下不過是一場誤會,柯大老爺要將事情鬧大,太師府不過丟些面子,柯大爺日後要在盛京做生意,恐怕就很難了。」
那管家嘆口氣,關切地提醒他道:「就算柯大老爺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老夫人想想,老夫人年事已高,這種事傳出去,老人家恐怕也受不得打擊。」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
柯老夫人一心只在乎柯家名聲,而今要是得罪了太師府,整個盛京商行都要排擠他們柯家,日後豈還能好?
況且,他們也不敢得罪太師府……
柯承興沒辦法,只能咬牙受了。
他平白無故得了這麼場禍事,還未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醒轉來的陸氏先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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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所求
陸氏的反應柯承興不曾料到。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亡妻一反往日和順,歇斯底里地要去告官。這動靜也驚動了柯老夫人,於是柯老夫人也得知了一切。
母親比他更為果決狠辣,只讓他將陸氏關在屋中,對外稱說陸氏得了瘋病神智不清,說些沒道理的胡話。又將院中議論的下人賣的賣,配的配,遠遠驅逐了出去。
陸氏見狀,許是看出了什麼,於是背著他們,偷偷買通下人給常武縣的陸家送信。
這也罷了,更糟糕的是,她還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該是豐樂樓那一夜留下的。
大夫走後,柯承興望著這一通爛攤子,不知該怎麼辦。
陸氏腹中的孽種不是他的,要說起來,該一碗湯藥灌下去,省得自尋麻煩。總不能生下來,叫他給別人白養兒子。
但柯老夫人卻打斷了他吩咐人煮墮胎藥的話,只讓人傳信給太師府,請太師府的人前來相商。
那時的柯承興不解,詢問柯老夫人:「母親,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太師府那位公子還未娶妻,不可能先有外室子,這孽種生下來又養在何處?難不成養在我們柯家!」
「糊塗。」柯老夫人搖頭:「太師府愛惜名聲,必不會留下這個孽種。我讓你先別給陸氏灌藥,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
柯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開口:「陸氏原本是你的人,卻被他戚家強佔了,只用點銀票就想打發我們,真當柯家是好欺負的?當初我不在場,容得他們家輕易全身而退。這陸氏如今有了身孕,反倒是一件好事。」
「咱們柯家的生意,自你父親過世已經日漸衰微,如今借陸氏,倒和太師府攀上了關係。有這樣的關係,何愁生意不蒸蒸日上。」
「你啊,還是太年輕了。」
他望著柯老夫人枯槁的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當天夜裡,太師府來人了。
還是那位笑容和氣的管家,這回帶來的卻不是幾張銀票了。
老管家笑瞇瞇地對他道:「自上次一別後,我家公子一直記掛著夫人的傷,本來遣奴才該早些來看望一番,只是最近忙著老夫人壽辰,耽誤了些時候。」
他絲毫不提陸氏有孕一事,只看向柯承興笑道:「說起來,老夫人每年壽宴,所用碗筷杯盞不少。今年奉瓷的那戶人家回鄉去了,正缺個人……聽說貴府窯瓷慣來不錯?」
柯承興先是一愣,隨即激動起來。
太師府的老夫人壽宴!
要是能為太師府做一樁窯瓷生意,豈不是有了和盛京官家交往的渠梁!
就算當年他父親將柯家生意做至最頂峰時,也沒機會和官家搭上關係。給太師府供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剎那間,所有關於太師府的怒氣、憋悶、痛恨全都不翼而飛,他看著面前的老管家,如同看著金光閃閃的財神,從天而降的大恩人,比親眷族人還要可親。
柯承興忘記他們之間的仇怨,忘記了對方賜予他的侮辱,那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了戚家能帶給他的富貴與商機,立刻與對方熱情地攀談起來。
他說到陸氏的身孕,也說到妻子的怨氣與眼淚,還說到那封背著人偷偷送往常武縣的家書。
到最後,他已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為了「商量」,還是為了討好。
老管家十分體貼,聽聞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後,亦很慚愧。先又替主子道了一回歉,末了,才對柯承興道:「按理說,此事因我家公子所起,本該我家公子周全。可夫人是柯家人,說到底,這事也是柯家家事。」
「這事公子反倒不好貿然插手了。不過想來柯老爺應當能處理得好,畢竟日後還要料理老夫人壽辰所用瓷窯,這等小事定然不在話下。」
這話中的意思便是,若是處理不好此事,瓷窯生意一事也沒得談。
柯承興試探地問:「那如何處理最周全呢?」
老管家笑道:「夫人身子虛弱,如今實在不宜有孕。柯大老爺也說,夫人眼下得了瘋病,四處胡言亂語。太師府最重規矩清白,這等閒言要是傳出去,恐是不妥,公子這頭還好,太師大人聽聞了,恐怕要震怒。」
他嘆道:「這瘋病啊,最難治不過。老奴曾經也認識一位得了瘋病的夫人,日日說些癲語,神智不清,最後有一日在園子裡閒逛,丫鬟沒注意,叫她跌進池塘裡淹死了……真是可惜。」
柯承興沒說話。
老管家看了眼漏刻,「呀」了一聲,笑著起身道:「說了這許久,沒注意夜已這樣深了。老奴先回府了,回頭將瓷窯的事稟一稟買辦那頭,得了消息,再來同大老爺說定。」
他又趁著夜色上了馬車,矮小的身軀,瞧人時卻似含著睥睨,叫人心中發虛。
柯承興出神地看著神龕。
殿外夜雨聲涼,滴滴打在殿窗,時續時斷。
一簇又一簇,一簾又一簾,沁出些冰冷寒意,惹人彷徨。
唯有殿中青燈幽微。
銅盆裡的紙馬疏頭已燒盡了,那些溟溟青煙在殿中繚繞,將神龕前高大的塑像模糊得不甚真切。偶爾能聽到大水缸中紅魚龜鱉的撲騰聲,將他驚得一個趔趄。
柯承興莫名有些發怵,回過神來,正想再再拜幾下就離開,忽然間,大殿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他以為是萬福進來了,正想說話,才一轉身,只覺膝下無力。許是在蒲團上跪得太久,雙腿發麻,猛地跌坐下去。
他想叫萬福來扶自己,不曾想一張口,驚覺舌頭僵直,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
他怎麼會突然開不了口,動不得身?
柯承興面色慘白,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
有鬼!是陸氏的鬼魂跟來了!
他僵直地癱在原地,身後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腳步聲輕盈、緩慢,嫋嫋婷婷,像是個女子,在他身後停了下來。
她要來索命來了!
柯承興汗如雨下。
那腳步聲停了停,又繞到了他身前。
柯承興看到了一襲黑色衣袍,袍角沾了帶著寒氣的雨水,在幽暗燈火下,一滴滴淌落。一如夢中陸氏身上流下的水漬。
他魂飛魄散。
柯承興抬不得頭,只感到自己被人輕輕踢了一腳,身子順勢往後倒去,仰在水缸前,於是他費力地抬眼,藉著幽暗燈火,瞧見了對方的身影。
是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
黑色鬥篷寬大至腳,幾乎將對方整個人罩在其中,來人慢慢抬手,摘掉了鬥篷的帷帽,露出一張美麗蒼白的臉。
是個年輕女子,雪膚烏髮,明眸湛湛,如株清雅玉蘭動人。
柯承興鬆了口氣,這不是陸柔。
不過很快,他就疑惑起來,這女子是誰,為何大半夜的出現在這裡?
不等他想清楚,那女子突然開口了。
她說:「佛經上言,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諸佛菩薩,不敢誑語欺人。」
這聲音清越柔和,比窗外的夜雨更冷,在殿中青煙下空靈若鬼魅。
女子垂眸,一雙漆黑眼眸在幽暗燈火下深似長淵,越發顯得整個人冷冰冰不似活人。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的柯承興,神情平淡到近乎詭異。
她問:「柯大老爺,你求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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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菩薩睜眼
長殿空曠,山寺漆黑雨聲掩蓋了一切。
柯承興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明白這女子所言究竟何意。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看向對方的目光充滿警惕。
她叫自己柯大老爺……她知道自己是誰?
柯承興想叫萬福進殿幫忙,可全身上下麻木無力,說不得話。他心中驚疑不定,一面不知自己身體變化從何而起,一面又不知這女子是人是鬼。
水缸中傳來龜鱉翻騰激起的悶響,女子往前走了兩步,明滅燈火在她背後投出一道纖長暗影,隨著火苗微微晃動。
柯承興注意到此處,眼睛驀地一亮。
有影子便不是鬼……
這女子是人!
不過,若她是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既不是鬼魂,沒有邪術,又是如何做到讓自己渾身異狀,不得言語動彈?
柯承興只覺得整個人似在夢中,恍惚又不真切,神龕前自己插好的長香漫出瀰瀰煙霧,氣味芬芳又馥鬱,令人沉醉。
尋常梵香,有這般香氣嗎?
他迷迷瞪瞪地想著,見那女子走到了神龕前,指尖拂過未燒完的青煙。
她輕聲道:「它叫『勝千觴』。」
柯承興望著她。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故名『勝千觴』。」女子聲音清婉,娓娓說來,「不過,聞香之人,雖體僵舌麻,任人擺佈,思緒卻很清明。」
她微微側頭,看向柯承興:「柯大老爺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我吸入此香,仍可行動自若,不受影響?」
柯承興努力點了一下頭。
女子笑了,她說:「因為,這香,就是我做的。」
柯承興腦子一懵。
這香怎麼能是她做的呢?
這香明明是萬福令人備好的,為了使「賄神」看上去更誠心些,萬福還特意挑了幾根粗香。當時他還誇萬福辦事妥當。
不過……萬福怎麼到現在還沒進來?
他入法殿供奉,長時間不出去,以萬福的謹慎,絕對會進來瞧瞧。
還有這女子,這女子進來前,難道沒有見到萬福嗎?如果見到萬福,萬福為何不攔住她?
柯承興心裡隱隱浮起一個念頭,一個他不敢想的念頭。
女子背對著他,望著在青煙中若隱若現的神像,淡淡開口:「柯大老爺子夜拜神,看來實有畏心。只是你憑何以為,神佛能救得了你?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我姐姐當初,也不會死在貴府花池了。」
姐姐?
柯承興瞳孔一縮。
她叫陸柔姐姐……她是陸柔的妹妹,可陸柔哪有什麼妹妹?
不對!陸柔有妹妹的!
前些日子,聽母親說陸家有個叫王鶯鶯的遠親來過府裡,被打發走了。陸柔在盛京並無其他親眷,想來這就是那個王鶯鶯了。
但王鶯鶯不過是個為陸柔嫁妝而來、妄圖打秋風的破落戶,又為何要夥同萬福將他引至此處?
他心中萬般思緒縈繞不絕,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王鶯鶯」卻繼續開口了,她迴轉身來,看著靠著水缸動彈不得的柯承興,輕聲開口:「都雲天地在上,鬼神難欺。眼下既過午夜,已是四月初一,菩薩睜眼,善惡昭彰。」
「柯大老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煩請你認真回答。」
說完,她走到柯承興身側,慢慢蹲下,伸出一隻手,扼住他的脖頸。
那隻手冰涼、潮溼,不似活人的手,盤上他的脖頸,讓他即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女子看起來柔弱纖細,力氣卻很大,抓著他的脖頸,粗暴地將他拖至水缸前。
水缸巨大,裡頭裝著明日放生要用的龜鱉,一股難聞水腥氣充斥鼻尖,他在幽暗燈火下看到了水面中自己和對方的倒影。
女子容顏美麗,眉似新月,目若秋水,神仙玉骨落在水中,動人若水月觀音。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在他耳邊輕聲地問:「柯大老爺,我姐姐是被你殺死的嗎?」
柯承興一愣。
下一刻,觀音圖倏然而碎,他感到自己的頭不受控制地被按入水中,一股鋪天水流往他口鼻中灌來。
柯承興奮力掙扎,只他剛吸完「勝千觴」,哪還有力氣晃動,整個身子沉沉若木石,只覺眼前身上一片黑暗,彷彿被人投入深淵。
正當他極度絕望之時,身子陡然一輕,他被人抓了起來,離開了水面。
柯承興無力地咳嗽。
「王鶯鶯」抓著他的頭髮,平靜開口:「你怎麼不回答?」
她明明知道自己吸了毒煙,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偏還要如此認真地問自己。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看向王鶯鶯的目光充滿恐懼。
這女人是個瘋子!
「王鶯鶯」轉了轉眼球,視線與他對上,忽地輕聲一笑,這一笑,若芙蓉初開,美不勝收。
她嘆道:「奇怪,人作惡時,總盼老天不知,行善時,又唯恐神仙不明。惡業文飾遮掩,善果昭行天下,這樣看來,菩薩睜不睜眼,並無區別。」
她嘴角揚著,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站在空曠大殿中,蒼白美麗若豔鬼。
柯承興無法開口。
緊接著,抓著他頭髮的手漸漸收緊,耳邊傳來「王鶯鶯」輕柔的聲音:「第二個問題,陸家四口的死,是不是戚太師府上指使?」
柯承興想要張嘴回答,奈何舌頭髮僵,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下一刻,女子的手粗暴往下一按,他又被溺在水中。
耳邊似乎傳來「王鶯鶯」嘆息的聲音,她道:「你怎麼又不回答?」
無數冰冷的水灌入他的鼻腔、胸腔,柯承興感到沉悶喘不過氣來。他想要掙扎想要喊叫,聲音卻悶在這巨大水缸中,被龜鱉的亂撲、被山寺的夜雨、被遠處的鐘聲層層包裹,再也尋不到一絲縫隙。
「譁啦——」一聲,水面再次破開。
他看到了對方那張美麗的臉,神情依舊平靜而溫柔。
柯承興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艱難地動一動身體,想同對對方求饒,只求對方別再這麼折磨自己。他想說話,「王鶯鶯」既是為陸氏而來,他可以告訴對方更多有關陸氏之死的事,還有太師府。
對,還有太師府!
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太師府的人,她應當去找他們才是!
他費力地蠕動嘴唇,「王鶯鶯」也瞧見了他的動作。
她有些驚訝,輕聲問:「柯大老爺是想告訴我新的線索嗎?」
柯承興眨了眨眼睛,代替點頭。只要對方放了他,他可以幫忙告發太師府!
他期待著,希望對方能及時收手,放過他。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襲來。
女子站在水缸前,雪白的手抓著他的頭髮,那雙手纖細柔軟,卻似有無窮大力,怎麼也掙扎不開,將他的臉粗暴地按進水缸裡。
她微笑著開口:「可是我不想聽。」
作者:
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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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25 PM
第47章 業報
夜雨寂寥,殘龕燈焰。
斑駁神像生了鏽跡,在青煙中半面慈眉,半面金剛。
殿中巨大水缸裡,不時響起龜鱉亂騰帶起的水花聲,間或藏著些壓抑的喘息,被悄無人息地掩埋。
女子身姿單薄,站在神像腳下,扼著手中人的脖頸,不疾不徐地提問。
她問:「陸謙被污衊入獄,刑獄司提刑官范大人可知其中內情?」
她問:「柯老夫人說陸柔主動勾引太師府公子,太師府公子是否對陸柔凌辱玷汙?」
她問:「陸老爺進京路上路遇水禍,水禍是何人安排?」
她問:「常武縣中一場大火,陸夫人身死其中,你柯家可在其中出力?」
她每問一句,便將柯承興的頭按進水中一次,叫他體會被水溺的憋悶窒息感。
她一遍遍認真問,一遍遍將他往死裡折磨,末了,還要平靜地斥道:「你怎麼不回答?」
他中了毒,口舌發僵,他怎麼能回答?
他怎麼能回答!
柯承興渾身上下被水淋透,明明快至夏日,卻如凜冬般寒氣刺骨。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旁人的案中魚肉,只能任人宰割。絕望和恐懼縈繞著他,讓他只覺比亡妻鬼魂纏上還要痛苦。
「王鶯鶯」拖著他,如拖著一攤爛泥死狗,看向佛龕前的神像,輕聲開口:「柯大老爺,你一心賄神拜佛,難道就沒有求過業報?」
她低頭笑笑,聲音似帶嘲諷:「也是,世上要真有業報,何至於你如今錦衣玉食高枕無憂。可見菩薩低眉,不見眾生。」
「既然菩薩不中用,我也只好自己動手。」
柯承興懼到極致,不由地怒視著她,瞪著神龕前的佛像。
她怎麼敢?
怎麼敢當著菩薩的面,在這莊嚴神聖的地方殺人滅口?難道她就不怕報應嗎?
王鶯鶯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只在瞬間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道:「你想問我為何不懼神佛?」
柯承興渾身發抖,望著她像是望向世間最可怕的惡魔。
她莫名笑起來:「我不怕啊。」
「我今日上山,不是來祈福的。」
她微微靠近,聲音溫柔,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是來報仇的。」
「譁啦——」一聲。
他的頭再次被按入水中,水中龜鱉被這動靜所驚,撲騰著竄開。不知是他的幻覺還是怎的,他像是在那最黑暗的深淵處瞧見了亡妻的影子。
亡妻神情溫柔明媚,秀麗純澈若百合,然而眉眼間竟與方纔的豔鬼有三分相似。她笑著對他道:「我妹妹,與我性情確實不同。」
柯承興渾渾噩噩,亡妻在說什麼?她怎麼會有妹妹,是王鶯鶯嗎?
但王鶯鶯是陸家的遠房親戚,眉眼又怎會和陸柔相似?
還有性情——
陸柔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她走丟時還是個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尚未長開,表面上驕縱任性些,實則膽子小得很,遇見個蛇兒蜂子都會被嚇哭。這些年不知過得如何。」
走丟……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驀地,他突然想了起來。
不對!陸柔,是曾經有過一個妹妹的。
不是陸家遠親,不是王鶯鶯,是與陸柔陸謙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陸家最小的女兒,那個在七年前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蹤的陸家小女兒!
柯承興徹底想了起來。
那時候陸柔剛剛嫁入柯家不久,與他恩愛纏綿後,說起了一樁舊事。
說是陸家原本有個小女兒,陸柔的妹妹,七年前常武縣瘟疫,陸家四口人都病倒,陸三姑娘一人撐著家,眼看當時陸家人都快活不成了,不知陸三姑娘從哪尋了幾包藥來,煎完飲下,陸家人竟漸漸地好了起來。
眼看著家中光景漸好,誰知陸三姑娘有一日出門沒回來。後來街口有人說,見她跟著一個戴著幕籬的陌生人上了馬車。陸家人忙派人去尋,什麼都沒尋到。
正因此事,陸夫人落下心病,一直鬱鬱寡歡,這些年陸家人也沒放棄尋找失蹤的小女兒,仍舊一無所獲。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夫君,我聽說柯家的窯瓷要送往各地,能否在送窯瓷的木箱上畫上我妹妹的畫像與名字呢?若是有熟人或是我妹妹見著了,說不準還能尋過來,此生亦有團聚之日。」
他隨口敷衍道「小事一樁」,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
一來,柯家在陸家人面前刻意誇大生意聲勢,實則空有虛名,別說送往各地,在盛京生意也只是勉強維持。
二來,柯承興也不認為陸家小女兒還能被找到。這麼多年了,那小女兒多半是死了,要麼被賣到了花樓青窯,尋回來名聲也不好聽。
何必花那個冤枉銀子呢?柯承興想,尋畫師過來畫像也怪費事的。
所以他口頭上應承著,並未付諸行動。
後來又發生了豐樂樓一事,陸氏懷孕、身死,他又娶了秦氏,當初的夫妻閒話早已被他拋之腦後,偏在這時,他被人溺在水池中求死不得時,忽然想了起來。
王鶯鶯不過是陸家遠房親戚,何以為陸家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是陸家血親。
陸家的小女兒還活著嗎?
這個女人,就是陸柔失蹤的妹妹嗎?
柯承興滿腹疑問,卻無從說出,只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放生池的水缸似乎變得漫無邊際,深不見底,池水也是漆黑的,如同地獄的無池。
然而在那一片漆黑中,又有燦爛的光亮傳來。他看到一點火光,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伴隨著鑼鼓喧天,花燭紅彩,竟是有人在新婚。
喜帳上掛著豔豔的同心結,紅燭高燒,一雙新人坐在榻前,手持杯盞,正喝交杯酒。
柯承興看到身穿喜服的自己,滿臉都是意氣風發,而他對面的女子,嬌靨如花,一頭金銀珠翠,髮釵輕搖,望著他的目光含著脈脈情意。
她羞道:「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
他哈哈大笑,學著戲文裡的書生立誓:「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穴。」
倏爾花爆鑼鼓聲皆盡,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救命!救命!」
他張皇抬頭,看見夏日午後的池塘邊,滿池紅蕖豔麗似血,陸柔被家丁們按著往水中投去,她拚命掙扎,長髮散亂,雙手胡亂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鬆手。他心中又急又氣,一面嫌手下人動手太慢,一面又怕動靜被旁人聽見,於是走過去想捂她的嘴。
陸柔看見他,便不掙扎了,只從眼裡靜靜淌下兩行淚,木然望著他。
他別開眼不忍再看,用力掰開她的手,將她按進滿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耳邊迴響:「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啊。」
一聲驚雷,打破山夜寂靜,閃電照亮殘殿青煙,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靜靜看著水缸裡不再掙扎的人,輕聲問:「你是不是,很怕呀?」
無人回答,唯有絲絲縷縷黑髮如團團纏繞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渾濁的水面上。
「怕就對了。」
陸曈平靜開口:「我姐姐當時,也是這般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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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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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8 03:25 PM
第48章 再遇殿帥
陸曈回到長廊盡頭的屋舍前,輕輕敲了敲門。
等在門口的銀箏迅速將門拉開條縫,陸曈快步走了進去。
銀箏有些緊張地看向她:「姑娘都辦妥了?」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適才輕輕鬆了口氣,又幫著陸曈將身上鬥篷脫下,將鞋子最外頭的油布剝了下來,拿到火下細細燒了。
「姑娘,那香……」銀箏又問。
「回來時撒進渠裡了,今夜雨大,水一衝,不會留下痕跡。」
銀箏點頭,這回徹底放下心來:「那就好。」
無懷園這處屋舍,越過前面的樹林小道,可以直接通達萬恩寺廢棄的偏殿。路是繞了些,但勝在隱蔽。當初一聽杜長卿提起自己幼時調皮玩鬧之舉,陸曈就在心中記了下來。
這麼些年,小路並未變過。
神龕中燃盡的「勝千觴」已被她全部倒了出來,重新換了尋常香灰,「勝千觴」的香灰也早已丟進溝渠中,今夜大雨一衝,再無痕跡。
至於柯承興……
陸曈換下中衣,問銀箏道:「萬福怎麼樣?」
「早就回來了。」銀箏低聲回答,「在同角院的下人打葉子牌呢。」
陸曈點頭,往榻上走去:「睡吧。」
銀箏一愣:「這就睡了?」她有滿腹疑問想問陸曈,但見陸曈已經上了榻,也只得作罷。屋中燒油紙的煙氣風一吹就散了,銀箏將窗關好,又熄了燈,自己也爬去榻上睡了。
許是雨天好眠,又或許是佛寺鐘聲沁耳,這一覺陸曈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她剛隨芸娘到落梅峰的頭一年。
落梅峰很美,一到冬日,雪滿山中,紅梢壓枝,到處皆詩境,一嶺是梅花。
芸娘穿著件桃紅色貂皮皮襖,烏髮挽成高髻,正坐在院前熬藥。
湯藥清苦香氣充斥在鼻尖,陸曈坐在屋裡的小杌子上,默默等著芸娘將新藥熬好,端給她喝。
桌上擺著只漂亮的紫砂香爐,是芸娘從山下買回來的,裡頭點著細細線香,香氣馥鬱深幽。
她等了小半個時辰,沒等到芸娘讓她試藥,芸娘讓她去山腰採些川烏回來。
這個時節,山路難行,到了山腰採完藥回來,天色必然很晚。未免耽誤時日,陸曈便背著個竹筐往山下方向急急趕去。
她怕動作慢了,等回去時天已黑,冬日山上夜裡常有野獸出沒,要是遇到了野狼在外盤旋,很是危險。
誰知等採完草藥,往回走時,陸曈卻突然身子發軟,跌倒在地。
她走不動了,也沒辦法叫出聲來呼救。掙扎著爬到了一處泥地裡便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瞧著天色暗下,月亮從山凹裡升了起來。
四下被雪覆得一片銀白,遠處紅梅似血。她聽到林間有狼低嗥,相鄰的這片墳地裡,漸漸亮起藍紫色磷火,一團一團,鬼火熒熒。
陸曈怕得渾身發起抖來,動不得,也叫不得,又冷又餓,在野地墳塚群中如一具僵硬屍體,咬著牙忍到了天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來。陸曈渾身上下僵得像具石頭,然而許是她出門時穿得笨重,居然沒有被凍死。又因這處墳地鬼火幽魅,驅得野獸也不敢前來,陰差陽錯保了條性命。
待拖著竹筐回到小院,芸娘正坐在桌前吃早食,剛出鍋的紅豆糯米糕熱氣騰騰,蓮心飲加了蜂蜜祛除苦氣。
她見了形容狼狽的陸曈,有些驚訝,拿手帕擦拭乾淨嘴角,才走到陸曈跟前,將陸曈打量一番,問:「怎麼弄成這幅模樣?」
陸曈木然回道:「……走到一半時,突然渾身使不上力,也說不上話了。」
芸娘又細細盤問了她一番當時的情狀,這才高興地笑起來:「如此,新藥算是成功了。」
她捧起桌上那隻精緻的紫砂香爐,陶醉般地嗅一嗅,又道:「昨日我做完這支煙,究竟不知其效幾何,沒想到你不過聞了片刻,到山下就有了反應。不過還得再改上一改,起效再快些。」
她兀自沉思著新制的毒煙,過了許久才看到一邊站著的陸曈,遂衝陸曈和顏悅色道:「你倒有福,如此竟沒被凍死。這回你也辛苦了,桌上有吃的,快去吃吧。」
陸曈木訥地應了一聲,爬到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糯米糕狼吞虎嚥起來。
她實在是太餓、也太冷了。
身後芸娘還在繼續說話:「身僵口麻,行動不得,偏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盡千觴烈酒。不如就叫『勝千觴』好了。」
勝千觴……
耳邊似有渺遠鐘聲清曠,伴隨著人的尖叫呼喊,陸曈猛地睜開眼。
日光從雕花木窗縫隙中透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光影。
一夜雨後,日出天晴。
銀箏從外面匆匆進來:「姑娘,出事了。」
陸曈看向她。
她低聲道:「寺裡死人了。」
萬恩寺中死了個人。
昨夜下了一夜雨,山寺安靜,今日一早僧人去殿房搬移法會上要用的放生龜鱉時,才發現殿中水缸裡溺死了個人。
這事驚動了寺中上下,青蓮法會前一夜,佛殿中死人,怎麼看都是不祥之兆。
陸曈和銀箏出了房門,便見無懷園中一片嘈雜,香客女眷們聽聞此事,個個都從房中出來,人人面帶驚惶。
隔壁有人在問:「聽說了嗎?寺裡昨夜死了個人,還是咱們無懷園的!」
又有人道:「咱們這邊的?誰啊?」
「不知道,差人正盤問著。阿彌陀佛,怎麼偏在這時候死人呢?」
陸曈對耳邊議論充耳不聞,只看向前方,那裡,有皂衣差役正匆匆往偏殿方向趕去。
正看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陸大夫?」
陸曈一頓,回身看去。
就見無懷園園口,日色新霽,垂柳蔭中,倚著個穿烏色圓領窄袖錦袍的年輕人,烏髮以金冠束起,玉質金相,生得極好。
他手裡兀自掐著一簇新嫩柳枝,見陸曈望過來,便粲然一笑,道:「又見面了。」
陸曈微怔。
竟是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右軍指揮裴雲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8 03:26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4-9-8 03:27 PM 編輯
第49章 變故
陸曈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昨日雨中匆匆一瞥,她見裴雲暎隨身邊僧人離去的方向並不在這頭,許來寺中有別的事要做。沒料到今日一早在這裡遇到了。
她尚未回答,那頭,裴雲暎身邊一個高大綠衣男子問他:「這位是……」
他輕笑:「一個熟人。」
陸曈自認與這位裴世子不過一面之緣,絕對稱不上熟悉。只是如今人在這裡,晾著不理反倒欲蓋彌彰。遂大大方方衝他頷首:「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走到她跟前。
萬恩寺來上香的香客多是女眷,又因法會沉素,穿得多半素簡。這人穿衣顏色也並不豔麗,然而金冠烏衣穿在他身上,身後層層新柳碧翠、春草芬芳,總添幾分常人沒有的俊秀風流。
美貌青年無論站在何處,總是搶眼。不多時,就有人從方才命案的慌亂中回過神來,頻頻打量這頭。
裴雲暎看向陸曈,向她身後無懷園的長廊望了一眼,問:「陸大夫怎麼在這裡?」
陸曈回道:「我來上香。」
他笑著開口:「不是說,醫者與閻王是死對頭,陸大夫怎麼還信神佛?」
陸曈語氣不變:「醫者也要求姻緣。」
聞言,裴雲暎似有些意外,隨即很快看向園門處,那裡,更多的皂衣差役正往法殿方向走去。
陸曈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聽見他道:「放生殿死了個人。」
裴雲暎轉過頭來看著她,語氣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陸大夫怎麼不去看看?」
昨夜雨水未乾,在他身後,幾葉芭蕉上殘雨滾落,如灑了一地晶瑩斷珠。
銀箏緊張得手心滲出一層細汗。
陸曈平靜開口:「大夫看活人,仵作才看死人。我不是仵作。」
他點頭:「也是。」又看著陸曈,嘆了一聲:「陸大夫,我怎麼覺得你對我總是很防備。說起來,我還救過你,過去也不曾得罪過你吧。」
這人雖是嘆息的,面上卻含笑。上次在胭脂鋪裡光線昏暗,如今微暖日頭下看得清楚,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處小小梨渦,平白給他添了不少少年人才有的明朗親切。
如果能忽略他眼底探究之意的話。
陸曈神色未變,淡道:「裴大人多思。」
他看陸曈一眼,正要再說話,忽然有人跑了過來,在他身邊停住:「大人!」
是個穿紫籐色絲袍的少年人,圓臉圓眼,瞧見陸曈,這少年亦是一怔,隨即驚喜道:「這不是我們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位姑娘嘛!」
陸曈也認了出來,上一回,裴雲暎就是讓這少年將呂大山帶回去的,她還依稀記得這少年的名字,似乎叫段小宴。
段小宴似有滿腹寒溫要和陸曈相敘,奈何裴雲暎只淡淡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立好,一字一句地回稟方才得來的消息。
「放生殿中死了個人,溺死在裝放生龜的水缸裡了。仵作來看過,說是他酒後神智不清,失足跌進水缸裡沒爬起來才死了的。」
一邊的蕭逐風聞言,皺眉問:「既然酒醉,怎麼還會到廢棄偏殿?」
段小宴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可不是嘛,那殿裡還發現了紙馬疏頭,神龕裡還有香灰。這人是來拜神的,拜什麼神不好,偏偏是前朝神像。這回麻煩大了,人雖死了,只怕家裡還有得纏。」
沒有明令禁止供奉前朝神像,但供奉前朝神像有沒有罪,天下人心知肚明。
裴雲暎嗤了一聲:「喝了酒又要供奉,這人心挺寬啊。」
「我也奇怪。」段小宴又道:「不過後來人家盤問了死者的小廝,好像先前那死者就中了邪,成日說些見鬼的話,前些日子還找了道士去府中驅邪。聽說這次來法會,就是為了讓菩薩幫忙超度怨鬼的。」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毛骨悚然:「只是沒想到纏上他的怨鬼竟如此厲害,不僅沒被消滅,還迷了他心智,讓他自己將自己溺死在水池中了。」
裴雲暎哂道:「這鬼話你也信。」
「我起先當然是不信的了!」段小宴喊冤:「可是仵作也沒查出別的毛病,他就是自己淹死的。」
裴雲暎沉吟一下,問:「那小廝昨夜在幹什麼?」
「他說自家老爺昨夜睡得早,他服侍死者上了榻,等死者睡熟了後,去隔壁和幾個小廝打了一夜的葉子牌。仵作驗出那人死時,他已打了許久的牌了。有人作證,不是他殺的。」
裴雲暎沒說話。
段小宴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覺得此事有內情?」
蕭逐風冷冷開口:「不管有沒有內情,此人暗中供奉前朝神佛,這件事都已經到此為止了。」
他的死亡,不及他的私罪重要。沒人會為一個潛在的罪人尋找真相,甚至於死者的家人,恐怕還要為他所連累。
裴雲暎淡道:「這案子不歸殿前司管,段小宴,你少摻合。」
段小宴訕訕應了。
他們交談這番話,並未避著陸曈,或許也因為交談內容沒甚麼機密的,萬恩寺今日香客眾多,這些表面消息,遲早都會傳得人盡皆知。
陸曈並不打算在這裡久待,今日寺中死人,青蓮法會未必會照常舉行,此時那些差役還未封鎖寺門。
應當儘早下山才是……
陸曈剛想到這裡,突然聽得前面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伴隨著人驚慌失措的喊叫:「死人啦!」
她抬眼一看,前面人群正飛快散開,彷彿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分散人群漸漸空出被擋住的視線,就見在無懷園不遠處的小亭中,正有個身形微胖的年輕公子半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曈眉心微蹙,猶豫不過片刻,便快步上前。
身後銀箏一驚:「姑娘?」
「沒事。」陸曈道:「把我醫箱拿過來。」
她幾步走到涼亭裡,就見那年輕人面色通紅,如一條瀕死的魚,正拚命扒著自己嗓子,喘得不成形狀,幾乎要厥過去般。
銀箏已從屋裡取了醫箱匆匆趕來,陸曈打開醫箱,從長布中取出金針,對準這公子的百會、風池、大椎、定喘等一幹穴位針刺。
銀箏道:「姑娘,他是……」
「宿痰伏肺,遇誘因引觸,以致痰阻氣道,氣道攣急,肺失肅降,肺氣上逆所致的痰鳴氣喘。」陸曈按住地上人的手,不讓他繼續亂抓將金針碰到,只對銀箏道:「無礙,針刺即可。」
剛說完這句話,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婦人焦灼長喚:「麟兒——」
不等陸曈開口,就見一渾身金飾、身材豐腴的麗服婦人匆匆行來,三兩下撥開銀箏與陸曈,撲到那公子身邊,先一迭聲「心肝兒」「麟哥兒」地亂喚,又怒視著陸曈:「你是何人?竟敢對我兒如此無理!」
陸曈見她手不小心碰到了金針,不由眉頭一皺,上前道:「他喘疾發作……」
話音未落,這婦人身邊不知從哪閃出一高大護衛,將陸曈重重往後一推:「想幹什麼?」
這護衛人高馬大,動作又極為粗魯,陸曈被他這麼一推,一連後退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卻在這時,身後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背貼至他的胸前,彷彿被人擁入懷中。陸曈聞到對方襟前傳來清淡的蘭麝香氣,幽清冷冽。
緊接著,扶著她的手臂一觸即松,裴雲暎站在她身後,距離不遠不近得恰到好處,神情很淡,彷彿剛剛的親密只是錯覺。
陸曈還未來得及對裴雲暎道謝,那一頭,那年輕公子的母親——麗服婦人又惡氣騰騰地指向她,怒聲呵斥:「混帳,你對我兒做了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12:46 PM
第50章 出頭
涼亭四處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婦人衣飾華麗,氣勢洶洶,瞧著頗有身份背景。
她身前的護衛婆子人數眾多,最前頭的那個高大護衛十分眼熟。陸曈想了起來,昨日她與銀箏上山,在寺門前被一華蓋馬車擠到一邊,搶佔先路,當時那馬車伕囂張跋扈,在前頭對她們大聲呵斥,與眼前的護衛竟是一人。
眼前婦人,想必就是馬車的主人了。
陸曈望著這氣勢洶洶的一幹主僕,平靜開口:「令郎原有肺喘宿疾,不知吸入何物,致肺宣降失調,是以呼吸氣促,氣鬱上焦,若不及時溫養後天,恐有性命之憂。」
銀箏也跟著道:「沒錯,剛才若不是我家姑娘及時救治,您家公子可快喘不過氣兒了。」
那婦人聞言,氣得臉色鐵青:「滿口胡言亂語!」
「我兒好端端的,哪有什麼宿疾?你這賤民,竟然在此胡說八道,詆毀我兒名聲。勝權!」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側護衛:「這女人在此大放厥詞,還將我兒做弄成如此模樣,將她拿下送官,打她幾十個板子,看她還敢不敢亂說!」
那護衛聞言,二話不說,就要來拉扯陸曈,然而還沒等他碰到陸曈,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
握住他手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卻似含無窮力量,只聽「咯吱咯吱」骨節交錯的脆響,讓這高大護衛也忍不住面露痛苦之意。
年輕人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太府寺卿何時有了這麼大派頭?」
一句話,讓那婦人的神情起了些變化。
陸曈看向裴雲暎,裴雲暎鬆開手,護衛陡然得了自由,猶似不甘,正要咬牙再上前。
只聽「唰」的一聲。
雪亮長刀出鞘,半截露在外頭,殺氣騰騰,半截藏在漆黑刀鞘中,淬著冷光,一如他面上冷淡的笑容。
裴雲暎站在陸曈身側,一手按著出鞘腰刀,笑意淡去:「誰要動手?」
蕭逐風和段小宴見狀,亦上前擋在裴雲暎身前。段小宴道:「大膽,竟敢對世子不敬!」
「世子?」婦人微怔。
段小宴解下腰牌,走到婦人面前,好教她看個清楚:「夫人莫非是想將我們世子也一併綁走嗎?」
那婦人先是有些不服氣般,猶似懷疑段小宴在騙人,待看清腰牌上的字後,神情頓時有些僵硬,她再看向裴雲暎,目光隱隱含了幾分畏懼,只道:「原是裴殿帥。」
陸曈聞言,心下一動。
對方先叫的「裴殿帥」而不是「世子」,聽上去,裴雲暎昭寧公世子的身份還不及他殿前司指揮使的名頭來得響亮。
再看這婦人的神色……莫非這位裴大人在位期間,曾做過什麼讓人畏懼之事不成?
婦人笑道:「我家老爺先前曾同我說起過裴殿帥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她嘴上僵硬地與裴雲暎打招呼,目光卻有些焦灼地看著被僕從扶起來的兒子。
裴雲暎笑了笑,將腰刀收起,看向她淡道:「不敢。」
竟是不接對方示好。
婦人又看了看陸曈,許是在猜疑陸曈與裴雲暎的關係,猶豫一下,咬牙道:「方纔是我心急,言語間誤會了這位姑娘,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陸曈垂下眼:「無妨。」
正說著,那被僕從們攙著的公子又開始大口大口喘起氣來,神情極為痛苦。婦人見狀,面色一變,也顧不得陸曈與裴雲暎二人了,直將那小公子攬在懷中,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麟兒!」
她催促身邊婢子:「去請大夫了沒有?」
那婢子搖頭,亦是焦急:「寺裡大夫下山去了,還未回來。」又倏爾壓低了聲音:「少爺今日發病得突然,瞧著竟比往日更重,這可怎麼辦才好?」
陸曈見他們驚惶下,將她方才刺進病者身上的金針都給擠落下來,神情微頓。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忽然望向婦人開口:「看樣子,令郎眼下很不好。何不請位大夫來看?」
婦人聞言,終是連個勉強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只泣道:「這山上哪裡有大夫……」
裴雲暎輕笑一聲:「眼前不就站著一位?」
此話一出,婦人與陸曈都是一怔。
裴雲暎唇角含笑,慢慢地說:「這位陸姑娘,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前段時日盛京盛行的『春水生』,正是出於她手。董夫人,」他熟稔地叫對方,「剛才陸大夫救了董少爺一次,只要她想,也可以救第二次。」
陸曈一怔,下意識看向裴雲暎。
他如何知道「春水生」是她所做?
那頭,董夫人聞言,便將目光投向陸曈,神情仍有些猶疑。
方纔陸曈救董麟時她沒瞧見,不知這人究竟有幾何本事,可她這樣年輕,又是個姑娘……
懷中董麟眉頭緊皺,痛苦地呻吟著,氣息奄奄。
董夫人神色變了幾變,如今沒有別的大夫,要等人上山來是來不及了,既有裴雲暎作保,這女子總不能是個騙子,眼下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她心一橫,轉而看向陸曈,真心實意地懇求道:「求陸大夫救救我兒,只要陸大夫能救我兒一命,我董家必然必然奉上重金酬謝!」說著,就要拜身下去。
一雙手攙住她手臂,阻止了董夫人下拜的動作。
陸曈平靜道:「夫人不必客氣,為人醫者,救人是本分。」
董夫人看著她,強忍著對裴雲暎的畏懼,又仰著脖子冷道:「但若你只是招搖撞騙,誤害我兒,延誤了我兒治病時機……」
話中威脅之意盡顯。
陸曈沒說話,沉默著應了,將方纔掉落的金針撿好,一轉頭,對上裴雲暎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揚眉,微微俯身,低聲問她:「陸大夫能治好他嗎?」
青年個子很高,陸曈籠在他身影中,是一個極親密的姿勢,她不動聲色與他拉開一點距離,道:「勉力一試。」
他點頭,又認真道:「那陸大夫可要好好治,否則出了問題,連我也要被連累。」話雖這麼說,這人眉梢眼角卻全是笑意,語調輕鬆不見擔憂,顯然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陸曈便不再多言,走到那少年跟前,讓僕從將他扶好,擦淨金針,重新替他針刺起來。
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已全被董家僕從驅走,只留了蕭逐風和段小宴幾人。
董夫人望著陸曈動作,面色緊張至極,暗暗捏一把汗。相較而下,銀箏倒是要輕鬆許多。
段小宴見狀,悄悄挪到銀箏跟前,自來熟地開口:「姐姐,陸大夫醫術真有如此高明?」
銀箏方才見這少年給董夫人看腰牌的一幕,猜測他身份也非常人,遂道:「自然。我家姑娘什麼都會。」忽而又嘆口氣,「可惜就是太年輕了,旁人常不信她。就如那位董夫人,」她說著說著,語氣也帶了些怨氣,「姑娘好心救他兒子一命,他非但不感謝,還要將姑娘綁起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恩將仇報的人?」
段小宴「撲哧」一聲笑了。
銀箏轉頭看他:「你笑什麼?」
「姐姐,」段小宴忍笑,「你也不想想,董家老爺是盛京太府寺卿,他家兒子卻宿有癆病,這事要是傳出去,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還敢嫁給他?瞞都還來不及。陸大夫剛剛當著眾人的面兒說出董少爺病情,董夫人當然氣恨,只有把陸大夫綁了,再給她安個行騙之名,董少爺的癆病才能被證實是假話啊。」
銀箏聽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的!再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好人家的姑娘又是造了什麼孽,合該被人騙著嫁來?」
「噓,小聲點!」段小宴忙道:「姐姐別急,就算看在我們大人面子上,董夫人眼下也不敢再綁陸大夫了。再說,陸大夫要真治好了董少爺,董家感激還來不及。他們家對小兒子從來疼寵有加,董少爺的救命恩人,豈能怠慢?」
「誰要他們感激?」銀箏生氣,「這等人品,該叫我們姑娘遠著才是!」
段小宴輕咳一聲,不敢再說話了。
那頭,陸曈正悉心替董少爺針刺著。
董少爺身材有些偏胖,素日裡大概鮮少動彈,脈沉弦尺弱,肺腎兩虛。
陸曈只對準他各處穴道一一針刺,平補平瀉,不時又吩咐銀箏去取溫灸,眼見著董少爺面色漸漸緩和,喘息聲也不如方才急促,似慢慢平息下來。
董夫人見狀,嘴裡直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幾乎要喜極而泣。
陸曈額上漸漸滲出些細汗,銀箏見狀,忙走過去遞上帕子,陸曈頭也不抬,只接過帕子隨意擦了一把。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短襦長裙,抬手時,露出一截皓白玉腕,玉腕上空空蕩蕩,什麼鐲子玉環都未戴,乾淨又柔軟。
裴雲暎本是漫不經心地瞥過,隨即目光凝住,唇邊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漸漸凌厲起來。
那隻手腕間,隱隱約約顯著一道紅痕,傷痕新鮮深厲,蜿蜒著向上蔓延。
那是一道新鮮血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12:47 PM
第51章 懷疑
無懷園涼亭中無關閒人全被驅走,董家家僕圍在一旁,緊盯著亭中人動作。
漸漸的,董少爺面上恢復了些血色,眼皮也睜開了,他費力呻吟一聲,喊道:「母親……」
「麟兒!」董夫人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邊哭邊道:「你可嚇死母親了!」
陸曈起身,對董家家僕開口:「不要動他身上金針,再等一柱香時間即可。別讓他大動,以免喘憋胸悶。」
董家家僕再不敢如方纔那般對她輕慢,忙恭敬應了。
陸曈見董夫人與董少爺正低聲說話,自己便轉身往亭外走了幾步,這裡人太多了,吵鬧得很。
剛走到涼亭外沒幾步,就見前面站著個人。
暮春風吹楊柳絲,一片冉冉青青。年輕人轉過身來,日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烏色錦衣上暗繡也泛出些細碎銀光,他又生得絕麗,丰姿美儀,美如冠玉,站在花蔭中,春風拂過,只教人感一時山光水淨,紅塵風流。
確實生了一副惑人皮囊。
他見陸曈從亭中出來,向亭內望了一眼,挑眉道:「陸大夫好醫術。」
陸曈頷首:「剛才多謝裴大人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他笑笑,語氣不甚在意,「陸大夫不必放在心上。」
銀箏走到陸曈身邊,還未說話,就聽得那位昭寧公世子開口道:「昨夜陸大夫住在無懷園中?」
陸曈:「是。」
裴雲暎想了想,又道:「陸大夫可知,昨夜放生殿死的那個人,也是宿在無懷園中。」
陸曈抬眼。
他面上含笑,神情姿態輕鬆閒散,一雙眼睛裡卻並無笑意,似他腰間那把漆黑長刀,冷而鋒銳,出鞘見血封喉。
陸曈看著他,目光平靜:「是嗎?倒是不曾聽說。」
裴雲暎點頭,眸光有些意味不明:「陸大夫上萬恩寺,只帶了個丫頭。兩個女子孤身行路行路危險,怎麼不多帶幾個護衛?」
陸曈回答了他六個字:「手頭緊,不方便。」
裴雲暎笑著看她一眼:「說起來,陸大夫上山燒香,點燈祈福,可陸大夫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信佛之人。」
「裴大人看起來也不像是信佛之人。」陸曈反唇相譏:「來青蓮法會又是為何?」
一邊的銀箏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意識到氣氛不對勁,忙往陸曈身側挨了挨,以免這位俊美指揮使突然發難。
裴雲暎聽聞陸曈的話,並未生氣,只若有所思地看向陸曈,過了一會兒,他道:「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陸曈心裡一動,只在瞬間便恍然開悟。
原來如此。
想來她方才給董少爺針刺時,被裴雲暎瞧見了手腕傷痕。但僅憑一傷痕,他就能懷疑到自己身上嗎?
這人敏銳得可怕。
陸曈淡道:「行醫製藥,難免為藥材所傷。」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什麼藥材?」
「刺槐。」陸曈回答得很快。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洞悉了她的謊言。
陸曈不為所動,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冷淡。
正僵持著,那頭董少爺不知說了什麼,董家家僕在喚:「陸大夫,陸大夫!」
微妙的沉寂便被這呼喊打破了。
陸曈衝裴雲暎輕輕點了點頭,不再與裴雲暎糾纏,轉身朝著涼亭走去。銀箏忙跟上。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冷厲。
段小宴和蕭逐風自一邊走過來,段小宴問:「雲暎哥,你們剛剛說什麼了?」
「不是說熟人?」蕭逐風也朝涼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想搭理你。」
裴雲暎沒答他的話,忽而側首問蕭逐風:「聽過刺槐嗎?」
「刺槐是什麼?」段小宴疑惑,「能吃嗎?」
裴雲暎收回視線,笑了一下,淡道:「沒什麼。」
……
那頭,陸曈走到了涼亭中,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董少爺已徹底清醒了過來。
一炷香時間已過,陸曈蹲下身,替他除去身上金針。
董少爺不似董夫人般跋扈,有些靦腆,似也沒料到救他的竟是一位貌美姑娘,瞧見陸曈的臉,連頭都不敢抬,只小聲地對陸曈道謝。
董夫人一掃先前對陸曈的冷臉。起初她見陸曈抖落出兒子的宿疾,為兒子的名聲著想,只想將陸曈綁了。可後來董麟情勢危急,若非陸曈力挽狂瀾,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更何況,陸曈瞧上去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關係匪淺,於情於理,董夫人也不敢輕慢。
她衝陸曈感激道:「多謝陸大夫妙手回春,今日救得我兒性命,先前對陸大夫無禮,實屬我的不是……」
陸曈打斷她的恭維,看了眼董麟,輕聲開口:「令郎肺有宿疾,喘憋氣促。若遇誘因引觸,難免復發。應好好調理。」
聞言,董夫人面色僵了僵,見已瞞不過去,遂長嘆了口氣,同陸曈低聲道:「這已是麟兒宿疾,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藥,見過不少大夫,宮中御醫也託人請來過的,仍是沒用。去年一年不曾發作,我們都以為他已好了,誰知……」說著,面上真添些愁苦悲慼之意。
陸曈頓了頓:「這也不難。」
董夫人一愣,忙道:「此話怎講?」
「肺為貯痰之器,上焦氣機升降不利,致津液凝聚,痰濁久蘊,新感引動伏邪,則為哮。應當先治其標,疏風清熱,後治其本,寬胸化痰,降氣平喘,再以健脾益腎。」
董夫人不懂她說的醫理,只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兒這病可治?」
「不敢說根治,十之七八可除。」
此言一出,董夫人頓時大喜,看向陸曈道:「果真?陸大夫可不要騙我!」
陸曈微笑以對。
董夫人上下打量陸曈,心中兀自思量。
董麟這病糾糾纏纏也已十多年,名醫瞧過,藥也吃了不少。去年宮中御醫開了一方藥,連吃了幾月,董麟好了許多,久沒再發作,眾人都以為他好了,沒料到今日偏在萬恩寺發作了,還如此兇險。
這位陸大夫看著年輕,剛才那番急情,卻是實實在在將董麟救了回來,且從頭至尾冷靜從容,許是有幾分真本事。
董夫人遂放緩了語氣:「陸大夫,你如此相助,當是董家恩人,待下了山,董家必然奉上厚禮相酬。」
這話一半是為了陸曈救命之恩,一半,大約是為了向昭寧公世子賣個好。
陸曈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笑說:「厚禮便不必了,不過,民女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董夫人忙道:「陸大夫有何需求儘管開口。」
「我與丫鬟二人上山是為青蓮法會祈福,如今法會出事,又在此遇見董少爺,時日耽誤不少。僱來的車伕過了時辰已經先走。如果夫人方便,請幫我與丫鬟尋一輛馬車下山。」
董夫人聞言笑起來:「原來是這回事,這有何難,不必尋了,府上馬車多,你選一輛自乘就是。」
陸曈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笑道:「也好,待到了醫館,我正好抓幾副藥拿給府上,回頭給令郎煎服幾頓,有助他保養。」
董夫人更是喜不自勝,對陸曈連連道謝。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董麟已經全然恢復了過來,看樣子無甚大礙。董夫人便驅車匆匆下山,省得在山上又出什麼意外。臨行時又吩咐人給陸曈二人準備了輛馬車,護送他們下山回去醫館。
上車前陸曈特意看了眼四周,沒瞧見裴雲暎的影子,想來已經走了。
她收回視線,同銀箏上了馬車。
馬車是董府的朱輪華蓋馬車,又寬敞又氣派,裡頭墊了軟墊和薄毯。銀箏悄聲對陸曈道:「姑娘,已經令人叫那車伕下山了。」
陸曈點頭。
上山時僱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會如此快就下山,她故意這般說,只是想借一下董家的馬車,也叫西街的人瞧清楚,連太府寺卿也要去仁心醫館瞧病,她陸曈的醫術著實高明。
世上之人慣來踩低捧高,狐假虎威,未必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所以她在看到哮病發作的董麟時,才會主動上前施救,並非她醫者仁心,只因為她看見董麟的衣料與玉簪,實非尋常人所用般富貴。
無論是富貴人家還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低,就能助她謀事。
她太不起眼了,身份也著實卑微。柯家尚能接近,但要謀算審刑院朝官和太師府,如今這樣的身份還不夠。
她需要更大的名氣,更多的人脈,才能接近自己的目標。
才能……復仇。
馬車簾被人撩起,一張婆子臉出現,她衝陸曈笑笑:「陸大夫,老奴是董府下人,夫人讓老奴跟著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一起,等會子到了醫館,順帶取回陸大夫開的藥方。」
陸曈衝她頷首,那婆子便爬上馬車,進來坐好。銀箏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下山路比上山路要好走,車程快了許多。那婆子起先還同陸曈與銀箏寒暄,後來見二人都不甚熱絡的模樣,便自己住了嘴,只半闔著眼打盹兒。
晌午出發,到了黃昏便至山腳,馬車沒有停留,一路疾行去往西街。
待到了西街,仁心醫館近在眼前,銀箏先下了馬車,正笑著同陸曈說:「今日杜掌櫃倒勤勉,快至掌燈了也沒關門,不會是特意等著我們吧……」話語聲戛然而止。
陸曈見狀,跟著下了馬車,待看清眼前情狀,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門口一片狼藉,大門被人扯壞了一扇,破破爛爛搭在一邊。牌匾也被拽得歪歪斜斜,掛在門口搖搖欲墜。
門前對街站著三五個路人,正對著鋪子指指點點。
陸曈與銀箏走進鋪子裡,見最外頭堆在黃木桌上那一座小塔似的「春水生」已全部不見了。
牆上掛著的那幅銀箏寫的字「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被人撕掉,只剩光禿牆皮。
藥櫃被粗暴拉開,藥材扔了一地,鋪子裡一片狼藉,彷彿剛被人打劫過。
銀箏小心翼翼喚了一聲:「杜掌櫃?」
裡舖傳來「匡當」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下。
陸曈繞過腳下藥材,走到了裡頭。
杜長卿素日裡常癱坐著喫茶的那隻竹編躺椅,此刻被放平,阿城躺在上頭,臉皮有些發腫,嘴角也破了皮,滲出些淤血,像是被人打過。
桌上半盞油燈晃著昏暗的火,杜長卿坐在阿城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陸曈靜了靜,問:「出什麼事了?」
鋪子裡深寂,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沙啞的聲音傳來,帶著強自壓抑的疲憊:「熟藥所的人來了。」
「熟藥所?」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鼻青眼腫的臉,恨恨道:「他們不讓我們賣『春水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12:50 PM
第52章 紀珣
裡舖光線昏暗,細塵在空中漂浮飛舞。
阿城的聲音從椅子上緩慢傳來。
「……熟藥所是官府開辦,盛京醫行各藥鋪醫館所售成藥,都要通過熟藥所檢驗。」
「先前售賣藥茶時,仁心醫館分明已過了熟藥所官印,是可以自行售製成藥的。但今日……」
今日熟藥所的人前來,二話不說從醫館裡搜出「春水生」藥茶,只說藥茶方子不對,成藥有假,沒收了仁心醫館售製藥茶的官印契子,日後都不許仁心醫館再售賣成藥了。
銀箏問:「那掌櫃的和阿城臉上的傷……」
「是那些混帳先動的手!」杜長卿咬牙。
起先熟藥所的人要沒收藥茶,阿城捨不得,伸手去搶,未料到那些人兇惡至極,不顧他一個小孩子也要下死手。杜長卿如何能看阿城吃虧,只恨自己也是個沒力氣的公子哥兒,攪進戰局,不過是多一個人挨打而已。
陸曈看向杜長卿:「熟藥所的人為何會突然對醫館發難?」
杜長卿一拳擂在桌上,怒道:「還能為什麼?當然是那個老王八從中作祟了!」
「熟藥所的人從前和我爹相熟,新藥製成,從未多問,今天分明是提前得人消息故意砸店。」
「白守義卑鄙無恥,抄學春水生不成,我還以為他安穩了一段日子,沒想到在這等著。這個老王八!」
杜長卿說著,神情越發憤恨:「那些熟藥所的人也是,當初我爹在時,處處討好恭維,尾巴搖得比誰都歡,如今見人落魄了,個個上趕著來落井下石,呸,一群勢利小人!要是我爹還在,非叫他們全都下不來臺……」
話雖說得惡狠狠,語調卻有些哽咽,杜長卿別過臉,手在臉上胡亂拂了一下。
銀箏嚇了一跳,覷著他的臉色,安慰他道:「杜掌櫃也犯不著如此生氣,一個大男人,遇到點事情怎麼還哭上了?我家姑娘當初來盛京,錢快花光了也沒住的地方,比你落魄得多,那時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呢,杜掌櫃,你可要振作起來啊!」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杜長卿更忍不住悲慼了,鼻音越發濃重:「你一個丫頭懂什麼。想當初,本少爺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人人奉承,如今卻被這些人闖進來砸了鋪子,連個訴冤的地方都沒有,換你你不憋屈啊!」
銀箏說不過他,和躺椅上的阿城對視一眼,轉向陸曈:「姑娘……」
陸曈道:「我不憋屈。」
杜長卿抽噎的聲音一頓,擦了把鼻涕,轉過臉來看她。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過去他們奉承你,是因為你是杜老爺最寵愛的兒子。杜老爺不在,你就只是個什麼本事都沒有的廢物爛泥,自然不必花心思恭維。」
杜長卿怒視著她:「陸曈!」
「從前你高高在上,只知錦衣玉食,不識人間疾苦。如今從雲端跌落,毫無仰仗,落魄潦倒,就只能任人欺負。」
「白守義能欺負你,因為他有銀子有家業,有個能賺錢的杏林堂,還不忘用心經營人脈。熟藥局的人賣他面子,就能給你下絆子對付你。」
她言語不疾不徐,語氣甚至稱得上和氣:「世道就是如此,你如今已不是備受寵愛的杜大少爺,想要別人尊敬你,不敢欺負你,就要自己向上爬,爬到比他們更高的位置,讓他們討好你,恭維你,甚至忌憚你。」
「說得容易,」杜長卿沒好氣道:「你不是知道嗎?我就是個廢物,一灘爛泥,文不成武不就,怎麼向上爬?」
「怎麼不能?」陸曈反問他:「難道沒了杜大少爺這層皮,你就什麼都做不成了?你不是還有間醫館嗎?」
杜長卿看著她。
陸曈笑了笑:「你能哄得胡員外在這裡買藥,將醫館支撐幾年,當然也哄得了別人。」
杜長卿皺眉:「但現在熟藥局不讓我們製售成藥了。」他忽的一頓,看向陸曈:「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曈沒說話。
杜長卿陡然激動起來,一把握住陸曈的手腕:「陸大夫,你可得幫我!」
陸曈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杜長卿輕咳一聲,悻悻縮回手,望著她再次開口:「陸大夫,你有辦法幫我是不是?」
陸曈道:「我有辦法。」不等杜長卿露出笑容,她又繼續說道:「但我為何要幫你?」
杜長卿愣了一愣,下意識回道:「做朋友當然要講義氣啊!」
陸曈沉默。
微小油燈如凝固光團,將氣氛也停滯,銀箏與阿城謹慎地閉嘴,杜長卿望著桌前人,目光閃過一絲困惑。
陸曈是他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奇怪的一個。
杜長卿做廢物少爺做了多年,身邊往來都是如自己一般的狐朋狗友,只知吃喝玩樂,不識人間疾苦。
陸曈卻不一樣。
這個年輕姑娘的心性和她嬌弱單薄的外表截然不同,總是冷淡又平靜。說她冷漠,她卻是以繼承師父遺志為目標,寧願不收藥茶錢也要當坐館大夫。說她心善,看她對付杏林堂的手段,四兩撥千金,步步為營,狡猾如白守義也沒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他看著陸曈,斟酌著語句:「你我相識也有幾月,咱們也算同甘共苦了許多日子,我們不是朋友……嗎?」
最後一個「嗎」字,自己也說得底氣不足。
陸曈但笑不語。
他仍不死心:「咱們這鋪子要是賣不了成藥,定然撐不了多久,屆時這鋪子一關,你這坐館大夫也得流落街頭,就算你另謀高就,又上哪兒去找如本少爺這般知冷知熱、心明眼亮的東家呢……說吧,你想要什麼?」
陸曈道:「我需要銀子。」
杜長卿跳起來嚷道:「前幾日不是才給了你一百兩嗎?」
陸曈:「用光了。」
杜長卿立刻轉頭去看銀箏,銀箏若無其事地別開眼,不與他對視。
「明人不說暗話,杜掌櫃,你不想做廢物少爺一事無成被人踐踏,我在盛京立足需要花用銀子。眼下既蒙難處,理應合作。今後我繼續在醫館坐館行醫,我製作售賣的成藥利潤,你我對半分成。」
杜長卿:「對半分成?」
說實話,這要求並不過分,畢竟成藥是陸曈所制,只是這對如今捉襟見肘的杜大少爺來說,到底有些心梗。
阿城悄悄扯了下杜長卿衣角,腫著嘴角低聲提醒:「東家,只要對半分,陸大夫已經很厚道了。」
「我知道。」杜長卿沒好氣回道,又看向陸曈,猶猶豫豫開口,「你這條件提得爽快,我要是答應了,你怎麼度過難關?你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讓熟藥所那幫混蛋鬆口?別只會說大話。」
陸曈站起身,道:「簡單。」
杜長卿將信將疑地看向她。
陸曈已起身走到了鋪外。
仁心醫館外,董家的華蓋馬車尚停著,西街兩邊鋪子裡,各家都往這頭看來。畢竟自打杜老爺死後,除了胡員外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顯貴的馬車前來尋醫問藥了。
董家的那位婆子還在外等著,見陸曈出來,忙迎上前,笑道:「陸大夫。」
陸曈歉意地衝她一笑:「董少爺宿疾尚未大全,本想做幾味藥溫養,夫人令嬤嬤前來醫館取藥,只是如今恐怕嬤嬤要白跑一趟了。」
婆子一怔,問:「這話怎麼說的?」
陸曈側了側身,好叫婆子看清鋪裡的一片狼藉,她嘆口氣,一臉為難:「前些日子醫館做了味鼻窒新藥,愈效極好,不知怎麼驚動了熟藥所,東家和夥計都受了傷,暫且也不能繼續售賣成藥了。」她衝婆子致歉,「還請嬤嬤回府同夫人解釋一番。」
那婆子聽她說得無奈,又見走出來的杜長卿鼻青臉腫,心下兀自猜測幾分,只笑著對陸曈回話:「陸大夫哪裡的話,這又不是您的錯。陸大夫也不必太過憂心,待老奴回頭與夫人說清楚,不是什麼大事。」
她與陸曈說了幾句,便同董家的馬車一同離開。杜長卿望著馬車影子,疑惑開口:「這誰家的人?聽說話口氣倒挺大。」
「太府寺卿董家。」
聞言,杜長卿瞪大眼睛:「董家?就那個、有個肺癆小兒子的董家?你怎麼和他家搭上關係了?」
杜長卿果真做過盛京的紈褲子弟,誰家府邸的密辛私事他倒是門兒清。
陸曈望著西街盡頭方向:「沒記錯的話,熟藥所隸屬太府寺掌管。」
杜長卿心中一動:「你是想……」
「仗勢欺人這種事,誰不會呢?」
陸曈輕聲道,「要仗,就仗個大的。」
……
熟藥所位於盛京外場南角樓下,是梁朝如今民間的官營藥局,整個盛京城裡醫館藥鋪所售成藥,都要經過熟藥所核驗。
辨驗藥材官婁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兒。
他不是藥所裡研製局方的醫官,也不是日日錯不開眼的監察員,辨驗藥材官這個職位,實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藥鋪送來的成藥都要經他之手,能否售賣全在他一念之間。
這權力在太醫局、翰林醫館院中毫不起眼,在這熟藥所裡,卻是最好撈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盤算著下了差去哪家酒樓快活,冷不防小藥員從外頭進來,對他道:「大人,翰林醫館院的紀珣紀醫官來了。」
婁四一愣,坐直身子:「紀珣?他來幹什麼?」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見一隻手將長簾掀起,從外走進個眉眼清雅的年輕人。
熟藥所中藥香嫋嫋似山谷雲煙,青年一身淡青湖綢素面直裰,長髮以一根青玉簪束成髮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鶴,自有一股脫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婁四忙迎上去笑道:「紀醫官,您怎麼來了?」
這松行鶴骨的年輕人叫紀珣,是如今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說來這紀珣也是奇怪,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醫術。少時不願科舉,背著家中人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
紀珣聰慧過人,性情清冷沉穩。紀學士當初不同意小兒子去宮中做醫官。誰知紀珣醫術超群,他在翰林醫館院的日子,研製出許多新藥方,被御藥院收用。陛下和皇后都對他讚不絕口,就算不依仗紀家的聲望,如今的紀珣也是宮中的紅人,人人稱讚的天才醫官。
這樣的紅人,豈是婁四一個辨驗藥材官能得罪得起的,又慣知紀珣這人性情清高,婁四便忐忑詢問:「紀醫官今日前來是……」
紀珣令身邊小童上前,小童呈上一本紅紙冊。
他道:「御藥院挑選出一批局方下送熟藥所,可在熟藥所製售。」
婁四受寵若驚地接過,嘴上笑道:「這等小事,說一聲下官自去前去,何必勞煩紀醫官親自跑一趟。」
「無妨。」紀珣神色淡淡。
他送完局方冊,似乎轉身要走,婁四正想再恭維幾句,方纔那小藥員又跑進來,神情有些古怪,道:「婁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什麼人?」婁四瞪他一眼,「沒見著紀醫官在這裡嗎?」
「說是仁心醫館的人。」見婁四皺眉,一時想不起的模樣,小藥員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今日白日,咱們去西街沒收藥茶方子那一家。」
「沒收熟藥方?」婁四想了起來,「原來是那家!」
紀珣腳步一頓,看向婁四:「為何沒收藥方?」
婁四陪笑臉道:「紀醫官有所不知,仁心醫館原本是家正經醫館,誰知老掌櫃死後,將醫館給了家中不成器的小兒子。那小子是個紈褲,成日走馬遊街,只知吃喝玩樂,哪裡懂什麼藥理。前些日子胡亂研製了一方藥茶在京中售賣。下官身為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豈能讓他們這樣拿百姓身子做兒戲?自然要阻止了。」
紀珣問:「成藥可有問題?」
婁四噎了一下,復道:「自然!下官將他們家藥茶送回辨驗,那藥性混亂,用材不一,實在不適合病者飲用。」
紀珣點了點頭。
婁四暗暗鬆了口氣,對那小藥員義正言辭道:「本官既驗明藥茶不實,已秉公處理,叫他們回去,莫要再來求情了!」
「可是……可是……」小藥員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
「可是,那姑娘身邊還跟著太府寺卿董家的人。」
董家?
婁四哽住了。
熟藥局隸屬太府寺卿手下,這仁心醫館何時與董家有了關係?婁四偷偷覷一眼一言不發的紀珣,心中一團亂麻。
紀珣是翰林醫館院的御醫,皇上面前的紅人,性情清高脫俗,沒聽說他容易被討好這事。相較而言,熟藥所時常要和太府寺卿那頭打交道,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後相處的時日還多得很,董家可不能得罪。
只是紀珣在這裡……
婁四看向紀珣,假意衝那小藥員斥道:「紀醫官眼下在這裡,有什麼事等下……」
他本意是暗示紀珣該走了,不曾想這男子聞言,看他一眼,淡道:「無礙,我在屏風後,婁大人可與他們盡興交談。」說罷,逕自走到藥所裡頭那處屏風後,將身影掩住。
婁四愕然一瞬,隨即心下咬牙,這分明就是監視自己來的。
只是他也怕耽誤太久,董家人著惱,又想著雖有董家作保,一個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料想也不敢太囂張,遂對那小藥員道:「既然如此,讓他們進來吧。」
小藥員匆匆出去,不多時又領著幾個人進來。
那兩個男子婁四都認識,一個是杜老爺子的寶貝心肝兒,那個出了名的廢物杜長卿。另一個男子身材高大,侍衛打扮,是董夫人身邊的護衛勝權。
而站在他二人中間的,卻是個臉生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生得五官動人,一身白布裙,如熟藥所的藥香般清苦,站在此地像是幅仙女畫兒。婁四依稀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心中不由生疑,莫非這就是那位女大夫?可她瞧著實在年輕,也美麗得使人意外。
不等他發話,那女子先開口了,她道:「我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春水生』的方子正是出於我手。敢問婁大夫,為何突然禁止仁心醫館售賣藥茶。」
婁四定了定神,本想念在董家的份上寬慰幾句,忽而又記起如今屏風後還有個紀珣,自然不能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遂咳嗽一聲,正色道:「自然是因為仁心醫館的藥茶不合藥理。」
「撒謊!」杜長卿忍不住罵道:「明明先前我送來方子時,你們是通過的,怎麼突然又說不行了?分明是你收了旁人好處,故意為難我們!」
婁四冷笑:「杜少爺,話不能這麼說。辨認醫方本就需要時日,本官也是實話實說。」
陸曈聞言,點點頭,平靜開口:「既然婁大人口口聲聲說春水生不合藥理,敢問婁大人,是哪裡不合藥理?是其中哪味藥材不合藥理?是藥性相衝,還是藥劑太烈?亦或是藥材微毒,醫經藥理哪一本哪一條?」
「民女愚鈍,」她慢慢地說道:「請大人指教。」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12:53 PM
第53章 仗勢欺人
熟藥所的後院裡,藥罐中熬煮著新藥,伴隨「咕嘟咕嘟」的聲音,雪白藥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婁四望著面前的女子,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隱隱聽說過,並未放在心上。熟藥所見過御藥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中做出的成藥,還不至於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帶人砸了杜長卿的鋪子,還是因為白守義送來的五百兩銀子。
白守義親自登門,送了婁四五百兩銀子,希望婁四能給仁心醫館些苦頭吃。
婁四知道白守義肖想杜家那間醫館已經許久了,奈何那個杜長卿平日裡手散,偏在這個事情上格外犯軸,怎麼也不肯答應,前些日子還因為藥茶一事,兩家醫館生了些齟齬。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婁四身為辨驗藥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醫館就不能繼續售賣成藥,動動手指的事,於他來說不值一提。
要說從前杜老爺子還在時,婁四和杜家還算有幾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敗,五百兩銀子和杜大少爺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他收了白守義的銀子,本就是為了找茬而來,怎會認真去辨驗藥茶成色方理,眼下陸曈這一番不疾不徐的質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來。
婁四目光閃爍幾下:「本官每日辨驗成藥數十方,如何能記得清每一味成藥方理,休要胡攪蠻纏。」
杜長卿氣笑了:「你自己聽聽你自己這話是不是強詞奪理?」
陸曈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如熟藥所這樣的官藥局,每一味送來的成藥核驗過程都要記錄在冊。畢竟成藥核驗對醫館來說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藥核驗不過,醫館便無權再繼續售賣其他成藥,是不是,婁大人?」
婁四冷汗冒了出來。
這女子說話犀利又刻薄,一針見血得可怕,核驗成藥過程自然要記錄在冊,這他無法否認,況且一味成藥不過,並不意味著醫館無權售賣其他成藥……
他偷偷朝屏風處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醫館院的紀珣不可能不清楚。
婁四含糊道:「是。自然記錄在冊,只是熟藥所的官冊,豈能為你們外人隨意翻看?」
陸曈點頭:「既然如此,是我們僭越。」她轉身,朝著董家那位護衛勝權道:「勝大哥已聽得清楚,如今醫館無權再售製成藥,董少爺的病,恕我們也無能為力。」
婁四聽得心頭一緊,只問:「等等,這與董少爺有什麼關係?」
陸曈望著他,目光似有嘲諷,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為董少爺研製成藥。不曾想如今醫館因成藥辨驗不過關,沒有售製成藥的資格。如此一來,自然也無法為董少爺治病,今後董少爺受疾病所擾,惹董夫人、董老爺傷心,理應怨我學藝不精,無法在熟藥所通過成藥核驗。」
「為董少爺研製成藥?」婁四有些不信,「胡說八道,縱然董少爺身體不適,董夫人放著宮中太醫不用,怎麼可能用你一個小醫館的女大夫?」
陸曈不言,只看向勝權。
勝權本就是個暴躁脾性,方才聽陸曈與婁四說了一串話已十分不耐,再聽婁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辭更是心頭火起,衝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來質疑?如今少爺急病需陸大夫製藥,耽誤了少爺病程,你熟藥所擔待的起嗎!」
太府寺卿的下人們從來跋扈,熟藥所又隸屬太府寺卿監管,一個婁四,勝權並不放在眼裡。一番怒言反將婁四嚇了一跳。
婁四看著陸曈,目光猶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愛子如命,對董少爺真是格外呵護疼寵,按理說,董少爺生病,定會令人拿牌子請宮中太醫診治方才安心,怎麼會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女?
不過,勝權是董夫人的得力護衛,他說的話也不會有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頭的杜長卿見婁四臉色變了,打蛇隨棍上,冷笑一聲:「婁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幾斤幾兩,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爺真有個三長兩短,看你這個辨驗藥材官還能當不當得下去?」
他這狐假虎威的勢頭拿的十足,勝權不悅地看他一眼,婁四忙道:「既如此,自然是給董少爺治病要緊。陸大夫,」他轉向陸曈,「製售成藥一事,先容你們幾日。」
「恐怕不行。」陸曈搖頭,「董少爺的病需細細調養,並非一日兩日可全,至少也需三五年不可斷藥。」
勝權瞇了瞇眼,催促道:「那就不設限期!」
婁四心中暗恨,這醫女分明是藉著董家勢在朝他施壓。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得硬生生擠出一個「好」字。
陸曈朝他頷首:「對了,今日因董少爺病情,使得婁大人未按規程辦事,將醫館售賣成藥的權限松放,外人說起來,難免說仁心醫館仗勢欺人。為消解這名不副實之說,還請婁大人之後將先前『春水生』方子中的不對指明,陸曈好將藥方改進,這樣一來,春水生通過核驗,醫館繼續售賣成藥,亦不耽誤董少爺治病,是三全其美之事。」
竟連『春水生』的虧也不願吃,婁四心中發悶,又礙於勝權在一邊,只能勉強笑道:「自然。」
陸曈朝勝權道:「待熟藥所的印契下來,便能將成藥送至府上。」又衝婁四笑笑:「今日叨擾大人多時,就不繼續耽誤大人正事了,告辭。」
她又與杜長卿二人離去了,倒剩了一個婁四站在原地有苦說不出,望著這幾人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婁四回過神,忙迎上去道:「紀醫官。」心中有些惴惴。
紀珣眉頭微皺,語氣不甚贊同:「一介醫館,因有太府寺卿撐腰,就能如此有恃無恐?」
婁四鬆了口氣,紀珣並不知白守義賄賂在前,只瞧見陸曈和杜長卿仗著董家威逼之舉,是以有此偏見。他道:「可不是嗎?下官人微言輕,也不好得罪……」
他有心想將自己摘清,誰知紀珣聞言,看了他一眼,冷冷開口:「在其位謀其政,僅因畏上隨行方便,熟藥所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說罷,拂袖而去。
婁四呆呆站了半晌,直到小藥員過來喚他方回過神,隨即一甩袖子,罵道:「這回真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
陸曈與杜長卿回到仁心醫館後,銀箏已將鋪子裡外重新收拾乾淨。
勝權同熟藥所打過招呼,自回董家覆命去了。陸曈讓杜長卿將阿城帶回家好好休息,忙了一日,天色已晚,仁心醫館的大門關上,陸曈進了裡院,將分揀出來的藥材拿去後廚。
董麟的肺疾需慢慢調養,與董家搭上關係對如今的仁心醫館來說多有裨益。至少熟藥所總要忌憚幾分。
銀箏從外面走進來,對陸曈道:「姑娘,先前給曹爺送去了一些,還有咱們在萬恩寺中宿費,咱們的銀子眼下還剩四十五兩。」
陸曈點了點頭。
銀箏嘆氣:「從前不覺得,來了京中方覺得,這銀子花出去真如流水一般。」
陸曈道:「打點消息本就花用不少,何況日後還要費些錢同曹爺拉攏關係。」
「還好姑娘聰明,」銀箏笑道:「同杜掌櫃做了生意,今後售賣成藥對半分成,每月進項一多,咱們手頭也就沒那麼緊了。」
又同陸曈說了會兒話,銀箏才去隔壁屋睡下。
陸曈打了盆熱水回屋,在桌前坐下,又挽起衣袖,見右腕往上處,蔓延著一道一指長的血痕。
那是先前在萬恩寺佛殿中,被掙扎的柯承興抓傷所留痕跡。
她不甚在意地拿帕子浸了水,擦拭乾淨傷口,從桌屜裡揀出個小瓶子,隨手撒了些藥粉覆在抓痕上,撒著撒著,動作慢下來,目光有些出神。
今日白日,萬恩寺無懷園前,那位裴殿帥望著自己若有所思地開口:「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一句話,似對她起了疑心。
雖與這位裴殿帥不過兩面之緣,他甚至還出手幫自己解了圍,但陸曈總覺得此人並不如他看起來那般和煦。何況在寶香樓下初次見面,他對兵馬司中人言行無忌,壓迫感十足,再看今日董夫人得知他身份後面上的畏懼之色,此人絕非善類。
被裴雲暎盯上,並不是件好事。
不過……
就算他懷疑自己,找不到證據,也只能作罷。
陸曈回過神,將藥瓶收好,重新扯下袖口遮住傷痕,掩上花窗,站起身來。
眼下柯承興已死,任憑此事疑點重重,可一旦他私下祭祀前朝神像罪名落實,非但不會有人插手此案,連帶整個柯家都要遭殃。
萬福為保全自己和家人,只會坐實柯承興的罪責。畢竟只有柯承興死了,整個柯家倒了,才沒人會去計較他們這些下人雞毛蒜皮的小事,萬全挪用的兩千兩租子,才會永不會為人知曉。
至於其他人……
陸曈黑沉眸色映出燈燭的火,明明滅滅。
走投無路的柯家,或許會將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寄希望於戚太師府上。
只是……
太師府會不會出手相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第二日一早,熟藥所的人送來官契,準允仁心醫館繼續售製成藥了。
不過「春水生」的改進方子,並沒有一同送來。
杜長卿站在醫館裡破口大罵:「姓婁的這是什麼意思?霸著春水生不讓咱們賣,怎麼,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銀箏從旁經過,忍不住側目:「杜掌櫃,你這話說的,像你才是太府寺卿府上的人。」
杜長卿噎了一下:「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
阿城道:「算了東家,再耐心等幾日。」
阿城昨日回去休息了一夜,臉上塗了些藥,已好了許多,精神還不錯。
陸曈站在藥櫃前,正碾磨給董麟的補藥,聽得對面葛裁縫和鄰邊賣鐵器的牛鐵匠閒談,說是昨日萬恩寺青蓮盛會,有人偷偷祭祀前朝神佛,結果神佛顯靈,這人好端端一頭栽在放生池中,死了。
銀箏眼珠子一轉,立刻拿起掃帚掃著門前灰塵,邊問葛裁縫:「騙人的吧?葛大叔,我們前日也上萬恩寺了,只曉得出了事,怎麼沒聽這麼邪門呢?」
葛裁縫一拍大腿:「銀箏姑娘,我還能騙你?我家婆娘上山燒香,住的離出事的法殿近,可不就看得清清楚楚嘛,那一群一群的官兵往裡趕呢!都說人死的時候跟鬼似的,多半是看見菩薩顯靈了!」
他講得繪聲繪色,連帶著阿城和杜長卿都被吸引,相鄰的小販們湊近去聽,陸曈低頭整理藥材,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流言總是越傳越離譜。
自然,也離真相越來越遠。
看來,萬福的說辭已得到大部分人肯定,縱然不肯定的,也不想與前朝扯上關係。
葛裁縫還在說:「那柯家原本好好的一戶瓷商,這下壞了,同他們家做生意的也嫌晦氣,紛紛要退了同他家生意,我瞧著,這家算是完了。」
蜜餞鋪的劉嬸子道:「他家新娶的夫人娘家不是做官的嗎?我們鋪子裡還給他們家老夫人送過蜜餞呢。怎麼著也不至於完了。」
「你知道什麼,」葛裁縫哼笑一聲:「人家一個年輕漂亮的新婦,老子當官,如今做女婿的出事,劃清干係都來不及。聽說柯大奶奶昨日就回娘家去了,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呀——」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絲鞋鋪的宋嫂擠進來,「那柯家現在為了賠生意款,都將家中器物拿去當鋪換錢。也難怪,柯家就柯大爺一個獨子,又沒留下個一男半女,柯大爺一倒,柯老夫人能撐得了多久?」
聽到此話,陸曈動作一頓。
那頭的銀箏早已順口問道:「果真?宋嫂可知他們去的是哪家當鋪?說不準咱們去淘淘,還能揀點便宜,淘到什麼好東西呢。」
宋嫂聞言笑起來:「銀箏姑娘,好東西是有,可哪能揀得了便宜?那柯家再不濟,穿用也是富貴。我聽說東西抬去了城南清河街祿元典當行。銀箏姑娘想看,倒是能去看個熱鬧。」
銀箏笑瞇瞇道:「那回頭得了空,我一定去瞧瞧。」
又說了些話,日頭漸升,西街客人多起來,鋪子小販們都各自散去,銀箏將掃帚靠牆放好,走進了裡舖。
熟藥所準允繼續售賣成藥的官印下來後,陸曈就著手為董麟製藥,因春水生的方子還未送來,白日裡的人不如以往多。
快至午時,陸曈對杜長卿道:「給董少爺的藥丸裡還差幾味醫館裡沒有的藥材,我去別處買點。」
杜長卿道:「叫阿城去買不就得了。」
「阿城傷還未好全呢,別四處走了。」銀箏將擦桌的帕子塞到杜長卿手中,「不耽誤多少時間,杜掌櫃儘管放心。」言罷,推著陸曈出了門。
祿元典當行在城南清河街,曹爺所開的那間「快活樓」賭坊也在清河街上。前日上望春山前,陸曈已讓人同曹爺說明,待萬福下山後就放了萬全。
盛京最容易打聽消息的地方,無異於賭坊與花樓,這兩處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打聽消息容易得多。曹爺是只管賺銀子的生意人,日後許還有用得上的地方,需得用銀子餵著待來時回報。
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
思索間,二人已行至清河街上,一眼就瞧見那間祿元典當行。
這典當行很大,沿街尋常商舖佔了有三間鋪子那般寬,又疊了好幾層,烏木上以金字雕了「祿元」二字,極盡奢華。
聽說這是盛京最大的一處典當行,陸曈與銀箏方一走進去,就有一面目和氣的老掌櫃迎上前來:「小姐可是要典當東西?」
陸曈道:「我想買東西。」
老掌櫃一怔,隨即笑問:「姑娘可是要買死當之物?」
陸曈點頭。
老掌櫃瞭然。
典當行做生意,多是手頭緊前來典當換些銀錢的,這其中一些無力贖回、或是想多當些銀兩的客家,會選擇死當。又有到期不見前來贖回的,器物歸於典行。典行將這些舊物加價,有時也能賣出去。
畢竟當行裡留下的東西裡,也不乏有些好東西。
老掌櫃問陸曈:「姑娘可有什麼想買的?」
「我想買一些首飾。」陸曈道:「可有?」
「有的。」老掌櫃笑道:「說來也巧,昨日典行裡才收了一批死當的首飾,成色都還不錯。姑娘要是有興趣,老朽取來給您過眼。」
陸曈頷首:「多謝。」
「不妨事,姑娘且在這裡稍候片刻。」老掌櫃說完,吩咐身側小夥計上樓取貨,邊給陸曈二人倒了杯茶。
陸曈與銀箏坐在樓下堂廳等著,銀箏一手捧茶,低聲問身側陸曈:「姑娘,你到底想贖回什麼啊?」
陸曈垂下眼。
「沒什麼,一根簪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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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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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12:56 PM
第54章 殿帥借錢
祿元典行的小夥計進了屋,很快端出了兩方巨大銅盤,銅盤裡墊了玫瑰紅絨布,各色珠寶被擦拭乾淨,盛在盤裡呈了上來。
老掌櫃笑道:「這裡是新送來的首飾,小姐可盡興挑選。」
這兩方銅盤裡,一方里盛放的多是翡翠、玉石、瑪瑙等成色較為昂貴的釵簪頭面,一方盛列的則是些素銀鐲戒,有過裂痕成色普通的環珮項圈。
陸曈放下茶盞,望著兩方銅盤,手指慢慢撫過銅盤雕花邊緣。
柯承興死後,柯家生意受創,柯老夫人要賠償欠款,只能變賣家中財物。
當初陸柔出嫁,縱然家中清貧,但以父親母親的脾性,絕不會少了陸柔的嫁妝。陸柔死後,所隨嫁妝不知被柯家用去幾何,但想來,若有剩餘,必然會被柯老夫人最先拿出來換成銀錢。
而柯家新婦秦氏,如今巴不得和柯家撇清干係,多半不會再留著柯家先奶奶的遺物。
陸曈手在銅盤中撥弄兩下,揀出一隻精巧的竹節釵,一方成色還算光鮮的銀質手鐲,最後,越過絨布上琳琅滿目的香紅點翠,拿起了一隻銀鍍金鑲寶石木槿花髮簪。
花簪似乎用了許久了,簪體已被摩挲得光潤,上頭鑲嵌的細小寶石光澤卻依舊璀璨。
陸曈將這三樣東西揀出,看向老掌櫃:「我要這些。」
老掌櫃叫夥計將銅盤撤走,笑呵呵道:「小姐好眼光。這三樣都是新來的典物。竹節釵五兩銀子,手鐲十五兩,這寶石花簪稍貴些,需一百兩。不過老朽瞧小姐是生客,第一次來,抹去零頭,小姐只付一百兩即可。」
「這麼貴?」銀箏忍不住脫口而出,「又不是什麼碧璽珊瑚,老師傅,您別欺我們不識貨!」
老掌櫃聞言也不惱,只耐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簪子雖材質不如碧璽珊瑚,勝在工藝精巧特別,一百兩銀子絕對不虧。要是姑娘覺得價錢不妥,不如看看別的?」
陸曈沉默。
她為這木槿花簪子而來,價錢卻在預料之外,就算單買花簪,銀子也還差了一半。
如今,可真是有些為難了。
陸曈與銀箏在典當行中為銀子陷入困境時,隔壁遇仙樓裡,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青年一身緋色窄腰公服,護腕繡了銀色錦紋,日光下泛著一層暗光。他走到樓下,解開拴馬繩,正欲翻身上馬。
身後的少年跟著,突然開口:「咦?那不是陸大夫嗎?」
裴雲暎上馬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對街不遠處的典當行裡,正站著兩個熟悉的人。陸曈那身白裙簪花實在打眼,她又生得嬌弱單薄,一陣風也能吹跑,站在鋪裡,讓人想不認出來也難。
段小宴有些興奮:「沒想到才從寺裡分別,就又在這裡見到了,真巧。」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是很巧。」
祿元典當行裡,銀箏還在與老掌櫃據理力爭,她道:「掌櫃的,這簪子就算工藝再精巧,材料也就如此,若不是我家姑娘喜歡,旁人定也不願花一百兩買下。你不如少點賣與我們,日後我們還來這裡買東西。」
老掌櫃面上溫和,嘴裡分毫不讓:「姑娘說笑,實不相瞞,咱們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我們也是小本生意,姑娘若說少個三五兩還好,這一開口就是五十兩……實在是為難老朽了。」
「可是……」銀箏還想再說。
一隻手從身側越過來,將一錠白銀落在桌上,身後有人開口:「不用說了,我替她付。」
陸曈抬頭,正對上一雙含笑黑眸。
「裴大人?」陸曈微微皺眉。
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他似乎剛辦完公差,身上公服還未脫,官帽遮住髮髻,襯得人眉眼英挺,姿態裡又帶了三分風流,緋色公服穿在此人身上,倒顯灼灼奪目。
他衝陸曈一笑:「陸大夫,又見面了。」
老掌櫃也認出裴雲暎來,忙擠出一個笑,這回笑容比方才面對陸曈時真誠得多,還帶了一絲隱隱畏懼:「早知這位小姐是小裴大人的朋友,老朽哪裡還會收小姐的銀子。這三樣首飾小姐帶回去即可,算是老朽送小姐的見禮。」
他伸手想將銀子推回去,一隻手將銀錠按住了。
裴雲暎倚著桌臺,不甚在意道:「老先生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既是小本生意,何來讓你破費一說?」
他將老掌櫃剛剛的話原話奉還,老掌櫃臉色僵了僵。
裴雲暎屈指敲了敲桌子:「勞煩掌櫃的替她包起來。」
這回老掌櫃不敢耽誤,忙令小夥計將挑好的三樣首飾包好遞給銀箏。
陸曈與銀箏收好東西,走出典當行,發現裴雲暎正等在鋪子外,身側還跟著那個叫段小宴的少年,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忙與她們招手打了個招呼。
陸曈回禮,走到裴雲暎身後,衝他道:「剛才多謝裴大人。」
他轉身,低頭看著陸曈,道:「陸大夫眼光不行啊。」
陸曈望向他。
「你好像被那老傢伙坑了,」他看一眼銀箏手上的布包:「就這點東西,也敢收你一百兩。」
祿元當鋪的老掌櫃,看似敦厚慈祥,實則人精,陸曈心知肚明,若不精明,也不能將鋪子開在清河街這樣的繁華之地多年還屹立不倒了。
銀箏愣了愣,鼓起勇氣開口:「那裴大人剛剛在典當行裡時,為何不提醒我們姑娘?」
裴雲暎抱胸看著陸曈,忽然一笑:「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這神色曖昧,語氣微妙,卻叫陸曈輕輕蹙了蹙眉。
陸曈道:「欠裴大人的五十兩銀子,我回去後即刻取來送還。」
「不必。」裴雲暎看著她:「聽說陸大夫的醫館裡,有一味叫春水生的藥茶賣得很好,就用那個抵吧。」
「好。」陸曈一口答應,「裴大人給我府上住址,明日我就讓人送去。」
「不用麻煩,」他笑:「西街又不遠,改日我上門來取就是。」
陸曈盯著他,他神色自若,彷彿自己剛剛的話再自然不過。
片刻後,陸曈頷首,平靜道:「好。」
陸曈與銀箏先走了,段小宴隨裴雲暎往遇仙樓下走,段小宴道:「這陸大夫身上什麼首飾都不帶,我還以為她不喜歡釵環手鐲,沒想到也和尋常姑娘一樣。」
裴雲暎悠悠開口:「是啊,所以下差之後,你回典當行一趟,問問今日她買走的那三支首飾出自何家?」
段小宴「哦」了一聲,忽而又反應過來:「你問這個做什麼?昨日在無懷園你也幫了她,哥,我怎麼覺得,你對陸大夫的事特別上心?」
裴雲暎走到遇仙樓前,解開拴馬繩,翻身上馬,笑了笑,道:「可能會殺人的女人,不多上點心怎麼行?」
言罷,不再理會段小宴,縱馬而去。
段小宴愣了一下,忙跟著上馬追去,問道:「殺人?誰啊?」
……
進了夏日,夜裡漸漸沒有那麼涼了。
銀箏種在院前的月季發了幾支,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開花了。
屋裡,陸曈坐在桌前,望著手中的木槿花簪出神。
柯大奶奶秦氏果真沒有帶走這隻花簪,作為陸柔的嫁妝,這髮簪又被柯老夫人第一時間典當了。
髮簪精巧,昏黃燭火下,寶石泛出層朦朧舊光,彷彿常武縣初夏山頭的晚霞。
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母親坐在燈前做針黹,她剛剛沐浴完,躺在陸柔腿上,任陸柔給她用帕子絞乾溼漉漉的頭髮。
陸柔替她梳攏頭髮,邊笑言:「等我們小妹長大了,頭髮束起來也好看。」又俯身在她耳邊悄聲道:「放心吧,那隻花簪姐不用,姐幫你留著,等你遇到了心儀的小郎君,姐給你梳頭。」
她那時還小,童言無忌,想也沒想地回答:「好啊,那等我遇上了心儀的郎君,就帶他一道上門來同你討,姐姐可別說話不算話。」
母親瞪她們二人一眼:「不害臊。」
陸柔笑得直不起腰,捏著她的臉逗她:「沒問題,介時你帶他來見我,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小郎君有此殊榮,得我妹妹另眼相待。」
窗外有風,吹得燭火微晃,陸曈回過神,將手中髮簪收進匣子裡。
銀箏端著水盆從屋外進來,陸曈將剩下的銀手鐲和竹節釵遞給她:「這個送你。」
「送我?」銀箏驚訝,「姑娘自己不用嗎?」
「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順帶買的。」陸曈道:「我素日也用不著。」
銀箏接在手裡,頓了頓才開口:「那要不我再換一家給典當了?咱們今日去一趟典當行,花了一百兩,其中且不提裴大人的那五十兩,還欠著杜掌櫃銀子。成日問杜掌櫃借錢也不是個辦法,他自己瞧著也不剩多少了。」
「隨你。」
銀箏看向陸曈,陸曈坐在桌前,如初夏夜裡含苞待放的一朵茶花,比她鬢邊簪佩的那朵還要鮮妍。
單看外表,著實招人憐惜。
「姑娘,」銀箏斟酌著開口,「那位裴大人幾次三番替你解圍,今日又說不要你還銀子……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見陸曈不說話,銀箏又想了想:「他是昭寧公世子,長得好,身手也好,要是他真對你……」
「不是。」陸曈打斷她的話。
「他不是喜歡我,他是在試探我。」
那位裴世子看她的眼裡可沒有半分情意,倒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秘密,令人警惕。
不過,無論裴雲暎對陸曈的試探是何目的,陸曈都沒功夫理會。
接連幾日,陸曈都在忙著給董麟製藥。
太府寺卿府上,仁心醫館暫且得罪不起,加之董家給的診費藥銀很豐厚,杜長卿也不好說什麼,陸曈忙了幾日,才將藥做好,令杜長卿親自送到太府寺卿府上。
這頭才將藥送完,那頭熟藥所來人了。
熟藥所的藥員站在陸曈跟前,恭敬道:「陸大夫,春水生的方子,御藥院那頭改進了一下,收為官藥。日後春水生藥茶,只能在御藥院和熟藥所採買,別的醫館商戶都不能再繼續售賣。」
杜長卿剛從董府回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一時沒能繃住,一把揪起傳話藥員衣領:「你說什麼?」
那藥員年紀尚小,結結巴巴地開口:「……這是好事呀,方子能進熟藥所局方,是無上的榮耀,掌櫃的應該高興才是。」
「高興個屁!」杜長卿忍不住罵道:「他將方子收走了,我怎麼賺錢?姓婁的是不是故意的?混帳王八蛋,他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這是……這是御藥院的決定,」藥員無奈:「小的也做不了主。還請掌櫃的……冷靜一下……」
衝一個小藥員發火的確不是辦法,杜長卿撒開手,氣得臉色都變了,咬牙道:「無恥!」
婁四不敢拂董家面子,準允醫館繼續售賣藥材,卻在這關頭釜底抽薪,將春水的方子收用成官藥局方。對尋常醫館來說,的確是面上有光之舉,但對於如今靠春水生成為進項大頭的仁心醫館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
捉襟見肘時,有名比不得有利。
阿城和銀箏面面相覷,阿城小心翼翼地看向陸曈:「陸大夫,這下可怎麼辦?」
既不能繼續售賣春水生,仁心醫館也就沒了最重要的銀源,一朝又回到了當初。
陸曈不言,收了藥員的官印,目送小藥員走了,才轉身回到裡舖,道:「不用擔心。」
三雙眼睛齊刷刷盯著她,杜長卿目光裡閃著一絲希翼。
「同一家醫館,至多只能徵用一方成藥局方作為官藥。春水生被熟藥所收用,意味著仁心醫館自此製售的所有成藥,都不會再被熟藥所收管。」陸曈道:「杜掌櫃,你自由了。」
「自由有個屁用啊。」杜長卿沒好氣道:「銀子都沒有了,我寧願做財富的囚徒!」
「銀子沒有了可以再賺。」陸曈聲音平靜:「一方藥被收走了,就再做一方。」
「再做一方?」杜長卿盯著她,有些懷疑:「說得容易,你能做得出來嗎?」
陸曈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12:59 PM
第55章 詳斷官范正廉
小滿後,盛京的雨水多了起來。
落月橋下河水深漲,祈蠶節一過,「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新絲上市,隔壁裁縫鋪和絲鞋鋪的生意日漸興隆。
早晚風涼,杜長卿減衣太狠不慎著了風寒,這幾日極少來醫館。醫館生意冷清,沒了「春水生」售賣後,瞧病的人寥寥無幾。
阿城去市場買回來苦菜,小滿時節宜食苦菜益氣輕身,陸曈在醫館裡清洗摘理苦菜,邊聽著西街小販們各自的閒談。
這閒談裡,偶爾也會提到盛京窯瓷生意的柯家。
聽說盛京賣窯瓷的柯家近來日子很不好過。
柯大老爺在萬恩寺中離奇溺死,官府的人來查看並未找出痕跡,只當他是醉酒落水結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興是因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過。
柯家既出了這事,原先與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紛紛上門。自打當初太師府壽宴後,柯家憑著太師府關係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關前朝,誰還敢拿烏紗帽玩笑,紛紛撤下與柯家的單子。
柯承興當初新娶秦氏,為拉攏秦父,柯老夫人將管家之權交給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發覺不知不覺裡,秦氏竟已花大筆銀子補貼秦家,帳冊虧空得不成樣子。
不得已,柯老夫人只得典當宅鋪來賠債,數十年積蓄所剩無幾。府中大亂,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捲了細軟一走了之。陪著柯承興多年的萬福一家也在某個夜裡不辭而別,偷偷離了京。
陸曈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驚訝,萬福是個聰明人,當初陸柔出事柯承興仍將他留在身邊,就是看中他謹慎。萬福此人並不貪婪,柯承興一死說到底與他脫不了干係,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後被人翻出舊帳,只怕沒好下場。不如趁柯家混亂時帶著家人一走了之。
讓陸曈稍感意外的是太師府。
柯老夫人家中落敗,走投無路之下曾暗中去過一次太師府,許是想求太師府幫忙。不過,連太師府的門都沒能進。
陸曈本以為太師府會因陸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對柯家伸出援手,沒料到太師府竟絲毫無懼。後來轉念一想,陸柔是死在柯承興手中,就算將此事說出來,柯家也討不了好。太師府自然有恃無恐。
不過……
敢在這個節骨眼兒登門太師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懷著威脅之意,下場都不會太好了。
最後一叢苦菜摘好,銀箏從鋪子外走了進來。
阿城在門口掃地,銀箏走到陸曈身邊,低聲道:「姑娘,打聽到范家那頭的消息了。」
陸曈抬眼。
銀箏將聲音壓得更低一些:「審刑院詳斷官范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
陸曈一怔:「擢升?」
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陸柔死後三個月,這個時候,依萬福當初所說,陸謙已經來到京城,見過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為官府通緝嫌犯。
陸謙的入獄與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擢升有關?
銀箏繼續道:「前年九月刑獄司確實出了一樁案子,刑獄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見范正廉告發官家,後來不知怎的,舉告人又被通緝,說是入戶劫財。曹爺的人說,當時全城通緝,鬧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隱蔽,還是他家親戚大義滅親,向官府供出他所藏處所,才將人給抓住。姑娘,」銀箏有些遲疑,「您在盛京還有親戚?」
陸曈聞言,亦是不明,只搖了搖頭:「沒有。」
陸家親眷單薄,若真在盛京有門親戚,或許陸柔也不至於勢單力薄被人欺辱至此。
「我已經託曹爺繼續打聽那門親戚是何人了,只是曹爺說,涉關官府的事不好打聽,還有銀子……」銀箏嘆了口氣,「這回打聽消息的銀子還是杜掌櫃拿給咱們做新藥的材料錢,這幾日是他病了沒瞧見,要是知道咱們花了大半銀子,到現在什麼都沒做出來,不知道得發多大的火……」
正說著,忽見陸曈站起身,掀開氈簾往裡走去。
銀箏愣了一愣:「姑娘做什麼去?」
陸曈回答:「做新藥。」
阿城拿著掃帚跟在後面,奇怪道:「早上不是說,還不知道做什麼新藥嗎?」
「現在知道了。」
……
殿帥府位於皇城西南邊上津門以裡,背靠大片練武場。夏日光盛,演武場一片炎意。
地牢裡卻冷風寒涼。
幽微火把在牆上閃爍,牢間深處隱隱傳來聲聲慘叫。
靠裡一間刑房裡,一排鐵架上鎖著六人。兩個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聲,兩桶刺鹽水潑向架上,牢中頓響一陣慘叫。
正對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著個人。年輕人一身烏色箭衣,手握一把鐵鉗,正漫不經心撥弄腳下火盆中的烙鐵。
周圍橫七豎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針鐵器泛著淬澤陰暗冷光,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壓抑的痛苦,怒道:「裴雲暎,要殺要剮給個痛快,何必磨磨蹭蹭?」
「那怎麼行?」裴雲暎笑道:「都進這裡了,怎麼還能讓你痛快?」
他手中鐵鉗在火盆中撥弄幾下,指間黑玉嵌綠松石戒指映著一點翠色,若凜凜清渠,不過須臾,夾起一塊烙鐵來。
他走到說話人跟前。
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縛住雙眼鎖在鐵架上,全身上下幾乎已無一塊好肉。用過刑後潑上辣椒鹽水,若無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後便已招認。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
他在說話人跟前站定,側頭打量對方一下,鐵鉗下燒紅烙鐵突然朝這人前胸而去。
「呲——」的一聲。
一股皮肉燒灼的焦味猛地竄起,囚室響起嘶啞低嚎。
這人前胸處本就受了刑,舊傷未好,再添新傷,如何不疼。裴雲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動作絲毫不松,烙鐵緊緊貼著對方前胸,像是要鑽進對方皮肉,融進他骨頭中去。
焦氣充斥周圍,慘叫在地牢中久久迴蕩,蒙著眼睛的人瞧不見畫面,這瘮人陰森越發可怖。
良久,慘叫聲中,最左邊的囚犯終於忍不住瑟瑟開口:「……我說。」
「住嘴!」正受刑之人聞言一驚,顧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
下一刻,雪亮銀光閃過,呵斥聲戛然而止。
裴雲暎腰間長刀入鞘,若非地上鮮血,彷彿剛剛抽刀殺人之舉並非出自他手。
架上之人脖頸垂下,血自喉間汩汩冒出,已無聲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側首,將手中鐵鉗扔下,看向方才說話之人,含笑開口:「現在,你可以說了。」
囚室中安靜片刻。
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雖瞧不見發生了什麼,但剛剛還呵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發,怎麼也能猜到幾分。那人面上流露出些恐懼,惶然開口:「……是,是范大人。」
「哦?」裴雲暎一挑眉,「范正廉?」
「是……是的,」囚犯緊張道:「軍馬監呂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獄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呂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
裴雲暎笑了笑:「果然。」
他轉身,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帕子,低頭仔細擦拭手上殺人濺上的血跡,末了,走出門去。
身後侍衛跟上:「主子。」
裴雲暎站定:「剛才聽清楚了?」
侍衛青楓還未說話,前方又有人匆匆趕來,是個僕從打扮的人。這僕從走到裴雲暎跟前,行過禮後,恭敬開口:「世子,小的奉老爺之命前來,下月是老爺生辰,老爺心中掛念世子,請世子回家一聚。」
青楓站在裴雲暎身後不敢說話。
周圍人皆知裴雲暎與昭寧公慣來不合,幾年前回京後乾脆在外買了宅子,除了每年給先夫人祠禮從不回裴家過夜。
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見親近,只有厭惡,想來,裴家的僕從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果然,裴雲暎聞言,想也不想回答:「沒空。」
僕從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許久未見老爺,老爺近來身體欠安,希望世子……」
「要我再說一次?」
僕從一滯。
這位世子爺喜怒隨心,看似和煦,實則狠辣,性情更不如二少爺溫和懂禮,強勢如昭寧公也管不住這位兒子,何況是他這樣的小小僕從。
僕從諾諾點頭,落荒而逃。
裴雲暎盯著他背影,眸底幽色如地牢裡那片深邃的黑,一片無悲無喜。
青楓問:「主子,牢裡的怎麼處理?」
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刑審也就結束了。
「刑獄司教出來的人,嘴巴硬,骨頭倒是軟。」
他道:「剛才那個留下,其他的沒用了,殺了吧。」
「是。」
……
「姑娘,隔壁絲鞋鋪宋嫂送的兩條青魚都翻白肚了,那魚鱗已經取完……」
「剩下的沒什麼用了,殺了吧。」陸曈道。
「這……」
銀箏瞧著木盆裡兩條奄奄一息的魚有些為難。
西街一條街上的攤販四鄰關係都挺好,原先杜長卿和阿城管著仁心醫館,懶得和週遭小販打交道。自打陸曈二人來了後,情況有了些變化。
銀箏嘴甜又最是察言觀色,常常分些便宜的果子點心給街鄰,人都是有來有往,她又生得俏麗討人喜歡,一來二去,和一街小鋪的人都熟了,時不時收些別人送的回禮來。
這兩條大青魚就是宋嫂送來的回禮。
宋嫂將兩條青魚送到銀箏手中,囑咐她道:「銀箏姑娘,這兩條青魚拿回去熬湯給你家姑娘補補身子,陸大夫太瘦啦,紙糊似的,真怕一陣風就給刮跑了!」
銀箏將青魚拿回來,還未想好是要蒸著吃還是燒著吃,陸曈先拿了把小刀將兩條魚身上的鱗片颳了下來,說要用鱗片做藥引。
魚被颳了鱗片,翻著白肚浮在水面上,瞧著是不行了。
銀箏站在原地沒動,陸曈抬起頭問:「怎麼了?」
「……姑娘,」銀箏為難地開口:「我不會殺魚啊。」
她在花樓裡,學唱曲跳舞琴棋書畫,卻沒學過洗手作羹湯。這廚藝還是跟著陸曈後勉強學會的,只能說將食物煮熟,至於殺魚這種血淋淋的事,就更是敬而遠之了。
陸曈看了她一眼,停下碾藥的手,從石桌前站起身,拿起刀端著木盆走到院子角落裡蹲了下來,抓住一隻青魚往案上一摔,本就不怎麼活泛的青魚被摔得不再動彈,陸曈乾脆利落地一刀劃破魚肚,將裡頭的內臟掏了出來。
銀箏看得咋舌。
「姑娘,你連殺魚也會啊。」銀箏替她搬來一個小杌子在身下,自己坐在一邊託腮瞧著,忍不住佩服地開口,「瞧著還挺熟練的。」
陸曈拿起水缸裡的葫蘆瓢潑一瓢水在魚身上,將汙血衝走,又抓起另一條青魚,一刀剖開腸肚,低頭道:「從前在山上時常殺。」
「啊?」銀箏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是因為要取用藥引嗎?」
陸曈手上動作不停,良久,「嗯」了一聲。
銀箏點頭:「原來如此。」又看一眼陸曈滿手的鮮血,嚥了下唾沫,「就是看著血淋淋的,有些嚇人。」
陸曈沒說話。
其實她不止會殺魚,處理別的野獸也駕輕就熟,不過倒不是為了取用藥引,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填飽肚子。
芸娘是個對吃食很講究的人,也愛下廚,煮茶需用攢了一個冬日的積雪化水,麵點要做成粒粒精緻的棋子狀,做一次二十四氣餛飩還得取用二十四種不同節氣的花型餡料。
可惜的是,芸娘在山上的時間太少了。
芸娘時常下山,一去就是大半月,有時候山上剩下的米糧能撐些日子,有時候芸娘忘記留吃的,陸曈就只能餓肚子。
那時候她剛到落梅峰,連下山的路都找不到。第一次餓肚子餓得頭暈眼花時,在屋前的地上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山雀。
年幼的陸曈掙扎許久,終於還是將那隻山雀給烤了。
她在陸家時,膽小又嬌縱,家裡寵著鮮少幹活,素日裡看見個蜂子蛇兒都被嚇得驚慌失措,然而人在餓昏頭時,也顧不得什麼害怕不害怕,只能被食慾驅使。
陸曈還記得第一次吃烤山雀時的感覺。
那時的她生澀又笨拙,甚至不懂烤鳥兒需要拔毛去除內臟,只囫圇地放在火上炙烤,烤成了漆黑的一團,以為熟了,一口咬下去,咬出絲絲血跡。
陸曈「哇」的一聲就哭了,從喉間泛出絲絲噁心的血腥氣,她張口欲吐,腹中的飢餓卻又在提醒她這裡沒有別的食物了。於是只能忍著難耐的腥氣,一口一口將那隻烤得漆黑的山雀吞進肚裡。
那是陸曈自出生以來,吃過最痛苦的一餐。
不過,自那天以後,她開始意識到一件事。在落梅峰,想要活下去,總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行的。她漸漸學會了製作捕獵陷阱,能捕到些小的兔子,又學會了將這些野獸處理得乾乾淨淨,做成肉乾存著,以免下一次斷糧。
芸娘回來後瞧見她,十分驚訝她居然還活著,又瞧見她藏在罐子裡的肉乾,看她的目光更加奇異。
「不錯嘛。」她對陸曈道:「到眼下為止,你是在落梅峰上活得最長的那個。」她湊近陸曈,笑容古怪,「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陸曈垂下眼。
後來芸娘死了,落梅峰上再沒了別人,她確實走到了最後,活著下了山。
只是……
只是那個當初會一邊哭一邊吞嚥烤山雀的小孩兒,大概是永遠消失了。
手下青魚驀地一甩尾巴,拍出的水花濺在臉上,染上絲絲涼意,陸曈回過神來。
青魚都被剖得乾乾淨淨了,卻還有餘力動彈。陸曈擦淨面上水珠,銀箏起身將兩條處理乾淨的大青魚提起來,放到廚房去,笑道:「這下就好了,姑娘想怎麼吃這魚?」
「隨你。」
「那就清蒸好了。」銀箏道。她廚藝平平,好在陸曈並不挑食。
銀箏才將青魚蒸上,那頭的陸曈已經叫她進屋來,待進屋,就見窗前桌上擺好了一疊厚厚紙箋。
「這是……」銀箏拿起一張紙箋,隨即一怔。
這紙箋很漂亮,是淺淺粉色,湊近去聞,能聞到一股淡淡花香。若是寫字在這紙箋上,別的不說,光是瞧著,也難免不讓人心動。
筆墨都已經準備好,銀箏懵然看向陸曈。
「新藥快做好了。」陸曈道:「還需你幫忙。」
「是要寫字嗎?」銀箏恍然。
先前的「春水生」之所以能在短時間裡風靡盛京,除了胡員外在賞花會上的幫忙外,銀箏在藥茶上包裹的詩詞也起了不少作用。盛京文人墨客眾多,好茶之人多風雅,瞧見「春水生」的名字,也願意花銀子買點意趣。
總是噱頭。
不過,眼下這紙箋瞧著,和先前春水生用的紙箋又有不同。倒像是女子傳遞情意、或是閨中詩用的花箋一般。
「姑娘要我寫什麼?」銀箏問。
陸曈想了想:「你可有什麼好的詞句,用來寫女子窈窕姿容的?」
「有是有,可是……」
「就寫那個。」陸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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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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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1:01 PM
第56章 戴三郎
一夜雨後,日頭新盛。
杜長卿在家休養幾日,總算將風寒養好了,一大早換了件春袍,同阿城剛到醫館,就見銀箏在門口桌臺後插了許多花。
花是石榴花,開得薄豔,叢叢火色似紅綃初燃,又如紅紙剪碎映在繁綠中,深紅濃綠映得分外嬌豔。
石榴花叢中,還點綴了許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貼了粉色紙箋,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瓏可愛。
杜長卿隨手拿起一罐,問銀箏:「怎麼擺這麼多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銀箏把字畫掛到牆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藥。」
上回『春水生』背後掛著的字畫被熟藥所的人撕走後,牆面一直空蕩蕩的,銀箏字畫掛上去,鋪子就顯得別緻了一些。
杜長卿湊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面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念畢,杜長卿懵然抬頭:「這是什麼?」
陸曈掀開氈簾從裡頭出來,將他手中的瓷罐放回去,道:「這是『纖纖』。」
「纖纖?」
「天熱了,」陸曈道:「時下女子衣衫漸薄,或許希望看起來身形窈窕。這藥茶,就是用來調整陰陽平衡、協調臟腑,疏通經絡,運行氣血,對女子輕身健脾有良效。」
銀箏笑道:「反正進了夏日,為鼻窒所惱之人大大減少,就算熟藥所不將春水生收歸局方,繼續售賣也比不上之前。倒不如趁勢賣賣新藥茶。我瞧這盛京女子個個美麗,想來格外愛重容貌,這藥茶定會很好賣。」
「纖體?」杜長卿有些懷疑,「女子纖體藥茶盛京藥鋪裡不是沒賣過,沒聽過什麼卓有成效的。陸姑娘,我讓你做新藥,你怎麼做這個?」他掃一眼花叢中的瓷罐,小聲嘀咕:「整這麼花裡胡哨的,沒少花銀子吧。」
銀箏氣道:「杜掌櫃,你怎麼不信姑娘?那肯買這『纖纖』的,必然對美貌卓有要求,總不能隨意找個鐵罐放著吧,那誰還想買!」
正說著,隔壁絲鞋鋪也開張了,宋嫂在裡頭對銀箏打招呼:「銀箏姑娘,陸大夫,昨日那青魚嘗了嗎?」
銀箏顧不得與杜長卿吵嘴,忙探頭笑著應了:「嘗了,新鮮得很,姑娘與我都吃了許多,謝謝宋嫂。」
宋嫂也笑,邊笑邊擺手:「都是一條街的,說什麼客氣話。」一轉眼,瞧見仁心醫館門口桌臺上摞起的瓷罐,訝然開口:「春水生又開始賣了嗎?這罐子怎麼瞧著與先前不一樣了?」
銀箏回答:「這不是春水生,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藥茶『纖纖』。女子用此藥茶,可補氣纖體,喝個多日,就能面若桃花,體態輕盈。」她瞧一眼宋嫂,順口問:「嫂子不如買兩罐回去試試?」
宋嫂摸摸自己的臉,自己先笑了:「我買這做什麼,一大把年紀,胖了好歹能撐一撐,真要瘦了,不多幾條褶子給自己添堵嗎?胖點兒就胖點兒,」她拍拍胸脯,「胖點兒結實,不然哪有力氣幹活?」說罷,一頭鑽進鋪子裡,招呼起客人來。
杜長卿站在銀箏身後,冷眼旁觀完這二人對話,幽幽冷笑一聲:「我就說吧。」
陸曈垂眸,將罐子繼續擺好在桌櫃上。
杜長卿湊近,誠心建議:「陸大夫,可不是我潑冷水,您這藥茶可不如春水生好賣,要不換個別的?」
「不換。」
杜長卿瞪了她半晌,陸曈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氣道:「固執!」
……
不管陸曈是不是固執,仁心醫館的「纖纖」也已經擺出來賣了。
快至掌燈時分,對面絲鞋鋪關了門,宋嫂從鋪子裡出來,去了城東廟口。
城東廟口挨著鮮魚行,戴記肉鋪生意一直很好,屠夫戴三郎子承父業,在此地賣豬肉已賣了十多年。他家豬肉新鮮,價格公道,從不缺斤少兩,剁肉臊子也剁得好,附近婦人常在他這裡買肉吃。
宋嫂到了肉鋪,此刻已近傍晚,鋪子裡只剩一點帶骨碎肉,戴三郎正在收拾案板,快收攤了。
宋嫂最愛在這個時候來買肉,快收攤時買,價錢比早上買便宜將近一半。
「三郎,」宋嫂熟稔開口,「還和以前一樣。」
戴三郎「嗯」了一聲,將碎肉從木案上合攏,拿油布包好。
他眉頭緊鎖,身形似座臃腫小山,因夏季天熱,汗水從額頭滾落,將撐得緊張的薄衫浸出一層濡溼,一眼看去,如一隻巨大的剛出鍋的醬色元宵。
「三郎,」宋嫂忍不住道:「你近來是不是又胖了些?」
戴三郎沒說話。
「你這樣可不行,」宋嫂道:「你這素日裡吃葷,身子越重,總不是個辦法。要說這樣,」她湊近一點,「何時能成家?」
戴三郎收拾案板的動作一頓,臉色有些漲紅。
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鋪的孫寡婦許久,奈何孫寡婦愛俏,挑男人不看銀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張臉。戴三郎與「英俊勇武」四個字實在相去甚遠,是以到現在也沒能落得孫寡婦一個眼神,只能暗暗心傷。
見這老實人垂頭喪氣的模樣,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幾句,忽而心中一動,道:「說起來,仁心醫館的陸大夫今日剛出了新藥,說是能幫人纖身輕體的。」
戴三郎一愣:「新藥?」
「是啊,那陸大夫先前做的鼻窒藥茶可有用了,要不你去試試?貴是貴了些,說不準有效。」宋嫂也是嘴巴上隨便說說,倒是不曾想過戴三郎真會去買,一來是這新藥貴得很,一罐五兩銀子,誰會為了瘦點兒買這個?二來麼,也沒聽說過哪個男子愛美愛俏的。
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關了鋪子,沒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門前想了好一會兒,抬腳朝西街的方向走去。
西街離城東廟口不遠,夏日晝長,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醫館時,天色已近全黑,除了賣吃食的商舖前亮著燈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攤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準備出門,迎面瞧見一個高大的胖子走過來,這人腰間兩把混著油光的斬骨刀,走起路來臉上橫肉亂抖,頗為嚇人。
杜長卿嚇了一跳,鼓起勇氣擋在門口,道:「幹、幹什麼?」
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長卿鎮定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戴三郎移開目光,鬼鬼祟祟地開口:「我想買藥。」
「買藥?買什麼藥?」杜長卿狐疑。
「就是那個……」胖子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般,吞吞吐吐地開口:「能纖體輕身的……」
「什麼東西?你大點聲說!」
陸曈從杜長卿身後走過來,將油燈往桌上一放,道:「你想買的是『纖纖』吧。」
燈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臉,也照清楚了他額上因緊張滲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點了點頭,小聲「嗯」了一聲。
杜長卿愕然看向陸曈。
陸曈從身後藥櫃裡取出一隻白瓷瓶,道:「一瓶五兩銀子,約莫喝半月,你要多少?」
這價錢對賣豬肉營生的戴三郎來說,實在算不得便宜,不過他只是嚥了口唾沫,道:「先買兩瓶。」
陸曈將兩瓶「纖纖」遞過去:「每日三服,按時煎用。」頓了頓,她又問戴三郎,「你可識字?」
戴三郎搖了搖頭。
「那我說,你聽。服藥時有禁忌,不可隨意服用,否則效用不佳。」陸曈又細細與他說了用藥禁忌,一連說了三遍,戴三郎才點頭表示記住了。他不愛說話,買完藥後,就拿著藥走了。
杜長卿看著戴三郎敦實的背影,有些費解地自語:「我真沒想到,買你這藥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
他以為第一位客人或許是位嫋嫋婷婷的纖瘦少女,又或許是位珠圓玉潤的高門貴婦,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位殺豬匠。
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貼著粉色紙箋的藥罐子放在腰間,和他那把泛著油腥的殺豬刀映襯在一起時,真是讓人難以言喻之感。
杜長卿喃喃開口:「屠夫怎麼也會想要纖瘦呢?」
銀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嗤道:「怎麼就不能呢?只興讓女子身子窈窕,偏對男人這般寬容。我瞧著這位屠夫小哥倒是勝過盛京大部分男子,至少明白自己儀容不佳,曉得挽救。」
「要我說,盛京那些男子都應學學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們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見的都是些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的醜男人,偏還覺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實在倒胃口。」
杜長卿無言:「你這打哪聽得這等歪理?男子當然不能只看相貌。」
「不在意相貌的話,杜掌櫃為何要時時換衣裝撲香粉。」銀箏故意拆他臺,「再說這盛京街上,我也沒見著幾個有才華的男子啊。長得好看和學識出眾,總要佔一樣吧。」
「我說不過你,我不跟你說。」杜長卿轉向陸曈,「不過陸大夫,你這藥真能有效?不會喝一段日子他還是這樣,一怒之下拿刀把你我都剁了吧。」他補充道:「我先說,我可打不過他。」
陸曈垂下眼睛:「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償所願。」
「什麼意思?」
陸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對他來說,很有效。」
……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仲夏登高,順陽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陽。
西街家家鋪面牆上掛上新鮮艾草菖蒲闢邪,宋嫂男人買來雄黃酒,宋嫂家小妹採了粽葉,打算在家好一同過節。
宋小妹在後廚裡喊宋嫂:「娘,家裡沒鹹肉了。」
宋嫂大聲應了,只道:「你放著,我出門買去。」
粽子裡也要放鹹肉,不過賣豬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鄉去了,說是家中老母偶感風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別的肉鋪買肉,買來買去,總歸覺得不如戴記的豬肉好。今日天色早,想著乾脆去瞧瞧戴記開張了沒有。
才出門,迎面就走來一位提著竹籃的婦人。
這婦人約莫三十來歲,穿一件水綠繡金藍緞領褙子,底下一條雪白褶裙,梳一個婦人頭,膚色白皙,耳邊垂著兩粒金墜微晃,雖談不上美貌,卻頗有風韻。
宋嫂就停住腳步,喊了一聲:「孫妹妹!」
這婦人便是孫寡婦了。
這孫寡婦也是個奇人,原是西街米鋪掌櫃家的女兒,十八歲時嫁了個盛京一個小官兒,誰知過了幾年丈夫就病死了。這丈夫死前對她百般寵愛,田莊鋪子都寫了她的名契,夫家公婆又早已不在,留下好幾間房子和幾箱子金銀首飾。
孫寡婦便帶著丈夫留的銀子和小女兒又回了西街,她手頭有錢,人又生得不差,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來打她的主意。不過遣人來的媒婆通通被她打發了回去,原因就是這位孫寡婦不愛財也不愛才,就愛男人生得俏。
有上門的媒婆來說客,孫寡婦也好好地請人坐下喫茶,回頭說一句「別的不要,只要人物齊整就好」。
人物齊整,聽上去簡單,可人與人之間的眼光大不相同,孫寡婦嘴裡的「齊整」,大約和媒婆眼中的「齊整」相去甚遠。媒人眼中的「齊整」,大概只要是個有眼睛有鼻子的男人就叫齊整,但孫寡婦顯然不這麼想。於是好幾年過去了,一個入眼的都沒有。
要說那些年紀小的,一心奔著吃軟飯來的少年,她嫌人家脂粉氣太濃,一團乳臭未乾的孩子氣。倘若找些年紀大的、一眼看上去靠得住的,她又說人家瞧上去糙了些,連個香袋都不佩,一看就與她不夠登對。
早幾年的時候孫寡婦還瞧上了杜長卿,不過杜長卿不當上門女婿,婉言謝絕,這門親事也就作罷。
「孫妹妹這麼早起來了。」宋嫂熱絡地同她打招呼。
孫寡婦笑著衝宋嫂點一點頭,塗著丹蔻的手指輕輕往前一點,嬌聲嬌氣地道:「買點肉包粽子。」
宋嫂晃了晃神,要說,難怪這孫寡婦哄得她那早死的郎君把所有的田契都寫了她名字,別說男人了,這嬌滴滴的聲音一入耳,她這個女人都忍不住酥了半邊骨頭。
宋嫂看看孫寡婦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著油腥氣的臃腫身材,忍不住心想,雖然戴三郎是個好人,不過有一說一,也確實有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二人便一起往城東廟口那頭走,宋嫂是個熱心腸,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孫寡婦笑得花枝亂顫,待二人走到廟口附近,老遠地瞧見挨近巷口的那間小鋪子大門大開著,有人站在裡頭剁骨頭。
「喲,三郎回來了。」宋嫂見狀一喜,戴三郎回來了,今日總算能買到好豬肉。她又想起身邊的孫寡婦,忙捅一捅對方的胳膊,促狹道:「你要不也買點?他每回給你的肉都比咱們的多。」
「討厭!瞎說什麼,」孫寡婦推一把宋嫂,嘴裡嗔道:「別欺負人家厚道。」
宋嫂點頭:「三郎確實厚道,是個好人。」
「就是長得糙了些。」孫寡婦嘆氣。
「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長得好些……咦,這不是三郎?」
此時已近戴記門口,正是清晨,夏日日頭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著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因天熱,只穿件白布褂子,露出麥色的皮膚。但見露出的胳膊結實有力,再往上看,這人生得濃眉大眼,五官周正,輪廓略顯剛硬,不如那些少爺公子俊美,卻自有一股野性粗獷之色。
他揮舞手中斬骨長刀,汗珠順著前額滾落,順著脖頸沒入褂子領口,潮溼又晶亮,莫名讓人心裡像是騰起團霧色的火。
宋嫂盯著這人,心中只覺夏日果然暑氣重,否則她明明穿著清涼的小衫,怎會覺得此刻臉龐心頭灼灼發熱?
孫寡婦癡癡瞧了那漢子半晌,直到對方的斬骨刀停下,朝這頭看來,孫寡婦才回過神。
豔陽無聲,遠處有早蟬低鳴,孫寡婦頓了頓,施施然撩起耳畔垂落的一絲長髮,將落髮別到耳後,嫋嫋婷婷地朝那漢子走過去,一直走到對方跟前,她才抬起頭,衝對方笑盈盈問道:「這位俊小哥看著好面生,從前沒在這裡見過你。你是戴大哥家中何人?」
「我……」漢子似乎沒想到孫寡婦會對自己主動搭話,一時間有些發愣,直直地盯著對方的臉不說話,像是看呆了。
孫寡婦心中得意,眼看著這人的一張臉越來越紅,肖似煮熟的紅蝦,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著你與戴大哥眉眼間有幾分肖似,你與他是親戚?是兄弟還是侄子?從前怎麼沒聽他提起過你?」
漢子的臉色更紅了,憋了半晌,這人才吐出一句話:「……孫姑娘,我是戴三郎。」
俏麗孤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宋嫂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城東廟口。
「戴三郎?你是戴三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1:02 PM
第57章 纖纖
盛京五月五,落月橋下龍舟競渡,時人午日愛以蘭湯沐浴,所謂「午時水飲一嘴,較好補藥吃三年」。
阿城提著木桶出了門,準備到了午時打些井水來泡茶。銀箏坐在裡舖包棗粽,杜長卿靠著長椅,有氣無力地提醒坐在藥櫃前的陸曈:「陸大夫,咱們一月沒進帳了。」
陸曈不言。
「纖纖」始終無人問津。
五兩銀子對尋常平人來說,價錢未免過高。加之藥茶本身不是治癒鼻窒一類頑疾,總教人心存幾分懷疑。
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員外一類,又對這類養顏輕身的藥茶不感興趣,縱是想照拂生意也沒得照拂,醫館裡一時冷清了許多。
杜長卿耐心有限,眼見著每日銀子只出不進,難免心中著急。奈何陸曈比他還要油鹽不進,杜長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幾句,著實束手無策。
正說著,長街盡頭遠遠地跑來一個人影,正是夏日正午,今日又是端陽,城裡人都去落月橋下看龍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現這麼一個影子,倒顯稀奇。
那影子從烈日下的長街滾過,直奔仁心醫館而來,一口氣衝進鋪子,不等陸曈說話,自己先高聲喊道:「藥茶!我要兩罐藥茶!」
杜長卿「嗖」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上前,對著這月唯一的客人綻開一朵熱情的笑:「請問需要什麼藥茶?」
來人是個潑辣婦人,身形稍顯豐腴些,二話不說,只一指藏在石榴花叢中的白瓷罐:「就那個!」
「纖纖?」杜長卿愣住了。
這藥茶在醫館裡放了近一月無人問津,阿城摘來的石榴花都凋謝了,只剩光禿禿的枯枝擺在藥櫃前,綴著白瓷罐上的粉色紙箋,瞧著好不可憐。
「這藥茶……」杜長卿想要解釋。
婦人打斷他的話:「喝了能瘦,我知道!」
銀箏見狀,笑著上前問:「大姐怎麼知道這藥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訴你的?」
那婦人道:「什麼有人告訴我?我親眼看到的!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頭豬,就是喝了你家藥茶,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體面得很!」
因今日西街許多商販都去看龍舟了,開門的鋪子都少,隔壁葛裁縫正靠著門口喫茶,邊瞇著眼睛聽這頭閒話,聞言忍不住道:「瞎說!那戴三郎誰沒見過,腰比我家簸箕寬,和美男子能搭得上邊?」
婦人看一眼葛裁縫寬厚的身材,冷笑一聲:「可不是麼,那人家現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連孫寡婦都要搶著與他說話哩。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城東廟口看看唄!」
她這說得十分篤定,倒把葛裁縫噎了一噎,一時間沒接得上話。
杜長卿還想說話,門外又有人的聲音傳來:「我作證,她沒瞎說!」
眾人轉頭一看,來人竟是宋嫂,手裡提著個竹編籃子,跑得氣喘籲籲,人還未到,聲先響起:「我和孫妹妹一起去的戴記,那戴三郎現在俊得很,看著比杜掌櫃還要英武多了!」
杜長卿:「……」
宋嫂的絲鞋鋪就在這裡,西街四鄰小販都認識,她又慣來不是個愛亂說的,一時間,眾人都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紛紛詢問:「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麼樣大家都清楚,還能成美男子?」
宋嫂也不理會,一徑奔進仁心醫館,衝陸曈道:「陸大夫,我娘家妹妹託我給她家丫頭也買一罐,你這還有不?」
「有的。」陸曈從藥櫃前拿出一罐遞給她,讓杜長卿稱了銀子。杜長卿剎那間做成兩筆生意,尚且暈暈沉沉,還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就聽見阿城的聲音從長街盡頭響起:「東家……東家!」
小夥計拖著個木桶從盡頭狂奔而來,活像身後有人在追殺,一口氣跑到仁心醫館裡,杜長卿看著他手裡空空的木桶,疑惑問道:「你不是打水去了?水呢?」
阿城抹了把額上的汗,顫巍巍道:「……好可怕。」
「哪裡可怕?」
「小的剛走到街口長井處,忽然來了一群人問我,仁心醫館哪裡走,我想著那就給他們領路吧,誰知領著領著……」
聞言,杜長卿更疑惑了:「領著領著怎麼了?人領沒了?」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長街遠處,自遠而近一陣嘈雜的轟響,眾人抬頭一望,就見原本冷清的街道盡頭,陡然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這群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材壯碩豐潤,跑動起來時像是要將長街踩碎,隨著這震動聲起伏,一群人瘋了似地往醫館的方向跑,邊跑邊道:「纖纖,給我留兩罐纖纖!」
「我先來的,我要!」
「滾犢子,我先來的,掌櫃的先給我!」
銀箏驚呆了。
陸曈當機立斷,只說了一聲「關門」,一把將大門拉回來。
「砰」的一聲,像是有人撞在大門上發出巨響,緊接著,「乒乓」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混亂的叫喊:「買藥,我們要買藥!」
「開門啊!關門做什麼?」
「別躲了,快些出來做生意!別躲裡面不出聲!」
無數人簇擁在醫館門口,用力拍打大門,從冷清到瘋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間。
銀箏有些意外,陸曈神色冷靜。
唯有阿城無助地看向杜長卿。
杜長卿嚥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
……
仁心醫館門口的瘋狂,持續了許久。
陸曈一直等到外頭的人稍微冷靜了些,才將門打開。
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樣,仁心醫館的人都沒見過,但想來這人與從前的確判若兩人,否則不會有如此多人見過如今的戴三郎後,毫不猶豫地奔向此處來買「纖纖」。
買藥的人比杜長卿想得還要多許多,陸曈前些日子製作的「纖纖」,不過頃刻便被售賣一空,只剩光禿禿的石榴枝兀自搖曳。
一位圓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尋許久,終是沒找到多餘的一罐,可憐巴巴地看向陸曈:「陸大夫……」
陸曈道:「不用擔心,這幾日我會再製售一批纖纖。」
那男子原本很沮喪,聞言眼睛一亮,忙高興地應了。他身後沒買到的客人見狀,紛紛囑咐陸曈多做些,或是要先將銀子付過,好提前定下藥茶以免屆時搶不到鮮貨。
銀箏連哄帶騙的,總算是將這群人打發走了,又在西街一眾四鄰羨慕的目光中,提前將鋪子門關上。
天色已近傍晚,裡舖的燈籠提前亮起,杜長卿小心翼翼將鐵匣端出來,捧一把今日賺得的銀子,任銀粒從指間流下,仍有些懷疑自己身在夢裡。
銀箏走過來,無言片刻,道:「已經數過三遍了,杜掌櫃,今日一共賣了五十罐纖纖,這裡是二百五十兩銀子,刨去前段日子您給姑娘一百兩的藥材錢,今日賺了一百五十兩。」
「一百五十兩……」杜長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兩句,忽而轉身一把抓住陸曈的裙角,仰頭望著她,如望著廟裡供的財神爺,「陸大夫,你真是仁心醫館的大救星,我杜長卿的活菩薩!」
陸曈伸手,將他攥著的裙角扯出來,道:「可惜今日沒多餘的藥茶了。」
「沒關係啊!」杜長卿一拍大腿,將鐵匣子往陸曈跟前一推:「這裡的銀子你拿去,咱們再多做點,不夠的話我還有!咱們能做多少做多少,趁著這些日子,好好大賺他一筆!」
他一掃前些日子的鬱氣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阿城盯著他:「東家,你不是說沒錢了嗎?」
杜長卿啐他一口:「你懂什麼,我要不這麼說,銀子都被敗光了怎麼辦?一家裡總要有一個持家的吧!」
這話阿城沒法接。
銀箏看不過:「可今早你還勸姑娘換別的賣……」
「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眼光不好,陸姑娘當然不會跟我一般計較。」杜長卿能屈能伸,又嘆道:「那些人把個戴三郎吹得天花亂墜,我都想去見見了,說什麼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編什麼鬼話?就一月時間,能瘦成個美男子?」
「姑娘說藥茶喝了能瘦,當然能瘦。」
杜長卿擺了擺手:「不過我原以為這盛京只有女子才愛美,沒想到男子也一樣。」
陸曈道:「也未必是愛美,畢竟人言可畏。」她把乾枯的石榴枝從花盆裡拔出來,「不管男子女子,總不喜歡背後被人指點。」
「說得有理。」杜長卿點頭,看著陸曈想了想,忽然問:「陸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過這藥茶?」
陸曈抬眼。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麼如此篤定這藥茶效用頗好?也沒見你跟誰試藥啊。」
陸曈把乾枯的石榴枝收攏在一起,道:「做過。」再抬頭,對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當初我隨師父學醫,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師父,想要我師父為她研製一方靈藥,可以纖瘦身形。」
陸曈在椅子上坐下來,手裡仍攥著那把石榴枝。
「這夫人與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鳴,生兒育女。據她所言,她年少時,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難以顧及自身,所以等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年長色衰,身姿臃腫,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沒開口,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她的丈夫有心要納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麗,嫋嫋娜娜,與她是截然不同的輕盈。」
「她對丈夫又恨又愛,恨的是他負心薄倖,罔顧髮妻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棄,又愛他對自己終究存著一分舊意,因他納的那房小妾,無論是容貌衣著,還是一顰一笑,都肖似十八歲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師父,希望我師父能為她研製一方靈藥,服用後腰肢嫋娜如弱柳,好藉此挽回丈夫的心。」
「我師父便將這任務交與我,要我來為她做這方靈藥。」
屋中燈火幽暗,小院的風隔著氈簾吹來,將火苗吹得搖搖欲墜。
陸曈的目光漸漸出神。
她還記得那婦人的模樣,穿一件洗得發舊的醬色長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濘,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婦人從懷裡掏出銀匣,其中銀錠被摩挲得發亮,接在手中,尚帶人的體溫。
風塵僕僕的婦人望著芸娘,像是望著世間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診費昂貴,僅僅百兩銀子,是請不起芸娘為之製藥的。
被芸娘一口回絕,那婦人便似喪失了所有的心氣,委頓在地。陸曈站在一邊,心也為這人揪著。
許是看出了陸曈眼中的同情,芸娘笑著看她一眼:「我雖不能為你製藥,這丫頭卻可以。不如問問她?」
那婦人一怔,下意識看向陸曈,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樣的目光望著,很難說出拒絕的話,陸曈掙扎許久,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試試。」
她接了婦人的診費,便起早貪黑地為婦人製藥,翻看了無數醫書,自己嘗試著喝了無數藥汁,就連夜裡做夢都在想。芸娘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緒。
一直到後來……
「然後呢?」阿城聽得入了神,見陸曈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
陸曈回過神,頓了頓,道:「然後我做出了這味藥,將藥交給了她。」
「她喝完藥茶是不是變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後回心轉意了?」小夥計很著急。
陸曈沉默了一下:「沒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藥茶,的確纖瘦了許多,從背後看,與未出閣少女無異。不過,她丈夫並未回心轉意,仍舊納了那房小妾。」
「怎麼會呢?」阿城忍不住憤然開口,「她都已經變美,她丈夫怎麼還要納妾?」
銀箏冷笑一聲:「她只是瘦了,可畢竟不如新人顏色動人。何況男人這東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誤變心。豈是一味藥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愛馳恩必絕,少年夫妻,哪裡比得上新鮮有趣?」
「同意。」杜長卿點頭,「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別再說什麼顧念舊情了。」
阿城喪氣:「怎麼這樣……」又抬頭問陸曈:「那之後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過了很久,陸曈才說:「我沒再見過她了。」
「哎。」阿城長長嘆了口氣,神情有些遺憾,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聽了一個不算讓人高興的故事,眾人先前賺銀子的喜悅被衝淡了許多,又在鋪子裡合計了一下接下來幾日要製售的藥茶,杜長卿才帶著阿城離開。
銀箏在院子裡忙碌,將今夜要用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歸類放在竹簍裡。
陸曈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樹影子落在桌臺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擺在桌上,乾瘦凜冽。
陸曈撥弄了一下燈芯,將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燈之上,火苗發出炙烤的「畢畢剝剝」聲音,一小股焦味從油燈上冒出來,突兀地打破夜的寧謐。
她垂下眼睛。
其實,她後來還是見過那位婦人的。
用過藥茶後瘦了的婦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陸曈再次見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腫,甚至稱得上伶仃,枯瘦的身體在衣袍中晃蕩,彷彿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見嬌豔花朵,只有乾癟暮氣。
明明她已經得償所願,然而她的目光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絕望。
她奉出所有的銀子,想要芸娘為她做一味返老還童的靈藥,想要藉此回到當初。
可這世上哪有返老還童的靈藥?
芸娘笑著,將她握著銀子的手推了回去。
婦人面如灰縞。
「其實也不必如此麻煩,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簡單的。」
芸娘伸手,遞過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婦人耳邊悄聲耳語,「這裡,是一味毒藥。無色無味,連用一月,其人必死,不會有人察覺。」
芸娘鬆開手,居高臨下地望著茫然的婦人,溫柔開口:「他死了,就不會變心了。」
陸曈站在屋舍後,望著婦人緊握著手裡瓷罐,踉踉蹌蹌地下山去了。
一月後,陸曈聽說山下鎮上有婦人毒殺其夫,又投井自盡。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雞。廚房裡充斥著醇酒的清冽和蒸雞的香氣,陸曈卻覺得想要乾嘔。
芸娘拿著筷子轉過身,笑盈盈看著她,像在看一出蹩腳的、好笑的百戲。末了,她問:「可看清楚了?」
陸曈不說話。
芸娘淡淡道:「藥醫不了人,毒可以。」
藥醫不了人,毒卻可以。
搖曳火苗之上,最後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經燃完,桌臺上遺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爛漫痕跡。
銀箏在院中喊:「姑娘,藥材分揀好了。」
陸曈應了一聲,將灰燼清理乾淨,端著油燈走出屋門。
可憐總被腰肢誤……
或許纖纖本不是藥,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從來也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1:06 PM
第58章 殿帥討債
無論如何,陸曈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成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餘,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身一變成結實勇武的美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絲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軟,連帶著戴記豬肉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肉潘安」的美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曈收起醫箱,對面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喘也鮮少發病,董少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後就不必再服藥了。」
在她對面,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面認真聽陸曈說話,一面臉色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曈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係。後來白守義讓熟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曈乾脆藉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並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後,陸曈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愛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少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她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几前,偷偷抬眼看陸曈。
花梨木小几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身,一頭如雲烏髮梳成辮子垂在胸前,只在鬢角簪了一朵冷色絨花。有一兩綹髮絲不慎滑落,擋住眼睛,被陸曈伸手拂在耳後,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她不似那些珠翠滿身、粉光脂豔的千金,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裙,鵝蛋臉面,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美麗,眉間似攏著一層絲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她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色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陸曈卻沒有移開目光。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曈說話了。
她道:「董少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
董麟一愣。
陸曈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曈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長袍也變得過於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曈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裡新出的藥茶。」
陸曈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陸曈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曈生得動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她一見鍾情。
他打聽過,陸曈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女。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物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曈,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裡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麼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叫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身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曈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她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曈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麼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體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陸曈瞭然:「原來如此。」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後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鬥豔,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裡,外頭有人推門,陸曈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裡張望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麼樣?」
陸曈起身,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少爺無恙。」
「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陸曈:「陸大夫忙了許久,出來用杯茶吧。」
陸曈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她與董麟單獨相處太久,陸曈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她兒子有了什麼。
倒是格外謹慎。
陸曈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喘發作得很少,府裡也請別的醫官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
陸曈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症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少爺的體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
這話董夫人愛聽,面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
又閒敘了幾句,陸曈放下手中茶盞,對董夫人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哦?」
陸曈從醫箱中掏出一個小藥罐遞給董夫人,董夫人接過一看,見上頭寫著「纖纖」二字,不由一頓。
這是一罐「纖纖」。
她看向陸曈:「陸大夫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醫館新出的藥茶,名叫纖纖。」陸曈隻字不提董麟先前與她說的事,只認真解釋,「這藥茶能纖體瘦身,女子服用效用尤好。」
董夫人目光閃了閃,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你想送與我?」
陸曈笑笑:「夫人想用藥茶,我便主動送上門,又豈會吝嗇到只送一罐?」
「那你這是……」
陸曈低下頭,有些赧然地開口:「我想著夫人地位高貴,定然認識京中不少達官顯貴,若是能在這些夫人小姐面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對仁心醫館與民女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這話將董家地位捧得極高,又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董夫人心中也受用。她看了一眼藥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這點小事。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兒,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
陸曈忙起身感謝。
董夫人瞧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狀若無意地開口:「不過陸大夫,這點小事,你怎麼不找裴殿帥幫忙?」
陸曈心中一滯。
她抬眸,正對上董夫人探詢的目光。
上回在萬恩寺,董夫人與陸曈起了爭執,是裴雲暎出面解了圍,當時董夫人似乎誤會了裴雲暎與她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今日又主動提了起來。
說起來,董夫人傲慢無禮,連太府寺卿的下人護衛都對平民不屑一顧,偏偏這些日子府裡上下對陸曈還算客氣有禮,或許不只是因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關係。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裴雲暎關係匪淺。
裴雲暎……
陸曈心想,既然這位昭寧公世子的名頭這般好使,索性她也就不客氣地再借用一次好了。
她頓了片刻,笑容忽而變得有些靦腆,輕聲細語地開口:「殿帥府公務繁忙,這等冗雜小事,怎好意思屢次勞煩殿帥大人。」
董夫人注意到她說的是「屢次」。
那言外之意就是,她經常「勞煩」裴雲暎嘍?
霎時間,在董夫人眼中,陸曈原本靦腆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欲蓋彌彰起來。
也是,若他二人真無首尾,裴雲暎又怎會在萬恩寺替這醫女出頭,要知道那位指揮使可不是個善茬,素日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性子。
如果陸曈真是裴雲暎的女人……這人可得罪不起。
思及此,董夫人便笑著拉她坐下:「陸大夫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說起來,之前在萬恩寺,我與小裴大人間還有些誤會,後來小裴大人沒放在心上吧。」
陸曈微微笑著,面不改色地撒謊:「沒有,哪裡的話,小裴大人心胸寬大,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的。」
「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來府上坐坐,老爺早就想與他小敘一番。」
「好,我一定替夫人轉達。」
……
「阿嚏——這誰背後編排我們呢。」
一聲響亮噴嚏聲陡然響起,打碎了殿帥府清晨的冷寂。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薔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面如鏡,飄浮數點嫣然落花。
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副翡翠棋局。
裴雲暎坐在楠木交椅上,手撐著下巴,正意興闌珊地盯著桌上半幅殘局。
段小宴揉著鼻子從門外走進來,見狀道:「都一月了,逐風哥給的這幅殘棋還沒解開?」
裴雲暎「嗯」了一聲。
殿前司天武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身為裴雲暎摯友,身家清白,品性出眾,無不良嗜好,不愛吃不愛色,就愛四處搜羅棋譜。
他自己棋藝又爛,尋到一方棋譜,解不開,就要拉著裴雲暎來幫忙。裴雲暎對下棋一事並無興趣,奈何蕭逐風每次的賭注總是誘人。此番賭注是蕭逐風在外尋到的一把銀鋙刀,傳言銳不可當,切玉如割泥也。
為了這把銀鋙刀,裴雲暎也只能在不上差的時候努力努力。
晨日從窗隙照進來,將他的臉照出一層朦朧光暈。裴雲暎從玉碗裡揀出一枚碧綠棋子,輕輕放在殘局一角。
剎那間,糾結交錯的殘局豁然開朗,死地也絕處逢生。
他眉眼微動。
成了。
段小宴伸長脖子來看:「這就解出來了?」
裴雲暎擋住他探來的手:「別動,回頭讓蕭二拿刀來換。」
「那也得等他下差後再說。」段小宴撇了撇嘴,「他先前休沐得夠久,可不得補回來差日,還要幾日才得空。」說罷,又兀自嘆了口氣,「尋常上差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這休沐時反倒不知道幹什麼,怪無聊的。」
裴雲暎瞥他一眼:「嫌無聊?去演武場練箭。」
段小宴倒吸一口涼氣,喊道:「大哥,休沐日讓人去練箭,這還是人嗎?這麼大日頭去演武場,你不如提前給我備點藥。」說到『藥』字,段小宴突然頓了頓,抬頭看向裴雲暎,「對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何事?」
「你忘了嗎?」段小宴手忙腳亂地同他比劃,「咱們上次在清河街祿元當鋪,哥你幫陸姑娘付了銀子,她說要用藥茶抵銀子的,你不會忘了吧?那可是五十兩,快抵得上我兩月月俸了!」
裴雲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這麼回事。」
「你不打算去討債嗎?」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銀子,也不能如此浪費……我聽說西街一條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兒,反正今日時候還早,順路過去瞧瞧唄。那藥茶你不要的話,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賀禮都省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堆,邊瞅著裴雲暎的臉色,見裴雲暎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又湊上前去,拖聲拖氣地開口:「哥——雲暎哥——」
裴雲暎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來的腦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憐巴巴地瞅著他。
半晌,裴雲暎嘆了口氣:「行吧。」
陡然被這麼輕鬆答應下來,段小宴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
「正好我要去城東一趟。」裴雲暎站起身,順手提起桌上長刀,「順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1:18 PM
第59章 殿帥上門
陸曈離開董府時,已經是正午了。
此時正是日頭最曬時,在外行走怕過了暑氣,董夫人便讓董府的馬車送她回去。
一同坐馬車的還有一位婆子王媽媽,是董府的下人,先前萬恩寺那一次,也是這婆子陪著陸曈一道回去的。
王媽媽如今待陸曈的態度也客氣許多,一路與陸曈不鹹不淡地交談,待到了仁心醫館門口,陸曈與王媽媽道了謝,撩開馬車簾就要下車,冷不防聽見身側王媽媽「咦」了一聲。
陸曈轉頭,王媽媽指著馬車外:「那位好像是裴大人?」
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
日頭正曬,長街簷下雨後生出一層茸茸苔蘚,綠得可愛,薜荔根蔓延上牆,一片夏日幽致裡,冷暖兩色涇渭分明。
有人站在簷下陰影裡,似是察覺到陸曈的視線,於是腳步停住,抬眼朝她看來。
細碎日光從門口的李子樹縫隙穿過,落下零星幾絲在他身上,年輕人神情藏在暗色裡看不真切,那雙看向她的漂亮黑眸卻含著幾分幽深。
緋袍銀刀,風姿英貴,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陸曈不由心中一跳。
幾個時辰前,她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謅,暗示自己與裴雲暎親密無間,不過須臾,就在此遇著了正主,實在有種撒謊被人抓了個正著的心虛。
王媽媽目光猶在裴雲暎和陸曈之間打轉,陸曈已提起一個笑,回頭衝這婆子道:「裴大人是來找我的。今日勞煩媽媽跑一趟了,我先走一步。」
王媽媽忙道:「陸大夫忙自己的就是。」看她的目光卻與方才又大不一樣。
陸曈見目的已到達,便不再多說,起身下了馬車。
才一下馬車,裴雲暎身側的少年見陸曈走來,立刻用力朝陸曈揮舞手臂:「陸大夫!」
陸曈走過去,在裴雲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道:「裴大人,段小公子。」
「陸大夫,」段小宴衝她展顏笑道:「我與大人剛到此地,正想著這醫館裡怎麼沒見著你人影,還以為你今日不在,沒想到就在這裡遇到了。可真是有緣。」
裴雲暎沒說話,目光越過她身後落在了停在醫館門口、董家的那輛馬車上。
「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馬車?」他揚眉。
陸曈道:「不錯。」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點頭,笑著看向陸曈,目光有些異樣:「陸大夫什麼時候和太府寺卿這樣要好了?」
陸曈心中一沉。
他語氣平靜,看她的眼神卻如刀鋒利刃,犀利得很。
陸曈定了定神,斂眉回答:「這還得多虧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董夫人與我解開誤會,我便偶爾去太府寺卿府上為董少爺施診。」
不動聲色地又將球踢了回去。
裴雲暎垂眼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點頭:「原來如此。」語氣淡淡的,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陸曈又看向裴雲暎:「不知裴大人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來討債啊。」
「討債?」
他「嘖」了一聲,笑著提醒陸曈:「陸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忘了,之前祿元當鋪中,你還欠我兩包春水生。」
祿元當鋪?
春水生?
陸曈恍然。
這些日子她忙著製售「纖纖」,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
段小宴瞅了瞅陸曈:「陸大夫,你還真是將我們大人忘得一乾二淨。」
銀箏剛從裡舖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不由輕咳兩聲,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陸曈和裴雲暎之間有點什麼。
陸曈轉身往醫館走:「我去拿藥茶,裴大人、段公子,進來坐吧。」
鋪子裡很是清淨。
今日太熱,杜長卿怕熱躲懶,沒來醫館,只有阿城和銀箏在店裡忙活。
裡舖傾倒的藥材已被阿城收拾乾淨,銀箏請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進小院給二人沏茶。
阿城遠遠站在一邊,小夥計機靈,早看出這二人身份不同尋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輕人,金冠繡服,形容出眾,瞧著是位俊美瀟灑的世宦子弟,腰間那把長刀卻凜然泛著寒光,將這錦繡也鍍上一層鋒利。
雖笑著,笑意卻又好似並未到達眼底。
讓人又想親近,又生畏懼。
阿城走到陸曈身邊,望著裴雲暎問:「陸大夫,這是你的熟人嗎?」
若非熟人,銀箏怎會將這二人迎進來,還去給他們沏茶?
能在仁心醫館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個老主顧胡員外而已。
裴雲暎:「是啊。」
陸曈:「不熟。」
聲音同時響起,答案卻截然不同。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陸曈,面上倒是沒半分惱意。
陸曈淡淡道:「萍水相逢,幾面之緣,算不得相熟。」
「陸姑娘這麼說可有些無情。」段小宴摸了摸下巴,「且不提我們大人先前在寶香樓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說在萬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說情,光是上次在祿元當鋪見面,也不過才過了一月。」
「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兩銀子才贖了釵簪首飾,五十兩都抵得上我兩月俸祿了。這世道,非親非故的,誰會好心借給旁人那麼大一筆銀子。」
段小宴撇了撇嘴:「我都認識大人多少年了,他可從沒借給我這麼多。」
聞言,阿城有些驚訝地看向陸曈:「陸大夫,你還買過首飾釵環?」
陸曈素日裡衣飾簡單,從沒戴過什麼首飾珠寶。杜長卿還曾在背後與阿城提起說,只說白瞎了這樣一張容顏,連個打扮都不會,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
「怎麼,」裴雲暎隨口問:「沒見你們家陸大夫戴過?」
阿城笑起來:「是沒見過,說起來,自打陸大夫來我們醫館以來,小的還從未見她穿戴過什麼首飾呢。」
他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好,看了陸曈一眼,又趕忙補了一句,「不過陸大夫長得好,不戴那些首飾也好看。」
裴雲暎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站在藥櫃前的陸曈身上:「那就奇了,陸大夫花費重金買下的首飾髮釵,怎麼不戴在身上?」
陸曈正挑揀藥材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人實在難纏。
銀箏之前見過裴雲暎幾次,知曉裴雲暎心思深沉,又在陸曈的囑咐下,刻意避開與裴雲暎交談,免得被此人套過話去。
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見裴雲暎,不知裴雲暎身份,也不知裴雲暎危險。
她並不轉身看裴雲暎的神情,只平靜地回道:「坐館行醫,釵環多有不便,若有盛大節日,自當佩戴。」
「大人沒看見而已。」
裴雲暎點頭:「也是。」
他往後仰了仰,忽道:「說來很巧,陸大夫在祿元當鋪贖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陸曈轉過身,面露疑惑。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四月初一,萬恩寺,陸大夫所宿無懷園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窯瓷柯家的大老爺。」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雲暎為何突然與陸曈說起這個。
陸曈道:「是嗎?」
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問:「陸大夫不記得那個死人了?」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語氣有些奇怪:「我從未見過此人,何來記住一說?況且殿帥不是說過,我貴人多忘事,平日裡忙著製售新藥,無關緊要的人事,早已拋之腦後。」
段小宴一噎,下意識地看了裴雲暎一眼。
陸曈這話的意思是,不就是裴雲暎也是「無關緊要的人事」,所以才會將先前祿元當鋪的一幹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嗎?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出身通顯的昭寧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嫌棄得這般明顯。
真是風水輪流轉。
正想著,氈簾被掀起,銀箏端著兩杯茶走上前來,將茶盞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請用茶。」
茶盞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溫潤,茶葉看起來卻有些粗糙,香氣泛著一股苦澀,茶湯也是渾濁的,聞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藥。
段小宴怕苦,瞪著面前的茶盞遲遲不敢下嘴,一旁的裴雲暎卻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氣淡於藥氣,澀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盞站起身,目光落在這逼仄又狹小的醫館裡。
仁心醫館藥鋪狹小,但因背陰,門前又有一棵大李樹,枝繁葉茂幾乎將整個藥鋪包裹進去,是以雖是夏日,鋪子裡並不炎熱。
那位年輕東家大概也是會享受之人,茶壚禪椅,竹榻花瓶。藥櫃都被擦拭得很乾淨,正對牆的地方,懸著一方水墨掛畫。
掛畫下的桌上,則胡亂放著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
這鋪子不大,卻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潔,端陽懸掛的艾草與香囊還未摘下,四處瀰漫著淡淡藥香,既無蚊蠅,又消夏安適。
有風從裡舖深處吹來,吹得氈簾微微晃動,院中隱有蟬鳴聲響。
年輕人走過去,就要伸手挑開氈簾。
有人擋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女子:「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站在氈簾前,神情有些不悅:「裴大人,沒人告訴過你,不要隨意闖進女子閨房嗎?」
「閨房?」裴雲暎錯愕一瞬。
一旁的銀箏見狀,連忙解釋:「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裡就住在這小院裡,的確是女子閨房……」
他有些意外,似沒想到陸曈竟住在這裡,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陸大夫怎麼住在醫館?」
尋常坐館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況陸曈還是個年輕女子。
陸曈笑了笑:「盛京不比別地,米珠薪桂。如我這樣的尋常人,宿在醫館正好可以節省釜資。」
「殿帥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語無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時,眸中隱隱閃過一絲隱藏不住的憎惡。
裴雲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這醫館地處西街,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陸大夫眼光不錯,此地雖簡陋,卻比住別地安全。」
銀箏心中一跳。裴雲暎這番話,與陸曈當初剛搬來仁心醫館時說得一模一樣。
他又看了氈簾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原來是閨房,陸大夫剛才這樣緊張,我還以為裡面藏了一具屍體。」
這聽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話,卻讓陸曈的眸色頓時冷沉下來。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長得極好。
丰姿灑落,容色勝人。大約又因出身高門,縱然站在昏暗狹窄藥鋪裡,也掩不住在錦繡堆中常行的風流矜貴。
他又生了一雙動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覺溫柔和煦,細細探去,驟覺凌厲又漠然。
這人敏銳得讓人討厭。
陸曈整個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繡服上暗銀的雲紋上停留一瞬,然後離開。
她開口:「裴大人玩笑,這裡是醫館,不是閻羅殿。」
裴雲暎不以為意:「就算真是閻羅殿,我看陸大夫也有辦法不被人發現。」
他唇角微彎,目光從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過,「陸大夫不是已經將盛京律令研讀透徹嗎?」
陸曈心中一沉。
他竟連這個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們這般門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門找麻煩,若不將律法研讀清楚,總是會吃虧的。」
「畢竟,」她直視著裴雲暎眼睛,「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是吧?」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沒說話。
他二人一來一回,言語神情溫煦又平靜,卻如在狹小裡舖裡懸上一柄將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劍,讓周圍的氣氛都緊張起來。
阿城望著這二人,不知為何打了個哆嗦,走到陸曈身側小心提醒:「陸大夫,銀箏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藥所的人拿走局方後,咱們藥鋪裡已經沒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藥院收歸官藥,除非官藥局,別的藥鋪醫館都不能私自售賣,仁心醫館也不行。
陸曈沉默一下,同裴雲暎說明此事,走到藥櫃前,彎腰從最底下搜羅出最後幾罐「纖纖」,連帶著附送的服藥禁忌一同遞到裴雲暎手上。
「如今醫館裡沒有春水生,『纖纖』賣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棄,可用這個替代。」
裴雲暎接過她手中藥罐,又看向那服藥的禁忌單子。
那單子比姑娘的腰帶還長,他垂眸掃過:「忌甜忌油膩,每日三服按時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後一個時辰行走二里……」
裴雲暎先是意外,隨即失笑:「陸大夫,你這服藥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藥,也很難不纖瘦身形吧?」
這麼多條條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樣都可以纖瘦,那藥茶看著反倒有沒有都一樣了。
陸曈:「是藥三分毒,光靠藥茶常人難以堅持,照單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歡,我也可以為你另配一幅方子補養。」
阿城悄悄看了裴雲暎一眼,這位年輕大人看上去高瘦卻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寬腰窄的,實在不像是需要藥茶錦上添花的模樣。
「喜歡喜歡!」段小宴一把將藥罐奪走,笑瞇瞇道,「大人不用的話,不如給我啊。我家梔子近來胖得不能見人,這藥茶我給它嘗嘗正好!」
說罷,也不顧裴雲暎是什麼眼色,逕自將纖纖揣進懷中。
裴雲暎看他一眼,懶得搭理他這般無賴舉動。
陸曈問:「裴大人,我們這算是兩清了吧?」
裴雲暎揚了揚眉:「陸大夫這是在趕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覺得今日的陸大夫不如往日好說話,有些陰陽怪氣的。
裴雲暎點了點頭,招呼身側段小宴拿好藥茶,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日後有機會再同陸大夫討教醫理。」
「最好不要有機會。」陸曈半點不給他情面。
段小宴險些嗆住。
陸曈垂眸:「和醫者時常見面並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體康健、眠食無疾,與我再無相見之期。」
段小宴撓了撓頭。
話是好話,說起來也沒什麼問題,怎麼聽上去倒像是詛咒,讓人毛骨悚然的?
裴雲暎瞧著她,半晌,他點頭:「好啊,我儘量。」
段小宴與裴雲暎離開了仁心醫館,往西街盡頭走去。來時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馬廄裡。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對裴雲暎道:「哥,陸姑娘看著好像不太喜歡你。」
那位陸大夫看起來客氣又疏離,禮數也是恰到好處,不過言辭神情間,總透著一股隱隱的不耐,好似他們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她?」段小宴問。
若非如此,以裴雲暎這幅漂亮皮囊,怎麼著也不該招姑娘討厭才是。
裴雲暎笑了一下:「說不定是因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麼真面目?」
裴雲暎想了想:「你不覺得,她看起來很像……」
「像什麼?女菩薩?」
「當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閻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1:50 PM
第60章 趙飛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著的,怎麼看上去好像殿裡的閻羅?」
裴雲暎走後,醫館裡,銀箏小心翼翼繞到陸瞳跟前,低聲問:「他提起柯家的事,不會發現什麼了吧?」
陸瞳搖頭:「不會。」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沒有證據。」
柯家已徹底倒了,唯一的證人萬福早在多日前攜妻帶子離開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婦回了娘家,樹倒猢猻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聽說不久前與偷盜家財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過片刻就沒了氣。
曾被太師府青睞盛極一時的窯瓷柯家,門庭已然敗落。
裴雲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就算對柯家一事心生疑竇,只要他不想自毀前程,就不能主動插手和前朝有關人之案,自惹麻煩。
此事也就過了。
銀箏本還有些擔心,見陸瞳並不在意的模樣,漸漸的也鎮定下來,給陸瞳遞了杯茶,低聲問陸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順利?」
陸瞳「嗯」了一聲,接過銀箏手裡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驅走夏日炎氣,她合上茶蓋,將茶盞放下,輕輕揉了揉眉心。
這些日子,她做纖纖也罷,教人在市井傳言「豬肉潘安」也罷,不過是為了將這藥茶之名散佈廣遠,傳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嚴明執法。也是這位范青天,給陸謙定罪通緝,令陸謙成為人人喊打的階下囚。
她對范家一無所知,曹爺謹慎又不肯倒賣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陸瞳自己。
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范正廉這樣的人家,素日裡看病都是找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她沒有別的機會。
好在銀箏厲害,愣是從街坊鄰居杜長卿的嘴裡拼湊出一點有用的消息。范正廉的夫人趙氏身材豐腴,一心想要柳腰纖細,陸瞳就做了「纖纖」,待這藥茶名滿盛京、在高門貴府中的夫人小姐們間廣為流傳之時,或許會為趙氏知曉。
盛京很大,常武縣整個縣的平人加起來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戶農莊興旺,要讓一件消息傳到想要聽之人的耳中,充滿了巧合與偶然。
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兩日,兩日不行就三日,不擇手段也好,另換他方也罷,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個人處心積慮想接近另一個人,總會找到辦法。
陸瞳手指無意識摸索著杯盞花案凸起的紋路。
董麟今日對她說的話又浮起在耳邊。
「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觀夏宴……
眾夫人小姐都會參加,不知范正廉的夫人趙氏會不會在場。
今日她先有言語誤導董夫人,錯認她和裴雲暎的關係,後有王媽媽在馬車上親眼見到裴雲暎來醫館門口找人,若無意外,王媽媽應該會將此事回稟董夫人。
董夫人一心想緩和與裴雲暎的關係,就算為了賣裴雲暎個人情,也會幫她在觀夏宴上提點兩句。
陸瞳的心裡,隱隱浮起一層久違的期待來。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傷口處放上的一隻漆黑甲蟲,蠕動著鑽進了她體內,在她四肢百骸中遊走,於皮膚下爬過一片無聲的戰慄。
讓人又渴望,又畏懼。
她深吸了口氣,按捺住那份隱秘的戰慄,喚身側人名字:「銀箏。」
「怎麼了,姑娘?」
陸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觀夏宴何時開始?」
銀箏眨了眨眼睛,隨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
陸瞳的本意是想,觀夏宴中,趙氏可能會出席,介時董夫人順口一提,「纖纖」或許能為詳斷官夫人搭上一絲關係。
但董夫人的動作比陸瞳想像的快多了。
三日後,盛京范家府邸中。
廂房外掛著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籠裡吵鬧。
小院涼亭中坐了個雪青紗衣的婦人,俊眉修眼,麗色奪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爺的妻子董夫人。
身側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聲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來。」
董夫人點了點頭。
范家老爺范正廉乃當今審刑院詳斷官,正值盛年,幾年時間裡擢升極快,連帶著他的夫人也水漲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來給范夫人送帖子的。
約等了半柱香時刻,遠處有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簇擁著一位年輕婦人嫋嫋行來。
這少婦穿了件桃紅蹙金琵琶長裙,鬢挽烏雲,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絲紅寶石步搖,生得肌骨瑩潤,豔若桃花,好似一方剝了殼的荔枝嬌豔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邊,邊用水綠花果圖汗巾拭汗,邊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許久了吧?」
這便是詳斷官范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董夫人端詳著趙氏。
趙氏生得很美,新月籠眉,春桃拂臉,她還有一個動人芳名,叫做飛燕,正好與史書中所記的那位豔麗凝香的禍國妖姬同名。
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別人總帶幾分自傲之色。尋常但凡出席場合,總不樂意被旁人奪走風頭。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這般盛裝。
董夫人笑道:「哪裡,我也才剛坐下。」又令身邊丫鬟呈上帖子:「過些時候觀夏會的帖子,我親自與你送來。」
趙氏面上顯出幾分慚意:「勞煩姐姐跑這一趟了,本來昨日午後我該來府上叨擾。結果老爺公務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燈,只能作罷。」
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趙飛燕未出閣前是從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實算不得豐厚。本來嫁與范正廉也算門當戶對,誰知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運道,仕途一路平步青雲,不過短短幾年已做到審刑院詳斷官。瞧這模樣,還要繼續往上升。
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謹小慎微。
趙飛燕每日將自己裝扮得格外妍麗,把三從四德遵從到骨子裡。等著范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飯,范正廉處理公務時,趙飛燕就在一邊紅袖添香……
此等舉止在趙氏眼中是甘之如飴,在董夫人眼中卻是個冤大頭。
何必。
董夫人拍了拍趙氏的手,嘆道:「范大人有你這般賢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氣。」
趙氏謙遜地一笑。
「不過你先前不是還說,范大人這月要休沐,怎生還在忙?」
趙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審刑院裡旁人是做什麼的,整日離了他便不行一般。」
話雖是斥責的,語氣卻是有些得意。
這范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范青天」,都言他辦事能幹,詳斷清名,人人都說審刑院沒了范大人,一日都撐不過去。
董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誰都知道范正廉愛色,卻又顧惜名聲,雖不至於在外養外室,卻也算不得乾淨。那些鶯鶯燕燕的風聞想必趙氏也知曉,不僅要替夫君遮掩,還要自己騙自己。
趙飛燕白白擔了禍國妖姬的美貌,卻將賢良淑德做到了極致,也不知史書上那位妖姬瞧見與自己同名的後人卑微到如此地步,會作何感想。
董夫人正想著,面前的趙氏牽起董夫人的紗衣打量一番,誇讚道:「姐姐這衣裙真好看。」
趙氏是最愛美的,素日裡盛京時興的衣裙首飾她總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會意,笑說:「是我兒上月孝敬了我幾匹紗緞,我看天熱拿出來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歡,回頭我讓人送幾匹過來。」
趙氏戀戀不捨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許久,終是搖了搖頭:「還是罷了。」
倒不是趙氏不好意思受用,實則是這紗緞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
趙氏閨名飛燕,卻與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絕色姝麗截然不同。身材豐腴飽滿,配著她那張嬌豔容顏卻恰到好處,是珠圓玉潤之美。
可惜趙氏自己並不懂得欣賞自己的美,比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些弱柳扶風的纖細之美。
尤其是這幾日,范正廉曾無意間說過幾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兒。
那姑娘趙氏見過,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卻著實纖細。
趙氏盯著董夫人的雪青紗緞,看著看著,忽然對董夫人開口:「不過,我怎麼覺著姐姐最近消瘦了些?」
董夫人一愣。
「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趙氏上上下下將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來操勞?」
雖是關切的話,婦人眼中卻未見擔憂,反帶著幾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過來。
趙飛燕素日裡珍愛容顏,又因身材豐腴格外注意這一點,腰肢寬上一寸也得如臨大敵。如今表面是瞧著關心她身子,實則怕是想來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
董夫人本想隨口敷衍過去,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緊接著,她轉出一個笑臉,湊近趙氏,有些神秘地開口:「不瞞妹妹,我這些日子的確清減了,不過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藥茶。」
「藥茶?」
「不錯,是一味叫『纖纖』的藥茶,就在西街仁心醫館,這藥茶還很不好買,若非我與那坐館大夫有舊日交情,也難得尋著一兩罐呢。」董夫人笑著回答。
「纖纖?」趙氏嘴裡念叨幾遍,眼中意動,嘴上卻不信道,「姐姐誆我,世上哪有這等神效的藥茶?」
董夫人嘆氣:「誰要誆你?那藥茶貨真價實,我不過用了半罐便頗有成效,聽說還曾讓屠夫變潘安。對了,那豬肉潘安如今在城東廟口斬骨頭,每日來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長隊,妹妹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
「不過呢,這藥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妹妹就算想要,恐怕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不說還好,一說,趙氏更是心癢難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話引出興趣,素日裡又最看重此種,聽聞此話,焉有等待道理,登時就令丫鬟去城東廟口去探個究竟。
丫鬟走後,董夫人又與趙氏說了會兒話,瞧出了趙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辭。
待出了范府門上了馬車,身邊婢子詢問:「夫人,為何要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范夫人?就算是為了幫陸大夫,可要是少爺的事被別人知道了……」
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眾夫人知道了,日後於董麟婚配上也會有所阻礙。
「我自然知道。」董夫人的笑容冷下來,「只是難得見她喜歡,拿出來做個人情罷了。」
「那個陸瞳親口應過我,不會將麟兒的事說與他人。一旦洩密……我也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我也不全是為了幫她。」
陸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藥茶給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貴女圈中替她宣揚幾句。當時董夫人也是隨口答應,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要主動承認自己用纖瘦藥茶,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但她的想法在王媽媽回來後改變了。
送陸瞳回醫館的王媽媽回稟她說,親眼見著裴雲暎在仁心醫館門口等候陸瞳,他二人舉止親密,談笑風生。
這便讓董夫人不得不多想。
在萬恩寺那一次,裴雲暎曾替陸瞳解圍,董夫人是懷疑過他二人關係,哪怕陸瞳親口承認她與昭寧公世子關係匪淺,董夫人心中總存在幾分懷疑。
畢竟一個是出身通顯、年少有為的貴胄子弟,一個是拋頭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醫女,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差距都實在太大了。
但王媽媽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陸瞳與裴雲暎有私情。
幫陸瞳的忙,就是幫裴雲暎的忙,這位殿前司指揮使如今深得聖寵,他父親昭寧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可惜這父子二人表面上看著好說話,實則極為傲慢,很難親近。
有了陸瞳這層關係,不愁拿不下裴雲暎。
婢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覷著董夫人的臉色小心開口:「范大人如今也不過是個詳斷官職務,還不如老爺官位,怎值得夫人這般費心,還親自跑一趟……」
「住嘴。」
婢子不敢多話了。
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麼。」
范正廉如今看著,官位的確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爺親自提點過自己,范正廉與當今太師府背後或有淵源。誰都知如今戚太師權傾朝野,董大人正愁無甚途徑交好太師府,有了這層關係,日後就好辦得多了。
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尋些脂粉綢料送與趙飛燕,想著趙飛燕愛美,投其所好。奈何趙飛燕眼光刁鑽,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倒時常把董夫人氣得背後翻白眼。
如今趙飛燕心心唸唸纖瘦身形,陸瞳醫館裡的藥茶可謂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麼都好用。
而得了趙飛燕的歡心,趙飛燕枕邊風一吹,老爺與范正廉的關係也就能更近一把。
董夫人微微笑了笑。
她才不要像趙飛燕一般,將自己時時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幫男人一兩把,比美貌更有用。
婦人放下車簾,身子往後一仰,闔上眼道:「走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2:00 PM
第61章 讀書人
范府發生的這些事,陸瞳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籲籲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瞳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瞳,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嗎?」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悽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瞳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櫃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只搖了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症犯了。我同她揉按餵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矩,可這西街只有您家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係。」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瞳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色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瞳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盡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瞳打開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瞳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扎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瞳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牆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瞳,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是。」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你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只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
吳有才剛高興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了,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瞳搖了搖頭。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她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瞳道:「好好孝敬她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了一聲。
陸瞳回到屋裡,寫了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瞳讓銀箏偷偷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了。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身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瞳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瞳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了,連夜捲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官。
他問陸瞳:「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了,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情勢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了,不過……」
不過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入地。
杜長卿聽銀箏說完,也跟著嘆了口氣,目光似有慼然。
陸瞳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了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陸瞳想了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瞳已掀開氈簾進了裡院,頓時指著簾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瞳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嫋嫋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瞳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瞳趁爹娘沒注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背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誰宵夜了?」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瞳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捲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瞳垂下眼簾。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瞳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屍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了。
陸瞳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她。
她就站在那處荒地裡,只覺渾身上下的血驟然變冷,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少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衝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瞳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了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櫃上擺著的藥茶賣光了,杜掌櫃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瞳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了,一邊依照往常般問了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家?」
近來陸瞳讓立了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了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瞳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瞳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范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家悽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了。
阿城沒注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范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處偏僻醫館,如今連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了一陣子,遲遲不見陸瞳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范家人,藥茶售罄,沒貨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2:37 PM
第62章 登門范府
光陰荏苒,轉眼又捱過十日。
落月橋上開始有穿單衫的小姑娘早晚出來賣茉莉花,茉莉花香氣清雅芬芳,醫書記載,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頭油,既可潤燥長髮,也可香肌浸骨。
京城審刑院詳斷官范府院中,寢屋裡,范夫人趙氏正坐在鏡前,任由身後丫鬟將新買的茉莉頭油輕輕擦拭在髮梢處。
頭油落在髮梢上,原本蓬鬆的烏髮頓時變得熨貼起來,越發顯得如綢緞細膩。趙氏看向鏡中的人,美貌婦人臉若桃花,眉似柳葉,十足的豐豔動人。
她卻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細端詳著自己的臉,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問身後的婢子:「翠兒,我近來是不是胖了些?」
婢子笑著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
趙氏搖頭:「不,我近來定是豐腴了些。」
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歸,趙氏服侍他用飯起居時,時常看見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樣。趙氏本就擔心范正廉隨著仕途得意,心思也漸漸飄向他處。如今范正廉反常,趙氏自然懷疑。
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沒查出個什麼外室的蛛絲馬跡,思來想去,趙氏只能懷疑是范正廉厭倦了自己。
她望著窗外的日頭,有些煩躁地嘆了口氣。
天氣越來越熱了,女子的衣衫也越來越輕薄,她已換上了金絲紗,紗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時若日光下的波紋動人。
只是動人歸動人,這樣薄薄的紗,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來難免顯得臃腫。
趙氏是豐腴美人,天氣冷時衣料還能遮一遮,天氣熱時一穿得單薄,總是對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滿。
是的,趙氏對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
或許是因為幼時爹娘為她取的閨名「飛燕」,一聽就輕盈嫋娜,何況那位同名的禍國妖姬是以纖細能成掌中舞而聞名,自小到大,這名字就如美麗的咒,一直綁縛於她心頭。
趙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隨著年紀漸長,她日漸圓潤豐腴。這本來和無損她美人之名,可與她的閨名一襯,總覺得有幾分促狹。
趙氏也自覺惱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嫋楚宮腰」,可惜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門得很。無論她吃得再少,用過再多藥,她的四肢始終無法像那些畫上仕女一般單薄纖細,就如牡丹花永遠也變不成百合花。
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夠了牡丹花,如今瞧著似對百合花感興趣的模樣。
趙氏冷冷地想,這世道,總歸是對女子要求更多。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倒是記起了一件舊事,喚來身邊婢子:「對了,之前讓人去仁心醫館買『纖纖』,怎麼還沒買到?」
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來府中小坐,閒談時曾說起京中出了一味藥茶,效用極好,屠夫用了都能變潘安。
這實在是無稽之談,不過董夫人說得信誓旦旦,不似說謊模樣,加之趙氏近來也有閒,便真令人去城東廟口查探,一問,果然見有一矯勇男子正在賣肉。
那豬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
如此,趙氏便心動極了,立刻叫下人去採買來。
婢子答道:「府上採買的人說,醫館的坐館大夫一直說無貨,採買的前前後後這十日一共已去問過四五回,都空手回了。」
趙氏動作一頓:「已去過四五回了?」
婢子點頭。
「這醫館倒是好大的架子。」趙氏心中有些不悅,「既已去過一次,便該知我府上有用,換了識趣的人早就將東西巴巴送了過來。他們倒好,一介小小醫館,還教我們府上的人三催四請,好不識抬舉。」
頓了頓,趙氏又問:「這醫館背後可有什麼人撐腰?」
婢子搖了搖頭:「奴婢已打聽過,醫館的東家是個普通商戶,坐館大夫則是個進京的外地孤女。整個醫館統共就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幹活的夥計。」
趙氏諷刺:「果然,鄉下人才會這般不知規矩。」
夏日晝長,惹得她心中發躁,於是斂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醫館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說本夫人要用藥,限她三日內必須送來。」
「是。」
……
范府的帖子下來時,正是未時。
已過夏至,晝日更長,西街上賣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來,街道上熱浪滾滾,正午時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門,各自縮在屋舍中默念心靜自然涼。
杜長卿從官巷果鋪裡買了新鮮桃子回來,被銀箏用井水浸過,拿出來冰冰涼涼。用刀切成兩塊,好似少女粉頰鮮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熱天裡很是清爽。
「怎麼樣,陸大夫?」杜長卿搖著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們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們那更好?」
這也要比較?銀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陸曈卻笑了。
落梅峰上也有桃樹,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澀,個頭還小,稀稀拉拉結上幾個,實在難以下口。
芸娘從不將那些桃子摘下來,任由它們留在枝頭,到了暑日,偶爾會有鳥雀來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換做是眼前這樣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會更熱鬧一點。
阿城從外面走進來,將一封帖子遞到陸曈手中:「陸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過來了,請您三日內送上『纖纖』。」
這幾日范府的人都來買藥茶,偏偏這幾日纖纖斷貨了,新的藥茶陸曈還沒做出來。於是這范家隔三差五來催一催,催得人心裡發慌。
杜長卿「呸」的一聲吐出嘴裡桃核,斜眼睨著陸曈,很有幾分懷疑:「陸大夫,你這幾日做藥茶怎麼慢了這麼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銀子不夠?」
陸曈伸手接過帖子,將帖子收起來:「藥茶已經做好了。」
這實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長卿也愣了一會兒,片刻後,他道:「那還等什麼?阿城,叫他們人趕緊來取!」
陸曈打斷他:「等等。」
「又怎麼了?」
「范夫人看樣子很生氣,只送上藥茶,恐怕難以平息對方怒火。」
杜長卿捏著桃核,目露詫然:「那要如何?你還打算負荊請罪,登門拜訪?」
「好主意。」
杜長卿:「……」
陸曈站起身:「總要彰顯我們的誠意。」
……
趙氏的人送帖子不過一個時辰,仁心醫館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來。
婢女翠兒站在趙氏跟前,低聲地說:「……醫館的坐館大夫就在府門外等著,除了送藥,還想親自見夫人一面,許是知道得罪了人想當面致歉。」
趙氏捧著手裡的茶,心中輕視之意更濃:「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夫人可要見見她?」
趙氏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道:「讓她在府門先等上一刻,再叫她進來見我。」
陸曈與銀箏在范府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時間,才有個婢子姍姍來遲,引她們二人進府去。
這下馬威立得足夠明顯,陸曈也不多言,只與銀箏隨著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時,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范府極大。
原先以為柯家的府邸已然極寬敞,但范府的宅院比柯家還要豪奢許多。泉石林木,樓閣亭軒,處處可見精緻講究。
陸曈的目光在花園處一方紅寶石盆景上一頓,隨即低下頭,神色意味不明。
曹爺那頭查來的消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戶,約莫六七年前得賜同進士出身,擔任元安縣知縣。
范正廉做知縣做了三年,因辦案出色,處理了好幾樁陳年冤案,得當地百姓擁護。清名抵達天聽,陛下特意擢升范正廉官職,將范正廉調回盛京。
短短幾年間,范正廉就由小小知縣,成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審刑院詳斷官,可謂風頭無限。
更重要的是,范正廉的名聲還極好,民間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范青天』的美名。
想來正因如此,當初陸謙上京告狀,才會第一時間求助范正廉門下。
去求助一個『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爺,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何況陸謙常年呆在常武縣,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尋官老爺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
只是……
陸曈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為何會如此豪奢?就算以范正廉如今的俸祿,想要養出這麼一座宅子也並非易事。
除非范正廉的妻子嫁妝豐厚,可范正廉的妻子趙飛燕,家世與范正廉未陞遷前差不離多少。
范正廉主持盛京昭獄刑司,若有人賄官,無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
何況以太師府的權勢,只消打一聲招呼,都不必送上銀錢,底下的人也會將事情辦得妥帖。
正思索著,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廳前停下腳步,道:「陸姑娘,到了。」
陸曈抬眼。
夏日炎熱,花廳裡的竹簾半卷,雕花細木貴妃榻上,斜斜倚著個年輕的美婦人。
這美婦人穿一件玫瑰紫紗紋大袖衣,面如銀月,唇似紅蓮,頭頂鬆鬆插著一隻紅翡滴珠金步搖,隨著她動作,顫巍巍地輕晃,數不清的百媚千嬌,教人看了心中發軟。
陸曈心下瞭然,這就是范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她同銀箏上前,規規矩矩地和趙氏行禮:「民女陸曈見過夫人。」
半晌無人應答。
趙氏也在打量陸曈。
她已從下人嘴裡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不過乍聽聞此消息時,趙氏也不以為然。
女子行醫者不多,除了宮中翰林醫官院的醫女外,民間醫館藥鋪中的醫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來謀生的。
否則好端端的,哪個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出來拋頭露面、低聲下氣地伺候旁人?
趙氏以為自己會看到一位灰頭土臉、畏畏縮縮的窮困婦人,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是以當陸曈與銀箏站在她身前時,趙氏才會大吃一驚。
左邊的俏麗姑娘手裡捧著醫箱,是醫館幫忙的夥計,瞧著比她的貼身丫鬟翠兒還要伶俐幾分。
至於右邊的……
趙氏皺了皺眉。
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許多,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甚是標緻,體態輕盈,如霧烏髮梳成雙辮,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淺綠衫裙不知是做得寬大了些,還是因為這女子本身過於纖瘦,顯得有些空蕩,越發襯得人容顏纖麗,弱不勝綺羅。
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釵環,只在發間點綴了些新鮮茉莉。茉莉芬芳,襯得少女越發明秀清雅。教人無端想起那首詩——
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鎖窗隈,
香從清夢迴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
是個美人。
「你就是仁心醫館的醫女?」良久,趙氏開口。
「是,夫人。」
「起來吧。」
陸曈與銀箏這才站起身來。
趙氏盯著陸曈,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慣來將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許女人比她聰明,卻不樂意見到女人比她美麗。
這醫女生得有幾分顏色,眉眼間又有些淡淡的書卷氣,顯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廳中,若不早知道她是個坐館大夫,單看上去,說是書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
還有她那纖細的身材……
委實教人妒忌。
趙氏壓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聽說你想見我。」
陸曈伸手,銀箏忙遞上醫箱,陸曈打開醫箱,從裡頭取出三隻雪白瓷瓶來,遞到趙氏的貼身婢子手中。
婢子將瓷瓶拿給趙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紙箋畫著幾瓣榴花,是「纖纖」。
「夫人府上的人先前來買藥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經售罄,民女近來又在改進方子,方子未驗清效果前,不敢隨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傷著夫人玉體。」
「如今纖纖已改進方子,但耽誤夫人時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動登門,替夫人分憂。」
趙氏眉心一蹙:「替我分憂?」
陸曈抬起頭:「夫人令人買下醫館『纖纖』,可是為了纖瘦身形?」
「胡說!」趙氏想也不想地否認,「本夫人何須用此等來路不明的藥茶?」
陸曈沉默。
趙氏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對自己容貌極其自傲,對於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醫女這番話,無疑是專往她痛處戳,趙氏怎會有好臉色給對方看。
不等她繼續說話,眼前人又溫聲開口:「不瞞夫人,雖然『纖纖』在盛京頗有盛名,用過的人都稱讚,但事實上,我們仁心醫館中,最能纖瘦身形的,並非『纖纖』。」
聞言,趙氏一愣,下意識追問道:「那是什麼?」
「是這個。」
陸曈說話間,已從醫箱處取出長布。
長布之上,根根金針分明。
趙氏疑惑:「這是什麼?」
「民女學過金針渡穴,夫人想要纖體,藥茶只管一時,終歸治表不治裡。若輔之以金針,效用事半功倍不說,亦能養膚芳體、凝駐芳華。」
「凝駐芳華……」趙氏眼中閃過一絲意動。
世上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芳華永駐,何況是趙氏這樣視容顏如命的。她每日為了拴住夫君的心患得患失,生怕一個不慎夫君被外面那些個小妖精勾了魂去。陸曈這話,可謂是正中她心。
她看向陸曈:「你說的可是真的?」
陸曈頷首:「不敢欺瞞夫人。」
趙氏哼道:「量你也不敢。」
她盯著陸曈的臉和衣裙,難掩心動,倘若這醫女所說不假,若她也能如這女子一般纖弱單薄,穿起薄薄紗衣來,豈不是如仙子一般?自家老爺那被勾走的心神,或許不日就又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
思及此,趙氏便嫣然一笑,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你為我施針。若真有成效,本夫人自會好好賞你,若你膽敢騙我……」
她臉上的笑容倏爾散去:「敢欺騙審刑院詳斷官夫人,你可知是什麼下場?」
陸曈恭聲道:「民女不敢。」
見陸曈這般乖順模樣,趙氏似乎也很滿意,正想繼續說話,外頭忽然有丫鬟來報:「老爺回來了——」
趙氏滿臉驚喜,顧不得花廳裡的陸曈,兀自起身朝外迎去,邊道:「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陸曈與銀箏站在花廳裡,只聽得外頭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伴隨著趙氏噓寒問暖聲,有人走進了花廳。
陸曈抬眼看去。
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或許還更年輕,這男子紗帽圓領,金帶皂靴,行動間著實威風。濃眉直眼,黃鬍子,眼神又很有幾分懾人。
這人本應是位很有威嚴的官大人,奈何個頭不高,體態又臃腫,使得他看起來好似一隻穿了官服的、大腹便便的黃鼠狼。同身邊人站在一起,宛如美人與野獸。
比起趙氏,他看起來才更像是需要服下那味藥茶的人。
男子一眼看到廳中的陸曈,腳步一頓:「這是……」
陸曈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
范正廉。
這就是將陸謙打入牢獄定罪的,那位百姓擁戴的青天大老爺,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2:50 PM
第63章 表叔劉鯤
花廳中的趙氏見狀,攙著范正廉邊回頭笑道:「這是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范正廉點頭,目光在陸曈臉上多停留了一刻。
年輕又貌美的醫女,很難不被人注意。
趙氏見狀,伸手按了按前額,作勢體虛:「老爺,妾身近來身子有些不爽利,才請陸大夫上門來瞧瞧。」
「身子不爽利?」范正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轉頭關切問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許是天熱的原因……」
趙氏與范正廉往屋裡走去,一面回頭對陸曈使眼色。
陸曈會意,收好醫箱同婢子退出花廳。
趙氏的婢子將二人送到了范府門口,約定了陸曈下次登門的時間,這才離去。
望著重新關上的范府大門,銀箏有些憤憤,低聲抱怨道:「這范府的人真小氣,還說朝廷命官呢,拿了藥茶,一個錢也沒出,診金也沒有,連口茶也不奉。」
「不會之後姑娘給范夫人渡穴,她還是一毛不拔,想要空手套白狼吧?」
杜長卿小氣歸小氣,可從來沒虧過陸曈的月錢。
陸曈轉過身:「無事,我本來也不是為了診費。」
今日她登門范府,與范正廉的夫人趙氏搭上關係,已達到了目的。更何況,她還親眼見到了范正廉。
這位范大人,衣飾都很講究,再看府邸豪奢,僕從傲慢,陸曈心中的疑竇也得解幾分。
陸曈帶著醫箱往前走,銀箏拉住她:「姑娘,回醫館的路在那邊。」
陸曈望了望遠處:「天色還早,我們去另一個地方。」
「去哪裡?」
陸曈道:「去看看我那位京城的親戚。」
曹爺那頭的消息,關於官家的少,恐生事端,沒有背景的平人百姓,卻能將家底都給翻個遍。
銀箏給的銀子夠多,得到的消息也就越詳盡。
快活樓打聽的消息,當初陸謙在盛京被官府通緝,官府遍尋無果,最終是靠著一人告發陸謙隱匿的藏身之所才會被官府追查到下落。
而那位告發陸謙的證人,叫劉鯤。
劉鯤……
陸曈目光閃了閃。
說起來,她還曾叫他過一聲「表叔」呢。
「走吧。」陸曈對銀箏道。
二人離開范府門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卻沒留意在范府的對街處,有人停下腳步,望著她們二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人,可是有什麼不妥?」身側有人詢問。
男子回過神,又看了一眼前面遠去的背影,沉聲道:「無事。」
……
「劉記面鋪」在盛京雀兒街太廟前正當口的一處鋪席上。
面鋪前架著一口巨大鐵鍋,騰騰熱氣從鐵鍋中升起,一同升起的還有撲鼻香氣。門口站著個廚子正鍋裡下面,廚子身側不遠處的木櫃前,倚著個豐腴婦人,見到陸曈與銀箏二人,婦人揚起一張笑臉,熱絡招呼:「兩位姑娘可是要吃麵?裡面有空位!」
銀箏應了,同陸曈一起走到鋪裡坐下。一坐下,銀箏看了看四周,忍不住低聲對陸曈道:「姑娘,這面鋪好大。」
陸曈的目光落在桌前茶盞上,道:「是啊,很大。」
在這樣熱鬧的集市,最當口的位置租銀必然不菲,縱然麵館再如何盈利,要負擔得起這樣一間面鋪,也不是件容易事。
何況這麵館裡的桌椅擺飾,一看就很講究。
過來擦桌子的麵館夥計指了指牆上:「二位想吃點什麼?」
陸曈認真看了菜目許久,才道:「一碗炒鱔面。」
銀箏也跟著開口:「一碗絲雞面。」
「好勒!」夥計搭著毛巾又去迎新進門的客人了,陸曈抬頭,沉默地注視著前方。
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她正對著麵館的門口,那個談笑的婦人背對著陸曈,正與身側的熟客說話。婦人穿了件寶藍盤錦鑲花錦裙,衣料簇新,腕間一隻赤金鐲子沉甸甸的,越發襯得整個人容光煥發。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悄聲問陸曈:「姑娘認識?」
陸曈:「我表嬸。」
銀箏有些驚訝,正想開口,夥計已送上兩份面來。噴香的麵碗分散了銀箏注意,下意識地道了一句:「好香啊。」
炒鱔面盛在深藍色的搪瓷碗中,麵碗大而深,麵條細而勁道,鱔絲鋪了滿碗,一大勺紅彤彤熱油淋上去,香氣撲鼻。
陸曈取了筷子,沒說話。
王春枝煮的最好的面,就是炒鱔面。
時日過得已經太久,陸曈都快記不起來這位表嬸的容貌聲音了,只記得她做的炒鱔面很香。
那時候陸家清貧,陸謙常帶陸柔陸曈她們去田邊捉黃鱔。捉來的泥鰍放進筐裡帶回家,隔壁的王春枝會把黃鱔炒熟,每人一大碗炒鱔面。那是陸曈為數不多的,饕足的美味記憶。
她叫王春枝一聲表嬸,叫劉鯤一聲表叔。劉鯤和父親的性情截然不同。父親古板嚴厲,劉鯤卻和善可親,會將她舉得高高的坐在自己肩頭,也會在父親懲罰自己面壁思過時偷偷給自己遞糖吃。
王春枝和劉鯤在常武縣呆了許多年,直到陸曈七歲那年,劉鯤問父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帶著一家妻兒上京做生意去了。至此就失去了消息。
再後來常武縣疫病,陸曈隨芸娘上山,一晃七年時間過去,陸曈自己都快記不清自己曾有這麼一房親戚,誰知道會從曹爺的人嘴裡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
所以她才想來看一看,這位對官府通風報信的、也曾在夏日傍晚給自己煮炒鱔面的「遠房親戚」。
王春枝沒認出陸曈,自然,畢竟陸曈與從前相比已變了許多。
至於王春枝……
陸曈低下頭,默默地吃了一口面。
這位表嬸看起來再無過去的樸素,老了一些,也光鮮了許多。
從麵碗裡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陸曈的視線,耳畔傳來前方王春枝與熟客的攀談。
「老闆娘,過不了多久就秋闈了,您家小公子今年秋闈,必然高中啊!」
王春枝笑著佯作打他:「哪裡就高中了,這每年秋考榜上有名的才多少?子德頭次進考場,能順利考完就不錯了,做什麼美夢?」
「老闆娘何必自謙,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兩位公子爭氣,大公子兩年前考中,小公子當然差不了,介時小公子中了舉,可別忘了請我們吃杯酒!」
一番恭維說得王春枝合不攏嘴,喜得連連答應,好似劉子德榜上有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陸曈拿筷子的手動作一頓。
劉鯤與王春枝有兩個兒子,也就是陸曈的表哥劉子賢和劉子德。
不過……
在陸曈的印象裡,這兩位,可不是個讀書的料啊。
她再夾了一箸麵條,並不放入嘴裡,碗間傳來的辛辣香氣一點點漫上來,將陸曈的臉頰也蒸上一層嫣紅。
陸曈眸色沉沉。
劉鯤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子賢,小兒子劉子德,是陸曈的表哥。
和表叔表嬸不同,陸曈其實並不大喜歡這兩位表哥。
這二人性情傲慢,又慣來眼高手低,在常武縣時,為了躲懶,時常讓自己的活計丟給陸謙。陸曈為此不滿,陸謙卻好脾氣,想著既是兄弟,多幹一些也無妨,不必斤斤計較。
不過陸謙的寬容並未得到感激。
陸謙和這兄弟二人一起在書院進學,劉子德甚至比陸謙還要年長兩歲,然而陸謙做學問比劉家兄弟厲害多了。許是妒忌,劉子賢看陸謙不順眼,言語間總是陰陽怪氣。
而就是這位學問平平,文章寫得亂七八糟的大表哥,竟然在前年的秋闈中中了舉人,將來再過考核,或許就能去地方任職了。
雖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可這變化未免也太大了點。
至於二表哥劉子德……
陸曈記得,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清楚。
如今劉子賢已中,劉子德也要參加今年的秋闈,看自己這位表嬸的模樣,雖竭力掩飾,神情中總是難抑胸有成竹。
是對劉子德的文章胸有成竹?
未必見得。
那劉家從前只知賺錢吃飯,如今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兩兄弟雙雙高中,真就如此了得?可要知這世上才子千千萬,有才華如鮮魚行的吳秀才,寒窗苦讀十多年,一樣名落孫山。
何況前年秋闈,劉子賢考中的時間……
算起來,正是陸謙被緝捕不久。
外頭的王春枝仍在眾人「大公子當官,小公子也當官」的恭維中談笑風生,陸曈兀自思索著,直到銀箏放下筷子的聲音打斷了她思緒。
陸曈看著她放下碗,才道:「吃完了就走吧。」
銀箏點頭,擦了擦嘴角,復又望著陸曈跟前的麵碗,疑惑問道:「姑娘不再吃點嗎?面都涼了。」
冷掉的麵條糊成一團,再香的氣也就散了。
「不了。」
陸曈低頭看了麵碗一眼,站起身來。
「這面,已經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
上津門以裡,傍晚的殿帥府內飄散著粥飯香氣。
段小宴蹲在地上,將碗裡的麵條扒拉給院子裡的一條黑犬。
黑犬生得身姿矯捷,肌骨勻稱,渾身毛髮如漆黑綢緞閃閃發亮,夕陽下閃爍細碎麟光,是條俊美獵犬,就是吃東西的姿態不怎麼雅觀。
裴雲暎從門外一進來看到的就是此幅畫面,默了默才開口:「怎麼又在喂?」
段小宴抬頭,先叫了一聲「哥」,又興奮道:「哥你看,梔子最近是不是瘦了許多?陸大夫的湯藥果真厲害。」
裴雲暎看了黑犬一眼:「它又不胖。」
「哥你就是溺愛她。」段小宴在狗頭上摸了一把,「梔子是殿前司司犬,代表著咱們司臉面,何況又是個姑娘,姑娘家當然還是纖瘦一些更美。」
「什麼時候殿前司的臉面要狗來代表了?」裴雲暎笑罵一句,逕自走進院裡。
段小宴見他進去,方才想起什麼,起身追喊道:「對了,副使剛剛回來了,好像在找你。」
裴雲暎進了司裡,先去了兵籍房,待將手中兵籍簿放好後,一出房門,就被蕭逐風堵在門口。
「這麼早就回來了。」裴雲暎往捨屋裡走,蕭逐風跟在身後。
「今日我帶人去了兵馬司一趟。」
裴雲暎:「怎麼樣?」
「雷元死了。」
裴雲暎進了門:「意料之中,呂大山一事,牽連之人眾廣,兵馬司的釘子落我手中幾個,他們自然忙著滅口。」
蕭逐風轉身將門關上:「呂大山的案子和太子有關,如今兵馬司和刑獄司牽涉其中……太子,恐怕已有了太師府支持。」
「放心吧,」裴雲暎笑笑,伸手卸下腰間長刀,「這皇城裡臥虎藏龍之輩多得是,還沒到最後,勝負尚未可知,你緊張什麼。」
蕭逐風默了默,繼續開口:「還有一事。」
「何事?」
「我今日在審刑院范正廉府邸前看見陸大夫了,她從范府出來。」
裴雲暎卸刀的動作一頓。
蕭逐風木著臉提醒:「就是之前在萬恩寺見過,你替她解了圍、她卻不想搭理你的那位女大夫。」
裴雲暎氣笑了:「你哪隻眼睛看見她不想搭理我了?」
「我和段小宴四隻眼睛都看見了。」蕭逐風問:「你不好奇她去范府的目的?」
「說實話,有點好奇。」裴雲暎把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這位陸大夫看起來不喜權貴,厭惡至極,官家來買藥都三推四請,親自登門范府,出人意料。」
「說她別無所圖,我不信。」
蕭逐風問:「要不要派人盯著她?」
裴雲暎笑了:「不用,近來司裡事多,人手都快不夠,別浪費人力了。」
蕭逐風「哦」了一聲。
裴雲暎卻又改變了主意:「算了,你回頭告訴段小宴一聲,讓他找人盯著范府,也注意陸曈進范府的動靜。」
蕭逐風意味深長地覷著他。
裴雲暎抄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笑著說道:「別誤會,我只是想,范正廉和太師府暗中來往,或許能從他府中套到不少消息。」
「至於那位陸大夫……」
他指尖點了點桌面,若有所思地開口:「范正廉乃朝廷命官,非平人商戶,一旦出事,勢必引起官府追查。何況范府中還養有護衛。」
「……就算她再膽大包天,也該不敢在官員府中殺人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2:54 PM
第64章 表妹到訪
陸曈從麵館回到西街時,遠遠的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裡掌上燈燭。
銀箏嘀咕道:「都這會兒了,杜掌櫃怎麼還沒回去,平日裡這個時候該關鋪門了。」
杜長卿是個懶的,陸曈剛來醫館的時候還裝著勤勉了幾日,待到後頭,每日天大亮了才來,天還未歇就早早回去,弄的一些新來買藥的客人還以為陸曈才是醫館的東家,而杜長卿是個遲早會被發賣的夥計。
陸曈與銀箏走過去,待走近了,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門口,站著幾人似在說話。
陸曈道了一聲「杜掌櫃」,正側頭說話的杜長卿回頭一見,立刻眼睛一亮,如見救命稻草一般迎上來:「陸大夫,你可算回來了!」
陸曈還未說話,就聽得杜長卿身邊傳來一個陌生聲音:「表哥,這位是……」
陸曈抬眼望去。
鋪子還站著個兩個年輕女子,一位婢子打扮,另一位生得細弱清秀,穿件杏黃對襟雙織暗花輕紗裳,正側身躲在杜長卿身後,半是膽怯半是好奇地盯著她。
杜長卿輕咳一聲:「這位就是我們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陸大夫,」他又與陸曈說道:「這是我表妹,夏蓉蓉。」
陸曈輕輕頷首,夏蓉蓉連忙回禮。
杜長卿示意陸曈與銀箏往裡走了兩步,一直走到夏蓉蓉聽不到的裡頭,才對陸曈與銀箏低聲道:「那個……陸大夫,這段時日,蓉蓉二人可能要同你們住在一起了。」
陸曈問:「為何?」
「她在盛京舉目無親,就認識我一個,我又是個男子,男未婚女未嫁的,總不能住我宅子裡,傳出去不好聽。」
銀箏道:「既是杜掌櫃未婚妻,住在一起也是自然,杜掌櫃何必多想。」
「誰說她是我未婚妻了!」杜長卿險些跳起來,他這聲音大了些,惹得夏蓉蓉朝這頭看來。
杜長卿衝她安撫地笑了笑,回頭壓低了聲音與陸曈二人說道:「……是我表姑家的姑娘,這七歪八扭的親戚我也分不清,我娘沒了後,也就這一門親戚尚在走動。」
「她家裡窮,從前隔幾年來趟盛京,我還能給點花用,如今老頭子走了,我自己都不夠花,能給的不多。她估摸著要在盛京呆幾日就回去,我想著你們同是女子,住在一起也方便。」
銀箏若有所悟:「打秋風的?」
「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呢?」杜長卿不悅:「誰家沒幾房窮親戚,再者好幾年見一次,接濟下又不會少塊肉。」
銀箏嘆了口氣:「杜掌櫃,你這人心軟是好事,不過我看您那位表妹,也許圖的也不只是一點救濟呢。」
「瞧你說的,」杜長卿不以為然,「不圖銀子難道還圖本少爺的人嗎?別把人想那麼齷齪!」
銀箏:「……」
陸曈打斷了這二人爭吵:「夏姑娘住在這裡也無妨,後院總共三間空房,如今還剩一間最外面的,叫夏姑娘收拾出來住下吧。」
杜長卿頓時笑逐顏開:「陸大夫,我就知道你最識大體。」
他一溜煙跑到前頭,與那位叫夏蓉蓉的表妹細細囑咐。銀箏也只得搖了搖頭,先去將放在外間那屋的雜物收拾出來,好給這主僕二人騰出空房。
杜長卿交待完了就走了,好似不願再在此地多留一刻。夏蓉蓉和她的婢子忙著鋪上乾淨的被褥,陸曈本就不是熱絡的性子,自也不會主動與夏蓉蓉攀談。
她照例分好明日要用的藥材,復又回到自己的屋。
窗外夜色正濃,一輪娟秀彎月掛在枝頭,發出些微弱淡薄的冷光。
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從木屜中找出紙筆來。
銀箏在廚房裡燒水,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揭過一張宣紙,提筆蘸上墨汁。
今日她已見到了范正廉、王春枝、劉子賢與劉子德,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見到表叔劉鯤。
不過……也得到了些意外的消息。
劉子德將要參加今年的秋闈,這實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畢竟劉家兄弟二人才學平庸,粗心浮氣,劉子賢能考中已是燒了高香,憑何劉子德也敢一試身手?
陸曈並不認為自己這二位表兄會在未見的幾年裡懸樑刺股,用心苦讀。
她落筆,在紙上寫下劉鯤與范正廉兩個名字。
按理說,劉鯤應當與范正廉是見過的。
據柯承興的小廝萬福透露,陸謙曾在陸柔死後,登門柯家,與柯家人大吵一架後不歡而散。
或許那個時候,陸謙已經察覺出了陸柔身死一事的蹊蹺。
假如陸謙找到了一些證據,帶著這些證據前去告官,對盛京一無所知的陸謙,選擇向有「青天」之名的范正廉求助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范正廉並非傳言中的公正不阿,甚至因畏懼太師府權勢,想要毀掉證據。
陸謙察覺不對,趁亂逃出。而後范正廉私設罪名,全城緝捕陸謙。
走投無路的陸謙只能藏在劉鯤家中,畢竟整個盛京,只有劉家人算得上陸家的舊時親戚。
陸謙以為劉鯤尚是常武縣中值得信任的表叔,卻未曾想到,利益足夠時,親眷亦可背棄。
劉鯤出賣了陸謙。
陸曈筆尖一顫,一大滴墨汁從毫間滲出,在紙上洇開濃重痕跡。
她在劉鯤與范正廉之間畫上了一條線。
劉鯤將陸謙作為投名狀獻給范正廉,而作為回報,范正廉給予劉鯤一定的利益。
是那間雀兒街的麵館?
不,縱然那間麵館臨街位置尚佳,修繕也算講究,但陸謙一事牽連太師府,太師府才值一間麵館?
劉鯤何況也不至於眼皮子淺成這般。
劉鯤所圖的一定更多,再說陸謙藏在劉家,劉鯤未必不清楚陸柔一事,范正廉為何不斬草除根,反而留劉鯤這樣一個巨大的隱患在外,不怕有朝一日劉鯤反水?畢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除非……
劉鯤有把柄落在范正廉手中。
而且這把柄足夠大,大到范正廉能篤定劉鯤絕不敢藉此要挾什麼。
劉鯤能有什麼把柄落在范正廉手裡?
這樣一個賣面的商戶,在詳斷官的眼中微不足道,若說他那位舉人兒子還差不多。
舉人兒子……
陸曈眸光一動。
對了!
劉子賢秋闈中舉,劉子德即將參加秋闈,而范正廉……最初也是科舉出身,才去元安縣做了知縣,至此開始了他的坦蕩仕途。
秋闈……
如果說劉鯤出賣陸謙為代價,得到的是兒子中榜的機會,那在劉鯤眼中,這一切就是值得的。范正廉也不必擔心劉鯤會將內情說出去,除非劉鯤甘願毀去愛子前途。
只是……倘若她的猜測是真的,梁朝秋闈的舞弊之風,未免也太過肆無忌憚了。
陸曈筆尖凝住。
又或者,當年的范正廉的同進士之身,亦是得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否則何以在劉子賢一事上,辦得如此輕車熟路?看樣子,再過幾月的劉子德,還會如法炮製。
得先打聽清楚當年的范正廉學問如何才是。
不過范正廉身為朝官,曹爺那頭,許是怕惹麻煩,關於官家的消息總是吝嗇,再者怕惹人懷疑,也不能直接索要。
陸曈提筆在范正廉名字上頭,寫下「元安縣」三字。
范正廉的發跡是從元安縣開始的,據說他在元安縣做知縣時,政績斐然,才教天子特意將他調任回盛京。
得弄清楚范正廉在元安縣中,究竟辦得哪些「美名遠揚」的案子。
門開了,銀箏端著盆熱水從門外進來。
陸曈放下筆,將方纔寫字的紙拿起來,置於燈燭中燒掉。
銀箏把擰過水的帕子遞給她,朝窗外努了努嘴:「前頭燈還亮著。」
她說的是夏蓉蓉主僕二人。
陸曈以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邊拿帕子擦臉邊道:「她們住不了多久。」
銀箏道:「姑娘,你不會和杜掌櫃一樣,真以為夏小姐是來打秋風的吧?」
「不是嗎?」
「自然不是。」銀箏起身去鋪床,「那打秋風的親戚,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好多拿些銀兩。哪像夏小姐,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可比你身上的還新呢。還有她手上那隻瑪瑙手鐲,少說也要二十兩銀子。」
銀箏轉過頭:「哪有打秋風的窮親戚,穿得這般光鮮的?」
陸曈不以為然:「所以?」
「女為悅己者容,」銀箏回頭繼續鋪床,「多半是為了杜掌櫃吧,我瞧著,她應該真是圖杜掌櫃的人。」
陸曈點頭:「她是杜掌櫃表妹,真要到談婚論嫁一步,日後自然形影不離。」說到此處,陸曈一頓,疑惑看向銀箏:「你不高興,是因為喜歡杜掌櫃?」
「當然不是!」銀箏嚇了一跳,床也顧不得鋪了,趕緊否認:「我怎麼會喜歡杜掌櫃?」
見陸曈點頭,銀箏嘆氣:「我不是對夏小姐有偏見,只是姑娘所謀之事,一朝不慎便會東窗事發。咱們住在這裡,素日裡人少還好,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我總怕……總怕生出事端。」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
陸曈莞爾:「無妨,小心些就是。」
……
陸曈二人說起夏蓉蓉時,隔壁的夏蓉蓉屋裡,燈火亦未歇。
夏蓉蓉穿著中衣,披著頭髮坐在榻邊,神情有些憂慮。
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後,拿木梳替她梳理長髮,問道:「小姐已經見到表少爺,怎麼還是這般憂心忡忡?」
夏蓉蓉搖了搖頭:「爹娘此番令我進京,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給表哥的心思。」
「先前表哥信中說,杜老爺過世,可卻沒在信中提起,杜老爺留給他的家產,如今只剩這麼一間破醫館!」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你第一次見表哥不清楚,我卻看得出來,如今表哥吃穿用度,俱是不如往昔。可見是敗落了。」
「我……我爹還等著我進了杜家門,將他接到京城裡來,如今可怎麼辦才好?」
言罷,夏蓉蓉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夏蓉蓉的母親與杜長卿的母親是親戚。
這親戚血脈實在微薄,但對於幼年失母的杜長卿來說,這門親戚就是母親家唯一的親戚。他很喜歡聽夏母說起母親過去的事。
夏蓉蓉並不討厭杜長卿。
杜長卿是杜家獨子,杜老爺子寵他,捨得給他花銀子。夏蓉蓉少時每次隨父母來盛京,杜長卿這個表哥待他們出手也很大方。
加之杜長卿模樣不賴,雖紈褲了些,品性卻不算惡劣,勉強也能算個良配。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長卿結親的時候,夏蓉蓉內心也並不反感。
她爹娘想得好,杜長卿是杜老爺子的心肝兒,杜老爺子過世,必然給杜長卿留下不少家產。夏蓉蓉與杜長卿也算青梅竹馬,杜長卿這人耳根子又軟,待夏蓉蓉過了門,也就是個正經的富家夫人。
所以夏蓉蓉才只帶了香草一個婢子進了京,想著表兄妹相處久了,自然情愫漸生。而杜長卿又無父無母,介時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這親事也就成了。
誰知她剛進京就得了這麼個噩耗,杜老爺子的家產,被杜長卿敗得只剩這麼一間小醫館。
這和她想得差遠了!
沒了銀子的杜長卿,怎麼看都不再是香餑餑。
香草寬慰她道:「小姐別傷心,雖說表少爺如今比不得往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在盛京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鋪面,已強過不少人。」
「而且杜老爺給表少爺究竟留了多少銀財,也沒人知曉,說不準是表少爺藏起來了呢。就是……」香草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
「就是隔壁那位陸大夫,您得注意。」
夏蓉蓉一愣:「注意什麼?」
「尋常人家哪有這般年輕的坐館大夫,還是個女子。」香草提醒,「小姐莫怪奴婢多心,表少爺從前就愛沾花惹草,這要是還未娶妻就先養了女人在外面……那這門親事,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你說陸大夫和表哥……」夏蓉蓉遲疑道,「不會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擔心您被騙了。不過,咱們既要再這裡呆些時日,不妨多盯著他們,瞧瞧有什麼可疑的。」
夏蓉蓉仔細想了半晌,才下定決心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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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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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3:10 PM
第65章 偶遇
仁心醫館又來了兩位年輕姑娘,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前陸曈沒來時,鋪子裡只有阿城和杜長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連門口那棵李子樹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多了。
烈日當頭,門口樹上夏蟬鼓翼而鳴,吵得人暈頭轉向,杜長卿從外面進來,把手中幾碗漿水往裡鋪桌上一放:「喝茶了!」
正幫陸曈整理藥櫃的銀箏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杜長卿叉腰,豪氣開口:「西街口新開了間漿水鋪,三個銅板,買一碗送一碗。東家作東,請你們喝,不要錢。」
「謝謝表哥。」正和香草一塊兒繡帕子的夏蓉蓉輕聲道謝。
夏蓉蓉不認識藥材,也不好搶銀箏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時候就規規矩矩坐在鋪子裡,同香草一起做繡活,倒也安靜。
杜長卿教她們把漿水分一分,他買得雜,漉梨漿、姜蜜水、杏酥飲、茉莉湯、冰雪冷元子……
陸曈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漿水提前在冰桶中浸過,用翠綠的青竹筒盛了,越發襯得漿水清亮如琥珀。
她低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涼。再抬頭,就見眾人面色忍耐。
杜長卿問:「怎麼樣?」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
下一刻,這人忍不住嗆出聲來:「咳咳咳!什麼玩意兒這麼齁?」
齁?
那頭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
就連最愛吃糖的阿城都皺起鼻子:「東家,這哪是水裡放糖,這是糖裡忘了放水。」
銀箏與香草雖未說話,卻把盛漿水的碗放得遠遠的,看起來不願再多喝一口。
杜長卿氣急敗壞道:「好傢夥,賣漿水的和我說不甜不要錢,居然是真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麼甜想齁死誰?」
他一轉頭,見陸曈沒什麼表情地繼續喝碗裡的漿水,沒好氣道:「別喝了,平日怎麼不見你替我儉省,喝出人命誰負責?」
陸曈不言。
杜長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覺得齁嗎?」
「還好。」
杜長卿匪夷所思地盯著她:「你不會告訴我,這很合你的口味?」
陸曈:「如果店舖不倒閉,我會繼續光顧他的生意。」
她補充:「每日一碗。」
眾人沉默。
杜長卿噎住了,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不錯,佩服,看來以後那家漿水鋪能不能在西街開下去,就全仰仗陸大夫你的惠顧了。」
陸曈用喝光漿水的動作表達了她對漿水鋪的支持。
飲罷,陸曈將空竹筒放在一邊,銀箏進了小院拿著陸曈的醫箱出來。
醫館裡其他人見怪不怪,杜長卿衝她們二人擺了擺手:「早去早回啊。」
銀箏無言:「知道了。」
今日是該給范夫人施診的日子。
陸曈與范夫人約好,每隔七日登門,為范夫人施針一次。今日是第三次。
出了門,待陸曈和銀箏二人到了范府,范夫人趙氏剛剛午憩醒來。
見到陸曈,趙氏招了招手,示意陸曈進來施針。
陸曈依照往常一般,從醫箱中取出金針,為趙氏渡穴。
丫鬟翠兒在身後打著扇,趙氏微闔雙目,懶洋洋地問陸曈:「陸大夫,這針還要再渡多少日子?」
陸曈將一根金針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減,正至關鍵時分,若此時停針,一段時日後會效用全無,為多鞏固,還是再針渡兩月為好。」
「還要兩月?」
「之後針渡間隔十日一次,兩月共六次,夫人以為如何?」
趙氏嘆了口氣:「好吧。」
陸曈便不說話了,用心為趙氏渡針起來。
趙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陸曈一眼,復又放下,嘴角溢出一絲滿意的笑。
她對陸曈很滿意。
準確說來,是趙氏對陸曈金針渡穴的本事很滿意。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纖纖」還是陸曈隔幾日上門來為她渡穴起了效用,趙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寬鬆了些許。
這簡直讓趙氏欣喜若狂。
她原先尚對陸曈所言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成效,總算放下心來。
消瘦了些後,趙氏就讓下人去盛京的輕衣閣做了好幾身月光紗的衣裙。她清減後,淡下妝容,薄紗裙衫清雅仙氣,是與往日嬌豔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范正廉新鮮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愛更勝往昔。再過不了多久,或許真能成為掌上起舞的那位絕色,無愧「飛燕」之名。
再說陸曈,趙氏注意到,陸曈每次登門,都是在午後,未至傍晚就離開,恰好避開了范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陸曈又寡言,進了府從不多問,瞧著也是本分規矩。
這令趙氏很滿意,識趣的人總是讓人放心的。否則這麼一個年輕醫女在府中,她還真怕范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
這醫女暫且沒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趙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陸曈為趙氏施完針,趙氏叫丫鬟翠兒領她去隔壁間喝杯茶。
翠兒送來茶和診金,趙氏並不是個大方的人,診金給的很少,至於送的藥茶,全當沒那回事,陸曈也沒主動提起。
陸曈喝茶的時候,銀箏就把一個小罐子塞到翠兒手中,笑道:「翠兒姑娘,這是陸大夫自己做的頭油,裡頭放了藥材,抹久了,頭髮會越來越亮呢。」
翠兒推辭:「怎麼還能拿陸大夫的東西……」
「不值多少錢,」銀箏笑言,「本想送夫人幾罐,陸大夫想著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貴,怕是瞧不上咱們的,翠兒姑娘可別嫌棄。」
翠兒便將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謝陸大夫了。」
陸曈搖頭,低頭抿了口手中熱茶。
翠兒是趙氏的貼身婢女,一點小恩小惠,不至於收買翠兒,但可以讓銀箏與翠兒關係拉近許多。
關係近了,嘴巴就鬆了。
陸曈喝完茶,起身告辭,翠兒送她們二人出門,路過花廳時,迎面撞上一男子。
對方低聲道了一聲「抱歉」,陸曈看向眼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穿件洗得發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神色卻很謙恭。
這人陸曈之前也見過,不知和范家人是何關係,有幾次陸曈施診完畢出門時都在門口撞見過這男子,大多數時候,這男子都是讓范家的下人轉交一些貨禮之類。
如今日這般進內院還是頭一遭。
陸曈向他瞥了一眼,趙氏的另一個丫鬟正指揮著這男子將手中之物拿到院子裡放下,依稀是些山雞、鵝鴨之類的土物。
男子繞過陸曈,抹了把汗,隔著院門對花廳裡頭納涼的趙氏道:「夫人……」
「知道了。」趙氏聽起來頗有些不耐煩。
這人便有些侷促,同趙氏丫鬟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陸曈望著他的背影,邊往前走邊問翠兒:「他是……」
翠兒笑道:「那是審刑院的祁大人,是我們老爺的得力手下。」
得力手下?
陸曈想起剛剛那人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袍,以及趙氏婢子待他頤指氣使的模樣,狀若無意地開口:「范大人很器重他?」
「當然器重啦。」許是得了陸曈頭油的緣故,翠兒也願意與她們多說幾句:「老爺當初從元安縣回來時,還特意將祁大人一起帶回了盛京。」說到此處,翠兒有些奇怪,「陸大夫怎麼問起祁大人?」
銀箏推了翠兒一把,低聲笑道:「那位大人模樣不差,氣勢不斐……」
翠兒會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兒,不過……」她看了陸曈一眼,沒說下去。
陸曈對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范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館醫女,縱然是嫁給小官做妾也是好的。
待出了范府門,翠兒離開後,陸曈站在門口,回身朝范府的門匾望去。
銀箏問:「姑娘怎麼了?」
「我在想……」
陸曈聲音很輕:「剛才見到的那個人。」
「祁大人?」銀箏一愣。
陸曈道:「他有問題。」
翠兒說祁大人是范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從元安縣帶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飾以及在范府的地位,不難看出他生活窘迫。
這就奇怪了,范正廉的得力幹將,怎會混得如此潦倒?
而且翠兒說他是從元安縣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祁大人,從范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范正廉身邊,一定知道范正廉不少秘密。
「銀箏,你託曹爺打聽一下,剛才那位祁大人。」
她要知道這個祁大人的底細,才能對症下藥。
「姑娘,」銀箏有些為難,「咱們賺的銀子除開吃用,全填進了快活樓。曹爺的消息貴,分紅不夠花,再要打聽消息,只能同杜掌櫃賒銀子了。」
「那就賒。」陸曈收回目光,逕自朝前走去。
銀箏無奈,只得趕緊跟上,才走了兩步,忽而「咦」了一聲。
陸曈停步:「怎麼了?」
銀箏指了指街對面:「好像是裴大人身邊的段小公子?」
陸曈一怔,順著銀箏的目光看過去,果見對面的茶攤蔭涼處,背對著她坐著個人喝茶。因看不見臉,無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
她蹙眉:「你確定沒認錯人?」
銀箏很自信:「錯不了,我過去見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罷,主動朝對街揮手喊道:「段小公子!」
直過了片刻,茶攤坐著的人才慢騰騰回身,見到陸曈二人也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陸大夫,銀箏姑娘。」
果然是段小宴。
陸曈目光在段小宴身側掃視一周,沒見到裴雲暎,遂問:「段小公子怎麼在這裡?」
「忙公務呢,路過這裡,順帶坐下喝杯茶,沒想到遇著了陸大夫。」他笑得熱情,又問陸曈:「陸大夫呢?」
「我在這裡替人施診。」
段小宴「哦」了一聲,看了看遠處,不好意思地對陸曈說道:「那個陸大夫,我還有公務在身,得先走一步。等過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顧你們醫館,上回那個藥茶可真是好用……」
陸曈衝他頷首:「段公子慢走。」
段小宴很快離開了,陸曈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銀箏提醒:「姑娘不走嗎?」
陸曈收回視線:「走吧。」
……
段小宴回到殿帥府,同僚禁衛木蓮正從演武場回來,說蕭逐風買了李子在營裡,叫他自己去裡頭拿著吃。
段小宴擺了擺手,問木蓮:「大人在裡面嗎?」
「不在。」木蓮啃了一口手裡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睜不開眼,「找大人有事啊?」
段小宴搖頭:「沒事。」
木蓮進去了,梔子從角落裡跑出來,腦袋在他懷裡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頭,低聲自語:「真是邪了門了,隔那麼遠,都沒見著臉,是怎麼認出我的?」
身後有人問:「什麼怎麼認出你的?」
段小宴一個激靈,回頭見裴雲暎從門外走進來。
夏日的天,他還穿著殿前司的朱色錦衣,衣領扣得筆整,不見半分炎熱,反倒豐儀清爽。
「哥你回來了?」段小宴站起身,跟著他一起進了營裡。
一進門,二人不約而同怔了一下。
殿帥府營房門口堆了十來個竹筐,竹筐裡滿滿當當都是青色李子,一乾親軍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氣裡都瀰漫著一股酸味兒。
裴雲暎眉頭一皺:「什麼東西?」
木蓮忙道:「蕭副使送來的。說天熱,特意買來給兄弟們解渴。副使還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裡了。」
見裴雲暎沉默,旁邊黃松也道:「副使買的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
裴雲暎伸手按了按額心:「……知道了。」走了兩步,又回頭,忍無可忍道:「搬到院裡,別堆在門口。」
「是。」
裴雲暎進了自己房裡,一轉頭,見段小宴還在,問:「有事?」
段小宴回身將門掩上,等裴雲暎在桌前坐下,才湊上前:「哥,今日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又上范府了。」
「嗯。」
「……我與她打了個招呼。」
裴雲暎倒茶的動作一頓。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這麼熱,我就去對麵茶攤喝碗茶的功夫,誰知道陸大夫會那麼巧出門。我當時還是背對她的,隔著一條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認出我,誰知道她是怎麼認出我的?」
裴雲暎覷他一眼,低頭喝茶:「她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我說我是辦差路過的,她沒懷疑,我就走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
見他沒什麼反應,段小宴膽子大了些,開口道:「哥,我盯著范家也有半月了,陸大夫除了給范夫人施針也沒幹別的。她那藥茶賣得好,范夫人喜歡,又不妨礙我們殿前司。你是不是對她過於緊張了?」
裴雲暎合上茶蓋:「這麼相信她?」
「倒也說不上信任。」段小宴語氣誠懇:「主要日日盯梢,車馬費、茶水費、外食費……月銀不夠花了,哥你借我一點……」他邊說邊摸向自己腰間,忽而一頓。
「怎麼了?」
段小宴看著他:「我荷包不見了。」
「被偷了?」
「那倒沒有,裡面沒銀子。」
裴雲暎無言:「那你哭喪著臉。」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剛進殿前司的時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還有我名字。」
裴雲暎提醒他:「想想丟哪兒了,營裡找過沒有?」
「想不起來,下午我在范家對面喝茶時結帳都還有,啊!」他目光一動,「該不會是和陸大夫說話那會兒掉了吧?我那時過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說不準是掉范家門口了。」
聞言,裴雲暎本來懶散的姿態坐直了些,問他:「你說陸曈撿到了?」
「只是可能。」段小宴撓了撓頭,「也不好問人家。」
「為什麼不問?」裴雲暎反問。
段小宴驚訝:「荷包裡一個銅板都沒有,陸大夫要它做什麼?況且,要是真去問她,陸大夫還以為我懷疑她偷東西,被別人聽見了,會懷疑陸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雲暎:「難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說話,他又繼續開口:「過幾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醫館。」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還真要問陸大夫啊?為什麼?」
「因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別人撿到也就罷了,被陸曈撿到,我怕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個荷包能賣我什麼?」
「那可就多了,」裴雲暎笑了笑:「比如……」
「要挾。」
「要挾?」段小宴詫異,「拿荷包能要挾我什麼?我又不是女子,還能拿這個當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一愣,想了一會兒,喃喃開口:「這麼說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個背影就能認出我來,可見我在陸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還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說著,冷不防頭頂被拍上一疊厚厚卷冊,裴雲暎起身從他身邊經過,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為你半個長輩,一定為你奉上一份豐厚大禮。」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1 PM
第66章 裴雲暎的懷疑
盛京過了小暑,天氣越發炎熱了。
西街的絲鞋鋪前,用錦布結了涼棚,一到傍晚,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
今日難得陰涼,晨起沒了日頭,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僕去城裡閒逛,順帶給夏蓉蓉爹娘買些土產,醫館裡只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曈整理藥材。
陸曈坐在醫館裡,把新做好的「纖纖」摞在長櫃角落,前幾日她又在杜長卿手中賒了一百兩銀子,只能多做些藥茶補貼。
銀箏正在掃地,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曈買甜漿去了。
杜長卿對陸曈的口味難以理解,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曈來說,甜得正好,兩杯一共三個銅板,醫館裡其他人嫌太甜,陸曈每日買了,便一個人喝兩竹筒。
約莫過了半柱香,陸曈才剛把藥茶全部擺好,阿城回來了。
回來的阿城面色踟躕,手裡提著盛漿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陸曈看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不等阿城說話,身後有人聲陡然冒出:「陸大夫!」
陸曈放藥茶的動作一頓,掃地的銀箏也直起身來看向門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熟稔地與幾人打招呼:「銀箏姑娘。」
陸曈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後,站著個帶刀的俊美青年,笑著對上了她的目光。
陸曈心中一沉。
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她頓了頓,淡聲開口:「裴大人怎麼來了?」
裴雲暎走進來:「買藥。」
「買藥?」
段小宴轉過身:「近來伏天暑氣重,營裡的兄弟在外走動難免過了暑頭,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他衝陸曈一笑:「這不想著都是熟人,特意來光顧陸大夫生意了嘛。」
陸曈點頭:「多謝。」又對他們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紙筆寫方子,裴雲暎站在藥櫃前,目光從她龍飛鳳舞的字跡上掠過,微微挑眉。
陸曈不曾察覺,寫完後將方子交給阿城,阿城抓藥去了。銀箏覷了覷二人,笑道:「兩位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奴婢去泡……」
「茶」字還未說出口,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几上。
裴雲暎抬眸,陸曈微笑著收回手:「剛買的漿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嘗嘗。」
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陸曈雖未明著說出口,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裴雲暎視線從陸曈臉上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輕人面上笑容僵了僵。
身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呸呸呸,這也太甜了吧!陸大夫,你買的是什麼?!」
「姜蜜水。」陸曈道:「很甜嗎?我覺得剛剛好,醫館裡藥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藥水甘甜。」
她神情平靜,語氣沒有絲毫戲謔,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雲暎放下竹筒,嘆了口氣:「有道理。」
陸曈看向他。
這人面上看不出來生氣,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
阿城還在抓藥,段小宴握拳抵住唇邊輕聲咳了咳,沒話找話道:「陸大夫,上回在范府門口見到你,本想與你多說幾句,奈何當時公務繁忙……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沒人來找你們麻煩吧?」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沒有,承蒙段小公子關心。」
段小宴又咳了兩聲:「說起來,上回在范府,我荷包還丟了……」他說這話時,試探地看向陸曈。
陸曈安靜注視著他。
段小宴結巴了一下:「你、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
裡舖裡寂靜一刻。
灰色陰雲遮蔽長空,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
半晌,陸曈平靜開口:「段小公子是懷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藥櫃前,抓藥材的動靜窸窸窣窣作響,銀箏站在門前桌邊,低頭認真擦著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笑起來:「怎麼會?我就是隨口一提。」
陸曈點頭:「段公子,我沒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覺得你沒看到,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說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衣角。
裴雲暎坐在一邊,目光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疊『纖纖』上,忽然換了個話頭:「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聽說連詳斷官范家都主動相請了。」
「僥倖能入范夫人眼而已。」
「怎麼會僥倖?」他笑,「范夫人愛惜體態,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體藥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范夫人準備的。」
銀箏擦桌的手緊張得攥緊抹布。
陸曈看著他:「大人言過,做出一味藥茶,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況且我一介平人,與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
他便點頭:「也是。」
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銀箏低著頭,正認真把桌上散亂的白紙收起來。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隨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漿水太甜。
他叫陸曈:「陸大夫。」
陸曈應了一聲。
「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面,你身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怎麼這幾次見面,沉默了許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緊不慢地開口:「不會是怕說漏嘴,特意遠著我?」
陸曈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雲暎看去。
白日裡鋪不曾點燈,天色完全陰沉下來,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緋色錦服,腰間長刀凜冽,格外風姿俊雅。
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
頓了頓,陸曈平靜答道:「大人說笑,我們身份微賤,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一時嘴笨口拙,上不得臺面。還望大人勿怪。」
她一口一個「大人」說得諷刺,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當下坐立不安,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那個……藥茶包好了沒有啊?」
「好了好了!」阿城邊吆喝著,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櫃上,抹了把汗:「藥茶有點多,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
「沒事沒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風,嘴上道:「這天怎麼這麼熱!」
他踱到桌櫃前,付過銀子,拎起兩大包藥材,催促裴雲暎道:「大人,這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了,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
陸曈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見絲毫挽留之意。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笑笑,跟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蜜水拿起,衝陸曈晃了晃:「多謝陸大夫的姜蜜水。」
「下回見。」
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銀箏挪到門口,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
阿城小聲嘟囔:「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怎麼每每瞧著怪瘮人的……」他自語,「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
另一頭,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
段小宴小聲抱怨:「哥,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弄成這副尷尬境地,日後還怎麼再見她?」
裴雲暎停下腳步:「誰說不可能了?」
段小宴一愣:「她在說謊?」
「看不出來。不過她的話,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關頭,三分也不要信。」
段小宴無言:「哥,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我之前打聽過,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都說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就你防賊一般防著她。一個弱女子,至於嗎?」
「弱女子?」裴雲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麼了?」
「穿什麼?」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陸大夫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好看。」
裴雲暎看了他一眼。
段小宴莫名:「我說的不對嗎?」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寶香樓,她穿粗布衣。第二次,萬恩寺,變成白羅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換了雲素紗。」
「哥你居然記這麼清楚。」段小宴不以為然,「很正常嘛,陸大夫是外地人,來到盛京,學著盛京女子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梔子都有好幾件花裙子呢。」
裴雲暎把從醫館裡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轉身去解馬繩:「粗布每匹三百文,絹羅每匹五百文,至於雲素紗,一匹至少一貫錢。不到半年,陸大夫衣料花用漲了不少。」
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這又能代表什麼?」
裴雲暎解開馬繩,翻身上馬:「這代表,如果陸曈是和你一道進入的殿前司,那麼現在,她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
他「駕」了一聲,縱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哥你罵我!」
……
仁心醫館。
直到傍晚,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僕二人回來。
今日一番出行,收穫不少,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極,杜長卿話也沒與陸曈多說,招呼阿城回家去了。
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陸曈點起燈來,夏蓉蓉讓香草過來,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
銀箏疑惑:「這是……」
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想著陸大夫愛吃甜的,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
銀箏同她道了一回謝,提著紙包回到陸曈屋裡,陸曈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
「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銀箏道。
陸曈:「放桌上吧。」
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將門窗關好,拿剪子剪短燈芯,屋子裡明亮起來。
陸曈將醫箱收好,又彎腰,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接著打開桌屜,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色的荷包。
荷包是絲綢緞面做的,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精緻極了。在這荷包的邊緣,還藏著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
這是段小宴的荷包。
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把油燈放在桌上,看著荷包輕聲問陸曈:「姑娘,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為什麼不把荷包還給他呢?」
那一日范府門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陸曈和銀箏待要離開時,瞧見地面上掉了一隻荷包。
荷包口還是松的,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沒收好,行走時掉了出來。
陸曈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來,銀箏還以為陸曈會把荷包還回去,沒料到陸曈什麼都沒說。
長夜靜謐,陸曈的指尖摩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突然開口:「段小宴為什麼會在范府門口?」
銀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是辦差時路過嗎?」
「既是辦差時路過,為何穿著常服?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見過你我後,段小宴離開,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說明是一起的。」
「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我只告訴他替人施針,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可見對我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還有你當日叫段小宴名字,他遲遲未應,最後才轉過身來,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這是為何?」
銀箏聽得心驚肉跳:「姑娘的意思是……」
「他在監視我。」
陸曈平靜道:「我們被盯上了。」
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
銀箏嘴唇發白:「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
陸曈垂眸:「早在萬恩寺時,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試探,無非是為柯承興之死,只是此案已結,找不到證據,他也只能從我這處下手。」
銀箏聞言,越發緊張:「他們是官家人,咱們鬥不過,姑娘現在打算如何?」
陸曈拿起桌上荷包,仔細望著那兩隻戲水鳧鴨,微微笑了笑。
「沒事,就讓他盯著吧。」
她伸手打開匣子,把荷包裝進去,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
一切杳無痕跡。
「對我們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1 PM
第67章 不甘
小暑後十五日,盛京迎來大暑。
這是梁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雷雨使得地上溼熱之氣更重,天氣悶得鋪上竹簟也覺黏得慌。
暑溼之氣一重,白日裡上醫館的人就少了許多。
杜長卿裝了紅棗在雜盤,擺在櫃前桌上,招呼阿城過來吃。銀箏把喝完漿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裡盛水時放了夏蓉蓉買的茉莉花,整個鋪子裡都是芬芳。
胡員外一大早就來了醫館,叫阿城去給他泡茶喝。
這個時節沒有楊花飛舞,胡員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纖纖」賣得好,杜長卿自己能餬口度日,胡員外也就沒有刻意來照拂生意,陸曈也約有大半月沒見著他了。
今日難得見他又來了醫館。
杜長卿從茶盤裡抓了把紅棗給胡員外,靠著桌櫃問他:「叔,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胡員外擺了擺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請陸大夫給我瞧瞧。」
陸曈洗淨了手,叫胡員外張嘴仔細看過,才道:「蟲牙。」
「那可如何是好?」胡員外追問:「老夫這幾日食不下嚥,夜不能寐,實在煎熬,陸大夫可有辦法?」
「我叫阿城抓點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陸曈在桌前坐下,提筆寫方子,「細辛、苦參、惡實,並煎漱。有杏子的話,食後生嚼一二枚也行。」
她抬起頭,把寫好的方子遞給阿城:「用上幾日,覆盆子點目取蟲,不難治。」
胡員外聞言,這才放下心來,邊等阿城去抓藥邊對陸曈誇讚道:「老夫就說,整個西街,就挑不出第二個陸大夫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年紀輕輕,醫術了得,比個男子漢還勝百倍。長卿啊,你別天天只顧著風流閒耍,年紀輕輕的,要長進。」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叔,我每日看著醫館,還要如何長進,懸樑刺股?」
胡員外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懸樑刺股怎麼了?你爹在世時,常同我說起你是個聰明的,可惜不愛讀書。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讀書上,去考個功名有多好?」
「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沒見著鮮魚行的吳秀才,考了那麼多年都沒中。」杜長卿往嘴裡扔了個紅棗,「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麼時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裡都寫著。」
「我命裡寫著我就這樣了。」杜長卿嚼著紅棗,「我得知足。」
這話氣得胡員外鬍子都豎了起來:「真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陸曈收起紙筆,問:「吳秀才?是住廟口鮮魚行的那位嗎?」
胡員外奇道:「不錯,陸大夫怎麼也認識?」
「之前他請我出診,去他家中給他母親治過病。」
胡員外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順,想考個功名教他娘高興,可惜……哎!」
陸曈起身走到裡舖,接過阿城手裡的茶壺,茶壺裡煮了薄荷水,清熱解暑,陸曈斟了一杯遞給胡員外,問:「吳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嗎?既然很差,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這話一出,胡員外立刻跳起來:「誰說的?吳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頂一的好!」
屋裡眾人都盯著他。
胡員外接過陸曈的茶盞,狠狠灌了一口,憤然開口:「那吳秀才可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十三四歲時寫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資質好,記性也好,不僅是老夫,旁的小友們見了他寫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們都說他這樣的,何愁不掙個狀元回來光耀門楣,誰知……哎!」
他喃喃:「怎麼就考不中呢?」
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杜長卿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說嘛,這人,各有各的命,那吳秀才命裡就是個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騰什麼勁兒。」
「你懂什麼?」胡員外似是十分惋惜吳秀才,聞言大怒:「他這樣書史皆通之人,又是這樣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許是這幾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齊就好了,回頭讓他去廟裡給文曲星上兩柱香。」
杜長卿嗤笑:「給文曲星上兩柱香……你不如讓他給主考官送兩疊銀票來得有用。」
此話一出,周圍一靜。
陸曈看向杜長卿,胡員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著手指向杜長卿:「你說什麼?」
「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聽別人說的。」杜長卿湊近,壓低了聲音,「原先我有個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還廢物,後來居然秋闈中了榜。後來他自己喝醉了酒說漏了嘴,說是買通了判卷考官。」
杜長卿道:「那賣魚的吳秀才窮得病都看不起,又沒錢打點禮部的人,活該被人頂了名額,這點都看不明白,還說什麼書史皆通,書獃子吧!」
「休要胡說!」胡員外一口打斷他的話,「這等譭謗之言,被別人聽到你我都要有麻煩的。長卿啊,你說話須謹慎,否則惹出禍事來,老夫也救不得你!」
話雖如此,胡員外的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畢竟杜老爺子過世前,杜長卿的確有一幫走馬遊樂的狐朋狗友,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長卿聳了聳肩,低頭胡亂刨著茶盤裡的紅棗:「叔,我當然知道這話不能對外說,不過呢,我看吳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進貢,他場場名次得往後挨,這沒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點放棄。」
「你!」
陸曈問:「既有考場亂象,為何不舉告天聽?舞弊可是重罪。」
胡員外欲言又止,杜長卿卻無所顧忌,笑道:「沒證據的事,怎麼舉告天聽?說不準狀子白日寫了,寫狀子的人夜裡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績的都是白身的讀書人,誰經得起與官府為敵?考不中不過是沒了仕途,和當官的為敵,那可是要丟性命的。」
他「嘖嘖嘖」了幾聲,搖頭嘆道:「誰叫咱們無權無勢?這世道,誰是主子,誰說了算。」
胡員外臉沉沉的,似被杜長卿一番話激起怒火,卻又無可奈何,隱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今後怎麼樣還說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註定顯達!」
杜長卿伸了個懶腰:「叔你這話騙的了誰?」他想了想,「不過我聽說陛下這幾年對舞弊一事有所耳聞,說不定今年嚴審究報,還真能給吳秀才一個出頭的機會。」
這話透著敷衍的安慰,胡員外臉色並未因此好轉,默了片刻,他換了個話頭:「勿提此事,長卿啊,最近杏林堂那頭沒找你麻煩吧?」
杜長卿:「沒呢,都過了這麼久,姓白的現在黔驢技窮,來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發愁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分給我?」
自「纖纖」開始售賣後,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許多,白守義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將所有黑鍋推脫在周濟身上,又將周濟趕走。沒了老大夫坐館,來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藥材遞給胡員外,胡員外接過藥材,點頭:「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煩,老夫給你做主。」
杜長卿笑嘻嘻應了,又送胡員外上了馬車,待胡員外離開後,才晃晃悠悠回了鋪子。
陸曈在看新買的醫書。
杜長卿低聲自語:「誰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煩……」
銀箏好奇:「如何?」
杜長卿諂媚地遞一顆紅棗給陸曈:「我就讓陸大夫給我做主。」
銀箏:「……」
杜長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邊走,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現在在幹嘛?」
……
白守義坐在屋子裡生悶氣。
近幾月來,他瘦了許多,連帶著那張白胖如彌勒的臉也乾癟了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側,小心給他遞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過後,杏林堂聲譽進項都受損,白守義不甘吃了這個悶虧,乾脆找到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婁四,想著以熟藥所的名義,將「春水生」收歸官藥局,沒了春水生這門生意,仁心醫館自然沒了進財的法子。
誰知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竟真是個有本事的,收歸官藥局後,竟又做出一方「纖纖」。
「纖纖」比「春水生」名氣更大,眼見著源源不斷的銀子往仁心醫館流去,白守義夜裡都睡不安穩。
他有心想再找陸曈麻煩,那辨驗藥材官婁四卻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曈竟與當今太府寺卿董家有關係!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義面色陰沉。
婁四的話又浮響在他耳邊。
「上回我前腳剛收了仁心醫館的成藥官契,後腳董家的人就來為仁心醫館撐腰了。逼著我把官契還給杜長卿不說,還把我好一番恐嚇。」
「……後來我一打聽,原來仁心醫館那個坐館大夫,給董家小少爺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這門關係。董夫人才對她另眼相待的。」
陸曈和太府寺卿搭上關係……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
那杜長卿不知走了什麼好運氣,明明都已經快要爛到泥裡,誰知道會有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將那間破醫館起死回生。讓人好生眼紅。
白守義思量許久,本打算另闢他徑,乾脆將那頗有本事的醫女收於自己麾下,奈何姓陸的女人不識好歹,文佑私下裡去找了陸曈幾次,都被陸曈身邊的丫頭打發回來了。
眼見著這些日子仁心醫館蒸蒸日上,連盛京的官家都前去買藥,白守義越想越是慪心,忍不住罵道:「誆銀子的時候說什麼,『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還銀子,姓婁的這條吃肉不吐骨頭的狗!」
文佑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沒了進項,白守義心煩意亂,他們這些下人可不敢觸黴頭。
正想著,門簾被掀起,夫人童氏從屋外走了進來。
她走過來,邊道:「老爺聽說了嗎?杜長卿表妹來盛京了,現今就住在仁心醫館。」
「表妹?」白守義一愣。
童氏坐了下來,拿起桌上茶盞吹了吹,遞給白守義。
「就是個打秋風的破落窮親戚,只有杜長卿那個冤大頭才拿她當親妹子使。要我說,老爺,你整日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陸曈又如此不識好歹,不如找杜長卿表妹談談。」
「找她能做什麼?」
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醫館賴著不走,我瞧著可不只是圖那一點小恩小惠,陸曈和杜長卿又不清不楚著……」
「杜大少爺一向風流,難免後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陸曈趕出去……。」她一笑,「沒了陸曈,那仁心醫館,不就不足為懼了嘛?」
白守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瞇了瞇眼,慢條斯理開口。
「你說的有理,是該找她談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2 PM
第68章 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僕二人已睡下,陸曈的屋裡仍亮著燈。
小院寂然無聲,只有遠處竹深樹密處的蟲鳴入耳。銀箏坐在榻邊,半個身子歪著,榻上堆滿了書卷。陸曈坐在桌前,燈下細細地翻書。
這幾日夜裡,陸曈沒有製藥了,一到掌燈時分,便在桌前看捲軸,晝夜罕有停歇。
銀箏打了個呵欠,邊揉眼邊道:「這范大人在元安縣的案子,又多又長,件件驚心動魄,可真是比話本精彩多了。」
陸曈翻過一頁:「確實比話本精彩。」
桌上的書冊,是范正廉在元安縣做知縣那幾年,處理的最出名的幾樁案子。
曹爺縱然再有門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范正廉在元安縣清名遠播,廣受愛戴,茶坊的說書先生將他做知縣時候處理的幾樁懸案寫成話本,日日在坊間傳頌。陸曈就讓銀箏出銀子,把那些話本全都買了回來。
「公婆污衊寡婦通姦案、弟妹殺兄姊案、兄弟競取家產案、船夫溺死船客謀取財物案……加起來也能寫本拍案傳奇。」陸曈合上手中書卷,「范正廉這知縣,做得倒是忙碌。」
銀箏坐直了身子:「這麼多案子,范大人都樁樁不落查了出來,瞧著真像是個好官了。」
「好官?」陸曈笑了一笑,「那你仔細看著,可見這案中,苦主可有窮人?每樁案子背後案主,又可有顯貴?」
銀箏愣住,忙低頭重新翻了翻,適才看向陸曈:「真是沒有!您的意思是,范大人這是沽名釣譽,特意尋窮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紳安然無恙?可是,他既能審清這麼多案子,總該有幾分本事吧。」
陸曈輕嗤:「未必,可別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祁川。」
祁川就是上回陸曈在范家撞見的那位『祁大人』,據說是范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范夫人趙氏的貼身丫鬟翠兒說,范正廉特意將祁川從元安縣調回了盛京,可見親近。陸曈請曹爺幫忙打聽消息時,也就一併將祁川的消息打聽了回來。
不打聽便罷,一打聽,果真叫陸曈覺出些不同尋常來。
祁川是范正廉奶娘的兒子。
他二人年紀相仿,奶娘照顧范正廉,祁川也在范府一同長大。待年紀漸長,該進學了,祁川家貧,范家又發了善心,資銀以助祁川進學。
祁川與范正廉進的是同一家學。
范正廉進學時,學問平平,資質平庸,祁川卻相反,過目不忘,落筆成文,是真正的才華橫溢。
他們既是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自比旁人親切,到了下科時,祁川卻病了一遭,沒能趕上那年的秋闈。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真巧。
范正廉先下場中榜,范正廉中榜的後幾年,祁川下場,也中了榜。
一前一後,一戶之中,主僕之子雙雙中榜,放在整個梁朝,也是讓人驚嘆的巧合。
銀箏擁著錦被,問:「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稱病不下科,實則在當年秋闈中幫范大人替考,范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後來入試。這麼說也有可能,但祁川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要知道他之後的中榜名次,還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
陸曈笑笑:「家奴之子,若無范家資助,祁川連族學都進不了,何來下場。於情,范家對祁川有恩,幫范正廉替考也是自然。」
「至於祁川名次為何不如范正廉……」
「秋闈試題場場更變,祁川也不能篤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范正廉,范家或許還會念舊情許他門路。他若真蟾宮折桂,一舉成名,且不說范家如何看待,僅憑祁家背景,背後無人支撐,未必就能仕途通達。」
「狀元潦倒的事,過去也不是沒發生過。」
銀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這些科場上的事,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父親從前還在時,年年都有進京赴考的學生。」陸曈低眉:「我在常武縣長到九歲,這期間秋闈中榜的考生鳳毛麟角。」
正因如此,她才會知曉,學問平庸的范正廉能一舉中第,是件多麼反常之事。
銀箏想了想:「假如祁川先為范大人替考,後自己也中榜,卻在之後也剛好調任到元安縣做了縣尉,會不會這縣尉之職,也是范家故意安排的?」
縣尉低知縣一等,卻又能輔佐知縣一臂之力。
「十有八九。」陸曈道:「這也能解釋,為何資質平平的范正廉到了元安縣,就搖身一變成了明察秋毫、執法嚴明的青天大老爺了。」
范正廉先中榜,祁川後中榜,范正廉做了元安縣知縣,又通過某種途徑,影響祁川的調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縣,做了自己的副手。
於是祁川又能像當初在族學時一般,隨叫隨到,幫著范正廉處理一幹事物了,或者說,政務。
只怕元安縣那些辦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筆。
銀箏若有所悟地點頭:「難怪范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計地將祁川一同帶回,敢情是離了祁川不行啊。范大人回京後也辦過不少案子,名聲倒是越來越響亮,官路亨通……不過,」銀箏聲音一頓,「這祁川怎麼到現在還只是個錄事?」
短短幾年間,范正廉已經從元安縣知縣升至了盛京審刑院詳斷官,而祁川作為元安縣縣尉,當初不過比范正廉低一品,如今卻只是個審刑院錄事。
錄事有職無權,不過是虛名,亦沒有陞遷機會,一輩子多半也就止步於此了。
祁川的仕途,可比范正廉要艱難多了。
陸曈低頭看著卷冊的封皮,語氣平靜:「他當然只能做個錄事,他可是范正廉手裡最好的一把工具。」
「范正廉不僅不會給祁川向上爬的機會,還會不留餘力的打擊他,控制他,教他一輩子做個碌碌無為的錄事,只有這樣,祁川才能為范正廉所用,永遠做范正廉的墊腳石。」
銀箏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狠了,那麼多功勞全被搶了不說,還要被這樣打壓,如此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祁川怎麼不反抗呢?」
陸曈望向窗外:「家奴之子,自小低人一等,為人欺凌是常事。」
世胄高位者輕而易舉就能摧毀平人百姓數十年的努力,祁川是,吳秀才是,她陸家一門也是。
銀箏嘆氣:「真是可憐。」她問陸曈:「這祁川名為范正廉手下,實則為他幕僚,姑娘是想收買祁川,讓他說出當初陸二少爺一案的真相,藉此為家中翻案?」
「不。」
銀箏一愣。
陸曈將桌上書冊收回桌屜中:「翻案不過是將這樁案子交給另一位詳斷官,但我已不相信盛京的所有詳斷官,他們也未必會幫我主持公道。」
「我有別的打算。」
她說這話時,神情變得很冷,燈火落在她漆黑眸中,像是冰封海底燃著一簇幽暗火色。
銀箏呆了呆,還未開口,陸曈已換了另一個話頭:「對了,明早別忘了叫阿城將藥材送到吳有才家中。」
銀箏應道:「好。」
陸曈微微嘆息:「他娘……估計就這段日子了。」
銀箏聞言,亦是心有惻然。
那個清貧儒生空有一番孝心卻屢次科舉落第,實在令人唏噓。陸曈隔一段日子會讓阿城將他母親的藥材送去,都是西街鄰坊,阿城很樂意,杜長卿也沒說什麼。
不過……
銀箏偷偷覷了陸曈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陸曈待這個吳有才格外柔和。明明每日遇到的貧苦病人那麼多,吳有才也無甚特殊,但陸曈每每與他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是待旁人沒有的耐心寬和。
就像是對著自己的親人。
陸曈垂下眼簾。
不知為何,她總在吳有才身上看到陸謙的影子。明明吳有才溫厚內斂、隱忍老實,陸謙開朗明媚、愛憎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每每想起那個清貧儒生,她都會想起陸謙背著書箱從學院歸家時候的模樣。
他會在門前停住,然後在陸曈期待的目光中猛地拿出背在背後的手,大笑道:「看,我新逮的蟈蟈送你!」然後在她氣憤的追打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昭獄中。
陸曈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所有害死他們的人,都該下去陪葬。
……
夜裡的這場雨最終還是沒能落下來,第二日是個晴日。
快立秋了,伏天未出,越發炎熱。陸曈去給范正廉府上的趙飛燕施診時,都改成了早晨——下午熱得惱人。
這是陸曈最後一次上門給趙氏施診。
趙氏已經瘦到了自己極滿意的身型,再消瘦下去,面頰便顯得不豐潤了。聽說她在前幾日的觀夏宴中,狠狠驚豔一把。她原本就嬌豔豐腴,如今清減下去,又是不一樣的美,宴上收穫無數褒讚,心情自然不錯。
虛榮心既得到滿足,與范正廉夫妻恩愛又勝往昔,趙氏看陸曈也順眼了許多。臨走時,將這些日子剋扣的診金一併叫人給了陸曈。
趙氏的丫鬟翠兒將陸曈與銀箏送到門口,又將手裡的籃子交給銀箏:「銀箏姑娘拿好了。」
銀箏笑著接過來。
翠兒見狀,眼裡就閃過一絲輕蔑。
籃子裡裝的都是些旁人送的土產雞蛋之類,范正廉和趙氏每日收的禮都是珍寶金銀,只有不懂事的窮鬼才會送這些。這些醃貨土產連他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上,隨意堆在廚房外頭的院子裡,誰知陸曈從旁經過時,卻盯著那些醃貨看了許久。
廚房本來就煩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翠兒見狀乾脆順手推舟說要送給陸曈做個人情,沒想到陸曈居然沒有拒絕,還滿眼都是感激與歡喜。
外地來的鄉巴佬,果真上不了臺面,翠兒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將銀箏與陸曈送出了門,又客套了幾句才離開。
陸曈二人出了范府的大門,才走了約莫十來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人。
來人身穿發舊的長袍,身材高大,是范正廉的得力幹將——審刑院錄事祁川。
陸曈與銀箏停下腳步。
祁川身為審刑院錄事,做的事卻更像范府的管家。偶爾范府裡要接個什麼人,送些什麼貨,甚至於趙飛燕突然想喝什麼地方的飲子甜漿,都會招呼祁川去辦。
因此,陸曈去范府施診時,時常會見到這位錄事大人。
一來二去,祁川也知道陸曈是給趙氏施診的大夫,偶爾路上遇見了,也會打聲招呼。
今日也是一樣,陸曈對祁川輕聲行禮,祁川客氣應過,就要往范府的門口走去。
銀箏笑著與他錯身而過,手裡提著的竹籃一晃一晃的,日光下極扎人眼。
祁川腳步驟然一頓。
他回頭,目光落在銀箏手裡提著的那隻竹籃上。
竹籃是新鮮竹子編成的菜籃,裡頭細細鋪了好幾層,每一層都放了許多雜貨,醃肉、雞蛋、新鮮的山藥紅薯……雞蛋一個個排得整整齊齊,用草紙裹了,免得路上磕碰。
他愣愣看著銀箏手裡的竹籃,直到陸曈的聲音將他驚醒:「祁錄事?」
他抬頭,陸曈疑惑盯著他。
祁川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陸大夫手中竹籃……是從哪裡來的?」
陸曈笑了笑:「是臨走時范夫人送與我的情禮。」
「什麼情禮!」銀箏冷笑一聲,「范夫人才不會送這種寒酸的情禮,分明是那些下人將咱們當叫花子打發呢。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就是姑娘您心善,才被他們胡亂唬了。」
「胡說。」陸曈斥道,又轉身衝祁川歉意開口:「丫頭不懂事胡言亂語,還請祁大人當作沒聽見。」
祁川聞言,臉色有些蒼白,勉強衝他們二人笑了笑,適才離開。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范府的大門後,陸曈才收回目光。
她轉身喚銀箏:「走吧。」
銀箏笑嘻嘻跟了上來,語氣有些得意:「姑娘,我方才演得好吧?」
「好。」
「那是自然,」銀箏越發高興,「我雖不如姑娘您聰明,可這演戲說瞎話的本事也是一流。」
在歡場掙扎度日的姑娘,別的不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還是要有的。
銀箏說完,又喃喃道:「這樣挑撥,就是不知那祁川聽了,此刻心中有沒有怨氣。」
陸曈不置可否地一笑。
怨氣……自然是有的。
明明才華本事都不比范正廉差,卻因為出身,永遠屈居人下。本應該在仕途上大展拳腳的人最後卻淪為在范府中打雜的下人,而始作俑者卻踩著自己功勞一步步往上爬,將他的價值壓搾得一點不剩。
她若是祁川,她也不甘心。
祁川是個忠僕,所以這麼多年裡,他任由范正廉拿著他的政績陞遷,對范正廉扣著他只做一個錄事忍耐不提。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勤勤懇懇忠心不二的得力手下,也許內心也會積攢多年的不甘與怨氣。之所以到了如今都一言不吭,也許依仗的內心的「道義」。
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畢竟當年祁川家貧無路時,是范家資銀令他進了族學。
這樣一點點挑撥當然不至於讓祁川立刻對范正廉倒戈相向,她只需要在祁川心中埋下一根刺。至於這根刺究竟會長到何種地步,就要看范正廉這些年對祁川的「照顧」了。
虛妄的「兄弟之情」與「主僕之情」迷惑了祁川的眼,那她就一點點戳破這個假象。
陸曈嘴角扯出一抹極輕的笑容。
畢竟,他二人這段脆弱不堪的「情分」,本身就已經充滿漏洞了。
又走了一段路,陸曈二人回到了西街。
銀箏拿帕子擦過額上的汗,問陸曈:「姑娘熱不熱,要不要去買杯漿水?」
雖然街口新開的鋪子甜是甜了點,但這樣的天喝上一杯李子冰酪是挺解暑的。
陸曈想了想,同意了,銀箏笑道:「那我去問問杜掌櫃和夏姑娘要不要一起。」說罷朝前小跑了幾步。
陸曈跟在後面。
正是晌午時分,日頭直喇喇倒在大街上,每一處都是熱烘烘的。門口那處枝繁葉茂的李子樹下將醫館牢牢罩入一片陰涼。平日裡這個時候太熱,整個西街幾乎不會有客人。
今日卻不一樣。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小巷處走出來,走進了仁心醫館中。
陸曈腳步一頓。
銀箏見狀,順著陸曈目光看過去,驚訝開口:「那不是杏林堂的文佑嗎?」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從小巷中走過,雖然只是短短一瞥,但陸曈已認出他來。畢竟前些日子,這位夥計好幾次趁杜長卿不在時來醫館找陸曈,話中幾次暗示陸曈可去杏林堂坐館,杜長卿所付月銀,杏林堂可給雙倍。
不過都被陸曈拒絕了。
銀箏看了看走進醫館的人,又看了看巷口,神情有些奇怪。
「剛剛那不是夏姑娘嗎?文佑找夏姑娘幹什麼?」
夏蓉蓉又不會醫術,總不能是找夏蓉蓉去杏林堂坐館吧?
陸曈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收回視線,輕聲道:「走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4 PM
第69章 兔屍
日子平靜如流水般過去,醫館門口的這點小意外,並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轉眼就是立秋。
陸曈每日依舊很忙,進了秋日,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但買「折桂令」的人卻多了起來。
「折桂令」是陸曈新制的一味藥茶。
再過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闈,儒生下科前難免緊張,一些人就去醫館買些明目清心的藥茶以振精神。陸曈順勢做了一味新藥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宮折桂」的吉兆。
新藥茶雖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纖纖」驚豔,但衝這名字,還是有大把大把讀書人前來購買——每年這時候,萬恩寺上求學業的佛殿都快被擠垮了,大事臨門時,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
陸曈把兩包紅紙包好的折桂令交給銀箏:「這個送到鮮魚行的吳有才家中。」
鮮魚行的吳有才次次落第,時時下場,陸曈猜測他也會參加今年的秋試,特意為他留了幾包。
銀箏應了,接過藥茶就要出門,被阿城追上來攔住:「銀箏姑娘等等。」
「怎麼了?」
「現在去見吳大哥,恐怕不是時候。」
陸曈一頓,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麼事?」
「您還不知道嗎?」小夥計撓了撓頭,「吳大哥的母親……前天夜裡走了。」
……
夜裡天氣涼爽了許多。
立秋後,常有一陣一陣的小雨,入夜後時有涼風,吹在人身上,生出幾分清寒,好似一夜間就冷了下來。
院中清寂如水,簷下燈籠的光朦朦朧朧,灑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臉上。
年輕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搗著面前銀色罐子,秋風拂過她髮梢,將那張臉映得格外柔和皎潔。
銀箏坐在杌子上,一邊疊著手中絲絹,一邊看著正搗藥的陸曈出神。
白日裡阿城說起吳秀才母親的喪訊,銀箏還以為陸曈會去瞧一瞧吳秀才,畢竟這些日子,陸曈隔段日子就讓銀箏給吳秀才送些溫養藥材,看上去對吳秀才母親的病情頗上心。
雖然並不理解為何陸曈要對一個貧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銀箏看得分明,陸曈是真心關心吳秀才家中景況。然而直到現在,陸曈也沒有提起過要去看望吳秀才,甚至連挽金也沒送——連杜長卿都送了兩匹絹帛。
不應該啊,難道是另有打算?
心中這般胡思亂想著,銀箏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紗帕落在地上也沒發現。
倒是陸曈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
銀箏一個激靈回神,忙撿起地上紗帕,到嘴的「吳秀才」三個字嚥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簷下的一簇螢火:「我剛剛在想,京城裡的螢火蟲真是漂亮。」
陸曈瞥了簷下一眼,在那裡,一團碧色螢點在夜裡明明暗暗。
這是阿城逮來的螢火蟲。
小孩兒淘氣,央銀箏用細紗線縫了個四角包,四角都綴了細碎風鈴,將捉來的螢蟲全放了進去,掛在簷角,一到夜裡,熠熠生光,真有點《晉書》中所言夏月集螢映雪之感。
可惜這裡沒有讀書人。
銀箏笑著問陸曈:「姑娘家鄉也有螢蟲嗎?」
陸曈搖了搖頭。
常武縣貧遠,她小時候只在書裡見過螢蟲。
不過,落梅峰上螢蟲卻很多。
許是因為在山上,地勢高涼,一過大暑一候,腐草為螢,整個山頭都是碧光。
她在墳崗裡替芸娘尋試藥的死囚屍體時,常在亂草間看到一大團一大團的迷離冷光,若鬼火塋塋。
那時她倒沒有半分覺得詩意浪漫之類的想法,只覺詭異,恨不得將雙眼閉上趕緊逃開。
沒料到如今再看這掛在簷下的螢蟲囊袋,竟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銀箏將最後一方絲帕疊好,也不起身,索性託腮看陸曈搗藥。陸曈的小藥錘落在銀質藥罐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靜寂夜裡分外清晰。
陸曈有兩隻藥罐,用木藥罐時多,用銀藥罐時少。今日她用的是銀藥罐,罐子上刻滿繁複花紋,月光落上去,銀光閃爍,寶色輝煌。
陸曈落下最後一錘,把藥錘留在罐子裡,銀箏知道她這是做完了。
陸曈抱著罐子起身,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院子裡逡巡一轉,目光最終落到角落裡半人高的竹筐之上。
她走過去,打開竹筐,從竹筐裡拎出一隻眼圈烏黑的白兔子來。
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長卿買的,說是在官巷肉鋪裡看見有姑娘在賣兔子,姑娘長得清秀身世悽苦,杜長卿憐憫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買了回來。
買回來後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處理,銀箏和香草不會做兔肉,索性就養在院子裡,夏蓉蓉和香草每日會來餵這些兔子。
陸曈垂眸盯著手中的兔子,兔子兩隻耳朵被她拎著,腿在空中胡亂蹬彈,她看了看,就帶著兔子和藥罐去廚房了。
平日裡陸曈都在院子裡做藥,用廚房做藥時,她都不許銀箏跟著。銀箏揉了揉膝蓋,將剛剛縫好的絲帕摞在一起,進屋好把這些絲帕裝在箱子裡。
夜深了,外頭很靜,秋夜寒風落在窗戶上,將窗戶吹得輕微作響,整個盛京籠在一團墨黑中。
廚房裡,陸曈抓著那隻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銀藥罐就放在案板旁,裡頭藥草被搗得稀爛,烏黑一團覆在罐壁上,緩緩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汙穢影子,莫名詭異。
陸曈低眉看了那兔子一會兒,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烏黑黏液,塞進了兔嘴中。
兔子嘴裡陡然被塞了一大團莫名汙物,登時劇烈掙紮起來,陸曈緊緊抓著兔子耳朵,直到那些烏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鬆手,兔子從她手裡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廚房裡跑動起來。
她靜靜看著那隻兔子。
一刻、兩刻、三刻。
兔子四處嗅聞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不再繼續朝前跑動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搖搖欲墜,緊接著,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來,四隻腿費力蹬著,但漸漸地不再動彈。
從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絲烏跡,一雙瞪大的血紅眼睛格外悚然。
死了。
這隻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兔子,死了。
夜色慘澹,小廚房中殘燈昏暗,一位女子,一隻死去的兔子,這樣靜靜地對視,悽迷又詭豔。
正在這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聲驚呼:「啊——」
陸曈目光驀地一寒,猛然回身,廚房門口處,夏蓉蓉手裡提著一盞燈站著,正驚惶不定地望著她。
平日裡這個時間,夏蓉蓉早已睡了——夏蓉蓉珍愛容顏,堅信早睡可使女子容光煥發,從來睡在亥時前。而現在已過子時。
陸曈皺了皺眉:「你來幹什麼?」
夏蓉蓉像是被嚇著了,臉色蒼白,下意識答道:「香草摔了一跤,我來廚房找點水。」她飛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像是不敢細看般趕緊移開目光,顫聲問陸曈:「這隻兔子……」
「這隻兔子誤食了有毒藥草,所以死了。」
「這、這樣嗎?」夏蓉蓉說著,目光又迅速掃過陸曈的手,陸曈的左手,被方才銀罐中的草藥浸染成烏色。
陸曈看著她:「不是要找水?」
「哦……是。」夏蓉蓉慌忙應了,適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趕緊拿著盆舀水去了,待盛滿水,夏蓉蓉端著水盆出去,路過陸曈身側時,手抖得厲害,差點打翻了水盆。
陸曈冷眼看著她端了水盆出去,直到她進了院裡自己的屋,門隙後的燈火被合上,外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死去的兔子身邊,將兔子提了起來。
……
「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剛剛看到了什麼!」
一進屋,夏蓉蓉就將水盆往旁一扔,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香草嚇了一跳,不顧自己膝上剛剛摔倒留下的擦傷,趕緊起來將夏蓉蓉扶到床前坐下:「發生什麼事了?」
夏蓉蓉白著一張臉,目光滿是懼意,「我剛剛在廚房裡看見了陸大夫。她、她……」夏蓉蓉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她毒死了一隻兔子!」
香草愕然。
「是真的!」夏蓉蓉生怕丫鬟不信,語氣更加急促,將方纔所見和盤託出,「我進去時,她手裡的毒藥還未洗淨,就站在那隻死兔子前,盯著屍體,像個怪物……」
香草被她的形容也駭了一跳,不過仍保持一絲理智,「說不定陸大夫只是在試藥?」
「不可能!什麼藥能把人毒死,況且你沒瞧見她方才看我的眼神……」
夏蓉蓉想起剛才自己不小心驚動陸曈時,陸曈回身看她的那一眼。有別於平日的溫和從容,女子藏在燈火的暗色裡,一雙眼睛沉寂冷漠,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具屍體,沒有任何情緒。
她忽得打了個冷戰。
「不行,這裡不能呆了!」夏蓉蓉一下子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收拾衣物,「我們趕緊收拾行李離開。」
「小姐,」香草拉住她,「您冷靜些,咱們現在走了,表少爺怎麼辦?」
杜長卿?
夏蓉蓉恍然才想起自己這位表兄,她喃喃道:「對,表哥還不知道,得把這件事告訴表哥。」
香草道:「如今醫館裡全靠陸大夫做的藥茶進益,聽阿城說,陸大夫與表少爺利紅對半分。這些日子住在醫館,奴婢看表少爺對陸大夫信任有加,縱然小姐說了,表少爺也未必會信。縱然信了,表少爺也未必會將陸大夫趕出去。」
陸曈就是仁心醫館的搖錢樹,誰捨得將搖錢樹趕出門?
夏蓉蓉一聽,頓時六神無主:「那怎麼辦?」
她素日裡也沒甚麼主見,這次來盛京本就是為了想進杜家的門,誰知誤算了杜長卿如今的家產。加之杜長卿看起來對她也沒那個意思,就這麼不上不下的處著。如今遇到這種事,夏蓉蓉也不知該怎麼辦。
「小姐,不如問問杏林堂的白掌櫃?」身側香草突然開口。
夏蓉蓉愣了一下,白守義?
說起來,前些日子,白守義身邊的那個文佑來找過她一回。
杏林堂因之前春水生一事和仁心醫館結下齟齬,此事夏蓉蓉也聽阿城說過。白守義吃了個大虧,卻將這筆帳算在了陸曈頭上。
奈何這麼久了,白守義愣是沒尋出陸曈什麼把柄,於是讓身邊文佑來找夏蓉蓉,有心想與夏蓉蓉「合作」。
文佑站在夏蓉蓉跟前,道:「夏姑娘,我家掌櫃說了,你不想陸大夫留在醫館,恰好我家掌櫃的也想將陸大夫逐出京城,不如合作,各得所需。」
夏蓉蓉蹙眉:「合作?」
白守義的合作法子很簡單,讓夏蓉蓉在陸曈平日裡製造的藥材中動些手腳。
這立刻被夏蓉蓉拒絕了。
若陸曈的藥真出了問題,受損的是仁心醫館,連帶著杜長卿也要遭殃。更何況夏蓉蓉看得清楚,醫館中炮製藥材、整理新藥一類事宜,陸曈統統不讓別人過手,她那個婢女銀箏感覺格外靈敏,根本找不到機會動手。
文佑卻不死心,將一張銀票塞到夏蓉蓉手中,道:「夏姑娘不必現在回答,等想通了,尋個人去我家鋪子同掌櫃說一聲就是。」
夏蓉蓉收了銀子,先前還有些忐忑,待過了些日子,也將此事漸漸淡忘了,沒料到今日被香草提了起來。
她有些猶豫地看向香草:「這樣好嗎?」
陸曈畢竟是仁心醫館的人,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外人,難免有些不厚道。
香草嘆了口氣:「小姐,您今日所見雖意外,但也不能證明陸大夫就是在做害人的毒藥。表少爺對陸大夫言聽計從,定然站在她這邊,您一說出口,反倒驚動了陸大夫,也傷了和表少爺間和氣。」
「但白掌櫃不一樣,陸大夫先前害杏林堂出了醜,白掌櫃對陸大夫懷恨在心,要是陸大夫真有什麼不對勁的,白掌櫃肯定不會放過她,再說——」
「再說,您之前不是拿了白掌櫃五十兩銀子,拿人手短,萬一他們上門來討,表少爺一定會生氣的。」
想起那五十兩銀子,夏蓉蓉不由臉一紅。
銀子早被她買了釵環首飾花光了,要是白守義來討,她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香草見她意動,悄悄低下頭,掩住唇邊一抹笑意。
香草做夏蓉蓉貼身婢子多年,此次進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囑,一定要達成夏蓉蓉與杜長卿的親事。
如今杜長卿雖家產比不得從前,但在盛京有鋪子有宅院,也好過其他許多人,這門親事是可行的。
然而這些日子呆在醫館,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長卿對夏蓉蓉並無他意,倒是和那個陸大夫親近有加。
香草本就是為了能和杜長卿結親而來,此事要是做不好,不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頭也難以交差。她懷疑陸曈與杜長卿私下有情,雖無證據,但陸曈在醫館中,隱隱有女主人的姿態,阿城和杜長卿都唯她是從。
香草想要將陸曈趕出醫館,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誰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見了廚房裡的一幕。
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機會。
香草顧不得腿上擦傷,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去給夏蓉蓉拿紙筆。
「小姐,您還猶豫什麼?如今能幫上忙的只有白掌櫃,快快給白掌櫃寫信,若真有問題,也好及時挽救。」
屋中燈火微弱,映照地上傾翻的水漬,夏蓉蓉望著水漬良久,咬了咬唇,終於下定決心般站起身來。
「知道了。」
「我寫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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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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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3:15 PM
第70章 母子
一連幾日,夏蓉蓉都躲著陸曈。
從前白日陸曈在醫館裡坐館,夏蓉蓉主僕都會跟在後頭幫忙,這幾日卻躲在院中不肯出來,撞見了也是繞道避開。這舉動過於明顯,杜長卿明裡暗裡問過幾次,被夏蓉蓉敷衍過去,還以為她們二人背地裡吵架了。
外頭陰雲滾滾,銀箏幫著陸曈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薩像搬到屋中小佛櫥裡。
觀音像是陸曈從西街一家修香澆燭鋪裡請回來的,鋪主稱是請萬恩寺大師開過光的靈物,陸曈見那尊觀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寢屋裡還空著一處小佛櫥,正好能裝下此像,遂花五兩銀子將瓷觀音帶了回來。
白衣觀音放進了小佛櫥,小佛櫥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曠了。
銀箏左右看了看,綻開一個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個龕籠,等閒了再去找找合適的。」
陸曈「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外頭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後,空氣裡悶得出奇,天空陰雲黯靄,似有山雨欲來。
杜長卿趴在鋪子桌上午憩,見她二人出門,懶洋洋抬起頭:「別忘了拿傘。」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醫館外,夏蓉蓉掀開氈簾從裡面出來,跟著往外望了望,問杜長卿:「快下雨了,陸大夫這是去哪兒?」
「鮮魚行吳秀才他娘死了。」杜長卿抹了把臉。
「她倆去送挽金。」
……
狂風粗暴,將簷下的白紙燈籠吹得譁啦作響。
院子裡,孝幔挽幛層層疊疊,紙馬梳頭堆積如山。長明燈搖曳暗影裡,一隻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靈堂中。
吳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邊往火裡填紙錢。
吳大娘在幾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時就走了,吳有才在盛京沒別的親人,西街的鄰坊幫忙辦完喪事,陪著守了兩日靈,說些節哀的話,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過。
他一個人在此地守靈。
母親生前的衣衾都已疊好,放在一邊,等入土時一同殯殮。吳有才目光落在那方疊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繡著一叢金色花,花開六瓣,宛如笑靨。
是萱草花。
吳有才看著看著,眼眶就漸漸紅了。
吳大娘節儉,極少買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幾年。有時候手肘膝蓋處破了,怕補丁不好看,就撿了別人不要的線繡些花兒補上。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親花。
母親……
儒生的眼淚滾落下來。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縱然早已知道母親命不久矣,但當那一日來臨時,吳有才仍覺突然。
明明頭天傍晚時她還對他說,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綠豆冷淘澆白飯開胃,到了夜裡,他去給母親擦身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冰涼。
來送挽金的街坊都勸他,母親走得無知無覺,沒有痛苦,是喜喪,叫他不要悲傷。但這麼多日過去了,吳有才仍不能釋懷。
他還沒有金榜高中,還沒有為母親爭得誥命,甚至未曾讓母親享過一日福,誇過一句口,怎麼母親就去了呢?
再不給他機會。
手中黃紙被捏得發皺,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無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淚砸進火盆裡,連同紙錢一起化為灰燼。
外頭風聲更大了些。
長風捲起院中掛著的招魂白幡,天色陰沉似傍晚,黑雲中隱隱有雷光穿梭。
就在這淅淅風聲中,隱隱響起柴門被叩響的聲音,吳有才一愣。
這個時候了,怎還會有人來?
來幫忙的街坊們都早已回去,最關心他的胡員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西街有點交情的鄰里已經送過挽金,吳家沒有別的親戚了。
他這般想著,就聽外頭叩門的聲音一停,緊接著,「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吳有才抬起頭。
烏雲將天色壓得晦暗黑沉,靈堂寂寥慘澹,院中紙錢紛紛似雪,有人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長裙中,狂風將她衣角吹得鼓蕩,鬢間那朵霜色絹花卻潔如羊脂,於搖搖欲墜的靈堂燭火中,於滿院翻飛紙錢中,眉目漸漸出現,宛若匆匆幽夢,似假還真。
吳有才茫茫然望著面前女子,心想:她怎麼也穿著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著他:「吳公子。」
吳有才驟然回神。
「陸大夫?」
來人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
他打了個戰慄,忙站起身:「陸大夫怎麼來了?」
自母親去世後,他渾渾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陣子沒見著陸曈了。
吳有才對這位陸大夫極是感激,先前這位陸大夫給母親出診,將母親從鬼門關上救回一次,後來又隔三差五讓銀箏姑娘送來給母親的藥材。
吳有才知道,自己給的那點藥錢,遠遠不夠陸曈送他的那些。他無以為報,只能將這份感激藏在心裡。
陸曈把用白布包著的挽金放到吳有才手上。
吳有才躊躇:「陸大夫,我不能……」
陸曈卻已走進靈堂,在燃燒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邊的黃紙往裡填燒起來。
吳有才一愣。
晝色陰晦,靈堂中燈火通明,她白衣素淨,發間簪花如雪,在這冥冥陰天裡,像從墳間爬出來的新娘鬼,年輕美麗,單薄森冷。
吳有才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陸曈問:「下月初一秋闈,你要下場嗎?」
吳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著在火盆前蹲下來,與陸曈一道往裡燒紙錢。活人其實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這些錢的,可總要有個念想。
吳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見了……」
過去那些年,每次他從考場歸家,母親都會在家等著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來,屋中的窗上再不會透出光亮,等他推門,再不會看到母親燈下縫補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慟中,陡然聽見陸曈開口:「其實這是好事。」
吳有才抬起頭,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場,也不會中,與其讓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讓她懷著希望離去,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好事嗎?」
女子語調一如既往動聽,說出的話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吳有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裡的諷刺,他憤怒地看向陸曈,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
「你!」
「生氣了?」陸曈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裡填了一張紙錢,「你知道嗎,你母親的病並非絕症,早幾年醫治,不會只這幾年活頭。」
「可惜,被耽誤了。」
吳有才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自然知道。
母親剛開始身體不適時,沒有告訴他。她那時一心撲在鮮魚行,每日只想多賣幾條魚給他攢筆墨書本錢,不願為此耽誤魚攤的生意。
後來漸漸地難受起來,倒是瞞著吳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訴吳大娘,這病需好好歇著,用昂貴藥材調養,吳大娘捨不得,也擔心誤了魚攤生意,咬牙忍了下來。
直到實在瞞不住了,吳大娘才將病情告訴吳有才。他再帶吳大娘去瞧大夫時,已經太晚了。不是調養就能調養得好的。
面前人還在說話,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裡戳,「她這病只要在一開始發現時,用補養藥材溫養休憩就可痊癒,但因為要讓你安心讀書,不耽誤你下場揚名,所以錯過了時機。」
「是你,耽誤了她。」
「轟隆」一聲,遠處有雷聲忽動。
吳有才摀住臉,從喉間溢出一絲痛苦低鳴。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麼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曈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後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於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嗎?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曈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麼?」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麼?」
「自你第一次下場後,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褲。」陸曈道:「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複:「為什麼?」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麼點東西,怎麼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裡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陸曈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並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並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豔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迴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裡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麼多年夙願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曈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後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曈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彷彿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曈啞聲開口:「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後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
「幫我?」
陸曈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誌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吳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曈,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麼做?」
陸曈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麼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願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願意。」
「好。我告訴你怎麼辦。」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後。」
「下場後?」
「不錯,下場後,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並獲。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將事情鬧大。」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鬧大?」
「不錯,」陸曈語氣輕鬆,「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麼意思?」
陸曈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裡呼嘯,雲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曈。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裡,大雨落了下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6 PM
第71章 緋聞
盛京這場雨來得急。
窗前桂樹葉被雨打得葉子落了一地,簷下雨簾綿密不絕,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
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雲姝站在門口,匆匆起身將外頭的人迎進來。
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被雨打溼幾分,從院子裡進來,風狂雨驟中,衣履風流,倒是半分不見狼狽。
裴雲姝拉著胞弟進屋,邊埋怨:「突然來也不說一聲,芳姿告訴我時還嚇了一跳,外頭這麼大雨,怎麼不拿把傘……」
裴雲暎笑著止住她話頭:「辦差路過這裡,順帶來看看你。」
順帶?
裴雲姝看著他手下送進來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沒說話。
掌燈時分的夜濃如黑墨,只有沙沙雨聲絲絲密密將天地包裹。
婢子芳姿給裴雲暎送上乾淨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見不遠處站著個端藥的丫鬟於門口躊躇,眉頭微挑:「還在吃藥?」
裴雲姝愣了一下,搖頭道:「安胎藥早已沒吃了,是郡王讓小廚房做的粥食。」
裴雲暎點頭,聲音不鹹不淡:「這麼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言罷,笑著睨一眼端藥的婢子。
婢子聞言,臉色頓時白了白。
這位昭寧公世子隔段時間就要來郡王府,說是看望長姐,實則是給不得寵的長姐撐腰,連郡王都要對他忌憚三分。別看他在家姐面前親切隨和的模樣,剛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雖是含笑,目光卻十分冰冷,簡直……簡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
婢子打了個冷顫,不敢說什麼,趕緊同裴雲姝行禮退出院子。
待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雲姝方嘆了口氣:「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嚇過了。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年輕人回過頭,方才面上寒意盡數褪去,在裴雲姝面前坐下,接過芳姿手裡的茶盞低頭喝了一口,笑道:「說了路過,順帶來看看你。」
裴雲姝望著他,心頭微黯。
裴雲暎過來是幹什麼的,她比誰都清楚。
文郡王寵愛側妃,冷落正妻,整個郡王府都知曉。如今她有了身孕,在這府中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裴雲暎雖厲害,卻也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只能隔段日子上門,若有若無的警告一番。
雖狂妄,但效果倒是挺好。這胎安安穩穩懷到七月,再過兩個多月,就能順利生產了。
裴雲姝垂目,手貼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溫柔。
但願不要起什麼波瀾。
裴雲暎似乎看出她的擔憂,只道:「芳姿和瓊影都在身邊,有任何事儘管吩咐她們去做,不必擔心。」
芳姿和瓊影是裴雲暎送進來的人,要往郡王府送人可不容易,倒不是怕文郡王,而是怕惹了當今聖上猜疑。
然而如今這兩個婢女,已是裴雲姝在郡王府中最信任的人了。
裴雲姝笑笑:「我知道,我院子裡清淨,有她們陪我也好,倒是你自己……」她看向裴雲暎,語氣有些擔憂,「聽說前些日子樞密院的嚴大人在朝堂上為難你了,沒出什麼事吧?」
今上深諳制衡之道,樞密院和殿前司向來不對付,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心胸狹隘,為人刻薄,屢次三番在朝堂上給裴雲暎下絆子耍陰招。
裴雲暎把玩著手中茶盞,聞言輕笑一聲:「你這是打哪聽來的謠言,他一個半老頭子,哪裡為難得了我?」
裴雲姝嘆氣:「就怕他背後動手腳,畢竟他怨恨父親,還遷怒上了你……」
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恨裴雲暎入骨,倒也不只是因為同為天子近衛,兩司間微妙制衡關係。還因為樞密院的嚴敘嚴大人,曾被年少時的昭寧公夫人婉拒過親事。
嚴敘對裴雲暎母親一往情深,誰知心愛之人卻另嫁他人,最後成了昭寧公夫人。嚴敘面上無光,又因愛生恨,將昭寧公一家子都恨上了。
而今昭寧公夫人已然故去,樞密院與殿前司關係緊張,嚴敘自然就將仇恨延續到了裴雲暎身上。聽說多年以前,裴雲暎一開始原本打算進的是樞密院,可最後嚴敘利用手中實權從中作梗,才叫裴雲暎不得不進了殿前司。
想到這些事,裴雲姝面上擔心之色更濃,裴雲暎見了,嘆了口氣,將茶蓋一合:「姐你怎麼老往壞處想,往好處想想,嚴敘對我娘情根深種,我是我娘的兒子,他見我如睹故人,說不定承了舊情,還會幫我呢。」
裴雲姝瞪他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母親都已成婚生子,他還念著有夫之婦,你當看話本,世上哪有那種癡情男人?」
裴雲暎目光在桌上那盤青李子上一頓,忽而憶起殿前司裡某段時間裡縈繞不絕的酸氣,眉眼微微一動,遂扯了扯唇角:「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世上真有男子愛上有夫之婦,還沉迷不可自拔。」
「你少胡說八道!」裴雲姝沒好氣道,旋即又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向裴雲暎,「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你也愛上了有夫之婦吧?」
裴雲暎:「……」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探身湊近裴雲暎,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我去觀夏宴,有夫人跟我說你好似有了心上人,我問是誰卻怎麼也不肯告訴我,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人家在唬我。」
她注視著裴雲暎,目光灼灼:「阿暎,你告訴姐姐,是不是犯錯了?」
裴雲暎沉默。
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裴雲姝牽起一個笑:「這話你也信?」
「我信啊。」裴雲姝答得坦誠:「你自小招姑娘喜歡,可這些年也沒見真對誰上過心。性子又乖張,膽子也大,要真喜歡上什麼有夫之婦,也不是沒可能。你又不在意旁人言語,喜歡上了非但不會有半絲慚愧,還甚是樂在其中。你老實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上哪家夫人了?」
裴雲暎:「……」
他道:「沒有的事。」
「真沒有?」
「沒有。」
裴雲姝認真盯著他半晌,見他神色自若,不像是說謊模樣,這才鬆了口氣,又坐回自己位置,有些遺憾地喃喃:「原來沒有啊……」
裴雲暎無言片刻,開口:「這幾日殿前司有些忙,我要出去一趟,不要讓芳姿瓊影離開你身邊半步,有事到殿帥府尋蕭副使,他會幫你。」
他將茶盞往身旁桌上一擱,站起身,裴雲姝問:「要走了嗎?」
他看向桌上的漏刻:「時候不早了。」
裴雲姝點點頭,叫瓊影拿把傘來,芳姿攙著她送裴雲暎到院門口。
雨沒有方才來時那般大了,天地茫茫如煙。
裴雲暎立在門口,簷下燈火朦朦朧朧,颯颯細雨中,年輕人長身玉立,身後是無邊夜色,像掛在遇仙樓門口的一幅紅塵畫兒。
他撐傘正欲離開,忽而想到什麼,又回過頭來。
「對了,在觀夏宴上同你胡說八道的是誰?」
「觀夏宴?」裴雲姝愣了一下。
緊接著,她回過神,彎了彎眸,笑道:「你說告訴我你有心上人的那位啊,其實我同她也不太熟,她來同我說話時還有些奇怪。」
「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
盛京的夜雨淋過世宦高官的府院,也澆過廟口百姓的宅邸。
審刑院中,燈火通明。
詳斷官范正廉坐在屋中桌前,案燈照亮他的臉,將他面上多餘的贅肉映得如渡了一層脂油。他的官服有些緊了,牢牢繃在軀體上,像是捆獸的繩,下一刻就要崩裂。
平日裡這個時候他早已下差,今夜卻遲遲未走,雨聲瀝瀝中,門被推開,一男子從外頭走了進來,大半個身子被雨澆溼,神色有些狼狽。
這是審刑院錄事,祁川。
祁川將懷中一本卷冊交到范正廉手中,卷冊沾了水,范正廉拿小指捻起卷冊,抖了抖冊子上的水。
祁川立在一邊,恭順開口:「這是準備送往禮部的今年秋闈名冊,請大人過目。」
范正廉「嗯」了一聲,適才慢慢翻開手中冊子。
下月初一就是秋闈了,每年這個時候,無數學子下場趕考。人人慾往上爬,名額卻只有那麼多。僧多粥少,自然該各顯神通。
所謂各顯神通,比的就是誰花的銀子更多,誰更有門路,與才學無關。
手中這本冊子,就是要送往禮部的,今年那些「各顯神通」之人。
也是幾個月後,一定會出現在中榜紅紙上的人。
范正廉喝了口熱茶,寂寂冷雨夜,熱茶驅散了一些寒意,他微微瞇起眼,神色格外舒坦。
他看不上讀書人。
讀書人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聰明蓋地,學問包天,兩隻眼睛快要長到頭頂上去,殊不知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會讀書的人。
每年冊子一送到禮部,等到秋闈放榜,最高興的往往不是那些會讀書的人。就如當年他自己,才學平庸,在學院中也不甚出色,到頭來,卻是他官做得最大,仕途走得最順。
相反,當初學院中最得先生喜愛、書畫辭賦無有不通的頭名,如今卻碌碌無為甘心屈於他下,替他磨墨奉筆,在雨夜裡奔勞。
范正廉看一眼恭敬立在一邊的祁川,笑容更舒心了。
他隨手翻了翻手中手中名冊。
名冊中人已提前將打點的銀錢送與他,誠然,這一部分銀錢中,還得分一部分給禮部侍郎手中。當年他走了禮部侍郎的門路,叫祁川為他替考,順順利利中了榜。又去元安縣幹了幾年苦力,如今回到盛京,與禮部侍郎一合計,親自參與這門生意,做得越發得心應手。
官場嘛,有錢有人脈,不愁不成事。
范正廉翻到最後一頁,目光突然一頓。
片刻後,他皺起眉,指著名冊上一行名字問祁川:「這人是誰,怎麼只送了八百兩?」
買通主考官、禮部判卷官的銀兩至少也是千兩往上,當然,這種事,更多的是有錢也買不到機會,能上此名冊之人,家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關係在的。
祁川上前一看,被指的人名叫「劉子德」。
祁川思忖一下,才答道:「回大人,此人父親是雀兒街開麵館的劉鯤,前年劉鯤的大兒子劉子賢登了名冊中榜,今年送來的是他的小兒子。」
范正廉眉頭皺得更緊:「我是問這人什麼來頭?」
一個開麵館的,兩個兒子都能走通門路,自然非同尋常,只他平日裡事務繁多,這秋闈名冊上這麼多名字,哪能個個都記住,一時有些模糊。
身側祁川低聲提醒:「大人,前年京城有樁劫案,劫匪潛逃,是這個劉鯤舉告劫匪藏身之所,才將囚犯捉拿歸案。」見范正廉仍是不語,祁川又道:「當初您還全城貼了緝捕文示。」
此話一出,范正廉目光一亮:「原來是他啊!」
他在詳斷官這個位置沒坐多久,盛京這幾年也沒出什麼大事,全城緝捕也就幾樁案子。前年……不就是太師府那件事嗎?
范正廉揪著自己下巴上兩撇滑膩鬍子,目光有些閃爍。
那個姓陸的後生不知天高地厚,愚蠢狂妄得簡直要讓人笑出聲來,不自量力地拿著一封信就想討公道,殊不知賤人賤命,他這樣的人在太師府眼中還不如如一條狗,說打殺也就打殺了。
還有那個劉鯤,原本也該一併滅口更安全,然而范正廉雖學問不行,於官場之上卻還有幾分腦子。他打殺了那個後生,賣了太師府一個面子,從而得以與太師府攀上一絲交情,但那一絲交情委實薄弱。日後要出了什麼事,與太師府這點微薄的情面,未必能換得了什麼。
於是范正廉留下了劉鯤,也算當個日後的籌碼。
加之劉鯤此人也算上道,嘴巴又甜,所以頭年他大兒子秋闈時,范正廉也就給了他個機會。他喜歡這種將旁人仕途掌握在手心的權力,再者,日後這些人做了官,記著他的情,官場上處處有照應,他也能更如魚得水些。
沒想到此人今年又來了,范正廉盯著名冊上劉子德的名字,目光有些陰沉。
這些賤民著實貪婪。
祁川看出他的不悅,問:「大人,是否要將此人從名冊上去掉?」
范正廉卻沒有說話,只扯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片刻後,他道:「你去回他一句,叫他再送八百兩銀子過來。」
八百兩再八百兩,就是一千六百兩。祁川道:「劉鯤恐怕拿不出這麼多……」
「拿不出就別來。」范正廉斜眼冷笑兩聲,「一千六百兩買個功名,已經很划算了。」他微微閡眼,「要不是本官心善,願意施捨他個梯子,他這一輩子也就是個泥裡掙飯吃的賤民。」
祁川臉色微變,范正廉未曾察覺。
「對了,」男人又想起什麼,睜開眼,端起桌上的熱茶飲了一口,「先前來府上的那個女大夫,怎麼最近不見來了?」
前兩個月,趙飛燕請了個女大夫登門來為她施診,范正廉無意間撞見過一次,女大夫素著一張臉,生得像株山谷裡的百合花兒,柔柔嫩嫩的,直叫人心癢。他登時就留了心。
只是那女子來的時候不多,又有趙飛燕在場,再則等他下差回府時,女大夫早已回去。他尋不著什麼好時機,又不好做得太明顯教人看見,畢竟他現在可是兩袖清風的「范青天」。
祁川答道:「聽夫人說,病已全好,日後不用陸大夫再上門了。」
「哦?」
范正廉瞇了瞇眼。
美貌又出身卑賤的女子,就像一朵開得美麗的野花,人人都想攀折,人人也都能攀折。只消買間宅子,教她看看富貴與榮華,她就會心甘情願地縮在籠子裡,日日替主子歡唱。
畢竟,賤民嘛,生來就是要被人嗟磨的。
范正廉放下手中茶盞,「等秋闈過後,讓她給本官也送一味藥來吧。」
祁川垂首:「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17 PM
第72章 嫌隙
雨聲瀝瀝,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著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深人靜。
屋頂漏了雨,雨水順著牆根往下,在地上積起一小攤水窪,沒留神一腳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頓時浸了個透溼。
他拔起溼漉漉的腿,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桌上亮著燈,一個穿緞衫的年輕婦人正坐在外頭的几榻上吃酒,鹽水蝦蝦殼胡亂扔了一地,屋子裡酒氣醺醺。
這是祁川的夫人馬氏。
她喝得已有幾分醉意,斜眼睨著祁川,有些嫌棄地看著祁川衣服上的水漬將地弄溼,嘀咕了一句:「髒死了!」
祁川沒理會她,只向裡看了一眼,道:「九兒睡了?」
九兒是祁川的兒子,馬氏嗯了一聲。
他便點了一下頭,將溼透的外衣脫下來,丟到門口漿洗衣服的木桶裡。
馬氏拿著酒壺,醺醺然盯著他動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幾步,挪到几榻邊緣,問:「兒子的書院有著落了嗎?」
祁川一頓,搖了搖頭。
祁九兒如今到進學的年紀了,是該選一處書院上學。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學,好的進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為此事焦頭爛額,兩三月過去了,祁九兒的學院仍無下落。
馬氏聞言,鼻翼翕動,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廢物!」
祁川額心隱隱跳動,低聲喝道:「小點聲,當心吵醒九兒!」
馬氏卻越發來了氣來,嘴裡絮絮罵道:「沒用的東西,早與你說了,平日裡多抬舉討好上峰。同你一起進審刑院的如今個個比你強,偏你到現在還是個錄事。俸祿沒多少不消說,日日花用倒不斷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沒去處的狗般,也就是樣子看著光鮮,老娘當年瞎了眼嫁給你,本以為是做官太太,誰知卻是來過苦日子,你個害人不淺的狗東西!」
祁川看著她一張一翕的嘴,在微弱燈火下如一尾巨大貪婪的魚,將這滿地蝦殼,連同鬱郁黑夜一同吞吃進去。
馬氏不是他自己娶來的夫人。
他跟了范正廉多年,從元安縣跟回了盛京城,他幫范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范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筆,范正廉離不開他,凡事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樁親事。
馬氏是范老夫人身邊嬤嬤的親侄女,一家子都在范家幹活。范老夫人將身邊人的侄女說給了他,是抬舉賞識,是信任關愛,也是赤裸裸的監視。
是要將他和范家永遠徹底地綁在一塊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舉場上揮毫潑墨的風光舉子,也不是元安縣足智多謀的縣尉大人,而是審刑院中一個有名無實的小錄事,范家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人。
馬氏性情辣躁,貪圖享受,過門後日日只知吃酒罵人,又嫌他不會巴結范家以至於到現在仕途無望。譬如此刻,他冒雨歸來,她對他並無半絲關懷問詢,只知詛咒痛罵。
「真是窮人根子,真以為讀了幾句書就了不得了?不過是個下賤的,一輩子做沒福氣的奴才!」
這話他平日裡聽過許多次,早已習以為常,經不起心中半分波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間讓他想起在審刑院的那場奚落。
奴才、賤民,這就是他們在這些人眼中的模樣。
漆黑破屋角落裡尚還堆著新鮮雞蛋和紅薯,怕被漏的雨洇溼,上頭蓋了一層油布,卻如一道冷厲的箭,剎那間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鄉下尋來的土產雞蛋,九兒進學的事遲遲沒下落,范正廉總是敷衍,他便提了這些禮去府上找趙飛燕,想著女子總是更心善,或許會看在他為范家奔勞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畢竟對范家人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但那土產後來原封不動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女大夫身邊丫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
窮鬼……放爛了……
祁川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就像是范家養的一條狗,沒有自尊,沒有前程,什麼都沒有。
雨夜裡,馬氏還在咒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麼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住口!」祁川一腳踢翻桌子,於是那滿桌的蝦殼「譁啦啦」散了一地。
馬氏一愣。她平日裡臭罵祁川時,這人從不還嘴,跟個踞嘴葫蘆般。她抬起頭,望向自己向來寡言的丈夫,卻見對方的眼神陰沉沉的,像是包著汪火,像是雨夜裡的惡鬼,兇猛地看著自己。
她驟然畏懼,竟沒有繼續詛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開面前的雜桶,像是忍耐不了這逼仄的屋宅,一摔門,轉身又衝進了屋外的雨幕中。
過了許久,馬氏才回過神來,衝空空的門前啐了一口,恨恨開口。
「夭壽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
……
幾陣秋雨,洗去盛京殘餘的最後一點炎意。
白露過後,一夜涼過一夜。有講究的人家清晨起來「收清露」。醫經上寫: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講究的人家有這個空閑雅致,學子們卻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闈在即,學子們都在家中收拾下場筆墨。廟口的何瞎子測字生意好得出奇——總有人家想為自家考試的兒子測個吉兆喜頭。
西街小販收攤收得比平日早些,鮮魚行吳有才家中,白幡挽幛還未取盡,一眼看過去,冷冷清清。
吳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個良辰吉日,又選了塊風水寶地給吳大娘下葬,臨了對吳有才說:「這是塊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狀元,公子將來定然做官。」
吳有才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已經去了,他做狀元也好,做官也好,總歸母親已看不見。
秋風嗚咽,吳有才將院門口的雜草拔乾淨,回身進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紙筆。
過去每次秋闈前,這些都是母親替他悉心準備的。如今母親已去,他自己張羅收拾,憶及從前,越發覺得悽冷。
吳有才彎腰,把舊考籃從床底下拖出來。
這考籃還是當年他第一次進學時,母親花五十文錢從一個中舉的考生手中買下來的,說是沾沾對方喜氣。誰知一晃十多年過去,等到母親都已經去了,他仍沒得償所願。
他把考籃拖出來後,卻並未打開書箱,而是就勢往地上一坐,目光掃過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紙包來。
那是陸曈給他的紙包。
這紙包在漆黑屋裡,像是能發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頭的無常小鬼,不懷好意地衝著他怪笑。
吳有才有些發怔。
陸曈那一日的話又浮現在他耳邊。
「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吳有才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匆匆回神,像是從那個驚悸的夢中清醒,雙手用力握住考籃的籃蓋。
要殺一個主考官,哪有這般容易。且不說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親眷都已離世,倒不必擔憂會連累誰,然而從小學著「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衍;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閒己之邪」的讀書人,要為了一己私慾殺害無辜之人,於他來說簡直像是邪魔的蠱惑。
那主考官跟他素無冤讎,就算真如陸曈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動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壓,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絲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陰司找閻王判官才能給得了一絲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亂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打開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物,他要新裝入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捨中去。
他伸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心下疑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著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縫補衣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摸是母親偷偷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打開這包囊,一打開,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緊,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著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著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根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密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她千辛萬苦為他留下來的積蓄。她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湧的泉砸了一地。他彷彿看到母親拖著殘敗的病體,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擦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著寬慰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官,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成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著,莫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官!因為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為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抬頭,惡狠狠盯著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光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惑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松,也不想一輩子屈於山上苗。
陸曈那些動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欲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曈:「陸大夫為何要幫我?」
女子沉默看著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著暗色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情願為她蠱惑。感恩她在這怨恨悽苦中為他找到一條絕望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身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緊緊攥在掌心,於空蕩蕩的房間中伏下身,無聲嚎哭起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32 PM
第73章 有秘密的夜晚
夜裡的寒風像女人號哭,劉家的宅屋裡,院子裡卻隱隱傳來了歡笑聲。
明日秋闈,劉家的小兒子劉子德一早也將下場。劉家嬸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慶祝兒子臨將趕赴科場。
桌上擺滿了雞鴨牛肉,中間還有燕窩一盞。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窩,送到小兒子手中,笑得格外高興:「我的兒,吃完這盅,明兒去號捨可要苦幾日了。」
秋闈每闈三場,一場三晝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號捨,吃喝睡也不出不來,莫說是燕窩,連乾糧都哽人得很。
劉子德一身嶄新緞服,將面前燕窩一飲而盡,眉梢微微勾起,藏著兩分按捺不住的得意。
自然是得意的,打點禮部主考官的銀子已送去,只待秋闈一過,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為舉子,再等等,混去做個官,日後便不再是賣面家的兒子,人人見了,得尊稱一位「老爺」。
想到「老爺」這個名號,劉子德面上更添幾分笑。
他兄長劉子賢眉間卻有些鬱郁,低聲道:「禮部的人胃口越發大了,竟坐地起價……」
前幾日打點禮部那頭的人回了話,說送去的銀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兩。八百兩又八百兩,整整一千六百兩銀子,那是許多平人一輩子也花賺不了的巨款!
為了這一千六百兩銀子,家中東拼西湊、掏空了積蓄,劉子賢這一年半載攢下來的俸祿也全賠了出去。雖是親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
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轉了轉,笑著開口:「多就多了點,好在咱們麵館生意也不錯,待子德中了榜,後頭也點了官,你們兩兄弟都做了官,還愁銀子不往咱家流?往長久看,咱們後頭的好日子多得是!」
這話說得吉利,劉老爺劉鯤也不住點頭:「不錯,官場不怕花銀子,就怕有銀子花不出去。門路打點好,後日就輕鬆得多。」言罷又悵然喟嘆,「咱們劉家當年在京城支個小攤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此話一出,席上幾人都有些唏噓。
當初劉家在盛京胡同裡支著個攤棚賣面,還時常被本地商戶欺凌,然而短短幾年間,在最熱鬧的雀兒街有了當口的鋪面,大兒子中舉做了官,小兒子亦是前途無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們的鄰舍再不敢當面嚼舌根,人人都來巴結恭維。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的日子,似消失的浪頭,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真是何等的不容易。
劉子德夾一個蝦丸子塞進嘴裡,嘻嘻一笑,語氣有些浮躁:「那當然,咱們一家出兩個舉子,放在京城裡也是少有的榮耀,這可比當年常武縣陸家那個小子厲害多了……」
話到此處,猶如提到一個眾所周知的禁忌,劉子德霎時收聲,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劉子賢眉頭緊皺,劉鯤更是臉色不好看。俄頃,倒是王春枝重新笑著出聲:「總歸明日下場再熬幾日,咱們就徹徹底底不必挨這苦日子了!」言語間絲毫不提方纔的那個名字,宛如越過某個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劉子德忙應和:「是是是,都打點全了,娘就在家等著兒好消息就是!」
席間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劉子德也不敢多用誤事,吃了一些後就去裡屋休息,劉子賢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麵碗筷回了屋,劉鯤正坐在桌前挑燈芯。
燈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燈火中,劉鯤僵直坐著,像一截即將枯萎的病木。
窗外有風吹進,牆上影子便搖曳著晃了晃。王春枝將窗掩了,自己脫鞋上了榻。許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來,她緊了緊衣襟,瑟縮了下身子,往靠牆的裡面挨了挨。燭光映著她腕間,那裡沒有了從前沉甸甸的金鐲子,顯得有些空蕩。
金鐲子是劉子賢赴任後拿了俸祿給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兒子這片實惠的孝心教她高興了半年之久。
然而前幾日,這鐲子被換成了銀子送去了禮部。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空蕩蕩的腕間,突然開口:「當家的,我昨晚夢見陸家那小子了。」
話剛說完,外頭大風將方纔虛掩的窗猛地吹開一陣,發出「砰」的一聲,把她驚了一驚,急忙惶然去看。
坐在榻邊的劉鯤也跟著駭了一跳,不過轉瞬平靜下來,斥道:「胡說八道什麼?」
「是真的!」猶如恐懼有了發洩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牆裡縮了一截,「我夢見他上咱家來了,就在門口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打了個寒戰,聲音放低了一點,「當家的,我近來眼皮總跳個不停,心裡怪不安的,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劉鯤黑黃面皮聳了聳,斥道:「打點的銀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麼事!婦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王春枝聞言便不吭聲了,只身子往牆裡一躺,背靠著劉鯤嘀咕一句:「不說就不說。」
王春枝睡下了,劉鯤仍盤腿坐在榻邊,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弔詭的暗影,如展翅的鯤鵬。
他那早死的老爹當年給他取「鯤」這個字,希望他能如鯤鵬展翅萬里,飛得又高又遠。劉鯤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沒有家世也沒有才華,闖蕩了大半輩子,還是只能在常武縣的莊戶裡掙辛苦銀子過活。
他表兄陸啟林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學識也好,連生個兒子也比他家兩個小子會讀書。劉鯤總對這個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過好在陸啟林約莫是讀書人的傲氣作祟,空有一腔才華抱負卻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於最後也只能在常武縣做個平平的教書先生。於是那點微妙的妒意也就被衝散了。
劉鯤在常武縣呆到三十五歲那年,終於受不了這般沒有指望的日子。於是借了錢銀子帶著一家老小去京城,發誓要活出個名堂。
盛京好,錦繡如畫,金粉樓臺,滿地都是富貴榮華。
只是這榮華卻沒有他們的份兒。
劉鯤一家帶著洶洶野心而來,卻在這迷人富貴中接連碰了釘子。錦繡紛呈裡沒留他們的位置,鯤鵬翅膀再大,飛不過有梯子的人。
他沒有學識也沒有門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裡支個小攤,還賣常武縣裡最尋常的鱔絲面,他想著,盛京的銀子比常武縣的銀子好掙,一點一點,總能掙出點前程。
自古歡時易過,苦日難熬。劉鯤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盤算著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大概能夠在雀兒街盤下一間小鋪面,他去看過那條街,客流雲來,若在此盤店,一月也有不少賺頭。
誰知說的好好的,臨到頭了,房主卻突然漲了一百兩銀子。他家裡的所有積蓄都已變賣,能借的街鄰都已借過,銀錢像被狠狠碾磨過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絲半晌。
鋪子是盤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就是在那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陸謙。
陸謙……
門外夜色悽迷,劉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陸謙是陸啟林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這個侄兒的性子不似他父親一般古板嚴正,像常武縣三月春日的暖陽,明亮瀟灑。他又會讀書,長得也好,心地純善,很難讓人討厭得起來。
劉鯤也很喜歡他。
他自己生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他懶得管,陸謙卻很喜歡跟著他。大約是因為陸啟林過於古板,而劉鯤看起來和善的多。陸謙喜歡跟著他釣魚、捉泥鰍,在傍晚的溪頭逮螃蟹。隔壁鄰舍都說,比起陸啟林,他看著才像陸謙的爹。
只是後來他上京後,除了一年半載和陸家通點書信,就再無往來了。
一晃多年過去,當年明慧瀟灑的少年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劉鯤又驚又喜,陸謙的笑容卻很勉強。
陸謙是為陸柔的喪事而來的。
陸柔死了。
這消息劉鯤早就知曉,心中也很惋惜。陸柔剛嫁到盛京來時,還來劉家拜訪過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門戶,家中規矩大,尤其是她那個婆母,格外刻薄,劉鯤也不好厚著臉皮屢次登門,漸漸也就不再往來。
劉鯤以為陸謙是來奔喪的,誰知陸謙卻告訴他,陸柔的死另有隱情。
陸柔是被人害了。
陸謙嘴裡的那個秘密令人駭然,讓劉鯤也驚得魂飛魄散。年輕人如少年時般剛折,咬牙賭咒勢必要為枉死的長姐討個公道。
「謙哥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知不知道太師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腳,整個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貿貿然衝出去舉告他,別說翻案,連你爹娘都要連累,聽表叔的,回去吧,否則連命也保不住!」
當時,他是這麼勸陸謙的。
但陸謙全然不聽。
年輕人雖然性子與他父親大相逕庭,但骨子裡的固執卻如出一轍。他看著劉鯤:「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卻要縮頭隱忍,那些人作惡虧心還能高高在上,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有冤無訴,有屈無伸,不覺得荒謬嗎?」
「就算是死,我也要為我姐姐討回公道。」
他太年輕了,尚不知這世間的權勢,輕而易舉就能摧折一個家族的脊樑。
劉鯤勸不住陸謙,只得眼睜睜看著陸謙孤注一擲去了審刑院,如飛蛾撲向早已織好的密網。
果然,沒過多久,盛京街頭就出現了陸謙的通緝令。什麼凌辱他人、盜竊財物,這些亂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腦兒兜在畫像人身上,他看著懸賞一百兩銀子的小字,心想審刑院的人還真是大方。
他拖著疲憊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鬧,說是雀兒街那頭的鋪面租不成,定金卻不退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金,他們要攢許久許久。子德和子賢去找店主對峙,被人打了一頓扔了出來。
家中一片狼藉,兒子的謾罵和婦人的哭鬧混在一起,吵得他頭疼,恍覺悲哀心酸,還不如常武縣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鬧中不知不覺睡著,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邊喚他:「表叔,表叔!」
劉鯤抬起頭。
陸謙就站在他面前,他是趁著夜色來的,目光狼狽又有些焦躁。
「謙哥兒?」劉鯤坐直身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陸謙卻道:「表叔,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和太師府已暗中勾結,污衊我要將我入獄。」他幾步走到屋中一口放乾果的罈子裡,從罈子裡摸出一封紙包著的東西。
劉鯤驚訝:「這是什麼?」
陸謙一笑,這個時候了,他居然也笑得出來,眼色似帶一分狡黠:「證據。」
「證據?」
「姐姐當時留給我的證據,我思來想去,表叔你的擔心也沒錯,所以我去找范正廉時,將這東西先藏在你家了。今日就是來取走的。」
他又走到劉鯤面前,沉默了一下,才鄭重其事地開口:「表叔,眼下緝捕告示已出,我是罪人之身,不能留在這裡連累你。」
劉鯤問:「那你今後怎麼辦?」
「自然是繼續想辦法替我姐姐討公道。表叔,」他微微垂目,「要是我死了,不必管我屍身,煩待您寫封信回常武縣騙騙我爹娘,能騙多久是多久。不過,」他又笑起來,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滿不在乎,「我想,我也沒那麼容易落在他手上。」
他擺擺手:「我走了。」
年輕人就要消失在門口,像是要徹底消失在盛京無邊的夜色中。
劉鯤道:「等等!」
陸謙轉過身:「怎麼了?」
這本是該離別的時候,他應該對這看著長大的晚輩細細叮囑,然而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劉鯤卻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頭看到的緝捕告示中,一百兩的懸賞銀兩來。
一百兩,加起來剛好夠他盤下雀兒街那間夢寐以求的鋪子,也足夠解決眼下家中混亂境況。
陸謙問:「表叔?」
劉鯤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謙哥兒,今晚留下吧,外面到處都是官差。」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來了,表叔,我留在這裡萬一被發現,你們也要被連累。」
說著他又要走,劉鯤一把拉住他。
陸謙疑惑,劉鯤吞了口唾沫:「你這幾日在外面東躲西藏,想來沒有好好吃過飯,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消停,你等著,我讓你表嬸給你做碗鱔絲面。吃完麵再走吧。」
實在拗不過劉鯤,陸謙只得答應多留一刻。王春枝被劉鯤匆匆叫起來煮麵,心中格外不痛快,罵道:「他是個通緝犯!你還要給他做面吃,你不怕被連累,我還怕呢!」
劉鯤目光閃了閃:「是啊,他是通緝犯。」
也是如今能帶他們度過難關的一筆錢。
須臾,劉鯤端著噴香的面放到陸謙面前,陸謙拿起筷子大快朵頤,邊吃邊衝他笑:「這麼多年,嬸嬸的手藝還是原來的味道。」
劉鯤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再抬起頭時,陸謙的頭已垂在臂彎中——他在碗裡放了足量迷藥,縱然是頭大象也能藥倒。
微弱燈火下,劉鯤半張臉被光影侵襲,面無表情地看著年輕人的睡顏。他想,陸謙已得罪太師府的人,遲早都是要死的。與其不明不白的死在外人手裡,不如過一遍自己的手,好歹還能為他們家做點貢獻。
一條人命,一百兩銀子,能租下雀兒街的麵館。
還有那封「證據」,或許能得到的更多。
已去報官的王春枝回來了,在門後低聲催促,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
「啪——」
門未關緊,外頭的風將一扇門捲開,在夜裡一晃一晃的響,打斷了劉鯤的思慮。
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如那天夜裡一般——
「卡噠」一聲,將屋門鎖上了。
……
長風吹過孤苦儒生家中挽幛,也吹過富戶高官家的燈籠。這一夜有人歡笑,有人哭泣。
屋子裡,陸瞳正在小佛櫥前上香。
銀箏從門外走進來,笑吟吟開口:「明日秋闈,董少爺身邊的小廝剛剛來過買折桂令的藥茶,我以姑娘名義說了幾句吉祥話,好讓董少爺開心開心。」
陸瞳淡淡一笑。
今年秋闈,董麟也要下場。他如今肺疾好了許多,在號捨呆上幾日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董夫人倒沒有想著讓董麟高中,只想著讓董麟觀觀場也好,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們瞧瞧,他家兒子身子康健,絕不是謠言裡的病秧子。
董麟對陸瞳的好感幾乎已是不加掩飾了,銀箏覺得,董麟今年之所以下場,保不齊也是想讓陸瞳瞧瞧。男人嘛,在心上人面前,總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勁兒表現,縱然這行為在對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
銀箏想了想:「那吳秀才明日也要下場了,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薩嗎?」
陸瞳伸手,取過一邊的香在燭火上點燃。
小佛櫥裡,菩薩悲憫的目凝著她,冷漠又慈悲。
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龕籠裡,輕聲開口。
「那就祝他,登金榜,佔鰲頭,名揚四海,蟾宮折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35 PM
第74章 毒發
八月初一,秋闈開考前。
貢院門口,擠滿了準備入場考試的考生。
梁朝的秋闈每兩年一次,適逢這兩年皇家納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場。秋試一共三場,每場三天。且不提學問,對體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
馬車前,董夫人握著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嘴裡念著:「你這身衣服是不是薄了些?聽說號捨裡冷得很,連個炭爐也沒得生,秋寒襲人,著涼了怎麼辦?」
董麟自小嬌慣,冷不防要去號捨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裡總擔憂得很。
「母親,兒子沒事。」董麟稍感不自在。貢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個家裡來了馬車和一大群奴僕,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為娘還不是擔心你,一旦進了貢院就得等考完才出來,你在裡邊要是餓了、冷了可怎麼了得。勝權,」董夫人招呼身邊侍衛,「你再替少爺瞧瞧考籃,可落下什麼沒有?」
「是。」
恰好此時有儒生走過,將他們這頭母子情深的畫面看在眼裡,一時有些出神。
吳有才怔怔站在原地。
過去那些年,每次下場,母親也是這般送他到貢院門口,絮絮囑咐。她從來不擔心他文章寫得好不好,能不能做官,嘴裡說的最多的,最操心的,也無非是號捨裡冷不冷,衣服夠不夠穿,他會不會吃不飽。
末了,再對他笑著道:「娘在家等著你考完!」
而如今,家中已經沒有了等他歸家之人,貢院門前,也不會再有慈母的叮嚀。
身側有人拍他肩膀:「有才!」
吳有才回頭一看,原是個儒生打扮的老者,身穿開了縫的青布衣,頭戴方巾,鬍鬚花白,面黃肌瘦,手裡提著一方破舊考籃。他愣一愣:「荀老爹?」
這人他認識,是住廟口那頭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過古稀了,自成年起考了幾十年,一次也未中過,吳有才聽說他近年身子越發不好,走路也難,沒料到今年秋闈竟仍來了。
「老遠就瞧見你,」荀老爹花白鬍子一翹一翹,滿是皺紋的臉上咧開一個笑,「我方才看見名簿上你的號捨了,與我相鄰。正好,起個吉兆,說不準我二人這次都能得中。」
吳有才看著他那顫巍巍的步子,沒說話。
荀老爹沒注意到他神情有異,只望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年輕考生,眼中流露出一絲憧憬的羨慕。
時間已到,考官開始催促,眾考生一同進入貢院大門,由考官檢查過考籃中筆墨,依次進入號捨。
號捨南向成排,一共六十六間,吳有才分到的號捨位於中間,相鄰那間號捨裡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臨近門前,荀老爹對他神神秘秘道:「好好寫,我前日裡夢裡發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
吳有才只笑笑,提著考籃進了號捨。
遠處,貢院大門關上了。
號捨像隱在盛京的龐然巨獸,盤伏間不動聲色將千萬讀書人吞裹。
秋闈一共三場,每場三日,第一場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策問,第三場是詩賦。下場期間,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號舍內,不得出門。
吳有才坐在號舍內,看著面前攤開的考卷,他認真一一看過,如過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筆,伏身在案前作答起來。
時日慢慢過去,貢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
中間要兩次換場,考完策問最後一次換場時,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
正是三更,吳有才隨考生們一起,等待主考叫換場的號捨。
天色陰晦,濃墨一般的夜色裡分不清誰是誰,號捨旁有班房,班房前雜木葳蕤,其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許是吳有才這一日尚有精神,竟不知為何在這冷雨天裡視線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換了行頭,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著。
直到同考出來點名,點到之人卻沒有說話,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陰影裡,這時又有人走出來,接了被點名之人的高帽與外衫,重新走了出去,成了那點名的人。
那被點名之人原本身材癡肥,而後站出來的人卻是個矮瘦個兒。
於是頃刻間,吳有才心知肚明。
他張了張嘴,想要大喊,然而腦中卻兀的浮現起陸曈的話來。
「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他驟然沉默下來。
喊了,說出去了,又怎麼樣呢?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準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叫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溼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望向遠處,棚子裡,兩位錦衣華服的主考安然坐著,翹著腿,舒舒服服地呷著嘴裡的茶。
暗色裡,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捨,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塚。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捨裡的銅燈。
方纔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溼。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綵頭,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親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捨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雞鳴自遠處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捨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捨裡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捨裡,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悽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捨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捨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捨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捨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悽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裡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裡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捨潮溼,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裡的糕餅「譁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捨裡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悽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顫巍巍地推開號捨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著胸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著櫃檯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縫店裡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著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裡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捨裡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脫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裡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裡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僕在屋裡沒出來。
院子裡,陸曈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裡。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曈面前,顫抖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裡死了個考生!」
陸曈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麼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曈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曈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捨裡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只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裡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裡,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曈寬慰她:「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曈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曈,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曈眼睛也有些模糊。
她仰頭,望著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36 PM
第75章 各方勢力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正對著鏡前梳妝。
今日晌午,秋闈最後一場就結束了,董夫人打算去貢院門口接董麟。
她只有董麟一個兒子,這些年,因董麟身子不好,從未下場過,連貢院大門朝哪頭開都不知道。今年董麟頭一遭觀場,不管中沒中,董夫人都想在旁人面前露露頭。自然,也得打扮得光鮮一些,好給兒子長長臉。
身後丫鬟將一根珍珠碧玉步搖插在她髮髻間,動作有些重了,扯著了頭髮,董夫人「哎唷」一聲,丫鬟忙跪下請罪。
董夫人瞪她一眼:「笨手笨腳的。」自己將那根步搖插上,對鏡照了照,適才滿意,又問身邊下人:「什麼時候了?馬車備好了沒有,勝權,勝權——」
叫了兩聲,護衛沒進來,倒是進來了個小廝,面色惶然,一進門就給董夫人跪下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董夫人看他一眼,沒好氣地問:「又怎麼了?」
「貢院裡、貢院裡出事了——」
「什麼?」
小廝埋著頭,身子抖得像篩子,不敢去看董夫人的神情。
「說是……說是號捨裡死了個讀書人。」
號捨裡死了個讀書人。
董夫人原本聽得漫不經心,須臾,像是才聽懂了話中之意,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霍」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地上人:「誰死了?」
「小的、小的不知。貢院外頭路過的人說,當時裡頭吵得很兇,只依稀瞧見是個穿朱衣的,叫喊聲倒是很大,說是有人在貢院考籃裡的乾糧下了毒。」
董夫人聽到「朱衣」兩個字,身子晃了晃,險些暈倒過去。
朱衣!
董麟下場穿的那件新衣裳,就是她特意叫裁縫用朱紅洋緞給他做的新袍子,想著初次觀場討個綵頭。
這人有可能是她的麟兒!
董夫人喚了一聲「我兒」,身子便踉蹌幾步,身邊丫鬟忙將她扶住在椅子上坐下。
「此事告訴老爺沒有?」
「老爺還在宮裡,已讓人去了。」
董夫人咬牙:「等他回來……都什麼時候了!」她猛的站起身,「快,備好馬車,我現在就要去貢院!」
得了消息的董夫人來不及多等,立刻令人備好車去往貢院。一路上護衛勝權在前頭駕馬,邊安慰董夫人:「夫人別擔心,貢院那頭的消息說得不清不楚,少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董夫人只紅著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絲帕:「你懂什麼!無緣無故的,怎會有人到我家門口來傳言麟兒的事,一定是有什麼風聲。」說著又低聲抽泣,「我早說了今日早些去接他,偏他不肯,一定要最後一場結束才讓去貢院。我兒——」
話到最後,語氣倏爾尖銳:「要是我兒真有個三長兩短,今日貢院裡的那些人,一個都別想跑!」
董麟是董夫人的眼珠子,一遇到和兒子有關的事,董夫人便失了平日的分寸,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勝權也不敢多說什麼。
待馬車到了貢院門口,遠遠的,就見貢院門口圍了不少人。幾個巡考並提調正把這些院門口看熱鬧的平人往外轟,嘴裡斥道:「去去去,都杵在門口乾什麼,秋試還沒結束,離院門遠點——」
董夫人一見,立刻提著裙裾下了馬車,氣勢洶洶地走近院門口,抓住一個巡考便問:「我兒呢?」
那巡考並不認得董夫人,只見她衣飾華麗,不敢輕視,語氣不如方才兇惡:「秋試還未結束——」
「我兒呢?」董夫人打斷他的話,聲音高而刺耳,「我麟兒在何處?」
裡頭幾個同考見狀,忙跑來問詢,董夫人自持官眷身份,又事關兒子,自然不怕他們,要求立刻見到屍體,要麼就讓董麟從號捨裡出來,她要見到全須全尾的兒子。
那同考滿面是汗,賠笑道:「夫人,這號捨門都是鎖了的,令郎要是此刻出來,今年秋闈成績必定作廢。至於屍體……」他瞥一眼身後,為難開口:「外頭這麼多人看著,恐怕引起號舍內外惶恐。」
董夫人冷笑:「不讓我兒出啊?沒事,那我進去瞧瞧他,也是一樣的。」
「那更不行了!貢院裡,無關人士不能進入。」
他越是推辭,董夫人心中就越是狐疑。為何這些人不讓她進去瞧董麟,也不讓看屍體?平白無故的,有人在董家門口說死了個讀書人,是否貢院中有知情人特意來通風報信的?這些人神情畏畏縮縮,瞻前顧後,難免不讓人多想……
前有驚疑,後有急恨,董夫人一怒之下,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看著面前同考:「秋闈結束前,不讓進,也不讓出,你說死的讀書人不是我兒,可這裡死了個人總是真的吧?」
「你們貢院糧食出了問題,這考場中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兇手,既然如此,那就都別走了!就算秋闈結束,所有人都不準出來!勝權——」她叫護衛的名字,目光陡然兇惡,「你叫人去兵馬司一趟,就說貢院這頭出了案子,有人想毒死考場裡的學生!」
同考聞言,臉色驟然一變。
董夫人冷笑連連。
她妹夫在兵馬司做知事,京中治安一事本就該兵馬司過問,如今禮部的這些考官不讓她進,那她就不讓這些人出來。事情鬧大了,看誰討得了好!
她這頭打著算盤,兩個同考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不安。
貢院裡頭死了個寒門讀書人,其實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就算如今外頭流言紛擾,但只要沒證據,過些時候也就平息了。
但兵馬司要插手進來可就不好了,號捨裡的學生出不去,一旦認真核查,那裡頭考試的人名單……
「糟了,」一位同考側身,低聲對同伴道,「快告訴大人,趕緊想想辦法!」
……
貢院門口發生的這件大事,轉瞬就傳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
右掖庭門內,裴雲暎剛從紫宸殿出來。
殿前司親衛軍此刻正是值守時間,只餘幾個零星侍衛在營裡值守。
他進了殿帥府,剛卸下腰間佩刀,蕭逐風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素日裡跟塊木頭似的,一張俊臉看不出來任何表情,今日卻難得透出幾分笑意。
裴雲暎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問:「這麼高興?撿錢了?」
蕭逐風走到桌前坐下,道:「貢院出事了。」
裴雲暎一頓。
「死了個讀書人,外面傳言有人在貢院分發的乾糧裡下毒。」
裴雲暎眉梢微挑,身子往椅靠一仰,「不可能,又不是傻子,誰會這樣大張旗鼓對付一個讀書人。」
每年秋闈各項事宜交由禮部準備,乾糧更是重中之重,別的不說,至少絕無可能在其中下毒。再者九天七夜的秋試,考生都在號捨,真要動手,何必弄這麼大張旗鼓。
裴雲暎沉吟一下:「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
「聽說死的考生砸破了號捨窗,從號捨裡跑了出來,毒發時貢院內外都看見了。」頓了頓,蕭逐風又道:「兵馬司的人現在也在貢院門口。」
「兵馬司?」
「太府寺卿府上的夫人在貢院門口鬧事,她兒子今年下場,禮部不放人,就叫兵馬司來幫忙。」
聞言,似是想起了某個人,裴雲暎眉心微蹙,道:「董麟。」
太府寺卿府上那個少爺他見過,在萬恩寺上肺疾發急症的病秧子,沒料到今年居然也下場,看來身子是全好了。
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想了一會兒,哼笑一聲:「看來,禮部這是得罪人了。」
貢院裡死了個考生,流言還傳得到處都是,偏偏這時候太府寺卿夫人又來鬧事,還帶上了兵馬司,怎麼看都不是偶然。
「既然如此,」裴雲暎倏地一笑,「我們也來加一把火。」
蕭逐風與他對視一眼,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插手?」
「我們的人在禮部呆了那麼久,上面的位置不騰出來,下面的怎麼上去。」他一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這麼好的機會,總不能白白浪費了。」
「殿前司眼下不好出面。」
「誰說殿前司了?」他氣定神閒地開口,「當然是找人把這個消息送到樞密院。」
樞密院是殿前司的死對頭,由樞密院出面,殿前司隔岸觀火,半絲火星也沾不到身上,倒是再好不過。
蕭逐風默了一下:「也好。」
裴雲暎抬眼,日光透過窗隙落到他臉上,將他俊美五官渡上一層暖色絨光,他側首,盯著窗外遠處樹影,語氣有些莫名。
「這盛京,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
貢院門口熱鬧極了。
除了在外圍觀的平人百姓,不過須臾,兵馬司、刑獄司、學士院的人馬都到了,甚至連樞密院的人都不知打哪聽來了消息,前來貢院門口拿人。
皇帝得知貢舉出事震怒不已,欽點大臣令徹查此事。翰林醫官院派了醫官正在為死去的考生驗毒。
禮部幾個主考官心中惴惴,偏此時騎虎難下,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縱然想使個法子也難。侍郎那頭也沒個消息,因他們幾人尚在貢院,因此也無從得知此刻宮中情狀,他們的禮部侍郎,此刻已自身難保。
前去驗屍的醫官上前,對著學士院的鄭學士道:「大人,確是中毒而亡,約莫兩個時辰前毒發。」
兩個時辰前,秋闈還未結束。
鄭學士撫了撫長鬚:「看來,兇手還藏在這號捨之中。」
秋闈最後一場已結束了,然而此刻眾考生都呆在號捨中不敢出門。貢院中發生命案,在場考生包括主考都可能是殺人兇手,禮部的人就算是想瞞,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也動不了手腳。
董夫人在兵馬司的妹夫來了後,算是弄清楚了中毒之人並非董麟,已乘馬車回府——眼下這麼多方人馬都聚集於此,事情發展已不是她能控制,最好明哲保身。
一旦得知兒子性命無虞,做母親的總是能清醒得很快。
幾個主考官還想再掩飾,那頭兵馬司並刑獄司的人已經開始一一核對號捨裡的考生花名,這本是例行核算,畢竟要清點如今在場可疑人士。然而不核驗便罷,一核驗,整個貢院中,竟足足有十二位考生,花名與本人毫無相符。
為免有人混進考場舞弊,名冊之上除了考生名姓還有小像,這十二位與名冊小像略有差池,樞密院的人瞟一眼幾個主考,倏地冷笑一聲:「這就奇了,幾位大人眼睛看著也無恙,怎麼連如此大的相貌差異也瞧不出來。」
其餘考生都已從號捨中出來,不安地看著最前方的十二人。
兵馬司的知事按住腰間長刀,盯著那十二人冷冷開口:「看來不必查了,這名實不符的十二人,就是投毒兇手。貢院投毒,謀殺同年,按律當斬——」
「不!」十二人中最前方的一個年輕人下意識喊道:「老爺,大人,冤枉啊,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殺人,此事並非小人所為!」
他這麼一喊,連帶著周圍的其餘人也反應過來,一起跪在地上訴冤叫屈。
知事不為所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行人:「滿口狡辯,謊話連篇!既不是你們下毒,為何偷偷摸摸混進考場,原來的考生被你們弄至何處,無非是一起殺了。在天子腳下圖謀殺人,其心可誅——」
他這麼裝模作樣地一唬,果真叫那一行人嚇破了膽。要知科場替考秋闈舞弊,不過是下獄的事,卻不至於丟了性命,可要是牽連上了人命,那可是掉腦袋的官司。
他們不過是代人替考,想賺點錢花花,可要為了點銀子搭上性命,傻子才做這種事!
最前面那人當機立斷,重重朝知事磕了個頭,悲憤開口:「大人,大人,真不是小的下毒,小的進貢院號捨,只是為了替人下場,小的代人秋試,如此而已,絕不敢謀害性命啊!」
他這話喊得極大聲,並未避著旁人,不知是喊給面前兇神惡煞的老爺們,還是喊給別的什麼人,卻叫貢院內外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代人秋試,替人下場?
此話一出,人群一片譁然。
圍著貢院的官兵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號捨前的幾位主考,霎時間臉色發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47 PM
第76章 山苗與澗松
貢舉是梁朝的大事,秋闈場上的消息,狂風一般瞬間席捲盛京每個角落。
西街一條街的商販全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將原本就不寬敞的西街擠得水洩不通。
「聽說了嗎,那貢院號捨裡死的那個讀書人,原是咱們西街鮮魚行的吳秀才!」
「哪裡來的謠言?有才平日與人為善、人又老實,除了讀書和魚攤,旁地都不去,誰會同他有過節,怕是聽錯了吧?」這話是熱心腸的宋嫂說的。
消息靈通的孫寡婦挽著個菜籃正經過,見狀往前湊了一湊,「我才從貢院那頭回來,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殺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眾人覷著她,「好端端的,為何要自己喝毒?」
孫寡婦正欲回答,街盡頭又傳來一聲哀號:「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見街頭踉踉蹌蹌走來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鬍子花白,淚水淌得滿衣襟都是,有人認出他是廟口的荀老爹,遂問:「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場了?貢院裡究竟出了何事?」
一說此話,荀老爹又汪汪地滾下淚來,咳聲嘆氣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擠來,七嘴八舌地同他打聽,人像隔得遠了,彷彿變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盤旋著朝他湧來,讓荀老爹想起在貢院裡的一幕——
兵馬司的人帶走了那十二個替考的人,醫官也在考籃中發現了有才盛放毒藥的紙包,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吳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實自戕真相的,是吳有才最後一張卷面。
吳有才既在最後一場未結束前撞破了號捨的窗,哪怕是因為情勢危急,今年的秋闈成績都不得作數。禮部的幾位主考被刑獄司的人帶走審理,翰林院的那位學士拿走了吳有才的卷面。
當時他們這些考生還沉浸在貢院死人的餘悸和秋闈替考舞弊的憤怒中,荀老爹卻看見那學士盯著吳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異樣。
他與吳有才有同年之誼,為吳有才的下場心生慼慼,於是腆著臉挨到學士大人身邊,想要瞧瞧吳有才生前最後一張卷面所作詞賦是什麼。
他看見了——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暗,秉筆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淚花,仰頭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試替考,有才怎會蹉跎十多年籍籍無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難以撼動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藉由自己之死引人徹查考場。」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地勢隨高卑啊!」
他喊的悽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傷其類的憤懣。吳有才以死揭露考場黑暗,那十二個替考之人被帶走,主考官抓得抓審的審,可吳有才一條性命卻沒了。甚至在過去十二年,也許他本來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門楣,讓自己母親也瞧見自己出息的一幕,卻生生被人扼斷了這種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樣。
博取功名一生,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汲汲營營的不過是一場空。這世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得到,卻又失去了。
不公平!
老儒心中鬱氣尚未平息,街盡頭孫裁縫家的小夥計又匆忙跑來。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叔伯嬸子們!鮮魚行吳大哥家中去了好多官兵,正四處搜羅,好像要治吳大哥的罪呢!」
「治罪?」宋嫂狐疑開口,「有才人都死了,治什麼罪?」
「說是……說是吳大哥號捨服毒,屬擾亂科場動搖人心之舉。現下正在吳家搜羅,看有無親眷要一同帶走。」
親眷?吳有才唯一的母親已在上個月入土,他孑然一身,哪裡來的親眷。官差想要連罪的主意,只怕這回是要落空了。
不過……擾亂科場,動搖人心?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人群中不知有誰開口:「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嘛。」
「呵,還真是人命比草賤。」
……
關於人命究竟是不是比草賤這回事,胡員外此刻正與人據理力爭。
鮮魚行的破草屋中,一幹讀書人擠在門口,與帶刀的官差們對峙著。
審刑院那頭的官差們在貢院一案後,迅速佔領了吳家的屋宅。屋宅中前些日子的挽幛還未取盡,白布燈籠被官差粗暴扯下,裡裡外外一片狼藉,更顯這無人的空屋伶仃荒涼。
胡員外氣得臉色漲紅,架著胳膊堵門,不讓官差們走:「你們這是欺人太甚!」
吳秀才已經死了,在貢院的號捨裡服毒自戕,只因他發現努力十多年的考場中,原來存在另一種平人看不見的天梯。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盡,不管他為何在考場中宣揚是有人下毒,但他最後一場的考卷中已給出了答案。
平人已經被欺凌至此,甚至丟了性命,然而在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眼中,瞧不見百姓之苦,只看到了「尋釁挑事、擾亂考場」之汙名,甚至在死後也不得安寧,生前居所要被這般糟踐。
若非如今吳大嫂已經離世,豈不是這位病重的老母親也會被連累。官差們在破屋中踩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踐踏在平人們的心上。
胡員外素日裡雖迂腐,卻一向心善,與吳有才又是故交,見吳有才落至這般下場,本就替他哀憤。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帶著一幹讀書人在吳家門口,要為吳有才討個說法。
官差們瞧著一幹讀書人,眼色輕蔑:「讓開,再擾亂官府辦差,小心連你們一起抓!」
「不讓!」
官差耐心告罄,一把將面前書生推開,那書生生得瘦弱,被這麼惡狠狠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
這放在尋常,一群平人自然不願與官差交惡,然而許是因這間草屋太破舊,而掛著的白幡又太刺眼,又或許是一群讀書人聚在一起,正義感與衝動聚在一起總要洶湧許多,胡員外熱血湧上頭腦,一剎間忘記了要明哲保身,猛地朝面前官兵們撲了過去。
「欺人太甚,我跟你們拼了——」
……
胡員外帶領一群讀書人在廟口和官差們打起來了,這消息傳回仁心醫館時,杜長卿也驚了一驚。
「老胡打架?他那把老骨頭,罵人還行,怎麼可能和人幹仗?」
「是真的。」阿城撇著嘴角,「西街這頭好多街坊都去幫忙了,現下亂成一鍋粥。」
起先只是讀書人們因吳有才一事,與官兵發生爭執。那些官差行事囂張,言語間對平人多有不屑輕侮,一下子叫西街來幫忙勸架的街鄰們也犯了眾怒,不知怎的,官差們和百姓便打了起來。
別說,西街這群街坊看著不起眼,打起架卻各有各的優勢,沒叫官差們討得了好。不過照這樣下去,怕是帶回去打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阿城問:「東家,我們要不要去幫忙?」
杜長卿沒說話,看向藥櫃前的陸曈。
夏蓉蓉主僕二人出門去了,陸曈正在檢查新收的藥材,秋日的醫館不如前段時間炎熱,而她寧靜的神情將周圍襯得更冷寂了一些。
杜長卿打發阿城去門口掃地,三兩步走近陸曈,盯著她低聲道:「吳秀才的事,是你做的吧?」
陸曈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他。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掩不住眼中某種焦躁,「那天你去他家中送挽金,去了很久……他又是服毒自盡的,是你給他的毒藥?」
陸曈靜靜看著他,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個人,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吊兒郎當,凡事不怎麼靠譜,但在某些細枝末節上,又有超乎常人的細心與精明。
「他瘋了,你也瘋了!」杜長卿忍不住拔高聲音,怕阿城聽見,又忙伏低了身子,咬牙盯著陸曈:「他問你要毒藥,你就給了,你以為這是在幫他,你這是把自己也牽扯進去!」
陸曈一怔。
杜長卿竟以為是吳有才主動找她討的毒藥。
是了,在杜長卿眼中,無緣無故的,她沒有任何理由慫恿吳有才自戕。
「吳秀才也是!」杜長卿舔了舔唇,恨鐵不成鋼道:「怎麼就想在號捨裡服毒了,莫名其妙!就算再怎麼心灰意冷,也不至於連命也不要了。」
陸曈目光動了動,淡道:「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臨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臨命終時,帶一戀字。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
杜長卿沒好氣道:「別文縐縐的,聽不懂。」
她默了默,開口:「窮人什麼都沒有,唯有賤命一條。既然活著難以得到公平,那麼拼著這條命,拉幾個人下來也是好的。對吳有才來說,這樣去死,是一種解脫。」
「是嗎?」杜長卿疑惑,「吳秀才是這樣想的?」
陸曈笑笑。
吳有才當然是這樣想的。
因為,她也是這般想的。
杜長卿擺了擺手:「我只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算了,不提這個,人都沒了,說這些也沒用。眼下事情鬧大了,查來查去萬一查到你頭上怎麼辦?」
他按住額心:「雖然你只是給了毒藥,但貢舉鬧出這麼大醜事,吃了虧的人難免要找個出氣筏子。吳秀才是死了,要是查到你頭上,你麻煩可就大了。咱們現在一人一半東家,我還指著靠你發達,你要是半途進了昭獄,我找誰哭去?」
「陸大夫,」他一拍桌子,嚴肅了語氣,像是要夥同人去做什麼大生意般鄭重,「我們得提前想個對策。」
陸曈愣了愣。
她沒想到已經到這時候了,杜長卿竟還將他們當作一夥的,還這般為她的未來殫精竭慮,一時沒有說話。
正沉默著,一邊的氈簾被人掀起,銀箏的臉從簾後冒了出來,覷著兩人:「我有一個想法,要不要聽聽?」
杜長卿瞪大眼睛,銀箏忙忙辯解:「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恰好站在這裡聽到罷了。」
杜長卿下意識看了陸曈一眼,見陸曈沒什麼反應,遂哼了一聲:「說說,你有什麼餿主意?」
銀箏走進來,也往他們二人近處湊了一湊,遠遠望去,三人似堆牢不可分的線團般,銀箏道:「眼下官差和讀書人們鬧了起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要讓他們拿了話頭,真給吳秀才治個罪,保不齊連累到姑娘身上。不如先下手為強啊。」
「先下手為強?」
銀箏撫了撫鬢髮,一雙亮晶晶的眼眸裡泛出些狡黠的光:「那些當官的敢這麼作威作福,無非就是仗著一身官皮。要是扒了那身皮,也就沒什麼可怕的。」
杜長卿哼笑:「你當是扒蝦殼呢。」
銀箏不理他,兀自說道:「荀老爹不是說,吳秀才是因為替考一事心灰意冷才決意去死的嗎?死前還在考卷上留了詩。盛京多少讀書人,總不見得全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吧,平頭百姓家的學生見了,難免不心有慼慼,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些官差是做賊心虛,咱們就偏要將事情鬧大,讓他們急眼,也算替吳秀才出氣!」
她說這話時,語氣鏗鏘有力,全然不見素日裡的小心翼翼,仔細窺去,似乎還藏著一點躍躍欲試的期待。
陸曈想,或許是跟自己呆在一起太久了?銀箏如今也是,每每嘴上說著害怕,實則好似很享受這種暗中佈局帶來的突兀刺激。
杜長卿摸著下巴想了一想,虛心求教:「請問,怎樣才能將事情鬧大?」
「這還不簡單,」銀箏睨他一眼,「俗話說,世間有四種人惹不得,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杜掌櫃有那麼多閒樂好友,隨意呼喚一番,都能教人家吃吃苦頭。是不是?」
這話也不知是褒是貶,叫杜長卿也哽了一哽,一時尋不出話來答,站在原地對著銀箏乾瞪眼。
倒是陸曈聞言,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再抬起頭來時,對著杜長卿也難得顯出幾分揶揄。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她說:「杜掌櫃,這回全仰仗你幫忙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3:47 PM
第77章 曈丫頭
梁朝的秋闈才過了一日,貢院裡死人的這樁官司卻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說是有個貧苦儒生,早年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鮮魚行殺魚為生,供養兒子趕赴功名。這兒子過目不忘,落筆成文,原是個狀元苗子,卻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親故去,這兒子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原來盛京多年的貢舉,都已被禮部考官和富貴人家勾串,將原本屬他的功名生生耽誤了!
窮苦儒生心中悲憤,服毒自戕於號捨,臨死前鬧出動靜驚動上頭徹查,外人才得知這其中官司。
而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後還不得安生。審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著來幫忙處理後事的街鄰親訪,兩方人一露面,打了起來。有考場上的同年看過這儒生最後一場詞賦的卷案,不知是誰將這卷案寫在紙上,在街路撒得到處都是——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案,秉筆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遲。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
「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勳戚資……春來日日出,服御何輕肥,朝從博徒飲,暮有倡樓期……」
「評封還酒債,堆金選蛾眉。聲色狗馬外,其餘一無知……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這詞賦一夜間上至翰林學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傳遍,落月橋兩岸邊的花樓茶坊裡,將此事並詞賦做成戲摺子到處傳唱。
審刑院的官差們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責眾,人人都在傳,人人都在說,總不能將盛京所有人都一併抓進去——刑獄司的牢房也不夠住呀。
這詞賦也唱到了宮裡。
讀書人的憤怒單瞧不起眼,匯在一起卻如熊熊烈火,難以斬滅。各書院的寒門讀書人聚在一起當街攔下御史的府轎,御史的摺子雪花般飛向皇帝案頭。
天子本就對科舉舞弊一事有所耳聞,如今貢舉出了這麼大醜事,顏面無光下頓感被臣子欺瞞戲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徹查此事,禮部侍郎當即被革職收押,查著查著,就查到了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頭上——
范府裡,各處亂鬨鬨的,婢子小廝哭作一團,趙氏緊緊抓著范正廉的胳膊,惶然開口:「老爺,這是怎麼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門口,寧王親自奉旨交辦,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飲,見此情景作鳥獸散。
差役將前後門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還令手下人去廟口吳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圖將此事壓下,然而不過短短時間,位置就已調了個個兒。
他心中發顫,挨到奉旨辦事的寧王身邊,低聲地求:「王爺,王爺,陛下這是……」
眼下還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轉機。寧王慣來是個老好人模樣,聞言只是溫聲勸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讓小王來查看大人府上家資。」他一面吩咐身邊人查抄登帳,一面對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須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獄司,大人放心,只是問問話,您一向清廉,待質審清楚,一定還您個清白。」
「哦,對了,」寧王又想起了什麼,「禮部侍郎業已伏罪,正在獄中收監。您也是暫時拘質,倒不用擔憂。」
他聲音溫和,語氣帶著笑意,卻似晴天一道霹靂,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過神來。
禮部侍郎竟已認罪了!
怎會如此快?
他與禮部侍郎這些年暗中勾串,禮部侍郎一旦進去,焉有他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有,為何是刑獄司不是審刑院,寧王說著只是拘質,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抬頭,隱隱瞧見那虛空之中一道金光閃閃的天梯漸漸碎為一片齏粉,如一方沉重棺蓋,重重朝他頭上砸了下來。
「老爺,老爺——」
身後傳來趙氏驚惶的哭喊。
范正廉兩眼一白,暈倒過去。
……
盛京自貢院考生服毒自戕後,新消息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查出禮部侍郎與秋闈考生家中暗中勾串,於貢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禮部侍郎被下獄。後來,連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連帶出來。
說是審刑院的那位詳斷官「范青天」,就是與禮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闈貢舉斂財中飽私囊。
范正廉在盛京名聲頗好,這消息一出來,大多人都不肯信。
醫館裡,杜長卿正將門外的木匾搬進來。天色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范青天一個管刑獄的,手都伸到貢院裡去了,本事不小啊。」又問陸曈打聽,「你之前不是還上他家給他夫人送藥嗎?怎麼沒瞧出來他是這種畜生?」
陸曈道:「真廉無廉名,立名者為貪。」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聽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櫃子上,看一眼裡鋪氈簾,湊近陸曈:「話說,你和蓉蓉到底怎麼了?」
陸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氈簾垂在院子與裡舖間紋絲不動。她抿了抿唇,沒說話。
夏蓉蓉這些日子總躲著陸曈。
原先在醫館沒病人時,夏蓉蓉還會在鋪子裡做繡活,順便與陸曈說說話。這些日子,陸曈坐館時,夏蓉蓉主僕二人卻時常往外面跑,等回來的時候天都晚了,也不怎麼與陸曈交談。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是在避著陸曈,連杜長卿都注意到了。
「你倆吵架了?」杜長卿懷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對呀,你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來的。」
銀箏從他二人中間經過,將杜長卿撇到一邊,笑言:「女兒家的心思杜掌櫃就別打聽了吧,你又不懂。」
杜長卿「呵」了一聲,「我才懶得打聽。」招呼阿城回去,臨走時,又囑咐陸曈:「夜裡多半要下雨,門窗關好,小心藥材打溼了。」
陸曈應了,待杜長卿走後,將醫館大門關上,回到了院裡。
已是掌燈時分,秋日裡天黑得早,夏蓉蓉主僕屋裡亮著燈,一點暈黃透過窗隙落在院裡的石板地上。
陸曈回到自己的屋。
銀箏正在箱子裡翻找陸曈今夜出門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來得太早,一夜間好似就涼了。秋裳還未來得及做,總覺箱籠裡的舊衣都太單薄。
陸曈站在小佛櫥前,對著那尊白瓷觀音像,尋出香點上。
昏暗中,燃著的香如墳間幽靈的眼,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她把香插進了龕籠裡。
銀箏總算是找著了件縞色的鬥篷,對著燈展開了抖了幾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嘆聲長氣:「又快下雨了。」
陸曈盯著面前的觀音像,輕聲開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下雨不好嗎?梧桐葉上三更雨……。我最喜歡下雨天了。」
銀箏一愣,陸曈已回過身,拿起她手上那件鬥篷。
「走吧。」
……
夜裡秋雨悽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颳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後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後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醜聞。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麼能弄出這麼大陣仗,怎麼就能同時拉這麼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蔔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帳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黴。
別家倒黴劉鯤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范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范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裡發急,擔心兩個兒子,衝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干係。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裡,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麼可圖的。
他只猜測這信或許是范正廉留下來的後手,范正廉那麼大個官兒,怎麼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裡,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泥濘,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裡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麼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後,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並著屍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摺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弔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嗎?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並不是什麼發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鬥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悽婉,那悽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你來了。」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突然有人來,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裡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溼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嘆:「看來表叔不記得了。」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
猶如一道驚雷,剎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曈丫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11 PM
第78章 劊子手
雨還下著,四週一片詭譎的死寂。
劉鯤感覺到陰冷的風從他的骨頭縫裡鑽進去,早年間因支攤賣面落下的膝蓋舊疾又開始泛出疼來。
他看著面前人,慌亂地、語無倫次地開口:「怎麼可能?曈丫頭不是死了嗎?」
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絹畫動人。
劉鯤記得曈丫頭的。
表兄陸啟林膝下兩女一子,因陸夫人生產小女兒時九死一生,險些丟了性命,這個小女兒便格外寶貝。陸柔陸謙陸夫人都寵著她,陸啟林雖然嘴巴上嚴厲,實則待這個最小的女兒也有幾分難得的縱容。
但越寶貝的越是藏不住。陸家小女兒在九歲時走丟了,那年常武縣突逢時疫,陸家其餘人大病初癒,小女兒在一個午後出門提水後,再也沒回來。
當時劉鯤全家已離開常武縣到了京城,收到陸啟林來信才得知此事。陸啟林懇求他在盛京也幫忙尋一尋人。劉鯤答應了下來,心中卻唏噓,這世道,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走丟了,多半是被過路的牙子賣了,哪還有有被找回來的可能。
這麼些年過去,除了陸家人還不死心,其餘人都認為,陸家小女兒早就死了。
劉鯤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記憶中那個白白嫩嫩,驕縱稚氣的胖丫頭全然不同。然而仔細看去,柔弱眉眼間幾絲韶麗,又和自己那個早逝的侄女陸柔有些相似。
想到陸柔,劉鯤心下一震,驀地心虛幾分。
他問:「你、你真是曈丫頭?」
對方淡淡一笑。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你爹娘到處找你,你哥哥也為你操心……」他胡亂說著不相干話,不知想用這些話來掩飾什麼,說著說著,又驟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著對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給我寫的?」
曈丫頭為何會給他寫信?
信上提起了范正廉,她已打聽到了范家的事?太師府的內情她又知悉多少?
他眼神散亂地想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直到對面的聲音將他從迷思中喚醒。
「是我寫的,表叔,你不是已經見過我二哥了嗎?」
此話一出,周圍死一般的靜默。
許久,劉鯤聽到自己乾澀的嗓音,帶著勉強的笑:「是……我見過,柔丫頭死了,他到京中來奔喪,順帶來我家借住幾日。」
「只是借住?」
「只是借住。」
「不止吧。」陸曈輕飄飄地開口,「你還出賣了他。」
「我沒有!」劉鯤驀地大喊一聲,這聲音在冷雨夜中變了調,將他自己也驚了一跳。
他壓低了聲音,短促的、竭力平靜地開口。
「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緝,曈丫頭,我原想將他藏在家裡,奈何緝捕文書貼得到處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裡,我沒有辦法,我能怎麼樣呢?」
他這般說著,誠懇地就像說的是事實。
陸曈卻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著他,像是透過眼前辯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嗎?敢問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麼事?」
「是……是他私闖民宅竊人財物,凌辱主家女兒……」
陸曈點點頭:「這麼大的罪,表叔窩藏逃犯,官差卻沒有以包庇罪將您一起問罪,獨帶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達理。」
劉鯤臉色煞白,緊緊咬著牙關,他疑心面前人已經知道了所有內情,可他不敢洩露一字。
陸曈望著他,眸色漸漸冷淡。
眼前的男人畏縮怯懦,目光躲閃,那張熟悉的臉上,貧窮與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從其中生出慾望與貪婪來。
父親陸啟林古板嚴厲,表叔劉鯤卻和善活潑。陸柔文靜,她和陸謙總是跟在劉鯤屁股後四處跑。劉鯤總會一把將她撈起來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臉,王春枝去廟會做生意回來時也會給她帶一隻紅豔豔的糖葫蘆。
他們曾在相鄰的屋簷下躲過雨,在一口鍋中吃過飯。到如今,陌路兩端相望,中間隔著抹不掉的血仇。
夜雨「沙沙」下個不停。
陸曈平靜開口:「表叔,我一直在想……」
「活著的人犯了錯,會有愧疚之心嗎?會良心不安嗎?會在夜裡輾轉難眠嗎?」
「我觀察了很久,發現沒有,一點也沒有。」
雀兒街的劉記麵館生意很好,劉子賢做了官,劉子德也準備秋闈,王春枝打了金鐲子,劉家還打算換間大宅子。
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妒忌。
劉鯤囁嚅著嘴唇:「曈丫頭……」
陸曈打斷他:「但這一切的好是踩著陸家的血換得的,怎麼能不叫人生氣呢?」
劉鯤驚悸地往後退了一步。
「曈丫頭,你聽我說,那時候官差四處搜人,搜到我家,謙哥兒他沒來得及逃走……」
陸曈笑笑。
「表叔,二哥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發現自己被官差緝捕,以他不肯連累人的性子,只會立刻與你劃清干係,躲到沒人發現的地方。可最後卻在你家找到了人。」
「你給他吃了什麼?迷藥嗎?」
劉鯤手指痙攣一下。
陸曈頓一頓,幽冷的眸凝著他,「二哥被捕後,是你給常武縣寫了信告知此事,我爹在來京路上遇水禍出事,不也是表叔推波助瀾?」
「你不僅出賣了二哥,還出賣了我爹娘。」
劉鯤腦中轟的一聲,腳下絆到一塊黑石,一下子跌坐在地。
那一夜他將陸謙交與了范正廉,卻看到了陸謙留下來的那封「信」,也就是陸謙冒著風險回來要取的證據。
他一生膽小怕事,老實本分,卻在那一刻生出莫名的勇氣與野心。他想要拿著這些東西去換一份天大的富貴,要用這些在盛京這樣的繁華之地,為他們劉家開闢一塊獨屬於自己的錦繡前程。
於是他在審刑院的暗室裡,對范正廉恭聲道:「大人,謙哥兒雖已落網,但我那表兄是個鑽牛角尖性子,知道了這件事,難保不生出事端。不如一起處理乾淨,免得後患無窮。」
范正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哦?有什麼好主意,說來聽聽。」
他將本就屈著的脊背彎得更低:「我可以寫信給陸啟林,將他引到盛京來……」
一隻烏鴉從枝頭飛走,撲扇著翅膀撕裂夜的寂靜。
劉鯤望著她,無力地辯解:「我沒有……」
「我聽說,表叔之前一直想要盤下雀兒街的一家鋪面,臨到頭了卻因店主反悔,缺了一百兩銀子。二哥被捕不久後,表叔就租下了那間鋪子。很巧的是,官府通緝二哥的賞銀,就是一百兩。」
她看著劉鯤:「原來我二哥的命,就值一百兩銀子啊。」
「不、不是!」劉鯤哀叫一聲,一剎間委頓在地。
一直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愧疚洶洶湧來,連著驚惶與畏懼。
「天下的規則,他們上等人說了算,表叔,對上太師府,我並不奢望你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不該助紂為虐。」
聽到「太師府」三個字,劉鯤猛的回過神來,他用力抓住陸曈的衣角,彷彿這樣就讓自己的話更為人信服:「沒錯,曈丫頭,你知道的,謙哥兒得罪的是太師府,那是太師府!我們怎麼可能得罪得起?是他們逼我,是他們逼我的啊!」
「戚家、范家,哪一家都是我們得罪不起的,曈丫頭,換做是你爹,他也會這麼做的!對上這些人,咱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是嗎?」
「不是啊。」
陸曈冷冷扯出一個笑:「他們現在不是出事了嗎?」
劉鯤一愣。
面前女子看著他:「柯承興不是已經死了嗎?」
劉鯤手一鬆,跌回泥地,看著陸曈的目光宛如見著厲鬼:「你你……」
她笑:「是我幹的。」
山中雨霧如煙,淅淅瀝瀝將墳塚的泥衝黯。
穿著鬥篷的女子一身縞素,清冷幽麗,鬢邊一朵素白絹花如孝,像從棺木中爬出的豔鬼。
她剛剛說什麼,柯家的事……是她幹的?
劉鯤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記得曈丫頭小時候的樣子。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大氣,陸謙明慧瀟灑,二人都繼承了爹娘帶來的一副好相貌,又學問出眾,表兄陸啟林嘴上不說,心中卻格外驕傲。偏最小的這個女兒每每令人頭疼。
曈丫頭小時候不如陸柔長得清麗,也不如陸謙出口成章,圓團團胖乎乎,不愛唸書,時常將他爹氣得人仰馬翻。陸啟林常說她是「一身反骨」,罵完又偷偷讓劉鯤給罰站的她去送糖饅頭。
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曈丫頭是陸家三個孩子中最頑劣的一個,卻也是最受寵的一個。劉鯤那時也很喜歡逗她,小姑娘稚氣圓團團的臉上,一雙眼睛總是透著幾分機靈,一看就讓人喜歡。
許多年過去了,圓團團的小丫頭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仔細看去,眉眼間依稀能尋出幾分舊時痕跡,那雙漆黑眼睛卻再無當初的生動與俏皮,像凝著一方沉寂的水。
柯承興的死,柯家敗落的事他之前就聽過,當時只覺唏噓,並未想到其他。而如今,曈丫頭說是她幹的,劉鯤還記得常武縣的那個小姑娘,乍乍呼呼,瞧見隻老鼠都能嚇得跳開老遠,眼淚鼻涕哭作一團……
這怎麼能是她幹的呢?
他恍恍惚惚這般想著,就聽面前的女子繼續開口。
「不止,范家的事也是我幹的。」
劉鯤的臉「唰」地一白,恐懼地盯著她。
她垂眸,看劉鯤的目光像是看一個死人,「現在,輪到你了。」
「不……不……」
劉鯤腦子一炸,下意識連滾帶爬地撲到她裙角邊,雨水在他臉上縱橫,他抓住陸曈的裙角,牙齒發著抖,激動又慌亂地開口,「曈丫頭,你聽表叔說,我可以幫你!」
陸曈詫然望著他。
「真的!」劉鯤急促道:「范正廉將謙哥兒關進刑獄,隨意找了個由頭處刑。曈丫頭,表叔可以為你作人證,當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們一起把柔姐兒和謙哥兒的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著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陸家哄被老鼠嚇哭的小侄女。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說:「謝謝你啊,表叔。」
劉鯤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正欲說話,面前人卻慢慢蹲下身來,朝他攤開一隻掌心。
藉著燈籠幽暗的光,劉鯤看得分明,那隻纖細白皙的掌心中,躺著一隻精緻瓷瓶。
他喉嚨驀地發緊,抬起頭看向陸曈:「這是什麼?」
「是機會。」
「……什麼機會?」
「閤家罪孽,表叔一人承當的機會。」
劉鯤僵住。
陸曈笑笑,如耳語般對著他輕聲開口:「這是一瓶毒藥,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饒恕表哥們和表嬸,寬免他三人之罪。」
「曈丫頭……」
她唇角仍噙著笑,芳容嬌麗,眸色卻如雲落寒潭,一絲笑意也無。
「表叔,」她說:「我溺死了柯承興,外頭卻傳言是他自己酒後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滿幅家財一朝散盡。」
「我在貢院中動了手腳,禮部勾串考生一事被發現,如今范正廉下了昭獄,一朝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你看,我做了這麼多事,卻一點懲罰也沒有。」
她看著劉鯤:「我殺得了他們,也殺得了你們。表叔知道,我很聰明。」
劉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喃喃道:「他們是你的表哥……」
「我知道呀,」陸曈彎了彎眼眸,「正因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於心不忍。給了你一個機會。」
她慢慢地說,一字一句都是往劉鯤心中戳。
「兩位表哥現在已在大牢,勾串科舉舞弊,雖不是小罪,卻無性命之憂。這怎麼能行?所以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忘了告訴你,我現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幾個人,輕易而舉。何況兩位哥哥們又不聰明,至少比對柯家范家動手容易多了。」
「我有足夠的把握,殺了他們,也不被別人發現。」
最後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嘆息,在墳塚間寂然迴蕩。
劉鯤渾身上下打顫。
他知道面前人說得沒錯。
劉子賢與劉子德雖長曈丫頭幾歲,可論起心智籌謀,根本及不上陸謙,更別說曈丫頭。還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麵下廚,嗓門大卻毫無腦子心機。曈丫頭連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軟弱無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陸曈望著他,輕輕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藥瓶在夜色中淬閃出一層詭豔光澤。
「表叔?」
他木訥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藥瓶,看向陸曈:「如果我喝了,你就會放過他們?」
「當然。」
「你發誓?」
陸曈笑而不語。
「好。」劉鯤拔掉藥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曈丫頭,你說話算話。」
風霜悽冷,夜雨冷寂。殘燈幽冷的光照耀墳地中無名孤塚,彷彿下一刻就要有冤魂從泥濘中爬出索命。
灌木叢中,他把藥瓶湊近了嘴邊,眼看著就要飲下。
卻在最後一刻,猛的將手中藥瓶一扔,握緊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陸曈撲來。
「你逼我的——」
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這麼束手就擒?憑什麼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曈丫頭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只要用這石頭一敲,就能敲破她的頭!這亂墳崗就是天然的埋屍之地,埋在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發覺!
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殺了所有威脅到他家人的人,他還要救出子賢和子德!
夜色下,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兇惡猙獰,無限的恐懼與瘋狂將最後一絲愧疚給衝散,混混沌沌,重新拼湊成一張惡鬼的臉。
「曈丫頭,你莫怪表叔,表叔還有一家老小,還不能死!」
他嘴裡這樣喊著,揮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腦袋砸了過去。
這動靜驚飛了遠處棲息的寒鴉,可他握緊石頭的手卻沒能砸到對方的頭。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從喉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窒息感,彷彿陡然被人扼住頸間,他驀地摀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
陸曈嘆息了一聲。
他捂著脖子,在地上翻滾,有些慌亂地開口:「你做了什麼?」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嗓子癢得出奇,像是頃刻間有萬蟻啃噬。
回答他的是對方平靜的聲音。
「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
他拚命抓著喉間:「燒……燒了。」
「真謹慎。」
她誇讚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
「……替我毀去證據。」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曈,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裡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她聲音平靜,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言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後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裡喝的茶水裡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裡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
「我在信紙上塗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彷彿為了映證她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幾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曈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
她走到那隻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麼東西在喉間遊走,他拚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巨變,哭喊著求饒:「曈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曈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悽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纔那枚被劉鯤握在手裡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悽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鬥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後呼出最後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曈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屍體。摔落在地的燈籠裡,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塚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並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後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裡,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12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4-9-17 06:14 PM 編輯
第79章 自在鶯
回去的時候,雨點小了很多。
銀箏遠遠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這種時候,陸曈總是讓銀箏迴避,總覺得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好,並無必要將無關之人也拉扯進來。
雖然銀箏已無可避免地捲入這漩渦。
待回到西街,已過子時,街鋪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房瓦雨水順著屋簷滴滴漏了一地殘色。
陸曈與銀箏越過院子外間,匆匆進了裡屋。銀箏幫陸曈將鬥篷脫下來。
縞色鬥篷被雨淋溼大半,雨水混著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頭洇成斑駁紅花,一眼望過去,在燈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銀箏看得也有些心驚,須臾才問陸曈:「他已經……」
陸曈「嗯」了一聲,目光掠過銀箏手裡的血色鬥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
屋中半晌無聲。
片刻後,銀箏小聲開口:「姑娘先換件乾淨衣裳吧。」
「好。」
霜夜雨冷,外頭寒蛩聲苦,銀箏忙著幫陸曈清洗身上血汙,也就沒有發現窗外的院子裡,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駭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乾淨,鬥篷也被收了起來,銀箏擎燈去隔壁屋歇息,陸曈吹滅小几燈燭,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悽緊得很。
屋中沒點燈,一片黑暗,一絲風從窗縫吹進來,吹得人渾身發冷,模模糊糊聽去,竟有些肖似人臨死前發出的嘶啞喘息。
像劉鯤死於自在鶯下的尖叫。
陸曈仰面躺著,盯著頭頂帳子。
劉鯤中了自在鶯,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幾個時辰後毒發,會覺咽喉處痛癢難當,宛如萬蟻在喉間蠕動啃噬。
這毒並非不能解,甚至於,一夜之後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難活。只因痛苦至深處,中毒者心神癲狂,會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於毒性,而是死於自戕。
她在給劉鯤的信紙上抹了自在鶯,又在信中按著毒發時辰約定與劉鯤見面。最後劉鯤毒發難忍,刺穿喉嚨,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無縫。
想到劉鯤死前的抓撓,陸曈不由伸手覆住頸間,彷彿覺得自己喉間也多了一絲癢意。
她也曾領教過自在鶯的厲害。
那時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黃鶯脆鳴。芸娘的芙蓉色對襟紗衣被晚霞染成鮮紅,滿頭烏髮梳成一個拋家髻,正坐在小屋前製藥。
她那日心情很好,邊製藥,邊將材方一一說與陸曈聽。陸曈坐在凳子上,一邊摘理草藥,一邊將材方暗暗記在心裡。
末了,芸娘把做好的藥倒進一隻白瓷碗裡,遞到陸曈跟前。
新藥初制好,總要人試藥。陸曈喝完新藥,把瓷碗洗淨,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藥效發作。
平日這個時候,芸娘早已離開,她慣來沒什麼耐心,只會等藥效來臨時再走到她身側觀察記錄。今日卻破天荒的多待了一會兒。
「我前幾日下山,聽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開口。
陸曈沒說話,安靜盯著地上的蟻群。
芸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陸曈,繼續說道:「說是山下有一花樓,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賽過百靈黃鶯,鴇母給她取名『自在鶯』。」
「這鶯姐出了名,王孫公子便爭相沾雲,終於惹來同行妒忌,於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爛了她嗓子。」
「鶯姐再也出不了聲,往日捧著她的醉客便不來點牌,鴇母苛待,丫鬟相輕,鶯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繩子吊死在房中。」
她說完,深深嘆息一聲:「真是可憐。」
不過雖嘆息著,神情卻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愉悅,一雙美眸閃著異樣光彩。
陸曈依然沉默。
芸娘道:「我初聽這故事甚是動人,名字也極美,所以以此為故,做了一味新藥。這新藥服下,初始並無異常,到後來,會覺咽喉癢痛難當。」
她看一眼陸曈僵硬的神色,「撲哧」一笑。
「別緊張呀小十七,這藥只是嗓子難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只是想知道……」
芸娘纖細的指尖拂過陸曈發頂,語氣帶著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過去?」
她笑著,抱著銀罐離開了草屋。待她走後,陸曈連滾帶爬跑進了屋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兩根拳頭粗的麻繩。
她知道芸娘從不說謊,每次的「輕描淡寫」,最後會是多麼「痛苦難當」。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說明「自在鶯」的癢痛,絕不可能只是一點點。
晚霞一寸寸沉沒下去,山頭漸漸升起銀白的月亮。芸娘沒有回來,陸曈一個人蜷縮在漆黑草屋裡,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繩捆在榻前的柱子頭。
單手綁死結的辦法是小時候陸謙教她的。那時候兩兄妹玩鬧,比賽誰能將另一個人手上的死結解開。
無論她系得再緊,陸謙總能輕易而舉從其中掙脫開來。陸曈輸得多了,乾脆更換遊戲規則,讓大家自己捆自己。
陸謙一面說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鬧。末了,少年叉腰笑罵:「這遊戲普天之下只有你會玩了,誰會沒事拿繩子自己綁自己?又不能救命。」
未曾想一語成讖。
月亮升至山頭最高處時,自在鶯的藥效發作了。
咽喉處的癢痛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形容,她兩隻手被自己捆得死緊,無法從繩索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面慶幸又一面痛恨,屈著的指尖嵌進掌心,妄圖以痛苦來抵抗喉間的折磨。
她難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綁著的手腕被麻繩勒成紫紅,兩隻眼睛紅得充血,最痛苦的時候,想著有人能塞給她一把刀也好,這般難受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機會下山,爹娘兄姊還在家中等著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這裡。
於是她咬牙,想著白日裡書上寫的,斷斷續續地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春夜少女讀書聲,總是風花雪月。
只有燒盡的殘燭聽到了其中的嗚咽與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湧來,刺得她一瞬瞇起眼睛。
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見她尚有反應,頗為驚奇,捉裙在她身邊蹲下,讚許道:「好樣的,居然活了下來。」
陸曈渾身上下已無一絲力氣,只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影子,一個雙眼血紅、臉色蒼白、神情猙獰的瘋子。
那簡直不像是個活人。
芸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被綁縛在床頭的雙手,像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須臾,掏出絹帕,輕柔替她拭去額上汗水,對她柔柔一笑。
「小十七,恭喜你,又過了一關。」
喉間似乎還殘餘著當初的癢意,屋外秋雨霏霏。
陸曈翻了個身,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平靜地想,真好。
她又過了一關。
……
第二日雨停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到醫館門口,就撞見來醫館抓藥的胡員外。
老儒一張老臉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兩隻烏眼圈格外醒目,嘴角還青了一塊。
杜長卿「哎唷」了一聲,忙拉著他進了鋪子,嘴上念佛道:「哪個殺千刀的把我叔打成這幅模樣?如此對待老人,天下間還有沒有王法了?真是豈有此理!」
胡員外和去吳家搜家的官差發生爭執打架,最後被帶走一事西街人都聽說了。陸曈雖知曉情況,卻也沒料到胡員外傷得居然這般重。
老儒提起此事,不見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面等著陸曈給她開方子抓藥一面哼哼:「莫要只看老夫挨打,他們那些人也沒討得了好處。可惜長卿當日不在,沒看到老夫當時的英姿。」
杜長卿嘴角抽了抽,隨口敷衍:「是是是,不過我聽宋嫂說,叔你不是被官差帶走了嗎?什麼時候給放出來了?」
當日參與鬥毆的一眾讀書人並百姓都被官差帶走了,正因此事犯了眾怒,後來吳秀才那篇「山苗與澗松」才會傳得滿盛京都是。
胡員外搖頭晃腦道:「那審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顧不暇,估摸著這回攤上事了,哪還顧得上咱們?昨日午後就一併放走了。」
陸曈正低頭寫方子,聞言眸光微動:「是嗎?」
「千真萬確!」
原來貢院案子一出後,禮部一干人被查辦,連帶著審刑院也被牽連。詳斷官范正廉被帶走,一開始范家人還試圖隱瞞,期望將此事壓下,誰知事情卻越來越嚴重,此案事關朝舉,天子雷霆之怒下,誰也不敢觸黴頭替涉案人說話,范正廉的腦袋,未必能保得住。
審刑院自己都一身汙水了,哪還有心思關押讀書人,生怕這些讀書人一時憤怒,又去攔御史的馬車,自然早早放了。
陸曈問:「吳有才的屍身呢?」
杜長卿看一眼陸曈,陸曈低頭寫方子,沒注意他的神情。
胡員外道:「問過了,如今還在刑院收著,明日就能帶走。老夫和一眾小友商量了,有才在京城裡也沒別的親眷,就由我們詩社出頭,替他辦喪。同他母親葬在一處。」
說罷,又有些惆悵地嘆口氣,「要是有才還活著……哎!」
但死去的人已了,如今這些勾串擾亂考場的官員們落網,吳有才只能泉下得知。
又說了大半日閒話,胡員外帶著杜長卿滿滿的關懷和一筐膏藥滿意地走了。待他走後,杜長卿趁阿城沒注意,湊到陸曈跟前,低聲問:「吳秀才的事,算是了了吧?」
吳有才貢院服毒一案,到如今,涉案官員鋃鐺入獄,也就定下吳有才走投無路服毒自盡的真相。
那麼毒藥從何而來,何人賣與,都已經不重要了。
陸曈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才長鬆一口氣:「那就好。」又回頭囑咐她,「這次就算了,下回你也別濫好心,什麼忙都幫。盛京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可要出大亂子的!」
正說著,夏蓉蓉和香草從門外進來,杜長卿一愣,「我還以為你們在院裡呢,一大早去哪了?」
香草笑道:「小姐想去走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杜長卿還想說什麼,夏蓉蓉已側過身,抬手扶住前額:「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先進屋休息。」
杜長卿愣了愣,道:「哦……好吧。」
她二人掀開氈簾進了裡屋,杜長卿蹙起眉看向陸曈,狐疑開口:「喂,她現在說話時都不屑於看你,你倆吵架這麼長時間還沒和好?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日子的夏蓉蓉,見陸曈如避蛇蠍,今日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實在古怪。
陸曈垂眸,想起方才夏蓉蓉衣袖遮蔽處那隻一閃而過的羊脂玉鐲,鐲子光澤瑩潤,細巧動人,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抿了抿唇,說:「不知道。」
與此同時,進了裡屋的夏蓉蓉一把將門掩上,兩三步走到靠榻的地方,臉色驟然蒼白。
「小姐,你剛才太緊張了,小心被陸大夫察覺。」
夏蓉蓉渾身上下忍不住發抖:「不行,我現在一看見她的臉就害怕,昨夜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嗎?」她一把抓住婢子的手臂,「她……她殺人!」
昨夜雨大,夏蓉蓉睡到半夜從夢中驚醒,聽得院子裡似乎有動靜傳來。她唯恐有賊人盜竊,畢竟雖有官差巡備,但醫館沒護衛,又都是住著年輕女子,到底危險。
香草被她驚醒,尚且迷迷糊糊著,夏蓉蓉已起身,躡手躡腳出了屋,卻意外發現陸曈的屋裡居然亮著燈。
已是深夜,她們屋裡竟還有輕微的說話聲,不知在商量什麼。
鬼使神差的,夏蓉蓉沒出聲,而是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下,偷偷從窗縫中朝裡窺望。
燈火搖曳,女子站在小桌前,長髮被雨淋得微溼。她正在脫衣服,身上那件白色鬥篷上,大朵大朵斑駁血色如霧。
夏蓉蓉呼吸一滯。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直覺告訴自己,陸曈一定是殺了人。
或許,也不是第一次。
想到昨夜畫面,夏蓉蓉只覺寒毛直豎,顫著嗓子道:「香草,我、我怕。」
「別怕,小姐。」婢子比她鎮定得多,握著她的手道:「別忘了今日咱們見了白掌櫃,他囑咐您的話。」
夏蓉蓉一頓,看向香草,香草對她點了點頭。
她嚥了口唾沫,小聲道:「……。盯著陸曈,等他消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15 PM
第80章 殿帥捉兇
這一日過得分外煎熬。
許是心中有事,夏蓉蓉一整日都心神不寧。杜長卿來關心過她幾回,夏蓉蓉只推說自己身子疲累,歇息歇息就好。
到了夜裡,杜長卿和阿城回家去了,鋪子裡只剩她們和陸曈主僕。香草點上燈燭關好屋門,一回頭,見夏蓉蓉縮在榻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銀色剪子。
「小姐,您不用這般緊張。」
「她就住隔壁,」夏蓉蓉壓低聲音,「我今日一見她的臉都覺瘮得慌。香草,萬一她懷疑我們發現了她做的事,對我們滅口怎麼辦?」
香草無奈。
自家小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一有風吹草動就自個兒嚇自己。她有心想換個話頭,好叫夏蓉蓉轉過注意力,便指著夏蓉蓉腕間那隻玉鐲笑了笑。
「小姐不必擔心,白掌櫃都說了,不會有事的。您看白夫人送您的這隻玉鐲,成色剔透,怎麼也得小百兩銀子。出手如此大方,可見他們是有心交易,定不會放著您不管。」
夏蓉蓉聞言,埋怨了一聲:「別提了,早知如此,今日一早我就該與你搬出醫館,不該去找白守義,也不該答應他盯著陸曈了。」
話雖這般說,指尖卻撫過腕間的鐲子,玉料冰涼溫潤,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令她看得有些捨不得轉開眼。
決定和白守義合作趕走陸曈,是在一段時間前了。
說起來,那也與陸曈有關。
之前有一天夜裡,夏蓉蓉去廚房找水,無意間瞧見陸曈對著一隻死兔子發呆。雖當時陸曈說是兔子誤食了毒草,但夏蓉蓉總覺得,那隻兔子是陸曈故意毒死的。
想到杜長卿信任陸曈,未必會相信她這個表妹的話。夏蓉蓉便在香草提議下,將此事寫信告知了杏林堂的掌櫃白守義。
沒想到白守義竟找文佑給她捎了話。
文佑說,此事白守義已知曉,但毒死一隻兔子並不是什麼大罪。不過,他完全能體會夏蓉蓉當時的震驚與恐懼。白守義讓夏蓉蓉暫時勿將此事告訴杜長卿,免得打草驚蛇。不如再觀察幾日,若發現陸曈其他可疑舉止,仍可去白家叫人給他帶話,他很樂意幫忙。
文佑說完後,又塞了一張銀票給夏蓉蓉。
託那張百兩銀票的福,昨夜夏蓉蓉瞧見陸曈一身是血時,才會著急忙慌地第一時間找人去杏林堂帶話。
夏蓉蓉本想著將此事告訴白守義,自己就儘快搬出醫館先躲避幾日,未曾想這一次,竟是白守義親自找到了她。
白守義站在她面前,慈眉善目,一手理著腰間彩色絲絛,語氣難得有幾分鄭重,「夏姑娘,你懷疑陸大夫殺人,可有證據?」
「那件血衣、還有她深更半夜外出,這不能成為證據嗎?」
「可以,但還不夠。」
「不夠?」
白守義沉吟:「夏姑娘,白某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能幫忙。」
她囁嚅著嘴唇:「什麼?」
白守義要她留在醫館。
「如果陸曈真殺了人,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杜長卿每日傍晚回家,只有夏姑娘你在醫館能時時盯著她。夏姑娘能否留在醫館,一旦覺出不對,立刻遣人告訴白某。屆時人證物證俱在,事情就好辦多了。」
夏蓉蓉本能地想拒絕:「我不行……」
白守義拉過她的手,嚇了夏蓉蓉一跳,緊接著,他將一個羊脂玉鐲套在了夏蓉蓉腕間。
「夏小姐,」他深深嘆了口氣,「這不止是為了白某一己私心,也是為了杜家少爺,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杜家少爺藏匿一個殺人兇手在身邊吧?」
夏蓉蓉目光凝在那隻漂亮的玉鐲上,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屋中燈火搖曳,玉鐲冰涼的質感將女子思緒重新拉了回來。
夏蓉蓉揉了揉額心,真說起來,她才不是為了杜長卿的仁心醫館,也不是為白守義的花言巧語,而是為了這隻漂亮昂貴的鐲子,才會鬼迷心竅的。
香草把燈燭放在小几前,「小姐歇著吧,快亥時了。」
「不是要盯著隔壁嗎?」
香草「噗嗤」一笑:「那小姐也不能不睡覺吧?再者,陸大夫真有什麼,也不能夜夜都出門吶。您歇著,我在這頭守著,真有動靜,奴婢叫醒您。」
她語調輕鬆,或許是因為無論是陸曈毒死兔子,還是陸曈夜半脫下血衣,她都沒有親眼看見,因此也毫無懼色,總覺得是夏蓉蓉誇張了。
夏蓉蓉見她神色自若,心裡也穩妥了些,脫鞋上榻,躺了下來。
如今她已答應了白守義,倒是不好中途反悔。只是一想到隔壁或許住著個殺人兇手,難免毛骨悚然。她有心想告訴杜長卿此事,卻擔心杜長卿不相信自己。但若不說,又怕哪一日杜長卿也成了陸曈的刀下亡魂。
畢竟杜長卿是她的表哥,對她也不錯。
這般猶豫思索著,一陣困意襲上眼前,不知不覺,夏蓉蓉漸漸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夏蓉蓉一驚,一下子睜開眼。
屋中一片漆黑,燈已經滅了,只有月光透過窗隙在屋中灑下微弱亮光。
她起身,低聲喚:「香草?」
「奴婢在。」丫鬟摸索著爬了過來,在榻上握住她手。
「你剛才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有?」
「聽見了,小姐,您別出聲,奴婢去瞧瞧。」說罷,香草自己摸索著朝窗前走去。
香草一向膽大,夏蓉蓉並不擔心,只看著婢子一點點摸到了屋中窗前。
香草沒敢點燈,唯恐被人發現,連呼吸都是壓著的。她將臉湊到窗前,藉著窗縫往外看,只留給夏蓉蓉一個背影。
院中似有沉悶響聲傳來,這聲音很輕微,然而在一片死寂的夜裡,像是拖長的梆子,帶著幾分詭異悠長。
夏蓉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香草回應,心中焦急得很,又不敢出聲,想了想,乾脆下了榻,也如婢子一般摸索著走到了窗前。
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香草的眼睛緊緊抵著窗縫,從來滿不在乎的神情此刻驚愕莫名,大滴大滴汗珠從她額上滾落下來,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截正在融化的雕像。
夏蓉蓉心中「砰砰」跳著,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也把眼睛貼上窗縫,想要看清楚香草究竟瞧見了什麼。
於是她看見了——
月亮被雲層掩映,只留下一層灰濛濛暗影。隔壁窗下,那棵嶙峋的梅樹下,有人正彎腰挖著樹下的泥土。
夏蓉蓉一怔。
這實在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這樣的深夜,為何要挖樹呢?
樹下有什麼?
她又往前探了一探,努力要將樹下人的動作看得更加清楚。只見梅樹邊已經挖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深坑,坑洞也是黑黝黝的。兩個面目模糊的女子手裡拿著鐵鏟,平靜地、正一點點將那方坑洞挖得更加完整。
夏蓉蓉隱隱約約看見對方身邊不遠處,似乎還有一團模糊的東西。
她們是要埋什麼東西嗎?
鏟子砸到泥土中發出的悶響在夜裡混沌又悽涼,夏蓉蓉正狐疑地想著,忽而外頭起了狂風。風把樹枝吹得歪斜,把翻滾的雲層轟然吹散。
剎那間月光重見天日,照清楚了夜晚,也照清楚了院落中、深坑前的黑影。
一方半人長的口袋。
口袋靜靜躺在小院樹下,裡頭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麼,然而慘白的月光太明亮,將布袋上絲絲滲出的血跡照得一清二楚。
夏蓉蓉瞳孔一縮,驟然後退一步,額上頓時沁出一層冷汗。
她抖著唇,無聲地喚:「香草。」
香草回頭,驚惶的目光與她撞了個正著。
那血跡斑斑的布袋皺成一團,偏又隱隱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依稀是個人形。
院中詭異的敲擊聲停止了。
有人站在挖好的深坑前,對著那隻滲血的布袋一踢,袋子「咕嚕嚕」滾進了深坑中,發出一聲悶響。
女子不緊不慢地拿起鐵鏟,一鏟一鏟朝坑裡填著土。
遠處似有什麼器皿摔倒的聲音,很快又歸於沉寂。
身側有人低聲地問:「姑娘,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聲響?」
女子抬眸,望向漆黑小院深處。
石階前小屋門窗緊閉,一絲光亮也沒有,唯有森森風聲凜冽。
她收回視線,道:「沒什麼。」
……
盛京的秋總是宏麗。
貢院中死了個讀書人,禮部官員被查辦,審刑院的范青天原是個無恥貪婪的狗官……這些尋常事不過只在平人百姓嘴裡言說幾句,成為茶餘飯後的談料,卻耽誤不了尋常的日子活計,更耽誤不了民間迎中秋的熱情。
還有三日就是中秋了。
西街的酒坊上了新酒,打酒的客人絡繹不絕。杜長卿一大早就去魚市挑螯蟹。
螯蟹要挑大的,殼背最好黑綠髮亮,這樣的蟹肉厚,且八九月裡,雌蟹美於雄蟹。杜長卿對別的事情一向敷衍,唯有對吃喝玩樂一事格外用心。
陸曈也被叫起來,和銀箏阿城一起準備中秋的月團。
這個時間,家家都忙著準備賞月團宴,來醫館瞧病買藥的人很少。陸曈的廚藝實在一般,調餡的活就落在了銀箏和夏蓉蓉主僕二人身上。因知陸曈喜甜,銀箏就往餡料裡多放了些蜂蜜糖汁。
杜長卿下午買完螯蟹回來時,醫館幾人還在鋪子裡做月團。
他把兩筐螯蟹放在一邊,側著身子往裡走,見陸曈正把一個大月團往模具中塞,動作之粗魯,行為之笨拙,實在讓人很難不多看幾眼。
他站在陸曈背後,幽幽開口:「陸大夫,你這是在拍泥巴?」
陸曈沒搭話,把模具往圓滾滾的麵糰子中用力按了按。
模具是阿城和銀箏一起挑的,上繪月宮蟾兔之形,取闔家團圓之意。陸曈按下去後,剝開多餘的麵團,完整的圖案就印在月團中。
杜長卿看得欲言又止,終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邊的夏蓉蓉,嘆氣道:「真是難為了我表妹。」
夏蓉蓉今日倒是不避著陸曈了,只是臉色看起來不怎麼好,不知是不是這幾日變天受了涼,整個人一幅心神不寧的模樣。
杜長卿疑心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多問了兩句,夏蓉蓉便站起身,端起已經做好的生月團站起身,低頭道:「我先去拿進廚房烤一烤。」又喚上香草跟著一起,掀開氈簾去裡間了。
杜長卿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怎麼覺得最近她古里古怪的。」他問陸曈幾人,「你們有這種感覺嗎?」
眾人搖頭。
他便自語:「莫非是我多心?」隨即又一拍腦袋:「算了,先幹正事。」他從旁撿了個空籃筐,一面往裡抓了些果盤裡的橙橘慄子,又將幾隻綁了腿的螃蟹扔進去,末了,裝上一小壇桂花酒,空籃子便顯得沉甸甸的。
杜長卿又從店門口的旗子上剪了塊紅布條,綁在籃筐提手上,打了個漂亮的結,籃筐就多了幾分色彩。
他把裝點好的筐子往桌上一頓,招呼阿城:「走,跟我上老胡家一趟,馬上八月十五了,節禮還沒送。」
杜老爺子死後,每年中秋,杜長卿都要送胡員外些便宜節禮,以報答他照拂生意之恩。
今年醫館賺銀子了,節禮就豐厚了許多,要在往年,可沒有這麼大的螯蟹給他。
阿城撓了撓頭:「東家,胡員外今夜不在家啊。」
「嗯?為什麼?他這麼大把年紀還敢夜不歸宿?」
「昨日他不是說了嗎?吳大哥的屍身送回來了,他和詩社的人在吳家,幫著料理喪事哪!」
……
「吳有才的屍身現在何處?」
「傍晚送回吳家了。」
殿前司裡,亦有人在談論這樁官司。
已至秋日,院子裡桂花樹開了,搖曳樹影映在竹簾上,秋色也染上一層寒香。
雕花窗前,有人正坐著,半窗佳月灑下陣陣清光,將年輕人精緻的眉眼渡上一層冷色。他眼底笑意不如往日真切,一言不發地盯著手中文卷,目光有些複雜。
在他對面,殿前司副指揮使蕭逐風沉聲開口,「刑獄司已打點周全,陛下此次徹查朝舉,禮部上下一幹被牽連,我們的人替上去正好,你還有什麼疑處?」
貢舉這件案子,進行得比所有人預想中順利。
明面上是科舉舞弊,實際皇帝藉此徹查近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且各方勢力下場,禮部侍郎是太子一派,如今太子與三皇子間正是明爭暗鬥,三皇子豈能放過這個機會?連帶所有涉案之人都不可能輕放。
對他們來說,是漁翁得利之事,但裴雲暎看起來卻並無半絲輕鬆。
裴雲暎放下手中文卷,望著桌上燈燭,哂道:「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何處巧合?」
「貢舉中有讀書人在號捨自戕,鬧出動靜,正好傳出院外,短時間裡,除去樞密院不提,兵馬司刑獄司三衙都得到消息。禮部涉案官員被查,審刑院官差去死者家中鬧事,激起讀書人與官府間矛盾,緊接著讀書人攔轎,御史上奏朝堂,審刑院被查……」
他拿起桌上燭盞,盯著跳動的火苗,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死了個讀書人,無論如何鬧不到如此地步。其中每一步都似有人背後推波助瀾,否則在貢院出人命的一開始,以禮部的手段,就該把此事壓下了。」
蕭逐風皺眉:「你懷疑是三皇子背後指使?」
裴雲暎搖頭:「三皇子生性自負,不會將安危繫於一平人之身。」
恰好段小宴此時捧著繡服進來,聞言插嘴道:「那說起來還得多虧了太府寺卿那位夫人不是。要不是她以為中毒之人是她寶貝兒子,在貢院門口和主考拉扯,又一賭氣叫來兵馬司當差的妹夫,讓貢院的人連個遮掩的機會都沒有,怎麼可能有後面這一連串的大戲?」
他說得隨意,裴雲暎卻眉眼一動。
他略一思忖,瞥一眼段小宴,問:「那個死了的讀書人情況,你知道多少?」
段小宴平日裡最喜歡記這些瑣事,聞言立刻滔滔不絕:「你說那個吳秀才?他也是個可憐人,和他娘相依為命,平日裡就在西街鮮魚行裡殺魚討生,聽說原本是考狀元的苗子……」
他兀自說得唾沫橫飛,冷不防被裴雲暎打斷。
「西街?」
「是啊,西街。」段小宴道:「西街怎麼了?」
倒是一邊的蕭逐風,見狀似有所悟,看向裴雲暎,「那位女大夫坐館的仁心醫館,就在西街。」
段小宴愣了一下:「這和陸大夫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沒說話。
一瞬間,毫無頭緒的線團彷彿找到了線頭,一切模糊都變得清晰起來。
死去的儒生吳秀才,是西街鮮魚行殺魚的讀書人。
將貢院自戕案鬧大的太府寺卿董夫人,曾請陸曈替他兒子看過肺疾。
鋃鐺入獄的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不久前,陸曈曾為她夫人施診登門范府。
每一處連結的節點,都正好、恰好地出現了陸曈的影子。
燭盞中火苗輕晃,將人的影子悠然拉長,年輕人靜靜看了良久,倏地笑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是為了這個。
什麼「纖纖」,什麼藥茶,一步步接近趙飛燕,甚至更早在萬恩寺救下董麟,或許從一開始,身在其中的人就已不知不覺步入她局。
真是耐心又謹慎。
段小宴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懷疑貢舉場上的案子,和陸大夫有關?」
「不是懷疑。」
裴雲暎放下手中燭盞,微微冷笑道:「此事一定和她脫不了干係。」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侍衛青楓的聲音:「主子。」
「講。」
青楓猶豫一下,道:「剛剛軍巡鋪屋收到消息,有人舉告西街仁心醫館內殺人埋屍,步軍巡檢正帶人去西街拿人。」
此話一出,屋中三人都是一頓。
前頭才說貢舉一案和陸曈有關,現下就收到巡檢去醫館拿人的消息。
段小宴張了張嘴:「不會真是陸大夫幹的吧?」
裴雲暎沉吟片刻,問:「何人舉告?」
「西街杏林堂掌櫃白守義。」
白守義?
他微微揚眉,一瞬明白過來。
蕭逐風看向他:「要我走一趟嗎?」
城中治安巡警一事,其實交給軍巡鋪屋也就罷了,但事關仁心醫館,又或許和貢舉一案有關,免不了多上幾分心。
裴雲暎笑笑,起身拿起桌上長刀佩緊,淡道:「我去吧。」
……
天色暗了下來。
進了秋,一過傍晚,西街沿街燈籠就一盞盞亮了起來。
西街不如城南熱鬧,今夜晴月,月色朗朗,照得老城牆也泛著一層雪亮。
杜長卿同阿城站在醫館門口,正打算關門回家,忽然聽得街道盡頭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蹄聲急促,在寂靜秋夜中如一道急鼓,聽得人心驚肉跳。杜長卿下意識回頭,就見一群穿皂衣的巡檢鋪兵自遠而近奔來,又在醫館門口「馭」地一聲勒馬停步。
為首的是個戴帽子的巡檢,生得兇神惡煞,不顧杜長卿和阿城二人尚站在眼前,下馬自顧走到醫館門口,把大門一推——
「哎哎哎,官爺這是幹什麼?」杜長卿茫然之餘不忘堆出一個笑,「這大晚上的要買藥,知會一聲就行,不必親自勞動……」
巡檢差頭一把將他推開,喝道:「巡檢司辦案,無關人士暫避!」
杜長卿愕然:「辦案?」
這時候,醫館裡鋪點上燈燭,陸曈擎著燈盞和銀箏一同走了出來,似被這外頭動靜驚動,站在門口,疑惑望向眾人。
「這是……。」
見出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差頭臉色比方才稍緩和了些,語氣仍冷酷,只道:「有人舉告你們醫館殺人埋屍,巡檢司奉命緝查辦案!」他一揚手,身後鋪兵便一擁而上,團團將人圍住。
杜長卿定了定神:「這一定是弄錯了,我們這是醫館,怎麼可能殺人埋屍……」
他的話被陸曈打斷了。
陸曈站在醫館門口,看向為首的官差,平靜開口:「既是奉命辦案,仁心醫館自當配合。只是我們也是入了籍的正經商舖,大人要辦案,能否讓我們看看巡檢手令?」
軍巡鋪屋的申應奉一滯。
他收到消息,立刻就往帶人趕往西街,哪還來得及去拿手令。如今盛京貢舉一案後,朝中震盪,若他能在這時候辦成一樁漂亮案子,陞官指日可待。
而一般辦案時,平人也不會特意問起手令,誰知道這女子會突然提起?
正僵持著,忽而身後傳來一聲:「這裡。」
這聲音來得突然,眾人循聲回頭望去。
桂枝香氣撲鼻,明月斜上梢頭,迢迢良夜裡,有人馭馬馳行。
年輕人在西街門口提韁勒馬,下馬朝醫館走近,四周鋪兵漸次讓開,簷下朦朧燈色照亮了他緋色衣袍,也照亮了他俊美的眉眼。
申應奉一愣,隨即狂喜:「裴大人!」
陸曈心下一沉。
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裴雲暎。
裴雲暎在陸曈身前站定,取下腰間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旋即笑道:「陸大夫的《梁朝律》,果然背得很熟。」
短暫的沉默後,陸曈抬眸,看向眼前青年。
「裴殿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16 PM
第81章 一顆頭顱
月上梧桐,風寒露重,長街簷下搖曳的樹影裡,緋袍銀刀的年輕人唇角噙笑,眸色勝過清夜醉人。
丰神俊美的世宦子弟,無論處於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在此刻醫館眾人眼中,卻如陰司之主、殿中閻君,笑容也泛著淡淡的冷。
杜長卿臉色很不好看。
且不提這些無中生有的罪名,為何今夜昭寧公世子也在場?須知這些事也並不歸殿前司管,他來湊什麼熱鬧?
杜長卿定了定神,笑道:「諸位大人,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小的經營醫館多年,從來都是兢兢業業,老實本分,殺人埋屍絕無可能,多半是弄錯了。」
裴雲暎不為所動:「軍巡鋪屋收到舉告,有人舉告貴醫館殺人,藏屍館中,本帥特來查看。」
「誰在胡說八道?」杜長卿聞言怒起,「誰?哪個王八蛋舉告的?」
裴雲暎沒理會他,倒是從鋪兵群中,漸漸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身靛藍長衫,白皙和善的臉上滿是擔憂,走近了,喚了一聲「杜掌櫃」。
「白守義?」杜長卿一愣,隨即恍然大罵起來,「是你舉告的?好你個沒下稍的狗畜生,良心被你爹吃了!竟然平白無故誣陷我醫館!不要臉!」
「杜掌櫃,我說的是事實。」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醫館有人殺人了?」
「我是沒有看見,可其他人看見了。」
杜長卿冷笑:「那你倒說說是誰?」
白守義慢條斯理地一笑,瞇眼看向杜長卿身後,杜長卿眉頭一皺,回身順著他目光看去,就見香草扶著夏蓉蓉站在裡舖中,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表妹?」
夏蓉蓉眼裡含著淚水,膽怯地看一眼陸瞳,小聲開口:「表哥,是我,是我親眼看見了陸大夫夜裡起來在院子裡殺人埋屍……屍體就藏在窗下的梅樹下……」
「什麼?」
杜長卿心頭一震,後退兩步,只覺腦中一團亂麻。
夏蓉蓉親眼看見了陸瞳殺人?
他下意識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站在門口擎著燈燭的女子。月光斜斜照過她身側,在地上透出一道極淡的剪影,風吹羅帶,玉顏皎潔,一如既往清冷。
陸瞳望著他,語氣平靜:「杜掌櫃,我沒有殺人。」
杜長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倒是一邊的裴雲暎見狀笑了笑:「有沒有殺人,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搜。」
身後軍巡鋪屋的鋪兵們一擁而上,衝進醫館中。
翻箱倒櫃、乒乓的聲音頃刻間響起。
阿城忙不迭地去扶被鋪兵們掀倒的藥櫃,急得跺腳:「這裡都是藥材,弄壞了就不能用了!」鋪兵們哪裡聽得他一個小夥計說話,只將他搡到一邊,一掀氈簾往裡去了。
銀箏將阿城扶起,杜長卿心中又急又氣,一時顧不上陸瞳,指著白守義衝夏蓉蓉罵道:「看你幹的好事,和這廝狗東西合謀算計我們醫館?是不是瘋了?」
夏蓉蓉本就害怕,聽杜長卿這麼一說越發委屈,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一邊白守義見狀,溫聲過來打圓場:「小杜掌櫃此話差矣,醫館中有兇手殺人埋屍,本該舉告巡鋪,杜掌櫃這樣責罵夏小姐,袒護兇手,莫非也參與其中?」
這話說得誅心,杜長卿霎時臉色一變。
申奉應的目光也朝他看來。
陸瞳冷眼瞧著白守義做戲,回身走了兩步,身旁一個鋪兵以為她是要逃,拔刀朝她惡狠狠吼道:「去哪!」
「砰」的一聲。
銀晤刀刀鞘微動,攔住了對方恐嚇的刀鋒。
裴雲暎冷冷看一眼拔刀的鋪兵,鋪兵忙躬身:「大人。」
他道:「下去,她有我盯著。」
「是,大人。」
陸瞳抬眸。
夜色迷離,他深緋色的繡服上簇簇銀色雲紋鮮亮耀眼,站在此地,似臨風玉樹,總是動人。
可惜也是朝廷的鷹犬。
陸瞳別開目光:「起風了,我想進屋等著,不知大人能否準允?」
裴雲暎看一眼她單薄的衣衫,唇角微彎。
「是很冷,進去吧。」
陸瞳起身往院裡走去,裴雲暎收刀,跟著走了進去。
外頭圍著的鋪兵面面相覷,彼此古怪地看了一眼。昭寧公世子對這個女大夫態度著實奇怪,縱容得過分。哪有搜查的人對被搜查的人這般客氣有禮,縱然殿帥一向討姑娘喜歡,但他待別的女子,可沒有這般耐心。
只有陸瞳知道,身邊這個人的親切有多虛偽。
街鋪的巡警治安根本不歸殿前司管,而他深夜前來,絕非一時興起,不過是因為早就懷疑到了她,順勢而為罷了。
是的,裴雲暎早就懷疑到了她。
從她登門范府開始,從她在萬恩寺無懷園中偶遇開始,亦或者更早,寶香樓的胭脂鋪裡,那一隻翠雀絨花的三根鋒利花針,早已讓此人對她心生猜疑。
他按兵不動,並非因為他不愛多管閒事,或許只是因為暫無證據罷了。
一旦有了證據,他就會毫不留情的將她丟進大牢,定她死罪。
她這般想著,聽見身邊人開口:「說起來很巧。」
「什麼?」
「第一次見你在寶香樓,陸大夫被呂大山劫持,再見你在無懷園,柯家大老爺溺死放生殿中。再後來你去范府給范夫人施診,范大人因罪入獄。再然後就是今日,軍巡鋪屋收到舉告說你殺人埋屍。」
他笑笑,嗓音若美酒清醇,語氣似帶淡淡玩笑,「總覺得每次遇到陸大夫,周圍都有血光之災啊?」
一剎秋風過,院中料峭梅枝被風吹得婆娑作響。
陸瞳垂眸,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我是醫者,醫者和血打交道,不是常有的事麼。大人這是在暗示我八字不祥?」
不等裴雲暎回答,她又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口:「何況范大人出事,是因他勾串官員舞弊科場。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他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沒料到她會反唇相譏,裴雲暎揚了揚眉。
片刻,他嘆道:「有道理。」
此時二人已走到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賣力的挖掘,各寢屋更是一片狼藉,申奉應指使手下在裡頭大肆搜羅,鬧得地覆天翻。
「陸大夫熟讀《梁朝律》,不知有沒有看過這一條?」
他望著樹下挖掘的鋪兵,漫不經心開口:「城中若有命案,一旦證據確鑿,鋪兵持手令,可就地縊殺兇手。」
「是嗎?」
陸瞳轉過身,面對著他:「那裴大人動手吧。」
女子語氣沉靜,神情不改,濛濛月光落在她臉上,若扶疏之柳、窈窕之花,從從容容,沒有半分懼色。
她根本不怕。
裴雲暎頓了頓,伸手揉了揉眉心,很苦惱似的,「這不是還沒找到證據嗎?」
他笑著看了一眼陸瞳,悠悠開口:「我們不是皇城司,沒有證據,明面上不能隨便抓人。」
陸瞳頷首,語氣有些譏誚,「那裴大人最好抓緊時間,否則晚了,證據都沒了。」
聞言,他眸色微微一動,定定望著陸瞳,一雙漆黑深眸辨不出喜怒。
陸瞳冷淡地與他對視。
這個人……出身通顯,享有爵祿,又生得姿容俊美,風趣動人,似乎很輕易就能博取旁人好感。
何況,他還這樣年輕。
然而從第一次相見始,陸瞳就彷彿能透過他那雙漆黑燦然的眸子,瞧見其中隱藏的冷漠與謔意。
他對她懷疑,卻並不動手,像一個甩不掉的影子,不慌不忙跟在身後,等待她在某個不經意時露出馬腳。
令人討厭。
夜朗風靜,小院簾櫳虛掩半幅燈火,薄霧推開月光,清光冷浸衣袖,院中二人一人低眸,一人抬眼,一雙影子在地上纏纏綿綿,視線交錯處,卻無半點旖旎。
似有金革之聲。
正在這時,裡屋裡搜尋的鋪兵突然高聲喊道:「大人!」
裴雲暎:「何事?」
申奉應的腦袋從門口探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可能有發現。」
裴雲暎側首,陸瞳已經低下頭,神色藏在燈燭的暗影裡,模糊看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陸瞳一眼,「進去看看?」
陸瞳沒說話。
二人一起進了屋。
屋中一片狼藉,櫃子箱籠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桌上原本擺好的紙筆被隨意扔到地上,踩得到處都是。杜長卿在一邊氣得兩眼直豎,跺腳亂叫,銀箏和阿城站在門口扶花瓶的扶花瓶,撿衣服的撿衣服。
往日還算寬敞的寢屋擠了許多人,頓時變得狹窄起來。幾個鋪兵正彎著腰,從床底下用力拖出一樣物事。
陸瞳眼睫微微一顫。
原是個銅做的箱子,長寬約摸三尺,上頭伶仃掛著一把小鎖,像是生了繡。
申奉應問:「這屋誰住?」
頓了頓,陸瞳上前一步:「回大人,這是我的屋子。」
申奉應回首,上上下下將她一番打量。
女子穿著件淡月色素羅裙衫,渾身上下並無任何首飾,只在發間點綴幾簇鮮桂絨花,眼如點漆,眉如墨畫,燈火下,實實在在一個楚楚佳人。
這樣的美人殺人埋屍,聽起來也覺離譜。
何況今夜他的手下幾乎要將整間醫館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梅樹下的證據還未掘出,到現在也沒有任何發現。若非舉告之人是仁心醫館自己人,申奉應險些要懷疑這舉告是不是一場惡作劇。
他問面前人:「這箱子裡是什麼?」
陸瞳答道:「是一些尋常物事。」
說得卻不甚清楚。
聞言,申奉應眉頭皺了一下,追問:「什麼尋常物事?」
「回大人,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她越是說得含糊,申奉應心中狐疑頓起,使了個眼色給手下。
將箱子拖出來的鋪兵見狀,舉起銅箱搖了搖,從裡頭發出「砰砰」悶響,像是什麼重物在其中滾動。
「把箱子打開。」申奉應對陸瞳道,目光已無方才柔和,泛著冷厲。
「回大人,時日久遠,鑰匙已找不到了。」
屋中靜寂,其餘鋪兵們的動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杜長卿的視線在銅箱和陸瞳之間打了個轉,目光難掩驚疑。
如果只是普通箱子,大大方方打開就是,陸瞳為何會如此迴避,簡直像是……像是在故意遮掩一般。
杜長卿在這時,猶想掙扎一番,勉強笑道:「陸大夫,難道你背著本少爺偷偷藏了銀子,還藏在床底,這有些不厚道吧。」
申奉應卻轉向裴雲暎:「大人,您看……」
案子看樣子快水落石出了,由誰來領這個頭,就由誰來收功。這位小裴大人會不會想搶功,申奉應也摸不準。
裴雲暎嘴角一勾:「你看著辦就是。」
這就是不插手的意思了。
申奉應心中一喜,不再遲疑,只對那個捧箱子的鋪兵說:「砸,給本官砸開!」
鋪兵得了上司言令,二話不說,立刻拔出腰間佩刀,對著地上的箱鎖狠狠劈下。
「砰——」的一聲。
生了鏽的銅鎖從中間斷為兩截,搖搖晃晃墜在鎖扣上,「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箱蓋也被這巨大衝力衝開了,從裡頭「滴溜溜」滾出一團被布包裹的東西。
屋中數道目光同時射向它。
「這是……」
正與白守義好奇走到門口探看的夏蓉蓉「啊呀」發出一聲驚叫,猛的背過身去,藉由白守義的身子遮擋自己的視線,忍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屋中空地上,躺著一團白布包裹的東西,東西藏在裡頭,不知是何物,只看得到圓圓的輪廓,以及遍佈的鮮血。
這是一個血跡斑斑的包裹。
依稀……是只頭顱的形狀。
屋內鴉雀無聲。
杜長卿臉色一白,申奉應卻心中一喜。
證據,這就是證據!
沒想到這看起來柔若無骨的女大夫竟然真在醫館裡殺人,還將屍體的腦袋裝進箱子裡放在床下,也實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輕咳一聲,擺出一幅問罪的架子,厲聲喝問:「這是何物?」
女子臉色在燈火顯出一種透明的蒼白,她抿了抿唇,沉默了。
夏蓉蓉背對著箱子,不敢回頭去看,顫聲開口:「這裡頭不會是……不會是……」
申奉應冷笑一聲,抽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包裹的一角,就要打開。
裴雲暎正倚門望著屋中動靜,見狀瞥了一眼陸瞳。女子微微垂首,身子陷在燈影的暗色裡,孱弱肩頭微微聳動,像是心虛得發抖。
他眸光一動,心頭忽而閃過一絲異樣。
還未等他明白那陣異樣從何而來,申奉應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開面前包裹。
屋中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夏蓉蓉屏住呼吸,緊緊閉著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叫嚷。然而四周靜寂,等了片刻,預料中的尖叫並未出現。
她小心翼翼睜開眼,抬頭看向白守義,發現白守義怔怔看著自己身後,面色似有古怪。
這幅神情……他看見了什麼?
夏蓉蓉轉過身,壯著膽子往屋中央那團模糊的東西飛速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包裹的布料完全被挑開,白布上沾了斑駁血跡,明晃晃的燈燭照著包裹裡一顆頭。
頭顱鮮血淋漓,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兩隻眼睛瞪著,森森望向眾人。
那是一顆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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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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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6:16 PM
第82章 陷害他
燈火沉寂。
燭光照著地上血淋淋的豬頭,駭然又詭異。
饒是申奉應自認見多識廣,此刻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豬頭?
包裹裡不該是人頭嗎?怎會成了豬頭?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試圖努力辨清眼前畫面,然而無論怎麼看,那顆鬚毛未除、肥頭大耳的頭顱,仍與人頭相去甚遠。
確實就是一顆豬頭。
夏蓉蓉盯著包裹裡的豬頭,懵然看向陸曈:「陸、陸曈,你怎麼在這裡放了一顆豬頭?」
這也是申奉應此刻想問的。
且不提有沒有殺人,睡覺的床下放著一顆用白布包裹的血豬頭,正常姑娘應當也做不出來這事。
陸曈微微一笑,語氣有些微妙的諷意。
「怎麼,律法規定殺人有罪,難道殺畜生也不行?」
申奉應一噎,頃刻間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女子諷刺了,立刻換上一幅惡臉,「閒話少敘,本官問你,為何置豬頭於床下?」
陸曈正要回答,冷不防外頭傳來鋪兵們的聲音:「大人,挖出來了!地下的東西挖出來了!」
杜長卿一愣。
竟真的有東西?
方纔因瞧見豬頭和緩的心情頓時又緊緊懸了起來,顧不得其他,杜長卿咬了咬牙,忙一撩袍角跑了出去。
申奉應也顧不得審問陸曈,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去到樹下查看。
剩下的白守義目光閃了閃,也隨著屋中其餘人跟了出去。留在最後的,是陸曈與裴雲暎二人。
一個是嫌疑犯,一個是指揮使,他盯著她,倒也情有可原。
陸曈手裡還擎著燈盞,朦朧燈色將她本就美麗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卻將眸中的神色衝散了。
裴雲暎並肩走在她身側,淡淡開口:「樹下有什麼?」
陸曈動作頓了頓。
她抬頭,對上對方探詢的視線,輕輕一笑。
「大人何不自己去看看?」
言罷,不再理會他,擎燈往院中走去。
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圍坐一團。小院正中長條條擺著一隻布袋,布袋子已被打開,露出裡頭半幅血淋淋的軀體。
白森森,胖乎乎,四隻腿,有尾巴。
縱然半幅身體被人自胸腔打開,還是能在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頭……不,半頭豬。
「豬?」
夏蓉蓉愕然愣在原地。
杜長卿原本緊張的心也霎時間落回一半,懷疑又從心底漸漸浮起,他看向陸曈,狐疑地問:「陸大夫,這豬和你有仇嗎?」
又是豬頭又是豬身,一個藏在床底下,一個埋在院子裡,陸曈這是在做什麼?
申奉應一個頭兩個大,滿腹疑團要問,正在此時,外頭守著的醫館門口有喧鬧聲響起,像是有人要往裡硬闖,鋪兵帶著一個男人走進院中,對申奉應道:「大人,此人要見您。」
來人是個壯碩男子,身材英武健壯,秋日裡也穿一件白布短褂,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軀。他剛一進院中,就道:「陸大夫,剛才聽鄰舍說您被官差找上門來,我想或許是因為豬肉,就想著過來幫忙解釋一下。」
「豬肉?」申奉應皺眉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男人撓頭,露出一個略顯憨實的笑容:「草民是廟口戴記肉鋪賣豬肉的戴三郎。」
「戴三郎?」鋪兵裡有人詫然開口,「是前段日子那個出名的豬肉潘安?」
戴三郎的笑容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小的。」
申奉應不悅地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鋪兵,才轉向戴三郎:「戴三郎,你見本官所謂何事?」
戴三郎正欲回答,一眼看到院中被挖出的半幅豬屍,愣了一下才開口:「原來已經被挖出來了啊。」
他看向申奉應,語氣變得鄭重:「大人,陸大夫醫館中這半頭豬,就是小的賣給她的。」
戴三郎……賣給她的?
申奉應一怔。
正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銀箏倏地嘆了口氣,看向陸曈:「姑娘,何必瞞著呢,要不還是說清楚吧。」
杜長卿回頭:「說什麼?」
陸曈微微垂首,再抬起頭時,目光重新變得平靜。
她嘆道:「好吧,本來此事我是不打算說的,但如今誤會越滾越大,不說清楚也無法善了,還是說開為好。」
她走到樹下,把手中燈盞遞給銀箏,目光落在院中那具血淋淋的豬屍上。
「前些日子,我打算做一味新藥。這新藥所需材料和藥引很特別,剛死去的生豬血半碗,溼泥中存放三日的豬心豬肺豬腸豬肚,還有腐爛中的豬頭肉。」
「我知這些材料並不難找,但醫館畢竟是行醫賣藥之地,若被人瞧見鮮血淋漓,難免惹人恐慌。況且他人買藥,大多只看得見最終成藥,但凡令他們瞧見某些不妥藥材,會影響他們服藥心情。」
夜色下,她的聲音清柔悅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我正是因為擔心這一點,所以到戴記肉鋪中尋了生豬買下。又趁著夜裡無人將生豬拖回,埋在樹下。那豬頭肉也是我特意裹好放在榻下,還未至腐爛時刻,開箱即是無用。」
「我本是想避免恐慌才這麼做,沒料到會被旁人看見,更沒料到會引起這等荒謬猜疑。」她微笑著看一眼夏蓉蓉,語氣意味深長。
眾人頓時恍然。
原來是為了做新藥。
這倒不是不可能,常聽說一些新藥研製,總有稀奇古怪的材料,什麼蟲子、指甲、頭髮、石頭皆可入藥,要說是腐爛的豬肉,倒也算不得什麼。
戴三郎見狀忙道:「確是如此,陸大夫就是昨日夜裡來拖的豬。我就是想著她恁般瘦弱,特意給她挑了頭不肥的,那碗豬血還是我給她取的。大人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我鋪子裡看看,那另外半塊豬在我鋪子裡還沒賣完,拚一拚,還能拼出一兩塊!」
人證物證俱在,想要給陸曈安一個殺人罪名,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申奉應臉色有些難看,折騰了這麼半宿,出動了這麼多人馬,結果就是找到了半頭爛豬肉?
呸!虧他還巴巴地在裴雲暎面前表現,這回可是叫人看了笑話!
思及此,申奉應狠狠看了一眼舉告的白守義,要不是這人舉告的時候信誓旦旦,他何故出這麼大的醜!
白守義臉色有些發僵,這僵色被身側的夏蓉蓉捕捉到了。
夏蓉蓉咬了咬唇。
她原本是害怕的,以為今夜陸曈會被官差帶走,屆時她必要承接杜長卿的怒火,但許是因為有白守義分擔怒火,她這害怕也不是那麼真切。
但院子裡的梅樹下,挖出來的卻是半塊死豬。
怎麼可能是豬呢?
明明昨夜裡,她將眼睛緊緊貼著窗縫,深秋的風聲靜寂,她聽見陸曈與丫鬟說話,模模糊糊中,有「屍體」二字格外清晰。
那一夜陸曈身上縞色鬥篷在燈下泛著斑駁血跡,那鬥篷現在成了包裹著豬頭的布帛,血色比那一夜更多、更深,幾乎要將布帛全然浸溼,看不出白色。
不對,不對!
夏蓉蓉忽地一怔。
戴三郎說,他是昨夜殺的那頭豬,可陸曈的鬥篷帶血,已經是前日的事了!
她在說謊!
夏蓉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杜長卿的袖子,指著面前人,聲音因激動有些發抖。
「她在說謊!我是前夜看見她從外面帶回了血衣,而不是昨夜。這根本不是一件事!她故意混淆你們視線,她真的殺了人!」
申奉應有些懷疑,陸曈卻神色自若,望向夏蓉蓉平靜開口:「夏小姐是否做夢亦或是看錯了,口口聲聲說我殺人,如今樹下的是豬肉,床下的是豬頭,你要是能搜出別的血衣也行……光憑一張嘴,恐怕不能替我定罪。」
「亦或是……夏小姐對我有什麼不滿?」
夏蓉蓉一滯。
她哪裡來的證據?所有的證據都已被陸曈抹去,那件血衣,要麼被她換掉,要麼早被她淋透豬血,什麼都辨不出來。
眼看著連白守義看自己的目光都越來越懷疑,夏蓉蓉心中又氣又急,委屈得要命。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面前的陸曈一定是殺了人。這個看似清冷柔弱的女大夫,在無人的深夜裡,會露出一種旁人難以窺見的冷漠神情,就如那一夜她毒死那隻無辜的兔子一樣——
兔子!
夏蓉蓉神情一震,不顧在場眾人,急切喊道:「我沒有騙人,是你騙人,你根本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我親眼看到你毒死了一隻兔子,我記得很清楚,那隻小兔子眼週一圈黑色絨毛,可愛活潑得很,但你卻在廚房裡餵它吃了毒藥——」
「兔子?」
陸曈疑惑看向她,隨即默了默,緩步走到了院中角落。
角落裡放著一大隻竹筐,裡頭絨絨擠著一堆毛團,陸曈看了看,然後伸手從其中拎出一隻,抱在懷中。
「是這隻嗎?」
夏蓉蓉一怔。
兔子眼圈烏黑,絨絨臥在她懷中,乖巧又溫順。一片秋光掠過老牆,盛京萬里冰涼,女子站在熒熒燈色中,秋風捲起她的素羅裙裾,發間桂枝芬芳,似雪山的潭,寒潭的月,月中的仙娥。
她平靜地、微笑著開口。
「夏小姐在說什麼瘋話,這隻兔子,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夏蓉蓉面露震驚,忍不住倒退兩步。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她分明親眼看見那隻兔子七竅流血,一命嗚呼,怎麼可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此地?
可是夏蓉蓉又看得清楚,這確實就是那隻兔子。杜長卿買回兔子後,都是由她和香草去餵食,這隻兩眼烏黑的兔子生得最是有趣,她很喜歡,時時抱著把玩。
只是後來那一夜在廚房撞見陸曈毒殺兔子後,夏蓉蓉心中害怕,便交由香草去餵。
她看向香草,香草也面色茫然,顯然在此之前也沒發現什麼時候多了這隻兔子。
她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夏蓉蓉抬眼看向陸曈,一瞬間寒意沁入骨髓。
陸曈是買了只一模一樣的兔子?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難道今夜醫館裡的一切,都盡數在她掌握之中嗎?
申奉應已厭倦了這一出明爭暗鬥的戲碼,又看今夜只怕再也審不出什麼有意義的功勞,頓覺乏味又丟臉,連帶著連舉告人白守義也遷怒上了。
他忍著對白守義的不滿,走到裴雲暎身前,有些赧然地開口。
「看來今夜是鬧了出誤會,都是下官不是,沒查清楚就貿然搜人,耽誤小裴大人特意走一趟醫館送手令,下官實感慚愧……」
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
「不耽誤,司裡晚上無事,託申大人的福,今夜一波三折,也算解了乏味。再說,也不算一無所獲。」他看一眼站在院中的女子,她又藏到簷下的暗影中去了,難以窺見情緒。
申奉應鬆了口氣,這位殿帥大人不生氣就好。
銀箏笑著上前,道:「也都是我們做得不好,才會引出這一連串的誤會。大人們都是替我們安危著想,才會如此謹慎負責,勞煩大人們白跑一趟,才是我們的不是。」她將一個荷包塞到一個鋪兵手中,「眼下太晚,西街的茶水鋪都已關門,各位拿著去城南喝些茶水,也算是我們心意。」
申奉應目光一動,忍不住多看了銀箏兩眼,這醫館別的不說,丫鬟倒是挺懂事的。
他招呼手下:「回去吧。」正欲離開,外頭忽然又匆匆跑進一位鋪兵。
「大人……大人……」
「又怎麼啦?」
「望春山腳發現一名無名男屍。」
「咦?」申奉應腳步一停。
真是邪了門了,平日裡屁事沒有,軍鋪兵屋一群混吃等死的飯桶,今夜倒是熱鬧得很,怎麼,突然醒了神,打算好好上差,大展拳腳了?
他道:「什麼時候死的?仵作去看了沒有?」
「正趕往望春山,去的兄弟們傳回消息,那人是自己拿石頭捅穿了喉嚨,看起來像是自戕,不過……」
「吞吞吐吐的,不過什麼?」
鋪兵看了一眼一邊的裴雲暎,有些為難。
裴雲暎側目:「怎麼?」
鋪兵咬牙,道:「不過在那具無名男屍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上頭繡著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殿前司禁衛?
申奉應嚇了一跳,這怎麼和殿前司又扯上關係了?
「啊,」身後傳來女子驚呼,「原來是殿前司的人?」
裴雲暎唇邊笑意斂盡,冷冷朝她看去。
陸曈向前走了幾步,越過那道簷下朦朧的燈影,美麗無害的臉全然顯露出來。
「難怪裴殿帥要這麼著急上醫館拿人了。」
月光落在她身上,將那張白雪似的臉照得如玉皎潔。她微微仰頭看著他,分明是驚訝的語氣,唇角的笑容卻嘲弄又挑釁。
「原來……」
「是賊喊捉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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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6:17 PM
第83章 舊疾
燈火無言,姍姍月影輕移數尺窗紗之外。
陸曈站在廖颯秋聲裡,直視著眼前人。
這位小裴大人笑起來時眉眼總帶幾分明朗的風流氣,不笑時,輪廓就變得鋒利起來。冷薄月光給他深緋色的官服渡上一層冷澤,連看過來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沒有半絲溫度。
申奉應啞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心中叫苦不迭。
剛才還誇這小醫館的人蠻懂事,怎麼一瞬就變得如此沒有眼色?
什麼叫「賊喊捉賊」,這話說得多難聽?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證現在落到了殿前司的頭上,那他這個軍巡鋪究竟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當這麼多人的面,顯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當然,他本來也很怕。
但萬一哪個嘴碎的回頭要把這事說出來,他日後還能不能在盛京繼續混了?
申奉應心中這般百般糾結著,偏那位年輕的女大夫還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
申奉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頭的杜長卿本就對今夜這一遭胡亂指控滿腹怨氣,見陸曈開口,立刻順勢拱火,嘴裡嚷嚷道:「別人一舉告我們醫館,什麼證據還沒有呢,大人先帶人來醫館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邊連屍體罪證都找到了,大人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這叫什麼?」
「哎唷,」他大聲嘆氣,「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吳秀才那句詩寫的什麼來著?什麼苗什麼蔥?什麼高什麼低?」
陸曈:「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啊對對對!人家就是那個山上苗,咱們就是那個地上蔥唄!」
申奉應:「……」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申奉應臉都綠了。
人人都知道就因為貢院裡吳秀才的那樁案子,整個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詩跟催命符一樣,就這幾日,不知道牽連了多少官員下馬。朝中除了御史臺,現在人人聽到這詩就害怕,生怕什麼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
好傢夥,他不過就是按舉告來拿個人,怎麼就輪到他也被扣這帽子了?
什麼破醫館,一群刁民,沒一個會看眼色的!
申奉應騎虎難下,正絞盡腦汁地搜尋一個理由,就聽見裴雲暎開口:「走吧,申大人。」
他一愣:「殿、殿帥?」
這可牽連到殿前司了,眼下整個盛京官場已經夠亂,這時候殿前司出事,裴雲暎這個指揮使也會有麻煩。
裴雲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錯覺。
「既然出了人命,又與殿前司有關,自然該去看看。」他輕描淡寫道:「我同你一道。」
話雖是對著申奉應說的,目光卻是盯著陸曈。
陸曈雲淡風輕地與他對視。
申奉應卻是鬆了口氣。
裴雲暎要跟著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處置,怎麼處置,都由裴雲暎做主。這樣日後出了事有人問責,他也能理直氣壯地推說與自己無關。畢竟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而他申奉應什麼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這間醫館東家說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蔥,啊呸,地上松。
申奉應招呼身後鋪兵們:「弟兄們都別挖了,現在隨我去望春山一趟!」
鋪兵們紛紛收拾整理行裝,滿院狼藉,陸曈正靜靜看著,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擋住面前的光。
陸曈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帶,佩銀刀,眉眼如珠玉生輝,月光如水漫過他豔色衣袍,教人無端想起陸謙當年進學時學的題詩:
落日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可惜教人在秋風中等待的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卻無法激起她半分心動,只有警惕。
陸曈默默地想。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在聽見「段小宴」這個名字時,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厲,就再也看不出別的情緒起伏了。
哪怕他此刻已經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
她收回心中思緒,重新望向裴雲暎:「大人還有何指教?」
裴雲暎低頭看著陸曈,倏然輕笑一聲,唇角梨渦在燈色下若隱若現。
「今夜打擾了。」
「陸大夫,」他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我們後會有期。」
那頭的申奉應在催促鋪兵們趕緊行動,卑躬屈膝地擁著裴雲暎出去了,臨走時,還狠狠剜了一眼在一邊神色不定的白守義。
舉告的時候說得斬釘截鐵,害得他還以為今夜真有什麼大收穫,結果就這麼白忙一遭。醫館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這樣互相詆毀誣陷,等這事一過,他非得去醫行告狀,讓醫行那幫庸醫好好管管這街上的醫館!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悄無聲息。
頃刻間,滿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地上還有半塊血淋淋的豬屍躺著,過來幫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陸曈,好心提議:「陸大夫,這豬你還用得上嗎?要用不上,我就幫您先搬走,雖然天涼了,但這麼大塊豬肉,放一晚也會有味兒。」
戴三郎對陸曈很是熱心,對他來說,陸曈是救命的活菩薩。要不是陸曈做出「纖纖」,他哪有如今這樣矯勇健壯的身體,更別提得到孫寡婦的青睞。做人應得感恩。
陸曈對他低首:「多謝戴大哥。」
戴三郎忙擺手:「小事,不用說謝。」言罷,走到院中樹下,將那張裹豬的袋子重新紮緊,矮身一甩,豬肉被輕鬆扛起,他又順手將那顆還沒開始爛的豬頭也提上,大步出了醫館。
他走後,白守義也對杜長卿拱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小杜掌櫃,既然只是誤會一場,白某也就先回去了。」
杜長卿一言不發,只盯著他冷笑。
白守義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無功而返,假意羞慚地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館,連哀哀望著他的夏蓉蓉也不顧。
夏蓉蓉眼睜睜看著白守義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對這一地狼藉,頓時眼睛都紅了,下意識望向杜長卿:「表哥……」
今夜事情會弄成如此地步,實在超出夏蓉蓉預料。
一開始她想著,雖然杜長卿最後可能會因為她與白守義私下來往生氣,可事關人命,她幫著杜長卿看清陸曈的真面目,杜長卿最終會理解她的好心,畢竟這也是為了醫館好。
但沒料到最後,陸曈安然無恙,她成了笑話,連原本「將功贖過」的那個「功」也沒了,於是她與白守義的那點聯繫,就變得罪無可恕起來。
「表哥……」
「不用說了。」杜長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
夏蓉蓉一愣,含在眼裡的淚水都忘了流下去。
杜長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
她認識杜長卿多年,這個表哥的性子夏蓉蓉瞭解極了,心軟耳根子也軟,若非如此,怎麼能心甘情願被她爹娘當肥羊薅了這麼多年仍毫無怨言。
但他竟然這般毫不留情地趕她走?
香草見夏蓉蓉被杜長卿的無情震得愣在原地,忙開口道:「表少爺,今夜誤會一場,小姐也是擔心緊張醫館出事才會如此行事,您千萬不要誤會。」
但今日的杜掌櫃沒有往日好說話。
杜長卿站在階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主僕二人,語氣有些陰陽怪氣。
「誤會?沒有誤會,一家人哪來的誤會。表妹既然都已經和杏林堂的白掌櫃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譜的依仗,我這個做表哥的,總算能放心了。」
「而且這幾日又收了些新藥材,庫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間騰出來放藥正好。」
「明日你搬出醫館,我這地方廟小,容不下表妹這尊大佛,表妹還是另擇高枝的為好。」
「表妹,你說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自小沒吃過什麼苦頭,何曾被人這般不留情面地說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不顧院中其餘人,埋頭奔進了自己屋裡。
香草急得跺腳,趕緊跟了進去。
院中人剩得更少了。
杜長卿不顧躲在屋裡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陸曈。
「好了,都說完了,現在來說說你,陸大夫,看你嚇得臉都白了,今夜到底怎麼……」
陸曈拿著燈,轉身進了屋,「砰」的一下關上門,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說吧」。
杜長卿手裡還提著燈籠,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陸曈摔了門,指著門氣道:「你看她什麼態度!」
銀箏來打圓場:「杜掌櫃,我們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這樣驚嚇,應該好好休息,有什麼要問的明日再問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打掃院子,忙得很哪。」
杜長卿被堵得說不出話,一邊的阿城也勸他先回,遂哼了一聲,悻悻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站在陸曈屋前,輕輕敲了敲門。
「姑娘?」
屋裡的燈滅了,須臾,傳來陸曈平靜的聲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銀箏對陸曈的話從來都是照做,再聽陸曈聲音並無異樣,便應了一聲,提著燈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離開了,月光重新變得冷薄。
確定無人後,陸曈才鬆開手,放開努力壓抑住的痛苦呻吟。
從她的額頭處,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幾近透明,那副從來都挺著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彎了下去,她捂著胸口,終於沒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沒了力氣爬起來。
舊疾又犯了。
她這毛病,一年總要犯個兩三次。剛剛在小院裡與裴雲暎對峙時,她就已經快撐不住了,
只是那時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於是強行忍著,咬著唇讓血色充沛,一面忍著劇痛,一面還要不動聲色與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鋪兵們後,杜長卿要與她交談時,她才會毫不猶豫送杜長卿一個閉門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餡了。
從心口處蔓延出劇烈的疼,這疼痛宛如活的,從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亂遊走,像是有人拿著刀片將她骨肉一片片剝開,又像是腹內長出一隻巨掌,將她五臟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陸曈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縮成一團,緊緊咬著牙不讓聲音逸出唇間。長髮被汗水打溼,一綹貼在臉頰。
滿地都是鋪兵們胡亂搜查弄亂的狼藉,桌上的宣紙被扔的到處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滿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現了一道人影。
人影緩緩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紅襖兒,白綾細摺裙,面薄腰纖,衣裙窸窣。
她從開滿紅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來,手裡提著的雕花燈籠照亮泥濘雪地,在夜裡像墳間一片微弱螢火。
陸曈喃喃:「芸娘……」
婦人低眸看著她,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又詭異。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裡去?」
……
那是陸曈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決定逃走。
年幼的陸曈既適應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氣,也無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讓她試藥帶來的痛苦。在某一個夜裡,當她又一次熬過新藥帶來的折磨時,汗涔涔的陸曈躺在地上,望著窗外那輪皎潔明月,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這個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藥時,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間小屋裡,只有陸曈一人。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摸索出一條安全的路線,又準備了足夠的肉乾與清水,以為自己已有足夠的耐心與謹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後,陸曈背著包袱,也跟著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縣了。蘇南離常武縣還有一些距離,她沿途想想辦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長日久,總能回到故鄉。
陸曈逃走的那天,是個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積雪剛剛消融,漫山紅梅如血,花氣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著已到山腳,山下的小鎮近在咫尺時,胸腔卻突然開始泛出疼來。
這疼痛起初並不厲害,但漸漸地變得無法忍受起來,她蜷縮成一團,痛得在地上翻滾,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陸曈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芸娘出現了。
芸娘提著一盞燈籠,從山上下來尋她。
她站在階上,低頭看著階下痛得狼狽的陸曈,燈色照亮了芸娘的臉,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語氣比平日裡更溫和,神情像是從未察覺她逃走的事實。
她笑盈盈問:「小十七,你怎麼在這裡?」
陸曈呻吟了一聲。
婦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訝然開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嗎?」
她那時太疼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幾乎要將唇要咬破。
芸娘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像一個擺脫不了的詛咒。
「當年你將自己賣給我,換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債務未清,怎麼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裡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後的泥土比冬日還要更冷,彷彿能滲到人心裡。
陸曈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於是艱難開口:「對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嘆息一聲。
她說:「當初你我約定時,已經說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陸曈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嗎?」
倘若之前的陸曈還不明白,那麼在那一刻的她應當已經明白了。
她無法離開落梅峰,芸娘也不會允許她離開。芸娘是天下間最好的醫者,也是這世上最高明的毒師,早在陸曈不知道的時候,芸娘就已對她下了毒,她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小女孩向前爬了兩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乾和乾糧,她爬到女子腳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見那般哽咽著懇求。
「芸娘……我錯了……我不會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這裡。
她得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見到爹娘兄姊。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謀算將來。
山間春雪半化,紅梅玉瘦香濃,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饒有興致地盯著她許久——如過去無數次那般。
她蹲下身,將雕花燈籠放到一邊,掏出絹帕,輕輕替陸曈拭去額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諒你,小十七。」
「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日後別再想著逃走。」
她認真地、如一位年長的師父般耐心對她教導。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開,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紙窗,留下一幅綽約剪影。
滿地狼藉裡,陸曈仰躺在地,渾身上下被汗浸得溼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無聲地誦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會熬過去的,所有的痛都會熬過去。
這麼多年一貫如此,沒什麼不同。
小院裡隱隱傳來女子低聲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裡同香草哭訴。
於是小屋裡那一點點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0 PM
第84章 詐屍
晨光熹微。
秋日寒霧正濃。
一夜風過,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爪子踩得滿地金黃落葉窸窣作響。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內廷物料庫送來的月團米酒堆在殿帥府門口的空地上,屋子裡,裴雲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側圓臉圓眼的少年沒了往日機靈,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
昨夜軍鋪兵屋中收到舉告,說望春山山腳發現一具陌生男屍,死者看樣子像是自己用石頭捅破咽喉,失血過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
荷包精緻,繡著戲水鳧鴨栩栩如生,也繡了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趕去望春山和軍巡鋪屋的那些人會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禮部官員勾串考生受賄一案尚未塵埃落定,沒人想在這個節點觸聖上黴頭。
不過雖有疑點,仵作卻並未在死者體內查出什麼不對。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將周圍一切衝刷乾淨,連半塊腳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殺了人,那這般處理乾淨的後續實在正合他意,但對被冤枉的段小宴來說,雨水、自戕,反而給他增了不少欲蓋彌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隻荷包,暫且也沒發現別的證據。畢竟死者劉鯤只是雀兒街一家麵館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與劉鯤無冤無仇,往日連面都不曾見過,實在沒有理由殺人。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著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為什麼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曈偶遇於范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雲暎曾懷疑荷包被陸曈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為裴雲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曈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隻荷包幹什麼?
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曈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曈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雲暎面前說了陸曈無數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麼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於言表,像極了院裡那隻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雲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床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屍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眾人看的一齣戲。
其中轉折迂迴,不過是為了最後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屍。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雲暎低頭,拿過案頭一隻狻猊鎮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為人證出現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齣戲的觀眾。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曈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後會出現的一幕。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佈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屍體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到最後,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係,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裴雲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為陸曈說話,裴雲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
段小宴語塞。
裴雲暎頓了頓,將狻猊鎮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
裴雲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曈。」
「哎?」
裴雲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後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裡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屍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為首的詩社眾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於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裡,最好有數位男子於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裡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後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於是眾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裡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簷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捨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為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捲著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後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為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於最後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眾人紛紛睡著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覆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著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著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著的花布中,隨意散著些雲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著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裡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於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
他以為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牆發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為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為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彷彿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麼聽著像是從棺材內發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眾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兇宅。
荀老爹枯樹般的面皮顫個不停,抖著嗓子勸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過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經下了昭獄,你好好的投胎,下輩子做官做少爺,苦盡甘來,不要迷戀人世……」
抓撓的聲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著頭皮繼續開口:「你要是實在想不開,非要變成厲鬼,也別找錯人……冤有頭債有主,咱們都是來幫你的,你的棺材我還出了一份錢呢……」
他絮叨的聲音吵醒了一邊的胡員外,胡員外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語的說什麼?」
荀老爹沒搭理他,一雙眼睛發直地盯著前方,兩腿抖個不停。
胡員外狐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頭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靈堂中央,棺木蓋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一隻手正搭在棺木邊緣,像是要從裡頭坐起。
像是感受到靈堂中二人的恐懼,下一刻,一張臉出現在二人前。
吳秀才戴著嶄新的綢緞方巾,穿著新做的大綠圓領繡元寶壽衣,一張臉被塗得紅紅白白,看著他們二人,幽幽開口。
「胡……」
一聲慘叫響徹吳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詐屍了——」
……
吳有才詐屍的消息傳到仁心醫館時,杜長卿正在小院裡掃地,昨夜鋪兵們將醫館弄得亂七八糟,還得他們自己善後。
阿城站在他面前,興奮得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同杜長卿比劃。
「……說是牛頭馬面勾走了吳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著他脖頸將他拉去地府,十方閻君叫判官送來案卷,升堂鼓一開,發現吳大哥一生忠厚,埋頭苦讀,孝悌為先,一件壞事也沒做過嘛。原來是陽壽未盡,誤入閻殿,就叫小鬼又將他送了回來。」
杜長卿聽得皺眉:「這話是吳秀才自己說的?」
阿城猛點頭:「可不是嗎?可見陰司的閻君確實善惡分明,不冤枉一個好人!如今就因為這事,城隍廟的香火都旺了好多,東家,咱們要不也去上幾柱?」
這話聽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長卿扭頭喚陸曈:「陸大夫——」
阿城拉住他:「東家忘了,陸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買東西了嗎?」
杜長卿語塞。
陸曈的確一大早就出了門,昨夜那些鋪兵們進了陸曈的屋子,把屋子裡的紙筆扔的到處都是,砸壞了不少器皿。
陸曈平日寫方子還要用紙,早上和銀箏出門說去紙墨鋪中轉轉。
當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為了避開杜長卿趕夏蓉蓉出門的場景。
杜長卿早上將夏蓉蓉送走了。
臨走時,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與他認錯,還說要親自與陸曈道歉,被杜長卿拒絕了。
杜長卿打小就認識夏蓉蓉,這些年,對她那些無傷大雅的私心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世上,誰都有私心,為自己多考慮一些不是錯。
但夏蓉蓉錯就錯在和白守義私下聯手,這犯了杜長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與他自小相識,就應該清楚白守義在對付仁心醫館的時候,使出來的那些醃拶手段。夏蓉蓉背著他和白守義私下往來,就是連同外人一起對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絲將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夏蓉蓉抹著眼淚,站在馬車前哀哀望著他,試圖喚起他過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們從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歲時你生病,杜家沒人察覺,我娘夜裡替你去請大夫,照顧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紅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經長大了。」
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當年他是杜家的少爺,能給夏蓉蓉玩具、脂粉、銀錢,但也僅僅止於此,如今的他只是個破醫館的小東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給不了。
香草扶著夏蓉蓉上了馬車,他給了夏蓉蓉一筆錢,足以讓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於夏蓉蓉之後是要繼續留在盛京還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長卿將手中掃帚一扔,望著遠處的長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薩,哪顧得上所有人。
仁心醫館,有陸曈一個活菩薩就夠了。
……
仁心醫館的活菩薩,此刻正與銀箏走在街市上。
昨夜鋪兵們一番搜砸損毀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長卿也覺陸曈受了驚,乾脆允了她一日假,讓陸曈和銀箏自己外面逛逛,採買補充一些醫館要用的東西。
明日中秋,城內街市格外熱鬧,到處是人。瓦坊中搭起戲臺,正唱得圍觀眾人流連忘返。
銀箏走在陸曈身側,手裡提著剛買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視線在她臉上猶疑幾番。
陸曈問:「怎麼?」
銀箏一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陸曈天生麗質,唇紅齒白,平日在醫館從來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卻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層胭脂。
胭脂是杜長卿送的,說是明玉齋上個月出的新貨,花了他小半貫錢。杜長卿嫌陸曈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還素,讓陸曈一個年輕姑娘偶爾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結果陸曈轉頭就鎖進箱籠裡了,還是銀箏又偷偷給拿了出來放在妝檯上。
沒料到今日被陸曈用在了臉上。
陸曈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銀箏忙擺手,笑道:「好看得很!」
這話不假,陸曈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裡看著冷冷淡淡,又不愛打扮,麗色免不了被掩蓋幾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黃地長安竹紋羅棉布裙,髮辮間點綴幾叢鮮桂絨花,雪膚烏髮,柳眉杏眼,唇間淺淺嫣紅淡抹,勝過蘭秀菊芳。
銀箏心想,這樣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醫館做館行醫,這個年紀待字閨中,只怕提親的人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正想到這裡,身側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前方。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朱色大門外,原本垂在簷下精緻的雕花大燈籠已全被扯了下來,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條如兩條輕飄飄又沉重的鎖鏈,緊緊鎖住大門。門樑處,半塊金色牌匾斜斜掛著,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砸落下來。
好似不久前這裡還是那張豪奢氣派的朱戶大門,不過幾日,蕭條破敗,人煙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兇宅。
陸曈垂眼。
這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府邸。
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獄,家眷連同一乾親戚都遭牽連,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雖如今刑獄司此案還未出結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聽就知如今范家情況不容樂觀。
連禮部侍郎都求助無門,何況他一個審刑院的詳斷官,官場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范正廉此番兇多吉少,這另外半塊牌匾倒下,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曈仰頭看著范家的牌匾,出了一會兒神,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陸大夫?」
銀箏與她同時一怔,旋即回頭。
離范府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名高大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臉色憔悴又疲憊,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意外。
陸曈目光閃了閃,道:「祁錄事。」
是那位審刑院錄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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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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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7 06:20 PM
第85章 沉舟
范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曈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麼在這?」
仁心醫館的醫女曾在之前數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過些時日將她納為己用。誰知獸慾還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女大夫了。
陸曈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託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
祁川目光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
「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曈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女子換了個說法:「范大人出事,聽說一乾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受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身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入獄,偏他這個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麼些年,他為范正廉代理公務,為范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范正廉的仕途隱秘,他竟一點都沒插上手。
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許多秘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絲半點的秘密。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范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並無實權的錄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遠只是那個在族學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後的賤僕。
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後竟什麼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畢竟他來了盛京後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處,兩個灰衣稚童在范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粉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裡頭放上一隻折好的紙船,又捉了兩隻螞蟻當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沒事。」
陸曈點了點頭,像是替他鬆了口氣。
「那就好。」
她默了默,又抬起頭望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昇嗎?」
祁川訝然:「什麼?」
女子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陞遷,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嗎?」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貼身侍女翠兒打趣說,來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於他,祁川並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於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女愛。不過是因為范正廉對這位女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身卑賤的陸曈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情。
眼下聽陸曈這般關心他的事情,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並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身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於現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曈望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范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裡。」
她說得輕柔,神情亦帶幾分未經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於現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麼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麼,他為九兒進學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范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精心準備的土產轉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醃貨」。
九兒進不了官學,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學,日後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後,盛京官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在一般,禮部考官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盛行,九兒會不會成為當年的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
這世道,做奴才就註定被人欺負,誰有權勢,誰就做主子。
陸曈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范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受牽連,但與范家牽連甚密,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
她語調關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汙才行啊。」
祁川站在范府門口,眸中神色變幻。
當年范正廉下場時,他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情深入,未必不會被人扒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年替范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入昭獄,連帶九兒也成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范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陞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少時范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九兒……
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動了動。
「多謝陸大夫關心。」
陸曈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她道:「我只是希望祁錄事能多為自己想想。」
銀箏促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
陸曈低頭,同祁川告別:「祁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祁川頷首。
陸曈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范府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小孩兒面前盛水的瓦片被這麼一撞,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那張白紙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軟軟地往水裡倒去。
陸曈扶住差點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緊緊抱在懷裡的瓦片。
瓦片水波蕩漾,紙船禁不住水,漸漸往裡沉去,兩隻螞蟻急得四處亂爬。
她站直身,望著瓦片中的螞蟻輕聲提醒。
「船快沉了,不趕緊逃嗎?」
祁川一震,下意識回頭看向她,她卻渾然未覺,接過銀箏手裡的包囊,繼續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
……
直到走入街市許久後,銀箏回頭去看,還能看到男子立在范府門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
她轉過臉,小聲問身側人:「姑娘,他真的會舉告范正廉嗎?」
陸曈笑笑。
「或許吧。」
祁川做范家忠僕做了多年,范正廉表面對他寬宥,實則卻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讓他仕途一輩子止步於此。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祁川還有個兒子。
就如她的表叔劉鯤會為了兒子的前程鋌而走險、出賣親人一般,祁川也會為了後代的榮華,將范正廉當作交換的籌碼。
祁川從幼時就跟著范正廉,雖然表面上,范正廉一些隱秘事件並未過祁川的手,但聰明如祁川,未必就沒有范正廉的把柄在手上。
若是祁川能在范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當然最好,若是他不能……
她也有其他法子讓范正廉翻不了身。
銀箏見陸曈心有主意的模樣,沒再多問,只笑道:「那咱們現在回醫館?」
陸曈正欲回答,忽而神色一動,驟然回頭。
銀箏愣了愣,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所及處,街巷熱鬧,茶坊酒肆前遊人不絕,遠處小巷口有賣字畫的拉著旗子正賣力吆喝。
「怎麼了,姑娘?」
陸曈皺了皺眉,一絲微妙的不安從心頭浮起。
她頓了一會兒,道:「時候還早,逛逛再回。」
銀箏雖心有疑惑,但這疑惑並未持續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處處都是熱鬧。她們來盛京後,大多時候都守著醫館鋪子,出門的時候很少,難得來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
「也好。」銀箏拉著陸曈在一處雜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瞇瞇開口,「反正杜掌櫃今日準了一日假,姑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權當放鬆一日。」
盛京坊市繁華,玩樂比之常武縣和蘇南不知豐富幾何,街上到處都是雜藝百戲,雖比不得城南一眾酒樓奢侈豪華,市井之中的煙火氣反倒更叫人流連。
整整一日,銀箏跟著陸曈腳步未歇,先是看過雜劇,又去瞧了手藝人踏索,接著坐觀影戲,然後吃了南食店的魚兜子和煎魚飯,順帶喝了沙糖菉豆,最後還去看了珠子鋪,雖然什麼都沒買。
待歸家之時,天已然全黑了下來。
銀箏玩鬧了一日,高興得雙眸發亮,提著大包小包與陸曈邊走邊說笑。
「姑娘,盛京果然比蘇南好,蘇南可沒有這麼多雜戲,難怪那些人擠破頭也要來皇城,這地方除了東西貴些,哪哪都好。」
等了片刻不曾聽到陸曈回答,銀箏側首,瞧陸曈神色未見幾絲輕鬆,反而眉頭輕蹙,目光似有幾分不寧。
她提醒:「姑娘?」
陸曈回神:「怎麼?」
「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
陸曈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銀箏點頭:「今日在外走動了一天,等會回去梳洗後早些休息,杜掌櫃說明日十五,鋪子裡一起過節,恐還得早起才是。」
說話的功夫,鋪子已近跟前。醫館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灑下一片秋日清寒。
杜長卿早帶著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長卿給陸曈準了一日假,索性也就沒了開舖子的心思,把昨日鋪兵們弄亂的院子掃灑乾淨後就關門走人了。
銀箏掌起燈燭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櫃幹活幹得倒是不錯,院子掃得比我還掃得乾淨。」
陸曈瞥一眼院裡,昨夜裡梅樹下被翻亂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蓋上鋪平。臺階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長卿掃過地後還灑了層清水,清水還未全乾,青石板在燈燭下泛著淡淡溼痕,襯得秋夜越發幽冷靜謐。
最靠外的那間屋子,門敞開著,裡頭一片漆黑——夏蓉蓉主僕已經走了。
從前這個時候,香草該去院子裡餵兔子了,偶爾遇見了,還會與他們打個招呼。
銀箏望著那間空屋,嘆了口氣。
「從前在的時候覺得多了個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覺得院子裡怪冷清的。」話一出口,忽又意識到什麼,忙補充,「不過走了也好,咱們平日裡在院子裡走動做藥,多兩個人也不方便。」
陸曈沒做聲。
她確實是故意趕夏蓉蓉走的。
夏蓉蓉因杜長卿的事,總是讓婢女香草明裡暗裡注意陸曈,倘若陸曈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這也無傷大雅。
可惜陸曈要做之事,並不能為人知曉。
後來她無意間瞥見夏蓉蓉腕間那方昂貴的玉鐲,心中有了猜測,銀箏又悄悄跟著她們,發現她們二人與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暗中交談。
白守義與仁心醫館齟齬已久,既與夏蓉蓉一拍即合,陸曈索性就將計就計。
杜長卿耳根子軟,但對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惡痛絕,夏蓉蓉與白守義搭上關係,縱然杜長卿再念舊情,此事過後也只會忍無可忍。
果然,杜長卿將夏蓉蓉「請」了出去。
陸曈垂眸。
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夜裡「埋屍」叫夏蓉蓉看見,故意放任夏蓉蓉傳遞錯誤的消息給白守義。
故意撿到段小宴的東西卻不還給他,又故意把荷包遺落在劉鯤的屍體上。
殺人、陷害、污衊、做戲……
樁樁件件,都是她故意為之。
「銀箏。」她忽然叫銀箏名字。
「怎麼了,姑娘?」
陸曈轉身,走到銀箏身邊,附耳低聲了幾句。
銀箏驀地一震,驚訝看著她。
陸曈微微點頭,銀箏咬了咬牙,看了小廚房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一轉身出去了。
待銀箏走後,陸曈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燈走進小廚房。
小廚房中一個人也沒有,臺上、地上堆積著竹匾曬好的藥材,一進去,濃濃藥味撲鼻。
夏蓉蓉走後,前方的空屋可騰出來重新存放藥材,待過幾日,廚房會更寬敞一些。
陸曈把燈燭放在案臺上,彎腰從案臺地下拖出一隻大竹筐來,竹筐裡裝滿乾草,她伸手,從裡頭掏出一隻黑色瓷罐。
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體漆黑,沒有半分花紋,她打開瓷罐蓋子,微微屈身,對著瓷罐伸出手,似在仔細觀察。
院中無人,銀箏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燈火從廚房小窗隙透出一點暈黃。從廚房門口看去,女子背對著門口,不知做什麼做得仔細,只能從側影處看見那尊漆黑瓷罐,在夜裡像個混沌的夢。
她在廚房呆了一會兒,約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身,拿起一邊蓋子蓋緊瓷罐,又如方纔那般將瓷罐放進竹筐,拿乾草細細掩蓋,直到掩蓋得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才把竹筐推回了案臺下。
做完這一切,陸曈就重新拿起一邊的燈燭,離開小廚房,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門關上了。
小院裡最後一絲亮光隱去,只有薄雲遮蓋的月亮灑下一片灰淡的光,漸漸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個黑影從牆頭掠了下來,如一片雲般,飄進了漆黑的廚房。
小廚房門未關,外頭一點月光溜了進來,把四週一切照得不甚清楚。
來人小心走進廚房,站到了陸曈方才站過的案臺前,悄無聲息彎腰,一點點從其中抽出那隻擠滿乾草的竹筐。
他用力扒拉幾下,很快摸到冰涼的一角,於是摸黑伸手,從裡頭抱出一隻漆黑瓷罐來。
瓷罐看起來沉重,抱起來卻很輕,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來人就地坐在地上,猶豫一下,用力撬開罐子的口蓋。
口蓋縫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蓋被猛地拔起。
「嘶——」
一抹黑影閃電般從罐中彈出,狠狠一口咬在來人手臂上。
驚叫聲到嘴邊驀地被嚥下,猝不及防被襲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物被用力一揮,重重摔向遠處,在門口處緩慢動彈。
微薄月光從門外掠進一點,照亮了門前那團麻繩一般彎曲軟綿的物事。
一條蛇。
竟是一條仍在蠕動的、氣息奄奄的黑蛇。
來人怔忪一下,忽聽得門外有腳步聲響起,神情驟然一凝,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老舊的木質廚門被推動,在靜謐夜裡像酸動的牙齒搖搖欲墜,聲音也帶著破朽。
「吱呀——」
「吱呀——」
輕輕晃動著,終於被全然推開。
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廚房。
女子擎燈站在門前,夜風從院中吹來,吹得她手中黯淡燈火搖搖欲墜,裙角飄搖若浮雲,一雙清眸漾起淺淺波紋。
「段小公子。」
她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圓臉少年,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森然。
「你在找我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1 PM
第86章 威脅他
秋日夜冷清。
廚房裡燈火微弱,像星火細浪,下一刻就要吞沒於洶湧夜色裡。
女子站在門前,山茶黃色的衫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鬢邊簪花鮮嫩欲滴,看著眼前人慢慢開口。
「深夜無故自闖民宅,連張面巾也不戴,真是膽大妄為。」
她頓了頓,看著對方因驚駭越發顯得圓圓的眼睛,繼續道:「若非舊識,我還以為,醫館今夜是進賊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段小宴嚥了口唾沫,兀地生出幾分心虛。
「陸大夫。」
還不等他想好找個什麼合適的理由騙過眼前人,就聽身前人平靜發問:「跟了我一日,不知段小公子有何貴幹?」
段小宴臉色一變,猛地看向陸曈。
她怎麼知道!
今日一早,裴雲暎出門去了,段小宴經昨夜望春山男屍一事,心中悶悶不樂,恰好今日不該他值守,遂離府打算去坊市逛逛,放鬆放鬆心情。
坊市離得不遠處是范家的府邸,段小宴路過此地,想到自己就是在此處丟了荷包,腳步不由一慢。
這一慢就撞見了陸曈在范府門口與一男子交談。
那男子段小宴並不陌生,范正廉那個倒黴的貼心手下祁川,名為心腹,實則將府上丫鬟採買管家就差奶娘的事一併給做完的萬事通。可惜空有一腔才華,到頭來還只是個碌碌無名的小錄事。
陸曈在范府門口與祁川交談。
這要是放在從前,段小宴也不會放在心上。然而昨夜剛經歷了被荷包陷害一事,不久前又聽裴雲暎警告離陸曈遠一點。段小宴如今再看陸曈一舉一動,便覺頗有深意,後手匪淺。
陸曈與祁川沒說幾句話就分別了,段小宴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決定跟上陸曈。
他想瞧瞧這個陸大夫究竟是不是真有問題。
接下來一日,段小宴腿都快跑斷了。
陸曈沒有直接回醫館,而是在坊市中流連起來。段小宴猜測她或許是要與人私下相見,因此盯得格外仔細。
陸曈和銀箏看雜劇時,他雙眼瞪大,一絲不苟地盯。
陸曈和銀箏瞧手藝人踏索時,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
陸曈和銀箏在臺棚下坐著觀影戲時,他看陸曈比陸曈看戲還認真,聚精會神地盯過每一個坐在陸曈身邊的人,試圖發現陸曈與他們接應的痕跡。
陸曈與銀箏在南食店品嚐魚兜子和煎魚飯,喝沙糖菉豆時,他蹲在對街的牆角下嚥口水,盯得目不轉睛。
最後,陸曈她們去看了珠子鋪。
段小宴就不明白了,她二人什麼都沒買,居然也能看這麼久?不覺得浪費光陰嗎?
總之一日下來,段小宴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偏陸曈什麼事也沒發生。彷彿她們只是單單來街坊中閒逛玩樂而已。
段小宴不知別的女子是否逛起坊市來都有這般的好體力,反正就他看來,今日陸曈與銀箏二人玩樂下來,不見半分疲態。坊市人又多,要不是他是殿前司禁衛,若換做普通人,這樣跟不了一個時辰,保管要將人跟丟在人流中。
段小宴自認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一路跟到陸曈回醫館,本見無事發生就打算走的,誰知看她在小廚房中對著尊黑罐子流連,被勾起了好奇心,這才待人走後摸了進來。
正想著,一道細風從院外吹來,吹得他背後驀地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段小宴回神,看向陸曈。
「……你早就發現了?」
陸曈不語。
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大多時候都是她一人在山上居住。十來歲的小女孩,膽量還不及現在這般大。
怕野獸,怕蛇蟲鼠蟻,怕突然出現的天災,也怕不懷好意的惡人。
有時候清晨起來,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四週一片死寂,會有一種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獨恐懼感。她在身上藏了毒粉和剪子,預備著隨時與突然出現的危險拚命。
大概長期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對危險會有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又或許是段小宴跟蹤人的手段還太過青澀,目光又太灼熱,讓人想忽略也難。
幾乎在第一時間裡,她就發現了背後的視線。
陸曈的目光移到了段小宴的手肘間。
少年的小臂處,鮮血淋漓,模糊的血色裡,兩道尖尖的牙印清晰可見。
那是蛇的咬痕。
她在坊市中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有人緊緊隨著她,一刻也不曾離開,卻又沒有別的行動,像是在等待什麼。
對方遲遲不動手,所以她改變了主意。
陸曈彎腰,在少年驚疑的目光中,撿起門前那隻軟綿綿的長蟲。
蛇已經死了,漆黑蛇屍纏繞在她的淡黃的絹袖間,像一截死去的線攀繞鮮嫩花朵,幽暗閃著冷澤。
段小宴看著看著,覺得方才被咬過的小臂又開始腫痛起來。
陸曈伸指,指尖拂過粗糙蛇頭,輕聲開口。
「這叫七步散,是我託人尋了許久才找到的,今日一早才放了進去,沒想到被段小公子找到了。」
她看一眼段小宴小臂上的傷口,神情慾言又止。
段小宴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開口問:「七步散是什麼?」
「段小公子不知道嗎?」
「七步散是一種劇毒蛇,被七步散咬傷之人,七步之內必定魂飛魄散。」
此話一出,屋中寂靜一刻。
須臾,段小宴白著一張臉,結結巴巴開口:「說、說笑的吧,陸大夫莫要誆我。」
陸曈「噗嗤」一笑。
「段小公子怎麼嚇成這樣,世上沒有七步就讓人倒下的蛇。」
段小宴聞言,霎時鬆了口氣,正想牽起一個笑,就聽面前人繼續開口。
「一個時辰。」
他茫然:「什麼?」
陸曈看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語氣平靜無波。
「被咬到毒發,一個時辰。」
她道:「一個時辰裡沒有解藥,段小公子,閻王也救不了你。」
……
夜風清寒,簷下燈色裡,黑犬趴在院子裡,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
裴雲暎回殿帥府時,已快至亥時。
司中各處花瓶裡都插滿新折鮮桂,滿殿都是桂花芳香。明日就是十五,司裡上下公假一日,禁衛們走了許多。
今日一大早他進了趟宮,望春山男屍一事,說大不大,但要說小,卡在貢舉禮部一案中,難免教有心之人做文章。
三衙間關係微妙且不提,樞密院那頭絕無可能放下這個好機會,好在皇帝如今無暇顧及殿前司,此事也就算揭過了。
裴雲暎在屋內坐下,提起桌上茶壺給自己斟了盞茶。
茶水溫熱清苦,他喝了兩口,沒聽到往日熟悉的聒噪聲,遂問一邊侍衛青楓。
「段小宴不在?」
青楓答道:「回主子,段小宴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坊市逛逛。」
裴雲暎喝茶動作一頓。
片刻後,他開口:「何時出的門?」
「快近巳時。」
裴雲暎微微蹙眉。
段小宴巳時出門,眼下已快亥時。整整六個時辰,明日司裡十五公假,他要回司點籍名,但現在還不見蹤影。
青楓見狀,問:「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裴雲暎沉吟片刻,道:「他走前說過什麼?」
青楓搖頭:「沒有。只是看著興致不高,可能是心煩望春山男屍一事。」
望春山……
不知想到什麼,裴雲暎眸色微凝。
窗外夜幕低垂,清風吹得院中梧桐簌簌作響。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大步朝門口走去。
……
夜更深了。
小院中樹叢裡,幾隻促織低鳴。被阿城掛在簷下的夜螢早已黯淡,只有囊袋下墜著的銀色風鈴在風裡打轉。
寒燈被夜風吹得搖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斑駁光影落在桌前的人臉上,卻把她分明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
少年一動不動坐在地上,僵著身子看向桌前不緊不慢搗藥的人。
她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在告知他身中劇毒之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摘開竹匾中曬好的乾草藥,若無其事地、如往日一般地做自己應做的活計來。
絲毫不顧他的死活。
段小宴咬了咬牙,語帶威脅:「陸大夫,我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你這是不要命了?」
「謀害天子近衛?」
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之言,反倒笑起來,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段小公子深夜無故闖入民宅,疑似入戶竊取財物,卻不小心被我收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
「醫館是你不請自來的,罐子也是不告而取自行打開,盜賊打開的是毒蛇罐子,從而丟掉性命,這事傳出去,旁人都要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怎麼還能怪責到我頭上,又怎麼能用上『謀害』一詞?」
她目光平靜,語氣卻有幾分譏誚。
「你們殿前司的人,都是這般蠻不講理嗎?」
段小宴語塞。
平心而論,陸曈這話說得也沒錯。是他偷偷跟蹤陸曈,摸黑進了仁心醫館,又看她在桌案前停留許久從而勾出好奇,這才手賤去碰了那隻裝蛇的瓷罐。
不過……這是一隻蛇罐,她當時為何要在桌案前停留那般久,還看得十分仔細,教人遐想連篇。
似是想到什麼,段小宴身子猛地一顫。
他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曈。
「你是故意引我去碰罐子的?」
要不是她故意停留,又在案臺前遮遮掩掩,他何至於上去翻動竹筐?
她根本就是故意引他上鉤!
陸曈淡淡一笑:「段小公子又想無故與人身上潑髒水了?」
少年氣憤難平,驀地冷笑一聲。
「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就算你不是故意引我前來,也定然包藏禍心。等著哪一日想用這毒蛇咬人!」
這種危險的毒物,就這麼隨隨便便找個罐子放了,連張提醒的紙條也不曾貼,怎麼看怎麼古怪。
陸曈搗藥的動作微滯,看著面前木罐微微一嘆,神情有幾分可惜。
「蛇之性上竄,作引藥最好。那條七步散是我買來做藥引的,很是珍貴難尋,光是材料錢就付了二兩銀子。」
「我託人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尋得一條,卻被你無故摔死,白花了一月月錢。」
段小宴聞言,險些吐血。
他都危在旦夕了,她卻只關心她那二兩銀子,究竟有沒有將人命看在眼裡?
陸曈看他一眼,目光緩緩移到少年手臂上的傷口,勸慰地開口。
「段小公子最好切勿動怒,七步散雖不至於七步喪命,但最忌氣血浮動。你每激動一分,多走一步路,蛇毒蔓延更深,所以,不要亂動啊。」
段小宴身子一僵。
他之所以到現在仍坐在此地不敢動彈,不就正因忌憚此物嗎?否則以他身手,早就上前挾制陸曈勒令她交出解藥了。
少年看向眼前人。
陸曈就坐在廚房小桌前,一手扶著藥罐,一手握著藥錘用力搗藥,淡色裙擺在燈火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女子眉眼端麗娟秀,鬢髮如雲,若蟾宮姮娥,月魄留香。
裴雲暎臨走時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她真是瘋子嗎?
要是從前有人對段小宴說這句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不相信陸曈心懷鬼胎,也絕不相信她真會殺人。
但現在的他不確定了。
陸曈到現在,拒絕為他提供解藥,看起來像是很樂意眼睜睜看他死去。
他心中後悔不迭,不該不聽裴雲暎的話離陸曈遠一點,不該腦子一熱獨自一人跟上前來。
段小宴定了定神,決心換一條路。
他道:「陸大夫,其實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之事是我不對,你給我解藥,咱們有事好好商量。」
說話的功夫,他抬頭望了望四周,今日出門匆忙,未帶火信,裴雲暎這時候估摸著已回到殿帥府,不知能不能發現他被人制住了。
正想著,就聽陸曈開口:「你在等誰,等你那位裴大人嗎?」
段小宴一怔。
陸曈停下手中動作,一雙清亮眼眸望著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一切。
「段小公子,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就賭你那位裴大人能不能找到你?」
段小宴愣住:「什麼?」
陸曈揉了揉搗藥發酸的手腕,「從被咬到現在,已過半個時辰了,你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裡,如果你那位裴大人能找到這裡,或許你能活下去。」
「段小公子,要賭嗎?」
段小宴渾身一顫。
她說這話時,語氣淡然,唇角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段小宴驀地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將人性命如此視作兒戲,好像他成了無力的待宰羔羊,而她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屠戶,嘲弄地俯視獵物掙扎。
一絲燈花旋落著碎到桌上,小院中霜寒月冷,幽蛩切切。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忽有人聲傳來。
「那你可能要賭輸了。」
陸曈抬眼。
遠處氈簾被人掀起,一道身影從院中走了進來,年輕人英挺的輪廓在月色下越發分明,隨他走近,似有極淺蘭麝香氣撲來。
他在廚門前停步,一身深紅團窠寶花紋錦服華貴風流,腰間銀刀凜然泛著寒光。
裴雲暎瞥一眼狼狽在地的段小宴,倏地笑了。
「陸大夫。」
他淡淡看著陸曈,「我以為,扣下我的人前,至少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1 PM
第87章 同生共死
風從窗隙滲來,地上人影被吹得輕晃。
若說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試探,今日就成了劍拔弩張的交鋒。
陸曈看向眼前人,心想,這位殿前司的指揮使,來得倒是比想像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驀地浮起一絲狂喜,喊道:「大人!」
裴雲暎睨他一眼:「怎麼坐地上?」
少年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吭哧了一下才慚愧開口:「我被毒蛇咬傷,還有半個時辰毒發,不敢劇烈活動。」
聞言,裴雲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搗藥的女子身上。
「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神情平靜,並未因屋中多了一人而有半絲慌亂,面對癱坐在地的段小宴,甚至有些無動於衷。
「裴大人,你的人深夜潛入醫館,隨意進我廚房翻找,被我尋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身中劇毒。這也要怪責到我頭上嗎?」
她嘲諷:「我背熟的《梁朝律》中,可沒有這一條。」
裴雲暎看一眼地上的段小宴,段小宴諾諾不敢說話。
沉默片刻,他退後幾步,索性抱胸倚在門口,笑道:「那陸大夫想怎麼樣?」
直接、果斷,這人沒有半句廢話。
陸曈手上動作一滯,放下藥錘,「我不想怎麼樣。」
「此毒無解,就算有,這樣短的時間裡,也做不出解藥。」
段小宴臉色一白。
她又看向裴雲暎,眸中有幾分譏諷:「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殿帥何至於此?」
段小宴額心隱隱跳動。
什麼叫「下人」?什麼叫「死了就死了」?
什麼醫者能說出這樣冰冷的話?
枉他從前還認為陸曈是女菩薩,他明日就去廟裡給女菩薩道歉!
屋中靜寂,只有夜風吹拂火苗漾出淺淺燈影,院中掛著的螢囊下,風鈴被吹動,隱隱傳來清悅鈴響。
裴雲暎視線凝著她,忽然勾了勾唇。
他道:「赤箭。」
話音剛落,廚門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在這侍衛身前,一名年輕女子雙手被反剪,望向陸曈的目光隱帶驚惶。
陸曈面色微變。
她分明已讓銀箏去醫館外藏好……
年輕人嘆口氣,拿過一張椅子,走過去在陸曈對面坐了下來,笑容在燈火下格外明亮燦然。
他道:「陸大夫為婢女想得周到,可惜你的婢女太忠心,擔心你所以中途折返。」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陸曈:「現在,陸大夫還要說,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嗎?」
陸曈眸色微沉。
盛京有許多人叫她「陸大夫」。
杜長卿叫得隨意,阿城叫得孺慕,胡員外等一眾街鄰叫得親切又小心翼翼,那是將她當作一位真正醫者而生出的尊敬。
但沒有一個人像裴雲暎叫得這般揶揄。
他那雙含笑的黑眸,輕慢的語氣,散漫的姿態,好似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他早已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什麼仁心仁德的「大夫」。
門前傳來銀箏後悔的聲音:「對不起,姑娘,我……。」
陸曈直視著裴雲暎:「你想做什麼?」
不等裴雲暎回答,段小宴搶先開口:「還能做什麼,陸大夫,你把解藥給我,我家大人將您的婢子給放了,大家皆大歡喜,兩全其美,日後井水不犯河水。」
這聽上去確實是不錯的交易,一人換一人,很公平。
陸曈靜了靜,抬起頭:「如果我說,沒有解藥呢?」
段小宴一愣。
沒有解藥?
怎麼可能!
他本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然而對上陸曈淡漠的神情,忽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緊張起來。
「陸大夫,你……你不要說笑。」
他在裴雲暎出現後就徹底放鬆了下來,只因覺得陸曈說這些都是嚇唬自己,她總不會真的眼睜睜看他去死吧?
他死對陸曈有什麼好處嗎!
銀箏卻望著陸曈殷殷開口:「姑娘,別管我了,不要讓我成為你的拖累。算卦的從前就說我命薄,活不過十九,死前換一個殿前司禁衛,也算值當得很。」
段小宴聞言一急:「不值當不值當,我不值當啊!姐姐,你再考慮考慮!」
「有什麼不值當的,人活一輩子,死了便埋,姑娘,下輩子我們還做姐妹。」
他倆這麼一打岔,叫剛剛緊張的氣氛緩和幾分,就在這哭笑不得的對話裡,陸曈開口了。
她道:「今日段小公子死在這裡,裴大人替他報仇,殺了我的婢女。想來明日也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仁心醫館。」
「畢竟裴大人是天子近衛,身份高貴,想要對我們這樣的平人下手易如反掌。」
「橫豎都逃不過一死……」
她抬眸,坦然注視對面人。
「那今日咱們都別出這道門了,一起死吧。」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連門口的赤箭都驚住了。
竟然一言不合就同歸於盡?
這是什麼路數?
陸曈抬了抬下巴,在一眾震撼目光中平靜開口。
「醫館行醫製藥,院庫到處都是藥引毒物,來時容易,走得未必輕鬆。有人貿然闖入,不小心踩到碰到什麼毒發,也是常有的事。」
她看向裴雲暎:「是吧,裴大人?」
無人開口。
耿耿秋夜,淚燭搖搖,滿室昏黃燈色撩人。
裴雲暎看著她,一雙深邃眼眸黑若琉石,忽然輕笑一聲。
「你想和我一起死?」
他笑道:「那可不行,生同衾,死同穴,死後合住一塚墳這種事,我只和我夫人做。」
這話說得輕佻,偏他一副認真神情,眉眼含笑,好似眼前不是居心叵測、綿裡藏針的指揮使,而是燭影花蔭下,追歡買笑的風流客。
陸曈沉默一瞬,開口:「你有夫人了嗎?」
裴雲暎微微一怔。
段小宴也愣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陸曈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莫非陸曈想用裴雲暎的世子妃之位來交換他的解藥?
一陣沉默。
裴雲暎道:「沒有。」
陸曈點頭:「那正好,今日你死了,也不必考慮夫人的事了,府中尚能省一筆聘禮。」
她說話的語氣太過淡然,以至於屋中眾人都不太能分辨得出她究竟是認真還是玩笑。
窗外風聲簌簌,裴雲暎靜靜看著她,忽而嘆了口氣。
「多謝你替我想得周到,不過,還不到談生死的地步。」
「陸大夫,不如好好談一談吧。」
「對對對!」段小宴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先別這麼激動,有話好好說,什麼事都能商量。」
默然片刻,陸曈問:「你想談什麼?」
燈火寂寂,昏黃燭色籠罩對面人,他護腕上銀色絲線繡成的鷹紋泛著細碎冷光,綺麗又危險,年輕人眉眼惑人,說的話卻字字藏著冷冽。
「昨夜望春山發現的男屍,是盛京雀兒街劉氏麵館的店主劉鯤。」
「巧的是,劉鯤的小兒子,剛好參加了今年貢舉,又因涉關舞弊一案,入獄待罪。」
「陸大夫,」他問陸曈,「你認識劉鯤?」
「不認識。」
「可是在那之前,你曾去過劉記麵館吃飯。」他笑,「不記得了?」
陸曈心中一動。
這人動作好快。
她去接觸劉家、范家以至於祁川,都沒有刻意為之,為的就是不想被人發現端倪。但裴雲暎還是查到了。
他明明是殿前司的人,手段卻勝過皇城司的人馬。
她抬眸,直視著裴雲暎的眼睛,如水雙眸隱帶譏誚。
「裴大人,」她一字一句地開口,「你們殿前司查案都這般精細嗎?既然查了我這麼久,卻遲遲不出手,如今貢舉案也算塵埃落定,禮部罪臣全部落馬。」
「想借我的手殺人?那你不是應該……感謝我嗎?」
剎那間,屋中空氣一冷。
桌上搖曳的明燈裡,燈穗結了細小星花,一小朵星花被風吹得落下,餘燼在夜風下轉瞬即消。
屋中無一人開口,眾人噤若寒蟬。
裴雲暎坐在陸曈對面,那雙極黑極亮的眸子笑意漸漸褪去,頃刻間殺機瀰漫。
他緩緩傾身,盯著陸曈的眼睛。
「陸大夫,你在替誰做事?」
她不為所動,微微一笑,挑釁地迎上他看來的目光,吐出兩個字。
「你猜。」
裴雲暎眸色微動,定定看著眼前人。
燈火燃至根處,越發微弱了。
而在朦朧燈火中,她眸光楚楚,弱不勝衣,似深秋清晨的白霧,只消風吹日照,頃刻間消散成煙。
昨日見她時,她神色蒼白羸弱,今日卻像是在面上塗了淺淺胭脂。那點淡紅若枝頭梅色,令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嬌豔,而那嬌豔也藏著冷峭。
這樣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女子,又表裡不一、別有用心,偏偏是世人眼中懸壺濟世、杏林春滿的女菩薩。
他嗤地一笑,笑容有些刺人。
他道:「陸大夫,這就是你的底氣?」
「殿帥不妨試試。」
屋中半晌無聲。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望著桌前女子,喃喃開口:「你瘋了,敢這麼威脅大人?」
這樣明目張膽地威脅,連掩飾都不曾,她就不怕之後惹來麻煩?
陸曈低頭笑了笑,漠然開口:「是啊,我是個瘋子,所以,不要隨意招惹我。」
她望向裴雲暎,聲音很輕:「況且,你們現在,不是已經得到好處了嗎?」
裴雲暎瞳孔微微一縮。
「裴大人,」陸曈緩緩開口,「你查你的案,我行我的醫,咱們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他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原來陸大夫今日想說的,就是這句。」
陸曈平靜看著他。
夜很深了,院中不再有寒跫低鳴,影影綽綽的昏黃裡,兩人對視,目光交匯處,如盛京的夜,暗湧沉浮。
須臾,他身子往後一仰,扯了扯唇角:「我會考慮。」
他說的是「考慮」。
陸曈心中一沉,還未說話,就見裴雲暎側首,對門口侍衛道:「放人。」
叫赤箭的侍衛手一鬆,銀箏忙跑過來,一下子跑到陸曈身前,警惕地看著屋中人。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急得額上冒汗,哀嚎道:「大人,你怎麼把她給放了?我還沒拿到解藥呢!」
裴雲暎掃他一眼:「笨蛋,那只是條烏蛇。」
「烏蛇?」段小宴望著案上死蛇,茫然一瞬,「不是七步散嗎?」
陸曈視線落在段小宴身上,唇角一彎。
她道:「七步散是毒蛇,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況且段小公子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除非不要命了。」
她將段小宴先前說的話原話奉還,末了,看向對方,神色誠懇,「我剛才是與段小公子玩笑,段小公子不會當真了吧?」
段小宴:「……」
原來是假的?
可她剛剛說話的神情語氣,可一點都不像是鬧著玩。
裴雲暎低頭笑笑,站起身來。
他道:「今夜打擾陸大夫了,改日我讓段小宴登門,給陸大夫賠不是。」又掃一眼段小宴,「還不起來?」
段小宴啞然片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小臂跟上,臨走時欲言又止,滿腹憋屈的模樣。
幾人剛出醫館,忽聽得身後有人叫:「等等。」
裴雲暎一頓,轉身,就見陸曈提著盞燈籠從鋪子裡走出來。
女子手裡拎著條軟綿綿的死蛇走到醫館門口,對著段小宴晃了晃,段小宴正是餘悸未消,下意識後退一步。
陸曈道:「段小公子,雖然不是七步散,但這條烏蛇也花了我二兩銀子。你既摔死了它,理應賠我銀錢。」
段小宴:「……」
他被咬了一口,他被嚇得不輕,末了,他還得賠銀子。怎麼過去從未發現仁心醫館有做黑店的潛質?
然而陸曈就這麼站在他眼前,經過今夜這麼一遭,段小宴再看這位女菩薩時,本能便感到有些發怵,因此只得老老實實從懷中掏出銀兩,雙手遞到陸曈手中。
陸曈接過銀子,遞給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將蛇屍掛到裴雲暎胳膊上,淡道:「蛇歸你們了。」
言罷,不再多說,當著他們的面「砰」的一下關上醫館大門。
長街寂靜,沿街樹枝在燈籠幽光中投下參差樹影。
年輕人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眸色隱晦不明。
良久,身側的段小宴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開口:「哥,她好囂張啊。」
明明只是個醫館的坐館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氣勢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樣,怪嚇人的。
他見裴雲暎涼涼的目光掃過來,忙輕咳一聲:「我知道,我今日錯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領罰。不過……」他湊近裴雲暎,低聲問:「你之前查了許久都查不出來她身份,剛剛試探她,她算是承認自己背後有人撐腰了?」
裴雲暎之前就讓木蓮查過陸曈的身份,然而能證明她身份的黃籍是假的,上京來的流民常去東門橋洞刻章的木工那裡做假黃籍。這樣粗劣的黃籍,一張只要一百文。
如杜長卿這樣入了戶的醫館,對坐館大夫黃籍都會仔細查看,仁心醫館的東家未必沒瞧出來。陸曈拿著一張假黃籍就在醫館行醫,只能說她膽大,杜長卿比她膽子更大,這樣一雙奇葩,反而讓木蓮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陸曈身份的蛛絲馬跡。
她就像一個憑空出現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聲音壓得更低:「你覺得她背後之人會是誰?三皇子?」
此次貢舉案,禮部牽連最重,太子近來焦頭爛額,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氣爽。若是三皇子派陸曈暗中動手腳,也不是沒有可能。
裴雲暎沒說話,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著自己小臂隱隱作痛的傷口,又嘆了口氣:「她這樣白白折騰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氣。哥,你說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報復心這麼重,回頭和三皇子一告狀,找咱們麻煩怎麼辦?」
裴雲暎回神,嗤地一哂,一揚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懷中,嚇了段小宴一跳。
他轉身,聲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帶到昭獄寺嚴刑伺候,或許,她就願意好好談談了。」
……
屋中,陸曈把燈籠放在地上,進屋坐了下來。
人走後,適才覺得渾身上下彷彿卸下千斤重擔,她攤開掌心,手心一片濡溼。
銀箏滿面自責:「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當時折返,你就不會被他們威脅了。」
陸曈搖頭:「沒事,他本來也沒想對我們動手。」
銀箏一怔:「為什麼?」
陸曈輕輕笑了笑:「你不會真以為,他是找不到證據才不來抓我的吧?」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陸曈平靜開口,「盛京水深,你當他是什麼好人。」
裴雲暎從很早之前,至少柯承興之死後就懷疑到了她,這之後,屢次試探套話,包括段小宴在范府門口的盯梢,都是這位指揮使的手段。
其實身為殿前司指揮,又是昭寧公世子,他若真懷疑一個人,不必要什麼證據,用別的法子也能讓她吃些苦頭,對權貴來說,想要拿捏平人總是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
陸曈想了很久,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或許,他是在忌憚什麼人。
就如劉鯤背後有范正廉,范正廉背後又與太師府牽線,官場中人總是互相照應,指不定今日抓起來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遠親。
裴雲暎遲遲不對她動手,至少說明,在貢舉案中,對他的利益沒什麼損害,或許還樂見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現是個意外,但與裴雲暎的交涉卻是她故意為之。他在試探她,她也在試探他。
裴雲暎的反應告訴她賭對了,他的確在猜忌她背後有人撐腰。
既然如此,她就順著裴雲暎的猜測,擾亂他的視線,讓那個莫須有的「大人物」,成為她虛假的護身符。
銀箏遞來帕子,陸曈接過,擦了擦掌心汗水。
對方看起來明朗愛笑,實則鋒銳又危險,與他對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測,不能露怯,不可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偽裝。
銀箏問:「那位裴殿帥之後還會來嗎?」
陸曈搖頭:「暫且不會。他以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時間不會對我動手。不過……」
不過想利用她,也要看裴雲暎有沒有這個本事。
銀箏聞言,更擔心了,「可是紙包不住火,要是他發現姑娘背後沒人怎麼辦?他有官職在身,想找理由豈不是很容易?」
陸曈擦手的動作一頓。
片刻後,她道:「怕什麼。」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擋我的路……」
「我就殺了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2 PM
第88章 中秋
翌日,農曆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是盛京的中秋。
一大早,西街一路都飄起了桂花酒的濃香。
杜長卿和阿城到得比往日早,杜長卿一身杏黃色圓領襴袍,束個刺繡勒帛,阿城一身嫩黃圓領短衫,兩個人都特意穿了新做的秋裳,站在門前李子樹下,像兩株開得生機勃勃的金桂枝。
陸曈和銀箏從鋪子裡出來,杜長卿先是對著銀箏的丁香色挑線裙子欲言又止,待看到後走出來的陸曈,視線久久落在陸曈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棉布裙上,不動了。
半晌,他一抹臉,指著陸曈痛心疾首開口:「陸大夫,我是沒給你發月銀還是怎麼,為什麼總要穿成這幅寒酸模樣,這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們醫館入不敷出,明日就倒閉了。」
陸曈不為所動。
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鋪子裡,她又不像杜長卿一樣對穿衣打扮諸多挑剔,衣裳能穿就行。
銀箏叉腰不服:「這衣裳哪裡寒酸了?又沒破又沒壞,明玉齋的密織金線合歡裙倒是不寒酸,一件二十兩銀子,杜掌櫃給錢買嗎?」
「少激將本少爺。」杜長卿哼了一聲,「你平時這麼穿就算了,今日要去外頭吃飯,穿這麼寒酸,我怕酒樓不讓你進。」
陸曈:「吃飯?」
阿城笑嘻嘻道:「東家說今日十五,陸大夫也來盛京半年了,就在新門橋的仁和店定了一桌午宴,請咱們醫館去嘗嘗。」
陸曈看向杜長卿,杜長卿輕咳一聲:「自你們來了醫館後,我這醫館也算起死回生,枯樹逢春,作為掌櫃,本人深感欣慰。」
「本少爺也不是什麼不知感恩的人,今日就帶你們去漲漲見識,別回頭說我小氣。」
盛京的酒樓飯店極多,中秋夜許多富家巨室更是願意登臺賞月,共賭玉兔。到了這時間,酒樓的生意總是很好。斤斤計較的杜長卿這回願意破費,屬實有心了。
陸曈心中一動,突然開口:「既然如此,為何不去豐樂樓?」
豐樂樓,是姐姐陸柔當初撞見太師府人的地方。
杜長卿一噎,對上陸曈真心疑惑的目光,撇過頭,沒好氣道:「想得倒美,那豐樂樓一面席金近百兩,要是我老子沒死,我還能帶你們去揮霍揮霍。現在甭想。」
陸曈面露失望之色。
杜長卿見狀,氣急反笑:「真沒看出來陸大夫你還挺虛榮。再說了,就算我捨得銀子,也定不下席面。今日可是中秋,好點的酒樓早被那些官家巨富定滿,我能帶你去仁和店,那已經是老闆看在往日交情上留的席面了。」
陸曈想了想,道:「那多謝你,不過我和銀箏要先去送藥,待送完藥,再回醫館換衣裳。」
「送藥?」他眉頭一皺,「送什麼藥?」
銀箏把藥箱提起來放在桌上,「文郡王府要幾罐『纖纖』,本來前幾日就該送去了,他們府上的人說今日十五,郡王妃白日宴請女眷以度佳節。姑娘想著人多送藥去,還能多引些客流,特意趕到今日去送的。」
當初陸曈登門范府為趙飛燕施診送藥,趙飛燕幾月時間迅速纖瘦,在觀夏宴中出盡了風頭。有夫人就問趙飛燕打聽,趙飛燕不願說出陸曈替她針渡一事,便將所有功勞推到「纖纖」身上。
於是醫館的單子裡,就多了許多貴家官族的名帖。
這些人家自恃身份,姿態高傲,有時只是派人來說一聲,讓陸曈登門去送,陸曈也一一送去。
不過她之所以推到今日去送藥,倒並非銀箏嘴裡的引客,不過是因為前些日子又是毒殺劉鯤,又是鋪兵夜中搜查,得了今日才有空閒罷了。
杜長卿卻信了銀箏的隨口胡謅,看向陸曈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欣慰。
「陸大夫,難為你處處為醫館著想,東家心裡很是感動。有你這樣的坐館大夫,我看咱們醫館明年中秋去遇仙樓也是遲早的事。」
他大手一揮,「你去吧,早去早回!」
陸曈沒再與他多說,背著醫箱同銀箏一道出了醫館大門。
杜長卿懶洋洋趴在桌櫃前,望著二人的背影往嘴裡扔了個黑棗,問阿城:「哎,剛剛她說,她們今日去的是哪家?」
「好像是文郡王府家?」
「文郡王府?」
杜長卿嚼棗的動作一頓,「呸」地一聲吐出半顆棗核,罵了句晦氣。
阿城疑惑:「東家這是怎麼了?」
「你忘了?」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前夜裡抄咱家那個姓裴的小白臉,他姐不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嗎?」
……
文郡王府位於盛京北御天街附近,背靠大片園林,老郡王在世時,為哄夫人開心,庭中種植大片花卉,四時風景絕勝。
老郡王夫婦見背後,郡王府中園林山水仍保留下來,一到佳節慶日,府中常常設席宴酬賓客,暢情風月。
今日也是一樣。
湘竹榻上鋪了絲質的錦緞,桌前細白瓷花瓶裡插了一小簇金桂,滿室都是桂花清冽芬芳。
女子斜斜靠在竹榻邊發呆,穿了件淺金寬袖菊花綢裙,婢女從一邊走來,將手中雲錦累珠披風半搭在她身上。
裴雲姝回神,芳姿笑道:「秋日冷,夫人仔細別著涼。」
「不知道為什麼,這幾日總覺得熱得慌。」裴雲姝嘆口氣,抬手撫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望向芳姿,神情有幾分疑惑,「莫非是孕至後期,都會如此?」
芳姿不曾生育,亦不懂醫理,只得尷尬笑笑:「這個……奴婢也不知。」
裴雲姝掖了掖身上披風,到底仍覺燥熱,於是抬手將窗打得更開一些。
從窗前往外看,遠處庭院林木間,隱隱有歡笑聲傳來,間或有人行跡。郡王府素日裡來客不多,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今日十五中秋,郡王府鋪席設宴以酬賓客。她這個郡王妃身懷六甲行動不便,於是府中張羅宴客一事,全都落在了側妃孟惜顏身上。
不過,就算裴雲姝未曾有孕,也不會主動攬起張羅的庶務。她本就不耐煩這些應酬貴人間的人情世故,更何況文郡王府中,她這個正妃是擺設一事早已人盡皆知,實在不用自找麻煩。
瓊影提一籃月團從外面走進來,把籃子往桌上一擱,裴雲姝抬眸,見那紅木籃上的錦帛,頓時眼眸一彎。
「阿暎送來的?」
瓊影一笑:「是的。世子讓人一早送到府裡,說是京城紅悅齋裡出的新月團,一籃六種口味,不過夫人如今有孕,最好不要多吃,嘗一點就是。」
郡王府裡也準備了月團,不過芳姿謹慎,不敢讓裴雲姝嘗用。其實也不止月團,自裴雲姝有孕後,府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經由她們二人細細把關,以免出差錯。
裴雲姝應了聲,又問瓊影:「阿暎今日不來了?」
「陛下林苑賜宴,太后娘娘點了世子進宮去了。」
裴雲姝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了什麼,試探地問瓊影:「今日宮宴,都有哪些貴人在場?」
瓊影一愣,搖頭道:「奴婢不知。」
裴雲姝想了想,沒說什麼,眉間卻掠過一絲憂色。
前幾日,文郡王來她屋裡時,話語中曾透露過一樁消息。說是太后有意為裴雲暎做媒指婚。
裴雲姝並不意外,裴雲暎終日在御前行走,年歲正好,又因當初救駕有功,太后與陛下待他格外恩寵。年少有為,又是天子近臣,朝中不少人都想與裴家攀這門姻親。
然而裴雲暎與昭寧公父子不和滿朝皆知,裴雲暎的親事,昭寧公未必做得了主。
若想要攀親,走陛下與太后那頭去說,反倒更容易一些。
然而裴雲暎的個性,裴雲姝這個做姐姐的最清楚不過,看似隨和好說話,實則固執最有主意,尤其當年母親一事過後,裴雲暎待婚姻一事更為抗拒。他乖戾一面從來掩藏在明朗笑容之下,倘若太后貿然指婚,對裴家來說,未必是一件喜事。
裴雲姝當時便旁敲側擊地問文郡王,太后心中瞧上了哪家千金,文郡王卻將話頭岔開,不欲與她多說。
今日御前設宴,在場貴人眾多,說不定其中一位,就是太后為其看中的姻親。
只是不知道是哪戶人家。
出了一會兒神,裴雲姝搖了搖頭,她在這胡思亂想也沒什麼用,船到橋頭自然直,若真到了那一步再打主意也不遲。
再者,說不定太后指婚,一指,就指了個自家弟弟最喜歡的,他上趕著還來不及,也無需她杞人憂天了。
她嘆了口氣,順手拿起桌上一尊小巧的泥塑土偶把玩,土偶做成小孩模樣,彩繪鮮豔,用以珍珠翠玉裝飾,十分可愛。
芳姿見狀,笑道:「王妃嘆什麼氣哪,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和小世子或小小姐見面了,這要叫小世子小小姐瞧見了,還以為王妃是不耐煩他們呢。」
「胡說,我怎麼會不耐煩他們?」
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小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還有兩月就要分娩了。
但願平安無事。
……
郡王府中,陸曈與銀箏正隨著引路的婢子往後廚走去。
自打來到盛京後,陸曈去過許多富貴人家的府邸。
柯家宅院鮮麗繁複,范家府邸窮極奢華,文郡王府卻又不同。
郡王府中內含大片園林,其中亭榭錯落,池塘曲折,府中園圃芬芳,大片花卉齊全。聽聞每年宮中內苑賞花,一部分就是由文郡王府的尋芳園進奉。
如今正值金秋,一踏入郡王府,一叢一叢金桂灩灩,頓覺冷香撲面而來。
前面引路婢子見銀箏面露驚嘆之色,掩住眸中輕蔑,笑道:「今日郡王府中設宴,大家都在後園忙著。你們將藥送至後廚,就可以走了。」
陸曈沒說話。
送藥其實送至王府門口就行了,不過藥茶如何存放,飲用時的注意事宜還得一項一項與人交代,陸曈與銀箏把藥送到後廚,又將該交代的事全部交代了一遍,這才退了出去。
引路婢子將診銀遞給銀箏,望著陸曈笑道:「若是夫人用得好,之後還得勞煩姑娘再跑一趟,多送些藥茶來。」
銀箏忙道:「應該的。」
陸曈也低聲應了,引路婢子正要送她們二人出去,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個遲疑的聲音。
「陸大夫?」
陸曈一頓,轉過身去,就見個鬟髻高挽、頭戴珠釵的婦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正詫然看著自己。
董夫人?
陸曈心中微微驚訝。
沒想到竟在這裡遇到了董麟的母親,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陸曈頷首:「董夫人。」
董夫人朝她走了兩步,目光在她背著的醫箱上停留一瞬,有些好奇,「陸大夫怎麼在這兒,莫非郡王府有人病了不成?」
引路婢子聞言,生怕董夫人誤會,忙在身後輕輕推了把陸曈。
陸曈便道:「不是。民女是來給郡王府送『纖纖』的。」
「纖纖?」董夫人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陸大夫的生意都做到郡王府了,看來仁心醫館如今的名氣不小啊。」
陸曈微笑回道:「全仰仗先前夫人幫忙。夫人交遊顯貴,那些人家聽聞夫人說了,才會紛紛前往醫館購藥。」
董夫人最愛聽人說她人緣上佳,聞言心中愉悅,再看陸曈,越發覺得這位年輕醫女識情識趣,比如今那些小輩會說話多了,難怪昭寧公世子會對她青睞有加。
想到昭寧公世子裴雲暎,董夫人心中忽然一動。
她看向陸曈,目光閃了閃,拉起陸曈的手,親暱笑道:「今日中秋,郡王府設宴酬客,我是來赴宴的。」
「你也算趕得巧,眼下宴席還未開始,估摸各家夫人小姐已到了許多。你隨我走一趟,我同她們說說你那藥茶,你身上若帶了幾罐,便送與她們試試,也算把住這個機會。如何?」
陸曈有些意外。
董夫人面上笑著,心中卻自有考量。
前幾日,自家老爺與她閒談時,曾提起過昭寧公世子,如今的殿前司指揮裴雲暎。
京中貢舉一案後,禮部大波人馬被牽連,朝中人人自危。帝王震怒之下,反倒越發寵信裴雲暎。今日中秋,皇帝賜宴鳴林苑中,除親王宗室外,唯有貴近方可入苑,裴雲暎正在其中。
皇家對裴雲暎信任有目共睹。
此人如此年輕,將來前程必然無可限量,多攀些交情沒壞處。
裴雲暎心思難測,卻對仁心醫館的醫女陸曈親近有加。董夫人自認與陸曈關係不錯,如今既在宴席上,賣陸曈個人情,將來在與裴家交好時,說不定會簡單許多。
董夫人心中打定主意,便叫陸曈背著醫箱,又帶上銀箏,一同去宴上露露面就走。
尋芳園中,筵席鋪設,四處寶玩山石。流杯亭榭中,已到的貴族女眷們側身坐著,看盛酒的杯盞從蜿蜒的流杯渠中飄過,笑聲清脆不絕。
陸曈隨著董夫人一到尋芳園,就有女眷同董夫人打招呼:「董夫人今日怎麼來得這般晚?」又一眼注意到董夫人身邊的陸曈,面露疑惑:「這位是……」
陸曈衣飾清簡,與在場貴女不同,但若說是婢女,瞧董夫人待她親暱神情又不像。
董夫人將陸曈拉到身前:「這位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我先前就認識,剛在郡王府裡遇著了,就帶她過來瞧瞧你們。」
見諸女眷投來的打量目光,董夫人又笑道:「可別小看人家,前些日子咱們盛京時興的那味藥茶『纖纖』,可就是出自她手。」
此話一出,眾女眷登時眼睛一亮,立刻圍攏過來。
「纖纖」藥茶,早在之前觀夏宴中就有人聽說了,畢竟那位詳斷官夫人趙飛燕當時可是以窈窕身姿大出了風頭。這之後不少人前去買了這味藥茶,但也有人認為是誇大其詞,不肯相信。
但今日郡王府盛宴上,董夫人親自帶人引見,縱是不信的,此刻也生出三分嘗試念頭來。畢竟董夫人都當著這麼多人面兒替她擔保,至少應當不是全無功效吧。
有年輕小姐問陸曈:「那你現下可還有藥茶帶在身上?」
陸曈道:「有的。」遂打開醫箱,取出幾罐「纖纖」遞去,又輕聲開口。
「實在抱歉,今日出來得匆忙,只帶了這麼幾罐。夫人小姐們若還有想要的,我用紙筆記下府邸,回頭一一親自登門送上。」
那些夫人小姐們聞言,越發來了興致,紛紛湊近要陸曈記下名字。董夫人瞧著瞧著,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陸曈。
今日來的都是高官顯貴府上女眷,陸曈把這些名字記下,再逐一登門,也就是多了條門路。這些門路,未必日後不會成為裴家的門路……
縱然不為裴雲暎著想,她那小破醫館攀上這麼多富貴人家,只要有一家同她有了聯繫,對將來的生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畢竟盛京這地方,富貴、榮華以及源源不斷的利益,從來都是一脈連著一脈,沒有單打獨鬥的。
她正暗暗欣賞著陸曈這份伶俐,陡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
「怎麼都圍成一團,什麼事這樣熱鬧啊?」
眾人回頭看去,陸曈也抬眸,就見自亭榭後,幾個婢女簇擁著一位年輕女子迤邐行來。
這女子一身石榴紅牡丹彩蝶戲花羅裙,烏髮挽鬢,斜插一隻金累絲紅寶石步搖,耳邊兩滴珊瑚耳墜更襯得她膚白如玉,柳眉如煙,雙瞳剪水,隨她走近,滿身環珮珊珊作響,十足嫵媚逼人。
在座女眷起身,叫她「顏夫人」。
顏夫人?
陸曈正看著那位「顏夫人」款款走近,身側董夫人將她衣袖輕輕拉了拉,低聲在她耳邊道。
「這位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
原來是側妃。
陸曈還未說話,又聽得董夫人繼續囑咐,「等下她若找你說話,記得,千萬不要提起小裴大人。」
陸曈一怔:「為何?」
「你還不知道嗎?」董夫人驚訝看著她,「文郡王妃裴雲姝,與小裴大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王妃與孟惜顏素來不和,她要是知道你是殿帥的人,一定會變著法兒為難你。怎麼,」董夫人目光閃了閃,「小裴大人沒有同你說過此事?」
陸曈搖了搖頭,心中卻微微一動。
她聽杜長卿說過,昭寧公府上還有一位嫡長女,也就是裴雲暎的姐姐,但早在多年前就已出嫁離府。陸曈只知道裴大小姐所嫁亦是盛京高門貴胄,但究竟具體是誰,卻沒有仔細打聽過。
沒想到她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
不過,郡王府中籌辦佳筵,為何不見郡王妃主事,反倒是這位側妃前呼後擁,一臉盛氣凌人,像足了王府的女主人。
陸曈正心中思索著,那頭的側妃孟惜顏大約也從旁人嘴裡聽說了陸曈的事,漫不經心地掃來一眼,並未將她瞧在眼裡的模樣。
陸曈默了默,對董夫人起身行禮。
「夫人,筵席即刻開始,我也該離開了。」
董夫人想了想,點頭:「也好。」
這裡畢竟是郡王府而不是董家,玩笑閒說還行,但陸曈一介身份低微的平人,是沒有資格入筵的。縱然董夫人想要送陸曈人情,卻也不會為了陸曈得罪各位女眷,更不會讓郡王府心生不滿。
不過,瞧陸曈剛剛記的那一大本名冊,想來今日她所獲頗豐,這個人情算是送出去了。
董夫人笑道:「過幾日得了空,你再來我府上說話。」
陸曈溫聲應了,將醫箱背好,正欲同銀箏一道離開,忽然聽見亭榭後有人焦急喊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將筵席上歡樂的氣氛頃刻打碎,眾人登時噤聲朝前看去,陸曈的腳步也一停。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青衣丫鬟繞過花圃,跌跌撞撞奔至孟惜顏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孟惜顏望著腳邊人,柳眉一挑,聲音帶了些薄怒:「冒冒失失喊什麼?」
丫鬟抬頭,一臉驚恐地望向孟惜顏。
「夫人,出事了,剛剛王妃院中的人說,王妃突然腹中疼痛難忍,怕是動了胎氣,眼下正難受得緊,請您趕緊過去瞧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3 PM
第89章 中毒
丫鬟猶帶哭腔的喊聲在亭榭間迴蕩,孟惜顏臉色一變。
陸曈詫異地看了地上丫鬟一眼。
難怪今日王府佳筵,不見王妃主事,原來是這位郡王妃身懷六甲,不便出席。
不過,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
當著諸位女眷的面,孟惜顏低聲呵斥:「下人是怎麼照顧王妃的?如何無故動了胎氣?去請大夫了沒有?」
丫鬟抽泣著答道:「聽王妃院裡的人說,早上還好好的,就在剛才,王妃說胃裡有些不適,本以為是犯嘔,誰知過了一會兒疼得愈發厲害。院子裡的人這才著了慌。」
丫鬟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已經拿帖子去請醫官了,只是眼下王妃疼得厲害,醫官過來還要一陣……夫人,您先去看看王妃吧!」
今日皇帝賜宴,文郡王也進宮了,裴雲姝出事,整個郡王府能主事的唯有側妃孟惜顏。
孟惜顏面露難色,須臾,看向亭榭中的各位女眷:「實在慚愧,諸位,王妃突然急病,我得趕去瞧瞧。」
關乎人命,自然沒有繼續開筵的道理,在場女眷亦不是胡攪蠻纏之人,紛紛通情達理地表示讓孟惜顏趕緊去瞧裴雲姝要緊。
一位圓臉夫人瞥見站在董夫人身旁的陸曈,忽而靈機一動,叫道:「這位陸大夫不是通曉醫理嗎?眼下醫官未至,不如讓陸大夫先去給王妃瞧一眼,以免誤事。」
此話一出,董夫人心中「咯登」一下,暗道不好。
高門大戶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這些年她也見了不少。遇到這種事,最好明哲保身,傻乎乎摻合進去,一不小心可是會丟了性命。
這些個夫人們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要是最後真連累了陸曈,於她們而言也不過是一個醫館的平民醫女,不值得放在心上。
可她們又哪裡知道陸曈和裴雲暎的關係?
一面是裴雲暎的親姐姐,一面是裴雲暎的小情人,稍不留神出了差錯,裴雲暎萬一把這筆帳算到她頭上可怎麼辦?要知道一開始,可是她拉著陸曈來這亭榭中的。
董夫人不想陸曈稀里糊塗趟進這趟渾水,以免牽連上了自己,奈何週遭的夫人們一聽有人開頭,許是不清楚陸曈身份無知無畏,又或許是趕著想向郡王府獻慇勤,一迭七嘴八舌的熱心推舉。
「是啊,陸大夫也是大夫,多少懂些醫理,不如讓陸大夫去瞧瞧。」
「既能做出別家醫館都做不出來的靈藥,陸大夫的醫術毋庸置疑,眼下情勢危急,陸大夫說不定能幫的上些忙。」這是言事御史府上夫人在說話。
董夫人聽著四周眾人紛紛附和,氣得腦仁兒生疼,這些人借花獻佛倒是毫不遲疑,不就是仗著刀沒落自己身上。
要知道裴雲姝沒出事還好,要有什麼三長兩短,陸曈不被遷怒才怪!
一片嘈雜中,亭榭正中的孟惜顏抬眸,看向陸曈,語氣有些意味不明。
「你是大夫?」
陸曈垂首:「回夫人,是的。」
孟惜顏望著她,眸中似有寒芒微微一閃,片刻後道:「那太好了,醫官還未至,王妃情況危急,你既然懂醫術,就快隨我去看看。」
身側的董夫人想要替她說話,陸曈牽住她袖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搖頭。
今日恐怕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且不提文郡王妃突然腹痛是何緣故,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不久前董夫人還在這些夫人面前誇下海口說她醫術精湛,眼下若是拒絕,她的醫術一旦被質疑,對將來結交這些貴人,接近太師府只會有害無利。
陸曈對著孟惜顏,輕聲道:「是,夫人。」
……
孟惜顏帶著陸曈與銀箏到了郡王妃院落前,便不肯再往裡走了。
這院子處在文郡王府最裡的角落,比起尋芳園來說,顯得安靜清冷了許多,院中一個下人也沒有。
孟惜顏在門前站定,一雙柳眉輕輕蹙起,「王妃向來不喜我進她院中。眼下王妃正難受,見了我,萬一惹她更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看向陸曈,笑容有種敷衍的柔和,「再說,我膽小,也見不得那些場面。陸大夫,快些進去吧。」
陸曈只當看不見她這等推諉之舉,沒說什麼,與銀箏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後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誰?」
孟惜顏身邊的婢子上前,隔著門道:「是西街醫館的坐館大夫,今日在我們府上送藥。醫官和穩婆都還沒到,夫人特意讓陸大夫過來瞧瞧王妃。」
須臾,屋中隱隱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讓她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陸曈與銀箏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刺鼻腥氣。
門口站著個高個子婢女,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防備,猶豫了一下,才將門關好,轉身對她道:「跟我來。」
銀箏留在門口,陸曈隨對方走了進去。
寢屋內很是寬敞,前屋矮几上放了一尊插滿金桂的花瓶,旁置一方古琴,以淡青薄紗覆蓋。室中書架後懸掛一方花鳥山水小景長畫,桌上擺著一整套天青色舊窯茶具,器物並不繁多,一眼看去精潔素雅。
婢女將陸曈引至裡屋榻前,榻前還站著另一個青衣丫鬟,見陸曈來了,伸手撩開掛著的月色雲紗帳,急道:「大夫快來看看。」
陸曈走到榻前。
雕花細木貴妃床上,躺著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額上汗珠大滴大滴滾落,浸溼了枕上紗緞。
她眉眼生得美麗,和裴雲暎有六七分相似,五官卻又比他更柔和一些。
陸曈心下微動。
原來這就是文郡王妃,昭寧公的嫡長女,裴雲姝。
聽見動靜,裴雲姝睜開汗涔涔的眼,看向陸曈,語氣十分虛弱。
「大夫,我、我已經好些了……」
陸曈皺了皺眉,這屋中明明放了這麼多鮮桂,卻還有如此濃重的血腥之氣,她伸手,掀開女子身上淺碧色的煙鍛雙絲薄被,瞳孔驀地一縮。
這女子身下,一小片鮮紅在毯子氤氳開來,如朵紅墨染就的花。
「怎麼流血了?」
青衣丫鬟忙道:「大夫,我家夫人今日一早還好好的,就在剛才不久前,忽然覺得腹中不適,接著又流了些血。現下血是止住了,也已喝過了安胎藥,夫人腹痛也緩了一些,面上瞧著是沒什麼大礙的模樣。」
流了血……
陸曈問:「可曾磕碰?或是有人刺激到她?」
丫鬟搖頭。
陸曈眉頭微皺。
沒有任何徵兆動了胎氣,還流了血,雖有腹痛之兆但已止住,只從這裡看,情勢似乎沒有方才說得那般危機。
她在蘇南時,曾見過穩婆給人接生,但那時是順理成章的分娩,而眼下離文郡王妃分娩還有近兩月時間,還不是時候。
況且這位文郡王妃雖臉色難看,但卻沒有要小產的跡象。若按醫書上記載,應以安胎為先。
高個子丫鬟站在陸曈身後,緊緊盯著她一舉一動,語氣亦有暗暗的警告。
「府中已拿帖子去請了醫官院醫官,認識的穩婆也在趕來的路上,王妃玉體珍貴,大夫切記動作輕緩。」
這是信不過她。
陸曈沒說什麼,伸手替文郡王妃把脈。
裴雲姝脈象平穩,似乎剛剛的胎動並未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丫鬟正小心地替她換上乾淨被褥,裴雲姝神情仍然虛弱,但又比剛進來看到的時候平靜了一些。
青衣丫鬟稍稍鬆了口氣,「許是安胎藥起效了,王妃現在還疼嗎?」
裴雲姝輕聲道:「不疼了。」
陸曈若有所思。
方纔來人說得這般危急,既見了紅,又有腹痛之症,然而她還什麼都沒做就已平息下來,脈象也趨於平穩。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麼都不做,只等醫官院的醫官到來,就能功成身退了。
這當然對她來說也是最好,只是陸曈仍有一事不太明白,無緣無故的,怎會突然腹痛見紅?
丫鬟拿來個軟墊靠在裴雲姝身後,裴雲姝望著陸曈,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大夫,我腹中的孩兒……」
「無礙,王妃不必擔心。」陸曈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頸間汗水,忽而動作一頓。
裴雲姝的肩頸處,看著有些發腫。
若她生得豐腴些,這點腫脹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雲姝生得纖瘦,縱然有孕,看起來也略顯單薄。她脖頸細而長,於是那點腫脹輕而易舉被陸曈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腫塊處輕輕按了按。
裴雲姝「哎唷」一聲叫起來。
「你做什麼?」高個子丫鬟一掌拍掉陸曈的手,衝她怒目而視。
「瓊影,別這樣。」裴雲姝輕斥一聲,看向陸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頸,「大夫,我這婢女性子急,你莫介意。」
陸曈搖頭,並不將瓊影方纔的話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觸著那微微隆起的腫塊,「王妃不曾發現自己這裡腫脹嗎?」
「這裡?」裴雲姝順著陸曈的指尖摸過去,有些遲疑:「這個之前就有了,也請醫官來瞧過,醫官說孕至後期,身上腫脹是常有的事,叫我無需在意。大夫,可有什麼不對?」
孕至後期,產婦的確會有身體水腫一說,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不對,理應沒什麼問題。
但不知為何,陸曈的心中,卻有一絲微妙的異樣劃過,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她忽略了。
裴雲姝斜靠在軟墊上,就著瓊影餵到唇邊的熱湯喝了幾口,臉色紅潤了些,甚至能勉強對陸曈擠出一絲笑,像是要緩和這屋中凝重氣氛似的,主動同陸曈開口。
「不止腫脹,孕至後期,我還常常覺得渾身發熱,時不時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卻不想加衣。醫官叫我切勿著涼,可我熱還來不及,膚色也暗沉許多……」
這確實是孕期會出現的情況。
「最難受的前半月,我小腹還起了風瘙疹痱,癢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撓。醫官抓了些藥草讓我煮來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雲姝說了一陣,未見陸曈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陸曈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的情況,但數樣一齊發症……
她一言不發,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箱,從裡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雲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雲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曈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櫃,櫥櫃上筆架「辟里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陸曈沒說話,死死盯著裴雲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隻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雲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麼?」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杆坐著,漫不經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城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裡是一回事,當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
今日裴雲姝突然發症,本來要請醫官和穩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雲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水推舟,叫那個陸曈去瞧一眼裴雲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麼貿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麼不妥?」孟惜顏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遊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
說來也巧,裴雲姝早不發症晚不發症,偏偏在今日發症。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妃在場。倘若裴雲姝真在今日出了什麼差錯,雖無證據,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醫官院的大部分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於穩婆,裴雲姝小心謹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婆等著兩月後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妃無關,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婢子還是有些擔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麼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塗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官院的醫官都瞧不出來,裴雲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在也沒發現端倪,她一個破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麼。」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隻紅寶石步搖豔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雲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當也是一種榮幸了。」
言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後漫遊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雲姝,就因為裴雲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雲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妃。
側妃側妃,那不還是妾嗎?
裴雲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後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並不比裴雲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雲姝有了身孕。
裴雲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還是會落在裴雲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雲姝腹中子嗣,註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後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3 PM
第90章 小兒愁
「你說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寢屋中,叫瓊影的婢女臉色陡變:「不可能!」
另一個丫鬟芳姿喃喃開口:「王妃素日一幹起居用物,都被我們仔細檢查過。因怕旁人在其中動手腳,連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燻屋。至於飲食,我們與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瓊影都不曾有反應,王妃怎麼會中毒……」
陸瞳不語。
毒這種東西,並非要從香料飲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無處不在。
她望著裴雲姝腕間烏痕,「看樣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時間了。」
裴雲姝如遭雷擊,一張臉白得沒有半絲血色,抬頭望向陸瞳,恍恍惚惚開口:「陸大夫,這毒……」
「沒弄清楚是何種毒藥之前,我無法為王妃解毒。」陸瞳道。
裴雲姝身子顫了顫,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開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裡極少出屋,在這之前都沒有任何徵兆,況且醫官們隔些時日就會上門,也不曾發現問題,怎麼會中毒呢?」
陸瞳沉吟片刻,問:「王妃開始有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徵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雲姝想了想,輕聲道:「近兩月前。」
「近兩月,王妃可曾去過什麼地方?」
「不曾。」
陸瞳道:「此毒在兩月前發症,醫官卻沒發現,症象又都是產婦孕至後期可能出現之跡,下毒之人很謹慎。應該是積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觸到毒藥,累積到一定時日才顯現出來。」
她轉身,看向芳姿:「現在你告訴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麼,事無鉅細,一件也不要漏掉。」
芳姿聞言,緊張地回憶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時起床,用過早膳,就在院子裡隨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熱,不敢出門,白日裡就在屋裡看看書,彈彈琴,描描花樣子。身子重了後又嗜睡,末時小憩一會兒,夜裡不到亥時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們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裡也開了小廚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陸瞳微微皺眉。
芳姿既然篤定不會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麼這其中應當不會有問題。裴雲姝的日常聽起來格外簡單,就如她這寢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書,彈琴,描花樣子……
陸瞳往外間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銀紗罩住的古琴之上,頓了頓,走上前去,揭開了罩著古琴的銀紗。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陸瞳不認識這是什麼琴,只伸手從琴面輕輕拂過。
瓊影剛跟出來瞧見的就是這幅畫面,遂道:「醫官說多聽寧靜樂曲能使腹中小兒心情愉悅,王妃便每日要彈上一兩曲。」她見陸瞳不動,謹慎問道,「這琴有問題?」
陸瞳收回手:「沒有。」
古琴很乾淨,沒有任何有毒的痕跡,不止是古琴,應當說,裴雲姝整個寢屋裡都很乾淨。就如她婢女所言,為怕生事,連個香爐都不放,只擺放些花果留香。
陸瞳的目光從屋中陳設中掃過,掠過桌前時,視線突然一頓。
就在擺放古琴不遠處,矮几上放著一對小巧的泥塑土偶。
這對泥塑土偶做得十分精巧,顏色鮮豔,用彩繪做成童子手持蓮蓬的模樣,還罩以紅紗碧籠。土偶栩栩如生,偶人身上的衣飾則鑲嵌著珍珠黃金,以及象牙做成的玉珮,看上去價值不菲。
陸瞳一怔,摩孩羅?
她知道摩孩羅,梁朝每至七夕,街上會有小販販賣這樣的偶人,七夕人們用摩孩羅供奉牛郎織女。用以祝禱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她從前在常武縣時,七夕隨家人出門也曾見過有人販賣,但這土偶小小一個價格卻昂貴,只能看看作罷。
裴雲姝屋子清簡素雅,唯有這麼一對鮮豔精美的土偶,在此處格格不入。
陸瞳伸手,將其中一隻土偶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瓊影:「怎麼了?」
陸瞳神色冷下來,握緊土偶,轉身進了裡屋。
裡屋中,裴雲姝和芳姿見陸瞳拿著摩孩羅進來,皆是一怔。裴雲姝道:「這……」
陸瞳一言不發,到桌前站定,三兩下剝開土偶身上華麗衣裙,順手拿起桌上剪刀,在摩孩羅身上刮下淺淺一層泥沙,把泥沙往茶盤裡的茶盞中一倒。
舊窯瓷盞中本還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進去,立刻成為渾濁一團。陸瞳拿起金針往水中一攪,銀箏站在她身後,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只見原本光澤閃耀的金針,前端已驀然發黑。
「這上面有毒?」裴雲姝失聲叫起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抖著唇,臉色白得嚇人,「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麼會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她,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但她腹中的是穆晟的親生骨肉,他沒有理由對孩子下手。
可這摩孩羅,的確又是穆晟送與她的。正因「多子多福」的佳兆寓意,她又見這土偶精美可愛,這才留了下來,日日把玩,未曾想這土偶身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雲姝搖搖欲墜,陸瞳卻站在桌前,緊緊盯著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涼。
土偶被剝去裝飾華麗衣衫,彩繪的眉眼卻尚在,手擎一支未開蓮蓬,細長的眼笑如弦月彎彎。
一瞬間,那雙以墨筆描繪的笑眼,與另一雙細長美眸重合了。
芸娘含笑的聲音浮現在她心頭。
「我曾經做過一味毒藥,此毒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的產婦用了,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這便代表此毒已種入胎內,是成熟的標誌。」
「不過,這還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她笑道:「最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所以呀,這毒,又名『小兒愁』。」
小兒愁……
難怪她先前一見裴雲姝的病症便覺心中異樣,原來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聽芸娘提過此毒。
芳姿見陸瞳神色凝重,小心開口:「大夫,你知道這是何毒?」
「知道。」
芳姿一喜:「太好了,麻煩大夫儘快為我們王妃解毒!」
半晌無聲。
裴雲姝看向沉默的陸瞳,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大夫……」
「無解。」陸瞳輕聲開口,「此毒無解。」
手中摩孩羅眉眼彎彎,彷彿能透過眼前爛漫笑臉,看到芸娘彎起的嘴角。
婦人說:「我只管做毒,哪裡管什麼解藥呢。此毒一旦種入體內,便如幼種發芽,寄生於胎兒之上。藥物、針刺,都不能使其毒性緩解。就像一棵初長的樹,你只能看著它慢慢枯萎,束手無策。」
「小十七,」她笑得歡悅,「這,就是製毒的意義啊。」
「大夫!」
裴雲姝猛地抬起頭,不顧芳姿的阻攔執意下地,顫巍巍地就要同陸瞳跪下,陸瞳下意識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被她一把抓住手。
裴雲姝緊緊抓著陸瞳的手,那雙瘦弱的手似乎有無盡力量,她盯著陸瞳,目光中滿是絕望與哀求,聲音也像是哽咽了。
「大夫,」她嘶聲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芳姿和瓊影驚呼。
裴雲姝卻執意不肯起身,望著陸瞳,像是望著死路之中唯一的生機。
陸瞳心頭一震。
她能看到裴雲姝眼底不肯褪去的光芒,她說的是「孩子」而非「自己」。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柯承興的小廝——萬福曾在茶館裡與她說過的話來。
萬福曾說,姐姐陸柔死前,曾查出有了身孕。
她無法得知陸柔在自知有孕時是何種想法,但這一刻,她彷彿在裴雲姝的身上,看到了陸柔曾經的影子。
她們都是懷著身孕時被人加害,不同的是,姐姐沒能等到救她的人到來,被那些豺狼虎豹圍堵著,孤獨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裴雲姝的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芳姿和瓊影在旁邊低聲安慰:「王妃別哭,醫官馬上就到了,一定會有法子的……」
陸瞳閉了閉眼。
不要心軟。
不能心軟。
郡王府中情況錯綜複雜,她一個外人貿然摻合,絕非好事。裴雲姝若是無事,她已道出王妃中毒真相,勢必被下毒之人記恨。若裴雲姝有事更糟,她作為無故捲入其中一粒草芥,只會成為遷怒的筏子,一同與這位郡王妃陪葬。
更何況,「小兒愁」本來就是無解之毒,芸娘從不說謊,說沒有解藥,就一定沒有解藥。裴雲姝中毒已久,就算這孩子現在生下來,也已被積毒澆灌,未必活得了。
她有血仇在身,大仇還未得報,不該為這些旁人的事使自己陷入危險,還需留著這條命做更重要的事。
這樣才對,本就該如此。
耳畔裴雲姝的哭泣憤懣無助,藏著難以言喻的悽楚。
陸瞳睜開眼,驟然開口:「沒有用的。」
屋中哭泣陡然一滯。
她冷道:「如王妃所言,之前醫官已來過多次,都未識出王妃中毒之跡,更別提替王妃解毒。更何況,此毒並不對產婦有損,獨獨損害胎兒,王妃已中毒多日,今日腹中出血,其實就是毒性成熟的標誌。王妃安胎藥喝得越多,此毒紮根越深,適得其反。」
裴雲姝望著陸瞳:「大夫,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瞳垂下眼簾。
裴雲姝手臂上的烏痕已蔓延至小肘,再過不了多久,待完全沒過關節,腹中小兒再無生機。
芸娘說此毒無解,是完全毒發後無解,但若在毒性徹底激發前止住,許能有一絲轉機。
「大夫,」裴雲姝向前爬了幾步,抓住她的裙角,這般卑微的姿勢,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亮得灼人,彷彿抓住了全部的希望。「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屋中久久沒有回答。
就在裴雲姝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之時,陸瞳說話了。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
裴雲姝眼睛一亮。
陸瞳轉過頭,盯著她一字一頓開口。
「催產。」
……
小室中,孟惜顏站在花幾前,將手中秋花一支支插進手邊的霽藍釉膽花瓶中。
身側的婢子進來回道:「王妃院子裡的人說,王妃喝過安胎藥,現下已好多了,那位陸大夫正替她調養安撫,應當是沒有大礙。」
孟惜顏一笑,輕輕拿起笸蘿中的銀剪,開始細心修剪多餘的花枝,邊道:「王妃果然吉人天相,次次都能逢兇化吉。」
婢子不敢說話。
多餘的花枝被修剪乾淨,瓶花便顯得高低落差,韻致動人。孟惜顏端詳著端詳著,紅唇慢慢溢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礙眼之物,就該乾脆利落地剪除。
就如裴雲姝腹中的孽種。
孟惜顏神情冰冷。
那位叫「小兒愁」的毒藥是她宮中的表姐給她的。
那時候裴雲姝剛被診出有孕,整個郡王府上下熱鬧極了。一向冷落裴雲姝的文郡王破天荒對裴雲姝噓寒問暖,就連王府裡那些下賤僕從,都開始見風使舵,對裴雲姝一力討好奉承起來。
孟惜顏心中恨極,緊隨而來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倘若裴雲姝生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日後就算孟惜顏再誕下子嗣,裴雲姝母子也能永遠壓她一頭。
她縱然再如何受寵,說到底也只是個側妃,那個看似清高的郡王妃,恐怕即將母憑子貴了。
她心中有事,進宮時難免掛在臉上,被身為宮妃的表姐看了出來,詢問她是出了什麼事。
孟惜顏便將心中擔憂和盤託出,表姐聽完,反倒笑了。
「我當是什麼事讓你煩成這樣,不過是有了身孕,宮中懷孕的妃嬪如此之多,可真能生下的又有幾個,縱然生下,平安長大的又有多少。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怎麼自己先給自己洩一半氣。」
孟惜顏著惱,「娘娘有所不知,我倒是想做些手腳,可裴雲姝如今吃食用度都格外謹慎,尋不到機會下手。再者,她畢竟是昭寧公的女兒,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恐怕也不好收場。」她試探地望向表姐,「不如,娘娘給惜顏指一條明路?」
表姐在宮中亦需要家族依仗,文郡王寵愛自己,文郡王府便能站在表姐身邊,對表姐來說,也是一門助力。
表姐沒有說話,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似在評量她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冒風險。
孟惜顏心中七上八下著,直到聽見表姐輕聲一笑。
她說:「明路有是有,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表姐給了孟惜顏一封藥。
她織錦的裙擺拂過殿中鋪著軟絨的地毯上,上頭刺繡反射出的粼粼寶石像細碎日光,語調如春風般和悅。
「此藥名叫『小兒愁』。原本是宮中一味禁藥。」
「先皇在世時,後宮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
「這藥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毒不傷產婦,專害嬰胎,故曰『小兒愁』。」
孟惜顏望著面前藥包,忽然蟄人般地縮回手。
表姐瞧見她動作,不以為意一笑:「小兒愁如今幾以絕跡。不過,因我與御藥所的人有幾分交情,才得知這樁秘辛。」
「這藥我在宮裡是不敢用的,但你可以一試。」
她輕聲湊近孟惜顏耳畔,「宣義郎最寵愛的那個愛妾,可就是因為用了此藥,才誕下一名死胎的呀。」
聽到最後一句,孟惜顏心中一動。
她知道宣義郎的那個愛妾,彈得一手好琴,極受宣義郎寵愛。本來進府不久後有了身孕,宣義郎好好補養著,誰知道到了臨產時,生下的胎兒卻沒了氣息。
那小妾經此一事受了打擊,一病不起,不久後香消玉殞。京中同僚夫人都說她是沒福氣,未曾想原來是中了毒。
想到宣義郎夫人溫柔賢良的模樣,孟惜顏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知道宣義郎因為寵愛小妾,小妾有孕時,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拿帖子請醫官。連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這其中端倪,直到小妾入土,也僅僅是按孕胎不健來定的症。
如果給裴雲姝用上此藥,就能無聲無息毒殺她腹中孽種。
孟惜顏忍不住心動。
於是她接受了表姐的「好意」。
畢竟直接害掉裴雲姝的性命,未免有些過於明顯了。但若裴雲姝活著,甚至平平安安呆到分娩日,最終誕下的嬰孩卻沒氣息,這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些先前時不時的發熱、頭疼、風瘙倒全成了裴雲姝胎象本就不穩的證據。
要是裴雲姝能因此鬱鬱而終,那就更好。
孟惜顏又剪了兩簇雜葉,直到再尋不出一絲不好,才將剪子放回笸籮,忽而想起什麼,問:「醫官可瞧過裴雲姝了?」
裴雲姝犯症已經有一個時辰餘,醫官院的醫官應已到了。正如表姐所言,每一次裴雲姝有些許不適,醫官過來瞧,都只說是尋常孕症,讓裴雲姝不必擔憂,喝幾幅安胎藥就好。
一開始孟惜顏還有些擔憂,怕那些醫官發現什麼端倪,但幾月過去,無一人覺出不對,孟惜顏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表姐沒有騙她,這禁藥,果真沒幾個人知曉。
婢子輕聲回道:「剛剛王醫官來過,不過被王妃身邊的瓊影拒回了。說是王妃此刻已好了許多,正在休息。王醫官走時還有些不高興。」
孟惜顏一頓:「裴雲姝不肯見醫官?」
「是的。想來是那位陸大夫已經安撫好了王妃。」
孟惜顏面露狐疑。
裴雲姝自打有孕後,衣食起居格外謹慎,唯恐腹中子嗣出什麼差錯。就連每次去醫官院請醫官,都是換不同的醫官來瞧診,以免醫官被人收買。
至於她請的那位穩婆,更是與她娘家頗有交情,可見是做了萬全準備。
今日裴雲姝腹痛,讓姓陸的醫女去瞧是因為事發突然,縱然裴雲姝現已沒有大礙,但醫官院的醫官就在門口,裴雲姝放著醫官不見,偏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不是有些奇怪嗎?
許是做賊心虛,對於裴雲姝任何反常行為,孟惜顏都忍不住心中揣測。
她思忖一下,又問:「那個醫女見了裴雲姝後,可做了什麼事?」
婢女仔細想了想,回道:「陸大夫先去瞧了王妃的病症,接著說沒什麼大礙,就叫身邊丫鬟去近些的藥鋪抓了些藥服下安胎。」
只是開了些安胎藥,聽上去沒什麼問題。
不過……安胎藥?
孟惜顏臉色突然難看起來。
安胎藥府中有的是,裴雲姝自己的小廚房就有,而且聽說在一開始腹痛時就已喝過一碗,怎會捨近求遠再去外頭的藥鋪採買?
莫非……那個醫女發現了什麼?
這念頭一出,孟惜顏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一個破醫館的小醫女而已,連普通藥材都未必認得全,何況是宮中失傳已久的禁藥。陸瞳總不可能比那些醫官院的醫官還能耐。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還是掠過一絲不安,像是有什麼東西已經脫離掌控,正在不受控制地朝某個她不願去想的方向發展。
陸瞳現在呆在裴雲姝的屋裡沒出來,眼下她為了避嫌,不能直接去找陸瞳。況且這都是無端猜測,只怕是自己多想。
那麼……
孟惜顏猶豫一下,吩咐屋中婢女:「你找人去陸瞳丫鬟剛去的那家藥鋪,問問她剛剛買了什麼藥。要快!」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4 PM
第91章 他的刀
煎好的褐色湯藥盛在白瓷碗裡,用涼水浸過,只微微地散發出熱氣。
裴雲姝靠床頭坐著,望著隆起的肚子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就要伸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
瓊影忍不住攔了一下,「王妃,不如再想想?」
「要不再多換幾個醫官來瞧瞧,萬一有不用催產的法子呢。」芳姿在旁低聲勸慰。
陸瞳平靜坐在桌前,彷彿沒聽到屋中對話。
裴雲姝金枝玉葉,身份高貴,腹中又是郡王血脈,而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在此之前,她和裴雲姝甚至都沒見過面,要裴雲姝將自己、將自己腹中骨肉的性命全交到一個素昧謀面的陌生人手裡,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陸瞳垂眸這樣想著,卻聽到裴雲姝溫聲開口:「我相信陸大夫。」
語氣格外篤定。
陸瞳一怔,下意識抬頭,就見女子背靠著身後軟墊,正微笑著望向她。
「我相信陸大夫。」裴雲姝又重複了一遍,「過去那些醫官院的醫官來了不少,可一個發現不對勁的都沒有。他們連我中毒之跡都發現不了,又怎麼能奢望他們能解毒呢?」
「可是,」芳姿哽咽,「這樣您太冒險了……」
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裴雲姝只會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獨自做決定的代價就是,這無法預料的後果,也得由她獨自承擔。
裴雲姝語氣淡淡的,「我是冒險,但陸大夫又何嘗不是?你們以為,陸大夫願意替我催產,就沒有為難嗎?」
芳姿和瓊影啞然。
這倒是事實,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若出了事,自然脫不了干係。就算成功了,替小主子解了毒,可知曉真相的文郡王未必會感謝她。文郡王是個不辨是非之人,為人自私冷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安一個試圖謀害王府子嗣的罪名在陸瞳身上。
替裴雲姝催產,對陸瞳來說,並非划算買賣。
思及此,兩個婢女看陸瞳目光中的防備又褪去了一些。
裴雲姝不再多說,抬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末了,將空碗擱在盤裡,笑著看向陸瞳:「之後全仰託陸大夫了。」
陸瞳起身,走到榻前的椅子上坐下,銀箏遞來醫箱,又出屋去準備熱水。催產藥喝下還有一陣子才會發作,屋中安靜,許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又或者是為了緩解心中緊張,裴雲姝主動尋話與陸瞳說。
她問陸瞳:「陸大夫醫術高超遠勝醫官院醫官,不知師從何人?」
陸瞳將絨布上的金針拿出來細細擦拭,邊回:「只是個不知名的山野大夫而已。」
裴雲姝點了點頭,聽出陸瞳不願說這個,換了個話頭:「今日中秋,陸大夫替我催產恐耽誤與家人團聚,要不要我讓人替陸大夫傳個話給家裡人,省得家裡人擔心?」
陸瞳擦拭金針的動作一頓。
她道:「不必。我家人已經不在了。」
裴雲姝愣了一下,隨即看著她歉疚開口:「對不起,我……」
「沒什麼。」陸瞳面色平靜,「那是之前的事了,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屋中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陸大夫,若是催產,孩子是不是就能保住?」
催產藥都已經服下,裴雲姝現在才想起問這個,陸瞳也不知該不該說這位郡王妃是天真還是心大。她不願欺騙裴雲姝,便淡聲道:「催產是為了讓胎兒在毒性還未全部種入時將他剝離出來,倘若繼續留在王妃腹中,毒性會越來越深。」
「女子生產即半隻腳入鬼門關,我並不能保證能替胎兒除掉毒性,甚至不能保證王妃安然無虞,我只能努力替王妃腹中胎兒努力搶奪一線生機。」
她抬頭:「王妃可明白?」
這話說得十分直白,沒有半分安慰。裴雲姝聞言,臉色愈發蒼白。
瓊影忍不住皺眉:「陸大夫怎麼能如此說?」
那些醫官為讓病者心情愉悅,驅除憂思,總是變著法兒地說些安慰之言,唯恐裴雲姝驚恐動了胎氣,偏眼前這個大夫還嫌王妃不夠緊張似的,字字錐心。
「我是替王妃治病的大夫,不是哄王妃開心的伶人。」
陸瞳回答得很冷漠,「何況我認為,讓王妃清楚目前真實情況,有助於接下來生產。」
瓊影:「你……」
裴雲姝制止了瓊影接下來的話,勉強笑了笑:「陸大夫說得沒錯,縱然沒中毒,誰也不能保證生產出什麼意外。」她悄悄抓緊身下被褥,竭力裝出輕鬆模樣,「我裴雲姝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我相信老天不會待我刻薄,今日一定順順利利。」
這本是裴雲姝安慰自己的話,聽在陸瞳耳中卻有些刺耳。
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老天就不會待人刻薄嗎?
她陸家一門,父母忠厚清正,姐姐善良,兄長大義,到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家門覆滅的下場。
而那些作惡多端之徒,卻在這皇城中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是被人敬畏著的人上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失敗者對不公平命運徒勞發出的自我安慰,是一個謬論,將所有的希望寄託於虛無飄渺的「老天」「報應」上,不如仰仗自己。
屋中氣氛漸漸凝滯,就在這一片沉默中,裴雲姝剛換的衣裳漸漸又被汗水溼透,她蹙著眉,極力忍耐又有些不安地撫上腹部:「陸大夫,我、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陸瞳神色一動。
催產藥生效了。
她站起身,去端銀箏已準備好熱水。芳姿和瓊影身子一震,皆是有些無措看著她。
倒是裴雲姝見此模樣,平靜笑了笑:「陸大夫,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就算出什麼差錯,我也會保住你,證明此事全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主意。」
都到這個時候了,這位郡王妃還念著旁人安危,陸瞳瞧見她汗津津的手邊,身下被褥都已被揉皺,以及她那雙美麗的眼眸中,竭力掩藏起來的慌亂與無助。
裴雲姝在害怕,無論她表現得有多麼冷靜從容,她還是打心眼裡的害怕。
身下被褥潤溼大片,許是因為「小兒愁」的原因,催產藥效發作得比平時更快,裴雲姝面上血色褪盡,漸漸發出痛苦低吟。屋中新摘的鮮桂清香已不再能掩蓋其他黏稠的腥氣。
深秋的午後,緊閉的屋門中,沒有清爽長風,像灘無法流動的泥潭,將所有人一同困住。
「別怕。」猶豫一下,陸瞳握住榻上女子的手。
裴雲姝一愣。
頓了頓,她傾身在裴雲姝耳邊,語氣依舊平靜。
「我認識裴雲暎。」
一瞬間,裴雲姝怔住了。
熱淚頓時湧上裴雲姝眼眶,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抓住陸瞳的手,急切地問:「阿暎?你是阿暎的人?」
芳姿和瓊影也愕然看向陸瞳。畢竟在她們二人記憶中,裴雲暎並未提起曾安排過這麼一位醫女。
裴雲姝卻像是在窮途末路、無邊飄搖的命運中陡然得了一束堅實的依靠,目光一掃方才隱忍惶然,變得信任且放心起來。她喘了口氣,腮邊汗水劃過,偏還望著陸瞳笑。
「陸大夫,原來你是阿暎的人。太好了,」她壓抑著痛苦,眼中含淚,「我相信你,真的。」
明明她剛才還怕得身子顫抖,然而一聽到裴雲暎的名字,便立刻被注入無邊力量。
陸瞳沉默,人在絕境中只能靠自己,但在靠自己之餘,親人的念想總能使那過程的痛苦減輕一些。
藥效發作越來越猛烈,裴雲姝漸漸壓抑不住痛苦的呻吟,氣息急促。陸瞳一面與她說話,一面讓芳姿餵她喝些甜湯。
時間拉得太長,裴雲姝會沒有力氣的。
正當屋中氣氛緊張之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劇烈地拍門聲,伴隨著婆子大聲的呵斥:「王妃,王妃開門,府中混入賊人,有人毒害王府子嗣!」
陸瞳神色驟變。
芳姿和瓊影也猛地抬頭。
下一刻,那拍門聲又加快了,孟惜顏的聲音自門外響了起來:「王妃怎麼一直不出聲?不會是出事了吧?」
裴雲姝自痛苦中睜開汗涔涔的眼,咬牙道:「糟了。孟惜顏恐怕起了疑心。」
門外,孟惜顏站在婆子身後,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裴雲姝趕走了前來驗病的醫官,獨留那個醫女在屋中,總讓她心下不安,於是她叫下人去了醫女身邊丫鬟抓藥的那處藥鋪,問問掌櫃的她們究竟買了什麼。
掌櫃的一聽對方是郡王府的人,自己先嚇了一跳,不等人問話就仔細回憶丫鬟抓藥的方子。
「當歸、枳殼、川穹、益母草、黃蓍……」掌櫃的駭得變了顏色,「這是福胎飲的方子,是催產藥啊!」
催產藥!
孟惜顏塗著丹蔻的指甲幾欲嵌進掌心。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服用催產藥,尤其是裴雲姝還有一月餘才至分娩期。但她們現在卻偷偷抓服催產藥,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那個叫陸瞳的醫女,發現了裴雲姝中毒的事實。
孟惜顏身子緊繃,望著屋門的目光難掩陰冷。
表姐的話又迴響在她耳邊——
「中毒之人腹中胎相安穩,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小兒愁』是要在產婦腹內無聲無息地產生作用,待到十月一滿,腹中嬰孩再無生機。但十月未滿就產下的小兒,究竟能不能活,表姐也不甚清楚。畢竟這禁藥明面上已失傳多年,而近年來用過的人,還從未被人發現。
如果只是這一件事便罷了,更重要的是,陸瞳既已發現『小兒愁』的真相,一旦此事真相大白,毒害王府子嗣的罪名一旦安排在她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孟惜顏咬了咬唇,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今日文郡王在鳴林苑中,帝王賜宴結束已是夜晚。就算府上消息傳去再趕回,也得再等一陣子。必須趕在文郡王回來之前將所有罪名都推到那個醫女身上去。
文郡王一向對她千依百順,只要除去所有的證據,在裴雲姝和她孟惜顏之間,文郡王總是絕無理由地偏向自己。
只要除去所有的人證就行了。那個醫女也是活該,誰叫她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還一門心思幫裴雲姝,是她辨不清情勢,自己找死!
孟惜顏面無表情地抬頭,對身後婆子家丁招了招手。
「王妃被歹人挾持,給我把門砸開!」
家丁婆子得令,一擁而上,只聽「砰」的一聲,雕花的黃木門一下子被人從外撞開,一眾婆子衝了進來。
屋裡,陸瞳皺了皺眉。
郡王府中果然不太平,如果說之前只是猜疑,那此刻孟惜顏此地無銀的舉動,幾乎可以讓陸瞳心中確定,裴雲姝的『小兒愁』,與郡王府的這位側妃脫不了干係。
芳姿和瓊影攔在裴雲姝跟前,裴雲姝此刻已破血,正是痛苦不堪,只吃力地微微抬頭,怒道:「孟惜顏,你想做什麼!」
孟惜顏站在門口,屋門被撞開,一隙光從她身後投來,卻讓女子陷入更深的陰晦,連帶著嬌豔的五官也顯出幾分陰沉。
而她的聲音卻是柔柔的,帶著一種格外違和的關切。
「王妃,剛剛近街旁的藥鋪掌櫃的令人來說,這位陸大夫身邊的丫鬟去藥鋪裡抓了催產的福胎飲,掌櫃的擔心出了差錯,特意差人來告知。妹妹得知此事,立刻趕了過來。」
她看向陸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郡王的子嗣!」
「我沒有謀害貴府子嗣,」陸瞳並不打算獨自承擔孟惜顏的怒火,「催產藥是王妃自己的主意。」
裴雲姝滿面是汗,扶著肚子,在芳姿的攙扶下怒視著孟惜顏,「是我的主意。孟惜顏,我腹中胎象不穩,有中毒之跡,所以請陸大夫替我催產,以保全嬰孩,你滾出去——」
孟惜顏眸中陰鷙一閃,隨即驚訝地睜大眼:「王妃真會說笑,醫官院的醫官隔三差五地上門,從未查出王妃中毒,怎麼一個小醫館的醫女還診出了王妃嬰胎有毒?」
她抬眸看向陸瞳,語氣森然:「我看,是這個女人妖言惑眾吧!」
毫無證據的指控,明明白白的嫁禍,如果不是這位側妃張狂到過於愚蠢,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打算殺人滅口。
對一個死人,自然不必留什麼餘地。
耳邊傳來一聲呻吟,陸瞳低眸,裴雲姝身下的潤溼越來越大,方才孟惜顏帶人撞門而入,教裴雲姝越發緊張,已破了血,情勢只會越發危急。
她倒是會挑時候。
孟惜顏也瞧見了裴雲姝神色間痛苦,不由心中一喜。
女子生產本就九死一生,今日陸瞳是必死無疑,但若驚憂之下裴雲姝難產,一屍兩命,豈不是正合她意?至於這罪名……
她目光轉向榻前護著裴雲姝的兩個丫鬟身上,這兩個丫鬟不知裴雲姝從哪裡找來的,對她忠心得要命,孟惜顏三番幾次收買都不成,既然如此……就讓這二人成為替罪羔羊好了,也算全了她們主僕三人緣分。
孟惜顏一指陸瞳:「把這個女人給我抓起來!」
裴雲姝驚駭莫名:「孟惜顏,你大膽!」
孟惜顏蹙著眉:「王妃受這女人蠱惑,此刻神志不清,還有這兩個人——」她看向芳姿和瓊影,嘴角笑容詭異,「身為王妃貼身侍女,卻與外人勾結裡應外合謀害王妃,把她們一起抓起來,待郡王回來定奪!」
身後的家丁們正等著她這句話,聞言衝進來,就要抓住陸瞳。
瓊影和芳姿見狀一腳踢飛面前一個婆子,拔出腰間匕首,擋在裴雲姝榻前。
竟然有武功?
陸瞳神色動了動。
看來文郡王妃也並非全無後手。
門口的孟惜顏見狀,臉色一沉。難怪這兩個丫鬟對裴雲姝總是寸步不離,原來是有依仗。這些普通的家丁婆子是靠不住的,孟惜顏喝道:「盧漢——」
伴隨著她這聲高喝,院落中猛地響起齊刷刷的腳步聲,一眾佩劍護衛趕到門前,那是王府的護衛。
孟惜顏後退一步,指著屋中幾人厲聲道:「拿下他們!」
「是!」
青衣護衛如狼群,兇狠撲向獵物羊群,孟惜顏冷冷一笑。
文郡王寵愛她,便將王府護衛任她調遣。這些護衛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就算裴雲姝的兩個婢子身手再好,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那屋裡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拖油瓶。
屋中,護衛們兇神惡煞地撲來,芳姿和瓊影一面要分心護著榻上的裴雲姝,一面要護著陸瞳,還得應付這些護衛,一時有些難纏。
一個身形壯實的護衛避開芳姿匕首,猛地抓住銀箏手臂往外拖,銀箏哪見過這種陣仗,下意識驚叫一聲。
陸瞳一轉身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一把抓起小几上花瓶,朝那護衛腦袋上猛地掄去。
「砰——」
護衛身子晃了晃,緩緩倒了下去。
銀箏驚魂未定地望著她,屋中其他人見狀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下手竟是毫不遲疑的果斷。
細白瓷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夾雜著豔色的血。陸瞳快步上前,一把拂下榻上的羅帳。
月色雲羅帳像一片淡色彎月,又如雲紗,輕輕柔柔自頭頂飄落下來,將帳外和帳裡隔開成兩個世界。
一同飄出來的還有她冷靜的聲音。
「保護我。」
芳姿和瓊影驟然回神,如今已到圖窮匕見的生死關頭,她們二人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陸瞳順利替王妃接生。
帳中傳來女子低吟,孟惜顏臉色更加陰沉,那醫女比她出乎她意料的難纏。她驀地瞇眼,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拿下她們,生死勿論——」
剎那間,屋中護衛再無顧忌,拔劍朝屋中幾人撲來。陸瞳被雲羅帳擋著,神情不變,彷彿沒聽見外頭纏鬥之聲,冷靜地幫裴雲姝指點呼吸。
「噗嗤」一聲,一道冷光從側面直刺而來,擦著陸瞳面頰而過。下一刻又被瓊影的匕首擋了回去。
「陸大夫,你受傷了……」裴雲姝望著陸瞳臉上的血痕,氣喘籲籲地開口。
「不用管,我沒事。」陸瞳按住她,語氣平淡。
外頭的纏鬥聲越發激烈,芳姿和瓊影因要顧及身後的裴雲姝幾人,難免分心,孟惜顏目光閃了閃,高聲道:「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盧漢,殺了他們——」
護衛頭領聞言,突然拋下面前的芳姿,手中長劍一轉,驀地朝陸瞳背後刺去,電光石火間,銀白劍尖衝著陸瞳的後心而去!
「砰——」的一聲。
有尖銳的破空之聲響起。
一道寒光破空而至,氣勢洶洶直穿過人群,狠狠穿破護衛的頭顱。
溫熱的血一簇噴濺在月色紗帳上,紅紅白白灑下一片斑駁。
箭矢落地,一同倒地的,還有護衛和他手中的劍。
屋中纏鬥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死一般的寂靜裡,陸瞳聽到孟惜顏開口,嗓音像是在發顫。
她說:「裴、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裴雲暎?陸瞳微微一怔。
裴雲姝也聽到外頭動靜,面露驚喜:「阿暎來了?」
陸瞳無暇分心,只聽得到有腳步聲自外頭一步步響起,似乎有人進了屋,走到了裴雲姝榻前。
紗帳將裡外一分為二,如被澄澄月色分開的白晝與黑夜兩個世界。然而剛剛芳姿與護衛纏鬥之時,劍鋒劃破紗帳,月色便有了縫隙。
透過被劃破的縫隙,陸瞳往外看了一眼。
一道緋色身影擋在榻前。
滿地狼藉裡,他背對著陸瞳,看不到神情,只看得見腰間全然出鞘的銀刀。
陸瞳曾見過裴雲暎拔刀,但似乎每一次都只是半出鞘便收回,這還是第一次瞧見這雪亮銀刀全然出鞘的模樣,刀刃鋒銳悍然,好似面前人褪去那張親切面具,露出面具下乖戾與狠絕。
再不掩飾騰騰殺氣。
他微微側首,渾身散發冷意,聲音卻溫和帶著安撫,對陸瞳道。
「繼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5 PM
第92章 信任
陸瞳低頭,不再關注外頭的動靜,只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門口,孟惜顏望向站在榻前的人,面色難掩震驚。
裴雲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今日陛下賜宴鳴林苑,裴雲暎與文郡王一道進宮,宴席結束須得夜晚。就算裴雲暎的人暗中報信,裴雲暎得了消息趕至,文郡王呢?他為何不在?
似乎想到什麼,孟惜顏美麗的臉因恐懼而顯出一絲扭曲。
裴雲暎是為她姐姐而來,文郡王不在,眼下王府中,誰能保得了她?
孟惜顏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害怕裴雲暎。
文郡王妃裴雲姝看似清高冷漠,實則軟弱可欺,宅心仁厚的下場就是總被這府中人人怠慢哄騙,但裴雲姝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情卻全然不同。
此人姿容俊美,性情又風趣愛笑,年紀輕輕聖眷正濃,還有一個昭寧公父親。這般的烏衣子弟,身上沒有豪貴之家浪蕩子的半分驕矜。哪怕是對婢子下人,都含笑有禮。每次他來府中,總是惹得府中年輕婢女芳心亂動,就連孟惜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倘若裴雲暎蓄意撩撥勾引,她也未必抵擋得住。
不過她不敢。
孟惜顏還記得身為少府監的父親站在自己面前,沉著臉囑咐自己不要與裴雲姝相爭的畫面,他說起裴雲暎的陰沉狠辣,說起朝中與他作對之人總是莫名其妙出事,說起這位昭寧公世子殺人時,屍體流過的血能將一整條小河溝染紅。
他說:「你一向爭強,從前郡王護著你也就罷了,但現在裴雲暎回京。他是個瘋子,莫要得罪他,否則,他誰都敢動!」
孟惜顏嗤之以鼻,父親一向膽小怕事,裴雲暎再囂張,總也要顧及禮法。
但她心中又隱隱覺得,父親沒有誇大其詞。
因為不止是她,就連文郡王每次對著裴雲暎時,眼底都有隱隱的忌憚之色。
連文郡王都要忌憚的人,如今帶著一眾禁衛來興師問罪,她要怎麼做才能全身而退?
屋中傳來裴雲姝斷斷續續的呻吟,孟惜顏回過神,目光從屋中倒在血泊中的護衛屍體上掠過,忍不住眼皮一跳,心中越發驚恐。
盧漢是文郡王最依仗的護衛,他說殺就殺了,沒有半絲遲疑……
她驀地生出一個念頭,裴雲暎絕不會放過她!
孟惜顏膽戰心驚地抬眸。
禁衛們將門口團團圍住,淡色的雲羅帳前,年輕人站著,他緋色繡服在滿地血泊中豔得驚人,腰間長刀的冷光卻將俊美容顏映出一層森然殺氣。
沒有了平日的明朗親切,他面無表情盯著孟惜顏的目光,涼薄得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孟惜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後退一步,險些被裙裾絆倒,幾近告饒地爭辯:「裴殿帥,這些人勾結想要謀害王妃……」
裴雲暎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笑起來時,眉宇間越發俊麗動人,一雙漆黑眼眸裡,沉沉都是嘲諷之色。
孟惜顏被他笑得心慌意亂,就聽眼前人嗤道:「她們是我的人,你的意思是,本世子要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她愣了一下,一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了,難怪這些人對裴雲姝忠心耿耿,難怪無論如何她都收買不了這兩個丫鬟,因為,這根本就是裴雲暎放在裴雲姝身邊的人!
可郡王府新添下人都經由郡王手下人嚴苛審辨,以免王府中混入別有用心之人。
他怎麼敢,又怎麼能光明正大地塞人到王府院中?
他就不怕引起帝王疑心?
孟惜顏驚駭莫名,裴雲暎卻像是厭煩了這般與她說話,漠然抬手:「拖走。」
王府護衛如何比得上那些雄武禁軍,不過須臾,就將屋裡屋外護衛連同家丁婆子盡數拿下。
孟惜顏被禁衛摁著往外走,拚命掙紮起來:「放開我!」
她自進王府門起,從來備受文郡王寵愛,名為側妃,實則地位遠遠高於裴雲姝那個王妃。如今當著王府上下的面,像階下囚一般被裴雲暎手下推搡拿下,簡直是奇恥大辱,未來如何服眾,王府下人又會如何在心中看她!
孟惜顏猛地扭頭,衝帳前人咬牙切齒地大喊:「你瘋了?我是王府的側妃,你敢這麼對我,郡王回府後絕不會放過你!」
裴雲暎在別人府邸中如此囂張,當真以為盛京的王法都奈何不了他嗎?可惡至極!
「不會放過我?」
他一怔,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眉眼間笑容越發燦爛,漆黑深眸中卻似盛著寒林暮雪,一片幽涼。
他淡淡開口:「你們最好祈禱我姐姐平安無事,否則……」
「今日動手之人,一個都跑不了。」
禁衛們常年調習,動作迅捷,將門口眾人迅速拖走。屋中屍體也被清理乾淨。只有裴雲姝痛苦的呻吟在屋內迴響。
擋路之人已被清理了乾淨,接下來,就靠裴雲姝自己了。
陸瞳頭也不抬:「其他人出去,留銀箏在屋裡幫我。」
芳姿和瓊影下意識看向裴雲暎,裴雲暎對她們微一點頭,二人立刻退下。
屋中還剩裴雲暎。
陸瞳:「你也出去。」
輕綃高懸臥榻之上,似輕煙,將外頭那道緋色身影模糊得如溫存舊夢。
他身子動了動,走向門外,走了兩步,倏地又停步。
風吹動月紗,飄飛帳簾後人影若隱若現,年輕人的聲音沒了從前散漫的笑意,隱忍複雜與往日不同。
「陸大夫,」他問:「我能相信你嗎?」
陸瞳動作一頓。
屋中靜寂,只有女子細碎的呻吟,那道緋色映在輕綃上,如一枝將開欲開的嫣紅芍葯,芳姿綽約,恨春有情。
沉默片刻,陸瞳重新低下頭,平靜開口。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
裴雲暎在院子裡等了很久。
月光潑地如水,脈脈照亮整個院落。桂花浮玉,夜涼如洗,盛京的八月十五,圓月總勝往日皎潔。
青年立在院中,沉默佇立如一方堅石,銀色月光流過叢叢芬芳丹桂,又漫上他繡服邊上淡金的團花紋,最後溫柔摹過他眉眼,在他瞳眸中留下一抹迷離光彩。
他一直望著花窗。
小窗裡暈出的昏黃燈光將這本就冷清的夜映得越發岑寂了,他靜靜看著,彷彿要在這裡站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道:「主子,不如先去休息。」
裴雲暎淡淡搖頭,握刀的手卻越收越緊。
從花窗裡傳來斷斷續續的低吟,不時有丫鬟端著銀盆出來,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紅得刺眼,讓人看著也觸目驚心。
他垂下眼簾,長睫遮住眸中神色。
母親死的時候,也流了很多血。
十四歲的他不懂,驚惶又笨拙地試圖拿手去捂她頸間的傷口,然而鮮血還是汩汩冒了出來,彷彿無窮無盡般瞬間將他手打溼。從來愛笑的婦人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那些溫熱的液體從她身上不斷流出來,變得黏膩而冰冷,母親望著他,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眸裡只剩心痛與眷戀,還有生機一點點被剝離的枯敗。
她大口喘著氣,急促道:「映兒……映兒,保護好你姐姐……快逃!」
快逃。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裴雲暎閉了閉眼。
他答應過母親要保護好裴雲姝,可少年的他連裴雲姝的親事都決定不了,得知昭寧公裴棣打算讓裴雲姝進宮的消息後,他拚命阻止也無能為力。
那時候他明白了,他需要權力,他不想受裴家控制,他要能自己決定他們姐弟二人的命運,留在裴家做昭寧公世子是不行的。
所以他離府離京,投靠他人,不擇手段向上爬,他拿到了可以同裴棣做交易的條件,可回到京卻發現裴雲姝已經出閣。
裴雲姝沒有入宮,進了文郡王府,嫁給了穆晟那個廢物。
他晚了一步,他總是晚一步。
就如今日他在鳴林苑中得知裴雲姝出事時那一刻的感受,與多年前一般同樣憎恨自己的無能。剎那間濃烈憤怒席捲而來,令他恨不得立刻屠盡文郡王府上下。然而最終他只是克制地起身,同皇帝說明此事,帶著禁衛們快馬趕回。
他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橫衝直撞、什麼都不懂的裴家小少爺,裴雲姝在這府中所受欺凌暗算,他自當一筆一筆替她討回來。不管是孟惜顏、穆晟,還是別的什麼人。
「哇——」
一聲嘹亮嬰啼劃破長空,打破死氣沉沉的靜夜。
銀箏歡喜的聲音從小窗內飄出來,「千金,郡王妃生了一位小千金!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等在門口的芳姿和瓊影頓時一喜,忙不迭衝進門去,裴雲暎僵在原地,似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後才像回過神,三兩步走到屋門,被銀箏用胳膊攔在門口。
銀箏遲疑道:「大人,姑娘才接生了小小姐,可小小姐生來體內帶毒,姑娘還得替她祛毒,恐怕還要等些時候,您現在不能進去。」
裴雲暎神色微變。
是了,平安生產不過是第一步,他的姐姐在郡王府中被人無知無覺地下了毒,腹中骨肉日日被毒物侵噬,陸瞳不過是在毒性吞噬的最後一刻將那孩子帶離出來,但那只是第一步。
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姑娘,前程仍如黑漆長夜,混混沌沌難以窺清。
面前人神色沉寂,四周似散淡淡寒意,銀箏莫名有些緊張,聽見裴雲暎冷聲問道:「郡王妃如何?」
方纔迫人的壓力散去,銀箏悄悄鬆了口氣,「郡王妃沒事,只是有些虛弱,裴大人可以放心。」
他沒再說什麼,銀箏便趕緊又鑽回屋裡,這位裴大人不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頗有壓力。
他沒有走開,仍等在門口,靜靜聽著屋中傳來嬰孩細細的啼哭。那聲音很細弱,像只新生小貓,咿咿呀呀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抓撓,卻有種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夜裡格外令人動容。
侍衛赤箭走到裴雲暎身邊,由衷地替他高興,但在欣慰之中,又有一點不確定的猶疑,他低聲提醒:「主子,那位陸大夫可信麼。」
段小宴被陸瞳扣下那一夜,赤箭也在場,他親眼見到那位看起來柔弱可人的女大夫是如何與裴雲暎針鋒相對,她那譏誚的語氣,挑釁的目光,以及毫不猶豫陷害段小宴的心機,都無法使人相信她別無所圖。
而如今,裴雲姝母女的命就在她手中,一念之間。
裴雲暎垂眸不語。
片刻後,他淡淡開口:「我沒有別的選擇。」
自得知裴雲姝有孕後,他就將芳姿安排進裴雲姝的院裡,之後又送來瓊影。裴雲姝院中一眾下人被仔細篩查,飲食用度更是日日查驗不敢懈怠。隔段時日換醫官上門診脈,但縱然如此,裴雲姝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那些宮中的醫官自詡醫術高明,卻連裴雲姝中毒都未曾發現,既無從發現,要相信他們能解毒,豈不是太過可笑。他不想相信陸瞳,這位女大夫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殺人、栽贓、誣陷,他卻要把自己珍視的人送到對方面前。
因為眼下,只有陸瞳能救得了她。
他並不喜求神拜佛,更對人在命運至暗之時懇求神明垂憐的舉動嗤之以鼻,但這一刻,他向虛瞑祈禱,願用自己餘生壽命,換得病榻之中的裴雲姝母女安平。
淡月色紗帳如煙似霧,柔柔罩住榻前人纖細的身影,她的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像山巔的石,幽谷的花,任由風吹大雨,長久的沉澱在人心頭。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只是個大夫……
裴雲暎眸光微動。
他可以威脅孟惜顏,威脅穆晟,卻不能威脅一個隨時能與人同歸於盡的瘋子,她不受人威脅,便只能信任。
這世間他信任的人極少,但願她值得。
院中有人走來,是侍衛青楓,青楓在裴雲暎身前站定,低聲道:「主子,文郡王回府得知您扣下護衛和孟側妃一事極度震怒,正在院門口和禁衛們對峙,嚷著要您趕緊放人。」
裴雲暎哧地一笑,笑容有些輕蔑。
鳴林苑中,他得到消息時,穆晟已喝得微醺,他同皇帝請辭,卻故意遺漏穆晟。皇帝對臣子府中姻親的微妙僵持總有種惡意的興味,並不阻攔。他的禁衛們把裴雲姝的院子團團圍住,不讓郡王府內任何人靠近。
確實有些鳩佔鵲巢。
不過……
一個廢物而已,也在他面前叫囂。
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方才立在窗下的柔和與寂然瞬間褪去,眉眼間森然冰冷宛如換了一個人。
他的聲音也是無情的,淡淡開口:「讓他滾遠點,否則……」
「我就當著他的面,剮了他的愛妾。」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5 PM
第93章 折丹桂
夜漸漸深了。
城南清河街頭,寶馬香車競駐爭馳,坊市紅樓間蕭鼓絃樂徹夜不絕,十五的夜萬戶千門家家夜宴,落月橋上橋下兩輪圓月,一輪天上,一輪水中,把個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爭華。
滿城行歌酒興中,文郡王府的某一處院落裡卻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銀釭點著朦朧火光,床榻換了乾淨的被褥,被刀鋒割破的雲羅紗帳已經換成乾淨的青紗帳縵,帳縵輕柔,將榻上人和氣息一併輕柔包裹進去。
裴雲姝生產過後虛弱得很,已累得睡著了。初生女嬰被奶娘餵過一點奶汁,小臉皺巴巴像只細弱初生小猴,縮在襁褓中,緊緊依偎著母親。
她所中「小兒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還未全蔓延開時催產,到底給這小女孩搶回了一絲生機。芸娘說小兒愁無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兒愁無解,還好,還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還太小,不能用猛藥,只能好好養著,待慢慢將餘毒從體內除去。
裴雲姝母女暫且沒什麼危險了,王府下人們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陸曈坐在角落桌前,拿紙筆低頭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靜,不時有婢女低聲問陸曈煎藥的禁忌,銀箏已先回了醫館,裴雲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發突然,沒人告知杜長卿出了何事,他若腦子轉不過彎兒,捨不得仁和店高價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裡等至夜深等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燈火昏昧,陸曈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字,又微蹙眉頭將方纔寫的劃去。原就潦草的字跡被塗抹,漸漸暈開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裡亂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記起。
眼前的墨字變得更加朦膿,又像是倏爾有了生命,發出些笑鬧嘈雜聲,那些聲音盤旋著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慢慢勾勒出常武縣漆黑的小路。
小路門口的雜石被清理過,又用石板鋪得很平,縫隙間覆滿絨綠苔蘚,一點昏黃燈光從小路盡頭的木窗間透了出來,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長長的、舊時的影子。
她在屋門前站定,從裡隱隱傳來闔家歡笑的嬉笑,陸曈猶豫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正在門口準備祭月的香,院子裡傳來陸柔和陸謙說話聲,她順著廊下走,看見院中石桌上鋪了粗布,粗布上擺滿了夜市上買來的蜜煎和絨線。陸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鮮瓜果,陸謙則把盛著各種月團的大瓷盤往上擺。
「奶酥油松仁餡兒、奶酥油棗餡兒,香油果餡兒,奶酥油澄沙餡兒……」陸謙仰頭長嘆,「都這麼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團。」
陸柔抿唇一笑:「你可以只吃皮,餡兒留給曈曈。」
「還餵她餡兒呢,」少年翻了個白眼,「再多吃點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親從屋裡走出來,展袖撫鬚道:「今夜十五,為父從書院得了幅《月色秋聲圖》,恰好考考你們,你們三人,各賦詩一首,待祭月結束寫下,寫不出來的要罰。」
話音剛落,一旁就有不滿的聲音傳來:「爹,怎麼十五還要作詩?我不做,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這聲音清亮驕縱,尚帶一絲稚氣,卻叫陸曈怔了一怔。
從屋裡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蔥黃薄襖,下面素裙,雙鬟邊各簪一朵烏金紙剪的蝴蝶,她人也像只鮮蝴蝶,一眨眼飛進院子裡,一張元宵般的圓團臉因生氣生出些紅暈,震得鬢邊兩隻黃蝴蝶顫巍巍地扇動。
「陸三!」父親氣得臉紅,「姑娘家成日亂竄,成何體統!」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飛地竄到母親身後,「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不行!」
小姑娘跺腳:「偏要!」
陸曈久久凝著躲在母親背後有恃無恐的女童,那張鮮嫩小臉上的笑容如此鮮活靈動,讓她一時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從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讓她覺得像是另一個人。
五六歲的陸曈從她身邊跑過,像一縷抓不住的風,她下意識順著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卻見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後,一臉驚疑地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誰?」她喃喃重複。
月色漸漸被陰雲遮蔽,不復明亮,她往日的家人們站在一處,望著她的目光複雜交織懷疑,如看一個突然闖入的危險陌生人。
陸柔將小陸曈緊緊摟在懷裡,陸謙望著她,驚疑喊道:「血!」
於是陸曈低頭。
她的手不知何時浸滿鮮血,那些粘膩泛著腥稠的血一滴滴從她指尖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攤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著眼前。
對了,她殺過人,她雙手染血。
她不再是陸家那個被保護的、無憂無慮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寵愛的掌中珠。從她殺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喚她名字,語調溫柔而慈愛。
「小十七。」
她霍然回頭,芸娘站在她身後,桃紅小襖上柿蒂紋摺紙花刻絲豔麗,手裡捧著一碗褐色湯藥,對她含笑招了招手。
「過來。」
寒風從窗隙吹來,桌上燭火晃了幾晃。
陸曈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沒有常武縣陸家的院子,沒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沒有爹娘兄姊,也沒有芸娘。
遠處是垂下的青色簾帳,屋子熱鬧而溫暖,這裡不是常武縣,是文郡王妃裴雲姝的寢屋。
只是個夢……
昏黃燭色像層淺色的紗,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著,聽見身邊有人叫她:「陸大夫。」
陸曈茫然抬眸。
桌前,裴雲暎瞧見她的神情,輕輕一怔。
夜已經很深,裴雲姝母女暫時脫離險境,院子裡的下人們忙碌著,裴雲暎打算尋陸曈問裴雲姝的情況,一進屋,就看見陸曈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頭正在打盹。
她一早來的文郡王府,聽說原本只是替孟惜顏送藥茶,卻誤打誤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應該是疲乏至極,才會坐著睡著。
他繞過小几,打算拿條薄毯給陸曈披上,一眼卻瞧見陸曈眉心皺得很緊,還未等他反應,像是察覺了有人靠近,陸曈就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彷彿一尊佈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雲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曈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雲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曈開口:「去外面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提醒,陸曈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雲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裡,陸曈坐了下來。
裴雲暎跟著在她對面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頭盛著六隻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慄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裡。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曈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裡。
元宵煮的軟糯,裡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曈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曈跟前。
陸曈看了一眼杯中。
裴雲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曈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裡沒有別人,只有牆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遊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牆,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裡來。
陸曈凝神聽了一會兒,只覺琴音嗚咽悽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遊》中《折丹桂》一節。」
陸曈不言。
家裡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娘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裡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後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雲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麼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並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麼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雲暎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曈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曈卻想起不久前,在裴雲姝榻前透過雲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雲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面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
裴雲姝就是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是家人。
見她一直沉默,裴雲暎打量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陸曈淡道:「裴大人想說什麼?」
裴雲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盞,看著她。
桂花陰下,石桌上燈色朦朧,他望著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沒了試探與傲氣,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
他道:「多謝。」
語氣鄭重。
陸曈微微一怔。
雖與裴雲暎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她自認也算對裴雲暎略有瞭解。如他們這般簪纓門第的貴公子,親切不過是顯示他們教養的一層面具,所謂的客氣是疏離,有禮是傲慢。
但這一刻,他的道謝顯出幾分真心,或許是因為,裴雲姝母女對他來說果然很重要。
有軟肋的人,總是可以對付的。
她心中這般想著,聽見裴雲暎道:「多謝你今日出手相救,說實話,」他低頭看著面前杯盞,笑了一下,「還以為你不會救呢。」
陸曈心中輕哂。
在裴雲暎眼裡,她殺人、栽贓、嫁禍,居心叵測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用銀勺攪一攪面前的小碗裡的元宵,回道:「本來是不打算救的。」
裴雲暎挑眉:「那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陸曈微微一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
「因為,不救的話,就沒機會讓裴大人欠我一個人情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愣。
一陣風吹來,滿樹桂葉簌簌作響,夜風夾雜著金色花雨紛紛落下,落了人滿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個午後的清河街,典鋪前,年輕的指揮使替錢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銀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不過幾月間,她就將這句原話奉還,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記仇。
年輕人「嘖」了一聲,提醒道:「話不能這麼說,算上寶香樓那次,我也算救你兩回了。」
「哦?」陸曈毫無感激:「可我今日是因為救王妃才陷入危險。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錢,算起來,還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說起性命貴賤時,雖語氣平靜,眸中卻掩不住一絲厭憎。
裴雲暎眉眼一動,笑著調侃:「誰說的,陸大夫是大夫,怎麼眼裡性命還有高低貴賤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這就是貴賤區別。」
他笑意淡了些:「這麼俗氣?」
「窮人一向俗氣。」
他點頭,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著陸曈,彎了彎唇。
「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
陸曈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彷彿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渦在月色下若隱若現,月色流轉間,極是動人。
陸曈垂下眼簾。
他長得真好看,但是沒用,長得好看的藥物可以用來煉毒,長得好看的男人……也就僅僅是好看而已。
裴雲暎也在看陸曈。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燈色裡,她生得美麗,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豔,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纖巧,身姿單薄輕盈,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藻紋繡花藍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漬,那是方才接生時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損的痕跡。一頭烏鴉鴉頭髮斜梳成辮——大約是為了製藥方便,此刻有些蓬亂,鬢邊那朵藍雀絨花還是第一次在寶香樓見面時她戴的那朵,絨花曾浸過血,洗得不怎麼幹淨。但在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顯得她獨自坐著,格外寂寞似的。
裴雲暎眸色微動。
她看起來很儉省,雖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說陸曈的衣料花用漲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她都穿著舊衣。也從不用任何首飾,素淨的不像十七八歲的姑娘。
然而仁心醫館這半年分明進項很多。
月光透過參差樹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長,黎明還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陸大夫想要多少診銀?」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半晌,陸曈說話了。
她說:「裴大人,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兩條命,一條還你寶香樓下救命之恩,另一條,望春山的事,你當沒發生,先前誤會一筆勾銷。」陸曈神情平靜。
短時間裡,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糾葛。此人實在難纏,除掉他難免惹人懷疑,不過,看他對裴雲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雲姝這件事上,他總欠她個人情。
似沒料到陸曈的條件居然是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輕笑起來,盯著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麼不提柯大老爺?陸大夫,你想矇混過關?」
陸曈心中一動,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證據嗎?」
年輕人嘆氣:「沒有。」
他搖頭笑了笑:「成交,你與他有何私怨我不管。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不過下一次,我不會包庇你。」
陸曈有點意外,還以為他會試探一番,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倒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從碟子裡撿了塊月團吃,月團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奶酥油松仁餡兒,香甜得有些發膩。她慢慢吃著,對面裴雲暎瞧著她吃,突然問:「陸大夫,你師承何人?」
陸曈一頓。
裴雲暎低頭看著桌上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剩下的月團,「你說我外甥女所中之毒當下難以化解,若尊師出手……」
這話裴雲姝也曾問過她,陸曈道:「家師已喪逝。」
裴雲暎剩下的話便嚥了回去。
陸曈想了想,「我會努力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暫時放心。」
這話像是認真的承諾,與她素日裡謊話信手拈來的平淡不同。
裴雲暎笑了一下。
其實算他多心,醫官院那麼多醫官來來去去,唯有陸曈一人發現裴雲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醫術不容小覷。
不覺更闌,牆外笙歌不絕,悽悽笛音裡,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樹婆娑的長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宮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間煙火,卻獨獨嗜甜。
裴雲暎見陸曈又拿起一塊桂花蒸慄粉糕,不覺失笑,有風吹來,吹得陸曈鬢髮拂動,他目光一頓,忽地凝滯下來。
女子白皙的臉上,耳下有一道極淺的血痕,應當是剛才屋中打鬥時為刀風所傷,彷彿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邊碎發遮住,此時才露了出來。
他遲疑一下:「你的傷……」
陸曈隨手摸了一下,道:「沒關係,回去用藥就好了。」
她這麼一說,裴雲暎便又記起初次相見時寶香樓下,那時她被挾持,頸間受傷流血,他難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藥,轉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鋪,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就落在陸曈鬢邊那朵藍雀絨花上。
那朵藍雀絨花背後三根銀針尖銳鋒利,勝過尋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後趕至裴雲姝寢屋裡看到的那個護衛屍體,周圍花瓶碎了一地,後來芳姿與他說起當時情況,語氣裡都是不可置信,儼然被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絕震得不輕。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想著,其實就算當時他沒趕到,陸曈也未必會吃虧。她的絨花花針著實鋒利,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坐以待斃之人。
琴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院中月光和著桂香落了滿身,陸曈抬起眼,對上的就是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燈下漆黑髮亮,緋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點嚴肅,多了幾分風流氣,格外俊美非凡。
長天似水,這樣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燈燭,月下庭院對飲的兩人,烏衣子弟神採英拔,年輕醫女柳弱花嬌,倒顯得他們如一雙相識已久的故人。
陸曈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積長久所致,此毒隱蔽,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大人難道就這麼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動,隨即挑眉笑道:「陸大夫有何指教?」
陸曈拿起桌上瓷壺,給自己斟了杯茶露,對著裴雲暎舉杯至眼前。
她淡淡開口:「殿帥,我送您一件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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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秀才告別
一連十日,陸曈都住在文郡王府中。
初生的女嬰體內之毒雖未完全驅逐,但因脫離母體,毒性不再蔓延,日後一點點用藥養著,未必不能痊癒。
裴雲姝也漸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裴雲暎做了什麼,這十日裡,裴雲姝的院子裡沒有旁人進來,連文郡王都無法入內。
待這母女二人暫時沒什麼危險後,陸曈回了一趟西街。
杜長卿自中秋當日就沒再見到陸曈,雖聽銀箏說起當日情狀,仍是提心弔膽,待看到陸曈安然無恙回來,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陸曈換了件乾淨的素色白羅襦裙,重新梳洗一番,一掀簾子,迎上的就是杜長卿那張拉得老長的臉。
東家在鋪子裡轉著圈地數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氣,沒想到他這麼晦氣。你說你好端端上門送個藥,也能遇到這檔子事。你是年輕不懂事,別看他們這種高門大院個個人模狗樣,其實爛事一籮筐。」又愁眉苦臉嘆氣,「別到時候好處沒撈一個,惹了一身麻煩。」
陸曈打斷他的話,「我不在醫館的日子,可有發生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一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
他話還沒說完,冷不丁醫館門口有人叫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抬頭看去,就見門口站著個穿舊布直裰、頭戴青色方巾的男子,手裡提著幾條青魚,正望著她笑得赧然。
居然是吳有才。
杜長卿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這吳秀才死而復生後,來醫館找你好幾次了。前幾次你沒在,剛才正想和你說這事,他倒趕得巧。」
吳秀才走進裡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魚,「之前中秋節禮,想送兩條魚給陸大夫,聽阿城說陸大夫出門看診去了,今日才回來。」
銀箏忙將青魚提了,還不忘拉上杜長卿和阿城進門後的小院,只對陸曈道:「姑娘,院裡曬的藥材還沒分揀,我們先去揀揀,你與吳大哥說完話再來幫忙。」
杜長卿扭頭狐疑看一眼陸曈二人,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跟著銀箏進了小院。
氈簾落下,裡舖裡只剩下陸曈與吳有才二人。
陸曈站在桌櫃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
吳有才仍是那副謙恭讀書人的模樣,衣裳破舊但整潔,就如初見時那般拮据,卻也要從縫補過許多遍的荷包裡掏出碎銀。
書生落魄,卻仍不卑不亢,維持該有的尊嚴。
吳有才也望著陸曈。
今日晴好,日光斜斜從對街天邊照來,照亮昏暗裡鋪前的一小塊,年輕醫女沐浴在一小塊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裡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處裡陡然出現的一絲光明,慈悲溫柔的菩薩。
她眉眼平靜,看著自己的目光沒有半分驚惶——明明這時的他,應當是個「死人」。
「陸大夫是否早知我會死而復生?」良久,吳有才輕聲問。
她看見他,如此平靜,和旁人驚懼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會出現眼前這一幕。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問:「你身子可有不適?」
吳有才搖了搖頭。
十日前,他從黑棺中甦醒,差點嚇瘋院中靈堂一眾來為他守靈的讀書人。胡員外更是直直厥了過去,為他準備的黑棺險些就要換人。
眾人鬼哭狼嚎後,請來西街的何瞎子前來捉鬼降妖,何瞎子遠遠瞧著他,手中桃木劍比比畫畫、唸唸有詞一番後,撫鬚搖頭長嘆,說吳家良善之家廣積陰德,陽壽未盡故而閻王網開一面,令陰私小鬼速速將他帶回人間。
以荀老爹為首的詩社眾人由衷替他高興,何瞎子拿了錢附贈了他幾個祛晦氣的符咒,吳有才站在敲鑼打鼓的眾人之間,只覺迷惑又荒唐。
他分明已經死了,他還記得在號捨裡自己嚥下毒藥的剎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後一根浮木,只能一寸寸看著自己沉入黑暗,無邊恐懼從四面八方洶然撲來,呼嘯著要將他拉入更深的煉獄。
那一瞬間,他有對死亡的畏懼,有對生的渴望。
他在那一刻後悔。
然而箭已開弓,如何回頭?他臨死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發狂般地在貢院地上哭號掙扎,讀書人的體面蕩然無存,如赤身裸體般被人觀瞻垂死的掙扎。
誰知一覺醒來,滿眼白幡黃紙,外頭是胡員外熟悉的慌張叫聲,詩社眾人們驚駭大嚷,一片雞飛狗跳裡,他站在黑棺中,身著簇新長衫,茫然望著頭頂金色初陽,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過來。
吳有才看向陸曈。
女子站在藥鋪中,低頭整理散亂的醫書,那時候風雨欲來,她在母親的靈堂中出現,語含蠱惑,語氣森冷,像個不懷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曬著,小藥鋪寧靜乾淨,她站在這裡眉眼溫寧,竟生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吳有才輕聲道:「陸大夫為何會給我一副假死藥……是因為猜到了我會用在自己身上嗎?」
那時候,她把毒藥交給吳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貢舉的主考官,然而最後吳有才退縮了。他最終也不願殺人,於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懷著玉石俱焚的悲壯心情。
然而他卻沒有死。
何瞎子的胡說八道吳有才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陸曈。
陸曈在藥裡動了手腳。
但她為何要這般做?難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這怎麼可能,畢竟自戕的決定,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陸曈隨手翻動手邊醫書,淡淡道:「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殺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一愣。
陸曈抬頭看著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不是她。
這個讀書人忠厚、老實,和世間大多數窮困平人一般,吃了虧咬牙和血往肚裡咽。他不像自己睚眥必報,冷心狠毒,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一個窮困潦倒,卻不肯多收貧苦老婦一個子的賣魚郎,要他去殺素昧平生之人,豈不是太過殘忍?
她沒想過吳有才會自戕,無非是覺得若是吳有才真殺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後會如何處置,單就這無邊的愧疚與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讓這老實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卻並不想害死他。
陸曈問:「那你呢,現在還想死嗎?今後又有什麼打算?」
吳有才默然一刻。
許是之前死亡的情緒太過深刻,吳有才「復活」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時父母對自己的期冀,想到了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對他說「公子將來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透過窗,看到院子裡滿地的彩穗餘燼,想起荀老爹後來對他提起的,守靈那一夜,詩社眾人特意為他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
那是個結局圓滿的喜劇,明明得償所願,卻聽得荀老爹潸然落淚。
功名啊,不過是個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著光鮮亮麗,不覺卻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吳有才收回思緒,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場了。」
「為何?」
吳有才笑了笑:「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和陸大夫告別的。」
陸曈一怔。
「城外有一布莊掌櫃,想為他六歲女兒聘一西席,託胡老先生尋人。胡老先生便將我名帖給了他。至此後,我就去他家教書了。每年約有十兩銀子,足我生活。」
他說起這些事時,眉眼舒展了許多,好似一夜間想明白許多事,不再如初見時總是攏著一層鬱色,變得灑脫暢快起來。
陸曈沉默許久,才道:「也好。」
禮部經此一事上下震盪,吳有才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到底是造成這一切開始的源頭。雖有關之人都已入獄,並不會有人尋仇到他頭上。但日後再度貢舉,吳有才卻難免被拿出來說事。
此地於他到底神傷。
吳有才看向陸曈:「陸大夫呢?」
陸曈一頓。
吳有才望著眼前人。
其實事已至此,陸曈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她替他圓滿了最後一個心願。
如今貢舉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壓迫讀書人的權貴都已受到懲罰。他自死而復活後,被刑部的幾個仵作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不妥,個個嘖嘖稱奇。於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對他說的那套「閻王放人」的說法,不想給陸曈再惹來麻煩。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道裡殘酷地將真相撕扯給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尋到一條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藥,讓他在生死關頭感受到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回頭機會。
重獲新生。
也許西街鮮魚行那個碌碌功名的吳秀才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吳有才。
裡舖裡久久沉默。
半晌,吳有才的聲音響起。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話說得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尋,不必打聽,他只要知道,陸曈於他是在絕境中伸出的那隻手,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這樣就夠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陸曈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後再無困苦,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
她對他說這句話時,雖是微笑,目光卻含淡淡悵惘,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的影,總有幾分哀傷。
吳有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溫雅內斂,難得有這般由衷大笑之時,又收起笑,對著陸曈鄭重其事長長做了一揖。
「多謝你,陸大夫。」
他告辭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謙卑微駝,反而疏朗瀟灑,洗得發白的袍角在秋風裡翻飛,在金陽中熱烈得刺眼,竟有幾分少年疏狂模樣。
陸曈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門前李樹下太陽的碎隙不再浮動,直到她眼角看得發酸,杜長卿的聲音從背後竄出來。
他語氣古里古怪,「怎麼這麼依依不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親哥。」
陸曈收回思緒,他卻不依不饒纏上來,「你今日看見吳秀才死而復生,半點不驚訝,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在郡王府聽說了。」
杜長卿冷笑:「只是聽說?他死而復生難道不是你動了手腳?」
陸曈不為所動:「他自己不是說過,陽壽未盡,閻王不收好人,我沒那個本事。」
「這誰家閻王這麼公明?這比凡間當官的還懂事,那原先西街有個專拐姑娘的拐子婆,還活到了九十八,怎麼不把她給拽下去?」
他難得精明一回,緊隨陸曈不放,「少糊弄本少爺,你倆有什麼秘密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我現在就要知道!」
陸曈煩不勝煩,銀箏和阿城從院裡走出來,把曬藥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長卿袖子:「東家,你不是說等姑娘回來後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嗎?什麼時候安排。」
聞言,杜長卿身軀一震:「不錯,差點忘了正事!」
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說好了定酒席,結果陸曈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只能臨時撤掉席面,然而訂席的銀子是不退的,杜掌櫃磨了對方許久,店主終於答應等他之後得了空再來,將席面全部排上。
如今陸曈可算是回來了,這頓來之不易的飯總算也能吃上。
他說:「人都齊了,趕緊的,挑個時間把席吃了。明日怎麼樣?」
陸曈掀開氈簾:「再等幾日吧。」
「還等?」杜長卿無言,沒好氣道,「愛去不去!」
陸曈沒理他嘮叨,逕自回了小院。
小院還是走之前那般乾淨,銀箏愛潔,日日都要打掃,陸曈進屋,走到小佛櫥前,從旁取出幾根香點上。
繚繞煙霧裡,菩薩小像低眉斂目,面目慈悲。
她輕聲開口,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
「快了……」
「再等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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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主僕
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面的囚犯縮在角落,啃著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范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為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為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盪,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官員私下賣官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官多半也兇多吉少。甚至許是因為他原先將清名抬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才會引得眾怒難平。
范家上下連同女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交往的權貴忙著明哲保身,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著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身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搜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官場就是人走茶涼。范正廉嚼著嘴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著,暗處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身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祁川?」范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情,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范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親切。
范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貼上去,激動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邊所有奴僕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為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范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為難?」
祁川搖頭:「小的只是錄事,他們沒在我身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范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壓著祁川官職不讓他陞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只從身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縫中遞給范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受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
范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遞來的燒鵝,不知為何,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感慨。
他在這獄中許久,一月間看遍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後雪中送炭,願意冒險來看他的,竟是這個他不怎麼看在眼裡的奴僕。
原先打壓他的那頂錄事官帽,眼下倒令他難得生出幾分無地自容之感。
祁川默默倒酒給他,范正廉接過來,忽地苦笑一聲,說:「小川,落到這個地步,也只有你願意來看我了。」
「小川」這個稱呼太過久遠,祁川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大人對小的有恩,小人感激不盡。」
范正廉嘆了口氣。
其實他與祁川自幼長在一起,主僕情誼絕非尋常可比。當初祁川想要進族學唸書,祁家家貧,祁父不願出銀,更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是范正廉說服范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帶他一起進了書院。
書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見祁川出身低賤肆意欺辱,范正廉幫忙護著。而祁川也會偷偷幫范正廉抄習功課,那時候感激是真心,袒護也是真心。
只是人與人間,貴賤早已註定,祁川忠心耿耿、聰明伶俐,可惜卻是賤奴之子,令人遺憾。
范正廉問:「外頭現在怎麼樣?」
「禮部應當沒有迴旋餘地了,御史臺對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頭小的已打點過,會好過一些。」
范正廉點頭,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聲對他道:「你幫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偷偷去一趟太師府,想辦法給太師傳個話,就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太師,還請太師相助。」
祁川遲疑:「這……」
范正廉神秘一笑,「雖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但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餘地。你沒身在官場不知道,救我對那些大人物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太師府,是我范正廉最後的靠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喝一口熱酒,一雙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發亮。
當初他把姓陸的那個小子處理乾淨,送了太師府一個人情,可也卻不忘給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沒有呈給太師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來。
這東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窮途末路,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先奮力一搏,之後種種,再容細想。
祁川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獄卒催促聲:「到時間了——」
范正廉看外面一眼,對祁川道:「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應一聲,把空食籃裝起來帶走,要走時,又被范正廉叫住。
「小川,」范正廉沒敢看祁川的眼睛,語氣愧疚,「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祁川身子一震,沒說什麼,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門,他又往獄卒手裡塞了一塊碎銀,獄卒掂了掂,臉色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僕,都這田地了還來探監。」
「忠僕」二字,從前聽著不覺什麼,如今聽著倒覺幾分刺耳,祁川悶頭出了刑獄司大門,外頭颳起大風。
風颳在臉上刀子似的疼,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想到方才范正廉囑咐他去太師府的事,心亂如麻。
范正廉要去請太師府這張最後底牌,試圖絕境翻身。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頭的情況比范正廉想得還要糟糕。
這幾日,無論他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到有人談論貢舉舞弊案。上頭決定徹查,甚至有消息說,要倒查往年下場中人有無作弊過往。
他做賊心虛,便如驚弓之鳥,夢裡都是差人拿他的場景。
一旦倒查,查到范正廉頭上,就會連帶著查出他自己,九兒年紀還小,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這輩子也就毀了。
其實自范正廉入獄後,也有其他人找到他,范正廉當官這些年樹敵不少,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范正廉做投名狀。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女說過的話來。
「船快沉了,不趕緊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范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叫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感情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過范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僕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著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緊手中食籃,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露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消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入獄的罪臣范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范正廉在獄中四處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消息無憑無據,且著實荒謬,一開始眾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亂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官,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桿子也打不著一處。說起來,還算范家高攀。
但這消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范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范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為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個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過范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內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御史臺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處,池中魚群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愛養鶴賞魚,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內,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皂色鶴氅鬆鬆攏在他身,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髮垂至肩頭,只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身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范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彷彿所談一事與他無關,「范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豐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知曉情理後主動幫忙,將此事處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鬥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身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處理了就是,的確犯不著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處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只怕是范正廉臨死掙扎想將太師府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范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眾,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嘴。」
管家神情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內人叫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衣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范正廉也在官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唇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著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汙門庭,罰他禁足一月,祠堂面壁思過。」又嘆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范正廉閉嘴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著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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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秋月
秋意漸冷,小院裡滿階落葉。
文郡王府郡王妃屋裡,窗隙間透出些暈黃。
芳姿拿銀剪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復又掩門出去。屋子裡便只剩下燭色下灰淡的影子。
裴雲姝坐在榻邊,輕輕搖動手邊搖籃,搖籃中女嬰睡得香甜,不過半月,皺巴巴的模樣長開,白嫩飽滿的樣子,除了格外瘦小些,絲毫瞧不出未曾足月便生產。
裴雲姝笑道:「你瞧她,睡著了跟小貓似的,是不是鼻子嘴巴像我多一些?」
小几前正往湯婆子裡裝水的年輕人聞言一嗤:「那不太好了?」又側身低著下巴細細盯一眼搖籃中的嬰孩,評論道:「確實與她爹沒有半分相似。」
裴雲姝嗔他一眼,轉頭去看熟睡中的嬰孩,越看越是歡喜,「當日催產時,我還想著不到時候先天不足可怎麼辦,如今看來倒是放心了一些。」
這幾日醫官院的醫官來了幾位,看過後皆言孩子十分康健,且這孩子能吃能睡,至於「小兒愁」的毒性,雖未完全驅逐,但依陸瞳所言,如今是沒有性命之憂的。
想到陸瞳,裴雲姝忽然開口:「阿暎,這次多虧了陸大夫,陸大夫是寶珠的救命恩人,我想著寶珠滿月那一日,邀陸大夫一道來府上。上次她走得匆匆,我還沒來得及感謝她。」
裴雲暎笑了一聲,「好啊。」把灌好的湯婆子遞給裴雲姝。
裴雲姝接過來捂在手裡,天氣漸冷,夜裡已覺寒涼。陸瞳不讓裡三層外三層給產婦捂被子,府裡的奶娘卻堅持女子生產後不可著了風寒。僵持許久,最終折中處理,即是屋裡不放暖爐,也不必蓋三層棉被。
「姐姐。」
裴雲暎突然開口。
「怎麼?」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他道:「你想離開郡王府嗎?」
裴雲姝一愣。
似乎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屋子裡陷入沉寂。
這些日子,文郡王穆晟一直沒出現。
一開始是裴雲暎的禁衛將裴雲姝院子門口堵住了,穆晟在門口暴跳如雷了幾日,揚言要進宮面聖,讓皇帝給裴雲暎這般囂張無禮的行徑治罪。然而不知裴雲暎與皇帝說過什麼,穆晟並沒有等到聖上對裴雲暎的處罰。
回府後,穆晟乾脆不來裴雲姝院裡了。
一來是裴雲姝生的是個女兒,這在穆晟眼中便沒那麼重要。二來,他也想藉此發作對裴雲姝的怒氣。
他奈何不了裴雲暎,卻能冷落裴雲姝。他這樣冷待裴雲姝,整個郡王府都知道王妃誕女後,郡王一步也不曾踏入王妃院子,裴雲姝又慣來隱忍,只會將這苦咽進肚子裡。
穆晟在裴雲暎那裡受的氣,便要用加倍羞辱裴雲姝來取回。他一向如此。
窗外風聲寒涼,屋子裡燈火搖搖,裴雲姝笑容散了,目光有些沉寂。
裴雲暎坐在小几前,漫不經心撥弄了一下眼前燈芯。
他說:「就算不為了自己,你不打算為寶珠想想嗎?」他目光落在搖籃中,在那貓兒似的小糰子上定了片刻,「你要她今後都活在暗箭之中?」
裴雲姝渾身一震。
自打她嫁入文郡王府,穆晟對她的冷落羞辱,她都全然不在乎。總歸穆晟不敢和裴家撕破臉,昭寧公不會過問她的喜怒冷暖,只要她還在文郡王妃這個位置上就好了。裴雲姝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把數年活成同一日。
但有了寶珠後就不一樣了。
寶珠還尚在腹中未曾出世便遭受了這世間的惡意,而今後漫漫歲月,難道要讓寶珠這樣一直被惡意窺伺?
何其殘忍。
裴雲姝低下頭,看著搖籃中的嬰孩,眼裡漸漸蕩起漣漪,輕聲道:「他不會給我休書。」
穆晟這個人從來死要面子,如今被裴雲暎綁走愛妾,又在王府下人面前失了臉面,心中必然憋著一團火,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穆晟不會對她打罵,只會冷待,讓她在郡王府中漫無目的消磨生機,漸漸枯寂成一潭死水。
「休書?」
他笑了笑,眸色涼如雪水,「他想得美。」
裴雲姝一怔。
「我要他,恭恭敬敬送你出門,還不敢說你半分不好。」
裴雲姝眉心微蹙,沒來由有些不安,「你想做什麼,不要亂來。」她遲疑一下,「況且父親那邊……」
高門家的姻親,有時候婚姻本身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一旦她離開郡王府,今後裴穆兩家的關係便要重新審視。
「你管他做什麼,這些交給我。」他起身走到搖籃前,伸手摸了摸女嬰團團的臉蛋,女嬰似有所覺,發出咿呀細聲,他便收回手,望著搖籃中的小貓兒笑。
「你只管擬滿月酒的帖子,提醒一句,那位陸大夫可忙得很,又最不喜豪貴,未必會前來赴宴。」
他睫毛微垂,掩住眸中洶湧浪濤,只笑道:「要早點下帖子才行。」
……
刑獄司大牢裡,夜裡格外安靜。
牆上火把靜靜燃燒,影子落在地上拉成弔詭一條,越往深處,昏暗越深,唯有朦朧月光透過牆上小窗柵欄間洩下,在地上鋪了一層冷霜。
草垛中蜷縮著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兩手埋在草垛間,試圖用潮溼的乾草抵禦地牢夜的寒冷。
噠、噠、噠。
有人腳步聲響起,在寂靜夜裡分外清晰。
范正廉翻了個身,沒睜眼。這個時辰,當是來巡視的獄卒。
腳步聲卻在牢門前停下,緊接著,耳邊響起門鎖窸窣聲,有人打開監牢鐵門。
范正廉迷迷瞪瞪坐起身,就著昏暗火光往前一看,面前站著個獄卒,正轉身將門關上。
他見這獄卒臉生,不是平日那個眼睛長在天上的混蛋,一時有些疑惑,又見這人看著他,低聲喚了一句:「范大人?」
范正廉一震,顧不得其他,一骨碌爬起身,試探地回了一句:「可是戚家府上?」
獄卒點頭。
范正廉登時狂喜。
自打那一日見過祁川以後,他便在這獄中苦苦等候。雖然於太師府而言,陸家一門微若螻蟻,然而戚太師愛護子女,絕不會允許有損戚公子聲譽之事發生,只要他拋出陸家引子,不管太師府會不會出手搭救,至少不會無動於衷。
他是這般想的,誰知一連幾日過去,祁川不見蹤影,范正廉一面疑心祁川是否並未按他所說找到太師府,一面又擔心太師府得知此事並不在意,最終還是會對他冷眼旁觀。
等了幾日,漸漸心冷,就連范正廉自己也有些絕望之時,沒想到今夜卻會有人從天而降。
他賭贏了,老天還是站在他范正廉這邊。
「多謝大人襄助。」他忙不迭地躬身表達感激,同時心中又有些疑惑。
他讓祁川給太師府傳話,只是個引子,他想過太師府的人動手,但也不是現在,更沒想到對方會親自派人前來。
他按捺心中狐疑,問面前人:「大人可有帶話給卑職?」
獄卒搖頭。
「那這是……」
「噓——」對方比了個噤聲動作,范正廉立刻不敢開口。
因此案複雜,他被安排在刑獄司監牢最靠裡一間,四處都無囚犯。獄卒對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往前走。
這是……劫獄?
范正廉愣了一下。
他是想要太師府出手相助,以戚太師如今朝中地位,只消在陛下面前動動口舌,此案便有轉機。然而對方卻直接將他帶離刑獄司,雖這樣也能保住性命,可日後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出現於人前,更勿提東山再起、捲土重來。
范正廉不甘心,然而如今勢不如人,只能低頭。
他只好按下欲說的話,往牢門前走去,月光跟在他身後,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暗影,他走了兩步,終是覺得有些古怪。
不對。
太師府若真心想救他,何至於親自遣人,此案重大,如今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今日要是出了這牢門,城中必定大肆搜查,太師府就不怕沾上麻煩?
他心中一緊,還沒來得及回頭,下一刻,脖頸間傳來一道劇痛,拇指粗的麻繩緊緊扼住他咽喉!
「不——」
他的聲音消失在昏暗刑獄中,雙手拚命去夠頸間繩套,瘋狂踢蹬雙腿,試圖擺脫對方的禁錮,然而這力量在對方手中弱小得可憐。
他甚至看不到對方的神情,眼淚驚懼從眼眶中湧出,他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拿了陸家的信,太師府縱然不肯出手相助,但信還未出現前,他們怎麼會貿然滅口,就不怕那信傳得到處都是?
頸間的力道越來越大,他漸漸感到窒息,他淚流滿面,想要求饒,想要尖叫大喊,叫醒這牢中其餘人,哪怕是一個人也好,然而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絕望地感覺到自己生機在一點點溜走。
他後悔了,他不該去招惹太師府,他不該去拿那封信,更久遠一點,他不該在那個姓陸的小子找到他時,第一時間生了貪慾,與戚家通風報信。更在收到舉告時,把對方收入牢中,施以極刑。
那個小子,那個姓陸的小子,他叫什麼來著?
許是生機慢慢流逝,他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而在混混沌沌的暗色裡,他看見那個人。
少年一身舊衫,掩不住的資質豐粹,一雙眼亮得灼人,像是含著怒火。他攔住他的轎子,把那些證據一一指給他看,他從千里之外的小縣車馬渡水而來,跪在他眼前,請求他說:「求大人,還我姐姐一個公道!」
他那時正忙著趕去應酬酒局,本不耐煩應付,卻在聽到「太師府」三字時戛然而止。
太師府啊……
那可是求也求不來的人脈。
這樣一份人情送上去,日後官路何愁不通達。他盤算著能藉此獲得多少好處,看不見那少年的眼淚與激憤。
不就被人玷汙了清白,不就是死了個女人,不就是個教書先生家……
何至於此呢?
平人與官家爭,到最後苦的只是自己。他看著少年挺直的脊樑,心中思量,果真是讀書讀飄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呆書生。於是他親切將地上人扶起,怒道:「如此囂張惡行,放心,本官必還你姐姐一個清白。」
轉頭就將此事告知太師府。
然而那少年竟有幾分機靈,不知從哪知曉他的打算,竟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已對戚公子誇下海口,必須得給個交代,不得已張貼懸賞告示,蒼天有眼,竟真叫他等到了人。
少年的叔叔又將他送了回來。
只為了一百兩的賞銀。
他望著昏睡的人,如瞧見失而復得的寶藏,心中得意,看吧,平人就是如此,給他們一點點甜頭,兄弟鬩牆,至親反目,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把姓陸的帶回大牢,他原本已記不清對方的模樣。於他而言,那少年是他官路上的墊腳石,是他搭上太師府的投名狀,是草芥,是螻蟻,是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從沒將這樣低賤的人放在眼裡。就算他們陸家一門加起來,也不過是幾條卑賤生命。
翻不出任何風浪。
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而舉給足對方苦頭吃。
然而不知為何,彌留之際,他竟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的影子。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昏暗囚牢中,破舊衣衫遮不住清雋風骨。
范正廉一向不喜歡讀書人,他討厭讀書人的清高,討厭他們自命不凡,討厭在這些人的襯託下,渾濁不堪的自己。
那少年即將被套上繩索,死命當前,仍面無懼色,只平靜道:「天地無私,果報不爽,久滯之獄,終有明斷一日。」
他看向范正廉,眼中輕蔑不掩:「范正廉,你會有報應。」
你會有報應。
他張大嘴巴,雙手徒勞在空中抓握幾下。
「喀——」
有輕微的斷裂聲。
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被拋擲在地,激起一小捧灰塵。
有人踩著乾草走過,地牢重歸寂靜。
唯有地上人如死狗般躺倒在地,囚服鐐銬,歪著的頭正對地牢高牆處小窗,瞳孔睜得很大,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
月亮從枯敗的眼睛裡流出來,流過盛京坊間酒樓間時,便褪了一點死氣。
仁和店裡,夜裡熱鬧得很。
酒樓裡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杜長卿招呼眾人在桌前坐下,望著一桌子酒菜嘆氣。
八月十五的酒席,九月才得空吃。好在雖無月可賞,菜餚猶在,也不算浪費。
隔壁間食客正談起近來貢舉舞弊案,說起死而復生的傳奇儒生,說起最近京中關於太師府莫名的傳言,最後,說到了那位曾經美譽滿身、如今鋃鐺入獄的詳斷官。
「那范正廉當初在盛京可是春風得意,短短幾年做到審刑院詳斷官,我還以為他仕途還得再往上升一升,誰知道啊——」
「所謂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嘛!」
「可不是,你以為官場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囉,一個不小心,沒爬穩當,摔死了也不知道!」
那些沸騰的談論越過席面,鑽進陸瞳耳中,她不動聲色聽著,神情微斂。
她讓人在祁川家中附近傳言,說朝中近來打算倒查貢舉舞弊一案,祁川心虛之下,必會自謀生路。而最好的生路,最穩妥的辦法,是讓范正廉沒法再開口。
她想借祁川的手殺人,未曾想祁川也是這般想的,更沒想到祁川將太師府的傳言散播開去。
這實在很妙。
不管太師府對此事作何感想,被「損害」了聲譽的戚家,勢必不會放過范正廉。范正廉的下場可想而知。
范正廉以賞銀誘惑劉鯤,使得陸謙被親眷背叛。如今她便以利益誘惑祁川,使得范正廉被部下背叛。
范正廉將陸家一門的性命做投名狀攀附太師府,她便誘惑祁川,讓祁川將范正廉的性命當做投名狀攀附別家。
范正廉讓陸謙嘗盡牢獄之苦,她就讓范正廉也在獄中為囚。
貢舉案之前,陸瞳見過劉鯤,知曉范正廉對陸家所犯之罪,銀箏問她:「姑娘準備如何?是打算下毒,要了他性命嗎?」
那時陸瞳回答:「他是官員,殺他太麻煩,我有別的安排。」
她不打算直接動手。殺了范正廉,他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爺,說不準還有百姓為他身死嘆息扼腕。
范正廉想要仕途高昇,她就讓他官星絕現,他想要美譽清名,她就要他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要他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成泡影,要他范正廉所投誠之人,親自送他上路。范正廉眼中陸家一門如草芥,她便要他體會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他也不過一草芥而已。
杜長卿嚷道:「好好的中秋宴,現在月亮都不圓了,吃著沒滋沒味的,真是血虧。」
陸瞳轉頭看向窗外:「有嗎?」
杜長卿:「沒有嗎!」
已過了十五,月亮不如先前團圓明亮,像把薄而鋒利的鍘刀,閃著銀光懸在天上,要把世間的冤屈斬碎。
四周熱鬧廳堂裡,食客於席間觥籌交錯、舉盞盡歡,不知恭賀什麼好事發生。
陸瞳低頭,遠處天邊的月落便落進酒盞,蕩起一點漣漪。
「我倒覺得今日的月亮更美。」
她舉杯,含笑將杯中酒飲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8 PM
第97章 擦肩
范正廉於牢中自盡的消息傳來時,天上剛剛下起雨。
孫寡婦來對面裁縫鋪買布,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攔住腳步,索性在門口的棚子下坐下等雨停,邊嗑瓜子兒與西街眾人說剛聽的消息。
審刑院的那位「范青天」昨夜裡自盡了。
許是養尊處優久了熬不住牢中酷刑,又或許是自知此行罪責深重、難逃一死。這位廣有清名,曾盛極一時的大老爺在夜裡用自己的腰帶懸在獄中樑上吊死了自己。獄卒清晨來巡視,瞧見牢裡一個長條條的在暗影中晃晃悠悠,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死人。
孫寡婦說得繪聲繪色,彷彿親眼所見般,「那舌頭吊出來長長一片,嚇死人嘍。說是死的時候眼珠子都快從眼睛裡瞪出來了,像是看見索命的鬼。可憐唷——」
范正廉做「清官」做了一輩子,斷了不少懸案,未曾想最後卻成了囚犯於獄中畏罪自盡,審判與被審判之位一夕顛倒,確實令人唏噓。
宋嫂「呸」了一聲,罵了句「活該」。
「誰叫他裝的人模狗樣,背地裡和那些人勾結一氣,咱們這些窮人活著本來不容易,他們倒好,連考場都要攥在手心,還要不要人活了?死得好,死得便宜了他!」
宋嫂家也有個兒子,再過幾年也指望著下場奔個功名,得知貢院這檔子烏煙瘴氣,自然氣得不輕。
這麼一說,眾人原本的唏噓就散了不少,紛紛點頭附和:「不錯,該!」
有人道:「那鮮魚行的吳秀才死了進閻王殿都被盤活了,就因為行善之家積有餘福。不知道姓范的下了陰司如何判,不會看在他先前功勞上,也給放回來了吧?」
「無上天尊!」何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也擠了過來,閉著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道:「那是不能夠了!老夫算那范正廉一身冤孽,身負橫死男女老幼命禍業債,一入九泉,只怕立刻被閻君打落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圍著何瞎子,話頭從范正廉漸漸移到死了之後選墳風水要術之上。
陸曈看著對街裁縫鋪門前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從門口牆邊拿出一把傘,就要出門。
杜長卿叫住她:「都下雨了,上哪去?」
陸曈:「去買點山楂。」
銀箏笑著解釋:「都寒露了,姑娘想做些山楂丸賣,宋嫂說雀兒街有家果子鋪裡賣的山楂又大又紅,我和姑娘去瞧瞧。」
事關做藥,杜長卿便不做聲了,只叮囑:「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到現在都沒找到,別到處瞎跑。」
陸曈應了,和銀箏撐傘出了門。
外頭在下雨,白濛濛一片。一到九月,天徹底涼了下來,已隱隱有了冬的影子。青石板被細雨淋過,泛著一層溼漉漉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雀兒街不如往日熱鬧,拐彎最當口的那間鋪子門板拆了一半,幾個壯漢正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
陸曈在「劉記面鋪」前停下腳步。
細雨如絲,將門匾上「劉記」二字淋得微微溼潤,似乎是重被漆過色,紅得像血,襯著冷清的鋪子有種詭異慘澹。
隔壁糕餅鋪裡的掌櫃娘子正坐在門口凳子上剝核桃,看了陸曈二人一眼,問:「姑娘是要找人?」
銀箏指了指面前空蕩鋪子,道:「這裡原先不是間面鋪嗎?鱔魚面可好吃了,怎麼沒人了?」
「劉鯤家?」掌櫃娘子撇了撇嘴,「關門了呀。」
銀箏問:「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回不來了,」掌櫃娘子拍拍手上核桃皮,「人出事了,還回什麼回?」
陸曈沒說什麼,走進糕餅鋪裡,在木格選了幾塊棗糕,掌櫃娘子見狀,起身進鋪拿稱。銀箏趁機笑問:「劉家出什麼事了?我們家姑娘可喜歡吃他家鱔魚面了。」
掌櫃娘子稱了棗糕,站在櫃前包油紙,聞言道:「劉記的男人上月死在山上了,兇手到現在還沒找到,兩個兒子也進了大牢。」
陸曈遞過錢去,「怎麼父親出事,兒子反倒被抓了呢?」
「不是一回事。」婦人在衣裳上擦擦手,接過錢收好,適才壓低了聲音,「先前貢舉案聽說了嗎?」
「聽過的。」
「劉家老二今年也下場,那找人替考中的名單就有他。這還不算,人家官府一查,查出劉家老大早年考中也是走了暗路。這一查出來,可不就一起下了大牢麼。」
掌櫃娘子說起此事時,語氣十分不屑鄙夷,「當初劉老大中了,劉鯤和王春枝可沒少在我們這些街坊面前招搖,還說什麼『等劉老二做官後就搬去城南做生意』,嘁,瞧不起誰呢。我就說還沒考就誇口,原來是早就找好了人替考,不要臉!」
看來劉鯤一家在附近的人緣並不好,出了事,都是看熱鬧的。陸曈垂目,「所以這鋪子……」
「賣了唄!倆兒子都下了大牢,可不得砸銀子打點,聽說買家知道她缺錢,故意把價出得很低……哎,」掌櫃娘子突然朝門外一伸腦袋,對陸曈揚揚下巴:「你看,這不就來了?」
陸曈側首看去。
雀兒街寬敞,細雨中,一行官兵押著囚車而來,囚車上的人套著枷鎖,蓬頭垢面地露在外面。那是在貢舉舞弊案中的作弊者。
舞弊者枷號示眾三月,這些人不久前還是科場讀書人,如今此等,實在斯文掃地。
街道兩邊漸漸地圍攏人群來,遠遠對著這些罪人指點。
囚車最後面,兩個衣衫襤褸的罪臣身帶枷鎖,其中一人想要拿手抹去面上雨水,但因枷鎖禁錮,難以達成,只能側頭用眼睛去蹭木車。
那是劉子賢與劉子德。
貢舉案倒查,劉子德一入獄,很快就牽連出了劉子賢。諷刺的是,窮人獲罪,總比富人獲罪容易得多。劉家兄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被抓了起來。
婦人的笑聲隱隱響起。
陸曈目光一凝。
劉子賢與劉子德二人囚車邊,還跟著個形容狼狽的女人。這女人一身短褐長衣已佈滿汙跡,鞋掉了一隻,神情癡癡又有些癲狂,嘻嘻笑著,跟在囚車旁邊,邊拍手笑道:「我兒中了,我兒中了!我今後就是官家夫人了,日後要做誥命夫人!」
銀箏驚訝:「那不是……」
掌櫃娘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劉家兄弟要被發配充軍,王春枝得知後就瘋了。天天跟在囚車後遊蕩,逢人就說兒子中了。」又嘆了口氣,眼底生出些同情:「真是造孽。」
陸曈望向王春枝。囚車車輪慢慢地滾近了,套著枷鎖的囚犯們低著頭,或雙眼無神形如傀儡。劉子德兄弟呆呆站著,眼底枯涸如一汪死水。
「說好了的,說好了的,大老爺說要給我們官的……大老爺說話算話,我兒馬上就中了,嘻嘻……」
王春枝笑著從陸曈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陸曈半垂下眼。
盛京此次貢舉,天家震怒,故刑責很重。涉案考生枷號三月,然後發煙障之地充軍,至配所杖一百。
劉家雖家貧,但表嬸王春枝一向溺愛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嬌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撐不到流放地。
王春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急火攻心,故而失智癲狂。
失智癲狂……
陸曈攥緊手中油紙包。
常武縣的人說,母親臨死前,也是神志全無,日日癲狂,拿著他們三兄妹幼時玩耍的撥浪鼓坐在河邊喃喃自語。她無法得知母親那時候心中所痛如何,只記得幼時幾乎沒見過母親真正著急發火的模樣,母親總是很豁達爽朗,平和廣闊如一條長河,緩緩將世間所有不如意包裹。
但這條長河後來碎裂了。
家破人亡、骨肉離散,這是母親當時所遭受的。
人財兩空、禍不單行,這也是如今王春枝所遭受的。
她無法再見到母親了。但這世上有人痛母親所痛,瘋母親所瘋,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陸曈望著囚車一行漸漸遠去的影子,眸中一片淡漠。
銀箏從她手裡接過油紙包提著,把傘往陸曈手裡一塞,挽著她欲往回走。
正在這時,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伴隨著車伕高聲喝罵,陸曈抬眸,就見長街盡頭馳來一輛馬車,馬車裝飾精緻,在這小街巷中如一道風直直衝來。銀箏驚了一驚,慌忙和陸曈一齊往街旁避讓。
馬車險險擦著二人身側飛馳而過,車輪濺得兩邊行人一身泥漿。銀箏怒道:「這……」
陸曈卻驀地看向馳遠的馬車。
馬車華蓋精緻,寬敞又華麗,許久之前她在寶香樓曾見過一次。
那是太師府的馬車。
天色陰沉,秋雨悽悽,街巷人馬匆匆,她死死望著漸漸駛遠的馬車,彷彿要透過重重雨幕,透過馬車沉沉的氈簾,透過這來來又去去的人流看清馬車裡的樣子,將坐在車裡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身側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姑娘?」
陸曈一頓,隨即回頭。
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白袍的年輕男子,衣襟前一大塊被雨水溼透一大塊,而她手裡的傘邊支在對方胸前,傘面上那朵漂亮的木槿花上,冰涼雨水順著花枝沾到了對方襟前。
應是她剛剛躲避馬車時沒注意,手上的傘戳到一邊的行人了。
陸曈道:「對不起。」
本以為對方會斥喝幾句,未料到只等來一句「無事」。
陸曈抬起頭,看清對方臉時不由怔住。
男子身姿似玉,黑髮以玉簪冠整,白袍襯得他若林下居士、雲中白鶴,格外清雋修長。他見陸曈收回傘,便自撐好自己的傘,淡淡對她點一點頭,錯身而過了。
沒再多說一句話。
陸曈站在原地,望著對方背影失神,手中雨傘傾斜著,雨水從傘面上流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小團水窪。
銀箏看了看漸漸走遠的男子與小廝,又回頭看看陸曈,有些奇怪:「姑娘,這人你認識?」
縱然這男子長得俊逸出塵,但也不至於就看對方看出神地步,那位小裴大人長得還招人非常呢,自家姑娘瞧他不還是像塊木頭。
陸曈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撐好傘道:「走吧。」
與此同時,走在人流中的小廝看了幾眼男子衣襟上的溼痕,忍不住開口:「好好一件衣裳弄髒成這樣,真是……」又回頭看了看,憤憤道:「太師府馬車真是越發囂張,也不怕衝撞了行人……」
男子道:「好了。」
小廝不好再說什麼,只問:「公子等會兒還要回翰林醫官院,這衣裳……」
「無妨,換一件就是。」
……
陸曈回到醫館時,雨幾乎已經停了。
門口李子樹落葉掉了一地,不再如夏日一般蔭茂,光禿禿的,顯出幾分冬日將來的伶仃。
銀箏把買來的山楂和棗糕提到小院裡去,杜長卿正趴在鋪子裡發呆,見陸曈回來,鬱郁掃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阿城高興地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問:「怎麼了?」
小夥計從裡面繞出來,將一封紙箋捧到陸曈面前,雙眼放光:「郡王府給你的帖子!」
郡王府?
陸曈低頭,打開帖子看下去,竟是一封請帖。
文郡王妃裴雲姝打算於本月十五為出生的小小姐舉行滿月的「洗兒會」,因為之前陸曈替裴雲姝接生的關係,郡王府特意送來帖子,邀請陸曈也前去觀此盛會。
杜長卿瞄一眼陸曈,給她潑涼水:「別高興得太早,要我說,洗兒會你還是別去了吧。上回你去給人接生,又是解毒又是催產的,救了郡王妃母女,指不定得罪了別的什麼人。咱們無權無勢的,你一個坐館大夫,上趕著給人做靶子,嫌自己命太硬?」
他又清咳兩聲,「再說了,人家去的親朋好友送禮貴重,你又沒錢送禮,反正我是不會借錢給你充場面的,趁早死心。」
陸曈思忖片刻,把帖子收好,掀開氈簾往小院裡走去。
杜長卿在背後伸長腦袋:「喂,還去嗎?」
「去啊。」
「……」
他氣急:「去什麼去,你去湊什麼熱鬧?」
陸曈聲音平靜:「不是湊熱鬧,是去送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29 PM
第98章 洗兒會
到了十五那日,早早出了太陽。
只是過了寒露,已近立冬,太陽照在人身上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寒,暖不進衣襟。
陸瞳到郡王府到得很早,洗兒會還未正式開始。銀箏沒有跟來,陸瞳讓她留在醫館裡幫忙。裴雲姝的貼身丫鬟芳姿見到陸瞳,笑著將她往院子里拉:「陸大夫來得正好,小小姐剛醒,您去瞧一瞧。」
自打陸瞳上回替裴雲姝母女催產成功後,裴雲姝院中人對陸瞳就格外恭敬起來。陸瞳隨芳姿進了院,一邁進屋,就聽見女嬰響亮的啼哭聲。
裴雲姝正將女嬰從搖籃中抱起,見陸瞳走近,遂將女嬰交給陸瞳,笑道:「陸大夫也抱抱寶珠。」
陸瞳接過襁褓,低頭一看。甫出生時這小姑娘像只病弱小貓,哭音也是細細的,一月過去,圓潤飽滿了許多,抱在懷裡有了些份量,不似剛出生時孱弱了。
裴雲姝為小姑娘取名寶珠,取掌上之珠、心頭珍寶之意,這小姑娘來之不易,出生時又十分兇險,此名倒是合襯。
瓊影小聲道:「陸大夫,小小姐的毒……」
陸瞳探過寶珠情狀,將寶珠抱回至搖籃,道:「比之前好了許多。」
屋中幾人便長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來過不少,皆言寶珠康健,越是如此,裴雲姝心中越是不安。如今她已不再信任宮中醫官,反而對陸瞳的話深信不疑。如今親耳聽陸瞳說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
桌上放著些洗兒會的金果犀玉,陸瞳從袖中摸出一封賀包遞到裴雲姝手中,道:「王妃,這是民女心意。」
裴雲姝愣了愣。
許是懷著身孕又剛剛產子,她思緒不如往日清明,身邊人也忘了提醒她,來觀「洗兒會」的人非富即貴,賀包中不乏犀玉珍珠瑰寶,而陸瞳素日裡在醫館坐館,以她月銀送禮,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正遲疑著,聽見陸瞳道:「賀禮寒酸,只是一串彩錢,還望王妃不嫌棄。」
彩錢便是金銀線包裹著的銅錢,裴雲姝鬆了口氣,遂大大方方接過來,笑道:「我替寶珠謝謝陸大夫一片心意。」
陸瞳微微一笑。
因吉時未到,洗兒會開始還要再等一等,來觀禮的貴客還沒出現,裴雲姝便邀陸瞳先坐坐,又叫芳姿去泡茶。
陸瞳在小几前坐下,見裴雲姝一副神採奕奕的模樣,又因今日洗兒會,特意換了件玫瑰紫淨面妝花褙子,鬢髮輕挽,襯得整個人面色紅潤,神情柔和,比之初見時精神了不少。
想來這一月過得不錯。
裴雲姝一面逗弄襁褓中的寶珠,一面對陸瞳道:「之前府中事務冗雜,我又擔心著寶珠的病,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陸大夫。本想叫阿暎送些謝禮到門上,偏他前日出城還未回,這就耽誤了。」
陸瞳低頭,接過芳姿遞來的熱茶,「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妃無需道謝。」
裴雲姝笑著看向她:「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陸瞳握茶的手一緊,半晌,她道:「雲姝姐。」
裴雲姝也沒計較,只好奇地看向她:「說起來,從前不知道陸大夫是阿暎的朋友。聽阿暎說,陸大夫是半年前從外地來到盛京……陸大夫是哪裡人?」
陸瞳答:「我是蘇南人。」
「蘇南?」裴雲姝默念了一遍,「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她看向陸瞳,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般恍然開口:「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陸瞳微怔,搖頭道:「不是。」
「那你們……」
「我剛來盛京不久,路遇有人鬧事,裴大人幫過我一次。」
她說得輕描淡寫,裴雲姝卻聽得笑起來,「原來如此有緣。」
陸瞳不太明白裴雲姝口中的「有緣」是何意,就聽裴雲姝繼續問道:「我看陸大夫年紀尚輕醫術就已在翰林醫官院醫官之上……你今年多大了?」
「翻年就十七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喃喃道:「小阿暎四歲……」她又看向陸瞳,笑問,「不知陸大夫可有許人家?」
陸瞳:「……」
她難得有些無言。這位文郡王妃如今瞧著不似初見時半分穩重端雅,倒是熱情自來熟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默了默,陸瞳道:「許了。」
裴雲姝笑容一滯。
「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說。
裴雲姝面上笑容頓時變得訕訕,片刻後,彷彿為了緩和氣氛般自己開口,「也是,陸大夫這般蕙心蘭質,提親的人定然不少。」
她還想再問,陸瞳出聲打斷她的話:「冒昧問一句,王妃可找到了給小小姐下毒之人?」
裴雲姝一頓。
陸瞳認真望著她。
摩孩羅裡的「小兒愁」使得裴雲姝母女中毒已久,不得已陸瞳只能想辦法臨時催產。聽當時裴雲姝說,這摩孩羅是文郡王送與她的。
穆晟就算再不喜自己王妃,也斷沒道理加害親生骨肉。可這些日子以來,郡王府裡似乎也沒什麼大事傳出。
裴雲姝的面色變得有幾分不自在,只苦笑著搖頭:「沒有。」
郡王府就這樣大,真要找下毒之人未必找不到,裴雲姝如此說,必然是有些苦衷了。
陸瞳想了想,又問:「側妃呢?當日我為王妃催產,衝撞側妃……」
她說的已是婉轉,那時候孟惜顏調來王府護衛,是奔著陸瞳性命來的,若不是裴雲暎趕到,誰也不知後果如何。今日陸瞳沒在附近看見孟惜顏的影子,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郡王府的下人對裴雲姝恭謹了許多。
裴雲姝笑容淡下來,道:「她啊,被禁足了,你不用擔心。」
陸瞳心中一動。
當日裴雲暎將孟惜顏押走,而如今孟惜顏仍好端端在府上,僅僅只是禁足,看來文郡王還是保下了孟惜顏。
這位側妃,果真受寵。
裴雲姝回過神,搖頭道:「不說那些了,我看吉時將至,陸大夫,你陪我一起準備準備吧。」
……
「洗兒會」總是熱鬧。
盛京產婦誕子滿月後,都要邀請親朋參加新生兒「洗兒會」。富貴人家常煎煮調以香料的熱水,連同果子、彩、錢、蔥、蒜、金銀犀玉等一同倒入盆中,盆外以數丈彩帛繞之,名曰「圍盆」。用髮釵攪動湯水,謂之「攪盆」。觀者紛紛撒錢於水中,謂之「添盆」。
待嬰孩沐浴完畢,剃落胎髮後,將胎髮裝入金銀小匣,再以彩色絲線結成絛絡。最後抱嬰孩謝遍諸親坐客,抱入姆嬸房中,這叫「移窠」。
文郡王妃未至臨盆時動了胎氣突然急產,好在最終母女平安。作為文郡王妃的嫡女,此次「洗兒會」廣邀京中貴宦,畢竟除了郡王府,昭寧公的面子也要給的。
賓客笑聲穿過庭院,將一向冷清的院落也襯出幾分擁擠,熱鬧聲隔著牆,傳到了另一方屋簷下。
桌上花瓶裡,金桂已完全枯萎,只剩下簇簇乾癟枝葉生硬插在花瓶裡,苦苦支撐著一點鮮意。
孟惜顏坐在榻上,脂粉未施,原本美豔的臉便顯出幾分憔悴。
她看一眼桌上的刻漏,低聲問:「洗兒會開始了?」
身側婢子小心翼翼答:「是。」
孟惜顏冷冷扯下了嘴角。
八月十五那日,裴雲暎讓禁衛們將她帶走,吃了幾日苦頭,文郡王將她接了回來。
不知文郡王究竟與裴雲暎說了什麼,裴雲暎終歸還是放走了她。想來就算再如何囂張,沒有證據,昭寧公世子也不能隨意帶走郡王府的側妃。
只是接回歸接回,文郡王待她卻不如往日嬌憐。
孟惜顏心中清楚,文郡王這是對她生了嫌隙,因她試圖加害王府子嗣。
摩孩羅是孟惜顏獻給穆晟的,只說偶然獲得,見土偶可愛,寓意吉祥,又怕裴雲姝不喜她拒絕,才託穆晟以穆晟名義送去裴雲姝院中。而裴雲姝誕下女嬰之後,穆晟得知摩孩羅有毒,雖接回她,看她的目光卻是變了。
孟惜顏跪在文郡王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郡王明鑑,妾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加害王妃。什麼『小兒愁』,妾從未聽過。這土偶就是丫鬟在城南街上一處泥偶鋪裡買的,妾想著王妃即將臨產,才留下此物用以祝禱王妃誕下世子。」
那採買土偶的丫鬟早在事發當日「畏罪自盡」,文郡王也查不出什麼,到底念著他們恩愛往昔,沒再繼續追究,只讓她在府中禁足。
至於裴雲姝中毒一事,此事並未對外聲張,昭寧公府中也並不知曉,事關郡王府的臉面,穆晟保孟惜顏,也就是保自己。
孟惜顏原本還擔心那位殿前司指揮使不依不饒,沒想到這些日子過去,裴雲暎並未有什麼動靜,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說到底,郡王府身負聖寵,裴雲暎到底還是要顧及著文郡王這個名頭。
今日裴雲姝為女兒舉行「洗兒會」,廣邀貴眷,偏偏她被禁足不得外出。那些貴眷一向長舌,不知會在背後如何編排她。況且自打她進王府大門以來,哪一次盛宴不曾出席,如今故意冷落,像是在打她的臉。
想到洗兒會,孟惜顏臉色鐵青。
她問身邊婢女:「今日來的貴客有哪些?」
婢女低著頭小聲答:「有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三司各使府上……」一連說了許多人,婢子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當日來為王妃催產的那位陸大夫也來了。」
「陸瞳?」
孟惜顏臉色一變。
那一日尋芳園中,她沒將這個女大夫看在眼裡,不過是存著要對方當替罪羊的意思。誰知道偏偏栽在這女人手中。
要不是陸瞳發現摩孩羅中的「小兒愁」,要不是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要不是陸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裴雲暎聯手……
她何至於此?
如今自己被禁足院中,顏面全無,更與文郡王離心,全都是拜這女人所賜。
孟惜顏冷笑:「一個坐館大夫,也被當成王府座上賓請來,還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
婢女不敢說話。
外頭宴辦洗兒會,歡笑聲隔著牆也掩不住刺耳。
孟惜顏走到桌前,桌上枯萎的金桂插在花瓶中,顯出一種巍巍掙扎的死氣。
她伸手撫過枯敗花枝。
姓陸的靠著救了裴雲姝母女向上爬,她卻因為姓陸的關在房中哪裡也不能去。明明只差一步,偏偏功敗垂成,如何甘心?這口惡氣淤在孟惜顏心口,怎麼也嚥不下。
她不能拿裴雲暎怎麼樣,也不能拿裴雲姝怎麼樣,更不可能拿文郡王怎麼樣。
但陸瞳只是個平民醫女,無權無勢,身份低賤,難道還動不得?
想在大戶裡趟這淌水,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輕微的一聲脆響,手下桂枝從中被掐為兩斷。孟惜顏收回手,唇角勾了勾,轉身走到屋中重新坐下。
「去,把人給我叫來。」
她揚眉,耳邊兩滴紅珊瑚豔得滴血:「我有要事吩咐。」
……
天漸漸晚了。
「洗兒會」到晌午就已結束,用過午宴後,陸瞳留在郡王府,為寶珠和裴雲姝重新號脈,又新換了藥方,教芳姿煎過新藥後,已是傍晚時分。
裴雲姝叫王府馬車將她送到醫館門口才走,西街鄰坊有認出郡王府馬車的,登時看陸瞳的目光又不一樣。
之前是太府寺卿,現在是郡王府,仁心醫館招來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可見仁心醫館這位女大夫醫術確實有幾分高明。
杜長卿趴在櫃桌前,探頭直望到郡王府馬車出了西街才縮回來,看一眼陸瞳,懶洋洋道:「不錯嘛,馬車都坐上了。」
阿城提著燈籠走出來,面上是與有榮焉的得意,「那是自然,陸大夫可是郡王妃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杜長卿哼笑一聲,一指頭彈在小夥計腦門上,「真以為救命恩人那麼好當,整日見賊吃肉,什麼時候你也看看賊挨打。誰知道後面不會有什麼麻煩。」
阿城捂著腦袋委屈:「能有什麼麻煩。」
「那可就多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杜長卿接過燈籠提在手上,天晚了,醫館要關門了,他走到門前,想到什麼,又回頭囑咐陸瞳:「望……」
「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現在都沒找到,我們兩個弱女子沒有自保之力當心被盯上。」
不等杜長卿說完,銀箏就接過他話頭,微笑道:「知道了杜掌櫃,我們會小心注意,不會瞎跑的。」
杜長卿伸手指了指,最後道:「……知道就好。」帶著阿城離開了。
銀箏和陸瞳把醫館門栓扣好,進了小院。
陸瞳從郡王府回來時,還帶了一籃「洗兒會」上分發給眾賓客的喜籃,裡頭裝了些象徵吉祥的棗桂彩帛。銀箏把果脯挑出來,又把彩帛單獨整理到一邊,用清水洗淨,打算挑幾條顏色合適的給陸瞳做絹花。
「姑娘今日去郡王府可有見著什麼大人物?」銀箏蹲在石臺上邊洗彩帛邊問陸瞳。
陸瞳拿了張杌子塞到她身後,搖頭:「沒有。」
她知道銀箏話裡的意思,可是今日郡王府宴請的賓客裡,沒有太師府的人。
她原本參加「洗兒會」,就是想著郡王府廣邀貴賓,或許其中就有戚家人。如果能藉此接近對方就好了。
但眼下看來,郡王府與太師府沒多少相干,此路似乎走不通。
見陸瞳沉默不語,銀箏擰一把溼布,笑吟吟寬慰:「姑娘放心,現在因為『春水生』和『纖纖』,咱們醫館在醫行裡慢慢也有了地位,今日郡王府的馬車送您,加之先前的太府寺卿,您的名氣只會越來越大。屆時那些官家也好,富戶也罷,大人物還要拿著帖子求您為他們出診呢,不急這一時。」
陸瞳點了點頭:「嗯。」
彩帛很快被洗好,銀箏把布一條條晾在院裡的粗線上,仔細捋平上頭的褶皺。
「篤篤篤——」
外頭響起急促敲門聲,在夜裡分外清楚。
銀箏奇道:「這麼晚了,誰在敲門?」
「可能是求診的病人。」陸瞳道。隨著仁心醫館名氣越大,西街另一家醫館杏林堂進項不豐,每日早早關門,病人求診只能敲仁心醫館的門。
陸瞳道:「我去看看。」
西街往前不遠就是酒樓,每夜有軍鋪屋守衛巡視,陸瞳走到門口,敲門聲安靜下來,她一手提燈,拉開醫館木門。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屋簷下淡紅的燈籠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夜裡涼風順著長街撲面而來,鑽進人衣袖中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西街上無人,安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清。
銀箏從背後走過來,邊擦手邊問:「姑娘,是誰啊?」
陸瞳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白亮刀光從身側刺來。
銀箏瞪大眼睛,嚇得尖叫一聲。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四周並無他物阻礙,眼看已來不及躲避,就要挨上這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另一道劍影從斜刺竄來,擋住刺向陸瞳心口的刀尖。
有人從天而降,飛身趕至她身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4-9-17 06:30 PM
第99章 禮物
夜色沉黯,濃雲遮掩月光。
西街安靜長巷中,刀尖相撞聲錚錚入耳。
陸瞳拉著銀箏往後退至醫館門口,門外兩道身影纏鬥不絕。躲在門口的偷襲者顯然不是另一人對手,不過交手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被對方一腳踢中心口,長劍橫於脖頸之上。
身穿侍衛服的男子轉過頭,露出一張稍顯嚴肅的臉,問陸瞳:「陸姑娘,可有傷著?」
陸瞳搖了搖頭。
銀箏還沒從被人偷襲的驚慌中走出來,乍一聽男子叫陸瞳「陸姑娘」,愕然看向對方:「姑娘。這人你認識?」
陸瞳看一眼地上被制伏的兇手,道:「進來說話。」
醫館門被關上,黑衣人被男子拖到了小院中。
銀箏滿臉狐疑,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從袖中摸出個小瓶,走到對方身前,彎腰捏住對方下巴,將瓶中物硬生生全灌了進去。
這動作看得那侍衛男子一怔,銀箏也呆了呆。
末了,陸瞳收回手,隨手將空瓶扔進院中竹簍中。
銀箏嚥了口唾沫,看著地上人,小聲問陸瞳:「姑娘,這是要殺了他嗎?」
身側的侍衛聞言,震驚地看了銀箏一眼。
陸瞳道:「只是一點軟筋散,怕他自戕而已。」
銀箏點了點頭,一抬眼瞧見侍衛男子古怪的目光,適才察覺自己失言,忙生硬補充道:「我剛才是說笑的,咱們是醫館治病救人,怎麼可能殺人……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瞳低頭瞧去。
黑黢黢的院子裡,行兇者也是一身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是個陌生面孔,瞪著陸瞳的眼睛面露兇光,一看就是窮兇極惡之徒。
他用來襲擊陸瞳的刀掉在地上,陸瞳走過去,將那把刀拾起來,伸指慢慢撫過刀背,語氣平靜。
「他是來殺我的。」
「私闖民宅,試圖行兇……盛京天子腳下,竟出如此賊子狂徒,」她想了想,目光一亮,「啊,望春山那具屍體的兇手到現在也沒找到,說不定就是他幹的。」
旁邊侍衛欲言又止。
倒是黑衣人冷笑道:「少他娘廢話,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陸瞳莞爾,輕輕搖了搖頭,「私自用刑的事,我們醫館做不出來。危險之人,當然要交由官府處理。」
她把刀收好:「報官吧,銀箏。」
……
郡王府院裡靜悄悄的。
洗兒會已結束,賓客散去,盛宴後的冷清反比平日更添幾分蕭索。裴雲姝坐在屋裡,給寶珠掖好小被子,正待讓奶娘將小姑娘抱去睡覺,就見芳姿撩開門簾,輕聲道:「夫人,世子到了。」
裴雲姝抬頭一看,裴雲暎跟在芳姿身後走了進來。
他當是從外面回來,衣袍帶著秋夜滿身寒氣,放下刀走到裴雲姝面前,往寶珠面前一看。
寶珠縮在奶娘懷中睡得香甜,才滿月的小姑娘,除了吃就是睡,看著也讓人唇角上揚。
裴雲暎壓低聲音:「睡了?」
裴雲姝招了招手,示意奶娘將寶珠帶進屋裡。適才看向裴雲暎,搖頭:「怎麼突然來了?」
裴雲暎嘆了口氣,走到小几前坐下,邊倒茶邊道:「外甥女的滿月酒,我這個舅舅當然不能缺席,只是路上耽誤了。」
裴雲姝望著眼前人,欲言又止。
今日洗兒會,昭寧公裴棣也來了,她不知裴雲暎是否因此不來,他從來不耐煩見到裴家那些人。
裴雲暎笑問:「怎麼?」
裴雲姝撇開心中思緒,故作埋怨道:「今日洗兒會上,不少夫人暗暗同我打聽你。我猜真心瞧寶珠的人少,瞧你的人倒多。可惜你不在。對了……」倏爾想到了什麼,裴雲姝低聲問:「我之前聽郡王說,太后娘娘有意為你指婚,可有眉目?」
裴雲暎低頭喝茶,笑道:「哪來捕風捉影的事。」
「太后她老人家要真有這個心思也好,你如今也不小了,是該操心操心這些事。」
他卻不甚在意:「你急什麼。」
「當然著急!」裴雲姝橫他一眼,「我今日同陸大夫閒談,才得知陸大夫也已有婚約在身。你還比人家長四歲,人家有未婚夫,你有什麼?連個心上人都沒有,就你們殿前司那條狗是雌的,還已經有別的狗覬覦了!」
裴雲暎啼笑皆非:「怎麼拿我跟狗比?」
「狗都比你懂事!」
裴雲暎:「……」
裴雲姝望著眼前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其實她倒也不是真的替裴雲暎親事發急,裴雲暎相貌出色,前途有為,這樣的才俊,想要攀親之人數不勝數。而他如今越得聖寵,站得越高,親事就越是由不得自己。如今太后有替他指婚的苗頭,恐怕再拖幾年,就真是再無自己做主的機會了,就如她自己……
她不希望裴雲暎走她的老路,更何況,如今的裴雲暎像是一把無鞘之刀,過於鋒利猶恐自傷,若他有心儀之人,或許做事便會留幾分餘地,於他自己也好。
裴雲姝放緩了語氣,「阿暎,你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御史中丞府上那位嫡出大姑娘生得國色天香,她娘今日還問我打聽起你,我見過那位小姐,天仙似的,真是儀態萬端……」
裴雲暎掐掐額心,語氣無奈:「世上漂亮姑娘這麼多,我總不能個個都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裴雲姝一副不問出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裴雲暎想了想,「聰明的吧。」
「聰明的?」裴雲姝眼睛一亮,「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二小姐才華橫溢,五歲就會作詩,聰明得很,你看……」
「我又不喜歡作詩。」
瞧出他心不在焉的模樣,裴雲姝怒了:「你這麼晚來這裡就是為了氣我的?」
「不是啊。」裴雲暎正色道,「我是來送禮的,免得寶珠說我小氣。」
裴雲姝看他空空兩手:「禮呢?」
裴雲暎正要說話,門外響起侍衛赤箭的聲音:「主子,人抓到了。」
裴雲姝愣了愣,有些狐疑望向他。
「看,」裴雲暎一笑:「禮這不就來了。」
……
盛京坊巷門口的軍巡鋪屋前,幾個鋪兵叫住門口挑著擔子的老嫗,買了幾碗香辣灌肺蹲在門口吃得正歡。
已近初冬,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到了夜裡鋪兵們餓得又快,香辣灌肺辣勁十足,一碗下腹,腹中就騰騰熱起來。
申奉應靠著巡鋪屋門口的柱子,正把最後一塊辣肺夾到嘴裡,就見迎面走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男人,男人手裡押著另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手腳被綁著,被男人半拖半押著往前走,在這二人身後則是個年輕姑娘。這三人從熱鬧的坊巷間走過,一路吸引無數人目光。眼見著對方是奔巡鋪屋來的,申奉應慌忙嚥下嘴裡辣肺,冷不防被油嗆到,一下子咳嗽起來。
鋪兵忙去給他取水袋,申奉應一連灌了小半袋,好容易止住喉間辛辣,一抬頭,那三人已經走到了面前。
兩個男人他都不認識,那走在後頭的女子倒是有幾分面熟,申奉應還沒說話,女子先看著她開口:「申大人。」
他一開口,申奉應一下子想起來了,指著面前人道:「你是那個……山上蔥!」
天可憐見,他還記得面前這人。上個月盛京貢舉案後,他接到舉告說西街一家小醫館殺人埋屍。當時申奉應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從此增添偉績走上人生巔峰,誰知到了醫館搜查了大半夜,只搜查出半塊死豬。
死豬啊,不是死人!
當時申奉應一腔熱血便被澆了個透心涼。
這還不算,也不知說他幸運還是倒黴,他還沒弄清楚狀況,轉頭就收到了另一樁舉告,望春山上發現了具男屍,男屍身上有殿前司禁衛的荷包。
偏偏當時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就在他跟前。
當時申奉應就覺得自己的仕途應當可能就止步於此了。
那位殿帥大人隨他一道去瞭望春山,面對如此瓜田李下的情狀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申奉應試探了幾次都摸不清他用意,只得硬著頭皮查下去。好在追查下去僅憑一隻荷包也無法給殿前司禁衛定罪,此案暫且懸置下來。
等他回了巡鋪屋,聞訊趕來的上司將他大罵一番。也是,瞎折騰這麼一番什麼好處也沒撈著,別說陞遷,得罪了殿前司,上司不遷怒他才怪。
好容易這些日子申奉應漸漸平復下自己情緒,此刻一看到那個女大夫,滿腹委屈又湧了出來。
他清咳一聲,撥開眾人走到幾人跟前:「這是幹什麼?」
「我是仁心醫館的大夫陸瞳。」女大夫道:「今夜有人闖入我醫館,試圖行兇,被人制伏,事關人命,特意將行兇者帶到大人跟前。」
申奉應心中一動。
地上人被繩索綁縛著,一身夜行衣,聞言也沒反駁,目光惡狠狠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申奉應圍著此人走了兩圈,狐疑看向陸瞳:「他怎麼不動?」
這人連掙扎也不掙扎一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怕此人自戕,我餵了他一點醫館的散藥,服下四肢無力,以便大人審問。」
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蓋因先前的豬頭事件,申奉應待陸瞳說的話總存幾分謹慎,不敢貿然評斷,思忖了一下,招呼鋪兵:「把他帶進來。」
鋪兵們押著地上人進了巡鋪屋。
大晚上的,巡鋪屋裡沒幾個人,大部分鋪兵出去巡邏去了。盛京大部分時候還是挺太平的,除了偶有火災,鋪兵們也就偶爾抓個小偷。
申奉應進了屋,一回頭,看見跟在陸瞳身邊的男人。男子身材高大,一身灰色侍衛服,氣度不似尋常侍衛,他看了看地上人,又看了看男人,謹慎詢問:「就是你將兇手制伏?」
男子點頭。
申奉應在屋中央的椅子上坐下,轉向陸瞳:「你且說說今夜發生何事。」
陸瞳道:「今日醫館關門後,我與婢女回屋休息,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等我起身開門後,此人持刀試圖對我行兇,多虧這位壯士挺身而出,替我捉住賊人,救我性命……」
「等等,」申奉應皺起眉,打量那侍衛一眼,「都這麼晚了,這位壯士怎麼這麼巧在這裡,還剛好救了你?」
說完,又鄙夷看陸瞳一眼,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湊一起,能是什麼正經人?
侍衛聞言,道:「在下殿前司指揮裴大人近衛青楓,今日陸大夫前去文郡王府,醫箱遺落府上,王妃令在下送回,剛至醫館,正好見歹徒行兇。」
聞言,申奉應跟屁股著了火般一下子竄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郡、郡王府?陸大夫去郡王府幹什麼?」
陸瞳溫聲回答:「郡王妃與民女投緣,特意邀請民女參加小小姐『洗兒會』。」
申奉應彷彿被雷劈了般。
上回見這醫女時,她還和裴雲暎針鋒相對,一臉敵意,怎麼不過月餘,就已經成了郡王府的座上賓?
她是怎麼攀上郡王府的,比他這個巡鋪首領陞遷還快?
按下心中酸澀妒意,申奉應走到地上人跟前,抬腳踢了踢,道:「說!你是何人,為什麼行刺陸大夫?」
巡鋪屋素日裡沒接過什麼大案,申奉應審問的姿態很生疏,看得陸瞳和青楓二人都神情複雜。
身側鋪兵問:「大人,不如交給刑獄司?」
「交什麼交,你懂什麼!」申奉應嘴上罵道,心中卻暗暗忖度,此事怎麼看著都沒那麼簡單,陸瞳不過是個普通醫女,歹徒上來就殺人,不可能是為財,但要說尋仇,她一個大夫能有什麼仇怨。
有了之前的前車之鑑,申奉應對每一樁舉告都格外謹慎,生怕自己不小心又成了冤大頭。
正沉思著,突然聽得門外鋪兵們喧譁起來,申奉應不耐煩抬頭:「吵什麼呢,別打擾我思考。」
下一刻,有人開口:「看來申大人已有了頭緒。」
申奉應大吃一驚,連忙轉身,就見一年輕人掀簾進來。
「……裴殿帥?」
裴雲暎手提銀刀,笑著走進屋裡,看一眼陸瞳與青楓二人,道:「原來你們早到了。」
「大人,這是……」申奉應心中暗自打鼓,怎麼裴雲暎也來了。
陸瞳開口:「因此事事關重大,青楓公子便使人將此事告知裴大人。沒想到裴大人會親自前來……」頓了頓,陸瞳才繼續說道:「或許大人是想到,此人可能是望春山那具男屍的兇手,所以才會如此上心吧。」
裴雲暎微微揚眉,並不反駁。
申奉應聞言卻緊張起來,「你說這人是望春山懸案兇手?」
好傢夥,就是因為這人他被上司遷怒,要真是此人犯案,落他手上,那還不得出口惡氣再說。
陸瞳微微頷首:「我也只是猜測。」
申奉應低頭看向地上人,無論旁人說什麼,此人都緘默不語,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只有在剛剛裴雲暎進來的時候神色緊張了一瞬,但很快被掩蓋了。
「說啊,為什麼行兇?望春山的案子是不是你幹的?」申奉應踢了他一腳,不甚熟練地恐嚇道:「不說實話,大刑伺候!」
地上人不為所動,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說:「申大人,你這樣是審不出來的。」
申奉應抹了把汗,將屋中那張椅子讓出,從善如流賠笑道:「請裴大人指教。」
裴雲暎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認真開口:「本來此事我不應該插手。但望春山一案,有關殿前司聲譽,我也不好放任不理。」
申奉應:「是是是。」
裴雲暎又道:「來之前,我讓青楓搜過此人身,尋信物查了下此人底細。申大人不會怨我多事吧?」
「怎麼會?」申奉應笑得比花兒還甜,「大人這是幫了巡鋪屋大忙,下官感激還來不及。」
他算是看出來了,裴雲暎根本是對這案子勢在必得嘛,到這裡只是為了過一遍巡鋪屋的手,顯得光明正大一些。
不過,他為什麼非要過巡鋪屋的手呢?
裴雲暎盯著地上人,他眉眼含笑,神色親切又溫和,看起來就像是位年輕俊美、又好說話的尋常官員,然而看人的目光卻教人覺出幾分冷意。
他道:「王善,這麼晚了,你妻兒應該已經睡下了。」
「王善」二字一出,地上人臉色迅速褪白,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年輕人望著他,似憐憫,又似更深的冷漠。
他說:「不如,現在將他們從槐花街請來?」
「我說,我說!」
下一刻,地上人大叫起來。
申奉應駭然。
這人先前還一副寧死不屈的壯烈模樣,裴雲暎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撬動了這人的嘴巴。要知道他以前聽說書的,這種死士被打得半死都不會吐露隻言片語,這人也太沒骨氣了。
不過,這麼短的時間裡,裴雲暎就已經查到對方祖宗十八代了?他是妖怪嗎?還有,準備的如此充足,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地上人道:「望春山的人不是我殺的。」
裴雲暎「嗯」了一聲:「指使你行刺陸大夫之人是誰?」
不知為何,申奉應心中暗覺不對,然而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是孟側妃!」那人一咬牙,抬頭道:「是文郡王府的孟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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