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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桶上的小孩 -【白月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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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4:01 PM
標題:
馬桶上的小孩 -【白月剛】《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1-1 12:29 AM 編輯
【書名】:
白月剛
【作者】:
馬桶上的小孩
【內容簡介】:
言昳穿進《慫萌錦鯉小皇后》這本書兩次。
第一次她記憶全失,當了三十年惡毒女配,她的野心與努力,永遠擰不過錦鯉女主的好命與眾多金大腿。甚至下場淒慘,被迫嫁給愛著錦鯉女主的黑化陰狠男三。
第二次,言昳重回童年,恢復了記憶,她決定甩開所有人,只想發財。
當她變成了手握命脈的財閥,錦鯉女主的身邊的金大腿竟然紛紛上門,反來抱她大腿,
甚至連成為皇帝的原男主也乞求她的相助。
她笑起來:「我出錢,你當皇帝,這不劃算吧。」
*
第二次穿書的言昳,在尚且年幼無力時,決定好好利用男三山光遠,對他呼來喝去,
只是沒想到前夫用起來太順手,一使喚就是多年。
她卻不知道前世山光遠為她復仇,為她守了十年孤墳,也重生了。
當她身居高位,所有人都恨透了她的黑心與鐵腕,紛紛對山光遠道:
「她不過是想讓你做她的狗罷了!」
山光遠:「……還有這種好事?」
言昳:「?!」
背景19世紀前期架空大明朝,對外開放航海強國,工業革命已進行。涉及部分資本市場基礎知識,但作者文盲,請多多包涵。女主為人瘋狂,會有諸多冒犯言論,不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一句話簡介:她這麼剛,竟然也是某人的白月光
立意:破除錦鯉迷信,打破大腿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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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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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0-21 08:40 PM 編輯
第一章 重來
金陵城中,夜濃露重,一座舊宅濃煙四起。
花園假山交錯在深色屋簷之中,依山坡而建,層層疊疊。
在濃黑煙柱裡,依然能看出這座宅子當年的氣韻與規模。
火慢慢攀起,紅光漸漸染上半邊天空,宅子內卻沒有一個叫喊著救火的僕人。除了火光外,各間屋子都未點燈,一片漆黑。只有一座半山高處的主屋,在沖天的火光中,有幾點不起眼的燭光。
一丫鬟拿衣袖捂住口鼻,飛奔過長廊,撞進那點燈的屋子裡去,喊道:「二小姐!外頭官兵都已經漸漸圍起來了,火也燒的差不多了,咱們快走吧。」
三十歲出頭的二小姐,並沒有答話,只是躬坐在圈椅上,痛苦的用雙手捂住額頭。
丫鬟看到二小姐這副模樣,心裡一顫,眼眶酸脹,連忙過去,蹲下身輕聲道:「二小姐,天無絕人之路……您別傷心。」
二小姐言昳抬起頭,那張嬌豔的面容上,滿是復雜,她輕啟紅唇道:
「……我操。」
我操兩個字,用任何的同音不同形的防和諧詞代替,都無法表達言昳此刻的操蛋心情。
因為言昳三十歲了,也已經穿書三十年了。
而她在三分鐘之前,才知道這件事。
準確來說,言昳穿書之後,隨即失去了前世記憶,也當然不記得任何劇情。渾渾噩噩在書裡生活了三十年,直到今日出了大事,她撞到了腦袋,才陡然清醒,無數劇情與記憶湧進了腦海裡。
她穿進的這本書,叫做《慫萌錦鯉小皇后》。
看這題目也知道,標題多個關鍵詞,拿出來都是爽文大殺器。
要點一:《超高校級的幸運》
原著女主白瑤瑤,就是這個慫萌小錦鯉。她生母是某個別院中的下人陶氏。在白老爺去別院避暑時被看上,在身邊玩了幾日,白老爺揮揮衣袖走了,被玩了的陶氏卻有孕生下了個女孩。
白老爺問也不問,陶氏只好給孩子取名為白瑤瑤,母女二人就被扔在別院,過的比丫鬟好不了多少。
而白瑤瑤天生嬌憨呆傻,陶氏以淚洗面,直至某日有高僧路過,驚愕稱「此女娃乃是瑤池仙女降世,更有龍鳳之象」。本沒人當真,可高僧一走,遠在天邊的白老爺竟忽然想起這個閨女,把白瑤瑤和她生母一同接到金陵去了。
那之後金陵的天就晴了,水就清了,白瑤瑤的好運錦鯉金手指,帶來了大明真正的春天。
從她進家門開始,白家運勢逆轉,親爹白老爺官運亨通,主母後媽大病初癒,老太君喜笑顏開,就連親爹的其他姨娘都不長痘不長膘了。
而且每過兩年,就要蹦出來一個高僧道士甚至還有傳教士,見到白瑤瑤就驚為天人,不是說「鳳象」就說「吉兆」,總之一遍遍強調:有了白瑤瑤,白家就能光耀門楣了。
這些高僧把白家的氣運跟白瑤瑤強行鎖死,她自然成了家中一寶。
白家所有對白瑤瑤好的人,那都是身體健康,事業坦途;所有私底下針對白瑤瑤的嬤嬤姨娘,那一個比一個慘。
言昳這個角色就是慘的那類。
在書中,言昳是白瑤瑤同父異母的嫡姐,大她一歲,驕縱要強,言語毒辣,做事全憑心情。
在白瑤瑤來之前,言昳是家中嬌貴的不得了的嫡女。
她親生母親是白老爺第一任原配。哪怕這位原配生下她沒幾年便去世了,她在家裡也是橫著走。
可白瑤瑤來之前不久,白老爺娶了第二任妻子,家裡來了新主母。白瑤瑤被新主母認養,地位跟言昳平起平坐,她心中不甘心。從那之後,言昳凡事都要跟白瑤瑤爭搶,甚至背後構陷——典型的嫉恨迫害白瑤瑤的惡毒女配。
白瑤瑤當然不會被她所害,錦鯉好運金手指反彈一切,再加上她怯生生的模樣,又慫又萌討人喜歡的言行,迫害她的言昳越來越遭到全家人的反感。甚至幾次弄巧成拙,丟人現眼,讓曾經寵愛言昳的白老爺當眾人搧她,將她關進小黑屋,罵她是白家的禍害。
最終遭到全家的厭棄。
言昳這個角色,當然更恨白瑤瑤了。
但言昳在原著裡屬於那種新手村級別的惡毒女配,能耐不大,反復作死。每次都是小打小鬧,但就喜歡翻來覆去的蹦跶亂跳,既增加了言昳這個角色的厭惡度,又保證了她可持續利用性。
到全文的三分之一處,女主和言昳都十一二歲了,文中各種打臉場面,還要靠言昳來製造。她簡直就是打臉情節生產機,天天不重樣的煩女主,讀者沒想到看了八十多章還在看這個,氣得刷負罵人,就想讓言昳這個角色滾粗。
作者大筆一揮,讓白老爺把言昳送人,送給言家了。
緣由暫且不說。但從此她改姓言,成了言家的閨女。
讀者紛紛無語:「我們是想讓言昳死!你把她送走不就是讓她過幾年再出來繼續噁心人嗎!作者不能寫點別的女配了嗎?!而且言家也不差啊!看不出來言昳哪點過得慘了!」
作者為了平息,在言昳被送走之後,時不時通過他人之口,描述言昳在言家如何被虐待,如何不招待見,如何被人恥笑。
大批人喊著「這根本不夠」,但很快,女主白瑤瑤長大了,開始要被各路男主男配堵牆偷親,日常甜甜了,大家也顧不上言昳過的慘不慘了。
但讀者們果然是有經驗的,因為言昳沒過幾年果然又出來蹦跶了,而且還來瘋狂攪和女主的感情戲。
而且一蹦跶就蹦跶到了結局。雖然其他各種針對女主的高端惡毒女配層出不窮,但言昳還是最屹立不倒的小強。
看言昳如何自討苦吃,淒慘度日,是諸多讀者一邊嘴臭打負,一邊訂閱不斷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這本書的留言高峰,就是言昳成婚前後。
也就是這篇文的要點二:《玩夠了就找個老實人嫁了吧》
哦,言昳不是那個玩夠了的。
她是老實人。
想來她大學時期看這篇文的時候,也忍不住在評論區破口大罵過。就是她本來很喜歡的原著男三,被作者寫崩了。
原著男三山光遠,身世淒慘,寧折不彎,沉默話少,幼年最淒苦時與白瑤瑤有一陣交集,長大後他鎮守一方,手握重兵。
山光遠話少且心思難猜,卻似乎對白瑤瑤也似乎心心念念,痴情不忘。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段時間流行孤僻陰鷙病嬌男人。作者一看,自己書裡好像缺這麼一號角色,想蹭熱點的心蠢蠢欲動,忽然把山光遠寫成了個白切黑,死變態,還聲稱這是草蛇灰線,早已預兆。
幾章之內,山光遠就變得對女主愛而不得,竟然開始黑化囚禁,虐心虐身,甚至得不到就想毀了她。
白瑤瑤的錦鯉buff不知道為啥,總對男人網開一面,還真的被他給抓住,虐出一身傷。
早十五年前,白瑤瑤作為女主哪怕在城牆上吊了七天,挖出子宮,讀者們也會想看。
但如今,大家點進《慫萌錦鯉小皇后》就是要看甜甜的,突然看到這種餵屎劇情,直接炸了。
愛搞騷操作的作者感覺評論區風向不對,立刻讓男主衡王孤身救出了白瑤瑤。
山光遠不但身敗名裂,還成了白瑤瑤和王爺團聚之後哭泣熱吻並成功上壘的開車工具人。
船戲雖然美味,但不足以洩憤。讀者對於山光遠人設崩塌的憤怒還在醞釀,作者只好出了個奇招,讓男主衡王攛掇皇帝賜婚,把山光遠跟同樣名聲爛臭的言昳配成一對了。
言昳看文的時候,只是覺得這劇情逆轉也太莫名其妙了,山光遠不是很瘋嗎?怎麼會同意這種事。
但卻看到一眾讀者叫好,大呼「賤人配狗,爽了爽了」。
但當她成為了配狗的那個,接盤十年,她的心態就是:
噁心他媽誇噁心——好噁心啊!
作者後知後覺自己寫了糞坑劇情,立馬在寫山光遠言昳成婚劇情之後,讓她和山光遠這對兒滾粗不再出現,只偶爾通過其他配角之口,描述言昳如何給山光遠戴綠帽,山光遠如何家暴毆打言昳。
讀者很吃這套,紛紛爽到,一旦有言昳被家暴的流產什麼的傳言,就紛紛投雷慶賀。
現在言昳覺得自己是求打賞工具人了。
不過,這是言昳看的原著裡的描寫。而她自己回想自己過得這三十年——跟書中劇情在細節上千差萬別。
比如,她跟山光遠早早就分居遠離,幾年才見一次,山光遠情緒不外露,但應該也很討厭她,說不定言昳給他戴了綠帽,他都能在她亂搞的床邊給她打拍子。
他倆更像是相互膈應的陌生人。
比如,這些年言昳確實沒少針對白瑤瑤,畢竟她不記得穿越,再加上本來就心眼小,從小被白瑤瑤奪取寵愛和各種機會,漸漸心生嫉恨;後又發生諸多事情,白瑤瑤難脫干係,更讓她厭惡白瑤瑤。
可她對付人的手法,沒有書裡說的那麼愚蠢。只是白瑤瑤的無敵錦鯉金手指,都會讓她一切計謀莫名其妙暴露罷了。
再比如,言昳雖然不如女主,但也並沒有過那麼慘,她在故事裡沒提到的生活中,自有一番歷程。可在文中,總是會通過各種傳言,讓讀者和原著女主,以為言昳過的生不如死。
最主要的一個差別,就是要點三:《老男人還有兩副面孔呢?》
對白瑤瑤來說,男主王爺,男二丞相,男三將軍,都是對她愛到痴狂。
對這些男人來說,官場爭奪,皇權傾軋,不過是為了得到白瑤瑤的愛情;拼死拼活,廝殺血戰,也不過是希望白瑤瑤露出笑容。
所有沾滿血腥的雙手,只為了去輕撫她嬌嫩的臉頰——
在原著裡,為了襯托白瑤瑤至高無上的絕美愛情,還特意寫言昳愛痴了男主衡王,卻被衡王棄若敝履,利用吸血,吃乾抹淨,扔到了永不翻身的境地,被迫嫁給了變態山光遠。
現在言昳本人,想起這段原著中的描寫,只想罵娘。
她愛個屁!這三十年她誰都不愛,只愛過錢!
原著跟她所經歷的三十年最最重要的偏差,在她的認知裡,這個故事出現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在白瑤瑤視角裡的深情男人,在她看來全是磨牙吮血的野心家,在《慫萌錦鯉小皇后》這本書甜甜的感情戲沒寫到的地方,到處都是殺人如麻的鬥爭,翻雲覆雨的變局。
三十年間,她跟男人們之間只有相互利用和背後捅刀。
她如今混得這麼慘,壓根不是因為被女主金手指給「天罰」了。
而是她在奪權中,輸給了男主衡王。她掌握了太多衡王的,或者說是皇室的秘密,哪怕輸了鬥爭,沒了價值,衡王也會對她追殺至死。
現在這個時點,在原著裡,是番外的一章,衡王終於登基為皇,而白瑤瑤像高僧的預言那樣,一飛沖天成為了獨寵皇后。在登基後不久後,白瑤瑤給男主衡王生下了第五個兒子,而男主打算送給白瑤瑤一份大禮,就是言昳的命。
只是,善良天真的白瑤瑤只會事後知道言昳因「意外」而喪命,唏噓幾聲罷了。
讀者紛紛覺得衡王為白遙遙怒殺言昳這個劇情「太寵了太甜了」。
原著中描寫她府上著火,她在火中被活活燒死,慘叫聲不絕於耳。
但實際這把火是言昳自己放的,她知道衡王的兵力已經圍在府外,隨時打算進來抄家,所以才自己要燒毀府邸,玉石俱焚。但實際,她覺得自己年過三十也不妨礙東山再起,已經為自己選好了一條密道,準備逃離。
就在她準備逃離之前,她撞到了腦袋,忽然想起了自己竟然是……穿書了三十年。
可真是太及時了呢。
這會兒,身邊丫鬟搖著言昳肩膀,急道:「二小姐!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言昳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站起身來,把瘋湧進大腦的原著劇情都暫時甩掉,道:「走。」
丫鬟扶著言昳,出了門去,外頭烈火燃起,臉被熏得發燙,髮絲都幾乎要打捲。火蔓延至園中樹梢,夜空漆黑無星,視線裡彷彿只有紅黑二色。
丫鬟轉頭看向言昳。她成婚多年,不許人叫她「夫人」,她不認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只許人稱她二小姐。
言昳經歷傳奇,起起落落,世人總說她「半老徐娘」「無子無女」,可誰見了她,往往都要被她容貌攝住,改一個罵法。
不比往常女子含胸窄肩,纖弱娉婷,言昳天生腴潤挺拔,瑰姿豔逸,雙目含笑蘊嗔,似浪似嗲。白膩胳膊不見骨態,圓月面龐紅唇豐澤,不像許多女子縛胸含肩,她總是不在意自己的築脂堆豐的身材,走路昂首坦肩,嬌身亂顫。
一說話,是火辣辣無顧忌;一看人,是直勾勾含笑意。
可謂葷濃嬌麗,豔光四射。
哪怕此刻她頭髮微亂,嘴裡咒罵著剛登基的皇帝會爛屁眼,也大步快走著,在火光中美的扎眼,沒有絲毫會被打垮的消沉。
很快,主僕二人就到了密道附近,這宅子是曾經白家的宅府,幾年前被言昳下套設計,搶奪回了手裡,那條密道是她童年回憶,她再熟悉不過。
只是此刻,在密道入口前,卻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大丫鬟一時間沒認出來,但言昳卻忽然住了腳。
她半晌道:「……山光遠。」
山光遠從血一般的火光中走過來,像是煉獄中由餘火灰燼化作的惡鬼。
言昳已經兩年多沒見他了。
山光遠,身著輕甲,腰間佩刀,手上拿著馬鞭。臉上一道橫亙的傷疤,以前還沒有的。
他生了張極端正矜貴的臉,棱角硬淨,眉眼疏冷,儒家屁話大老爺最推崇的「文金柔剛」都凸顯在眉眼裡。
更何況他性格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沉默和冷硬,難以預測的突兀言行,也曾在官場與戰場上打的許多人措手不及,世間有太多流言都在渲染他的內心險惡。
像是沉默的霧裡一把寒光收鞘的名刀。
但那是曾經。
這些年落魄下去之後,山光遠漸漸不再掌控自己的表情,平添了許多傷疤,許多譏諷冷笑、散漫隨意。他像是一張銳意逼人的千里江山圖,卻被亂刀劃破,潑上髒血,顯得混亂、復雜且豐富耐看了。
言昳想都沒想,就覺得山光遠是來捉她的。畢竟她聽說了一些風聲,比如落魄之後的山光遠忽然手中多了不少兵力,有人認為他其實在衡王的奪取皇位的鬥爭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她皺起眉頭,又笑了:「咱家山老爺竟穿上甲,佩上玉了。去嗦咱們這位衡王——啊不,新皇的臭腳了嗎?男人還是會隱忍,前些年挨了鞭子,給人家夫妻倆當好事兒的墊腳石;到如今光景不好,又給人家當帝后的夫妻作奴才將軍,四處抓人了。您要是拋妻切蛋進了宮,御前秉筆的那幾位公公,都沒您會伺候人呢。」
挽著言昳的丫鬟太陽穴突突亂跳。
她隨侍言昳有幾年了,知道這倆人不對付,但一般見了面,山光遠就是不言不語不多停留,言昳卻是騷話髒話連天,專撿難聽的戳人心窩。
言昳能不憋著就不憋著,山光遠這個丈夫是她屈辱的證明,她憑什麼對他好臉色。
倆人是御賜的婚,和離早就無望。
除非她死了。
所以她更篤定,山光遠是來殺她的。
她們二人有一個死了,才能結束這屈辱的婚姻。
山光遠嗓音有些沙啞,他衣角似乎都有了幾個火星燎出的破洞:「你我都知道這條密道的。果然你會走這裡。咱們快點走。」
言昳似乎聽到了,在火焰的噼啪聲中,似乎傳來了士兵們的呼喝聲,靴子落地的奔跑聲,顯然衡王要確認她的死,已經派人闖進了這座燒得不成樣的府邸。不知道山光遠是不是也從密道這邊來堵她。
她氣笑了:「你真當咱倆是夫妻?我信天兵天將下來把我抓回天庭給王母娘娘洗腳,都不會信你會來救我的,山光遠。」
山光遠冷聲道:「王母娘娘讓你洗腳,估計會被你那留的尖爪子給撓死。快走。」
他平時話很少,但總是偶爾會蹦出幾句回嘴,讓她覺得他懟的還挺跟得上她節奏的。
言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修長的丹蔻紅指甲,曾經還在大婚時抓破過山光遠的臉。
山光遠腰上的玉佩與符牌,一切都證明他如今軍中地位不低,言昳不知他何時回到的將軍之位,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輕信任何人,她往後退了幾步。
府中地形復雜,還有別的地方說不定能逃走。
言昳想都不想,轉身就走。
她剛剛跑入來時回廊,就聽見山光遠的驚吼,以及頭頂鋪天蓋地而來的嘎吱聲響,言昳仰起頭,最後一眼看到的只是掉落的房樑,和自己因驚恐而抬起的雙手。
她腦子裡留存的最後一個想法是:掉色了,她確實該重新染指甲了。
劇烈的疼痛轉瞬消失。言昳眼前一片黑暗。
原著真就給她的命運板上釘釘了?她連最後的死亡結局都無法避免嗎?
她不甘心。
不同於任何從一開始就記得劇情,然後穿越到小說開頭的人,可以按自己性格改變那些她們瞧不上的惡毒女配。
但她不一樣,她自己親身渡過三十年,她就是那個性格惡劣的言昳,她就是受了委屈小心眼的想要報復女主的女配。對原著中的角色,她也是打心眼有濃烈的感情。
她濃烈的討厭白瑤瑤,討厭衡王,討厭山光遠,但更討厭自己。
她言昳,就應該從小就狂妄發瘋,不顧一切,否則她什麼都守不住。
就是那些猶豫著要不要討好父親,要不要做個好女孩,要不要報復別人的時候下手軟一點的時間,耽誤了她自己的機會。
她早就洗不白了,就可惜壞的不夠快。
言昳明白的太晚了。
她只聽到了山光遠一聲遙遠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言昳!」
她隨之陷入徹底的黑暗,但又很快的感受到一陣劇烈的頭疼。
頭疼伴隨著的還有花香與春風,有身體陷入被褥的柔軟觸感……
「二小姐!」
「二小姐……唉,這額頭都腫了一大塊兒,當真不要緊嗎?」
「別又因為這事兒又去找夫人,沒瞧見咱們這位夫人進門後,淨是不待見二小姐了嗎!」
「可剛剛夫人說是有高僧登門,說也要二小姐過去呢……」
言昳在疼痛之中,忍不住罵了一句,周圍幾個女聲聽到髒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她緩緩睜開眼來。
帷幔低垂,窗子半掩,春光大好,朦朧的讓她恍惚。屋內圍了幾個丫鬟,她只覺得臉熟,不太叫得上名。
言昳掙扎著坐起來,迷糊之間,幾個丫鬟跪到床邊來瞧她,連聲叫她二小姐。言昳低頭,便瞧見自己的手。
又嫩又小的手,看模樣不過八九歲。
而屋內擺設,更像是她幼年時候的房間。
她回到了自己童年?
穿書都穿了,重生倒也沒那麼讓人吃驚。
她更著急的想確認自己回到了什麼時候。
她忽的看向年紀最大的那個丫鬟:「你說什麼夫人,什麼高僧?是什麼事兒?」
大丫鬟連忙道:「今日有增德高僧登門拜訪,大奶奶與高僧探討佛法,說是請二小姐和三小姐都過去了,給看看相,卜卜前程,也讓高僧給祈求個安康順和。」
言昳扶著腦袋,終於想起來了。
這是她八歲那年,白瑤瑤剛進家門,這會兒剛開始小打小鬧的欺負或不和,都沒人當過真。
也是這一年,有位高僧成了白家座上賓,幾句話便把白瑤瑤捧上了天,把言昳踩進了地裡。向來篤信高僧,迷信天命的白老爺也深受影響。
就這一天,某件事定下了她未來幾年的前景,甚至說決定了她這輩子很重要的走向。
她和白瑤瑤的人生,從此有了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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昳:音同蝶,太陽過午西斜、太陽偏西的時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4:55 PM
第二章 增德
言昳揉了揉前額,起身坐在了鏡前,幾個丫鬟連忙給她梳洗打扮。
她這時候裡裡外外還有四五個丫鬟兩個嬤嬤給照料,往後就未必有這種好日子了。她粗略的打量了一圈,只記起了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大丫鬟,名叫芳喜。
看來她身邊是肥差事,丫鬟都有錢有閒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特別是芳喜,十七八歲,正是美好年紀,又生的明媚嬌麗,簪花戴玉,穿錦披繡,經常在言昳不知情的時候替她做主,活像府裡的小姐似的。
不止芳喜,言昳身邊手髒的人可不少。
生母去世已經三年了,留下來的嫁妝或金銀首飾越來越少,甚至到她十一二歲離開白府的時候,身邊這些丫鬟,甚至膽大包天到什麼也不給她留的地步。
芳喜雖囂張,但言昳幼年身邊沒幾個好東西,這不是言昳記得她的理由。
是因為芳喜在這一年慘死在府中了。
言昳瞧著鏡子裡的芳喜,思索了一會兒。
幾個丫鬟背地偷雞摸狗的水平一流,梳妝照料拍馬屁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梳好頭,穿好衣裳,言昳瞧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打扮的堆紅攢金,嬌豔可愛,兩眼跟水葡萄似的晃著笑意,圓臉上漾著梨渦。
言昳一直都有容貌上的自信,蛇蠍美人如果不美怎麼能行。
只是額角上已經凸紅起來,言昳摸了摸,皺起眉頭。
芳喜瞧見她神情,連忙跪在一旁,又是搧風又是熏香,輕聲道:「二小姐好像是從假山上摔下來了。不過老爺不知道此事,旁邊也沒人瞧見。」
她怎麼會從假山上摔下來?
言昳努力回憶,可畢竟她上輩子都活到三十歲了,這會兒又有些頭昏腦漲,幼年的事兒也有些記不清楚了。
「二小姐可不敢這樣亂竄了,萬一磕破相了怎麼辦!」芳喜又是吹又是揉的,言昳腦袋靠後,枕在芳喜一對兒波濤之上,聽這位海浪濤濤道:「幸好有個小童先發現了,認出二小姐來,真要是暈在那兒,讓大奶奶發現了就不好說了。二小姐不用怕,那小童是半個啞巴,我們又賞了他一小塊碎銀,他哪能到處跟人告狀去。」
言昳忽然轉頭:「啞巴?小童?多大?」
芳喜:「也就十一歲多點,或許更大一點,瘦高的跟條細犬一樣。好像是馬廄那邊的。府上來往奴僕太多,也記不清臉,看年歲估計是剛被爹娘賣來的吧。」
言昳沒說話,只琢磨著「半個啞巴」。
芳喜拿了個小貝珠攢成鈴蘭模樣的簾簪,簪梳部分似乎掉了包金,珠花則是用銀線攥成的。精巧可愛,別在了額前,正好遮住了那塊兒紅腫。
言昳對著鏡子端詳那簪子,忽然笑起來,丫鬟們知道這小魔頭難伺候,鬆了口氣。
她卻笑盈盈的跳下來,拿起桌子上的梳子,往鏡子上狠狠一扔。
咔!
一聲脆響,那西洋鏡從正中碎開,稀裡嘩啦掉了滿桌子!甚至幾個碎渣差點崩在芳喜臉上,她一下子臉就白了。
言昳沒回頭,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簾簪,笑道:「什麼時候我奩盒裡,有這種廉價玩意兒了?」
她邁過門檻去,屋內丫鬟鴉雀無聲,相互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神,其中沉不住氣的先壓低聲音道:「要命了!她怎麼瞧出來的?不是說她都不記自己有什麼首飾的嗎?」
「是不記,可這次替換的玩意兒,也太廉價了吧!你當她是沒見識的村姐兒嗎!是誰買的?!」芳喜額頭上細細冒出汗來,急急道。
言昳的首飾幾乎不重樣,她自己也不記得有什麼,常年被丫鬟們變賣了之後換了新玩意兒來。什麼鎏金碎銀,反正她就戴一兩回,只要當天不露餡,她從不過問。
今天卻……
芳喜撫了撫裙擺:「還不想辦法把東西都拿回來——別跟我說賣了,你賣了不也是給自己買這些頭上戴的玩意兒,就把自己的拿來湊上!哪怕樣子不對,最起碼把數湊對!」
有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樣貌平平的丫鬟嗤了一聲,目光掃視過其他人,起身抖了抖裙擺,快步朝外頭走去。
言昳畢竟年紀小,那丫鬟沒幾步就趕上,二小姐正在回廊下難得觀賞著園中景色,目中有幾分新奇。
小丫鬟追上幾步,一臉恭順沒說話。言昳瞧了她一眼。
看來這個丫鬟有不一樣的心氣啊。
她一邊往正堂走,一邊隨意問道:「叫什麼來著?」
丫鬟低頭道:「奴婢是剛來的,名叫輕竹。」
言昳走的不慢,往常她最不願意去見主母和老爺,這會兒反而像是著急要去,她又道:「哦。那你知道那位高僧叫什麼嗎?」
輕竹道:「好像是增德大師。」
言昳笑:「想起來了。他是該增點德了。」
她思索著,到了正堂,好巧不巧,就瞧見回廊那頭,一個穿鵝黃裙子的小女孩,由阿嬤牽著,乖巧的走過來。
言昳頓住腳。
是白瑤瑤。
白瑤瑤手裡拈著一枝海棠花,嘴裡正小聲念著歌謠,瞧見言昳的身影,忽然也站住了,怯生生的躲到阿嬤身後。
那阿嬤瞧見了言昳,連忙行禮做福,堆起笑容。
她身後的白瑤瑤探出頭來。
白瑤瑤確實生的招人疼愛,杏眼尖臉,白皙楚楚,文中經常描寫言昳的「胖」來襯托白瑤瑤的纖細柔弱。她此刻雙眼蒙著一層水霧,如小鹿般瞧過來。
言昳一瞬間也想過,白瑤瑤那好運的金手指如此強大,她現在年幼無力,不如跟白瑤瑤演一演姐妹情深,抱一抱真女主的大腿。
見到白瑤瑤的一瞬間,她就覺得做不到。
言昳上輩子太多經歷,都讓她知道白瑤瑤的所謂錦鯉金手指,實際上會給身邊其他人帶來多少的……不幸。
言昳瞥了一眼白瑤瑤,進了正堂去。
白瑤瑤身子一顫,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嬤嬤身後探出頭來,小小聲道:「二姐姐……走了?」
那阿嬤也鬆了口氣,甩了一下衣袖小聲抱怨道:「就這臭脾氣,今兒沒亂鬧也真是奇了怪了。天天見了她還要跟見了老鼠見了貓似的。她那個難伺候的娘死前鬧一大攤子事兒也就罷了,還留下這麼個更難伺候的小禍害!」
白瑤瑤看向阿嬤:「是說二小姐的阿娘嗎?」
阿嬤知道失語,連忙輕拍了一下自己嘴,道:「咱們趕緊去見老爺吧。」
正堂空椅,靜謐空曠,言昳環視一圈,聽見了右側說話聲。奴僕打起軟錦簾子,言昳進了側門,就瞧見玻璃窗子映得滿屋光彩,屋裡有三個人。
主座上的男人,不到三十五歲,蓄有長鬚,面皮白淨身材高大,透著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儒雅,眉毛卻有幾分扎人的劍鋒,正是白府的老爺——白旭憲。
言昳倒是多年沒見過這張臉了,竟覺得有點陌生。
白旭憲跟她,後來可是恨不得掐死對方的一對兒父女,言昳想到自己有這貨的基因,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半生命的誕生源泉從他身上摘下來剁個稀碎。
可她分得清利弊,她這麼小的年紀,爹一旦玩完,她在社會上也沒法立足。
上輩子白旭憲把閨女們當網羅門戶關係的木偶,這輩子言昳倒要掂量掂量能利用他做些什麼。
她立馬漾起甜笑,扭著身子行了一個不像樣的禮,又跑了幾步,撞在白旭憲膝頭,扶著他膝蓋,仰著臉笑:「爹爹!」
白旭憲這會兒還是疼愛她的,萬沒有日後盼著她死的狠樣,撫了撫言昳的臉,笑道:「昳兒今倒是乖,沒讓人把你抱過來。還不快見過增德大師?」
言昳轉臉往旁邊看。
旁邊沒頭髮的禿瓢,四十歲上下倒是難得一副清朗骨相,一臉神秘微笑,眼半含著光,穿素雅單色袈裟,單看氣場確實唬人,是增德高僧。
她當然記得這張臉。
白旭憲有挺長一段時間信佛信命,年年都有高僧登門「化緣」,一化就是穿金戴銀,肚滿腸肥的小半年。這一次,便是來了一位在江南一帶頗為有名的增德高僧,為白旭憲做法祈求,又回答了許多問題,點化的白旭憲心服口服,已是家中上賓。
白旭憲妻妾不少卻膝下無子,全是閨女。便也領言昳和白瑤瑤來,讓增德高僧看相卜命。
結果增德高僧給白瑤瑤看了好一陣子,以沉穩中帶著驚駭的神情,說白瑤瑤有天命鳳象,未來不可估量。甚至當白老爺狂喜去問的時候,他還一副不可多說的模樣,只敬畏的看著白瑤瑤。
曾經在領導講話後也端坐在第一排露出過如此敬畏神情的言昳,非常佩服增德高僧的多層次演技。
但到了言昳,這位增德大師,卻皺眉搖頭,唉聲嘆氣,只說小小女孩,卻有這樣的不安分,哪怕是嚴加管教,往後怕是會給白家帶來諸多的不體面,甚至是……變故。更重要的是,當年那增德大師說她身上似附著不屈冤魂,憤懣恨怒,怕是會大鬧人間,說是災星、剋星都不為過。
這話太狠了。
白老爺也被嚇得夠嗆,臉色難看。
而幼年的言昳,其實在生母去世後隱隱約約也知道,所有人捧著她卻未必有人愛她。白旭憲哪怕寵溺她,卻也不陪伴她,更何況他又娶了新妻子。
所以增德大師給她看相之後說了這些話,她心裡知道這些話不得了,可能會害慘她,更感覺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和嘲笑,直覺上想讓他閉嘴,竟拿起茶杯就往增德大師頭臉上扔過去!
大師也沒想到她這等脾氣,竟然沒躲開,被杯蓋砸出了個血豁子,當場血就順著茶水流下來。
傷是不重,看著血水橫流太嚇人。增德大師一頭血,也傻了。
好家伙,他走南闖北演了這麼多年,又不是東北串台喊麥皮裙大姐,他的表演體系裡可不包括這種武活。
增德大師起身怒噴,「我靠」才說出口,驚出一身虛汗,連忙改口,往旁邊白旭憲身上一倚,捂頭道:「我靠靠你行嗎?」
白旭憲:……?
但言昳一下子做實了增德大師的話。
白旭憲寵她寵慣了,當時雖然震驚憤怒,但只是不輕不重的罰了她禁足抄經而已。而增德大師挨了打,流了血,這可是另外的價錢,他必然要討回來。
言昳不知道他是怎麼討回來的,但她本以為不過抄經三五日,卻被白旭憲關了一個多月。這期間,白府上還辦了一次焰火法事,似乎引得府上人心惶惶,更加篤信增德大師了。
等她禁閉結束後,白旭憲的態度大為轉變,本來驕縱寵溺的嫡女,竟讓他避之不及。甚至後來過了幾年,增德大師又來到府上,對著當時已經不受寵,甚至全家厭惡的言昳,說她是惡鬼上身,要用鞭條抽打,煙熏火燒才能驅鬼——
她差點因為增德大師幾句話,被折騰得差點丟了命。
這些都是後話了。
增德不死,她就隨時有再重蹈覆轍的風險。
而當年,增德大師的出現,直接關係到了另一件大事。
言昳禁閉期間上林書院開始公布生徒名單。
白老爺本早有意讓頑劣聰穎的言昳去書院讀書規訓,上林書院算是京師王公貴族擠破頭的知名書院,白老爺也是動用了早年間的關係才給言昳安排了一個名額,去年便打點好了一切,只等入學。可當言昳禁閉出來,才知道白老爺竟然讓白瑤瑤頂替她的名額去讀書了。
而那時候,白瑤瑤剛從鄉下的別院被接回來,認識的字兒都少得可憐。
她只覺得不公,找白旭憲去理論,回應她的只有怒火和巴掌。
當然,白瑤瑤進入書院,才是原著中收割青梅竹馬的關鍵,一開始還講講她因為基礎差腦子笨遭到排擠,但各路男性角色出面幫她,教她,甚至被她笨笨又努力的樣子感動。
但三章之後,學習就成了背景板,白瑤瑤比心理輔導老師還忙,天天就給這個吹吹傷口,給那個擦擦眼淚,用善良天真讓光照進一眾男主男二的心裡,成了最起碼半個書院的白月光。
雖然現實中,白瑤瑤這樣的可能就蹲級叫家長,甚至小升初都只能被劃片兒分到末流學校。但畢竟是言情小說,也沒人想看白瑤瑤如何奮發圖強,八歲怒算二元一次方程。
言昳卻喪失了讀書的機會。
甚至之後的命運也沒給她這個機會。
言昳作為書香門第的嫡女不怎麼會讀書,則成為了半輩子的笑柄……
但當下,回憶湧來,言昳卻只掃了增德高僧一眼,目光落在了屋內除此以外第三人身上。
茶台旁一年輕女子正端著茶壺,準備為二人續茶。她年歲不過雙十上下,輕眉素眼,肌膚白皙到能透出淡藍色的血管,穿著月白高領底衫,藍底紅蕊褙子,冷淡的朝言昳瞥了一眼,露出一點隨即融化的像從來沒有過的客套笑容。
不是別人,正是剛嫁給白旭憲幾個月的新主母,李月緹。
李月緹比白旭憲小了十幾歲,聽說之前也是京師的才女。嫁入白家之後她一直在生病,言昳也沒怎麼見過她。
但李月緹不待見她,是日後府上人盡皆知的事。
言昳此刻忍不住想,增德高僧與她無冤無仇,白家又是金主,增德應該會說一大團吉祥話才是。
但他指明說言昳是「災星」,大概率是受人指使。
會不會指使者就是李月緹?
但李月緹只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微微點頭,就繼續給增德高僧續茶了。
增德端著茶杯,也轉眼看向白府二小姐。眼前小女孩生的甜豔嬌黠,增德想到那人囑咐他的話——
增德可是知道白老爺有多篤信這些天命,真要是說出口,這女孩往後能有好日子過?傳出去了,別說是嫁人難,往後白府出了點什麼事兒,都會算到她頭上!
不過已經收人錢財,他要是不把事兒辦成,那自己在府裡幹過的事兒必然會被捅出來啊……
眼下,這二小姐也不怕他,跑過來,手撐在他膝頭,滿臉好奇笑吟吟道:「你就是會放火,會結冰的高僧呀!還說你能把紙片變成大活人?!是信了佛,就能有這樣的本事嗎?我也隨你修行好不好!」
增德一怔。
言昳話語稚拙,白旭憲莞爾:「增德高僧可是與生俱來的本事,教不了你,再說,你要怎麼修行,去廟裡當姑子嗎?」
增德依舊神秘的緩緩搖頭:「若存了這樣的心思,信佛修行也是俗務,堪不破塵世種種,只求名聲錢財,如何能被佛祖點化?」
言昳嘴唇撅起來:「那……我也想信佛!我也想誠心向佛,多做善事!」
白旭憲一愣:「之前不是不喜歡這些嗎?怎麼忽然轉了性,說要信佛了?」
言昳把手背過去不說話。
白旭憲對她招手,她卻搖頭,反而對增德高僧伸出手:「高僧,大師,我跟你說悄咪咪的話好不好!」
增德這缺德玩意兒,一時竟也難以拒絕小女孩伸手略顯奶聲奶氣的呼喚,微微彎下腰去。
言昳用其實所有人都肯定能聽見的小聲,抱住增德的脖子,道:「我要是每天誦經念佛,做個乖乖,佛祖會不會讓我見到阿娘呀!」
屋裡三人,俱是一愣。
增德直起身,看著小女孩,目光閃動。
女孩咬著嘴唇,似乎又懇求又著急。
白旭憲半晌道:「你怎麼忽然說這樣的話?你想你阿娘了?」
李月緹背過身去,像是沒聽見。
言昳故作吃驚,捂住嘴,嘟囔:「怎麼聽見了呀!」
她背著手,猶豫了片刻又黏上增德的膝頭,道:「……我屋裡的輕竹跟我說,她阿媽念佛又抄經,就能在夢裡見到家裡老人了,而且還提醒她阿媽小心火燭,過沒幾日,就夜裡燭台翻倒,差點出事……她就說為了進府之後也能夢見她阿爸,所以也念佛呢。」
白旭憲眼神柔和下來:「你若有這份心就夠了,不過相比念佛抄經,還是多讀讀書吧。至於夢見阿娘,阿娘去的是咱們去不了的極樂之地,總念想著她,她若知道了,也沒法放寬心在那邊過她的日子。」
言昳心裡一頓:他不是最篤信這些,為什麼不讓她信佛抄經?甚至這些關於阿娘的說辭,也像是想要她忘了生母……
難道是希望她親近李月緹,不要再提生母的事兒。
白旭憲又道:「大師,孩子有這份心也是好事,不若大師為她看一看,也算是一段佛緣。」
言昳雙手合十,一副祈求的樣子看著增德高僧:「我知道我以前不乖,總是不聽爹爹的話,可要是……可要是大師願意指點我,我都可以改的!真的,我以後一定連芹菜都好好吃!」
白旭憲笑了起來。端坐著的增德大師,卻汗如雨下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準備半天的那段「災星」「不安分」「惡魂纏身」之類的話,無論如何也難以說出口了啊!
甚至他都覺得,一旦自己真的背詞兒說出這種話,眼前女孩必然會大哭,然後抱著他的腿邊擦眼淚邊撒嬌,說願意跟他去廟裡青燈為伴當姑子。
到時候,白老爺說不定因為這丫頭有佛心,更加疼愛,怎麼都不會厭棄她了啊。
而且,他如果執意說此女是災星,會不會白老爺寵溺嫡女,反將他逐出府去?
言昳此刻仰頭看著增德大師。
其實在上一世,她二十多歲的時候沒忘記找找這位增德大師復仇。她查到了他的真名,更得知所謂的大師,以前不過是變戲法班子裡的班主,因膽大本事多,後來開始演過道長,裝過黑白無常,四處撞騙,一路升級成了「高僧」。
此人好色貪金,但警惕性高,每次再各個府邸斂財淫禍之後,好像有一點風頭不妙就會迅速謊稱雲遊,逃竄離開。
而在言昳二十多歲查到他這些事的時候,這位增德大師已經慘死了。聽說是跟搭戲行騙的幫手分贓不均,在做法的時候,被幫手推進了做法用的火缸裡。
活活燒死了。
言昳非常不爽。她可不是那種會撫著胸口說「惡人自有天收」的人。沒有親自血刃,就等於沒復仇,等於自己白受了委屈。
如果誰對她作惡,那她就必須做那個要他命的「天」。
增德大師低頭看那白家二小姐,忽然汗毛直立,脊背蟻爬——她抱著他膝蓋歪著頭,目光含笑,卻溢滿惡意與殺意。
一晃眼,二小姐眨了眨眼睛,笑容裡只剩下純真期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5:12 PM
第三章 運勢
正這時,身後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瑤瑤給阿爹請安。也請大奶奶安。」
白旭憲聲音帶笑,但並不算太親近,道:「瑤瑤快過來坐。」
李月緹把茶盞放在白旭憲手邊,冷不丁的說了第一句話:「到我這兒就是大奶奶了。」
白瑤瑤呆愣著沒反應過來,白旭憲笑:「也好歹在西院住了一陣子了,怎麼不叫阿娘。」
白瑤瑤忙道:「……給阿娘請安。」
她從生母陶氏身邊離開,送到李月緹膝下養了幾個月,到現在也沒習慣管李月緹叫娘。
言昳倒是微微一愣。李月緹這不只是看不慣言昳,也看不慣白瑤瑤啊?
她就這樣帶針帶刺兒的性格?
這樣的性子,卻能一直站在這兒給白旭憲伺候茶水?
李月緹將兩盞帶甜棗的八寶茶放在了白瑤瑤和言昳旁邊的小榻上,言昳知道自己不好再對著增德撒嬌,便爬上小榻去,小口小口的喝茶。
白旭憲轉頭對增德道:「這是另一女兒,名瑤瑤。之前總說這孩子生的是福相,我還都當時說著玩的,大師既然在,便替這孩子瞧瞧。做父母的不求太多,只願她有嫁好人家的福便是。」
增德暗鬆一口氣,看向慢慢走過來捏著袖子的白瑤瑤。
然後拿著白瑤瑤攤開的一雙小手,開始了凝視、懷疑、震驚、敬畏、五體投地這一系列台詞不多,層次豐富,關係遞進,沉浸感強的表演流程。
言昳坐在那兒,連眼都沒抬,低頭飲茶。她小小年紀,杯盞碟,天地人全穩穩端在手裡,只拿杯蓋邊緣壓著杯中甜棗,在茶湯中起起伏伏。
那邊增德高僧已經開始背詩了:「瑤池仙子下凡間,靈力天成凡心戀。婚姻前程天注定,龍鳳翔舞木石緣。」
……太土了。喊麥的詞兒都比這個押韻。
言昳嫌棄的輕輕咋舌,引來李月緹微微轉頭的注視。
龍鳳?!白旭憲以為聽錯了,又忙問一遍。
增德大師篤定的說:「家中令嬡,確有鳳象!」
白瑤瑤名中瑤字,當指美玉,便對應了木石緣中的石字。那木字指的是誰?!
大驚且狂喜的白旭憲幾乎要壓不住臉上的神情,只滿腦子盤算著,當今王公子弟,有誰名字與木字相關。
他激動的在屋中走動,嘴邊不自主的漏出喃喃,忍不住看向榻邊的言昳:若白瑤瑤都有鳳象,那白昳呢?她雖頑劣但聰明膽大,容姿明豔,豈不是更有……
白旭憲一抬眼,卻愣住。
他和增德大師如此激動,屋裡另一半卻很安靜。
言昳坐在靠窗的榻上,日光融白了她側臉,她翹著腳尖,像是對增德大師的話瞧不上眼似的慢慢喝茶。
安靜的不止是言昳,還有李月緹。
她戴著鐲子的兩隻手撐著茶台,就垂頭靠立著,不知道是不愛聽,還是漠不關心。跟一朵懶得開的百合花似的,垂頭幽香。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態度,白旭憲忽然心裡有種被無視與嘲諷的感覺。
言昳微妙的注意到了。
她在男人的世界裡混跡那麼多年,有的是察覺到爹味男人脆弱自尊心即將跳腳的嗅覺。
日後她強大了,自然可以冷嘲熱諷,不過現在——
言昳捧著茶盞抬起頭來,朝他眯眼傻笑,道:「爹爹,鳳相是什麼呀!」
白旭憲:「這……」他也不能明說:「說明,你瑤瑤妹妹未來會嫁個好人家。」
言昳噘嘴:「若是看相只能看這個,那我便不瞧了。我不要嫁人,嫁人有什麼好,到時候見不著爹爹,得了什麼好處也都總不記得自家人了!」
瞧瞧這話說的。
話是任性,但沒有一個當爹的聽著不高興。
白旭憲想要過來摸她頭髮,言昳卻躲了他的手,跳下來:「增德大師,你能給我改命吧!我可不想要像什麼鳳凰,我就想要像家貓,不離家,就蹲在家裡,啃花踢盞的!」
白旭憲笑得不行。但增德冷汗涔涔。
她盯著增德,增德低頭看著她伸開的手,半晌道:「咦……二小姐倒也沒說錯,倒是姻緣難辨,反倒是長留家中,只是,白家這往後,倒不好說了。」
白旭憲緊張起來:「不好說?」
增德:「也不知白家運勢是否與二小姐命運相關,但前程確實有霾瘴籠罩,怕是要極為小心啊。」
喲,這會兒說的可真客氣了。
言昳抬眼看向李月緹,二人竟目光相對。李月緹一雙杏眼就跟古井似的無波。言昳這樣的人精,也分析不出她眼裡是否有扇形圖似的三分涼薄四分不屑。
白旭憲面色陰雲不定。言昳卻不在乎,她心裡大概有了想法計劃,抬起手來興奮道:「哎呀!我可以留在家裡不用嫁人了!」
白旭憲並不把言昳的話當回事兒:「到時候,你說不定求著爹爹把你嫁出去呢。」
言昳並不想在這兒浪費時間。她一時堵住增德的嘴,或改變白旭憲此刻的想法,並沒有什麼卵用。她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增德這種收錢辦事的假大師,也震懾迷信迂腐的白旭憲。
當白旭憲對她擺手,讓她去玩的時候,言昳並未久留,小跑著出去。
她還沒忘了自己的人設,撞了一下白瑤瑤的肩膀。
言昳在走廊上走走停停,看著園子,沒幾步就聽到了後頭白瑤瑤的聲音,她跑的有些氣喘籲籲,叫道:「姐姐!」
言昳回過頭去:白瑤瑤找她幹嘛?
哦……這段好像是原著裡的一個打臉情節吧。
是真的打臉。
言昳記得,見過增德大師之後,白瑤瑤跑來安慰言昳,說「大師的話都不能當真的」,但當時被叫做災星又即將被關禁閉的言昳,覺得特別不公平,跺腳對白瑤瑤大罵出口。
然後白旭憲聽到,出來給了言昳一巴掌。
這還是言昳挨的第一個巴掌。
讀者們當然看的津津有味,反響熱烈,作者也高興,之後言昳挨巴掌挨得就更勤快了。
唉,言昳想想就不爽。這種沒人愛看小場景,咱就別復刻了吧。
白瑤瑤小臉緋紅,停在她面前,喘著氣撐著膝蓋,雙眼既怯生生又鼓起勇氣,問道:「……姐姐是不是聽了那大師的話不高興?別、別因為這個討厭我、欺負我呀……?」
這話一說,已然把言昳預設成混蛋了。
慫軟中瘋狂暗示自己被欺負。
應對的辦法,就是硬裝好姐妹。
「不是。」言昳想了想,靠著欄桿露出微笑:「我很喜歡你呀,所以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才欺負你的。」
這會兒,如果言昳當面針對白遙遙,那錦鯉金手指絕對會立刻跳出來,讓她倒黴。
她只能學學文中某些男性角色的邏輯了。
一般現實中,如果有男孩敢一邊欺負言昳一邊說這種話,言昳估計會打爆他的狗頭,然後捧著心口說「我也愛你」。
但白瑤瑤可不是她。
白瑤瑤萬沒想到言昳會這麼回答,她慫軟萌小笨蛋人設,本來在故事裡就有很多被男主男配欺負的小橋段,她一般也就跺腳紅臉說討厭。
這會兒,言昳搶了這種戲碼,白瑤瑤憋紅了臉,只好道:「那我們做好朋友好不好,你不要再那樣……」
言昳立刻抄襲某男主的台詞:「不要。我要做你心裡最特殊的存在。你的好朋友很多了,但你的二姐姐不就只有我一個嗎?」
白瑤瑤瞪大眼睛,明明覺得不對,但又挑不出毛病:「那姐姐為什麼上次要搶我親阿娘給我的釵子……」
言昳對答如流:「因為我阿娘死了。我好羨慕你有阿娘的陪伴,我貪戀的是你身上的那份溫暖。你就像是我陰霾生命中的小太陽。」
白瑤瑤:「……」
言昳:難道是她這段台詞說的太不走心太僵硬了?
忽然就瞧見白瑤瑤眼眶發紅,抹了抹小兔子似的眼睛,小聲道:「你可以來找我玩,我阿娘會對你,像對我一樣。她也可以做你的阿娘!」
白瑤瑤的親阿娘,陶氏……嗎?
言昳站直身子,沉默半晌,笑了一下:「不會的。」她可也曾差點弄死我,而你替她的行為也有過千萬種善良的辯解。
白瑤瑤還想過來握住她的手,言昳往後退了一步。
言昳可不想跟她變成姐妹花。身邊有個吸走一切好運,永遠站在天平高處的錦鯉,再有個對她有一點不好都會反彈的buff,在她身邊就只能事事順著她,否則立刻就被金手指懲罰。
——有時候比身邊有個掃把星還可怕的多。
言昳笑道:「我真的很喜歡你,只是我怕我配不上有你這樣的妹妹。更何況,我不會針對你的。」
她說罷轉身離去。
白遙遙在回廊下攪著手指,緊接著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連忙回頭,驚訝道:「阿爹——」
白旭憲點了下頭,看向了言昳跑走的方向,似若有所思。
言昳其實明白,雖然她打心眼裡瞧不起白瑤瑤,但白瑤瑤很多時候都不是加害者,她只是既得利益者。
就拿現在白府來說,白旭憲是往雞圈裡放食兒的人,只不過以前圈裡就她言昳一隻,現在來了個白瑤瑤,白旭憲不肯加把米,任由倆人撲騰爭搶,而白瑤瑤通過金手指得利。
但言昳的眼界如果只盯著白瑤瑤,搶來搶去,也過是自己能獨佔一把米的事兒。
雞圈裡獨佔一把米的那隻,也是等著有貴人把她挑走下金蛋的命。
言昳重生前早些年就看開了這個問題,所以很多時候也沒把白瑤瑤放在眼裡,直到後來有一兩件事的發生,她才有了殺白瑤瑤的心。但原著那非常片面的白瑤瑤視角的甜文裡,她言昳就是個扯著白瑤瑤沒完的女瘋子。
從某些方面,言昳一直都挺瘋的,但她現在想對付增德大師,還需要一個幫手。
縱觀家裡上下,現階段不會背叛且肯為她做髒事兒的人,幾乎沒有。也不會有人把一個八九歲小女孩的話當真。
除非那個人——她有他的把柄,且他有她要的身手。
言昳問身邊的丫鬟輕竹:「那個救了我的啞巴,現在是在馬廄做活嗎?」
輕竹點頭:「好像是去年剛來的,也不是完全啞了,就是只會說幾個詞,也不知道是不是傻。」
言昳扯了一下嘴角:「他就是傻。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玩了,你回去吧。」
輕竹不多問,點頭要走。
言昳忽然叫住她:「你信佛嗎?」
輕竹有些驚詫:「沒那麼……」
言昳:「從今天開始,你就要開始信了。去買串佛珠,給側屋請一尊佛龕,以後替我祈福念佛。」
她說罷便走了。
言昳熟悉白府裡每一條小道,她走走停停,聞花玩水,享受著重生後的春光,很快就到了馬廄附近。
馬廄今日比較空,她果然看到了一個瘦長的身影在角落處。算來他今年也有十一二歲了,他光腳坐在木箱上,兩腿夾著編草鞋的木架,纖長的手指布滿疤痕和老繭,正熟練的編草鞋。
這時候,真是瘦的跟麻桿一樣。
誰能想到二十歲出頭就手握大權的山將軍,也有過這樣的童年呢。
巴結山光遠的權利只屬於白瑤瑤,言昳這種女配,估計這會兒給他施捨溫暖,長大也是被反咬的命。
更何況她也懶得巴結這種心思捉摸不定的人。不趁這時候好好利用,以後就沒機會了。
她剛想開口:「你——」
就聽到了白瑤瑤的聲音:「大哥哥,你在做什麼呀?」
我靠!
白瑤瑤你這麼忙的嗎?一場戲完了就趕下一場嗎?!
而且山光遠不是男三嗎?白瑤瑤還沒跟男主男二邂逅,就跟山光遠碰面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5:31 PM
第四章 作死
言昳暗罵了一聲,躲在了牆後。
山光遠沒有說話。
白瑤瑤:「大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呀?啊,你沒有鞋呀……你腳上都有傷痕了,你要不穿我的鞋子好不好!」
他能穿得上嗎?然後他腳蹬你的繡花鞋,讓你這個三小姐光腳回去,他是想被白老爺活活打死是嗎?
言昳血壓升高,一瞬間都想走。
不過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倒也是理解山光遠痴戀白瑤瑤的這種愛情故事。
很俗套。很王道。
山光遠幼年很淒慘。
他幼時,山家作為將門世家,慘遭奸臣構陷,當今宣隴皇帝猜疑並下手,山家被抄家,但抄家過程因為奸臣的插手,變成了屠殺與火海。
山光遠作為唯一幼子,逃過一劫,但他的嗓子徹底被大火熏壞,成了啞巴。他被其父在軍中的幾位部下保護著,逃出京師。
山家幼子還活著的消息被奸臣所知,他想趕盡殺絕,一路派人追殺。那幾個部下都在保護山光遠路上先後被殺。
最後一位保護山光遠的部下臨死前,要他去往金陵,去找尋山光遠祖父當年手下的一位親信。山光遠只能獨自一人輾轉各地流浪生活,做乞兒,做流民,一路往金陵去。
而奸臣仍然手握大權,山家一直沒有翻案,甚至越來越多人忘記了山家幾位名將的功績與廉明,把朝廷宣傳的「通敵叛軍、奸惡貪污」當成了真的。
山光遠更不可能表露身份,路上顛沛流離,近兩年才流浪到金陵附近。他發現那位曾在祖父手邊的親信,姓孔,如今在金陵做收租人,給白家做事。孔管事被他找上門之後,既有些明哲保身不願意跟他走太近,又留存一絲善念怕他死在外頭,便就將他帶到了白府做奴僕,但隻字不提自己跟他的關係。
年幼的山光遠雖啞症在慢慢恢復,但仍然不怎麼說話,來了白府之後化名就叫「阿遠」,做下等奴僕的活。在此不少受欺負,但他一直韜光養晦,低調忍讓。
原著中,各路人設都是「六歲特工王妃」「八歲黑客之王」的級別,把麻桿山光遠描述的武功高強,戰場上殺進殺出——據言昳親身考究,他屠殺戰場沒見過,但十一歲的山光遠,最起碼一人對抗七頭狂驢,可以不落下風。
這樣身世不凡卻遭受苦難的山光遠,遇見了對他噓寒問暖的白瑤瑤。
而山光遠回報的就是多年後的一腔執念與愛戀。
這是原著劇情。
真正的白月光型撿漏大師,童年種下一個施捨,等大了就收獲一個舔狗。
這本質上跟書生救狐仙的故事差不多。
俗了幾百年,大家也都愛看。
但言昳與山光遠的事,卻在原著中隱身了。
上輩子,她與山光遠,也是在白府認識的。
只是他們初見,可沒有那些磁性嗓音,容貌描寫,撩撥心悸。
他是被其他奴僕偷偷扔進柴房教訓的,她是被親爹下令關進柴房反思的。蓬頭垢面、咒罵不已的言昳,就是在黑漆漆髒兮兮的柴房裡,遇見的山光遠。
而且,她是就把山光遠當狗使喚的。
之後挺長一段時間,他們都屬於有點相互利用的意思。
言昳靠著山光遠的功夫,溜出府去上林書院偷聽,去跟狐朋狗友玩樂。
山光遠通過言昳的富貴敗家子弟社交圈,打聽仇人的事情,拿言昳給的銀兩攢起來,準備踏上復仇之路。
沒幾年,山光遠家中平反,言昳被送進言家,本來就算不上有革命友誼的倆人迅速分道揚鑣了。
之後只聽過對方的名字。
言昳聽說曾經童年也算是「難兄難弟」的山光遠,愛慘了白瑤瑤,只覺得連山光遠也他媽是個瞎眼玩意兒。更何況為了白瑤瑤,他連自己的權力都守不住。她沒少私下嘲笑過他愚蠢。
她猜,山光遠日後手握大權,怕是想擺脫童年的淒慘往事,想抹除的不止那段回憶,更想抹除見證他卑微境況的言昳。何況言昳後來名聲很不好,他可能也覺得童年那個脾氣不好的作精大小姐,落到如今的境地,也是活該吧。
再一次朝夕相處,就是大婚之後,他們過上了想弄死對方的溫馨生活。
只是言昳重生了,可不會因為山光遠日後會手握重兵而腿腳發顫,惶恐不安,跪抱大腿。
她想來想去,重活一次,還是要把山光遠當狗使喚。
因為他真的很好使。
當然最好能讓山光遠別下場太早,跟另外的男主和男二,展開廝殺到最後的白瑤瑤爭奪戰。而且,他好歹也是個男三,白瑤瑤的錦鯉buff是對男性追求者都網開一面的,如果山光遠能用他那股子變態勁兒,把文裡幾個主要角色都給整慘了——
雖然她挺討厭山光遠的,但如果他真能成為文中第一攪屎棍,她豈不就是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言昳此刻想著想著,都激動搓手了。
她側過身子,從白牆上的雕花小軒窗往那偷看。言昳以為山光遠與白遙遙的第一次見面,估計會像電視劇中一樣,濾鏡拉滿的慢動作特寫,兩個人心中有著跌宕起伏的心境——
但並沒有。
此刻反而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
白遙遙將手裡的帕子遞給了山光遠。
但山光遠就是不接。
他在低頭繼續編草鞋。
言昳眼尖的注意到,他可能是手上有點小傷痕,但跟山光遠以前和之後受過的傷相比,這還不如一個倒刺。
白瑤瑤那邊似乎急得要哭出來了,說罷把帕子按在了他手背上。
賤還是您賤。言昳心想。
以她的性格——偶爾紆尊降貴的對人好,那個人還不領情,那她早甩手走人了。
所以說她這脾氣,在收割男人上,沒法靠柔情蜜意,只能靠胸圍和臉蛋了啊。
山光遠皺起眉頭,向後退了一步,盯著白瑤瑤看了一眼,然後直接轉身,往馬廄的另一邊走去了。
言昳心裡搖了搖頭:傲嬌冰山的人氣,已經大不如先日後甜、幹就完事的霸道王爺,再這樣下去,你的愛情真就變成草蛇灰線了啊。
不過這倆人戲份已經開始了,言昳想了想,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露面。
別他媽的又被人當成插足小三了。
這種小說裡,跟女主同齡的任何女性只要跟文中男主男配有一丁點接觸,都是潛在威脅。言昳上輩子只是動動商業手腕,騙眾多男人的錢,就在原文裡快寫成人盡可夫斯基了。
她利用山光遠,不需要當面跟他說,寫信更好,還能隱藏自己的身份。
言昳決定撤了。
她輕手輕腳的從門口走過,馬廄院內似乎沒有聲音,她轉頭往那邊一瞧,卻猛地一驚。
山光遠正掐住了白瑤瑤的脖頸,面露殺意!
言昳:?!
言昳懵了。
這什麼意思?
山光遠為什麼會想殺白瑤瑤?!
她以為他那種「得不到就毀掉」的病嬌心態,是常年愛而不得才養出來的。可現在他根本就不認識白瑤瑤,為什麼要痛下殺手?
還是說,他特別容易被招惹?
不對啊……婚後,言昳罵過他那麼多回,說過那麼多難聽的話,山光遠從來就沒動過手,他的部下也說,他除了戰場上,生活裡幾乎從不動怒。
言昳愣了一下,瞬間想上前阻止,但她又頓住了腳步。
她為什麼要阻止?
白瑤瑤是錦鯉女主,死不了的。她上輩子曾經心軟救人家這位真正的女主角,差點把自己給坑死,現在可不會再做這種蠢事了。
山光遠如果從小就是這種可怕家伙,那他早期犯蠢,把自己作死了也沒辦法。
白瑤瑤掙扎著,手抓在山光遠手背上,吃力的轉過頭去。
就看到粉雕玉琢般的紅裙女孩站在門洞下。她面相天生帶幾分甜笑,目光卻冷靜,只看了他們一眼,就像是什麼也沒瞧見一樣,轉頭往外走了。
白遙遙正要艱難的叫「二姐姐」,就感覺到掐著她的小少年手抖了一下,鬆開了手指。
白遙遙跌坐在泥地之上,驚恐的朝後退。
卻發現那小少年一直無表情的沉默面容上,露出幾分復雜,他喉嚨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啊」,卻又立刻收聲,只朝言昳的方向邁了半步便站住不動了。
白遙遙手忙腳亂的爬起來,也不顧新裙子沾滿污泥,她朝言昳跑過去,卻發現言昳已經往外走遠,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白瑤瑤一下子孤立無援,她有些慌亂,怕這小少年還要掐她。
但山光遠只放下手,都沒再看白遙遙一眼,便垂首拿著草鞋,往馬廄深處走回去了。
白遙遙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兒,捂住脖子,兩眼含淚跑走了。
山光遠往回走了幾步,就瞧見白瑤瑤剛剛非要硬塞給他的帕子,被他剛剛一腳踩進了泥裡。
他彎下腰,撿起來。
連著帕子上的一團泥巴,抬手扔出了院牆。
言昳回到她的閣房內,看著屋裡的鏡子的碎渣都已經被收好了,桌上的西洋鏡被更換了新的。擺放首飾的奩盒還在原處,芳喜為首的幾個丫鬟大氣也不敢出的立在那兒。
彷彿是等著她檢查奩盒,清點歸還的簪釵首飾。
她卻不。
言昳看也沒看她們,往光線更好的南側屋走,踩著小軟凳上了榻,摘了頭上的簾簪,仍隨手往地毯上一扔。
屋裡空氣更凝滯。
言昳沒說話,托腮擺弄桌上新插的花瓶,隨手掐掉了一朵蔫垂了頭的花株。
芳喜屏息,衣領邊出了一圈汗。只覺得是二小姐嫣紅可愛的指甲,像要掐斷她的脖子。
言昳卻道:「輕竹,給我幾口溫茶漱漱口,大奶奶那兒的八寶茶太甜了,我怕壞了牙。」
輕竹撿起簾簪,扔進了屋內的雜物盒裡,聽見言昳叫她,眼睛一亮,連忙去準備茶。
其他幾個丫鬟也覺得氛圍一鬆,以為不過問了,連忙對言昳堆笑問候,趕著也去弄茶熏香。
輕竹端了杯茶到言昳手邊,她瞥見輕竹手腕上,已然套上一串佛珠。
做事夠利索啊。
言昳指節碰了一下杯壁,溫度正好,便道:「輕竹,以後你早上早點叫我起來吧,陪我去給大奶奶請早安。」
輕竹面露喜色,忙應聲。
且不說以前二小姐從來不去請安。
但這會兒讓輕竹陪著去?
言昳這麼一說,就是要讓輕竹當屋裡為首的大丫鬟了。
芳喜臉色難看了,出來給言昳做了個福,問:「二小姐,那奴婢平日還做什麼?」
言昳笑了:「你該做什麼倒還來問我了。我不大想管這些事兒,阿爹還讓我多讀書呢。以後,輕竹你跟她們說說吧。」
芳喜眼睛橫過去,看向輕竹。
言昳當然看得出來,輕竹不單是新來的,也被屋裡排擠。其他幾個丫鬟的首飾裝扮,一看就是經常買同款的小姐妹,輕竹卻穿的是府裡給訂做的最素的青綠裙裳。
但她也看得出輕竹膽大,又有往上爬的心思。
言昳想敲打房裡這幾個油滑丫鬟,又懶得一個個了解,不如直接拿輕竹當槍使。輕竹要有這個本事對付其他丫鬟嬤嬤,那最好,她以後還可以各方面都用一用輕竹。
要輕竹沒本事,她也像是有把事兒鬧大鬧難堪的性格,言昳就可以順利成章的兩方都罰,直接把屋裡的人全都清出去,換一批新的。
真要是這些丫鬟裡有壞心眼的下黑手的,恨的也是輕竹,只會內鬥著對輕竹下手,沾不到言昳身上。
總之,她既沒必要跟丫鬟當姐妹,也犯不著自己對付她們,只要會用人,就能把事兒都解決。
不過關於這個芳喜,言昳倒還想到了別的用法。
言昳瞧見芳喜還想開口爭取什麼的模樣,笑了笑,道:「輕竹,你帶她們出去吧,我跟芳喜說會兒話。」
芳喜面上露出幾分喜色,連忙坐到榻下的腳踏邊,給言昳捏腿,道:「二小姐別生氣,奴婢不是……」
言昳待其他人都走出屋子,從小抽屜裡拿了點玫瑰油膏,頭也不抬:「我問你,你只要說是或者不是。」
芳喜一抬頭,瞧見言昳冷冷的目光,笑容凍住,垂下頭去。
言昳:「你身上出的這事兒,一旦我捅出去,怕是不止要被轟走吧。」
芳喜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而後瞪大眼睛,似乎不信年幼的二小姐嘴裡說出這話。
言昳目光往下挪了挪,看著她小腹,歪頭笑了。
芳喜臉色慘白,身子軟倒下去:「二、二小姐怎麼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5:50 PM
第五章 噩夢
八九歲的小姑娘,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些事?
言昳:「是或不是。」
芳喜面上掙扎,半晌才臉色蒼白:「……是。」
言昳上輩子在芳喜慘死後,才知道她肚子裡還有孩子,只是月份早,沒顯懷。當然,後來芳喜慘死白府,在原著中,也成了言昳是災星的佐證。
言昳猜,這孩子不可能是白旭憲的,白旭憲瞎搞過的下人可不少。如果是,芳喜早就高高興興的說出來,然後搬到西院去做姨娘了。
但這孩子也不會是什麼奴僕下人的,否則她就請退歸家,或者是乾脆求老爺成全好事,嫁給那奴僕就是了,絕不會像前世那樣不明不白的慘死。
芳喜又沒有什麼能接觸外頭的機會,估計是某次府內宴請某位達官貴人,她跟人碰巧有染的吧。
恐怕是她懷孕的消息傳出來後,那個達官貴人或是白旭憲,想要讓她閉嘴死掉。
到底是誰呢?
言昳托腮,輕描淡寫問道:「你是想找那男人?」
芳喜面露幾分恐懼之色:「也不是……」
言昳:「那你是想跑啊。」
芳喜咬著嘴唇:「是。」
可她眼裡又閃爍著不甘心。
言昳笑著看她:「我猜你跑不掉,府裡對於你這樣的事兒,是最愛傳的。他可能很快就要知道了。」
芳喜猛地抬起頭。
其實不用言昳多說,她心裡已經有幾分絕望。
言昳心裡算了算這些年白府來往密切的人,心裡大致劃定了範圍。
言昳:「事兒都已經這樣,裝那點貞潔烈女,跑去跟人說『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兒啊』之類的,都只會讓你死的更慘。你若是願意背個徹頭徹尾的壞名聲,孩子和你說不定都能活下來。」
芳喜被言昳言語之間的成熟嚇到了:「……什麼意思?」
言昳幼嫩的面容上,那不塗唇脂也一樣紅潤的嘴唇勾起來:「你去我那奩盒裡,首飾挑你喜歡的拿走。今夜打扮梳洗漂亮些,帶上好酒,我幫你給孩子找爹。」
輕竹在屋外候著,只瞧見過了一會兒,芳喜神情恍惚的蕩出來。
輕竹只以為芳喜是挨了臭罵,便端水進屋,言昳抹了手臉,漱了口,走到她幾年都沒好好用的小書桌前。
輕竹立馬走來磨墨,道:「 二小姐要練字嗎?」
言昳順手翻了一下旁邊紙架上,都是她練的那些字。
別說狗爬字了,狗但凡有點尊嚴都不會這麼爬。
而且跟硬著頭皮完成作業似的,練一個「奇」字,寫到最後一行就變成了亂扭的「大可」二字。要她讀或背的那些書,就跟全新的似的,從沒翻開過。
言昳捂了一下額頭:小時候不學無術,大了也沒好多少。她如今一手字,也不怎麼好看。
言昳:「我想寫文章呢。」
輕竹驚訝:「二小姐認識這麼多字嗎?」
言昳手一僵。
她現在找回穿越前的記憶,認字讀書自然沒問題,讓她一邊後空翻一邊背木蘭辭她都做得到。但問題是現在的山光遠是半個文盲,他認識的字應該不多啊!
這寫了信他能看懂嗎?
但目睹山光遠掐白瑤瑤事件之後,她可不想再去面對山光遠了——
要不然就寫和畫結合,多用一點簡單的詞兒?
言昳雖知道山光遠作為山家孤兒的真實身份,但上來就用這一招有些冒險,山光遠可能會為了自保,會主動要找到寫信的她,甚至想殺了她。
不過只要是寫信,就有被他找上來的風險。
但言昳並不怕。別說現在的山光遠,就是二十多年後,她也沒怕過。
現在選擇太少,走一步看一步吧。
言昳蹙眉片刻,對輕竹道:「算了,我畫畫好了,你出去吧。」
等輕竹到傍晚再進來的時候,言昳正窩在榻上吃葡萄,繡鞋脫了,要輕竹給她腳趾染鳳仙花。
屋裡滿地的亂七八糟的畫紙,甚至有張圖上畫著個穿甲胄的小人將軍正在給一個年輕醜陋的小人皇帝舔鞋……
而一封小信箋被言昳隱秘的收在袖口裡。
春雨來急,雲黑無月,碎雨敲簷。
言昳重生後的第一夜,睡的很安生。
但另外一人,卻沒有這樣的心境。
窄小磚瓦房內,濕冷黴臭,馬廄旁的隔間內,少年山光遠在床板上受噩夢所折磨。
有些依稀的早就不再蹂躪他的舊夢,如浪潮般湧來。
濃煙,大火,火星纏滿樑柱,倒塌下來,在他眼前灼燒出大團火焰。
他喉嚨劇痛,眼前也有些看不清,只費力的不斷往外爬,哪怕自己的手掌燙傷到發麻,也不敢停下來。他還記得阿娘被燒成火炭的木柱壓住,那幾乎要燒融的半張臉讓她發出慘厲的尖叫。
阿娘卻並不是要救他,她想要將他拽入火堆,拽入地獄!
她尖叫混雜著怒吼:「為什麼是你活下來了!為什麼是你這個怪胎,你這個連心都沒有的怪胎!你是最不可能為我們復仇的!山家只剩下你,又與斷了根有什麼區別!」
山光遠卻喊不出來,恐懼緊緊攫住他心口,他拖著到處被燒傷的身軀,手指抓過發紅的木炭,逃出了倒塌的火堆,往黑煙與迷霧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變換成紅綢囍字的院落,敲鑼打鼓歡鬧聲朝他湧來,卻只有聲音,空無一人。
空蕩蕭索,門窗紙破,四處結網落瓦,唯有聲響熱鬧。
他在空蕩蕩的長滿雜草的院子裡走,明月高懸,雜草及腰,像是被四面牆圈住的蘆葦蕩。山光遠慢慢往前,摸索著腰間的刀柄,彷彿得到半分安心。
嘎吱一聲,遠處貼著喜字的屋門打開,一位極美豔的女子身著喜服,踱步出屋,面上含笑,目光灼灼,神情容貌都有比火還灼熱危險的絢麗。
纖纖十指染著丹蔻,交疊在紅色馬面裙前,她輕聲道:「山光遠。」
他聽見自己聲音發抖:「……二小姐。」
紅裙女人嘴角勾了起來,月色映在她眼中,她居高臨下道:「你真讓我噁心。」
她說罷轉身往屋內走去,而一瞬間,火光沖天,灼熱撲面,言昳走入的房屋瞬間被火海吞噬,他衝向房屋,嘶聲喊道:「言昳!!」
火如退潮般散去,他再一次跪在灰燼廢墟之中,火已然滅了。懷裡的言昳,紅裙被燒黑,鬢邊滿是灰黑,一動不動。
她最不能接受自己像這樣滿身髒污的不體面,但山光遠卻不在乎,他們都見過彼此最不體面的樣子。
他拿手指給她抹去臉側髒灰,卻只將她明豔的面容越抹越髒。
山光遠沒有哭,他從不知道哭是什麼感受,以前他甚至無法體會悲痛。
這一刻,他終於感覺到了幾乎讓他昏厥的難受。
或許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面上沒有失神或大慟,只低下頭仔細的檢查她的口鼻。
沒有太多灰塵在她口中,那說明,她是被砸死的,而不是活活燒死熏死的。
他在道不明的悶痛中,緩緩的得到了一絲安慰。
他體會過在火中被灼熏到瀕死的感覺,他聽見過被燒死的母親的慘叫。至少言昳臨死前,沒受那份苦。
他正想著,倒在他懷中的言昳,面目突然化作他母親被燒焦的猙獰面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哀嚎道:「我就知道,你這個孩子心裡從來沒有半分善良或正義!你愧對了山家幾代人的英名!你做了叛軍!你竟做了叛軍!」
是,他加入了叛軍。就在言昳死之前的那半年。
他知道言昳最恨也最忌憚的就是衡王,而讓衡王無法傷害她的最好辦法,就是用鐵蹄踏平他的紫禁城。
加入叛軍的山光遠在戰場上贏過衡王多次,他不願牽連言昳,常年以面具示人,外界皆不知道他身份,但衡王還是能從他作戰的方式猜出他的身份。他只能兩年不歸家,不見她。
言昳越討厭他,她也越安全。
但他沒料到衡王太記掛那些舊仇,一刻也不願意多等,在山光遠沒來得及集結大軍北上時,衡王就決意要讓她死。只要她死。
山光遠當夜冒險趕回金陵,只是為了帶她走。
他做出這樣突兀的事情,她不信他,也是理所當然。
後來……衡王,或者說新皇,死在了言昳死後的第三年。山光遠作為叛軍大將,是第一批殺入紫禁城的人,新皇與兒女逃亡過程中被雜兵所殺,山光遠親眼看他被黃綢裹著的屍骨被人踏碎,卻沒人見到過皇后。
之後天下大亂,他追求或唾棄的許多事都沒了意義。他放棄新朝給的諸多榮華富貴,卸甲回金陵,未任一職。言昳被燒毀的舊宅上要重建,他親自給規劃成了一片民房,住滿了來往商賈小民,滿是她喜歡又討厭的市井喧囂,煙火熱鬧。
他隔三差五的去給獨在山頭俯瞰金陵的某座墓去送點東西。不外乎是什麼玫瑰膏、羊脂蜜油和簪釵首飾之類的她愛極了的玩意兒。
哦,紙錢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估計到那邊,她也少不了花錢作妖的本事。
山光遠太期盼著過日子,但縱觀他這一輩子像生活的時間,只有童年跟言昳認識的那幾年,以及婚後的生活。
童年時倆人都命苦,婚後言昳討厭他,雖然這兩段生活都淡的跟水似的,但他仍覺得是最好的時候。
現在這個咋咋呼呼的漂亮女人不在了,他說是心死了,更像是心定了,就一定要跟她的墓碑、她的城市、她討厭喜歡的人世間好好過日子。
言昳死後五六年,新朝也覆滅了,天下大亂。而他染了大病,爬不動山,便直接搬到山上住去了。離得近,也好。
亂世的強盜也知道這座山頭上住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瘸腿老男人,口口相傳成了惡鬼,也沒人敢來他和言昳居住的山頭作亂過。
某日雨急風驟,本不適合他這種病秧子出門,但他知道,這一天,是言昳那已經沒人記得的生日。
出了門就後悔了,果然到半路,他這在戰場上受過傷的老腿一滑,他直接摔下山去了。
幸好沒到她墓碑前頭才摔個跟頭。否則,他彷彿都能聽到她笑嘻嘻的嘲諷,說一堆他以前從來沒聽過的奇怪比喻,比如說他摔得像長頸鹿耍冰刀——
他死之前倒在泥地裡,想了想,甚至笑出了聲。
或許很多人都無法理解,言昳壓根沒愛過他,他為何要強扭一樁婚事跟她在一起。
對山光遠來說,自己也琢磨不清楚。可能是復雜的世道讓他想保護她,也可能就只是他自私。
只是他很後來才明白一件事,言昳要的是飛蛾撲火,而她必須是那團火。
某些誤會和走遠後,她就已經不再容許靠近,倆人就只能做怨偶了。
而他知道了也放不開手,把怨偶的婚姻拖了十年,拖到了她死那天。
山光遠卻沒想到自己死後會重回童年時刻。
而他一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言昳。
春光明媚,桃花枝頭,他猛地驚醒,聽到一聲捂住嘴的小小驚叫,做夢般抬起頭來。
她扎著兩個小髻,綁著杏紅金鈴髮帶,瞪大了眼睛,表情上又怕又氣的從假山上朝他摔過來。
假山下蹲著的山光遠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連忙抬手,將她一把抱住,可他像是很久沒吃飽飯一樣,一起身頭暈眼花,雖然勉強抱住了,但他跟她腦袋都狠狠的磕在了假山上。
山光遠悶哼一聲,靠住身子,低頭看,卻發現言昳——準確說是八九歲的言昳雙眼緊閉,似乎已經昏了過去。
他一驚,忙要叫她的名字,卻一張口,只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啊」。
山光遠愣了半晌,看向自己髒污的一雙手,明顯還屬於少年。他回到了童年?確實,那時候啞症還沒好。
這是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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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回憶、噩夢、與重生後的事攪和著寫在了一起。
倆人雖然死亡時間隔了十年,但是重生在了同一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6:01 PM
第六章 共生
他靠著假山緩緩坐下來,給她檢查傷口。還小小的言昳軟在他懷裡,睫毛低垂,眉頭不安,手搭在草地上。
山光遠只感覺自己手指微微顫抖。
她閉著眼睛的模樣,都算不上安靜溫柔,彷彿隨時能睜眼蹦起來,指著他一陣嘰哩哇啦,又撓又打。
山光遠聽覺敏銳,他指節剛蹭了一下她臉頰,立刻就聽到了遠處亭子裡的說話聲。
「關於二小姐的事,囑咐你的可別忘了。至於白瑤瑤,之前我也交代了,你就照著說就是了……一定要強調她能一飛沖天,龍鳳之象……」
山光遠皺起眉頭來,朝說話人的方向張望,瞥見一抹身影,說話的人正將一個木匣遞向對面。
而對面的人身子往前一傾,露出了光亮的頭頂和身著的袈裟。
山光遠皺起眉來。
言昳剛剛從假山上掉下來,難道也是因為偷聽亭子中的對話?
他正要撐著身子起來,就聽見遠處幾個丫鬟喊叫「二小姐」,正四處跑著找人。
涼亭中二人也聽見,忙起身,各自悄然離開。
那幾個丫鬟找到山光遠和言昳的時候嚇了一跳,抱起來言昳,對他冷眼怒罵。山光遠並不生氣,心底只感懷,這會兒看來還是她在府裡受寵的時候啊。
十七八歲的大丫鬟翻了個白眼,扔給他一點碎銀子:「你敢到處亂說,就讓你明天就滾出府去。」
他抬手啞著嗓子啊啊幾聲,表示自己說不了話,又指了指假山。
大丫鬟鬆口氣:「是個啞巴啊。那行了,銀子收著吧,就當你救主子有功。滾吧。」
言昳被抱走,他一個人恍恍惚惚的走在白府,摸著熟悉的磚瓦枝杈,一路走走停停,漸漸似乎也意識到——
這不是夢。
一切觸覺過於真實,春光流逝如此緩慢。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時候。
為什麼讓他回到童年?
是為了讓言昳擺脫前世的命運嗎?
抑或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他若不是一生也做過諸多錯的選擇,也不至於淪至那地步……
比如,一時巧合,讓他沒有在多年前殺了白瑤瑤。
而重生後沒多久,他沒想到先主動找上來,也是白瑤瑤。
小時候,言昳不愛在他面前說自己討厭白瑤瑤。
那時候山光遠也很不懂人情世故,看白瑤瑤總是去找言昳,還以為這二人算是姐妹,看在言昳的面子上,他對白瑤瑤也算是不搭不理的客氣。
山光遠在白府那幾年,想要離開金陵,聯絡山家當年的舊部,就必須要人脈和錢。
他算是跟言昳相互合作,他拿自己的本事,賺來了言昳給他的報酬,當然言昳的破嘴說這是「當狗錢」——但哪怕是後來他很難再幫到她,她也因不受寵而拮據,甚至去變賣母親僅剩的遺產,卻也從沒少給過他報酬。
言昳也大方的將他介紹給她的狐朋狗友們,那些紈絝子弟雖然不學好,但勝在性子好相處,人脈也廣博,他沒少打聽到情報,甚至了解了當年山家被滅門一案的諸多細節。其中幾位言昳的狐朋狗友,猜到了他的身份,卻在言昳的叮囑下一直裝傻,沒有對外界透露過一句。
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錢權與性命相關的大事上,與他隔出一定的距離與規矩。這段距離,對當年顛沛流離、極度不安的山光遠來說,使他人生僅有的放下了戒備。
後來,當他們愈發熟稔,他常與言昳溜出家去上林書院旁聽。倆人還趴在一個小桌上一起練字,對著同樣一本教材,腦袋挨在一塊磕磕絆絆的讀著。她不耐煩的戳著手指,一次次糾正著他剛恢復不久的喉嚨裡的沙啞發音;他拿著筆桿握著她的手,教她寫一些不那麼狗爬的字。
甚至還有很多很多……對他而言更重要的事……
有些境況,與任何一個外人說來,都難以理解。
但言昳跟他是一類人,受過太多委屈,有過太多不甘,外人都瞧不起的兩個人,就曾經這麼緊緊依偎在一起。是她用拼命掙扎的姿態,教給像游魂一樣的他,活該怎麼活。
而白瑤瑤卻總是主動來找他。
這位天真無邪的三小姐總覺得他生活淒慘,給他送來一些糕點,兩件漂亮的根本不能穿的衣裳,或者是直接給他一個繡金的裝滿錢的荷包。
赤裸裸的施捨。
甚至對山光遠謹慎的性格而言,這些東西處理不好,他簡直會被她陷害到在白府待不下去。
山光遠想著好歹白瑤瑤算是言昳同父異母的妹妹,不好讓她為難。所以雖然受困擾,但也大部分就處理掉或者扔掉了,就沒跟言昳提起來過。
後來他也實在受不了,甚至動怒威脅過白瑤瑤一次。
白瑤瑤卻並不覺得他是真生氣了,反倒淚汪汪的堅定認為是他缺愛,更是說要讓他體會「家的溫暖」。之後,白遙遙竟然跟她父親去說,說山光遠有一身功夫,要讓他做她的貼身侍衛。
白旭憲又不是傻的,當然會調查府上為何會有個武功高強的少年。山光遠因此不得不離開白府,而就在他準備和言昳告別的時候,白府上又出了事……
那都是後話了。
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他才知道白瑤瑤是以何種方式,扭轉了言昳的命運。
所以當山光遠遇見白瑤瑤時候,一瞬間的想法是:要改變言昳的命,是不是要從殺她開始?
山光遠手上可沾了不少血,他也與新皇為敵多年。如果當年他率兵闖入紫禁城的時候能抓住當了皇后的白瑤瑤,他必然也會冷眼看著槍兵衝上正殿,輪番將她扎死。
可當他真正抓住白瑤瑤的脖頸,又撞見了言昳,他才意識到:他回到了還可以當孩子的時候。
更重要的是,如果此刻殺了白瑤瑤,他就必須離開白府,無法再幫助言昳了。哪怕是為了這幾年保護她,也不能這樣衝動。
一個恍惚,他忽然感覺手頭一緊,白瑤瑤竟歪著頭,面露死態,而他正握著白瑤瑤的脖頸。
這時的白瑤瑤卻不是孩童時期的模樣,而看起來有二十多歲,滿臉血污……
他鬆開手,白瑤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門口忽然一聲倒抽冷氣,八九歲的言昳一身杏紅小裙,驚愕的看著他,半晌搖頭道:「山光遠,你果然是這種人。」
山光遠想說話,言昳卻轉頭就跑:「我不會跟你走的!」
說著,她身後竟是那火焰沖天的白府,她衝進了即將崩塌的回廊!
「言昳!!」
「啊啊!!」
山光遠發出沙啞的喊叫,猛地驚醒過來。
房間內一片黑暗,他似乎聽見外頭有一些聲音,他抬手去摸刀,身邊卻是空的。
山光遠頭皮發麻,猛地從床上滾下去,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傷腿竟是好的。
……對,他重生了。
而現在還算是安穩的時代。
山光遠緩緩的一屁股坐在床邊的地上,長舒出一口氣。
剛剛是夢?還是回憶?
上輩子的記憶,似乎和童年時候的回憶糅雜在一起,他頭腦思緒有些混亂,甚至一時難以分清上輩子的幾十年,會不會只是黃粱一夢。
外頭雨已經停了,微風中有些響動,山光遠聽了一會兒,似乎是窗戶外頭有什麼布條或碎片,被風吹動。
他打開窗子,就看到一塊石頭壓著一紙信封,放在避雨的窗台上。山光遠沒有先拿信封,他隨手拎起屋門邊的砍柴斧,環視四周。
四下無人。
他凝神去看窗外的地面,可剛剛的雨勢泥濘了地面,已經看不出足跡。
這時山光遠才轉身去拿信封,他貼近鼻子嗅了嗅,一愣。
他放下斧頭,靠在了屋簷下半濕的牆邊,又不可置信似的將信封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熟悉的玫瑰香味。
言昳的親生母親自己調配過一種玫瑰油膏,她很喜歡,也大概知道配方,常讓下人製作。言昳用玫瑰油膏抹手,從小用到大,他每次靠近她紅潤豐腴的雙手,就能嗅到這股花香。
他拆開信封,吸了口氣,才看下去。
竟然沒看懂。
因為信紙上又寫又畫,幾個狗爬字,再配上一些小人畫,字畫並用,比如殺字旁邊,就又畫了個滴血的小刀;袈裟倆字她好像不會寫,寫了個「大和尚穿的紅衣服」,然後又畫了個跟龜殼似的衣裳……
他漸漸往下讀,眉頭皺起來。
言昳並沒有在信裡提及他的身世,應該是她這個年紀還不知道。她甚至沒有在信裡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威脅稱知道他有武功,還傷了府上三小姐,必然不是普通的侍從。
如果他不想被調查,就為她做幾件事。
否則她就能告知白旭憲,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份後,將他趕出府去。
這些威脅或許對上輩子的他戳中了死穴,但對重生的山光遠來說不痛不癢,只是她要做的這些事……她年紀這麼小的時候,就有這樣的膽量和計劃了?
而且很多事,她似乎怕他不懂得如何去做,還畫了小人示意圖跟他解說了一番。
看來……她確實境況艱難,才會想辦法去利用他這樣還不熟的下人吧。
山光遠自然會幫她,只是讀完這封信,他卻忍不住想:對,她這時候,連認得字也不多。
這樣又寫又畫的一封信,估計讓她這個小文盲已經絞盡腦汁了吧。
讀書不多,字不好看,是她日後讓人說不得的短處啊。
山光遠捏緊了鬼畫符似的信紙,至少這個缺憾,他這一世要為她彌補。
不過看來,這輩子他倆又走上了互相幫忙的道路啊。
五天之後。白府春祭。
白旭憲篤信道佛這幾年,府上法事從來沒少過,下人們布置的也輕車熟路了。
宅府正院幡旗飄起,主屋之內清空了字畫盆栽,架起了木台。一座金佛擺在木台上,金佛面前祭台上有香燭果餅,主屋內煙氣繚繞,檀香濃鬱,真言蓮花幡旗懸於房樑之上。
鐘聲迴蕩,增德大師在祭台上,低聲誦念,他身後跟了兩個小僧,也雙手合十,跪坐垂眼。
台下兩側擺著蒲團,此刻已經跪滿了人。
念佛聲中,言昳也垂頭跪在李月緹左側,而她再左側就是白瑤瑤。白旭憲的幾個有孩子的妾,拉扯著孩子也跪在後頭。
白瑤瑤的親生母親陶氏,跪坐在最後一排,痴痴的望著自己的女兒。李月緹身子骨不好,跪不太久,她鬆下身子幾分,往斜後方瞧了一眼。
陶氏連忙垂下頭去。
春祭漫長,增德大師說了不少「斷惡修善,精進修行,光宗耀祖」的話。
春祭從晌午開始,中途休息了一陣子,言昳吃著糕點,就聽見白旭憲那些姬妾姨娘們,正七嘴八舌小聲議論著增德高僧。
「前幾天都有人撞見了……說是二小姐房裡那個……夜裡去找大師了呢。那門口小僧都不攔著!」
「呵,你現在才知道,老早就聽說有丫鬟去大師在的那個北竹苑出入了。還有的端著酒菜呢!你說會不會是二小姐屋裡那個?」
「幾個月前……那之前說孔姨娘行為不端,扣了好幾個月月錢,是不是跟這事兒也有關。你看她那騷樣,見了男人都走不動道!」
「你說……爺知道這事兒嗎?不過二小姐屋裡人,哪有一個安分的,那個芳喜,估計早幾個月前就跟大師好上了呢,要不瞧著氣色這麼好!」
李月緹回頭冷冷掃了她們一眼。
眾姨娘連忙閉嘴。
休息結束後,又是下午的一堆法事。
到傍晚,言昳果然瞧見一座放滿燃燒木炭的大型鼎器,被端了上來。李月緹一愣,皺起眉頭,低聲道:「又不是清明或盂蘭盆,做這樣的焰火法事,是驅什麼呢!搞得這些,跟佛家法事有什麼關係!」
喲,這家裡還有清醒的人啊。
言昳看到一眾奴僕上來加炭加風,又擺設蓮花水缸或兵器架。雖然很離奇,但增德大師一一解釋,每一個擺過去的兵器或水缸,都有他在五行上的由頭。
……還搞得挺有陣仗的,就是跟真正的佛家法事相比,畫風越來越清奇了。
只是言昳很快就看到搬東西的僕人中,有一個瘦長小奴的身影也穿行其中。
山光遠?!
言昳一驚。
身邊白瑤瑤竟然也在人群中認出了山光遠,驚叫一聲,又連忙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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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他應該是個文盲,我只能又寫又畫了。
山光遠:她寫個信竟然又寫又畫,果然她現在是個文盲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6:58 PM
第七章 鬼火
遠遠地,山光遠眼神似乎也迅速掠過這邊,言昳猜他是在看白瑤瑤。
白瑤瑤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有些害怕,轉頭求助似的看向言昳。言昳裝作啥也沒看見,低頭玩手。
靠!讓他做事,沒讓他舞到台前來啊!
但很快,增德大師就走上了木台,身披袈裟,頭戴毗盧帽,趺跏而坐。他生的清朗俊逸,光往那兒一座,便讓周圍女眷眼裡恨不得只有他了。
一段漫長的誦經之後,增德手執幾根紙條,口中念念有詞,將手中紙條扔入火盆,而後手掌往焰火猛一揮舞。
火盆中火焰竟立刻變成一團綠色,高漲數倍,火舌幾乎要舔到房樑!
眾人驚嘩,交頭接耳說著什麼「鬼火」「焰口」。綠光映照著白旭憲面上神情更是難辨。
言昳差點鼓掌,就靠助燃劑和焰色反應,可以騙多少年飯吃啊。
一旁的小僧不愧是給增德大師搭戲的,連忙讓眾人念佛助力,幫大師與惡鬼搏鬥。
眾人連忙低頭念佛,彷彿自己念佛聲就是看不見的內力,源源不斷注入大師體內。
言昳上次見到需要人們的信仰來助力的戰鬥,還是孩子們支援光之巨人奧特曼。
增德大師一頭汗,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裝的,但看起來就像是在咬牙與惡鬼在火焰中做搏鬥一般,雙手對著火焰,如同發功一樣使力。
一會兒,估計是剛剛扔進火盆裡的純銅燒的差不多了,綠色漸漸消失,火焰恢復了原色,增德大師鬆了口氣。
他擦了擦汗,又將下一張紙條扔進火中,言昳猜測紙條上可能是一些詰問惡鬼的問題,因為跪在另一側的白旭憲跪直了身體,聚精會神的盯著那紙條。
火焰又起,只是這次變成了柔和的粉色。
之後顏色和火勢不斷變化著,直到最後一張紙條扔進火盆,增德大師猛然從蒲團上起身,準備如臨大敵,揮出雙掌,言昳眯著眼睛看向他雙手,果然他似乎在掌心捏破紙包,想要將什麼偷偷撒入火盆中。
是時候了。
果然,他偷偷捏破紙包,飛出的卻是一大團白色粉末。
本來他扔的一些碎屑並不明顯,但此刻這大團粉末,卻使得他的扔東西進火盆的動作有些引人注目了。
台下不少人心中疑惑,他在幹嘛?
下一秒,增德大師並沒有等到他想要擁有的表演效果,火盆上猛然炸出一團火焰,將他整個攏住在黑煙與火舌之中!
兩側白府眾人驚嘩不已。
增德倒退兩步,差點從高台上摔下去,但他行騙多年,隨機應變能力極強。他知道,自己最後要表演的項目正是——雙手著火,神色不變,火焰上身,卻無法傷他分毫。
於是他為了最後的表演,雙手早就塗低度酒加黃磷,以自燃來表演神掌,但短時間內火焰會燃燒酒精而不至於讓他燒傷;而袈裟又浸透了鹽鹵水,能夠著火而不燒毀,而為了遮掩鹽鹵水的氣味,他還用了大量的檀香——
只是他上前一步,就要開始下一步表演的時候,幾點火星落在他袈裟之上,竟如同遇到枯草般,開始出乎意料猛烈燃燒!
增德心中大驚——難道衣裳浸泡的不是鹽鹵水?但強烈的檀香味道掩蓋,他也分辨不出來自己的衣服被浸泡了什麼。
他強裝鎮定想要撲滅,手上的黃磷撲打幾下,火勢瞬間嘭起!
一瞬,台上的增德大師已經成了火人。
白旭憲微微一愣後,竟緩緩開始鼓掌,以為增德大師馬上就要破開火焰,涅槃重生。
甚至連增德大師身邊的兩位小僧也只是看著,並沒有叫停。
畢竟增德表演過各種「法術」,又不願意傳給身邊隨從弟子,就連兩個小僧都覺得他又出了什麼驚險的新花招。
直到增德發出一聲慘叫,從台子上滾落下來,哀叫打滾,四處撞翻,女眷們尖叫成一團,那兩個小僧才忙撲上去拿衣物拍打滅火!
言昳看到混亂之中,似乎有個半大的奴僕從蓮花水缸中舀水,朝增德潑了過去。未曾想,這一瓢水上去,增德身上的火先是滅了幾分,而後他慘叫更甚,發了瘋似的往下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滾滾白煙從他身上冒起,增德整個人如同剛出爐的包子似的,熱氣騰騰!
兩個小僧嚇壞了,也忙去拽去扯,扯開袈裟,露出了增德裡頭幾件滿是口袋的單衣。
他這些衣服口袋裡往往會塞滿各種道具藥粉,來方便他隨時「露一手」。
而這幾件單衣,竟然遇水後竟然冒起白煙來!
小僧跟他當了江湖騙子多少年,經驗豐富,定睛一看便驚叫道:「生石灰!口袋裡有生石灰!不要澆水,不要澆水!!」
但也已經晚了,七手八腳的已經有好幾個篤信大師的奴僕或女眷,熱心的舀水澆在他身上滅火了。
驚叫與混亂中,言昳也裝模作樣叫了幾聲,而剛剛做法的鼎器還在燃燒,另有一群僕人衝去給布滿火星的木台滅火。
身旁的白瑤瑤嚇壞了,陶氏從後頭撲上來,緊緊抱住了她。
李月緹被身邊幾個丫鬟攙著起身,往側間去躲避,一會兒,女眷這兒散的就剩言昳一個人了。
她對於自己的沒人疼,倒也不太吃驚。
言昳的丫鬟攔在外頭沒進來,倒也無所謂。
她躲在人群中,遠遠的看向了增德大師。
他身上衣服已經被扒掉了,火也滅了,可皮肉上已然被灼燒紅腫的慘不忍睹。其實這會兒給他趕緊用大量水沖洗身上僅剩的生石灰,還能避免進一步灼傷,可周圍的人已經怕了,不敢給他澆水,只敢用巾子擦拭著,反倒讓那生石灰還在不斷地灼燒著他的皮肉。
增德哀嚎撲騰不已,已經半分瞧不出大師模樣了。
言昳的計劃裡並沒有生石灰這一步。
……看來是某些人自己做主了。
言昳環視四周,眼尖的瞧見空曠主屋的角落裡,一個細瘦的奴僕身影從木柱後一閃而過,將手中的空瓢,無聲無息的放在了地上。
白旭憲此刻就在增德大師身旁,看著增德大師跟蒸鍋裡拿出的大肉龍似的,又驚又怕,也有些不可置信。
旁邊兩個小僧生怕增德露餡,自己也會被逐出府去,一邊給增德擦拭,一邊含淚說是「惡鬼作孽」「增德大師近日虛弱,竟沒鬥過」。
白旭憲浸淫官場多年,雖然有些迷信卻不是個傻子,他半信半疑。
顯然他也注意到了增德的袈裟之下,這幾件滿是口袋的奇怪衣裳,以及大火燒到增德之前,他手中灑出的一大團粉末。
白旭憲怕的不是被忽悠了。
他怕所有人都早知道他被江湖術士騙了,私下偷偷嘲笑,坊間朝堂傳遍,卻沒一個人告訴過他。而他白旭憲就成了眾人眼裡的傻子!
正這時,忽然有人喊道:「走水了!北竹苑也走水了!那火都是綠的呢!」
「北竹苑?!」
「啊!那是增德大師住的地兒!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兒?!」
白旭憲猛地站起來:「快去消火!別燒到其他的院子!你們幾個,照顧好增德大師,叫郎中來!」
府裡大多是木建築,走水可不是小事,白旭憲正要往北竹苑去,忽然感覺一雙手抱住了他的腿。
他低頭,便瞧見了言昳受驚的模樣。
她緊緊抓著白旭憲衣袍下擺:「爹爹!發生什麼了——」
白旭憲也一驚:「怎麼沒人帶你下去!」
言昳眼底浮上淚花,帶著哭腔搖頭:「我不知道!沒人帶我呀!我好怕……」
她注意到白旭憲似乎壓抑著情緒,雙目被怒火燒的泛紅。
言昳心裡輕笑。果然他會懷疑。
白旭憲緩緩吐出一口氣,將她抱起來,想要交給旁邊的奴僕,言昳卻緊緊抱住他脖子:「我不要!我害怕!我要爹爹保護我!」
白旭憲此刻被層出不窮的事兒鬧得頭也大了,看著言昳這麼害怕,就沒放下她,一路牽著往北竹苑去了。
言昳想要看戲,自然緊緊跟著。
言昳也不是非要重生後就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但她的敵人不是隨隨便便某個仗勢欺人的奴僕,自己甩個巴掌擺個臭臉就能解決的。她要敲打的不止是增德這個高級騙子,更是白旭憲的迷信。
山光遠是她的面上計劃,她也不是完全信他,自己也準備了別的方案。
但她確實沒想到山光遠能把事做的這麼漂亮,甚至比他更狠更……絕。
從某種角度上,他們倆骨子裡都是一類人啊。
看來他還沒戀愛腦之前,還是勉強可以用一用。
到了北竹苑,火勢果然已經起來了,火光沖上夜空,將頭頂一半天空染成橙色。火中隱隱帶綠光,更時不時有一些小爆炸,炸出各色煙霧火光。
看來是火勢燒到了增德大師放在屋裡的各種做法用的材料,引發了各種爆炸的化學反應。
言昳搭著白旭憲的肩膀,在他懷中仰頭看著白府的大火。
恍如隔日,六七日前她還在前世,自己親手放火燒了這裡,端坐在屋中,靜靜看著火舌蔓延。
如今心態更加悠然,看著火一點點侵吞天空和這罪孽的府院。
言昳倒是真的喜歡火,多少真實和醃臢化成灰燼,多少各異的臉色被光照亮。
她的雙眼也在凝視白府上空火焰時,露出了幾分笑意。
也有一張稚嫩的面容,穿著灰色粗布衣裳,坐在樓閣瓦片之上,搭著手看向遠處的大火。雖然他衣著不過是最下等的奴僕,可此時閒坐中緊繃的肢體,卻優雅的像一隻老虎。
火不是他放的。
這不在言昳要求他做的事情裡。
增德剛出事,他居住的北竹苑就起火了,山光遠不信神佛,也不太信巧合。
要不然就是有人跟言昳一同聯手對付增德,要不然就是……言昳心機深沉,有不止一套計劃。
她這個年紀做得到嗎?
哪怕山光遠從來不低估她的手腕,也有些訝異。
做事做乾淨,從這方面來說,他倆真是一類人了。
他面容被火光映出一片溫暖橘色:這火一燒,也燒出了她人生的另一條路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7:16 PM
第八章 還債
起火處,一些僕人正在搶救增德大師屋裡的東西,但火勢蔓延的很快,他們只來得及將靠近門口的一些箱子搬出來。
那些箱子卻不太結實,好像榫接之處已經岌岌可危,幾個僕人扛著箱子,才往院子裡一放,箱子就全散了架。
白旭憲領著眾人和言昳進入北竹苑,正看到這一幕。
箱子裡一堆瓶瓶罐罐散落在地上,白旭憲凝神看過去,目光沒挪開,對奴僕揮手:「趕緊救火!還等什麼呢!」
夜色中,屋裡時不時吞吐出各色的火焰,確實看起來有些可怖。有些奴僕竊竊私語,似乎在說增德大師會不會招惹了惡鬼報復,可按理來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該如此啊。
白旭憲卻往那破碎的箱子那邊去了。
箱子裡裝滿江湖術士才會用的瓶瓶罐罐,機關道具,卻沒見到幾本佛家經典。白旭憲臉色難看起來。
又有幾個奴僕,著急忙慌的扛著一兩個箱子來,那箱子還沒落地,就幾乎散架,裡頭的東西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一個精緻的木匣率先在磚地上滾了半圈,落在了白旭憲的腳邊。
白旭憲微微蹙眉,將木匣從地上撿了起來。
木匣打開,裡頭竟然是一尊白玉雕,雕刻著桃花蛺蝶纏枝,並不是什麼宗教器物,甚至像是女人屋裡的擺件。
言昳沒見過這玩意兒,也探頭去看。
只是這木匣和玉器都很值錢的樣子,單說玉器的成色,在白府的庫房裡也算得上排得上名號的寶物了。
她不知道這件器物是什麼,但顯然白旭憲是知道的。
他握著匣子的手指指節泛白,竟然彎下腰去在這幾個破碎的箱子中翻找起來。
增德大師入住北竹苑這半年來,甚至連白府的奴僕都以「佛門清淨」為由被攔在院門外,誰也不知道增德大師在北竹苑放了什麼東西。
也就白旭憲跟增德大師在這院子裡喝過兩次茶。
這幾個破碎的箱子,似乎把增德大師的另一面全抖出來了。
很快,白旭憲就翻到了她預料到的東西。
幾件肚兜,還有女人的鐲子和指套。
她九歲了,當然是可以認出肚兜的年紀了,蹲在了白旭憲旁邊,伸手去拽那肚兜,驚訝喊道:「這是什麼呀!」
白旭憲咬牙,一捲扔進碎了一半的箱子裡,轉頭對僕人道:「送二小姐回去!」
言昳不糾纏:差不多了,剩下就靠白旭憲細品了。
這一晚也不用幹別的,府裡各路人馬就好好品吧。
火勢也控制的差不多了。
奴僕把言昳送回了獨住的院子,言昳沒到門口,就瞧見了滿臉緊張的輕竹在院門口亂打轉,瞧見她長舒一口氣,大步跑過來。
進了院子,丫鬟們亂成一團,她們耳朵最尖,早打聽到一些事兒,窩在一團嘰嘰喳喳的議論著。瞧見她,都連忙湧上來,七手八腳的捧著言昳,把她放到主屋小榻上,給她檢查有沒有受傷或熏燎了頭髮。
言昳都差點被她們給扒了,她趴在小榻上,自認威嚴的怒氣沖沖的拍著軟枕:「你們放手!你們敢動我試試!」
只是喊出來,嗓音怎麼聽怎麼都有點奶。
幾個丫鬟在這方面可不聽她的,直到確認她確實哪兒也沒受傷,才鬆了口氣,一哄而散。又去做柳枝水,又去拿熏香,來給她驅邪。
只有芳喜沒跟她們一塊,說是身子不舒服,躺下了。
言昳換了一身石榴紅的小裙,怒瞪她們,給自己整了整衣領,搭腿端坐,才道:「把芳喜叫起來吧,她怎麼不舒服了。」
一會兒,輕竹領著芳喜過來了。芳喜臉上似乎有點淚痕,外衣沒穿的太齊整。
言昳揮手,輕竹掩門退下。
言昳指了一下榻邊小凳,看她坐下後,道:「嚇到了?」
芳喜抬起頭來,看向言昳,眼裡除了恐懼,還有些無法走回頭路的決意。
芳喜急道:「二小姐看不到這麼大的火勢嗎?就不怕這火一直燒遍府裡,把這南北院子都點了嗎?還是說二小姐早就想好,讓我這個做事兒的人直接去頂罪。我再怎麼說,也不會有人信是二小姐教唆我的!」
言昳正對著鏡子給自己抿鬢角的細軟胎髮,輕聲道:「我愛看火,燒遍府裡就燒遍府裡。你看我會在乎嗎?」
芳喜一口氣噎住,顯然被她嚇到。
言昳從鏡中斜看她一眼:「我把你拿出去頂罪?我身邊大丫鬟是個縱火狂,對我有什麼好處。再說,我給你挑的做事的時間,正是增德大師做法的時候,府上太多人都去了,增德的院落平日又不許人靠近,不可能有人瞧見你。」
芳喜這會兒才垂下頭去:「可我突然後怕了……」
言昳前世還是有些會做事兒的靠譜手下,但現在局勢所迫,只能用用身邊丫鬟。
若前世,手下人跟芳喜這樣嘰歪,她早讓人滾蛋了。
但如今沒轍,看在她之前做的事還算俐落的份上,言昳只好多說了幾句:
「三步,才到第二步你就怕了,本來我聽府上人討論,說你可能跟增德好了幾個月了,就覺得事情穩了,但看來你沒那個能耐保住自己的命。老爺過不了多久就要來找你問話了,你要是後怕就跟他如實說吧。」
芳喜瞧見鏡子裡言昳稚嫩中透出美人模樣的小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會兒再退縮,就是死路一條了。
芳喜心裡那個一發狠的勁兒又上來了。
想到白老爺逼她端著酒去敲那位爺的房門;想到自己發現自己有孕的時候恐懼的夜晚;想到她再一次去軟倒在那個增德大師的懷裡;想到她將增德大師的幾個箱子拖到門口,而後火折子扔向倒滿桐油的房間裡……
或許二小姐也是其中一個把她利用完了就扔的人。
但她必須要把路走下去了。
芳喜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了,言昳又重新開始打扮抿頭了,也起身靠過去也給她整理腦後小辮。
言昳緩緩鬆了口吻:「五天前你去放下的東西,已經被發現了。不著急,他禍禍的人不少,你不過是被問話中的一個。」
芳喜拿起梳子,應了一聲。
言昳:「你找增德那天,讓你戴的那些釵環首飾,還是要還我的。」
芳喜確實沒啥腦子,臉上露出一點失落:「……哦。」
言昳真無奈了:「老爺知道你的事兒之後,很可能會讓人去你的屋子給翻個底朝天,到時候說你是偷東西的賊,你能解釋清楚嗎?要首飾還是要命啊!」
芳喜腦子終於轉過來了,應了幾聲。
果不然沒一會兒,白旭憲手邊的僕從過來找人。
找的自然是芳喜,芳喜把肚子墊的像是有點顯懷了,正好能錯開那個男人來府上的時間,又跟增德大師的時間對的上。白旭憲又不可能看她肚子,喜脈也很難摸出來月份。
芳喜臉上敷了點粉霜,顯得有些病累,便跟著過去了。
芳喜走後,言昳一個人坐在屋內,她是習慣性的身上慵懶,腦子狂轉,上輩子工於心計,卻總是因為種種巧合事與願違。現在重生,她先下幾手棋,總算給自己迎來幾分生機。
言昳總算心裡舒坦幾分,拉開靠桌的小抽屜,準備一邊抹手,一邊想想要不要訂幾套新夏裝,她是喜歡紅,但總穿紅,把白瑤瑤顯得跟個小白花似的也不行——
她要趁著自己還沒長開的時候,也裝幾年小白花啊。
言昳想著,正摸到自己裝玫瑰油膏的水晶圓盒,忽然摸到了那下頭似乎壓著個紙片。
言昳皺了一下眉頭,將圓紙片拿起來。
一塊粗糙的黃紙,上頭只有一個字。
「債」。
用炭筆潦草寫成。
她一驚,下意識的將黃紙捏成一團。
債……
她很快就反應過來。
把某人當狗使喚,是要給報酬的。
他也不是一般人物,哪怕幼年又怎麼會輕易被她威脅。山光遠現在是要結賬了。
言昳長長嘆了口氣,扶住額頭。
果然,那封跟看圖猜詞似的信,透露的信息很明顯,很快就會被他認出來了。山光遠甚至還提示了原因,很有可能是她手上塗抹的玫瑰油膏的味道。她用這種油膏,在府中雖然不是秘密,但他又是怎麼認出是她的?
難道山光遠還有狗鼻子,哪怕遠遠見過面他也能聞得到?
言昳把那紙片撕碎了,扔進窗台上花盆的泥裡。
她是不怕山光遠,可有時候面對他,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心煩意亂,心生忌憚。
他想要什麼還這個債?金銀還是情報?是助他復仇嗎?
可前世他也沒有成功為山家復仇……
言昳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好像又跟這個混蛋糾纏上了。上輩子還是因為倆人都落魄共患難一陣子,這會兒言昳絕不允許自己再落魄下去,怕是連上輩子那點「友誼」都沒了,要徹徹底底的變成相互利用了吧。
言昳撐著腦袋發愁的時候,李月緹身邊的婆子來了。
說是大奶奶覺得今天府上不安定,不好讓二小姐獨住,便請二小姐搬到西院去,今天一起住。
李月緹身邊的婆子以為二小姐可能嚇壞了,卻沒想到她竟換了衣裳,神采奕奕的走出來。
那婆子姓黎,因為年歲大,又好像是李月緹的乳母,來了府上還算有點地位,大家都叫她黎媽。
黎媽平日見白瑤瑤很多,跟這位二小姐接觸的卻很少。
不像白瑤瑤的好脾氣好拿捏,二小姐顯得特別有主意。
若說以後嫁人,白瑤瑤估計是在男人那兒百依百順的小嬌妻,二小姐估計就是掌家的潑辣子,真惹急了估計連自家老爺都敢打。
二小姐不要人抱,也沒坐小轎,就跟著她往西院走。
後頭一群奴僕抱著她的小被枕褥,茶碗熏爐。
到李月緹住的西院,李月緹已經散髮,在屋內靠著窗子讀書,手腕纖細,長髮如瀑,手裡拿著一份書報。
李月緹似乎有些近視,手裡拿著一副帶金桿的圓框玻璃眼鏡,瞧她過來了之後,白瓷似的臉上沒太多表情,只冷淡的點了下頭,而後繼續埋頭看書報。
而白瑤瑤打扮的像個小玉兔似的,乖巧坐在角落的軟凳上,十分困難的讀著一本千字文。
黎媽走過去,小聲說了句什麼,李月緹有些別扭的抬起頭,對言昳伸手:「過來讓我瞧瞧。」
言昳有些奇怪的走過去,李月緹跟被人架著演慈母似的,道:「你可有受驚?剛剛在正堂,是我嚇到了,走了之後才想起來找你,可又沒瞧見你了。」
李月緹語氣跟念戲文似的僵硬。
言昳搖頭:「沒事,我也是害怕之後瞎跑了。後來碰見爹爹,我就跟爹爹在一起了。大奶奶知道阿爹在哪兒嗎?」
李月緹道:「他應該在增德大師旁邊,火也滅的差不多了,正在找郎中給他治療。」
言昳:「可怎麼把我屋裡的芳喜給叫過去了呀,芳喜也不會治病。」
李月緹說話倒是不遮攔:「聽說是增德跟府內不少丫鬟有染。」
黎媽狂瞪李月緹。像是還把李月緹當孩子似的。
李月緹不說話了,低頭繼續看書了。
言昳只能裝傻:「呃……哈哈有染是什麼呀?」
黎媽過來牽著言昳和白瑤瑤,帶她們倆去後頭的屋子,說讓她們先乖乖看書,看累了就叫丫鬟來伺候洗漱睡覺。
這屋裡架了兩張小床,言昳也沒轍,就挑了一張靠門的小床,半靠著讀書。
小屋裡也擺了許多書架。不如說從西院進門以來,到處都是書,幾乎每個房間可以沒有擺件屏風,但必須要有書。
她嫁過來的時候,是找了多少車馬運送的這些書啊。
言昳放下手頭那本千字文,到書架上去找幾本書,卻發現好些書都並不是漢文的。當然也不是藏文或者蒙文。而是法語……或者英文的。
現在商貿發達,港口開放,外商眾多,各國流通的書籍也不少,但能讀懂這些書的人很少。
言昳靠著穿越前的英語水平,辨認出幾本書籍,都是哲學或者社論,還有幾本數學論……李月緹讀書倒是夠深的。她拿了兩本,翻了看看就頭暈,她這雙勢利眼還是適合看賬本算錢吧。
白瑤瑤這時候湊過來了:「這都是大奶奶的書嗎?二姐姐你看得懂嗎?」
言昳立刻走開了:「看不懂。」
白瑤瑤扭著手指,過一會兒,又道:「剛剛在正堂,我瞧見了那個人。」
言昳:「誰?」
白瑤瑤咬了一下嘴唇:「就是在馬廄裡掐我脖子的那個……奴僕。」
言昳當場裝傻:「掐你脖子?我不知道。」
白瑤瑤瞪大眼睛:「二姐姐明明就看到了……」
言昳睜著眼說瞎話:「我只瞧見你要給他手絹。怎麼了嗎?他傷害你了?你要去告訴爹爹嗎?」
白瑤瑤連忙搖頭:「不……他其實挺可憐的,或許是我嚇到他了。告訴爹爹,爹爹肯定就把他趕出去了啊。」
言昳:他可是差點掐死你了啊妹妹!你這不是嬌軟,是軟腳蝦啊!還給他找理由,他知道你這麼向著他,肯定會高高興興的掐死你的。
言昳:「……哦。」
白瑤瑤坐在床邊,神色忡忡:「我看他連鞋子都沒有像樣的,姐姐要不要下次陪我一起去給他送雙鞋子?
言昳:……賤還是您賤!咱倆去又能幹嘛,送給他雙殺嗎?
也是,您是女主,這份溫暖送不出去,以後少一條好狗,多可惜啊。
言昳翻了個白眼,隨手拿了一本書,仰躺在床上:「我不去,我又不認識他。」
白瑤瑤還想說,忽然外頭屋裡,響起了白旭憲的聲音。
言昳湊到門邊,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
白旭憲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李月緹起身給他奉茶,問道:「增德大師怎麼樣了?」
白旭憲半晌道:「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7:28 PM
第九章 家暴
李月緹愣住。
言昳也微微蹙眉。
李月緹道:「怎麼這麼……快?」
這時白瑤瑤粉雕玉琢的臉蛋也湊了過來,趴在言昳旁邊,也朝著門縫外看過去。
李月緹這話說的也是言昳的心裡話。增德大師燒傷沒嚴重到那種程度,哪怕就是重度燒傷,也要苟延殘喘的一天半日才有可能沒命。他這才救下來多久,好好療養至多是毀容,怎麼會……死了?
李月緹也是聰明人,剛問出口就明白了。
言昳也懂了。
白旭憲殺了增德大師。
這齣詐騙鬧劇就到這裡就結束了。
如果再把某些物證都給處理了,就不會人有人知道白旭憲供了一個騙子半年之久,誠惶誠恐的還給騙子奉上金銀財寶……
白旭憲如今在金陵,是京官左遷,可他一直不急。這年頭名比官重要,朝堂上一朝一夕局勢變幻,只要等待機會,白旭憲隨時都有可能回京出任高官。
他父親生前的名望還在朝堂上發酵,他自己同窗也還在各省各部任職,他不缺門路關係。哪怕如今的朝堂不像是朝堂,如今的大明也已經不再像大明,那也不耽誤白旭憲遵從千百年來的為官之道。
可如果增德這種大笑話鬧出來,他睿智賢明、剛正不阿的人設就完蛋操了。
現在白旭憲想起來,他之所以如此信任增德大師,當然不只是因為增德大師會做法,而是金陵的另一位當地高官推薦的。
在此之前,増德大師已經被幾位高官奉為上賓了。
增德混跡在這些達官貴人圈子裡,真就沒人知道他是假的?
但任何人知道了,怕是也不敢鬧大,怕這丟人事兒傳出門去。增德以此為要挾,保證願意絕不對外透露任何消息,只希望現在這戶人家把他推薦給下一位貴人。
前一家立馬同意,把他打包送給下一個他們想坑的貴人家裡。
增德就是摸准這種心理,才如魚得水混了這麼多年。
如果不是做法失敗,他的大師之路估計還能順順當當再走很多年。
白旭憲強壓下憤怒與羞辱,去質問增德,巨大的痛苦中有些神智不清的增德,竟然咒罵說自己的東西被調包了如何如何,自己被人坑騙了如何如何——
增德甚至撐著身子,用那張燒傷的扭曲的臉,指著白旭憲,懷疑到了他頭上:「……是不是高知府跟你說了什麼!我他媽睡了他的妾又不是他正妻,是不是你們聯合起來早就要弄死我!!」
媽的。
白旭憲越發覺得,在那些所有知道增德真面目的達官貴人的眼裡,自己就是個傻叉!
金陵接盤大傻叉!
增德現在不能繼續詐騙了,肯定會用這件事威脅他,威脅到白旭憲能供他後半輩子!
不如,增德大師直接死在做法的鬼火之中。
再有什麼他白旭憲被騙的傳言,也沒有證據了。
白旭憲這些「理智」的想法冒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外了。
回廊下的郎中有些震驚的望著他。
白旭憲接過奴僕手裡的軟巾,擦了擦沾滿膿液與血水的手,道:「不用進去了。」
郎中明白了。
就像此刻,李月緹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
一位出仕文人,一座貴門深宅,殺個人好似連口也不必張,就這麼靜悄悄的吞下了屍骸。
言昳從門縫裡只能看到她如瀑的長髮,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到她似乎輕呵一聲,道:「……知道了。」
她說罷轉身去端茶。
但陡然,白旭憲的臉色陡然變化,從冷漠到受辱,再到極度憤怒——然後猙獰起來。
白旭憲忽然意識到,李月緹一直都知道增德大師是騙子,但就在旁邊看好戲,此刻更是對他做了什麼了然於胸,露出了略顯嘲諷的表情。
沒有外人會知道這件事。
可李月緹清楚知道——他是個被騙的團團轉的傻叉。
她那個看透了他的眼神,讓他只感覺一團怒火在心中爆炸。
才女,什麼狗屁才女。
多少年前她在詩會上高高在上望著眾人,甚至對他的詩詞評頭論足。如今都被他捏在手裡了,卻還高高在上的看著他?!
這會兒李月緹已經轉過身去倒茶。
言昳瞪大眼睛,只看到白旭憲猛然起身,胳膊高高揚起,一抬手,狠狠搧在了李月緹側臉上!
李月緹細柳般的身子哪裡站得住,往前一個趔趄,額頭磕在了桌邊,耳鳴眼花的軟倒在軟絨地毯上,一時動彈不得,連聲悶哼都沒發出。
動靜大的嚇人,白瑤瑤嚇得驚叫一聲,連忙捂住嘴。
黎媽正在言昳屋門口的桌台上疊軟巾,回過頭去,瞧見這一幕,身子僵硬。她想扶卻不敢上前扶,兩隻手背在身後,指甲都掐進了肉裡,死死低著頭。
白旭憲轉過頭來,以為白瑤瑤的那聲驚叫是黎媽叫的,他這時候才注意到黎媽在屋裡。
白旭憲先動完了手,才想到找理由,轉頭對李月緹怒道:「為什麼二丫頭會在正堂上沒人管,別覺得她不大喜歡你,你就可以對她不管不顧?!你怎麼都是她母親了!你光顧著自己跑,怎麼就沒想過二丫頭會被火燒傷!」
他說罷,揮手就要黎媽離開。
黎媽不太敢忤逆,卻也挪不開腳……
言昳上輩子見過太多白旭憲對她飽含厭惡的目光,也挨過他不少的巴掌。
從她小時候被他瞪一眼就發抖,到她長大後不顧一切的反手搧了回去——
她以為白旭憲只會對孩子這樣。可這麼一個「君子」,暴力又怎麼可能只對一個人呢?這樣順手的抬起巴掌,又怎麼可能會是第一次?
言昳甚至腦海中第一個想法就是——那她的生母,生前遭受過什麼呢?
黎媽僵持著不肯走,言昳噁心的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拽開門。
白瑤瑤卻撲過來,一把攔住她,對她驚慌的搖頭。
白瑤瑤害怕得直哆嗦,壓低聲音道:「你不怕爹爹打你嗎?」
言昳嗤笑一聲。
是了,慫軟萌的女主角可不是對誰都會爆發善良的勇氣。更何況當下的情況在原著裡根本沒有,李月緹也不是原著裡的重要角色,甚至還隻言片語渲染過她對白瑤瑤的不真誠,最後李月緹也沒落得多好的下場。
反而在原著中白旭憲一直寵溺白瑤瑤如寶,父女二人感情好得很呢。
門縫透進來的光在言昳臉上投下一道亮痕,她笑了笑:「當然,我還是怕的。所以就需要你幫忙了。」
言昳忽然抓住白瑤瑤的衣領,高聲跺腳喊叫道:「白瑤瑤!你敢搶我的書!你看我打不打你!你認識幾個字呀就裝什麼才女!」
她嗓門夠大,又拽著白瑤瑤衣領狠狠往後扯,將她拽到屋中心。
白瑤瑤真以為她要打人,嚇得忙喊:「啊?!我沒有拿你的書!二姐姐,我真的沒有拿你的書!」
言昳抬起手來:「你這會兒又裝了是吧!我是不討厭你,可你也不能什麼都搶我的!就憑你也想瞧不起我!」
白瑤瑤一直怕她,當真要被嚇哭,捂著腦袋嗚嗚叫起來。
二人鬧騰的聲音滿屋子都能聽見,房門一下子被推開,白旭憲嚴厲道:「你們幹什麼呢?!」
言昳騎在白瑤瑤身上,作勢要打她。
白旭憲大步走過來,一把將言昳撈起來,聲音中隱含怒氣:「白昳!你在做什麼!」
言昳隔空蹬腿:「我看書看的好好的,白瑤瑤非要搶我的書!我好歹是個姐姐,她惹我,我就要教訓她!」
白旭憲張口就來:「那也不能打——」
他噎了一下,將言昳放下來。
黎媽也趕忙進來,扶起了白瑤瑤。
言昳還在瞪白瑤瑤:「我是不討厭她,可她討厭我!她敢對我這個態度,我就能打服她!對她動一次手,她就知道家裡是誰大了!」
李月緹捂著臉,已經坐在了小凳上,聽見了言昳的話,她撥了一下頭髮,朝言昳看了過來。
白旭憲蹲在地上,扶著言昳的肩膀:「不論怎樣,你都不該打人。昳兒,打人……打人是不對的!更何況她是你妹妹,家裡你們兩個年紀相仿,更應該好好相處。」
言昳心道:這話說出來你自己心裡不心虛嗎老東西!
她垂下頭去:「哼……我也沒真的打她,我就嚇唬她呢。」
白旭憲轉頭去看白瑤瑤:「你姐姐打你了嗎?」
白瑤瑤還是誠實的,搖了搖頭。
白旭憲攥了一下言昳的手腕:「那我就不罰你了,昳兒,你是個女孩,也不要這樣動手,要說話溫柔一些,好好溝通。」
是,女孩當然不能動手,就該溫柔的跟李月緹似的,等著被人搧巴掌。
言昳應了幾聲,又低頭乖乖認了錯。
白旭憲轉過頭去,瞪著李月緹:「兩個孩子怎麼在這兒?」
黎媽趕緊解釋:「是大奶奶怕兩個孩子受驚害怕,特意接過來,說一起住。這會兒時間還早,便讓小姐們在屋裡看看書。」
白旭憲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屋裡幾個年齡各異的女人都不說話,彷彿無聲的在趕他走。他有些懷疑言昳有沒有看到他打人,但言昳似乎還在瞪白瑤瑤,壓根沒往他身上看。
白旭憲終於道:「……那就讓孩子們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言昳跟了幾步:「阿爹,怎麼有人把我屋裡的芳喜給叫走了?」
白旭憲沒回頭:「她爹娘接她回家去了,讓她明兒給你告個別。」
還讓芳喜跟她告別。
那看來白旭憲是信了芳喜肚子裡的孩子是增德大師的。
這事兒是安定了。
白旭憲一走,黎媽繃不住了,吸著鼻子,滿嘴低聲咒罵。先是趴在窗子那兒看他出了院子,再叫一兩個最心腹的丫鬟去打冷水來。
李月緹也沒哭,就在那兒呆坐著。
白瑤瑤想上前去安慰她,言昳一下拽住她袖子。
李月緹似乎自有傲氣,絕不是那種歪在別人懷裡哭哭啼啼的女人,這會兒小孩跑去去安慰她,更讓心裡難受吧。
李月緹比白旭憲小十幾歲,又算是江南數的上名號的才女,家中也不是寒門,為什麼嫁給在金陵任閒職的白旭憲?
更何況,白旭憲不考慮她娘家嗎?這才成婚幾個月就敢對她動手了?
言昳其實冒出來另一種想法。
她作為孩子,總還是需要一個成年人作靠山的,像山光遠那種危險角色——用幾次就該扔了。相比於讓她膈應的白旭憲,或許評估拉攏一下李月緹更有可能。
而且李月緹可能也比較好控制。
黎媽覺得孩子看著也不好,她把沾了冷水的毛巾遞給李月緹,就忙叫丫鬟來給兩個小姐拆頭髮擦臉,哄她們入睡。
燈熄了之後,言昳躺在床上更覺得睡不著,她翻來覆去一會兒,聽見了外頭有人說話,便光腳下床,靠到門邊去聽。
黎媽似乎正在勸李月緹:「小姐……老奴知道你有一萬分的恨,可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誰能想到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兒,還非讓白旭憲捏了命門呢。」
李月緹半晌道:「是,拿我一人,換家裡上上下下的榮光安穩,怎麼不合適了。歌女不論貴賤都能拿錢買,我也不過是高級點的歌女吧了。我這些年,給家裡掙了多少名聲,李家所謂書香門第,到我這一代,兄弟哪有一樣像人樣的!我認定了終生不嫁,等我大了家裡不能容我,我便去做姑子,也能寫詩看書,樂得自在。誰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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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緹從不想結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7:53 PM
第十章 清流
黎媽:「既然來了,就要想法子。小姐年輕,還能熬不死那個老東西嗎?咱們第一步已經做對了,就等著把白瑤瑤都放到膝下來養親了就好。」
李月緹嘆氣:「……我不會養孩子。我也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能當母親……看著白瑤瑤,我一點疼愛她的心思都沒有。有的女人,或許就不會有做母親的本事,我認清了,也不想禍害孩子。」
她骨子裡對這種門戶裡勾心鬥角當主母的生活有抗拒。更對為人母有恐懼。
但相比那些稀裡糊塗的就捲進這種生活裡的人,李月緹更痛苦。
她是清醒卻無力抵抗。
黎媽半晌道:「小姐……你該知道,當女官這條路真的已經斷絕了,老奴怕你沒了心氣兒,也怕你認不清現實。」
李月緹似乎挪動了幾下,終於認命般低下聲音,啞著嗓子道:「黎媽,你教我罷,我聽著。」
黎媽顯然混跡內宅很久了:「你想,白旭憲一代就他一個,他爹五十來歲就中風死了,到他自個兒,髮妻給他生了個大兒子,結果沒兩年也夭折了。要老奴看,白旭憲命裡就沒兒子!真要是有,多為白旭憲納妾,往後姬妾誰要生了兒子,必然也要放你在膝下養的。不過小姐,若真能給他生個兒子——」
李月緹失聲道:「不!我是不可能給他生孩子的!」
黎媽雖然看起來疼愛李月緹,但顯然並不太把李月緹的這種恐懼太當一回事兒:「有個自己的孩子,以後作伴也好……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白旭憲若真生不出兒子,怕是也不得不跟著當下風氣,讓閨女來當家。白昳看起來有點當家的料,但太有主意,往後控制不住。白瑤瑤倒是好拿捏的多,所以老奴才讓您抱養白瑤瑤!」
二人聲音又低下去。
看來上輩子,白旭憲多年無子,女人們在家裡爭權奪利。當時身為嫡長女,有最大繼承權的言昳不願意被李月緹養,又處處跟她不對付,未來言昳繼承了白家,李月緹估計會下場很慘。所以估計是黎媽教李月緹提前下手整治她的。
李月緹上輩子對她不算好,言昳並不恨她。因為她們沒有血緣,李月緹被迫嫁入白家,已經滿心委屈了,怎麼能要求李月緹非要對她好。更何況確實前世是言昳不想要白旭憲再娶,抵觸李月緹這個後媽在先的。
她與李月緹的關係不佳,是情理之中。
跟白旭憲那種恨不得讓親生閨女死的仇恨,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
後來李月緹也沒有害過她,只是冷漠的當家裡的花瓶。言昳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還跟她有幾次小小的接觸,但前世她都沒能回想起來,重生之後也只覺得那些記憶埋得更深了。
或許李月緹還真是這一世能用的人。
比如眼前,黎媽跟李月緹雖然有情分在,卻不是一類人,李月緹聽了黎媽一番話,心裡必然也有些不舒服。
才女被迫嫁給家暴男,還要跟老媽子學著怎麼搞內宅手段,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
第二天,言昳早上起床想給李月緹請安,但李月緹稱病沒起來,估計是臉上腫的厲害了。言昳沒打算在這邊多待,就讓丫鬟來接她,準備回自己的院子住了。
府上有一種人人自危的寂靜。
顯然增德大師死在做法中,讓白府上下都心頭不安,管家今日去大報恩寺請僧人來超度增德,只要錢給夠,哪怕是大報恩寺也會老老實實的出這趟差。
平日在回廊裡說笑的丫鬟,偷懶的奴僕都不見了,言昳去問才知道,白旭憲查出了幾位跟增德有染的丫鬟……甚至還有一位姨娘,全都趕走了。
而且他還要徹查府上的奴僕,但凡誰家裡有作奸犯科的,也都要驅趕出去。
呵。跟增德有染的就趕出去,可跟他白老爺有染的呢?
更何況,她聽說像芳喜這樣,被白旭憲送給來府上的達官貴人玩一玩的丫鬟可不少,他跟個老鴇子似的,把白府弄的像妓院,最髒的不就是他了嗎!
不過徹查府上,牽扯到了一件事。
山光遠豈不是也可能會被查到?
回了院子,果不其然看到芳喜正在收拾東西,她那幾個跟她買同款的小姐妹,有的在抹眼淚,有的卻在打量她。
言昳一進屋,芳喜也進來了,臉上含淚,進了屋就跪下,給言昳磕了個頭。
言昳就跟個沒骨頭的懶貓似的,照舊往榻上一窩:「別給我磕,我年紀小受不得。我只有一個要求,孩子生下來好好養著。每年我會給你一點錢,趕不上你的月錢,給的時間也不固定,算是補貼你將這孩子養大吧。」
芳喜抬起頭來:「可這孩子……」
言昳:「我大概知道是誰的了。你且小心養著,別住在舊日家裡,別被人找見,萬一這孩子能改了你的命呢。」
芳喜連忙道:「若是等孩子再大些,奴還想來白府給二小姐當牛做馬!」
言昳嗤笑:「別想了,從你出去之後就跟白府沒有瓜葛了,給你錢也是我以個人的名義私下給你。你要是等幾年,在外頭大張旗鼓的說這孩子的身世,把自個兒給作死了,沒人幫得了你。」
芳喜連忙搖頭,言昳不想跟她多說,只看她造化了。
芳喜出了屋去,一會兒聽見有人來接她出府,小院門口丫鬟們哭成一片,言昳沒出去,只把輕竹叫進來倒茶。
她一邊翻著從李月緹那兒借來的兩本書,一邊道:「孔管家一般什麼時候來交租子?」
輕竹進來不久,已經把白府上下摸的順了:「孔管家往常都是月十五來,不過這個月淮陰那邊又起兵了,他耽誤了三天,聽說是今兒下午才能到。畢竟孔管家回來也是清賬的大日子,大家都掰著指頭算著呢,他今天不論怎麼都要回來了。」
像現在這個世道,動不動各地起兵打仗,各省財政混亂,各地廠房林立,大明律幾乎成了一團廢紙,有錢就能騎在高官頭上。某幾個親王都因為朝廷發不出錢來,窮的到處賒賬。
早沒有什麼當官的不能為商之類的規矩了,誰家裡不做點產業,哪怕是一品大員,靠俸祿也遲早餓死。
不過高官家裡直接插手生意也不好聽,像是白旭憲這樣的「自詡清流」,一般就靠買地收租或者是某些隱形賄賂。白府人丁少,卻在金陵有這樣令人豔羨的宅院,就是因為白家幾代買地,在淮南、江東等地算是大地主了。而白旭憲上數幾代都是單男,也沒有分過家,大片地到白旭憲手裡,自然能讓他啥也不幹,躺在大宅院裡當清流。
孔管家的媳婦跟白旭憲有一點親戚關係。他退役的早,沒牽扯進山家的案子,十幾年的軍旅生涯,給他在亂世也能守地收租的本事,白旭憲對他不是一星半點的信任。
言昳其實知道山光遠能在白府,正是因為孔管家的庇護和安排,但孔管家也謹小慎微怕惹事,生怕跟山家的案子扯上關係。
不過現在這情況,他會怎麼做呢?
言昳問輕竹:「你能碰見孔管事不?」
輕竹思忖道:「孔管家平日騎馬來往,但咱們賒的賬都著急等著還,他肯定來不及走馬廄,估計在正門帶人停馬,就帶銀兩進來了。」
言昳:「你讓兩個人下午去他見老爺的路上勤轉悠,遇見孔管家也不要打招呼,就只要閒聊幾句府裡正在徹查奴僕身世,讓他聽見就是。」
輕竹不多問:「好。」
言昳想:這也算是把某些人討的債給還了吧。
*
山光遠從起床就聽說要徹查奴僕的事兒了,他心裡覺得不太妙,但早上照舊是準備糧草,梳毛洗馬,搬了箱子,獨自用了早飯。
這會兒,孔管事應該還在外頭收租子,哪怕按其他奴僕說的,他下午能趕回來,也肯定著急走前頭直接去取賬給白旭憲聽,知不道這後院的事兒。
看來孔管事是指望不上了。
前一世並沒有這樣的事兒,看來一次巧遇,讓言昳選擇利用他,而他出手幫助——就可能改變後頭太多事情。
山光遠想著自己入府時候的記錄,都是孔管家幫他填寫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紕漏。或者是乾脆府內管事發現他是個父母雙亡,祖籍不在本地的啞兒,就直接將他趕走。
幸而,馬廄的都是最粗使的下人,最後才來查他們。
但來查人的管事,覺得這幫粗使下人是最魚龍混雜的,前院揪不出幾個有問題的,要在這兒再揪不出來,老爺就要覺得他這個管事是在敷衍工作,辦事不力了。
山光遠作為馬廄工作的大小男人裡最年少的,也排在被問話的隊伍裡。
山光遠並不太害怕,真要是查出來了,他就一走了之就是了,真要是找言昳,溜進白府也不算太難。
不過,如果是前世的他,此刻恐怕心裡七上八下,連在白府的幾個月安定歲月,也想要緊緊抓住,生怕再跌進流浪與逃難的生活裡。
山光遠默默在隊伍裡往前走著,眼見著前頭再有倆人就到他了,忽然有人大步走過來:「哪個是阿遠?啊,就是你吧,看你年紀最小。」
山光遠點了點頭。
「白老爺說找你問話。跟我走吧。」
山光遠跟白旭憲接觸的很少。
前世他迎娶言昳的時候,也是從言家接的親。
但接觸的少,不代表他不知道白旭憲前世對言昳有多狠。
這會兒他也沒多說,跟著往前院去了。
到了白旭憲書房門口,一位丫鬟提來了一雙新鞋。丫鬟只瞧見一個滿手是繭的半大少年,手長腳長的穿著粗使奴僕的褐色單衣,腳上一雙沾滿泥的鞋,隔了還有一步遠就趕緊將鞋放下,退了半步。
那少年舉手投足並不畏縮,甚至像是在自家登堂入室,只低頭看了一下,對她頗有禮節的一點頭,便將腳上那雙沾滿泥的鞋子脫掉擺好,趿上新鞋,大方坦蕩的進屋去了。
進了屋,就瞧見珠簾那頭,孔管事正在跟白旭憲說話,聽見下人通報,轉過頭來。
白旭憲笑了笑,道:「進來。」
丫鬟打起珠簾,山光遠低頭進去,白旭憲沒等他行禮,就笑道:「老孔,你這個私生子,可比你俊太多了!」
孔管家轉過臉去。
確實,山光遠雖然因日曬苦活變得皮膚粗糙,但眉眼裡有摸不透的絲絲涼氣,人像沾鍋灰的舊陶,眼卻像日光下的冰棱,嘴唇緊抿,漸生棱角,像首金戈鐵馬寫在宣紙上的詩。
孔管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忙給白旭憲作揖:「爺快別說了,您這麼大聲,這是生怕傳不進我家那母老虎的耳朵裡去呀!俊當然還是俊的,要不也不會在秦淮看上他娘,足足風流幾個月,花了我半輩子賺的銀兩啊!就這孩子也是個廢的,半個啞巴,都不大會說話。」
孔管事拽了山光遠衣袖一下,要他往前幾步,道:「我跟他也沒接觸,可他娘賣不動了之後,訛上我了。還在撒手人寰之前,非把他塞過來了,我又不能帶他回家,只能說給塞到府上來了。說白了,我對這孩子也沒啥感情,就說在這兒養著——」
白旭憲背著手,繞過桌子來,笑道:「所以你塞他進來的時候,就寫他無父無母,祖籍不詳?」
孔管事摸了一下鼻子:「主要是……我剛剛聽著有人說,府上徹查奴僕呢。他那進府的檔案都是我瞎寫的,對不上肯定要趕出去。他知道我跟我婆娘住在哪兒,老爺把他趕出去,他保準明兒就上我家鬧去!」
白旭憲拍了一下孔管事的胳膊:「你早跟我說,都是男人,這點忙還不能幫你嗎?不過,多個兒子有什麼不好的,他雖然是個啞巴,但你好好待他,往後讓他給你養老送終,床前多個人照顧還不好嗎?」
孔管事膝蓋發軟,滿頭大汗:「就我家那位,我什麼時候也不敢把他領回去啊!」
白旭憲大手一揮:「沒事,放在府上養著。你也心真狠,就把他扔在馬廄幹那些粗活累活。等他大了我也可以用他,等你那媳婦真老到也厲害不了了,你再把他領回去也不耽誤事兒。」
孔管事鬆了口氣:「這孩子跟他那破落戶的娘過了好些年,跟著花場的護院好像也學了點花拳繡腿,拳腳上算是有天賦,您看著能用上是最好!有白爺這話,我就不用死在我婆娘刀下了。」
又聊了幾句,孔管事拜了又拜,才扯著山光遠退下去。
二人穿過回廊,來往奴僕對孔管事行禮,孔管事走到沒人的地方,才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深吸一口氣,剛剛市儈心虛的口吻收了起來,對他低聲道:「從今日,你就是我私生子了。別的先別多想,聽聞皇上如今身子不大好,如果太子能妥當即位,山家的事兒就有可能有轉機。」
山光遠垂眼。
孔管事拽了拽他的衣袖,看他披著給成年人穿的粗布舊衣,袖子長了一大截:「……早在沒出事之前,我就聽說過你。說是山以將軍有一幼子,打小不哭不鬧不說話,不知感恩不認父母,有時舉止失常有時形如木偶。有人說是山以將軍在西海戰役殺孽過重,這孩子便沾了邪祟沒了魂魄,只有個活殼。」
山光遠終於抬眼看向他。
孔管事也看著他點墨似的眼睛。
真是個沒魂魄的活殼,能跨過幾場戰亂,從京城逃到金陵來嗎?他心裡懷揣的是報仇?還是與生俱來的堅韌?
孔管事半晌道:「君子……十年不晚。」
山光遠沒接話。
孔管事清了清嗓子:「你認識的字多嗎?」
山光遠搖頭。
孔管事:「回頭我給你送去幾本書,還有筆墨,你好好學一學,啞症要養,先學寫字吧。」
孔管事要走,山光遠忽然開口,他聲音啞啞的,說不成句子:「怎麼……知道……查、人?」
山光遠跟他好不容易說這句話,竟是問這個。
孔管事揮了一下手,不在意:「也是趕巧了,前院有倆丫鬟閒逛,說起來這個讓我聽見了,否則真難辦呢!」
前院?
誰家丫鬟閒著沒事兒跑前院去?
更重要的是,誰家丫鬟有那個膽子和本事,敢到前院溜達還不怕被罵。
孔管事說罷,就揣著帳箱,急急的走了。
山光遠站了會兒,彈了一下身邊的樹葉子。
這算是他還沒討,她就主動還債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1 08:15 PM
第十一章 彩禮
言昳過了兩天聽說,府上趕出去好幾個人。
她不知道裡頭有沒有山光遠,也沒主動去打探,早上就先去給李月緹請安去了。黎媽看她連著來請安一段日子,有些吃驚,趕緊讓人給二小姐準備早點粥茶。
李月緹還沒起來,言昳就先跟晚起的白瑤瑤一起在餐桌旁用餐。
白瑤瑤還是個孩子呢,睏的前仰後合的讓丫鬟給扎頭髮。
言昳比她愛美些,再加上前世小時候受了太多苦,給她日後落下一些病根創傷,於是她早早起床便喝熱牛乳,去院子裡鍛煉,回了屋又梳頭的時候看了幾眼書,才出門。
李月緹其實私下有些在意言昳,黎媽卻總覺說言昳天天打扮的喜氣漂亮,從不落一點狼狽,看起來就掐尖要強,精緻到難纏。
更何況這二小姐變得太快,李月緹剛嫁進來的時候,她差點鬧翻了天,連給李月緹敬茶都不肯,也不喊她一句阿娘。
到最近這些天又轉了性子似的,假模假樣的又來請安了,只是她依舊不喊一句「阿娘」。
吃著吃著早飯,白瑤瑤大概清醒了一點,忽然湊過來跟言昳說:「二姐姐……他不在馬廄那邊做事了?」
言昳正在喝湯,她不用人餵,聽見白瑤瑤的話,手一頓:「你一個三小姐,倒是往馬廄跑的勤快。」
白瑤瑤有點著急:「二姐姐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言昳夾了塊青筍:「他?你說的是誰……我壓根就不認識。怎麼著,馬廄那邊歸我管了?」
白瑤瑤臉靠過來,兩隻小手扒著桌邊:「不是。我就怕他被趕出去了。」
言昳挑著湯碗裡的紅棗吃:「那我建議你別在這兒坐著了,出府找他去,看見他就給他磕倆響頭八抬大轎迎回來,把他供的比老太君還親。」
白瑤瑤也是真好脾氣,一般人早被她氣死了,白瑤瑤竟然只是扁了一下嘴:「我就問問。」
言昳:「眼前的大奶奶你不關心,你去關心一個連名也不知道的下人。不愧是你啊大愛菩薩。」
正說著,李月緹在裡屋似乎拾掇好起身了,她是被打了之後頭一回露面,平日不大愛化妝的她臉上敷了些薄粉,但並沒坐到桌上吃飯,反倒去了主屋。
言昳也大概吃飽了,便也放下碗筷。她沒有自己跑去找李月緹,就坐在白瑤瑤旁邊喝茶看窗外,等一會兒,果然李月緹叫了她倆。
言昳拿帕子擦了擦嘴走過去,白瑤瑤也趕忙咽完了最後一口粥,趕忙跟上。
李月緹在正屋,沒大有精神的坐著,胳膊底下壓著一沓書,讓黎媽給兩個小的搬了凳子。她道:「爺那兒忙完了,估計要叫你們過去說話,不過我這兒也先透幾句。你們兩個丫頭,早也都開蒙了,但往後讀書不能再請些三流先生來家裡教,就該跟男兒似的出府去書院裡學去。」
你們兩個?
言昳拳頭攥緊了。
果然,哪怕她能改命,能去上林書院讀書了,也不能委屈著錦鯉女主,本來一個名額都難以爭取下來的事兒,也不知道白旭憲是怎麼想法子,討來的第二個。
李月緹:「上林書院頭一年招女生徒,這是我當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如今輪到你們身上了。不過,能入選的女孩,少不了是比你們倆讀書多才情高的,還有一兩個月到立夏就開學了,爺也是心裡知道你倆幾斤幾兩,怕拿出去丟人,特意讓我來教一教。」
言昳想了想,手指鬆開,摸了摸裙擺。
言昳對自個兒說:別跟白瑤瑤爭,她以後工作是要給人生五個兒子,言昳可沒這魄力搶她的高難度工作。只能說趕緊開開眼、讀讀書、早日出人頭地,最好是離白瑤瑤日後那位親親豬頭衡王老公遠一點。
哦,也不是說衡王是豬頭,他好歹是個男主,長得當然不差。只是走的是表面邪魅冷情王爺,實則人形泰迪路線的,在白瑤瑤視角裡端的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令人仰慕,實際細看他做事還不是光想著脫褲子。
言昳煩的就是白瑤瑤在內的各路衡王的女人,既是生怕她搶,又怕她不願意搶。她們最想看言昳這種美人對衡王投懷送抱,但衡王對她就是不要。
從那之後,言昳就把這群女人捧在手心裡的衡王殿下,叫做親親豬頭。
她從不怕人,在自個兒房裡就這麼罵。就有一回,剛好是山光遠回了她府上來住,她自己住慣了,忘了他在,只當沒外人,聽見小報上一些關於她和衡王的醃臢傳言,狠狠的罵:
「誰要搶她們的親親豬頭,見了他我便只覺得被人從鼻子眼裡灌了二斤豬油!呸,他可是見了個胸前有二兩肉的走不動道,老娘如今怎麼著也有三斤,瞧把他饞成了什麼鬼樣!打從十七八歲他就裝著深情模樣在我面前打轉悠,被我懟回去了,現在又編排老娘覬覦他?我覬覦山光遠那狗,都不會覬覦豬頭!」
她那時候只瞧見眼前丫鬟噤聲,一轉頭才瞧見山光遠舊傷初癒,披了件衣裳,站在門口。
不過她記得,山光遠被罵,卻半點生氣也沒有,甚至臉上見了笑影,還難得有點風光霽月的明亮樣子。
言昳從前世的回憶裡拔出神。
看李月緹話落了,言昳才道:「立夏開學,也時間不多了。」
李月緹點頭:「更何況,過幾天咱們還要跟老太君、老爺一道去靈谷禪寺祈福,又要耽誤點時間。」
哎呦我的媽呀,剛才琢磨著,這就來了啊!白瑤瑤跟男主衡王初見的劇情可總算來了啊!
再不來,白瑤瑤眼裡全她媽是山光遠。
真要這倆人兩情相悅,穀堆裡抱著啃去,言昳這個前妻還願意拉著橫幅十里喜相送。
但白瑤瑤這小丫頭片子,還總覺得言昳是他的老媽子,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頭問山光遠這那的!
言昳差點就喜上眉梢,但白瑤瑤是真的高興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貪玩,直有些坐不住。
李月緹大概也是想出去的,她也露出點難得的笑意。
正說著,外頭下人來報,說是老爺請兩位小姐去書房說話。
李月緹:「你們先去,睡了午覺後,來我這兒學字,不必帶東西,我這兒備的都有。」
言昳點頭行禮,出了門去,就瞧見院子門口站了幾個人,手裡拿著東西,估計是知道李月緹要教孩子,給送來的文房四寶。所以今日為首的難得是府上管事,後面跟了四個小廝。
言昳站在漆門前,一打眼就瞧見了抱著盒子的山光遠。
好家伙,他穿著深綠色的圓領袍子,扎軟皮腰帶,窄袖帶布面靴子,白府小廝不多,有些常隨白旭憲出入,大多穿的熨貼體面,把他襯得跟跟個小戶公子似的。
山光遠顯然也瞧見他,他可不裝跟她不認識,眼皮子閡了一下,就跟給她低頭問好似的。
言昳臉上表情繃不大住。
她又想露幾分得意:你看你現在好好站著,多虧了我吧,這債我可還了啊。
又想表示幾分嫌棄:咱倆現在誰也不欠誰的了,我日子上正道了,你可別來貪心又找我討債!
這兩種情緒扭成一團,言昳本來就是有話直說的性子,不大擅長用表情和眼神暗示,臉上造作的擰在一塊兒。
管事先嚇了一跳,怕是二小姐就不想讀書,不樂意見到這些文房玩意,但又料想她沒說話,是忍著不想在主母前頭鬧。
山光遠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言昳一直分不出來他這樣是要發狠,還是要笑,前世她說親親豬頭時他那點笑影,都難得一見。言昳也猜不懂他,更懶得猜,後來只管他那模樣算作笑,其他時候眯眼全都算他發狠記仇。
那現在,就算是他不高興了?
言昳心裡突了一下,她可不是寬容傻氣小姑娘,矯情勁兒一把一把的,心裡立馬就氣上了:裝狠瞪誰呢!才沒怕過你!你還就是個半大小子,真要是整死你還不輕鬆的事兒——
也不過是體諒著上輩子大家都是可憐人,雖然討厭他,但也從來沒害他就是了!
山光遠向來猜不準她脾氣的來由,但瞧的出來,怎麼就搞不明白打個對眼,這難伺候的丫頭片子怎麼生氣了。
李月緹出來,讓黎媽和婢女把東西都接走,白瑤瑤也跟著走出來。
她可算是瞧見自己掛念的「掐脖凶手」了,發現山光遠好著呢,她大大鬆了一口氣,黎媽李月緹都被白瑤瑤這吐一口氣引得轉過目光,便順著白瑤瑤的注視,看向了山光遠。
山光遠倒是垂眼只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旁的下人。
言昳看戲似的站在旁邊。
但管事和山光遠在內的四個小廝並不隨兩位大小姐去書房,言昳也不想多見他,在劇情裡山光遠好歹要在白府待上幾年呢。真愁人。
言昳跟著幾個大丫鬟往白旭憲的書房裡走的時候,總在琢磨,以前山光遠在馬廄,雖然苦累,但他那邊奴僕都愛偷懶跑出去,他也動不動出去到上林書院偷聽,算是為以後打基礎。現在做了小廝,恐怕沒有到處跑的空閒了吧,更別提學書寫字什麼的了。
言昳想到自己被他幫著,這一世走出一條新路;而山光遠卻可能錯失很多機會,甚至有可能無法為山家平反出頭,她心裡就不大舒坦。
說白了,上輩子他倆被搞成「婊子配狗」的一對兒,也不是他的錯。該怪的是非要噁心他倆,攛掇著事兒的人。
但言昳又覺得他是白瑤瑤魚塘裡的小魚,山光遠也樂意自己當魚——
對!言昳不是打算把山光遠扶上正宮位置嗎?跟白瑤瑤來個慫貨配狗,讓他把白瑤瑤折騰的虐身虐心帶球還跑不了,多好呀!
山光遠要想當正宮,就要鬥死衡王,這對言昳來說更是大好事。不好好讀書,不好好平反怎麼行!
她沒有男配光環,折騰女主角就靠山光遠了啊。山光遠要是足夠剛猛,言昳願意花大價錢年年給他送吃韭菜生蠔長大的老鱉給他壯陽,讓白瑤瑤給他下十個八個崽子!
言昳越想越樂呵,到了白旭憲面前,她也沒怎麼聽,看見白旭憲那張臉都嫌煩,乾脆一邊乖順點頭,一邊琢磨著事兒。
白旭憲也在琢磨著眼前兩個閨女。
增德倒不是第一個說白瑤瑤有福相的人,這次到靈谷禪寺,也是花大價錢讓真正的高僧給看一眼,看白瑤瑤有沒有這個福分。
不過說來巧了,這次穀雨踏青,還真來了位能沾上邊兒的。
要在這事兒之前,白旭憲估計會讓言昳去跟那位坐一輛車,看能不能聊個投機,叫聲哥哥妹妹,以後那位回京了,還能惦記著這個「妹妹」。
但現在看來,言昳或許性子也不合適,說不定白瑤瑤真像這些道長高僧說的,傻人也有傻福氣。
言昳要真知道白旭憲繃著臉教育她們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這些,又要嗤笑了。
自詡清流的爹光想著攀高枝嫁女兒,挨了巴掌的娘卻想著要教女兒好好讀書。
這就是差距。
言昳下午開始就去李月緹那兒學了,李月緹確實不愧是才女,她讀書讀的通透,沒有那股子引經據典的迂腐味兒,既懂史,又懂時。若說在內宅面對女人孩子,她總會茫然慌了手腳,但要是真面對書文,她就是行家。
言昳雖然穿越前也讀過挺多書,但在史學、文學方面的水平跟上一世沒有記憶的小文盲也差不太多。她其實不太在乎這些八股,總是在背詩練字的時候問她一些外頭的事兒。
她畢竟是三十歲了才重生,自己八九歲的時候,外面世道的很多事兒都記得不清楚。她以為李月緹也只是含混知道,卻沒想到李月緹樂意回答,眉飛色舞,且連如今什麼地方做亂,什麼地方新建廠,英人又非要開投資銀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言昳有點驚奇:「大奶奶怎麼什麼都知道。」
李月緹跟她是先打相識的,她能叫一句大奶奶,李月緹都覺得不錯了,一邊在言昳手邊宣紙上抄了一行詩,一邊道:「讀報。」
書報也算是個新鮮玩意兒了,不比十幾年後街上到處都是黃紙小報,隨便都能拿小報擦屁股。但現在若非是書香門第或家有小錢,一般人也訂不起報紙。
李月緹對她不小氣,一會兒進去拿出了這一旬的四份報紙來。
四份!可算是金陵這地兒上得台面,官家常讀的書報都訂了!
言昳連忙跪在凳子上,翻看那些報紙,消息雜全,如今朝廷沒什麼約束力,東廠半死不活掀不起風浪,這些報紙全是各大富商背後養活的,什麼都敢寫,既有朝政新令,亦有天下秘聞,甚至連什麼奧地利皇帝大婚都在犄角旮旯上佔了地兒。
也有八卦小道,髒的亂的不要命的豔情血腥。中英法俄各國語言,跟藏秘密似的塞在小縫裡。當然也少不了戲台節目、訃告婚禮、調鐘提醒。
言昳貪婪的看,跟個老爺似的坐在凳子上把報紙攤開,喟嘆道:「真好,真好。」
那頭白瑤瑤還在默背三字經呢。
李月緹托腮瞧她,言昳看的貪婪,顯然是認識很多字,說不定還認識一點外文,她忽然道:「這是我的彩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08:20 AM
第十二章 出遊
言昳一愣:「什麼?」
李月緹淡淡道:「白旭憲求娶我之前,我提了三個要求。一是我要把娘家的書全搬來,他必須要給我找地方放書。二是,我要訂三份報紙,訂二十年,必須每旬都送到我院子來。第三……」
李月緹沒繼續說。言昳也沒問,道:「可這有四份。」
李月緹:「他那天打了我之後,送來的。說金陵有一份供給各衙門做內參的官報,他找關係訂了一套,也是按月給我送。」
言昳大概懂。白旭憲拉不下臉,用這種方式求和。她把報紙好好疊起來,只拍了拍:「挺好。」
李月緹以前在家裡很自傲,總不願跟那些庸俗的姐妹來往,但她有時候能感覺到,女人跟女人之間,有時候最扎心,也最體貼。有人會在她即將嫁人的時候咒她,也有人會敏銳的發現她的情緒,及時住嘴。
李月緹還記得當晚出事兒,言昳在屋裡作勢要打白瑤瑤的時候喊的那些話,一句句都像是在搧白旭憲的臉。
黎媽說,這孩子太玲瓏心機,太精緻利己,留不得。
但李月緹覺得黎媽這話還要再掂量。
言昳央道:「大奶奶,回頭能不能讓我每天來半個時辰看報紙?」
李月緹當然同意:「我午睡的時候你來就是,直接進後頭南屋,這幾個月的都收在那兒呢。」
言昳確實字不太好,在李月緹這兒緊急練了沒兩天,就到了要去靈谷禪寺的時候了。這次去,主要也是給家裡老太君、老爺和大奶奶,都洗一洗增德這事兒帶來的晦氣。
至於增德手邊那幾個小僧,早給些錢打發遠了,聽說他們幾個打算留了頭髮去戲班子呢。
去靈谷禪寺要起個大早,言昳屋裡丫鬟從前天夜裡就開始收拾了。
芳喜不在,輕竹倒是真把屋裡其他幾個丫鬟給收拾住了,前些日子看見某個丫鬟耳朵上血糊糊的,估計是被拽掉了耳墜,但言昳也權當沒看見,那丫鬟就只敢在自個兒通鋪的小屋裡哭哭啼啼。
聽說輕竹她爹原先也是個大戶連鎖當鋪的分店大掌櫃,後來那分店出了大事兒,大掌櫃擔不住自殺了,討債的就把一家兒女全賣了。輕竹還算命好的,賣來白府了。
看來輕竹跟她開當鋪的家裡,見多了民間痞賴,啥也不怕,哪怕是對比她大幾歲的丫鬟打起來,也跟沒事兒人似的。言昳不問,她也不提。
去靈谷禪寺當日。
言昳是平時能早起,但也不能起這麼早,她迷迷糊糊的就被架起來梳頭,外頭天是沉甸甸的灰藍,就跟那藍染的染缸倒在天上似的,她轉頭看了一眼西洋鐘,哀嚎一聲:「才四點多,咱們又不是去蘇州,起這麼早做什麼呀!」
輕竹不太會梳頭,只讓另外一個丫鬟梳,她在前頭拿涼毛巾給言昳貼了一下額頭和臉頰。
言昳哆嗦一下,輕竹忙道:「老太君想要早去,再說,這時候靈谷禪寺人最多了,怕是到時候連車都上不去。」
言昳最後裹了個蔥綠的薄披風,難得發懶,讓大丫鬟們抱出去的。
下人們沒把她抱上車,反倒先上了正堂去,言昳上次來這兒,還是親眼瞧著增德成了火人呢。不過這會子,早撤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蓮花掛燈真言幡旗,掛了些頗有杏花微雨意味的綠紗青綢與玻璃墜,今兒也是有些微風細雨,吹的堂下有種沁人心脾的微冷。
下人到正堂旁的回廊將她放下,言昳一問,果然是嚷嚷著早起的老太君自己磨嘰了,這次跟著的有貴客,不能怠慢,只能說先在正堂喝著熱茶。
不過幸好這貴客,跟白旭憲也有挺深的情分。
言昳進正堂的時候,白旭憲跟一個年紀相仿的中年男子正相聊甚歡,白旭憲瞧見她,連忙讓她來拜:「快見過熹慶駙馬爺。這正是薈兒的心頭肉,我府上最鬧騰的二小姐,單名一個昳字。」
熹慶駙馬爺長得就很喜慶,人高馬大,皮白臉圓,看得出是一副會討人開心的逗趣模樣。他連忙朝言昳伸手:「之前這孩子還在娘胎的時候,我跟你們夫妻倆見過一趟,薈兒只摸肚子,說肚子裡鬧騰的跟盤古似的,恨不得立馬把她當天地給劈開了,自己跑出來頂天立地。我還以為又是個小子呢!」
言昳聽說過的生母的事兒很少,看來熹慶駙馬爺跟她生母也是認識的?
她只知道駙馬爺跟白旭憲是同窗,感情頗深厚,正說著熹慶駙馬逗問她:「是哪個昳字呀?」
言昳掐腰昂頭:「就是漂亮得把太陽都比得失了光彩的那個字。我這麼漂亮,還能是佚名的佚嘛!」
熹慶駙馬笑的不行:「這孩子真有薈兒那勁兒,怪不得你也天天捧在手心裡。」
白旭憲看了她兩眼,只是跟著笑。
如今形制、規矩都亂了套,朝廷也沒什麼約束力,民間結婚都敢用龍鳳了,熹慶駙馬出來玩還非穿個過肩蟒袍也沒人說道,他一身繡金絲,在屋裡煤油燈的映照下,滿臉碎金光,跟個白玉金彌勒似的笑。
白旭憲竟然也難得換掉那一身素寡長衣,穿了個方便上山走路的曳撒,兩袖有著青金細絲繡雲氣紋,還戴了琥珀扳指和深青色的珠串。
估計是怕自己平日的打扮,跟熹慶駙馬在一塊,不搭調也顯得熹慶駙馬太張揚。
駙馬叫道:「趕巧了,小五爺還有我家寶膺也來玩,剛剛跟那個小點的三丫頭見了個照面,小爺、寶膺,過來瞧瞧這個妹妹。」
小五爺能是誰,還不是衡王殿下。
言昳轉過臉去,就瞧見約莫十三四歲上下的衡王殿下走過來,後頭還跟了個跟言昳差不多大的小胖。
衡王殿下長得是冷清矜貴,睚眥必報那一掛的,薄唇狹目,白皙瘦高,眼珠子跟黑曜石珠子似的,黑得發藍,有種京師寒天夜裡的冷峻深沉感。他也穿的貴氣,金膝瀾衣擺跟扇面似的隨步伐開合,雲氣紋高領正中鑲著塊兒透亮瑪瑙。
這人就是塊金縷銀絲鑲嵌的寶石盆栽,論毛病嬌貴,矯情事逼,一點不比言昳少。
言昳以前挺沉迷色相的,還被衡王這長相糊弄過一陣子,覺得臉好就行,要啥自行車。
但後來看透了之後,就覺得男人更像食物,模樣是拍照發給別人看的,吃到嘴裡品得味兒是自己知道的。
衡王這色相與口味的差距,都可以算得上欺詐了。
衡王殿下對她也是不熟,臉邊含笑,眼神卻冷冷的。
言昳看他那樣,也頗為不爽。
不過白旭憲盯著,她只好裝模作樣的對他一行禮。
叫他小五爺,是因為他在皇子中行五。他隨國姓梁,單名一個栩字,在外行走不方便叫他殿下,便人稱小五爺。
梁栩跟當今的熹慶公主乃是一母所生。
姐弟倆的母親,是位不大掐頭冒尖的珍妃。珍妃跟當今皇帝是打小有的恩遇交情,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共患難的友誼,珍妃不爭寵不求愛,皇帝卻待她好比親人。
珍妃死後,皇帝心頭大慟,只覺得心灰意冷,唯有這一對兒女,算是他與珍妃留下的寶貝。
熹慶公主嫁了之後,就隨駙馬爺往金陵常住,梁栩跟姐姐情深,總也央著要去找姐姐,皇帝自然同意了,就給梁栩封號,讓他去金陵陪熹慶公主一陣子。
沒料到華東戰亂,皇帝都西逃了一陣子。梁栩不能回京城,就在這邊住了下來,經常跟著熹慶公主夫妻倆走動。他日後的人脈,也與這會兒的經歷有極大關係,比如白旭憲就算是日後鐵打的衡王黨了。
梁栩其實有意插進去長輩之間的討論,但奈何駙馬只把他當孩子,還讓他跟世子寶膺一塊兒玩。寶膺才九歲多,啥也不懂,跟他爹似的圓潤愛笑,雖有像公主的高鼻梁大眼睛,但皮膚比他爹曬得黑不少,五官也都被肉擠得不大好看了。
寶膺貪吃愛吃、懶散沒型、話密嘴碎,不管他,他一個人能在那兒跟自己逗悶嘚啵半天。
但他既懂南北老禮,謙遜又說話圓融,還特會哄人開心,有點比爹還強的苗頭。
言昳也不想跟小孩玩,跑過去想找李月緹幫忙,李月緹正在做茶,她啥也幫不上,就趴在茶桌旁邊道:「早知道我不起來這麼早了。」
李月緹道:「有咱們等老太君的,卻不能讓老太君等咱們,你不去跟他們玩嗎?」
言昳往旁邊看了一眼,正堂西邊擺了些高大的桃花盆栽,落英繽紛的,梁栩、寶膺和白瑤瑤正在那邊。
她不願意去。
說來言昳跟這位老太君親奶奶接觸的也不算太多,之前增德大師做法的時候,老太君晌午有陪著念佛,下午就說累了在屋裡休息了,她也不那麼喜歡言昳和白瑤瑤,不常讓她們去請安。
李月緹端著漆盤給熹慶駙馬和白旭憲送茶,熹慶駙馬似乎敬重李月緹,還不敢接,連忙起來,白旭憲卻拉著他坐著就好。
切,哪個奴僕不能給倒茶,非要李月緹來,不過是在外客面前充面子,顯得他能使喚李月緹伺候他罷了。
兩個男人聊了會兒天,聲音又低了下去,正堂都是自家人,沒有別的下人,言昳只依稀聽見熹慶駙馬道:「那個女人呢……養在外頭也不是不行……什麼,送走了?!」
白旭憲又好像端著茶杯,眼波正經的跟談社稷大事一樣:「後來才查出來……浪得跟娼婦似的……留不住。」
熹慶駙馬不肯作罷:「好哥們,你跟我透一句家是哪兒的也行。」
白旭憲只說別找了,後來他又湊熹慶駙馬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熹慶駙馬一聽,皺起眉頭,算是放棄了。
言昳見過太多男人的面目,也不驚奇了,只低聲道:「真的是……聽到就讓人反胃。」
李月緹聽見了她的話,顯然也聽見了一點兩個男人的對話,她把水煮到魚目細珠翻滾,就倒進紫砂壺內,輕聲道:「物以類聚。」
言昳:「可不是嘛,是烏龜就願意跟王八玩。你瞅見一個臭爛的,就甭想,那一窩窩哥們,肯定也沒一個乾淨的。」
李月緹聽她這麼說,忍不住跟她對視輕笑。
聽見李月緹這麼說,她心裡打算的事兒,有了幾成把握。
一大一小正忙活著,李月緹下巴朝她身後揚了一下,言昳轉過頭,竟然瞧見梁栩朝她招手,笑得雍容華貴城府深,就跟要弄死個把人的正宮皇后似的。
言昳毛髮悚立。
叫她幹嘛!他不是跟白瑤瑤剛才玩的正好嗎?
言昳剛還看他拈著盆栽桃花的一枝兒,笑話白瑤瑤矮,把白瑤瑤氣得直蹦噠。但白瑤瑤生氣那哪算生氣,她頭上戴著兩個絨繡桃花,在兩髻上嬌俏可愛的亂顫,鼓著腮幫子已經叫上了:「哥哥也沒多高!」
好家伙,白瑤瑤有這個衡王哥哥,後來還有X哥,XX哥哥,專門從虛空中給白旭憲變出兒子。
可憐寶膺,因為心寬體胖,在劇情裡連個名兒都一閃而過,這會兒更插不進去哥哥妹妹的遊戲裡,不過他也瞅準了小桌上一盤細茶狀元麻糖,對著那糖滿眼深情呢。
言昳遲疑了一下,但梁栩執意對她招手,叫她過去玩。
幾個大人也注意到了,言昳硬著頭皮走過去,梁栩說話聲音是刀面拭雪似的單寒,他臉上卻笑意融融道:「昳兒妹妹怎麼不跟我們一起玩。」
大忌啊。你一個男主角,眼裡有白瑤瑤就行了,問她幹嘛。
言昳也裝小白花笑:「我怕娘勞苦,也喜歡茶香,就跟她一塊兒伺候茶。」
不知為何,她覺得梁栩似乎在有意跟她套近乎。
梁栩正要開口,忽然一陣雜亂腳步聲,老太君終於出來了。她兩邊各有年輕大丫鬟托著,戴著塊兒豔色抹額,穿秋香色馬面裙。熹慶駙馬沒娶公主前,也來白府叨擾過,見老太君來連忙行禮說和氣話。
老太君托著熹慶駙馬的手,道:「我這把年紀,把大家伙都鬧起來了,結果自己腿疼腰酸了,差點沒起來。唉,人老了真是不像樣子。」
熹慶駙馬果然跟傳聞中的討喜,立馬緊緊攙扶著老太君:「我瞧著,是咱們老太君竟是扯謊了,好歹是個美人,早上還不要拾掇梳洗,仔細伺候,大駕登場。大軸的都要慢慢來,我們都懂。真要不是您輩份在,我就瞧見您這紅潤亮麗的模樣,怎麼都說不出『老太君』仨字!」
果然老太君真是個愛美的,聽他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了。
一家子總算出去了,言昳立馬幾步離開梁栩身邊,混在人群裡。
上輩子言昳沒跟著去,這輩子多了她一個人,也改變不了啥,白瑤瑤照例是跟梁栩一輛車。
在原著裡,一切看起來都是劇情順理成章的巧合,但言昳心裡知道,這有多少白旭憲刻意的安排。
看來白旭憲一直記著所謂「鳳象」「木石緣」的說法。
寶膺還是跟在他爹旁邊,畢竟公主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能讓孩子離了身。
反倒單剩出一個言昳。
駙馬道:「一輛車三個孩子也不擠,要不就讓你家倆姑娘跟小五爺先上一輛,反正好幾個丫鬟在車裡,孩子也都小呢,怕什麼的。」
言昳瞪起眼睛。
讓她、白瑤瑤和梁栩坐一輛車?!
上來就搞這種修羅場,早知道她還不如被禁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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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滾滾滾!
膺:音同英,胸、內心;接受、承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09:44 AM
第十三章 煽風
李月緹大概察覺到她的不樂意,道:「二丫頭沒睡好,剛剛一直跟我嘟囔著要在車上睡會兒,不如我跟大丫頭一架車,老爺跟駙馬爺同乘。」
這麼安排倒也妥當。
言昳連忙點頭,趕緊上了車李月緹的車,就瞧著前頭梁栩正低聲笑話白瑤瑤爬不上車。白瑤瑤有點委屈,一點眼淚打轉,不讓丫鬟扶,非要自己爬上去,卻差點沒上去,一個趔趄要後仰摔下來。
梁栩一把撈住她,將她放到車上,笑著說了句什麼,而後自己也瀟灑俐落一步踏上了車。
言昳這頭車門還沒合上,就瞧見這一幕,托腮咋舌:她怎麼就跟沒有少女心似的呢,要是初高中的時候哪個追她的男生,天天笑話她矮,言昳絕對暴怒的錘那男生,捶到他也長不了個。
她咋舌嘖到一半,忽然瞧見一個少年走到他們車架旁邊站定,回頭看了她一眼。
言昳呆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那少年,差點咬到舌頭。
山光遠怎麼隨行他們這輛車,他是故意的嗎?
山光遠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往白瑤瑤和梁栩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她,而後垂下眼睛。
靠,什麼眼神?!別搞的咱倆跟失意敗犬組合,眼巴巴看著官方CP似的!
我跟你不是一類人!
言昳立馬縮回腦袋,唰一下關上了車門。
車馬緩緩向前頭行,其實今天本來路上人多就走不快的,兩邊更有山光遠這樣的奴僕隨行,山光遠是按著排隊來的這邊的,就瞧見言昳神色難辨的望著梁栩。
山光遠心裡一滯。
前世,他見她出入衡王府幾次,也聽說過很多傳言,當時不少人都認為言昳是他衡王的外室。山光遠甚至也聽到梁栩觥籌交錯後醺醺然的時候,提及過言昳。
梁栩當時的語氣,讓山光遠很難不相信,這二人有過什麼。
所以當時他通過梁栩,要求達成他和言昳的賜婚,也是有意要噁心梁栩。
梁栩確實有些吃驚,但過了片刻又涼涼的笑起來:「可以啊,這也合我的心意。不過我賭,你們哪怕成婚,這一輩子言昳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的。」
山光遠當時以為,是他篤定言昳對他舊情難斷,念念不忘。但山光遠沒過多久就發現,這個女人好像對自己一根脫落的頭髮絲的深情,都比對衡王多。
言昳看淡了,是因為她敢愛敢恨,衡王成婚,她也斷絕了一切念想?
這會兒言昳小小年紀,就把眼睛黏在衡王身上,估計是她那看臉下菜碟的毛病又犯了。
這毛病真不好。
她上輩子說不定吃虧也是因為被梁栩那張臉給騙了呢。
或許解決白瑤瑤並不著急,弄死梁栩,才是重中之重……
最起碼也要讓言昳討厭且不信任梁栩才行。
言昳坐在車裡昏昏欲睡呢,要是知道山光遠在外頭,心裡跟當媽似的替她操心,早就打幾個噴嚏了。
山光遠反正也是跟著沒事兒,自己也閒的瞎琢磨。
他覺得言昳愛看臉這毛病不好,主要他是覺得自己沒長得特別好,如果是他自個兒有這種優勢,怕是覺得她這毛病再好不過了。山光遠也不是不講究,可婚後那幾年,最是各地混戰,兵閥林立的時候,天天打仗,他臉上添了傷也是沒辦法。
他也不太知道言昳的審美。畢竟很少能從她嘴裡聽到真心誇人的話。
山光遠婚後,閒下來也琢磨過弄點什麼祛疤的玩意兒給自己糊一塊,可惜他總忘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也不知道是祛疤膏不好使還是他的臉沒得救了。
不過救不救臉也沒什麼用。婚後哪怕他回府,他倆也很少坐在一塊,哪怕他臉上多了塊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車隊開始走動起來了。
靈谷禪寺之前因法國海軍來的時候被燒過一回,後來有人搶救出開朝皇帝題的字碑,又在郊外山上重建,如今已經是金陵遠郊最大的寺了。
言昳一會兒也憋不住,把腦袋探出來,看沿街風景。
金陵……如今很不像金陵。
歪斜破舊的民房、戰亂倒塌的城牆旁,是大團大團的高株虞美人或不知名的洋花,灰磚白牆與腐朽的樑柱中,不要命的支棱著紅色粉色。有人說是法國人的腳上沾的種子;有人說是戰亂後有人家看不得金陵沒有花開,沿街撒上的。
那場仗沒有輸,東邊那些依舊氣勢堂皇的深深宅院便是證據,據立著水好地勢高的地方,像是一排排古韻的牌坊。但城內也有太多小洋樓、商鋪、違章建築,熱熱鬧鬧,像是退兵的法國人留下的強姦的痕跡。
幾大銀行的石階與高柱都是用白色大理石修建,像是雪色的宮殿,立在泥窪似的街區——只可惜外頭站了太多膀子都恨不得光著的妓女,勾搭著石階上下貸錢或取款的人群。
建了足足有四五層的大戲院敢用黃綠色的琉璃瓦,雕樑上全是宮裡才能用的旋子彩畫,卻實行了買票制,甚至還賣戲詞冊子——最火的戲是大明力士暴打英法聯軍的武戲。
金陵是開爛了的牡丹花,濃香似臭,株莖萎蹋,嫣紅的重瓣上黃痕縱橫。
城市結構已經亂透了,到處都是亂搭建的房屋之間的木橋、房根邊上挖的水渠、橋洞下搭的浮橋,層層疊疊,遠遠有廠房的煙囪,吐著不祥的灰煙。言昳後來管金陵叫做遠東第一繁華螞蟻窩,這是大明的經濟貿易中心,如此立體復雜的城市,極致的先進繁華與六朝古都的腐朽古拙堆在一起,無數小道上奔走著螞蟻似的人兒們。
金陵不過是大明的縮影。如今的大明皇帝還在、外敵侵襲,說完全沒有國力,卻還能打贏不少勝仗,開設不少廠房,生產熾煙茶酒綢,釘卯棉布,做進出口外貿生意;說強大吧,內部混亂到各省割裂,皇帝都會因為壓不住的內鬥霍亂而逃出紫禁城。言昳和天下很多人心裡都清楚,這大明江山一半在富商資本手裡,一半在皇帝手裡,可大家都嘴上還依舊皇恩浩蕩萬萬歲。
如此多維、扭曲且碌碌的大明,也是個底蘊深厚的螞蟻窩。
但不論朝堂、經濟如何混亂,大明的江山依然放肆的美著,出了城,嫩青色的天空幾縷絲雲,草野嬌豔,樹叢如霧,遠丘曲線似美人橫臥。
言昳出了城便迷迷糊糊睡了,等醒來的時候,自己腦袋枕在李月緹膝蓋上。車隊停了,似乎是他們車隊駛出城,大概到路途一半,任性的老太君想要看看風景曬曬太陽,便靠在大路旁停下。
而她聽到,李月緹似乎正在跟黎媽低聲爭執著。
黎媽:「男人若是給道了歉,女人就應該他台階下啊。再說上次的事兒,小姐也不是一點兒責任也沒有,您總是不給他面子,哪怕嘴上沒說,那表情也讓他自尊心會受傷的!」
李月緹嗓音細柔,卻恨恨道:「那也算道歉!他給我送點禮,說句好聽的話便也叫道歉?那還不如讓我搧回他一巴掌呢——」
黎媽覺得這話多大逆不道似的,連忙讓李月緹聲音小點。
李月緹卻不肯:「我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了。」
黎媽:「後半輩子就這麼過嗎?你還是要了解他的性子,新婚夫妻哪有不磨合的……」
李月緹:「我挨了巴掌,裝作沒事,難道就是磨合了嗎?這我永遠也磨不合!」她似乎有些生氣了:「黎媽,外頭風景好,您也下車去看看吧。」
她還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對下人也說不出重話,黎媽僵持了一會兒,嘆口氣下車了。
李月緹只覺得孤立無援,明明端坐香車,外頭風景如畫,心裡卻悲涼的很。
就像她當初被逼上喜轎一樣,現在如果她不低頭跟白旭憲和好,反倒是她不識抬舉了!
李月緹捏著窗框,強忍著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忽然聽到聲音道:「光顧著老爺的自尊,就像是女人都不需要自尊一樣。」
她低下頭來,只看見躺在她膝頭的言昳,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李月緹連忙擦自己眼下,言昳也坐了起來。
李月緹轉頭不看她:「……你還小呢,別聽大人說話。」
言昳坐到小桌旁,端起茶壺,給李月緹斟了一杯:「或許我還小,可我是絕對不能接受自己活得窩囊。若是這窩囊要佔據後半輩子,我寧願死了。」
李月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才轉過臉來端茶:「你倒是一直很有心氣兒。」
言昳端著杯子:「大奶奶也挺有心氣兒,可錢和權都是心氣兒的底氣。咱倆現在的這脾氣,還都虛的,要那些男人一按就癟了。」
李月緹凝神看她。是,她自認才女,在整個江南也是心氣兒高的,家裡一半的名聲都是她掙來的,她以為自己就能高枕無憂。可家裡真到關鍵時刻,將她放在秤上量一量,覺得她賣出去比留在家裡劃算,她就連拒絕的餘地都沒了。
言昳笑了笑:「大奶奶有些想法沒錯,熬死了白旭憲,這家業總要落到您或小輩手裡。您選了白瑤瑤,她沒大有操持家裡的本事,最後這些地啊、房啊,都還是您管。」
李月緹沒想到她會直呼白旭憲的名字,一時也怔住:「……不錯。或許這樣說會讓你這個白家人覺得我不安好心吧。」
言昳笑得不行:「您是來給我們白家托管產業的保姆老媽子,我有什麼不開心的。您管了又能怎麼樣,這房、這地,能變成你李月緹的嗎?你敢賣了去享樂、去再婚、去養男人嗎?」
李月緹僵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言昳的話!
是,她熬死了白旭憲,白家產業讓她打理了,又如何?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言昳托腮笑的像個淘氣丫頭,擺手又道:「您也別抬舉我,我算什麼白家人。女人還不是下等人,怎麼,我說您是李家人,您覺得您是嗎?白家那些地產,什麼時候在官府黃冊上寫了我白昳兩個連名帶姓的字,那才是我的。不過……我還是有點自己的福氣,我親娘,給我留了點東西,存在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寫的是我自個兒的名字。」
李月緹也不傻,她坐了好一會兒,只覺得跟做夢似的,道:「……你真不是一般丫頭。與我說這個做什麼?」
言昳單刀直入:「您想要熬死白旭憲之後利用白遙遙,不如跟我當下便聯手。我有些銀錢,但畢竟年歲小,又不像您是主母,在戶籍上有身份,也有做投資買賣的權力。您若是想運轉下您手裡剩的嫁妝,就可以試試與我一同做事,我能把您那份嫁妝的底氣翻了幾番。有了底氣,白旭憲該死該活,也是咱們說了算的事兒。」
李月緹被這話只覺得驚得臉頰發麻,她惶恐的撩開車窗外的綢簾,只看著黎媽正往回走,快語道:「你要做生意?且不說你這麼小能懂什麼,老爺、白旭憲為了自己的清名,絕不會允許你幹這些,讓他日後被人說是官商勾結!」
言昳嗤笑:「這世道亂的,想要用假名貸錢、做事太容易了,到處都是黑產、影子銀行和賄賂買賣。我還不打算自己的產業算在白家名下,便宜了他呢!」
言昳順著李月緹撩開簾子的手瞥了一眼外頭,瞧見了山光遠的背影,他在一步多之外正背對著車駕,不忘自己的職責。
他耳朵那麼尖,該不會聽見了吧。
她伸手將簾子拽回來,壓低聲音道:「不求您現在決定,但別鑽牛角尖把人生路想的太窄,也別被一些眼界只在宅院裡的下人唬得受氣。有些事兒,還要站高一些琢磨。」
言昳說罷,便朝後一歪,懶懶的靠在軟枕上。
過了一會兒,黎媽回來了,在車外道:「大奶奶,老奴確實錯了,還請大奶奶諒解。讓老奴上車陪著您吧。」
李月緹腦子裡亂成一團,一時沒有出聲。
黎媽的聲音帶著幾分惶恐:「大奶奶,老奴也只是……」
李月緹忽然道:「你要是能老實閉嘴,便上來。若是上了車還要說個不停,那今兒你便走著從寺裡回白府。」
黎媽在府裡有點地位,還不是因為是主母的乳媽,她氣軟的噯了一聲,慢慢登上車來。
言昳懶散的窩在軟枕上,將車窗的葵花纏枝綢簾捲起來,任暖融融的陽光照在她身上。
說這番話,可不是什麼為了讓李月緹展開雙翼,活出精彩人生。她要用李月緹,必須要讓李月緹跟那個市儈的黎媽離了心,她雖有心氣兒卻還脆弱,仍然不算極獨立的性格,言昳要操控她,就需要讓李月緹那顆心依附在言昳能給她創造的未來上。
但凡言昳能操控主母,很多事情辦起來就容易的多。不論是利用白家的資源人脈,還是利用成年女性的身份為自己操盤投資,真要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賬目交易也能推到李月緹身上……
當然,言昳不想有損失,也不會預想最後這種結果。
言昳從來都不會預設有任何一人會沒有緣由的對她好。
她也不期待。
因為她長大後,也學會只看效率,而非「好壞」。
李月緹不是壞人,但利用她效率很高。
但也因為她不壞,言昳會交換給李月緹她想要的自由。
老太君也在外頭差不多逛夠了,準備上車重新出發。言昳遠遠瞧見白瑤瑤正在花叢中抓著一把蒲公英,戀戀不捨,梁栩似乎也在花叢中拿起一根狗尾巴草,插進她髮髻中,笑著說了句什麼。
狗男女玩花叢嬉戲倒沒什麼,言昳怕蟲,輕易不趟草叢,依舊是跟看戀愛劇似的無法理解。
只是她瞧見山光遠也目光看向了白瑤瑤和梁栩。
嘖嘖嘖。
看來修羅場不在她身上,在這仨人裡啊。
今兒真是個好天氣,給李月緹煽風點火之後,應該也給這三角戀加點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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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他倆也很少坐在一塊,哪怕他臉上多了塊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但其實,前世最後一面,言昳第一眼看他就發現他多了道疤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12:58 PM
第十四章 偷聽
等到了靈谷禪寺之後,果然山門前人流如潮,不過他們一行自然不用去爬參道。旁邊山麓,有一位小僧人指引著他們的車隊,通過蜿蜒在山林之中的石子兒路,從側後方上山入寺。畢竟同行的還有駙馬和衡王,靈谷禪寺臉再大,也要給這一行人安排妥當。
言昳等人下車之後,一位年輕住持引領著眾人往寺廟深處走,林深鳥靜,淡雲春光,耳邊只有鳥啼與遠遠的誦經聲。
住持直引至茂林環繞的一處雅致僧房,那裡早已準備好了齋飯。
用飯時,男眷女眷和孩子們分開坐了,白瑤瑤跟梁栩離得近,言昳樂得將小桌更靠寶膺一點。
言昳吃飯一向跟雞啄米似的挑剔,寶膺不停地湊過來問:「阿姐,你這個吃嗎?呀、洋芋我也愛吃、番茄也成!芹菜您都不吃呀?您真跟天仙兒似的,飲露嚼花怕是都看不上眼,肌膚如玉都是細養,哪跟我這貪驢似的,什麼都吃。」
嘖。嘴真甜。
言昳趕緊把不愛吃的芹菜素炒豆乾,全扒拉給寶膺。寶膺有眼力勁兒,也把飯桌上的糖漬櫻桃和杏仁酪,都捧給了言昳,還給她倒茶。
倆人都吃的開心,寶膺還在講這些菜的做法,又說起金陵哪家飯館做的蟹粉豆腐羹,蟹粉如膏,羹濃化口等等,連言昳也被他說的吸引。
寶膺雖然跟梁栩只差了四五歲,但其實算是梁栩的外甥。
後來梁栩參與奪權,寶膺有這層親戚在,當然也是衡王黨。他在原著裡戲份少得可憐,言昳只聽說他經營外貿,給衡王提供了不少資金,偶爾也只在江南證券市場上見過他控股的幾家商行的名字。
好像都是做的文玩書畫、香水珍珠這類的生意。
齋飯之後,住持領老太君、白旭憲、駙馬爺與李月緹幾人移步禪房,老太君也知道孩子們坐不住,這邊禪院寬敞又僻靜,就說讓孩子們自個兒去玩,也別跟著他們念佛了。
言昳記得這段正是白瑤瑤跟梁栩的一小段戲份,倆人跑出了禪院,白瑤瑤差點走丟,哭著找梁栩啥的。
反正原著裡,言昳這時候還被關禁閉呢,沒什麼她的蹦跶戲份,她也不愛在禪院裡亂挪動,正好跟跟懶得動的寶膺一起坐在廊下聊天。
言昳正跟寶膺熱烈討論昔歌莊的洋人香水,心裡直感嘆寶膺真是個懂女人的,就瞧見了她上輩子人生裡的男老鼠屎和女老鼠屎。
白瑤瑤扯著梁栩的衣袖,而梁栩竟然朝言昳走了過來。
梁栩站在廊下,低頭笑道:「寶膺,你帶瑤瑤妹妹去看西邊的桃林吧,我正好要找昳兒妹妹聊一會兒。」
言昳:???
寶膺臉上的融融笑意停滯了一瞬,還是點頭起身,對白瑤瑤道:「三小姐,我帶你去摘桃花吧,別在頭髮上,又香又好看,說是那頭桃花坡上,還養了小鹿呢。」
白瑤瑤有點不大情願,可她性子軟,還是怯怯的點頭,跟寶膺走了。臨走了還一步三回頭的看梁栩呢。
僧房廊下木地板潔淨如鏡,言昳就坐在地板上,穿著芍藥繡花鞋的兩只小腳從廊邊垂下,比桃花豔麗的裙擺隨風輕搖,她在樹蔭裡,看向這位身量修長的男老鼠屎。
梁栩臉上還是微微漾起了笑意,也坐下來,非常迂回的開口道:「這樣好的風景,昳兒妹妹真有閒情逸致。」
他變聲的早,這會兒的聲音,便是言昳後世在鬢邊、在斷頭台前、在紫禁城夾道聽到過的那熟悉的嗓音。
孤傲、清冷、看似柔軟的語調中隱含著隨時出鞘的攻擊性。
梁栩的手也撐在她手旁邊,二人指尖距離容不下一片桃花的花瓣。言昳眨了眨眼睛,嘴角帶起幾分笑意:「風景不如美人。」
梁栩雖然不普通,但相當自信,立馬就帶入了美人。他先是一怔,而後笑容如三月落花的漣漪般擴大,連那冷峻的發藍的眼底,都透出幾分饒有興趣:「往日倒是我常常這麼說旁的女孩。」
她接口道:「可惜你讓瑤瑤妹妹,把我的美人給撬走了。」
梁栩一僵:「你說寶膺?」
言昳笑:「風趣幽默,博學多識,還懂得他人喜好。這樣讓我心裡覺得美的人,還不是美人?」
梁栩:「……我跟你聊幾句,再讓你的美人回來陪你。」
言昳並不吃驚他的主動接近。她托腮看著古樹枝繁葉茂間透過的細碎陽光,似乎正在等他問。
梁栩甚少見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如此讓人捉摸不清,但他也沒空琢磨了,還是問道:「聽說你平日喜歡的大丫鬟,被你父親趕走了?怎麼樣,平日裡使喚人習慣不習慣。我那邊有幾個從宮裡出來的,不如回頭送你兩個。」
言昳終於轉過臉來看他,半晌才緩緩的吃驚起來,將塗著丹蔻的小手放在嘴前,道:「小五爺怎麼知道我家丫鬟的事兒?」
梁栩扯了一下嘴角:「剛剛跟瑤瑤妹妹聊天,她提到的。」
白瑤瑤腦袋稀裡糊塗的,怎麼會主動說芳喜的事兒?還不是梁栩自己主動的打探的!
他又問:「那丫鬟怎麼就被趕出去了?是做了什麼錯事?」
言昳:「夜裡老是找不見,還偷我的首飾,算錯事嗎?」
梁栩心裡突了一下:「……夜裡總是找不見?」
言昳故意壓低嗓音:「大奶奶跟我說,那丫鬟可大本事了,好幾個月前跟我們府上的大和尚有染。」
梁栩眉頭一跳:「大和尚?我好像聽說那位增德高僧,似乎死在了白府……」
言昳歪頭,天真道:「我們府上就這麼一個禿瓢。應該是他。」
梁栩眉頭緊皺,他剛想問言昳知不知道那丫鬟家是哪兒的,就感覺到旁邊的女孩湊了過來,雙眼清澈,嘴唇嫣紅,好奇道:「有染是什麼意思?」
梁栩結舌。
恰有兩隻寺院裡養的貓兒,叫鬧著從倆人面前的樹蔭下過,而後兩貓交疊一處,雙屁對接,嗷嗷亂叫,春意盎然。
梁栩畢竟還是少年,在貓叫聲中突然漲紅了臉,那副單寒聲線也維持不住:「就、就是他們玩得好。」
言昳促狹的笑了,指了那兩貓兒:「就這麼好?」
梁栩對上她的目光,忽然覺得這女孩什麼都懂,甚至連他為什麼問這些問題,她全都心裡門兒清。
她這年紀,真的有可能知道那個叫「芳喜」的丫鬟和駙馬爺的事兒嗎?
可她又托腮叫道:「天吶,我以為它們在玩鬧,可下面的小白貓叫的好慘啊,難道在打架?!」
梁栩又忍不住看了她側臉一眼:她才比白瑤瑤大半歲不到……應該也還傻乎乎的吧。
梁栩正思忖著,言昳卻不願意在他身邊待了,她站起身來,道:「啊,我渴了,我要去討水喝了。」
她說走就走,也不跟他多客氣幾句,梁栩本來起身想跟上,卻覺得從這二小姐不論是精是傻,從她嘴裡可能真的問不出什麼話了。
言昳走到禪房背面窄窄的細廊下,聽梁栩沒有跟過來,才放慢了腳步。
她其實之前盤問過下人,也回憶過。之前這兩三個月內,白府來的留宿過的最位高權重的,就是這位熹慶駙馬。
芳喜是言昳房裡的丫鬟,平時不常見到外客,肯定是在白旭憲的安排下,才會被送到熹慶駙馬的屋裡。而她前世慘死,顯然也是跟肚子裡這個孩子有關了。
畢竟熹慶公主是當今皇上的掌心明珠,駙馬爺如果出軌還搞出個孩子來,事兒就要鬧大。
但就看幾方的態度,她也開始思忖了。
會不會是熹慶駙馬爺是被白旭憲暗算,白旭憲反手想拿這個孩子來威脅駙馬爺——不不不,如果這樣,白旭憲絕對不會輕易放芳喜出府。甭管芳喜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反正都是可以利用來威脅駙馬的。
更有可能是,駙馬不敢在外面養女人,而白旭憲為了討好這個老朋友,就讓駙馬留宿,並且送女人過去。結果白旭憲發現送去的芳喜可能一點也不乾淨,還懷了增德的孩子,就讓她滾蛋了,大不了駙馬下次來了,再找別的丫鬟。
駙馬呢,這次來了還對芳喜有點念想,卻沒料到芳喜已經被趕走了。但這兩個男人對芳喜都可有可無的,駙馬可能聽白旭憲說芳喜水性楊花如何如何,也就放棄了。
但梁栩不一樣。他與熹慶公主姐弟情深,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想要處理掉芳喜,省的芳喜這個不安定因素鬧出來,讓他姐姐傷心生氣。
他日後還要借用駙馬的力量,如果這段婚姻出了問題,對他也沒好處。
芳喜是必須要早早扼殺的。
以言昳對梁栩的了解,上輩子芳喜慘死,很可能出自梁栩之手。
她九歲搞掉了增德。
他十三歲搞死了芳喜。
算來言昳這還是重生之後才有的本事,還真比不了他。
言昳緩緩走在背陰處的細窄回廊上,終於站住了腳步,仰頭道:「你跟了有一陣子了吧,上輩子是貓嗎,說跳房頂就跳房頂。」
禪房低矮的屋瓦上,過了會兒傳來一點窸窣的聲音。
言昳:「我不喜歡別人偷聽我說話。你的債我還你了。」
又是不回應。
而後一點細細的落地聲在她背後響起。
言昳轉過頭去。
山光遠在屋簷的陰影下,沉默的站著,兩隻眼睛像月下的深海。
言昳兩袖一掖,在他面前強裝成「能奈我何」的無賴:「你跟錯了人,她去山上看桃花了。」
山光遠眉頭微微一蹙,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但他眉頭又很快鬆開,對她指了指回廊那頭,並且先一步走過去。言昳明白他是引她去什麼地方,她心裡一跳,又覺得在這靈谷禪寺裡他也不敢害她,就慢了幾步跟上去。
山光遠比她腿長步子大,卻放緩了步速,似乎在等她跟上。
言昳還是忌憚他,離他至少三步遠。
山光遠帶她穿過窄廊,走下樓梯,繞到一處樹後,那裡靠著山壁,有一座小小的神龕。但裡頭沒有供奉,只有清泉從山壁流下,通過竹子匯聚在神龕石台上的銀質水盆裡。而這源源不斷的活水,又從水盆邊銀龍的口中不斷流下來,落入神龕下的暗渠裡。
這是個清泉的飲水處。
山光遠指了一下清泉的銀龍,又做了個捧水的姿勢。
言昳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剛剛謊稱口渴,離開梁栩身邊,他偷聽到了,以為她是真的渴了。
言昳抱著胳膊,提防的看著他:「……我知道你會說點話。」
山光遠走過去,兩隻手攏在銀龍下,掬起清泉,低頭抬手,啜飲了一口泉水。
言昳看著他抬起頭來,嘴唇下巴上沾著晶瑩的水珠,衣袖也沾濕一塊,山光遠終於開口道:「……水。沒、毒。」
他聲音沙啞的像是鬼神在夜間密謀時的低語。
但他身後是亮的發白的春光,把一切的花樹景照的豔亮的刺眼,連他瞳孔都沾了點春光的鮮色。
言昳望著他唇珠上沁著的水滴,心裡有點復雜。她前世也總有一兩個瞬間,覺得這個人其實單純簡單到了極點,亂世與利欲,不妨礙他固執地只要一點東西。
只是言昳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也摸不準他為了那一點東西,能執著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山光遠注意到言昳的目光在打量他。
她很少這麼看他,她心裡總有很多事或別的人,不論是童年還是婚後,目光往往都不落在他身上。
但她這會兒看的太仔細,仔細得讓他汗毛微悚,站立難安。
腳邊忽然什麼柔軟蹭了過去,山光遠聽到一聲喵叫,猛地低下頭去,只看到一隻花貓親暱的從他褲腿邊過去,鑽到銀龍水柱下,吐舌喝水。
他聽到言昳扔出一句「擦擦嘴」,她就站到了清泉前,背對著他,也掬了一捧水,低頭飲水,她兩個小髮髻上綴著的杏紅色金珠絡子也跟著垂下去,跟著耳垂上紅瑪瑙珠子一同,微微搖晃。
她喝了水,從袖子裡拿了帕子,擦了擦嘴唇,才轉過臉來。
她可沒弄濕袖子,嘴唇也只是紅潤了幾分。
言昳這會兒,就跟前世成婚後那幾年似的,一點容不得他這樣的外人,瞧見她一點不得體的模樣。
言昳正要問他是不是又想討要什麼好處時,山光遠忽然指了一下她身後。
斜後方有些距離的主殿僧房,裡頭似乎有焚香的裊裊白煙從屋頂透光的軒窗飛出,應該就是白旭憲和眾人祈福念經的地方。而梁栩正在不起眼的拐角處,臉貼著繪山水紙面槅門,似乎在偷聽裡頭的對話。
言昳微微挑眉。
原著裡可沒寫過這段。梁栩在偷聽什麼?
轉頭再看山光遠,他已經離她幾步遠,正在對她招手,似乎是也要帶她去偷聽。
言昳說不好奇是假的,她提著衣裙,連忙小跑偷偷跟上了山光遠的腳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01:29 PM
第十五章 徘徊
山光遠腳步又輕又快,她隨著他繞過圍牆,竟然發現背面堆了些磚瓦,正好可以爬上圍牆,而後從圍牆上輕輕一跳,就能爬上主殿僧房的房頂。
言昳太想聽牆角了,壓根不管自己現在九歲的個子能不能爬上去,就手腳並用的往上爬。
她才剛登上那堆磚瓦,就感覺身後有人托住她的腰,往上一使力,她便上了圍牆。她雙手忙腳的扒住圍牆,山光遠早已矯健的跳到了對面的房頂上,對她伸出了手。
言昳小時候對山光遠的內心挺信任的,只是長大後發現他變成那樣,她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童年的判斷了。
但以前他倆小時候,沒少這麼一起爬牆上房跑出去,山光遠從來沒讓她摔著碰著過。她唯獨不會懷疑他的本事,想也沒想就朝山光遠跳了過去。
山光遠以為她還要糾結一會兒,哪想到言昳身上的小披風一揚,跟個飛鼠似的,大無畏的在圍牆上立定跳遠,直接就往他身上跳!
他忙伸手抱住,她髮髻上的杏紅絡子就跟小鞭子似的抽在他鼻梁上。言昳才落到他懷裡,立刻就掙扎起來,他側身輕輕將她放下。
言昳壓根沒關注他,只顧著蹲在房頂上,聽裡屋的動靜。
就在他們腳下的屋簷下,梁栩也在偷聽。
言昳在念佛聲中聽到了談話聲。
是熹慶駙馬與白旭憲的聲音,二人應該是在他們身下的側間內聊天。
熹慶駙馬嘆氣:「……病了也是因為上次西巡,皇帝過的很不好,山西的卞宏一竟然培養了兩百餘火槍手,突襲西巡的車馬,讓皇帝受了不少驚嚇。但就這樣,他卞宏一這個山西王,還活得好好的呢!」
白旭憲:「皇帝能有命就不錯了,卞宏一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當年他在兵部任職的時候,皇帝如何羅織的罪名,你忘了嗎?姓卞的不是山以,他可不到抄家了還傻傻等一個清名。直接殺出京師,現在混得青雲直上,連梁姓都要對這位爺退讓。」
山以,不正是山光遠的父親嗎?
言昳偷偷看了山光遠一眼,他垂著眼睛,面無表情。
熹慶駙馬似乎在屋內緩緩行走:「皇帝要『剿匪』了。」
白旭憲輕笑:「誰是匪。真要按照嘉靖朝的算法,各省大員隔一個槍斃一個,肯定有漏網之魚。養兵一方的都是匪?那有多少匪都拿著朝廷的俸祿?」
熹慶駙馬:「越想越氣人——大明哪裡還是大明,各省過路費胡攪蠻纏,甚至私自印錢!漕運都快比江浙建的那條鐵路的運費還貴了!要是從兩廣向京城運一次糧,經過的各省,全都要來扒一層皮!」
熹慶駙馬的擔憂也不是沒說錯,大明皇權旁落,各省或地區權力大過天,自定各項雜稅,把運河與官道切割成了一段一段……
簡直像春秋時期一樣,京師為天子,各省為諸侯。
百年以前,幾場侵略戰爭使得大明開始了一系列稅法、兵權的改革,在當時細項商稅的實行讓國庫短暫的充盈,兵權的下放也使得大明在那場多國聯軍侵略戰爭成功擊退外敵。但下放的東西收回來太難了,一眾革新派名士聯名請求皇帝保持戰時政策。而新財政政策也使得當時的雲敦、志豐兩代皇帝,以為放權給商貿,能夠一改大明這些年的腐敗與內捲。
卻沒想到自由的市場帶來了大明經濟的繁榮……與更多的分裂和混亂。
熹慶駙馬緊接著道:「也不能這麼說,山東總兵和幽州的蒙循都進京了。真要是他們聯手,端著聖旨吞併其他各省的兵力……」
白旭憲打斷道:「那也吞不到這兒來。嘉弟,別急,一切還都不是時候。」
熹慶駙馬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氣,而後坐下:「剛剛咱們私下去問住持,說你家三女兒的命格,真是有鳳象?」
白旭憲說到這些,語氣輕鬆了不少:「我本也不信,可已經不是第一位這樣說了。我將那丫頭的生辰八字寄去了各寺,回答的命格都大差不差,說她能飛入景仁宮。而且,自她被接回來之後,我母親的舊疾幾乎痊癒,連月緹延綿二十多年的寒症,都大為轉好。大大小小的事,很難說是巧合。最重要的是……本來咱們和那位的一些信件,似乎在年初的時候,被皇帝手下僅剩的一小撮東廠人給查出來了。我在朝內有位熟人跟我透了這件事,我本以為要完了,可那時候瑤瑤去我書房偷玩,不小心將一盞茶打翻在我字畫上。」
他頓了頓道:「第二日就傳來消息,說東廠將書信裝箱運往京城的時候,突遇暴雨洪水,箱子落水,裡頭的紙張全被泡爛了。」
熹慶駙馬半晌道:「……若是真的,那也太巧了,這一小撮僅剩的東廠人,可都是佩槍出宮的,人少,可做事很少出差錯。」
白旭憲拍手:「是,從那之後,我便覺得這丫頭命格似乎真不一般。」
熹慶駙馬:「我倒也挺喜歡她的,看著嬌憨討喜。若真是個福星,那……」
熹慶駙馬還想說什麼,忽然正殿裡念佛聲結束,住持似乎來叫他們了,兩個男人前後起身離開側間。
言昳也看到梁栩的身影從屋簷下離開,他緩步出了回廊,一路走走停停,似在思索,去往桃花坡那邊了。
言昳與山光遠也從屋簷上下來,他將她抱下來之後,二人站在花園中無言。
山光遠轉頭看向言昳。
言昳卻在沉思。
其實她前世就懷疑過,梁栩娶白瑤瑤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圍繞著白瑤瑤的這些「福星」的傳言。
他可能堅信白瑤瑤的氣運,會助他登上皇位,而白瑤瑤也確實帶來了一如既往的好運。再加上白瑤瑤長大後也絕對算得上美人,性格又柔軟可愛,對梁栩沒有太多的約束力,家世亦是助力。
這還有什麼不娶的理由。
白瑤瑤少女時期,幾個優秀的男人都在追求她,梁栩的性格在爭強好勝、睚眥必報上絕對比言昳還極端,對他來說爭搶白瑤瑤帶來的勝利感,也是一種令他痴迷的快樂。
不過,言昳並不否認梁栩或許也很愛白瑤瑤。只是以言昳的標準,她很瞧不上那種愛。
言昳在僻靜的園中,看著梁栩走遠的背影,喃喃道:「他真不是個好東西。」
山光遠剛剛看見了二人在樹蔭下的聊天,他也注意到了言昳在聊天時,忽然的靠近了梁栩,對他笑意盈盈,眼裡波光瀲灩。雖然她還是個孩子,但估摸已經被梁栩那小大人的清朗模樣迷住了——
卻沒想到言昳忽然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山光遠以為自己聽錯了,轉臉看她,只含混的唔了一聲。
言昳聽見山光遠的回應,忽然想起來,她的「宮心計培養計劃」!
好好培養山光遠,讓他從男三變成男一,逆襲宮鬥,擊敗正宮娘娘梁栩,成功奪取白瑤瑤!
第一步,確立敵人。
言昳捏著袖子,轉頭對山光遠道:「我跟你講,梁栩絕對不是個好人,我覺得他長大了肯定是花心大變態!」
你還忍心讓你捧在手心裡的白瑤瑤嫁給這種男人嗎?!還不趕緊童年就把他給弄死!
山光遠一怔。
言昳怎麼……這麼上道?她這一世怎麼會在小小年紀就看出了梁栩的本質?
如果她這輩子能夠避免愛上梁栩,避免被他利用,豈不是……
言昳看他沒反應,拍了拍他肩膀:「我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這麼覺得?」
山光遠真心實意的點點頭。
言昳表情用力,指著梁栩早消失的方向:「有些男人,就是連狗都不如。哪個女人進他手裡,就是倒了血黴!」
山光遠想到自己被言昳罵是「山狗」,看來他還是比梁栩強上不少的啊。
山光遠對言昳這話認同的不得了,又點了點頭。
言昳終於笑了。她還在換牙的時候,一笑露出了兩側幾顆小牙的豁口,難得她開心成這樣,哪有上輩子屈辱憤慨的痕跡,只有滿眼的純真味道。
她笑眯了眼睛:山光遠小時候真是……上道啊!
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看來她的培養計劃還是很大概率可以實施下去的。
言昳雖然前世也沒有參與過宮鬥,但她穿越前可玩過不少橘光宮鬥小遊戲。
言昳仔細打量著十一歲的山才人的各項初始數據,健壯估計點滿了,才情應該是文盲水平,容貌底子就好,仔細保養說不定能培養出個花容月貌。
主要是有言昳這個幕後指導。
言昳覺得,要把山光遠培養成各項數據滿點的六邊形戰士,不如先從短的不能更短的文化水平抓起。
她清了清嗓子:「你會讀書認字嗎?」
山光遠不可能說自己會,自然搖頭。
言昳這丫頭明明寫出了那簡筆畫一般的書信,卻在這兒裝起了先生:「不讀書可不行。你要是實在找不到人教,我可以教教你。我知道你幫了我個大忙,可我上次幫了你不說,還願意教你讀書,這樣債就算抵清了吧!」
山光遠:把你現在所有會的詞兒都抄下來,都寫不滿一張紙吧小文盲。
他還記得上輩子,言昳再就差不多這年歲,在友人面前讀詩,把徘徊兩個字,讀成非回,鬧了大笑話。
她小時候多要臉呀,面上不顯,回去的時候連路都耍賴不願意走,非讓山光遠背她,而後在他後背上氣得罵罵咧咧的哭。
白旭憲打她的時候,她都咬牙切齒、兩眼冒火的絕不低頭,這會兒卻哭的直打嗝,眼淚全從山光遠的後脖子流進了他衣領裡。
山光遠知道她要強,當時只好一遍遍念著徘徊兩個字,要她記住。
他念一聲,她就用手指在他背上寫一遍,哽咽著跟著念。
山光遠想著,忍不住想笑。
言昳忽然指著他道:「你笑了,你覺得可以?那就這麼定了。」
山光遠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搖頭:「沒……笑。」
他不太可能露出笑容。因為他曾經對鏡子練習過很多次微笑,但都失敗了。
母親恨他不是沒有理由的。山光遠打小便缺乏情感與表情,很大了才會說話,一直到現在也常常無法觸動情緒……更別說有時候外界的刺激,讓他會頭痛耳鳴、甚至情緒崩潰。
甚至就因為父母親的喊叫爭執聲讓他痛苦難忍,四五歲的他,狠狠張口咬在了他父親的手臂上,幾乎要咬下一塊肉,被父親打昏了才鬆開了口。
他事後內心也很後悔,但卻沒人看得出來他的愧疚,沒人相信他的道歉。
父母或許多人都說,他出生便是一具空殼,一潭死水,一條永遠養不熟的狼,對他有任何的親情或付出,都是不會有回應的徒勞。
既然注定不孝不感恩,父母也只當他是陌生人,遠遠的養在最偏遠的院子。
這也是他能在山家滅門之中逃生的主要原因。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
言昳有時候就能蒙對。
而此刻,山光遠摸著自己的臉說沒笑的時候,言昳卻篤定他笑了。
山光遠又頓頓道:「沒笑。」
言昳擰起眉毛:「咱們——」她忽然跟要咬到舌頭似的住了嘴。
她差點說:咱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樹蔭晃動,春風微拂,倆人就立在槐樹的枝葉下,山光遠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後半句話。
言昳轉過頭去,捋了一下耳邊碎髮,含混道:「咱們雖然不熟,但我心可細了。」
山光遠心裡忍不住道:你也就對妝容和金庫心細了。
山光遠猜測,此時白旭憲並不覺得她是災星,那去上林書院讀書的事兒,應該也沒什麼問題了。那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他開口道:「……上林。」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去上林讀書了。
他啞症才剛剛轉好,聲音沙啞含糊的厲害,言昳一時間沒聽懂,皺起眉頭:「什麼?」
山光遠:「你。上、林。」
言昳伸出手:「我真聽不明白,要不你往我手上寫字吧。」
她手還小小的,軟軟的,山光遠對著她的手心怔了一下,他手在衣擺上擦了一下,而後伸出手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上林兩個字。
他剛寫完,言昳竟忽然抬手,那塗著丹蔻的細軟手指,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
她那小手,倒也不疼。
山光遠不明就裡,抬眼看她。言昳臉色突然變了,攥緊拳頭,冷笑道:「你倒是獅子大開口啊。想去上林書院讀書?你找錯了人,我可沒有這樣的門道。」
她性子果然警惕且排外,立刻後退半步,緊盯著他,又道:「是,你有武功本事,但你是個身份不明的啞巴。你以為你做的事,就能真的威脅到我了?我勸你,既然要從我身上討好處,就別太貪心!」
順順毛,幫幫她,是不可能讓言昳這種警惕性極高的小流浪貓安心下來的,她此刻幾乎要弓起背,渾身毛炸成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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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炸毛:嗷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06:41 PM
第十六章 老虎
山光遠對外界一直鈍感,對她的情緒卻敏銳。他後退半步,抬起手表示不是要傷害她。
言昳跟雨打芭蕉似的一大串詞扔在他臉上:「要不然我教你認幾個字讀讀書,要不然我就給你包銀子,你自己挑去吧!多了我也幫不了你,更何況我也不願意幫你!」
山光遠有點發懵。他記得上輩子剛認識的時候,言昳對他不至於這麼多疑與提防啊。
是他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兒嗎?
他哪知道這會兒的言昳也不是原裝的小丫頭,對他的認知,有上輩子十年的怨偶婚姻做打底。
言昳幾乎是跳起來說這些話的,說罷了猛地轉身,就跟被辜負了似的,裹著披風腳步重重的走了。
但她是個大小姐,平日穿的鞋都是軟底繡鞋,僧院的地面大部分都是碎石子鋪成的,她憤怒的踏了幾步,立刻疼得倒吸冷氣,只能踮著腳尖往外走。
她才走了幾步,猛地回過頭去,似乎在用目光威脅山光遠,讓他不許笑。
結果卻看到山光遠也輕手輕腳的跟在她腳步後。
言昳:「不許跟著我!」
山光遠站定。
她踮腳走出幾步,又猛地回頭。
山光遠離她更近了,卻直直站著,仰頭看天。
言昳:「……我說了不許跟著我!」
她說著,幾步跳到僧院中鋪了石板的小路上,急急的往僧院外頭走去。
白家前來祈福的僧院是靈谷禪寺深處,但靈谷禪寺更靠山門的前半部分,是對百姓信眾開放的,特別是在參道與空場上,往往有很多擺攤的、說書的、賣藥的,還有不少食攤。畢竟不是所有來參拜的人,都能在寺中吃的起齋飯。
言昳就是想去那邊湊熱鬧。
白家一時半會不會動身離開的。主要是因為梁栩又來找她,又偷聽,耽誤了跟白遙遙走原著劇情的時間。但劇情肯定是要走的,估計會把白家返程的時間拖到更晚。到時候按照劇情白瑤瑤跑丟,全家到處找,說不定能找到天黑呢。
言昳中午齋飯光吃甜點了,現在已經有點餓了。這會兒不去,就要陪《慫萌錦鯉小皇后》全「劇組」餓肚子到晚上。
而當她到靈谷禪寺前的市集時,一轉頭已經看不到山光遠了。
她混在人群中,早把自己的荷包給塞進了外衣內兜,言昳對這些市井玩意兒並不太新奇,更多的是懷念。畢竟戰亂的序幕徹底拉開後,靈谷禪寺前再也難見到這樣的景象。再加上她上輩子很早就離開了金陵,後來主要生活在北方城市——比如京城,她可吃不慣。
言昳的荷包裡常備塊兒銀和散錢,她只掏散錢買些奶酥鮑螺,梅醬鹹肉或者甘煮筍尖這樣的小份點心吃,現在造紙廠遍地亂排髒水,紙價也低廉,這些小食都是用油紙疊成的小船裝著,扎著簽子,甚至有些還擺一朵桃花在船頭。
她人小胃也小,又怕長胖,只端著紙船,在店家懸掛於棚架下的煤油燈旁吃了幾口,嘗個童年味道。
言昳畢竟模樣漂亮的像畫中人,看穿著精緻也不像是尋常百姓家女孩,路人忍不住側目。但她舉止警惕又有幾分熟悉市井,甚至還討價還價,也不像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
言昳知道有人看他,但市集熱鬧人多,又有靈谷禪寺的武僧時不時會巡視,她不用怕人牙子,只要小心別丟了錢就行。
只是她不知道某人壓根就沒跟丟她,隔著遠遠幾十步,在燈火昏暗的地方跟著她——連錢也不會讓她丟。
這市集上賣串珠、首飾和給算命的更多,言昳眼光刁,自然看不上這些,只喜歡聽那些商賈們的巧舌如簧的忽悠,就這樣揣著手一家一家的逛過去。
順便探一探現在的物價,跟幾個賣布料、賣五穀的問問行情。
言昳就這樣跟個市場主管一樣逛,正走到有彩燈懸掛、賣藝人聚集的熱鬧處,竟聽到了有女孩的哭聲,在抽噎著喊道:「寶膺……寶膺哥哥!」
寶膺?!
言昳轉過臉去,就在人群中瞧見了拎著兔兒燈籠的白瑤瑤滿臉淚痕,四處在找人。
……?
白瑤瑤不是應該會在桃花坡那邊走丟了,然後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一邊哭一邊抖,被梁栩找到,在桃花花瓣紛紛落下的夜風中,狠狠撲到他懷裡,哭著說什麼「小五哥哥永遠不要離開我」之類的嗎……
然後梁栩會牽著她的小手,一字一頓的許諾不會再弄丟她了。
她在這兒幹嘛呢?
難道是因為梁栩讓寶膺帶她玩,寶膺覺得桃花坡那邊沒勁,就帶她來了市集?
靠,寶膺又不是男主,帶她亂串什麼場?一會兒如果寶膺找到了白瑤瑤,白瑤瑤難道要撲進寶膺幾乎能擠出溝的軟胖胸懷裡嗎?
言昳有些頭疼。
白瑤瑤肯定不會出事兒,不知道梁栩知不知道她在這兒了。
不過言昳確實逛的久了,這會兒她應該先一步回到白家人身邊。然後等著梁栩用披風包裹著哭到睡著的白瑤瑤,抱回白家人面前。
言昳正要溜走,白瑤瑤忽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言昳,驚喜的朝她跌跌撞撞跑來:「二姐姐!是我呀!」
言昳:……我又不是男主,你跟我喜相逢什麼呢?不會就因為我搶過男主的台詞,就要接過戲份吧?
言昳轉身想裝沒看見,她剛剛側過身子想要去擠進玩套圈的人群,忽然聽到一陣尖叫驚呼,言昳竟看到一匹深灰色的駿馬飛奔闖入市集,馬背上還有一人,馬匹發狂,四蹄亂蹬,踏傷不少百姓!
這麼突然就冒出一匹馬?
言昳有理由相信這種劇情,絕對是沖著白瑤瑤去的,這會兒梁栩必然要飛身救她。
但問題是,白瑤瑤竟然跑過街巷,一下子撲到她身前,緊緊拽住她的衣袖,驚喜道:「二姐姐!」
狂馬果然沖著白瑤瑤而來,她這時才回過頭,驚恐的發現了危險,更是拼命往言昳懷裡擠。
言昳:……我他媽!那是你身陷險境的劇情,別拉我入鏡!
但白瑤瑤怕的雙手緊緊抓住了言昳的衣袖,言昳想帶著她往旁邊擠,卻發現周圍一些百姓把攤子都擠倒了,好些人摔倒在地,言昳根本擠不出去。
馬匹嘶鳴,那灰馬高高抬起前蹄,言昳才注意到它腹部被刀豁開一道兩掌長的口子,狂奔中腸肚都快掉出來了!
言昳看著自己就在馬蹄之下,她也反手死死拽住白瑤瑤——總不至於這馬蹄偏偏落下來,把她踩死,然後讓錦鯉女主安然無恙吧!
果然,這時從言昳斜後方,竄出一道身影,左手一把從食攤上奪來的庖廚刀,右手扯起一把舊麻繩,麻繩上還掛著個石頭,看起來是商鋪用來壓雨布的石墜。
那少年面上戴了個栩栩如生的老虎面具,他人矮身竄過去,將手中麻繩往灰馬後腿腿窩一拋!
石頭拽著麻繩,迅速在馬腿上繞了幾圈捆住,馬匹果然不穩,眼看著趔趄摔倒,前蹄亂蹬,就要踹死言昳和白瑤瑤。
老虎少年卻已經從一邊猛然躍起,一把抓住了韁繩。
這灰馬發狂時本不可能拽得住,可它後腿被綁,正站不穩,少年喉間發出一點使力的怒音,猛地往下一拽!
灰馬整個朝側摔下去,轟然倒塌,重重落地,頭與脊柱落地,幾乎要摔斷了脖子!
老虎少年卻沒放過那灰馬,他胳膊狠狠按住馬頸,將手中的庖廚刀從它頸部正下方斜半寸扎進去,如庖丁解牛般順著它脖頸曲線往上一剖!
他竟豎著劃開了馬頸部的動脈,瞬間馬血噴湧,淋了離灰馬最近的言昳一頭一身。
馬血腥鹹,言昳噁心得差點嘔出,而白瑤瑤死死埋在她懷裡,除了裙擺上濺了幾個血點,亂了頭髮,其他毫髮無損。
言昳氣得叫起來,鬆開抓著白瑤瑤的手,趕緊抖自己鮮血滴答的頭髮,心裡真恨不得把他給撕了。
這樣實用性極強的殺人武藝,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誰。而且他愛馬懂馬,把灰馬弄摔倒了還要殺它,估計也是怕那灰馬在地上亂蹬發狂,傷到白瑤瑤吧。
救他的女主角也就算了,非要把她弄這麼狼狽!
白瑤瑤卻抬起頭,痴痴的看向了老虎面具的少年,朝他走了過去。
灰馬還在掙扎,少年拽著韁繩不敢撒手,卻沒想到一雙鵝黃色的繡鞋竟然踏在血泊中朝他走來。
白瑤瑤聲音發抖,臉上還帶著淚痕,靠過來輕聲道:「……小五哥哥,是你嗎?」
那少年緊緊勒著韁繩,白瑤瑤伸出手要去掀他面上的老虎面具,卻沒想到他頭一偏躲開了。而後那少年鬆開了手,似有不耐的站起身來,還沒死透的灰馬果然嘶鳴著蹬了幾下馬蹄,白瑤瑤嚇得驚叫一聲,後退半步跌坐在血泊中。
當她再抬起頭來,那少年似乎已經混入人群,消失不見了。
「二小姐!」白瑤瑤抬頭,只看到寶膺手裡拿著個壘成寶塔的炸年糕,嚇得連年糕也扔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剛剛發生什麼了!」
從灰馬發狂而來的方向,也跑來一隊人馬,其中為首的,竟然是梁栩。
梁栩雖穿的跟金絲堆繡的廟會觀音娘娘似的,手裡卻拎著一把刀,刀尖上竟然還帶血。他迅速將手中的窄刀收入刀鞘,扔給手邊的僕從,朝白瑤瑤急忙跑去。
「瑤瑤,你受傷了嗎?!」梁栩單膝半跪在她身側,將她扶起。
白瑤瑤彷彿終於安心,眼裡淚水打轉,終於大哭出聲,伸手緊緊抱住了梁栩的脖子:「小五哥哥,你為什麼沒來找我們!」
梁栩看到她裙擺上沾滿的血跡,心中不忍,撫著她後背道:「是我不對,是我讓你嚇到了。你沒受傷吧。」
白瑤瑤哭著搖頭,髮髻上銀絲絨球隨著動作亂晃,她抽噎道:「是二姐姐保護了我。二姐姐她——哎?二姐姐剛剛還在這兒呢!寶膺,你看到她了嗎?」
寶膺也四處亂轉頭:「啊,去哪裡了?她剛剛明明還在的。」
但現在,言昳已經不在灰馬的屍體旁,竟一前一後和那老虎少年消失了。
梁栩一怔:「你是說白昳保護了你嗎?她……那她有受傷嗎?」
白瑤瑤慢慢的搖了搖頭,也有些心虛自己沒問一句言昳,輕聲道:「我不知道。或、或許沒有吧。」
灰馬被殺死後,引來太多人圍觀,言昳看到梁栩往這邊來的時候,就反混入人群中,朝梁栩來的方向走。
灰馬跟他是從同一方向來的,顯然是遭遇了什麼事情,那灰馬被重傷後發狂,才衝到言昳這邊來的。
是梁栩遭遇了襲擊嗎?他剛剛身邊跟著的那些僕從,看模樣都是武藝高手。他作為衡王,確實不可能只隨便帶幾個僕人就跟白家出來玩。
言昳逆著人潮,在暗處往那邊走了一段。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身量嬌小,也沒人注意到。
走一段,果然看到一地血腥,幾個奴僕模樣的人正在把屍體拖走,一些靈谷禪寺的武僧也動作迅速的拿水盆正在清洗地面。
她想了想,原著中的視角一直停在白瑤瑤身上,對感情戲以外的劇情描寫的甚少,但言昳卻可以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來推斷其他事件。
比如在桃花坡走丟的白瑤瑤,再次遇到前來找她的梁栩時,以為是惡人要來殺她。因為從影子看,來者手中提著一把刀,白瑤瑤一開始捂緊嘴不敢出聲,直到被拎刀者一把抓住,她驚恐中回過頭,才發現是梁栩,而後嚎啕大哭,埋在他懷裡。
而梁栩收起了刀,對她柔聲道:「對不起,出了事我來晚了。」
出的事,顯然就是他被人暗殺這件事。如果按照原著劇情,梁栩跟白瑤瑤走散,也是因為他引開了刺殺者?
誰來刺殺他?跟皇帝的身體不好有關嗎?
梁栩一直不回京師,真的只是因為戰亂嗎?
言昳看那些武僧端幾盆水,又拿來竹笤帚洗乾淨地,一場暗殺的痕跡就這樣失蹤了。
不過言昳這會兒跑過來,也不是關心梁栩被人暗殺。主要是她現在的樣子太狼狽了,她不想滿頭滿身髒血,跟個大血袋似的給男女主的感情戲當背景板。
山光遠雖然沒露臉,可這次英雄救美,估計是把自己的戲份耍夠了。
但她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是也緊緊抓著白瑤瑤不撒手,是不是連活路都沒了。
不,準確來說,這種破事兒都是被白瑤瑤牽連的,她要是不遇見白瑤瑤就屁事沒有啊!
真討厭。她用衣袖抹著臉上的髒血,越想越生氣。
也討厭……山光遠。
上輩子好歹還算共過患難。這輩子他小小年紀就在白瑤瑤面前現臉,還把她弄成這樣。
就像上輩子那些沒完沒了的打臉情節,把她弄得狼狽兮兮,反襯得白瑤瑤乾淨的跟沒用過的廁紙似的!
言昳一個人往靈谷禪院裡走,她記得禪院裡有一道溪流,至少能讓她把臉和頭髮洗乾淨,而不是這樣走回去。
禪院裡現在人已經不多了,應該是因為梁栩被暗殺,禪院準備驅走遊人了。她順著牆,竟然走到那桃花坡附近,原來溪流經過的就是桃花坡。
這會兒沒了風,桃花瓣已經不再飄落,只在那溪水的轉彎處匯聚,就像是一團團白色的浮萍水藻。
天還沒完全黑,灰藍色微光像海水一樣漫過頭頂,言昳照溪水,卻也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五官是被掩蓋在髒血下,還是融在了藍色的暮靄裡。
她掬了一把水洗臉,洗了洗又不生氣了。
哎,要把自己情緒帶進去,就跟上輩子沒區別了,她也不打算當戲裡人。差別待遇這事兒,她上輩子都體會了三十年了,這會兒就積蓄力量,努力記仇就好了,像山光遠這種的,以後給他幾盆狗血淋頭!
剛剛在市場上打探物價,她已經對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有些數了,她一邊盤算著,半跪在草坪上,拆了髮髻洗自己被血黏在一起的頭髮。
忽然一雙手捧著幾片白蘿蔔,伸到她面前。
言昳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就看到了沾滿血滴的老虎面具在窄窄溪流對面,他半蹲著身子,像一隻血戰之後的大老虎,盤踞著身子在溪邊悠閒喝水。
溪水捲著幾片花瓣,從老虎在水中的倒影上柔柔掠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07:23 PM
第十七章 沐髮
他抬頭看她,將一捧蘿蔔片遞給她。
她濕著頭髮,撫著胸口,衣裳被濕髮滴下的水沾濕,半晌才道:「你有病吧!」
言昳不知道那蘿蔔片要幹嘛,但她一伸手,掀掉了老虎面具,那面具朝下掉在了溪水上,一片漣漪,浮在水面上,順著水流往下游而去。
山光遠那張臉平靜的看不出一點波瀾。一滴血似乎是從面具的眼洞中穿過,落在他睫毛上。那滴血從上眼瞼淌到下眼瞼上,就像一道疤痕。
言昳不想理他,山光遠卻拿了一片蘿蔔片,沾了溪水後,去抹她的頭髮。
言昳直往後蹭:「你幹嘛!」
山光遠:「去、血腥。」
言昳蹲在溪邊,雙目怒瞪,頭髮濕淋淋的貼在臉邊,她捏緊小拳頭:「我又不是一道菜,不需要去腥。我也不想一頭蘿蔔味!」
他又跟變法術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團香胰子,對她頭髮指了一下。
先用蘿蔔片擦,再用香胰子,就不會有蘿蔔味了。他……他倒是知道她是個事兒多毛病多的。
言昳面上不大情願,卻還是伸出腦袋,作勢要聞聞香胰子。山光遠懂她的在意,立刻抬手遞過去讓她聞。
言昳驚喜:「呀,是玫瑰花味的。」
山光遠點頭。
人家都服務到這份上了,她只好接了一片蘿蔔,道:「哼,本來我不用遭這個麻煩的。」
她笨拙的用蘿蔔蹭頭髮,還道:「都是因為你,給我弄一身血!」
山光遠也沒法說,當時情況危急,如果想要確保她不被馬蹄踢到,只能這樣。只是他也沒預料到白瑤瑤使勁往言昳懷裡鑽,反而被保護的好好的,馬血全都落在她身上了。她最不喜歡自己人前不體面,肯定會生氣,他才忙去找能臨時洗乾淨手臉、頭髮的東西。
好像上輩子也是這樣,他有時候費盡心思去保護她,卻往往發生各種巧合,讓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最後變成了獲益者……
山光遠嘆氣道:「……對、不起。」
言昳抬眼看他,過了會兒撇了一下嘴角,道:「算了算了,我沾光被救,還能說什麼呢。」
山光遠沒大聽明白,只看她不會弄,便伸出手,將她腦袋撥過來幾分,而後拿起蘿蔔片,將她頭髮分成幾縷,用蘿蔔片捏著蹭乾淨。
而後又要她低頭,他掬起一些溪水,給她澆濕那小部分弄髒的頭髮,用香胰子一點點給抹過去洗乾淨。
他指腹很輕柔,一點點將被凝固血跡黏在一起的頭髮理順。他雖然是個半大少年,但能將那灰馬一把拽倒,白楊樹似的身體裡還是很有力量的。可他更有精細控制力量的那份克制,就像是這指腹上的繭,既能用在握刀殺人,也能用在給美人沐髮上。
言昳沒想到他這麼會伺候人,她垂下頭,一些髮尾落在溪水中,像是柳枝般隨著水流輕晃,從水影裡能瞧見他窄腰展臂,一絲不苟的輪廓。
言昳忽然道:「你這細緻的,跟當媽似的。」
山光遠似乎有些無語,鼻尖哼了一聲。
言昳手指尖在溪水裡沾了一下,白玉似的小手朝他臉上撣水:「說的有什麼不對,你就不該學什麼武功,學著進美容美髮行業,我絕對願意在你那兒辦卡,指名讓你給我洗頭。」
山光遠躲了一下,他就聽懂最後一句,什麼「指名洗頭」。
這算是肯讓他接近她那寶貝頭髮的意思吧。
他心裡忍不住想,這算是重來一次有進步吧,畢竟上輩子婚後,她是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
勉強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言昳:「你倒是精得很,在白家奴僕的衣裳外頭還套了一件,既不會讓裡頭的衣服沾上血,也不會暴露身份。」
山光遠一開始也沒想著麼多,只是他遠遠跟著她的時候,看她總是東張西望,怕自己衣服的顏色比較顯眼,讓她一眼瞧見,才順手摸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長衣,簡單套在外頭的。連老虎面具,也是從攤上順手拿的。
幸好他是跟著去了,要不然她的命運跟上輩子有了如此多不同,不知道會不會再突然冒出這樣的危險。
夜色深了,言昳也瞧不見溪水中的自己了,只看得見天上的月亮落在了溪水裡,她捋了一下頭髮:「差不多了,咱們趕緊回去吧。總不能在這兒把衣服也洗了吧。」
她起身,桃花坡下,靈谷禪寺裡似乎有來來往往的人打著燈找人。
應該是找她,而不是找白瑤瑤了。
山光遠把那件深灰色棉布長衣脫下來,給她擦了擦頭髮,點頭道:「你、先……回。」
言昳想了想,同意了。山光遠真跟個百寶囊似的,從袖中拿出一根蠟燭,交給言昳。
言昳拿著蠟燭:「又沒火,幹嘛。我、我不怕黑。」
山光遠:還逞強呢。
山光遠彎腰,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小短刀,又從腰帶裡拿出一顆小火石。
言昳拿著蠟燭給他鼓掌:「以後野外生存,別人帶鍋帶刀,我帶你得了。」
他端住她亂舞的手腕,把蠟燭穩住,而後靠近蠟燭芯子,刀面在火石上快速一刮,芯子竟然直接就被火苗點燃。言昳不傻,也知道他這點小招式,小技巧,明顯就是艱苦生活鍛煉出來的。
他兩手護著蠟燭的一點火苗,輕輕吹了一下,蠟燭點的更亮。
言昳哇了一聲,像是對著生日蛋糕捧場。
她盯著火苗,鼻尖圓柔可愛的弧度被火光勾勒。
山光遠抬眼看向她,盯著她雙眸裡跳躍的兩個小火苗。
言昳就打算這樣秉燭回去,山光遠嘆氣,拿走蠟燭,又拽了拽她衣袖,將她衣袖蓋住手,才又把蠟燭遞給她。
言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這樣就不會被燭油燙到手了。」
她半乾的頭髮沒有再束起來,就垂在肩膀上,言昳小心捧著這團燭火,對他潦草的招了一下手,就慢慢往桃花坡下走。
他只看到她的輪廓與髮絲被燭火照亮,人漸漸走遠。
而言昳走到一半,不知怎麼的,站住腳忍不住回頭去看。
她沒想到山光遠還站在溪水邊,望著她,身後是在月光下像雪似的桃花林,他似乎在用目光守著她走遠。
一陣夜風吹拂,他那粗衣的衣擺被風吹起,還有無數被風吹動的落花花瓣,風捲席著花瓣,像是把他也捲入了花海,沾滿了他肩頭與髮頂,而後落在她剛剛沐髮的溪水裡。先前還能瞧見他模樣的溪水,被落花覆蓋成了一條波光粼粼的白綢。
他眉目看不清晰,衣著打扮也簡素,人並不出彩,像是一株花海裡巍然不動的松樹。
但他注視著她的目光,竟讓她有幾分心安。
山光遠也看到她轉過頭,那點迷曳的燭光照亮她面頰。言昳向來意志堅決,此刻臉上竟然有幾分飄忽茫然。
風起來,她連忙伸手護手裡的燭火,髮絲被風吹亂。
山光遠以為她怕黑,對她擺手,要她小心點看路。
言昳似乎勾起了一絲笑容,轉過身去,秉燭夜遊的散仙般,裙擺如帷幔飛舞,朝坡下漫步走去。
白家的車馬附近,不一會兒響起了一片喊叫:「二小姐找到了!找到了!」
白旭憲連忙從禪房中跑出來,就看到了濕著頭髮的言昳,他三步並作兩步從樓梯上跑下來,一把抓住言昳的胳膊:「昳兒,你跑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
言昳委屈道:「也沒人管我呀,我就是自己走回來的,然後迷了路。然後我看到有一條小溪,就想把頭髮上沾的血都洗乾淨。」
白旭憲:「血?!什麼血!昳兒——你衣服上怎麼都是血!」
言昳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臉上的擔心不是假的。她心裡有幾分復雜: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快的變化,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那麼多副面孔。
白旭憲伸手摸著她腦袋,顯然是發現她臉上有清洗過的血痕,想要檢查她是不是頭上受了傷。
「是昳兒妹妹保護了瑤瑤,當時正要有發狂的馬匹奔過去,有一人殺了馬,就給抱著瑤瑤的昳兒妹妹濺了滿身的血。」梁栩朝這邊走過來道。
他看到言昳,伸手也想去摸摸言昳的腦袋,言昳卻撲到白旭憲身邊:「爹爹我真的沒受傷,都是那個馬兒的血,我覺得受不了,就在溪邊洗,可能就耽誤時間了……我真的沒事!」
白旭憲捏了捏她胳膊和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不要再亂跑了。你都不知道出了什麼樣的事。快去,回馬車上去,你阿娘擔心極了你。」
言昳乖巧點頭,往車駕旁走去,而她路過白瑤瑤的車駕,她忽然將腦袋伸出來,對言昳喊道:「二姐姐,你沒受傷吧!」
言昳哪怕洗淨了頭髮,也看起來有些狼狽,她走過白瑤瑤的馬車旁邊,車馬附近的煤油燈照亮了她側臉,言昳表情冷淡,搖搖頭就走開了。
白瑤瑤對著她背影道:「謝謝你救了我!」
言昳沒理她,甚至都沒抬手表示不客氣。
白瑤瑤雙手扶著窗框,下巴擱在手背上,小聲又頓頓的道:「……以及,對不起。」
言昳終於停住了一下腳步,但又迅速邁步,往自己的車馬走過去。
她登上車之後,黎媽連忙大驚小怪的又給她檢查一遍有沒有受傷,李月緹靠著車邊又在看書,只是跟她對上了個眼神。
李月緹似乎一下子就明白——這孩子把自己照顧的好好的呢。
李月緹鬆口氣,使喚黎媽道:「做什麼呢,還不快去給她拿兩件衣裳,她的箱子不是在車上麼,必然裝了一兩件備用的衣裳,再不換上要風寒了。還有熱茶!」
她自己又拿一床鋪在膝頭的羊絨毯子將言昳裹住:「你這脾氣,在外頭洗什麼頭髮。馬上就回程了,髒點也比凍壞了好。」
言昳換了身簡素的淡紫色衣裳,把自己包在毯子中。李月緹從車上的小漆盒拿了柄細齒梳子,給她篦頭髮。
言昳知道李月緹內心還把自己當個女孩呢,根本沒大有照顧人的意識,便別扭道:「沒事,我自己來。」
李月緹卻也不是慈母似的口吻,道:「我可會梳頭髮了,你看我的頭髮保養得多好。你這樣用冷水打了胰子洗的,不趕緊好好梳開,就等著纏成一縷縷吧。」
倒跟小姐妹似的了。
言昳笑了笑,也就讓她給梳頭了。
車隊找到了言昳,就不打算停留,準備出發了,遠遠能聽到白旭憲、熹慶駙馬和梁栩三人,似乎正準備上馬,低聲聊著什麼。
車馬駛動,言昳乘坐的馬車離梁栩正近了幾分時,清晰聽到他在車外道:「……我倒不算太吃驚,但有一個武藝頗為高超的少年郎出手救了瑤瑤他們。可能跟我差不多大,戴著面具,武功不是尋常習武家能見到的。你說會不會是他們……養了這樣的死士。但他並不是來殺我的。」
熹慶駙馬:「這倒是奇特了。問問抓到的那一兩個,讓番子細細的審。你手底下也不是沒有早年間東廠下來的老人兒。」
白旭憲:「咱們不該在金陵久留了,殿下,或許我們應該盡早出發……」
出發去哪兒?
馬車卻駛遠了,漸漸聽不到白旭憲的聲音。
言昳掀開車簾往外看,只看著白旭憲他們三人手提燈籠,莫測的神色被照亮,低聲交談著。而一位僕從打扮的護衛,手捧著一大團被水沾濕的不成樣子的老虎紙面具,急急朝梁栩奔去。
那護衛與言昳馬車旁的一個少年僕從擦肩而過。
言昳垂眼看向少年僕從。
山光遠也仰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又那樣,跟他互通多少小秘密似的千回百轉的看了他一眼,兩隻眼睛像波光瀲灩的溪水裡的黑色鵝卵石,嘴角勾起,仰著下巴,啪一下關上了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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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帶孩子真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2 10:4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0-23 09:58 AM 編輯
第十八章 投資
在白家的車馬回到白府後,白旭憲幾乎是只停留了一個黎明,就馬不停蹄的離開了金陵。
言昳對他離開金陵的目的地,有幾種推測,但估計都跟衡王梁栩有絕對關系。
但言昳也沒空關心這些,她都沒關心過山光遠的宮鬥養成路。
畢竟趁著白旭憲不在家的時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初夏將至,金陵也有些熱氣,言昳和李月緹共乘一架小轎,往金陵繁華處去。金陵早引入了蒸汽織機,如今正是外商航船下單的高峰期,大小織造廠的煙囪冒出滾滾濃煙,言昳她們的目的地,是金陵唯一一家門口沒有妓女的銀行。
畢竟現在連官府的月俸都走銀行了,普羅大眾能走在銀行的雪白石階上,往往不是有錢了就是即將有錢了。
誰還不會看見幾個大胸脯就衝動消費一把呢。
但她們面前這座灰黃色的小樓,卻與眾不同。因為出入這不算潔淨的破舊石階上的只有女人。
這裡是蘇州女子商儲銀行的金陵分行。是大明的第三大銀行,是第一所為女性儲戶建立的銀行,也是目前唯一一所只為女性儲戶服務的銀行。
言昳將手中的印章、幾張票據和一把鑰匙遞給了輕竹:「我便不進去了,你有這三件就夠給我代辦了。」
輕竹點頭。
言昳轉臉看著李月緹:「最後再問你一回,你確定嗎?」
因為李月緹沒有賬戶,如果要一起投資,她要把一部分嫁妝,存進言昳生母留給她的那個隱蔽的銀行賬戶裡。
李月緹攥著帕子,猶疑片刻,還是點頭。
輕竹叫其餘幾個人搬了箱子,一同往銀行去了。言昳和李月緹就坐在轎子裡,在蘇女銀行對面等,言昳自己打著緙絲團扇,道:「在這兒瞧著那出入的女人們,就覺得有意思。」
李月緹望著對面的蘇女銀行,石階上來來往往的人,既有纏著小腳的舊式女人,也有些纏頭帶束扇髻以表明繡娘身份的利索女子。穿著打扮暴露的花街女人剛走出來,閨秀大小姐端著煙桿便走進去了。繡鞋、布鞋,大腳、小腳,紛紛腳印從那石階上過。
李月緹托腮嘆氣:「我以前無憂無慮的,總沒想過還需要替自己的存錢。」
言昳:「現在也來得及。」
言昳看著它門口的招牌,她知道前頭蘇州二字,並不是因為它前身是蘇州的本地商號。
而是因為它是因為一群蘇州女子而建立的。
百年前,新稅法商法實行後,織女、茶女與捲煙女,成了大明多少年對外經濟的支柱。那時還有多少男子認為讀書做官才是正道,或者認為這些工種收入微薄,說出什麼織、茶、煙三大產業,都該是女人生產,男人買賣,甚至很多出口的煙茶上,還有大量招貼畫繪有美麗的捲煙女或採茶女,甚至用台詞暗示:「每一株茶來自女人的指尖」「最好的捲煙以女人的大腿為桌」。
但很快,隨著行業成熟,蒸汽機引入,交易量也日漸驚人。隨著劃分工級,搶奪技術女工等等,這些女工身價也水漲船高——
小農小戶,家家有女做工,都不捨讓她嫁人離開。
織女繡娘,一人養活全家,更有一些靠手藝和經營,逐漸富起來。
賺的錢一多,終於有男人來眼饞他們瞧不上的女工行業了。
大範圍的入侵開始了,小報、流言中也開始出現了一大堆「女人體力做不了採茶」「女人做捲煙生不出兒子」之類的傳言,甚至還說女工拋頭露面如何如何不檢點。很多女人做工,還是為了補貼家用,一聽說被劃分成「不乾淨的女人」,不少人也不願意去了。
但當時大明出口的這幾類產品,重要崗位都是需要耐性、熟練度,男人一旦要去搶佔這些行業,便會引起技術工人青黃不接,再加上大部分男工要的薪資會更高一些,用男工顯然不如女工劃算。
大明資本家們哪怕給兒子念儒學,自己也不願意損失了利益,對女工換男工一直不怎麼積極。所以男工至今也達不到這幾大產業總工人數的三成。
還是有大批女工被取代了崗位,只是她們很多人都沒能回到家庭。
因為大明內銷外貿經濟連年增長,各種新行業新工種出現,從蠟燭、玻璃工廠,到需求量越來越大的家庭食品工坊、運輸行業等等,需求的崗位太多了。當時只要肯耐心下苦工,就不會找不到工作,更何況這些有技術和做工經驗的女工更容易上手。所以她們絕大多數被擠走了之後,都轉去了其他行業。
當然,女工整體數量還沒多到現代那樣,大部分的冶煉、航船的體力活還是男人當道的行業。
但吃人的資本,是不管男人女人都吃的。男人們哀嚎著被無作息的工作壓完了脊柱,女人們欣喜的發現自己能被當做人剝削了——畢竟曾經沒日沒夜的為家裡工作還沒有幾個子兒可以拿。
很快就涉及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一個已婚女工賺的工錢,是否應該屬於她的丈夫。
畢竟當時,貧困的女人的肚皮都可以被丈夫賣給別的男人,她做工的錢應該屬於誰,在當時很多男人看來是不用問的問題。
但女人們也不是騾子呢。
從幾十年前開始,關於女工工錢的問題,就開始了血淋淋的鬥爭史。
那時,每個月都有新聞:女工不願意把錢交給賭博酗酒的丈夫,而想要讓孩子去讀私塾,卻被丈夫活活打死,奪走了錢,而後帶著屍體去工廠鬧死。
幾乎只不過垃圾丈夫換換醜臉,慘案幾乎套用同一個模板。
還有更多:女工被家人逼迫連續上工累死的事;女工中童工極其嚴重的問題;男人在發薪日齊聚替妻子冒領工資的事;工廠壓低月錢、環境惡劣的問題……
太多了。騾子也不能這麼被抽打還得不到一塊兒玉米饃饃。
這再也不是大家被割裂在一個個小家的時代,女人們是可以穿著破舊的圍裙,聚集在悶熱的昏暗的擁擠的工廠裡,千萬個腦袋湊在一起議論。一句話能傳遍所有扎著耳洞的耳朵,一個會讀報紙的人能把一段慘案讀給所有人聽。
一切先從蘇州北部的一個小型作坊開始:工廠主「為了防止矛盾」,禁止所有的女人自己領取月錢,必須由自己的丈夫在月初替她領取工錢。
而丈夫們沒有吃那份苦,受那份累,只覺得錢算是白來的,收錢時核算的也不仔細,工廠可以趁機克扣。而且這些男人為了錢也會不允許妻子偷懶,會趕她們來上工。
最早,在這家作坊裡,八十多個女工決定住在作坊裡,不給自己的丈夫做飯洗衣,來逼迫丈夫交出錢。
但事情從小的家庭矛盾,很快就激化到她們與作坊之間的矛盾,她們痛斥作坊把錢交給丈夫,並且說自己沒收到錢就等於沒有發薪,她們絕不願意做工。
作坊主憤怒之下,竟然派人去毆打這群在作坊內盤踞著不肯走的女工,其中三名女工被當場打死!
鬧出了人命,這事兒就太大了!這一場本來帶有置氣與憤怒性質的罷工,很快被江南本地的一些小報刊登,到了沒兩天,傳遍了江南各地!
蘇州是全大明的織造中心,這裡的女工跟著一呼百應掀起了女工為首的罷工活動。
要求就是三個字,財產權。
我的錢是我的,我可以用,我可以存,是我的嫁妝,是我和離了也能帶走的錢。
但在那個時代,女人聚集在一起,往往只有一小部分意志堅決、激進衝動的,一大批猶猶豫豫、隨波逐流的,尾巴上更會吊著一堆碎嘴勸好、當「安分好女人」的。
蘇州女工的正式罷工,範圍雖浩浩蕩蕩覆蓋了江南各地將近二十萬女工,但不過三天,就有一大堆男人要去搶活,一大堆女人後悔的回去做工的。
就像是煙花,剛剛炸上天,就落下來。
蘇州女工中算是最頂尖的幾十個繡娘織工,在那時組建了個織女羅綢社。這個聽起來像是小姐妹一起繡花的民間結社,決定真的把這些織造廠炸上天。
她們吸納了罷工女工裡,最意志堅決的那一波人,而後開始了行動。
最早先是各地織造廠,發現有大量的繡針、髮簪,被插進了蒸汽機的冷凝器調節閥門的縫隙中,導致機器根本無法開工運轉。緊接著幾個強行招臨時工也要開工的工廠,發現自己的洩壓閥出現了故障,汽缸中混入了鐵砂,煤炭中混入了硝石,蒸汽機運作後沒多久就發生了爆炸!
下手的人,都是懂行的人。
就在那一個月,從徽府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織造廠,發生大小事故的,最少有七十多家!半個江南的織造業在爆炸與罷工中,陷入癱瘓。
各大織造廠背後的富商,從催促著官府要徹查要抓人,到後來也坐不住了。
只不過把錢直接發給女工,保障女工自己能收到錢,這沒什麼損失。那麼多訂貨的單子,如果不能及時開工,每再拖一秒就是白花花的銀子要沒。
甚至再拖下去,先倒閉都有可能!
還不如趕緊求和。
甚至各大富商都想著,誰先求和,誰就能搶佔市場!
但女人們曾經被這樣花言巧語蒙騙過很多次了。這次必須要做一些不可動搖的改變。
織女羅綢社為首,並沒有接受某些工廠給的優厚的開工條件,而是要求江浙兩府,明文律例,寫出女子工錢為女子所有,丈夫最多只能支配其中一半。任何女子也有財產繼承權,可以開設銀行賬戶、獨立進行大型的買賣生意等等。
其實自那時開始,各府自治權力就比較大了,各地律法都有所不同,這個要求在某些地區幾乎沒有可能答應。但在以女工為經濟命脈之一的江浙兩地,不答應顯然是不行的。
更何況這些富商也在琢磨:女人們自己有了錢,才能拿去消費綺羅與首飾。錢最後不還是落回他們做生意的自己手裡。
於是這些要求的財產權相關的律例,在打了折扣之後,很快的就成為了江浙律法的一部分。
男人只擁有妻子工錢一半的產權。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地關於女子產權的鬥爭,如漣漪般越蕩越開,直到如今大明大半的省份與中央律例,都承認了女子擁有財產權——只是這財產權都是男人的一半,甚至更低。
不要以為,蘇州女工們成功引導了這次罷工。
當時因為江浙女子有了家族繼承權——雖然只是兄弟的一半——就被父兄聯手剝奪了嫁妝,甚至高價彩禮滿天飛;各大銀行拒絕女子開戶,甚至不允許女子登門;惡劣的做工條件得不到絲毫的改變……等等。
甚至是組織大範圍罷工的織女羅綢社的幾位繡工,被突然抓捕,以縱火、殺人等罪名,極快的宣判了罪行,而後牢獄中「自殺」。
之後十幾年,官府防範女工結社,如同防狼。惡劣的泥潭之中,到處都是吶喊與麻木,織女羅綢社決定與幾位女富商聯手,成立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
蘇州女子,指的就是那些被殺害的繡工們。
這家銀行被官府查過賬,被人群潑過髒,但堅持只給女子儲戶開戶,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全國分行無數,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家銀行的儲蓄規模,預計達到了全大明第三。
很多士大夫惡狠狠的說,蘇女銀行的無數抽屜裡,鎖著的都是女人們從男人那兒偷的金銀和狼子野心。
雖然如今,各大商貿銀行、外商銀行,都允許女子開設賬戶,但絕大多數的女子還都是會選擇蘇女銀行。她們就是願意把自己的一份安心錢,放在眾多女子羅列如山的抽屜之間,與她們同在。
如今言昳能在這銀行門口,存取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財產,也是因為這份百年以來的血路。
李月緹托著腮看向蘇女銀行,她顯然也是聽說過這家銀行誕生的故事,輕嘆道:「從小就聽說她們的故事……說是立志做那樣的人,結果我現在呢。」
她本以為言昳也會讚同她的話,卻沒想到她目光落在言昳身上之後,言昳睜大眼睛:「哦,我不是有這麼大志向的人。她們是挺偉大的,我也欽佩,但我這人注定跟偉大沒什麼關系。或者是在我足夠強大之前,我可不會選擇變得『偉大』。」
李月緹不太讚同她的看法,言昳卻不想多說,眼看著輕竹帶著幾個僕從出來,僕從手中的箱子已然輕了很多。
輕竹將一個嚴密封好的信封交給言昳:「二小姐,這是那銀行給的。還有這幾件鑰匙、印章和票據。」
言昳一一接過。
李月緹:「信封中是什麼?」
言昳:「是戶頭的一些證明,為了去下一個地方用的。讓轎夫走吧,咱們去大王府巷。」
言昳隨身拿著一個軟袋,將信封收好後遞給她:「不用拆信封,我讓你拿出來的時候,你拿出來就行」。
李月緹不止一次覺得這孩子心深似海,這會兒看她打理自己的戶頭也不太吃驚了。
大王府巷附近,算是金陵最大的交易地,不單附近有大量米麵糧油的市場,更有購置地產、買賣股份的地方。不過由於如今大明經濟很難全國統籌為一個整體,這裡能買賣股份的除了一些大型工廠以外,甚至還有王婆洗衣鋪、金陵戲曲報以及張麻子擦鞋店等等這種小買賣,也在這裡賣股份。
言昳等人的轎子在最寬敞也最魚龍混雜的大王府巷附近穿行,到處都是擺攤、宣講與分發黃紙傳單的人,現殺活雞和賣大力丸旁邊,就有人掛著牌子,在為自己開的包子鋪籌措融資。
地面上污水橫流,還有一些戲法班子正在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賣票,這幾個轎夫越過賣貨的廣場,終於到一處巷口停住了。
這巷口是一家菱格金絲鑲嵌玻璃窗子的三層樓屋,門臉奢貴,卻只掛著個有稻穗和票據圖案的招牌,店鋪外也沒有長隊,似乎有一些打扮稍微講究的管事之類的人物,在正門出入。言昳下了轎子,李月緹戴上帷帽跟上,一行人卻沒往正門走,走到巷子裡,一處後院的兩扇大門,門上有一小窗。
言昳讓輕竹敲了敲門,小窗打開,裡頭人並沒看到個子小小的言昳,反而看向了李月緹。
窗子裡的男人道:「夫人是來辦事的?」
李月緹清了清嗓子,捏緊帕子道:「爺讓我來訂貨。不過以前沒開過倉。」
男人又看了李月緹一眼,李月緹將手裡的印章和剛剛銀行給的信封,給男人看了一眼。
男人點頭,兩扇大門拉開,露出裡頭的後院,竟是一片偌大的春意盎然的花園。
李月緹有些茫然的跟著男人往裡走,花園裡正坐著不少富商模樣的人物,倒也有幾個女人,不過瞧不出來是女富戶還是給男人辦事的妻子。這些人或是拿著算盤和一大串票單正在算賬,或者是兩三人一同交談著。
繞過繁復美麗的花園,男人領著李月緹進了花園深處的殿室。屋內竟是個人滿為患的大廳,規模堪比佛寺正殿。廳中立著巨大的架子,上至房樑,下至地面。架子分有上百格,每一格上寫著「棉紗」「黃米」等等的字樣,下頭其中懸掛著一串大寫數字牌。這樣的數字牌,最起碼有一百多個,李月緹眯眼去看,各個物品價格以一大群富商模樣的人,低聲討論著。
李月緹倒是不打眼,可她領了個孩子來,就有些顯眼了。
言昳懶得在意他人的目光,對李月緹輕聲道:「這是訂大宗貨物的地方,那些價格牌都是一石或十斤的價格。但都是有最低起訂標準的,比如說黃米最少以百石為單位。」
李月緹緊緊握著帕子:「也就是上頭寫的一兩二十六錢七十一子是一石黃米的價格的價格?咱們是要來買這些東西嗎?算算,咱們的錢也買不下太多啊。」
言昳:「你先去辦開倉的手續。等到開始簽契書的時候,我再跟你細說。」
李月緹有些怕,這裡出入的各個都像是富商貴戶,甚至是銀行大家。一個個低聲盤算中,都是聽來駭人的加碼和成交量。就這些人果決下單的手筆,還有那眉眼中精明的模樣,這兒真的是她們能混的地方嗎?
裡頭,一位管事模樣的男子迎出來,對李月緹一作揖:「夫人是要開倉嗎?是開明倉,還是暗倉?」
李月緹微微頷首,定下心神,照言昳交代的開口:「暗倉。」
管事點頭,領李月緹往一間單屋走去,自己則通過鑰匙,走到了隔壁的房間。而後聽到那頭管事窸窸窣窣的幾聲響動,兩個房間之間一扇半大窗子打開,窗子裡露出管事的臉,還有橫在窗口的幾根木柱欄桿。
管事:「暗倉也是需要提供銀行號櫃的,還請夫人提交。」
李月緹將手中的信封遞給管事。
管事點頭,小窗合上。裡頭傳來了算盤聲與筆記聲。
李月緹心裡發慌的看著一同進來的言昳。
言昳正看著單屋裡的小榻、硬筆、算本等物。
其實這裡就相當於非常早期的期貨市場。只是這裡大部分還是真實的供需雙方在交割實物,在裡頭炒的人還比較少。
但由於如今大明的特殊形式,這種早期期貨市場還是很有特點的。
比如明倉和暗倉。
明倉是指用真實的戶名、銀行號櫃與戶籍黃頁開設的賬戶,可以不用繳納太高的保證金,對強行平倉的補足期限更長。就相當於用真實的不動產和銀行賬戶,為自己的買賣交易做保障。
暗倉可能就是不透露真實姓名,不掛鉤真實銀行號櫃,加大了保密性,但需要繳納更高的保證金和準備金,對於某些為官者或不願透露身份的「玩客」來說更合適。
考慮到大明律例還不允許官員宗師搞投資產業,所以幾乎在各個金融領域,都出現了「暗倉」「暗戶」這種方式。
一會兒,窗子打開,露出管事的臉:「夫人的暗倉戶名為?」
李月緹拿起旁邊的硬筆,在一張短箋上寫下兩個字:「言失。」
管事接過,抄錄點頭:「言多必失的言失對吧。那編號順位為:金陵參陸肆玖壹。將倉內交易的轉匯入蘇州女子商儲銀行時,需要徵收千分之三的稅頭。戶頭所有交易,需要繳納二又四分之一倍份保證金,當您購票的時候,保證金將隨票一同劃賬。」
李月緹聽得雲裡霧裡,但言昳沒有說話,就應該是沒問題,她跟著管事的話點頭。
她在書上看過荷蘭、大不列顛等國,似乎都有這種交易形式,但她只認得那些詞,卻無法理解其中如何操作。
之後簽字、花押、摁下手印,李月緹其實心裡一直也惴惴不安,但又覺得拿自己一部分的嫁妝來試一試,總是值得的。
一會兒小窗又合上,管事似乎離開了隔壁的房間,走到她們所在的單間的門口,打開門,手中拿著一個黑色皮革硬夾子,大概半尺多長。
管事打開黑皮夾子,裡頭露出幾沓印刷鉛字的箋條,還有一張內扉,上頭寫著「言失」二字的戶頭名和編號。
管事:「這裡是您的票夾,如有下單,請到各務郎處辦理,都會寫好您票單的交割期限、價格以及時點等等。到時候弊所也會留一份作為入檔備存。」
黑色夾子裡還夾著兩支銅尖硬筆和一小玻璃瓶的墨水。
李月緹顯然已經暈透了,只伸手接過了票價,對那辦事快速周到的管事一點頭。
言昳拽拽她衣袖:「阿娘,咱們去花園裡說吧。」
李月緹正要離開,回過頭去,就瞧見一小童支著桿子,將一串新排序的數字,掛在了黃豆的名牌之下。外頭大鐘響起,又有幾十個童子支著數個桿子,出來改價了。
等二人到了花園裡,找了處避陽的小涼亭坐下,輕竹站在涼亭外頭,言昳抽出硬筆,沾了墨水,隨手扯了一張箋條,在背面寫著數字。
李月緹:「我怎麼聽不明白這交易是怎麼回事?等等……這是阿拉伯人的數字?」
言昳嗯了一聲,繼續算賬,有些數額不大的就心算,而後劃了幾道,道:「一會兒,你進去下單三千石棉紗、一萬一千石黃豆。」
李月緹嚇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你要買這些東西?你知道一萬一千石是多可怕的量嗎?你往哪兒放啊!」
言昳:「不,這些東西不會過我的手,我不需要看到實物。」
李月緹:「我剛剛從堂裡出來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一眼,我記得黃豆是大概二兩三出頭。」
言昳點頭:「二兩三,一石。」
李月緹:「那光一萬一千石黃豆,就需要兩萬四五千兩白銀!你那兒來這麼多錢!」
言昳笑著搖頭:「我不買現貨,我只簽下訂貨的契書。這是一個未來的訂單,三個月後我才需要付全款,對方才需要給我這一萬一千石黃豆的實物。而契書合同,我只需要付一成的訂金就足夠了,三個月後才需要補款。每張票交易時間、交易價格都是定死的,但每一張票都是可以易主的。」
李月緹也算了算:「一成的話,你現在的帳是夠付訂金了……」
「哎,你別懵——」言昳看李月緹雲裡霧裡的模樣,抬起手來拍了拍她手背。
她需要跟李月緹合作一段時間,有些事情也需要給她講清楚,如果不讓李月緹認同並理解她在做的事,就可能由信任危機引發後續一系列問題。
言昳推開了那些賬冊:「我來打個比方。你在金陵這些年,該知道報恩寺前街的譚裁縫吧。你在他那兒訂過衣服嗎?」
李月緹慢慢點頭:「嗯。現在也要提前三個月訂布料。」
言昳:「你在譚裁縫那兒訂衣服,他怕你毀約,是不是需要你付訂金,然後在票據上寫好,訂金十兩,三個月後出貨,出貨的時候你必須再付九十兩銀子尾金,來得到這件衣服。也就是這件衣服總價就是一百兩。那你怕譚裁縫三個月後不給你衣服,譚裁縫怕你三個月後看見衣服不給錢,所以你們倆,找了一個信得過的大人物,來給你們強制執行這件事。」
言昳指了一下剛剛走出來的那件正堂:「咱們去的地方,就相當於是這個打包票的大人物。」
李月緹:「然後咱們現在的錢,不夠買衣服,只夠付訂金的。」
言昳:「對,我只有十兩,便從譚裁縫那兒得了一張契書票據,卻很難在三個月後拿出尾金。但在即將出貨的之前,譚裁縫的衣服突然被熹慶公主穿進宮中,甚至去跟大不列顛使者會面,衣裙火遍了大江南北,一衣難求,現在想要跟譚裁縫訂一件衣服,要花一千兩銀子。就有一個富商之女,聽說我們這兒有跟譚裁縫的契書票據,她就想來買我們的。你說我賣她多少合適?」
李月緹眼睛轉了轉:「……她如果單去找譚裁縫,要付一千兩。你現在九百九十兩銀子賣她這張票,而且等幾天就能拿到了,她肯定願意買。」
言昳笑了笑。
李月緹立馬懂了:「哦對,她拿到這張票,還要按照票據寫的,還要再付給譚裁縫九十兩尾金。如果這樣的話,九百九十兩加九十兩,就超過一千兩了,她沒必要在你這兒買。那就給她定價九百兩,她再付給譚裁縫九十兩,總共九百九十兩,也比一千兩便宜。她就願意買了!」
是,只要將手中票據的當下市場價格,減去票據上的尾金,而後再稍微便宜一點,便能輕輕鬆鬆賣出去了。
言昳點頭:「正是如此。而我跟譚裁縫簽訂這張票據,只花了十兩銀子的訂金。而我轉手賣給富商之女九百兩。我賺了——九十倍。從頭到尾,我都不需要見到那件衣服,也不需要準備能完整買下這件衣服的錢。我現在買大豆也是這個道理。比如說一萬一千石大豆,目前訂單總價是近兩萬五千兩銀子,我訂金只需要一成,就得到了這些大豆交付的契約。三個月後,大豆價格翻一倍,我能賺多少錢?」
李月緹連忙低頭要算。
言昳輕聲道:「不算黃豆價格後面的零頭。我能以兩千五百兩,賺兩萬七千六百兩。」
李月緹猛地抬起頭來:「這還只是……」翻一倍!
李月緹只感覺臉頰發麻:「你不需要看到這些大豆,也不需要租倉庫去儲存大豆,你只需要買賣這些票。這錢就是你無本萬利得到的。這張票據只要被執行了就好,至於是誰付錢,誰買走,大豆的賣家不在乎,咱們所處的這個大機構也不在乎。」
言昳點頭:「其實一年大豆的產量,都是差不多固定的,現在未來三個月出產的大豆被我這樣的玩客預訂走了,真的需要釀造醬油、製豆製品甚至是作飼料的工廠,想要買大豆,就只能從我手裡買了。」
「可要是快到交貨期的時候,大豆價格暴跌了呢?」
言昳吐舌頭:「那我就完蛋了。我肯定是不能交割貨物的,我付不起那個倉儲的成本,到時候只能把我這些票,賠錢賣給那些需要大豆的工廠。我什麼也沒撈到,就會賠得傾家蕩產。如果賠的太多,甚至超過了我的保證金,這個交易所就會替我強行收繳票並賣出。到時候我訂金、保證金全都不在,就可謂一窮二白,身負債務,甚至銀行內的存款也都需要被抵押出去。」
李月緹終於盤算明白了:「……這就是金額大的離譜的賭博!」
言昳:「差不多。只是我不靠運氣,不靠出老千。我有我下注的理由。」
李月緹驚奇:「你知道大豆會漲價?」
言昳笑了笑:「為什麼有人敢賭譚裁縫的衣裳為什麼會漲價?原因有可能是那人知道給譚裁縫提供原料的布料廠,即將大幅漲價;有可能是有人特意送給公主穿上,讓譚裁縫的手藝一炮而紅,一衣難求。前者是訊息。後者是操作。」
李月緹:「那你是……」
言昳:「目前是前者。」
最近這些年,大明物價起伏離譜。她前世知道自己童年時候災年不斷,之前在李月緹那兒看報紙的時候,也看到了旱災的記事,說是黃淮、冀晉與山西等地受旱嚴重。在靈谷禪寺附近詢問店家時,也能大概得到些端倪。細想一番便可知,這都是夏季大豆的產地,受災後產量會陡然降低。大豆作為最重要的副食之一,價格必然瘋漲。
李月緹垂下眼眸:「你說咱們這樣,算不算是把價格拱高了,禍害了人?」
言昳皺眉:「那說明你沒聽明白。」
她買賣期貨,並不是囤貨高價,更不是「倒掉牛奶」。她沒有干涉到供需市場,大豆總是要漲的,只是一般大豆漲價,是有貨的賣家賺大錢。但在災情之前,賣家無法預測大豆價格,為了更保險,他們選擇以固定價格的未來訂單這一形式,犧牲可能的利益,增加一道保險。而言昳有眼光的期貨交易,就相當於是單純買賣市場上賣家應該獲利的部分,握進了自己的手裡。
言昳想了想,努力給她解釋了幾句:「這次不是。」
李月緹大概明白了些,她終於鬆了口氣,撫著裙擺道:「我願意賺錢,可我有時候,不願意讓那些農民受了苦。」
言昳半晌道:「……不會的。」
但真的嗎?這個弱肉強食的混亂大明裡,每一個強者的誕生,都會以各種迂回的方式,轉嫁在底層人身上。
李月緹聽她說「不會」,露出一點寬慰,但言昳卻後悔了。李月緹受過太多欺騙了,她不太願意再騙她了。
言昳轉過臉來:「不,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你要是想做『清流』,就該回家去,我們玩的遊戲會一步步升級的面目全非。」
李月緹怔怔地看著她:「面目……全非?」
言昳手指戳著那寫滿阿拉伯數字的字條:「很多投資,都是精美鏤空雕花後賣出去的狗屎。越復雜,越迂回,越精緻,越臭不可聞。」她又冷笑:「大明朝爛成這個吊樣還玩資本遊戲,這遊戲裡又牽扯多少打仗的事!細細深究,就知道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他媽的大糞坑!」
李月緹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呆望著言昳不說話。
言昳面上的嫌惡只展現了一瞬,她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又垂下眼去勾起了嘴唇,小手托在腮邊,肩膀緩緩鬆下去:「咱們是要在糞坑裡奮力游泳的人。罷了,咱們今日還只說買賣大宗貨物。我不買主糧來投機倒把,那操作不好了,才真是有可能禍害出了人命。更何況糧是那些真正的隻手遮天的富商們的命根子,我現在動不得。」
李月緹敏銳的注意到:現在動不得?是說她遲早有一天要動是嗎?
她這種憤怒與嫌惡,絕不可能是普通孩子的憤恨,而是洞悉太多骯髒又明知無法掙脫的迸發。
她才九歲,她彷彿有過太多前塵過往。她見過什麼?經歷過什麼?
李月緹半晌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說的賺錢,是會去做買賣。」
言昳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兩隻腳都夠不到地面,她晃著小腳,面上恢復了笑意,看向李月緹:「製造也很重要,這是能以商貿要挾政治的前提。但只搞製造販售,就像是人世間行走只有一條腿。沒我這樣的投機倒把的另一條腿撐著,遇見一點坡都容易摔倒。」
李月緹越聽越心驚。她到底給自己謀劃了多少步,甚至提到什麼以商貿來要挾政治?
她真的只是賺一點傍身用的錢嘛?她到底要做多大的事?!
言昳道:「三個月後,我會讓輕竹來轉手交易,到時候我會給你出帳頁,算清你的分紅。」
李月緹點點頭,她抓了抓衣袖,垂頭半晌道:「我現在覺得我做事太冒險了。你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說是鬼神附了身,或者是什麼精怪變的都有可能!但凡我清醒一點,我都該離你這樣奇奇怪怪的孩子遠一點,可我……」可她卻覺得像是給溺水的她扔了一根救命稻草。
給她不得不認命的生活,來了一點唯一的可能性。
她已經陷入了掙扎不出的泥潭。婚姻對她而言算什麼,不過是一次次的強姦,一次次的假笑與偽裝,以及懂事的伺候一個不如她的男人!
幾個月的生活,李月緹已經感覺自己在發瘋的邊緣了。她明白自己雖然還軟弱、卻是個心裡倔強的無法妥協的人,她做不了裝傻著委屈著稀裡糊塗的過著日子的女人。
日子都已經成這樣了,真膽大的去試試呢,賭一把又如何!她必須拿出三分之一的嫁妝,加入言昳的豪賭。如果不做出改變,她成了白府那行屍走肉般的主母,餘生就是規訓姨娘伺候老太君,再被白旭憲強迫生下孩子,那擁有全部的嫁妝又能怎樣!
李月緹眉間輕蹙,又笑道:「可我不管你是什麼鬼神精怪。」
言昳一怔,眉頭鬆開。
李月緹從袖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巴掌大的小算盤,放在桌案上,左手在箋條背面寫畫著,一邊核算金額:「你說保證金目前是二又四分之一倍,還有千分之三的稅頭,再加上單筆一成的契約金,我們平均每張票要被劃去……」
她算術不熟練,但一絲不苟的核算著言昳剛剛給她說出的數值,而後抄記在箋條上:「那我就去按你說的買了。」
言昳要起身:「我陪你。」
李月緹:「沒事,太陽毒,你在這兒坐著吧,我自己去辦辦試試,以後我也可以獨自來辦事。」
她說罷,起身朝涼亭外獨自走去,輕竹連忙要撐起小傘為她遮陽,李月緹擺擺手,只將帷帽前的彩紗合攏,抬著皓腕扶著帽簷,朝交易所的大堂走去了。
輕竹走進來,給言昳打著扇子道:「幸好黎媽也要出府為大奶奶去熬藥取藥,咱們能甩開她。她天天看不慣二小姐,到處挑撥離間的。」
言昳半闔著眼睫,輕哼了一聲當回應。
輕竹:「只是,二小姐何必故意帶這幾個粗使奴僕做轎夫。我之前親眼看黎媽跟其中一個轎夫關係不錯,這幾個粗使奴僕,應該都是大奶奶成婚時帶來的。」
言昳:「嗯。我想試試看,這消息能傳到哪兒去。這黎媽在府裡到底都能幹點什麼。」
輕竹輕搖扇子,思忖道:「她要是真要有點腦子,就該知道大奶奶和二小姐是綁在一塊的,一傷俱傷,她敢深究,就是給自己拆台。黎媽肚子裡花花腸子多,眼界也窄,但應該是把大奶奶當心頭肉了吧。」
言昳輕笑:「也不一定呢。心頭肉歸心頭肉,一個老媽子能控制主母的誘惑力更大吧。黎媽是內宅裡的老人精,我倒是猜了猜她做事的方式,就看她是哪一種了。」
輕竹嘆氣:「只希望大奶奶是個可信的人。」
言昳額前幾縷細軟胎髮被扇風吹動,嗤笑:「可信?誰可信?我信李月緹,也是因為她沒有後路了。人都是這樣的。」
輕竹笑:「是。就像是二小姐用我,也知道我沒有比靠著您以外更好的選擇。」
言昳終於睜開眼,雙瞳被天光映的像一杯清茶似的:「就看黎媽了。我不大愛搞這些,但後院裡老有人在背後戳脊梁骨,我做事不安生。李月緹制不住,我就幫她管管。」
從交易所離開之後,李月緹又帶她去了附近幾條文玩書畫巷,去買些她上學需要的筆墨等等。
外頭敞著門的鋪子裡自然沒有白家二小姐該用的高檔貨,李月緹對這條街熟悉,跟剛剛言昳領她似的,帶著言昳走過幾條小巷,進了幾家茶樓似的沒招牌的店子。
那些店裡的老板活計見了李月緹,就跟見了貴人奶奶似的,連忙出來迎接,滿口叫她:「醉山居士。」
「醉山居士?」當言昳走出一家賣徽墨的鋪子後,忍不住問道。
李月緹有些紅了臉:「這是寫詩、做詞牌時常用的筆名。後來被人發現李家長女就是醉山居士,大家都這麼稱呼我了。」
言昳笑起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奶奶是文人雅士,給我這樣的小文盲沾光了。」
李月緹卻正色幾分:「你去了上林書院,那兒可不是普通地方,地質海訓、數解算法甚至是外文都有得學,可千萬不能貪玩就放棄了大好的機會。不過,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想學的東西挑三揀四的,卻是聰明又肯學對自己有用的。」
言昳:「去了之後就要在那邊常住了吧?」
李月緹掰著手指,點頭道:「你們也有休沐,八日一次,歸家兩日。偶爾有些長假,讓離家遠的學子也可以歸家。不過能去那兒讀書的,大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孩子,住宿吃穿條件都不會委屈你的,也會有僕從去照料你,但不要太張揚。畢竟在那群孩子裡,白家也算不得什麼。當然,你也不用太想家。」
言昳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會想家嗎?」
李月緹反而有些哀愁的嘆了口氣:「倒是。你不是一般孩子。只是你要走了,我這先生還沒當過癮,便失了職務。」
看來她不是覺得言昳回想家,而是她不捨得孩子走,怕又無法以孩子為推脫,只能面對白旭憲。
只是她沒提白瑤瑤,說的也不是「你們要走」,而單說了「你要走」。
言昳心底笑了笑。
李月緹又道:「說來,你知道上次一同祈福的小五爺是誰吧。」
言昳點頭:「五皇子殿下。」
李月緹:「他也在上林書院讀書。」
言昳:「……我一點也不吃驚呢。」她當然知道了,她也知道白瑤瑤把這個書院攪和的多像個校園言情劇裡的貴族中學。
李月緹好奇:「好歹是梁姓呢。你不高興嗎?」
言昳咧嘴:「我可高興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10:49 AM
第十九章 男二
時間很快就到了立夏,言昳後來沒再怎麼出門了,也沒怎麼見過山光遠。
她甚至有時候都不知道山光遠是否在府上。
而山光遠一直沒有找她來討債,她想了想,又有些後悔沒幫他:她離開家後,真就管不著山光遠,而山光遠錯失了讀書的機會,難道就這麼當一輩子的奴僕嗎?
可她確實也很難把他帶去上林書院,如果她指名要求他隨行去書院,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言昳很快就發現自己多慮了。
當立夏那日清晨,白府幾架馬車駛出府門,白旭憲和李月緹來送她們上路去書院時,她看到山光遠就站在隨行的車架旁,而白旭憲在叮囑言昳與白瑤瑤之後,還含笑拍了拍山光遠的肩膀。
言昳:「???」
白旭憲怎麼會認識山光遠?
別說什麼山光遠其實是白旭憲的私生子吧!
靠,他和白瑤瑤會走上骨科亂倫虐戀道路?
山光遠卻只是含蓄點頭,對白旭憲並不熱絡。
其實,白旭憲之前也覺得可以讓老孔的這個私生子,學些讀書認字,以後說不定能接任孔管事的活計,在府上做個忠心管事。
後孔管事主動提起,說想讓他這個私生子也跟著去上林書院,哪怕牆根聽幾句詩詞,在那個環境下熏出幾分待人接物的氣度也行。
白旭憲就覺得這麼安排也妥當。
上林書院規模又大,從童齡到老書生,都有在那兒念書學習的,雖都是讀書人,但也是讀書人裡的魚龍混雜。
真要是只帶幾個丫鬟,都沒人保護,萬一出個什麼突發事件都難辦。他便指了另一位他信得過的護院,和山光遠一同加入了陪讀的隊伍。
白旭憲拍了拍山光遠後,也覺得自己太注意山光遠,反而會讓人懷疑山光遠是不是誰家親戚,倒坑了拼命想掩藏自己這個私生子的孔管事。
他只好又去拍了拍旁邊的輕竹,囑咐道:「一定照顧好兩位小姐!」
輕竹差點打哆嗦,但還是穩住,連忙福身低頭道:「奴婢必然會讓兩位小姐在書院住的跟家裡一樣舒坦!」
白瑤瑤攥著手指,忍不住去偷瞄山光遠,完全忘記了掐脖之仇,還抿著嘴笑了起來。
言昳目不斜視,手在背後掐緊:山光遠好歹也是寫在作者配角欄裡的男三,怎麼可能會失去跟白瑤瑤接近的機會和戲份!她瞎他媽擔心什麼呢。
之前山光遠主動問她要去上林書院,說不定也是為了湊到白遙遙身邊去呢。
如果不是他上輩子人設崩塌,他也不會淪落到與她為伍的地步,指不定還有個山光遠線的番外,寫他這位高權重生猛大將軍搞一些壓在身下,低吼一聲之類的劇情。
擔心別人,還不如好好看看自己的買的大豆期貨行情。
言昳深吸一口氣。
她已經決心做操縱山答應打贏後宮爭奪戰的幕後黑手,當那個低吼一聲的男人背後的女人,就不要被這點必然的劇情發展氣到,一定要平常心。
等白旭憲揮揮手,讓人扶二小姐三小姐上車,言昳轉過身去,登上自己的車駕。
山光遠回身傍車時,轉臉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
白旭憲正要招手送兩個孩子走,卻看著李月緹快走幾步,提裙走到言昳車邊,掀開車簾,對她囑咐。
言昳露出幾分笑意,似乎拽著李月緹的手指,與她也撒了個嬌。
白旭憲有些詫異。
他以為李月緹不會喜歡這兩個孩子,之前白瑤瑤在她身邊養了幾個月,聽說她都沒給瑤瑤梳過頭。
沒想到她竟然會喜歡言昳。
……這也不是壞事。這個女人如果能有些顧家,識的清自己要做母親的身份,說不定他倆之間的關係,也能有些轉機。日後,李月緹給他誕下一兒半女也說不定,畢竟以她的才學,那兒子也會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吧。
白旭憲想著,將目光轉向李月緹衣領中露出的纖纖脖頸,神思有些遠了。
言昳其實本來只覺得李月緹是她需要用到的人之一。
並沒有太多親近。
而此刻李月緹握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告別,她瞧得出,李月緹多恨不得是自己能飛出白府,飛入上林書院,哪怕做朗聲讀書的學子頭頂屋簷上一隻布穀鳥也好。
失去了教育她們這唯一一項能體現她價值的事情,她就要成為那個給白旭憲伺候茶水的沉默女子了。
言昳看向了白旭憲。
白旭憲沒有看言昳,目光似乎是在李月緹的腰身上掃視。
言昳太了解男人的目光了。她知道他在看什麼,想什麼。
言昳一瞬間有些作嘔。
白旭憲的目光彷彿像是一條狗鏈子,緊緊的拴在李月緹的脖子上。
而李月緹心中湧出太多情緒,她無法向一個孩子表達,她也說不出自己在這門戶裡那種高貴的窩囊,骯髒的體面,只一次次的握住言昳的手指,努力微笑說:「你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
這話彷彿有霹靂般的後半句:好好讀書,也可能沒用。
但不好好讀書,可能只能被更下等人的狗鏈子拴住。
言昳本以為自己夠無情無畏了,那一瞬間她看著李月緹,卻能感覺到一點細微的心疼。
她反手用力握緊了李月緹的手指:「大奶奶,咱們還有路。我也不是真的飛出去了,我只是去讀書。咱們都還且要走呢。」
李月緹看向她,微微顫抖的嘴唇一下子用力抿緊:「……是。」
言昳笑了:「要是一切都有頭,就都不是那麼難捱了。」
李月緹只覺得眼前的言昳,不是個什麼小女孩,而像是一個比她更年長的閱歷豐富的美麗女人,氣質桀驁,華服繡袍下是錚骨,歷過讓她成熟且冷漠的風塵,最終還是顯露半分不忍。
言昳鬆開了手,沒再看她,彎腰鑽入馬車昏暗的深處。
李月緹怔了一會兒,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轉身往白旭憲身邊走。石階上的黎媽遠遠的對她使眼色,她這才明白,又走到白瑤瑤身邊,去囑咐她。
對白瑤瑤,也是「好好讀書」那四個字。
含義卻遠不相同了。
馬車走遠,山光遠沉默的跟在馬車旁,卻暗暗心驚。
他聽到了言昳說的隻言片語,聽不真切。但他看到了她面上的表情。
堅決坦蕩中,有著一股刀一樣的鋒芒,她不大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他記得言昳上輩子年紀小小就很有主意了,但那種有主意,和剛剛的表情又不大一樣……
他想去側耳聽言昳是否會在車裡會說什麼話,就聽到她似乎正把腦袋埋在軟枕裡,氣鼓鼓的跟輕竹道:「讓那個阿遠,就是給咱們當護院的那個小屁孩——讓他去給白瑤瑤當看門狗去,別讓我看見他!」
山光遠:……果然還是挺幼稚的。
其實上林書院距離白府不遠,這座書院在金陵近郊的山中,按距離算甚至不如靈谷禪寺遠。
上林書院,有種正統修仙門派的感覺。
整座書院建在半山腰處,依山而建,遠遠就能看到書院斜掛在綠絨般的山上,灰瓦白牆層層疊疊,彷彿書院裡沒有路,只有山坡上下穿行的樓梯。
山腳下,上林書院的山門前,到處都是茶樓、住店、書店與筆墨鋪子,儼然像個小鎮。
不單是為了方便上林書院的學子們下山採買,更是為了給那趨之若鶩想要考入書院的天下讀書人。
他們的車馬穿梭在山腳下的小鎮中,言昳從窗戶能瞧見不少綸巾長衣的書生,也有些背著行囊前來求學的貧寒學子,幾家茶館門口都立著題詩的影壁,只是某家影壁上竟然讓人在右下角,畫了一個牛頓力學的慣性公式——
不愧是大明最聲名赫赫的學府之一的上林書院。
這裡可不是死背四書五經寫八股文的地方,來了這兒的反而沒多少是會去考那名存實亡的科舉。
路邊也飄來文縐縐的議論聲:
「為何有這麼多貴人家的馬車來此地?雖然平日也不少,但萬沒有今日這般規模啊。」
「兄台不知?是上林書院招的童生要入學了。聽說……今年女童生還不少呢。」
「真是亂了套了,這幾年破例招了幾個還不夠,拉那麼多女娃娃來,說不定她們只想玩過家家!」
車馬到了山門,便不能往上去了,言昳下車,箱子行囊由奴僕們背著,她和白瑤瑤要走上山去。
言昳雖然早上起來會跑兩圈,但也不是什麼習武體質,跟白瑤瑤一起上氣不接下氣的爬著樓梯。爬到一半,那位劉護院看不過,扶了白瑤瑤一下:「要不背兩位小姐上去吧。」
言昳看他想背白瑤瑤,那豈不是輪到山光遠背她。
她連忙搖頭:「不要緊,都爬一半了,我、我再歇歇。你看上頭那個小胖子,比我們更累,不還是堅持往上爬。」
言昳擦了擦汗,一邊爬,一邊抬頭看向那個小胖子,他似乎堅持想要幾個書童模樣的奴僕背他,但那幾個書童比他瘦弱的多,慌忙推脫拒絕,小胖甚至想要跳到那書童後背上,被幾個書童連忙按住,越是靠近越聽到那些書童哆嗦著說:「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世子?
果然,定睛一瞧,不正是寶膺。
白瑤瑤率先開心的對他揮手道:「寶膺哥哥!」
寶膺轉身看向他們,驚喜的往下走了兩步,腳一滑差點摔下來,幾個書童手忙腳亂趕緊將他拽住!寶膺被幾個臉憋得通紅的書童拽住後,也不顧自己臉蛋被緊拽的衣領勒的變形,兩腳一邊摸瞎似的找落腳點,一邊輕鬆愉快道:「遙遙!昳兒!」
等言昳和白遙遙爬到寶膺身邊,寶膺也終於被幾個氣喘籲籲地書童拽起來,站在台階上。
寶膺喜笑顏開:「三小姐,又見面了。啊,這不是說我是美人的白二小姐嘛!你可不知道小五爺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找人給我畫幾幅大開的畫像,給您送家裡去。」
他說話夠逗樂的,言昳忍不住笑了:「那我掛到床前,當床帳用,早上看一眼,我便能美的再睡個回籠覺。寶膺,你是剛來入學的嗎?」
寶膺點頭:「是啊,我本來不想來的,但我爹跟我說上林書院今年請了新廚子,還有一個會做洋餐呢——」
言昳:你爹真是太了解你了。
三人匯合,也不過是一起氣喘籲籲的爬台階,寶膺本來還想天南海北的扯著什麼,但滿腹的扯淡,到嘴邊只化成了一句:「累、累死我了……」
陸陸續續看到前後都有些學子在爬台階,言昳也終於看到了台階盡頭的三進抱廈的正門。
正門堂皇,灰瓦白牆,兩側蒼天古樹夾道,石燈成排,自有一份幽靜雅意。
正門前擺著一張小桌,幾個年輕學子正在張羅:「三位可是新進的童生,可帶了浮票或學章,快來此處報到。」
三人上前,寶膺的僕從將浮票拿出來,幾位學子瞧見浮票上寫著的名姓,也認出了他是熹慶公主家的世子,但面上並沒有什麼訝異,只點頭錄名。
言昳卻一眼看向了坐在桌後抄錄名冊的那個人。
她心裡一頓,往後站了幾步,排在了白瑤瑤身後,也擋在了山光遠前頭。
輪到白瑤瑤上前,她有些緊張,丫鬟從袖口中將皺皺巴巴的浮票遞給她,白瑤瑤便緊緊握著,道:「我、我叫白瑤瑤!」
幾位年輕學子接過她的浮票,展開才發現浮票上竟然有幾處洇濕,正巧把編號、姓名那裡,給模糊的看不清了。
白瑤瑤的丫鬟也是個糊塗蛋,撓頭道:「不會是奴婢剛剛揣在袖子裡,被汗給打濕了吧!」
白瑤瑤急得團團轉,兩眼都泛紅了:「那、那要怎麼辦呀!我不會沒法上學了吧,我可是怕進來的考試過不了,在家裡好好學習了好些日子呢!」
端坐在桌後,那個挽袖提筆抄錄的學子抬起眼來,對她笑了:「不必擔心,我可以在名冊裡找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白瑤瑤卻看著桌後人,呆住了。
她也是怪不得要呆的。
桌後那學子年紀尚小,不過十三四歲,整個人像一塊打磨光滑的白玉璧,放在那兒,且在光下映照,就自有本身的紋理清透。眉睫瞳孔顏色皆有剔透的淡華,他笑起來,面上有淺淺的靨,美的不著急不搶眼,餘光彷彿捉不住,定眼瞧又多看一眼都多一分心驚。日光雖毒辣,他依舊穿著層疊的素色寬袖深衣,就那衣領與袖上的皺褶與肌理,就足以夠他的裝飾。
若梁栩是攢金嵌珠做成的一條貴氣且凶惡的金龍,那眼前這個男人就是瓷杯中的清水。
言昳當然知道他是誰。
文中白瑤瑤的另一大追求者,萬年讓人心疼的溫柔男二。
但更重要的是,他跟山家滅門之仇也有干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12:15 PM
第二十章 入學
言昳默不作聲的瞥了一眼山光遠,他依舊面無表情。
山光遠現在應該還並不知情。
旁邊幾個學子看白瑤瑤呆住的樣子,笑了起來:「讓韶星津來報到處,哪個剛來進學的,不都要駐足呆一會兒!」
白瑤瑤猛地回過神來,窘迫的紅了臉:「不是。不是,我……我……」
韶星津看了那幾個學子一眼,還是對白瑤瑤笑道:「小妹妹,你別著急,慢慢說你的名字。」
白瑤瑤趴在桌子上,兩手撐起一點身子,也要看向韶星津手中的名冊,道:「我叫白瑤瑤。」
韶星津長長的哦了一聲:「白家的小姐。是二小姐嗎?」
白瑤瑤回頭看了言昳一眼,聲音軟下去:「不是,我行三。」
韶星津慢吞吞的寫字:「白家還有嫡親三小姐?」
白瑤瑤還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只低低的應了一聲:「唔。我以前不住在金陵。」
白瑤瑤看他的字,岔開話題:「你的字可真好看,跟我真不一樣。」
韶星津笑了笑:「遙遙是哪兩個字?是遙遙星漢的遙遙嗎?」
白瑤搖頭瑤:「不,是美玉的那個瑤字。一個王字旁,一個……」
好家伙。這倆人查戶口似的聊上了。
言昳吸了好深一口氣,開始抖腿了。
原來這種劇情,旁觀起來這麼無聊啊。
而且,這倆人也考慮考慮後面排隊的人啊。不止言昳,現在後頭已經有了十幾個人了啊!言昳不用回頭,都聽見了後頭的騷動,似乎在議論:
「怎麼這麼慢啊。都夠喝杯茶了,她們還沒結束?」
「那小女孩說什麼呢?是不是她搞錯了,要不讓我們先報到,我行李特別沉!」
言昳嚴重懷疑原作者在這段毫無意義的對話裡,加了大堆的「男二看女主臉好可愛,眼好可愛,手好可愛」「女主看男二鼻子好帥、嘴唇好帥、手好帥」之類的成沓人物描寫。然後女主心裡要漏了半拍,男二要凝神看她的鼻尖,春風巴啦啦的拂過,日光嘩啦啦的映照。
就這麼寫對話和人物,半章更新鐵定出來了。
俗套起來,是不是要再誇一句「瑤瑤這個名字好可愛」!
果然,韶星津輕笑道:「瑤瑤。這名字怪可愛的。」
白瑤瑤臉蛋沁出幾分紅來:「那、大哥哥名字是哪幾個字呀?」
韶星津一字一頓道:「是韶華易逝的韶字,星河燦爛的星……」
啊!啊啊啊!言昳真是要繃不住了!效率啊大哥,後面排隊報到的人,都看你倆在那兒看你倆相互誇對方爹媽的文化水平呢!韶星津這種典型古風帥逼名字,好歹也能胡扯幾首詩來硬湊,白瑤瑤這種萬年ABB可愛系女主名字,萌就夠了,男主男二在床上的時候重復念著以表示痴情沉淪就夠了,有什麼好解讀的!
韶星津,上輩子咱倆沒聯手過真是好事,否則跟你這種老王八似的磨嘰水平,老娘非要氣死不可!
韶星津還在那兒拿了張紙,給白瑤瑤寫自己的名字。
草,來了來了,鏡頭拉近,對準美手,誇誇字體如何雋秀,誇誇指尖如何白皙,三百字又出來了,他們這些等待的人的三分鐘又過去了。
言昳受不了了,直接走上去,抬起胳膊撞開韶星津寫字的手,把自己的浮票拍在了桌子上:「有完沒完。你們都在這兒說了半刻了吧,不是已經找到她也記錄在冊了嗎?」
白瑤瑤差點被她撞到摔倒,連忙扶住桌子才站穩。
韶星津手裡的筆,更是被撞得差點在紙面上劃拉出個猴子撈月。
他怔住,看向了言昳。
言昳知道自己要是太針對白瑤瑤,估計會被她的錦鯉buff反彈,只對著韶星津罵:「前輩以為這耽誤的只是半刻鐘嗎!您看看這後面排了少說一二十人,這就是一二十人的半刻鐘!加在一起便是幾個時辰。您名中還有個韶字,剛剛也說了韶華易逝。那難道不知道什麼叫『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這半刻鐘,或許已經夠我們這一二十人,多讀幾頁書,多背一首詩了!」
言昳臉上,端的是痛心疾首,慈威並重。
彷彿一個手戳在韶星津腦門上的班主任。
她當了幾十年的蹦跶女配,也不差今天。她也是為了拯救後頭所有在大太陽地裡排隊的可憐路人們。
只是此言一出,在後頭拎著箱子的山光遠懵了。
在前頭以人設勤懇多知、溫柔體貼著稱的韶星津也懵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老實人,竟被言昳這番話,說出幾分愧色,耳朵尖都因挨了訓斥而羞愧泛紅,他收回筆:「這位、這位後輩教訓的是,是我太唐突了,沒注意到後頭排了這麼多的人,實在是抱歉。我向諸位陪不是了。」他起身抱拳。
白瑤瑤也低頭拽住自己衣裙的腰帶,不敢說話。
言昳從袖中抽出軟包,將軟包內折疊整齊的浮票攤開,按在桌子上:「白昳。」
一邊說著,她揮手讓輕竹和山光遠先走:「你們別在這兒堵著了,門口哪裡能站的下這麼多人,你們幾個在裡頭等著我。」
韶星津對山家有些認識,言昳怕他認出了山光遠。
她說著,韶星津轉頭往山光遠那兒瞥了一眼,言昳心裡揪緊,也轉過頭去。
幸而,山光遠已經拎著箱子,和劉護院走出去幾步了。
言昳揮了揮手:「您怎麼不誇我名字好聽了?還走神了?」
韶星津連忙回過神來,還是耳朵泛紅,辯解道:「不是不是。」
他端住筆,低頭記錄,看向她的浮票,一愣:「白……你也姓白?你就是那位白家二小姐?」
言昳:看來是我年紀小小,就在金陵作出了名。
言昳點頭。
韶星津又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也點頭記錄下她的名字與編號,起身對他們三人往門內略略一指引:「進了門之後,請往右邊走,沿路還有其他指引的生徒。」
言昳點頭,拿著浮票走了。
白瑤瑤走在最後,轉頭看了韶星津一眼,對他笑了笑。
韶星津也露出幾分笑意,略一點頭。
三人走後,一個比韶星津大一兩歲的學子靠在桌邊,挑眉道:「不是說白家二小姐是個最不學無術的禍害精嗎?別看她這麼小一點,可有主意了,她以前溜出府過好幾次,跟我那屁大點的弟弟也一塊玩。你也知道我那弟弟多不是個東西。」
韶星津垂頭繼續記錄,筆尖在淺硯中略略一沾:「那麼小的丫頭,能鬧到什麼地步啊。」
那學子聳肩:「一個小混蛋不算什麼,一群小混蛋就不簡單了。不過看她剛剛說話那模樣,我都覺得我是不是認錯了,比老學究還正義嚴辭。」
韶星津是個老實人,攏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你也不要這麼說,她能進來,就是本事。說不定外頭只是傳言。」
那學子翻了個白眼:「我可不信。你以為這一次招的生徒都是正兒八經考進來的?咱們書院,可也墮落了呢。」
言昳幾人進了門,果然一路有木牌引導,來這兒的少有不帶奴僕行李,怎麼都需要先去安排的住處。
這次因為有女童生,所以女孩們有單獨的區域住。各家都少說帶兩三個奴僕,所以每個童生都有單獨一屋,每四人有個小院。言昳去一查,果然她和白瑤瑤被安排在了一個院子,估計上林書院安排宿舍的人,還覺得把姐妹倆湊在一起是好心呢。
小院不大,內有樹木和簡單的石桌,四邊是屋子。東北、西北兩側各有小門,通向小院兩側的長房,那裡是給奴僕住的。東南角是院口,西南角的門出去,是洗浴用的裡間。
言昳她們住的小院,已經有個年紀大一些的女生徒住著了,估計也有十四五歲。作為前輩,她自然住北屋朝南,言昳和白瑤瑤到的時候,西屋已經搬進去了一個女孩。
正好剩兩間,言昳不打算裝謙讓,直接就進了日曬更好的東屋,若是白瑤瑤覺得不樂意,就可以來跟她爭就是了。
白瑤瑤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垂著頭跟奴僕拖著東西進了南屋。
劉護院站在門口,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兩姊妹關係不善,估計他和阿遠要一人護一個。但他更聽說過二小姐在府裡作鬧的本事,若他有的選,肯定毫不猶豫選好脾氣的三小姐。
劉護院也懂點人情世故,正在糾結——這眼前的阿遠年紀雖小,但好像挺受白老爺重視的,萬一是誰家塞進來的親戚呢,也不能得罪……
但他剛要開口問,就看阿遠毫不猶豫的跟在了二小姐的身後,去了東屋。
哎呦,那可真是太好了!劉護院長舒一口氣,連忙轉頭跟上了白瑤瑤。
屋裡很簡素,跟家裡條件自然沒法比,但言昳住過比這爛幾百倍的地方,她懷疑自己搶了更好的房間,估計這幾天要遭報應,估計是什麼老鼠、漏水之類的,但她也不太在乎,她喜歡陽光。
這會兒正日光大好,上林書院也條件不錯,竟也是裝的菱格玻璃嵌銅絲的窗戶,既透光,又因菱格玻璃的凹凸與氣泡,瞧不見屋內的細節。
輕竹進了屋連忙開窗,把紗簾貼緊,而後將床榻上準備的褥子都給疊起來塞櫃子了,又從箱子裡拿了新褥子。
言昳坐在屋裡小桌旁,有點恍惚,撐著胳膊對輕竹道:「……我真來上學了?」
輕竹以為她是嫌條件艱苦,連忙道:「二小姐,咱們下次把家裡的水搖扇、床帳,還有茶盞熏香都帶來,這兒就跟家裡差不多了。不過待個八天便能回去住兩天,很快的!」
言昳笑:「我還不一定想回去住呢。」不過,她也不太想完全拋下李月緹就是了。
山光遠正在裡裡外外搬箱子,就瞧見她快活起來,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又半邊身子都埋進箱子裡,蹬著腿要找書,說要再趕緊復習一下,下午就考試了。
山光遠更擔心她的考試。
畢竟他也清楚,以她平日裡的不學無術,今日能進上林書院,十有八九、不,十有十一是白旭憲找關係了。
她別到時候考了個倒數,甚至成績太離譜,讓人給請出去吧。
輕竹跟幾個丫鬟收拾東西,她就找出書來,坐在屋子正中心開始看。
一看,桌子上堆了好些書,還要考地質、珠算和史家,但她就只揪著一本辭賦文章猛看。
山光遠想看看她現在都在學些什麼,便把箱子拎到屋子深處,回頭的時候瞄了一眼。
言昳就跟後腦勺長眼睛似的,猛地轉過頭來,一把合上了書,雙眸盯著他。
他略有心虛,挪開眼睛,跟沒事人似的往外走。
言昳忽然道:「阿遠,你來考我吧。」
山光遠站住腳。他不記得言昳問過他名字,一直以來,她也頂多是用「喂」稱呼他,或者根本就不稱呼。
輕竹以為她叫錯了:「阿遠?」
言昳指向山光遠:「就你。」
輕竹:「哦。二小姐,他是個啞巴呀!」
言昳笑:「我記得他也不是一個字都不能說。」
山光遠被她點了名,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言昳竟然道:「你坐,你認識一些字吧,你隨便提,看我會不會背。」
輕竹知道言昳做事不容置喙,便對山光遠笑了笑,請他坐。
山光遠坐了半邊凳子,從言昳手中接過書,翻了幾頁,嗓音沙啞含混:「九懷,株、株昭篇。」
言昳得意的看了他一眼,托腮轉著眼睛,背道:「悲哉於嗟兮,心內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葉柯……」
雖然有些磕絆,但她還是停頓了幾次之後背下來了。比上輩子徘徊讀成非回的水平,強多了。
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惡補嗎?
言昳:「你也可以背背試試,或是練習說話。這本裡面難字不多。」
山光遠已然感覺到了,言昳說是要他考她,不若說是她也把詩詞的讀音都告訴了他一遍。果然她又道:「我要是考試的時候,你可以看看書。不會的,可以問我。」
山光遠本想搖頭拒絕,但言昳兩隻小手的紅指甲蜷在臉邊,目光灼灼的望著他,目中似乎有幾分期待。
他還是點了點頭。
他哪能想到言昳是期待他從山答應進化成山貴妃甚至皇后,讓他後半輩子老鳥依人的靠著昏君白瑤瑤。
言昳又拍了拍他肩膀,激勵他在爭奪男主的升級路上再接再厲:「腦子聰明有時候比臉還有魅力的,你要是飽讀詩書了,還怕沒女孩喜歡嗎!」
山光遠:……?
言昳不是最看臉嗎,怎麼會轉了性,忽然說出這樣一番感慨?
還是說她其實不是瞧上梁栩臉蛋好看,而是覺得他聰明?且不說山光遠並不覺得梁栩有多聰明,但她其實……擇偶標準也不是那麼單一啊……
山光遠總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要點。
是不是能把這孩子給拗一拗。
他倒是不擔心她別的。
他只擔心她看男人的眼光太不行。
說不定從小好好培養眼界,多讀讀書,就能讓她別在梁栩這種殘年老歪脖子樹上吊死。
山光遠微微蹙眉,越想越操心,她還小,既然這輩子命數都已經與前世大不相同,改改口味眼光也不是不可能。
言昳哪想的到山光遠內心也給她制定了一系列養成計劃,她還在那兒背詩呢。
山光遠想來想去,還是眼前的考試比較要緊,他看言昳連著幾首都能背出,就把書合上,抬手拿起了其他的書。
言昳看了一眼,撇嘴道:「我不用看算術。」
山光遠看向她。
言昳長大後,那玉蔥食指撥動著算盤,旁人還沒看清她便算出帳來的本事,是挺了不得的。可現在才多大。
他把算盤遞給言昳,指了書頁上一道四類算法合併的多位數算式,言昳無奈,拿過算盤,跟撫琴似的撥弄幾下,便百無聊賴道:「一萬四千陸佰伍拾貳。」
山光遠挑眉,見錢眼開的丫頭真是在這方面天賦異稟啊。
他又翻了兩頁,將一道開平方的題目擺在言昳面前。
言昳更囂張了,連算子也不拿,更不比劃什麼商識法借①,便隨手在紙上劃拉兩下,算出了六位數的開平方。
山光遠倒是真有些驚了。她小時候便有這樣的本事?
山光遠又考了考她其他幾本書,言昳地質還行,史家比較差。他也知道藏拙,故意讀錯了幾個字,言昳果然給他指正了,只是她並沒有幾分不耐煩,反倒指著「荀彧」二字,一遍遍給他念。
他真猜不透她。
有時候好像有對他極其戒備,預設他不安好心;但有時候她又忽然心軟似的,想要幫他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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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商識法借:古代開平方的算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12:31 PM
第二十一章 二哥
跟錦鯉女主爭屋子,總是要倒黴的。
言昳大概能想到,但沒想到金手指就是金手指,她進屋坐下才一個多時辰,輕竹還在收拾屋子,就從床底下鬧出了一窩老鼠。
輕竹嚇得尖叫一聲,竄的直接滾上床去,言昳轉過頭,就瞧見滿地亂竄的小老鼠。
她淡定的喝了口茶,在地上跺了幾腳,看那些老鼠被跺腳聲嚇得往屋子邊緣家具下頭跑。
山光遠以為她肯定也要抱臉尖叫跳到桌子上,畢竟她小時候可是真‧錦衣玉食‧大小姐。
卻只看言昳抬起了腳,把穿著紅色繡鞋的小腳往旁邊凳子上一搭,她繼續看書,嘖了一聲,頭也沒抬的對山光遠道:「看我幹嗎,你是護院,不替我把老鼠趕出去,還想讓我親自下地嗎?」
山光遠懂了,立馬起身幹活。
其他幾個丫鬟都是貧苦出身的,除了輕竹也都不怎麼怕老鼠,全都拿著笤帚拖把殺氣騰騰進了屋裡來,一群滅鼠娘子軍的模樣。
她們晃著家具驅趕老鼠,一邊用笤帚撲打,一邊還喊:「遠護院,快抓住!厲害厲害!」
山光遠也不敢顯露太多武藝,不過眼疾手快抓個老鼠還是可以的,丫鬟們從長屋雜物間拿了個麻袋子,山光遠就遠遠往麻袋子裡扔。
丫鬟們也覺得這護院水平不錯,他抓著一個,就笑著叫幾聲,給他鼓掌。
山光遠上輩子開火槍射殺敵軍將領的時候,都沒人這麼捧場過。
言昳眼睛沒離開書頁,腿兒就跟個雍容華貴的太后似的斜搭著,眼也不抬的敷衍著給山光遠鼓了幾個掌。
這邊老鼠快抓完了,白瑤瑤似乎聽到了這邊兒的動靜,也跑了過來:「二姐姐,你這兒沒事吧。」
言昳見了老鼠沒抬眼,見了白瑤瑤卻抬了眼皮子。
嘖。
言昳以前也怕老鼠、蛇、蟲子這類東西的。
特別是小時候,真是給她屋裡放一隻蜘蛛,她自己就能變成中原第一女高音兼蜘蛛俠跳上房樑為大家獻唱一曲。
原著中還特意有個情節,就是全家出行,在外留宿時,言昳和白遙遙碰到了老鼠,言昳嚇得哭嚎不已,當眾鑽到了桌子底下。白瑤瑤卻一腳踩住老鼠,還沖著言昳傻笑,道:「姐姐別害怕,我制住它了!」
之後言昳嚇得睡不著回了屋,白瑤瑤拿了個小老鼠的毛絨玩偶過來,沒跟言昳打招呼塞到了言昳床頭,說是「小老鼠很可愛的,姐姐不要害怕它」。其實那毛絨玩具要是白日看來也挺可愛的,只是全家出行留宿的驛站燈光很少,半摸黑爬到床上的言昳一碰到玩偶,直接嚇暈了過去。
考慮到當時言昳是作精的惡毒女配,一路挑挑揀揀不高興,白瑤瑤又確實「單純無意」的做了這件事,大部分讀者評論都是:「笑死」「我也怕老鼠,遙遙膽子真大」「哈哈哈哈哈哈嚇死白昳最好!」
畢竟大家都是習慣性站女主的嘛。
言昳對這件事兒很憋氣,她性格要強得就恨不得讓人抓幾隻老鼠來,盯著格物致知到自己再也不害怕,再也不露怯。
可言昳還沒打算攻克自己這一弱點,就被白旭憲一次次關進小黑屋,不用抓,也有老鼠為伴,蜘蛛懸樑。她從一開始一邊哭一邊喊啞了嗓子,到後來就可以蜷在牆角觀察老鼠們的動作了。
再到後來,偷偷打開門帶她出去的山光遠提出要把老鼠趕走,言昳都搖頭拒絕了。
要不然多無聊啊。
這會兒白遙遙看見言昳她們抓老鼠,轉頭看向言昳:「啊,好多老鼠啊。姐姐不害怕嗎?」
哎呦,她這麼主動跑過來,難不成是想復刻原著劇情?
言昳翻了一頁書,眉梢輕抬:「怕,怕的要死了。你不怕?」
白瑤瑤搖頭:「我不怕的。以前我跟娘住在別院的時候,我們那兒總鬧老鼠。但我覺得,小老鼠還挺可愛的,姐姐不要害怕它。」
言昳笑了,指了一下那一麻袋的老鼠:「是嗎?那你拿回去養吧。」
山光遠:?
白瑤瑤一愣。
屋裡丫鬟們也一愣。
言昳笑起來:「你要是不養,我就把小老鼠們都毒死了哦。」
善良有愛心的白瑤瑤竟然真的如人設一般,面露惻隱猶豫之色:「這……」
言昳:「遞給她吧。」
丫鬟把麻袋口一扎,遞給白瑤瑤。
白瑤瑤似乎還有點發懵,習慣性的接到手裡。
言昳笑著拱手道:「瑤瑤妹妹真善良真好心,怪不得說你有鳳象能一飛沖天呢。哪怕不是鳳凰,也要是菩薩下凡啦。哦,小老鼠好養活,吃點剩飯就行了。」
白瑤瑤被哄得直點頭,就這麼拎著一袋子老鼠,往回走去。
她才剛進了南屋,就聽見屋裡幾個丫鬟尖叫起來:「三小姐!你把什麼帶回來了!啊啊啊啊!使不得啊三小姐,不用打開口袋給我看!啊啊啊跑出來了!三小姐!這不是能養的玩意兒啊!」
那頭劉護院又來借笤帚,幾個丫鬟雞飛狗跳的也跟著打老鼠,白瑤瑤從言昳手裡搶救下來的幾個「可愛小老鼠」,就被丫鬟和護院全打死了。
她還真坐在南屋屋簷下的小凳子上,生悶氣不理那丫鬟。
言昳看她如此表裡如一的傻白甜聖母,一時竟覺得鬥她沒勁兒,但逗她還挺有意思。
她道:「輕竹,書院住宿處的大院門口,不有幾個長屋嗎,應該都是住宿處的管事之類的住的地方,跟他們說他們除害不到位,再來除一次。不但如此,床底都要擺好毒餌。」
輕竹點頭,踮著腳尖下了床,臉色還慘白:「估計這會兒進來的生徒,他們忙不過來,我盡量讓他們趕緊來。」
言昳:「他們今日就能來的話,順便給你們住的屋子也都除一除老鼠,否則你也睡不安生。」
輕竹想到了自己屋裡沒抓老鼠,又潮濕低窪,夜裡估計老鼠更多,倒吸了一口冷氣,攥緊拳頭:「我死拽也把那管事的都給拽過來!」
山光遠洗了手回來,她便要去參加考試了,正午也只是在屋裡隨便墊了兩口。
其實山光遠覺得她考試應該沒問題的,但她似乎還有點緊張激動。
甚至連進門之前,還在瘋狂翻書,喃喃背詞,又自暴自棄似的道:「我本來也沒有多好,真考了倒數就倒數。」
山光遠難得看她如此緊張的模樣,也有幾分想笑。
她去考試要考一下午,山光遠送她進去之後,就到處轉一轉,他挺喜歡上林書院的。這裡有許多回憶,只是大多數回憶都不在書院裡,而在附近的圍牆下,雜院裡,樹林中。
她其實逃家過幾次,但現實就是:一個小女孩,如果不想做流民難民,幾乎是寸步難行的。言昳幾次逃家後,最後還都回到了白府,但山光遠看得出來,白旭憲有時候恨不得她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外面。
言昳後來被送給言家,她也巴不得離開白旭憲,欣然前往言家。
他想著,繞過了一處庭院,聽見白牆那頭有幾個少年的說說笑笑,估計是要轉角碰見,他提前頓住腳,垂下頭,打算只當個路過的僕從。
幾個少年搬著重重的書箱,就要擦肩而過,忽然其中一人開口:「你是那個白家二小姐的僕從吧!哎,韶哥兒,讓他來幫我們搬就是了。」
韶星津輕聲道:「別了吧,這是白家的人,你別隨意使喚。」
山光遠沒想到又是韶星津。
他上輩子沒在這個年紀跟韶星津打過交道,他長大後,韶家在山家平反案中出了不少力,他才跟韶星津來往過一陣子。但山光遠話少性子淡,韶星津主動來跟他交好的成分多一些。
然而沒過多久,在山光遠想要徹底查明清算山家滅門一案的勾連時,才挖出舊事……為山家平反的是他們,毀了山家的也是他們。
上輩子,山光遠在查明後,親手殺了韶星津的親爹。
韶星津的爹死態淒慘,山光遠做事俐落,沒留下任何證據。但韶星津其實心裡一清二楚,就是他幹的。
但他當時不表,竟還能和山光遠喝酒聊天,說說笑笑,內心卻只等待報殺父之仇的那天。
之後的事且不說,山光遠是不大願意在這時候碰見他的。
山光遠垂著腦袋,就聽學子道:「沒事兒,他主子考試呢,用不著他。你看他閒的在這兒亂溜達呢。哎,叫你呢,你來搬一下東西吧。」
山光遠看躲不過去,就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學子手裡幾個摞起的箱子。另一個圓臉學子也笑起來:「把我這個箱子也讓他搬。你看他胳膊,就知道他看著瘦,肯定有力氣呢!」
韶星津看他們過分了,道:「你欺負奴僕,也不能不看主子。不都說那白家二小姐可不好惹了,萬一她找你們算賬呢?她或許年紀小,但說不定鬧起來也嚇人呢。」
圓臉學子也不知道是怕言昳還是怕韶星津,悻悻住嘴。
韶星津儼然是眾學子之首,他和氣道:「這位小哥,辛苦你幫我們一趟了。」
山光遠搖頭。
他搬著東西,韶星津和幾位學子邊走邊聊著。
「說是你爹來江南了?這種時候還挺……」一學子看向韶星津:「就在金陵城內,離著也不遠,你真不去見見你爹嗎?自打那群黃巾開始作亂,你都有一兩年沒回京了吧。」
圓臉學子也附和:「是啊,他老人家來一趟金陵可真不容易呢。」
韶星津搖頭:「不必了,他早來了,這都快走了,你們倒是也消息靈敏。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也忙呢。」
圓臉學子:「可不是嗎。自從袁某人倒台之後,誰不知道韶閣老一人擔下大明重任,如今皇上病重,若不是為了分憂,也不至於說親自來——」
後面一個學子踹了他一腳,那圓臉學子自覺失語,連忙住了嘴。
韶星津只柔和的笑了笑,岔開了話題:「說來,分班也告知了吧。我在癸字班,你們呢。」
另幾個學子只有一人成績不錯,跟韶星津同在癸字班,另外二人都在靠後的班裡。圓臉學子找補自己剛剛的失語,道:「哦,衡王殿下也進了癸字班,他不是以前最不學無術的嗎,這回倒是發憤圖強了。」
「發憤圖強?我看是他不藏拙了吧。」
圓臉學子:「你是說山東總兵和蒙循進京,是為了防——」他比劃了一個五,卻又道:「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是公主的意思?可這時候,他不回京,在金陵等什麼呢?」
韶星津轉頭看了他們一眼,輕聲道:「火候總是很重要的。更何況現在不像以前了,紫禁城是一點火苗,那各省各地全都是圍著它吹的陰風。」
一人感慨:「是,誰知道誰明天會倒戈呢。」
能來上林書院的學子,可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文人,反而因各自家世、出身地的復雜,這就像是朝堂甚至大明的沙盤縮影。有幾代朝臣的孫子孫女,有頂級富商的侄子侄女,有的親爹在朝堂戰場上掐的你死我活,有的家族在官場與商場之間暗度陳倉。
特別是韶星津和他的這幾個友人,從小便是高位權臣核心圈子,長大了也是這些人在朝堂上相互幫腔。他們也算得上上林書院裡,消息最靈敏的孩子們了。
圓臉學子半晌道:「穿紅穿紫的、披甲執刀的,那還是明面上的。就怕的是那些肚肥腸滿的拿算盤戴金鏈子的,那才是亂吹風!」
到了地方,韶星津和幾人在書庫門口放下箱子,伴著韶星津的幾個學子就打算離開了,似乎韶星津需要在書庫繼續整理。
山光遠作了個深揖也打算離開,韶星津卻忽然道:「請止步。」
他回頭。
韶星津從袖中荷包裡,拿出幾枚銅板:「謝謝你幫忙。」
這要是不收,就顯得假了。他垂眼上前,呵著腰要接過,韶星津將銅板放在他手心裡,低頭對他笑道:「我見過你嗎?你眉眼讓我覺得很熟悉。」
若是前世,他怕是緊張得後脖子都要冷汗涔涔了,此刻山光遠卻微微偏頭不做表情。
韶星津也看他,模樣生的不像奴僕的奴僕,也不是沒有。但眼前這少年,眉宇中確實有種錦緞裹刀光,柔雪覆屍骨似的氣質。
彷彿某種童年的熟悉,到了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山光遠看他半天也沒說,便緊緊握住銅板,往後站了一步,又作揖走了。
韶星津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想:他是不是一直連句話也沒說。他是個啞巴?
繞過圍牆,山光遠有了今夜入城的想法,他抬手扔起一枚銅板,手背接住,瞥了一眼。
反面。
看來也是天意啊。
言昳考完了試,出來的時候都神采飛揚。山光遠跟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似的等她了,她一下子從台階上蹦下來,跳到山光遠面前,跟他顯擺:「我覺得我能拿前幾!那些題我都會。」
山光遠對她點點頭。
而緊跟著言昳走出來的白瑤瑤,卻蹙著眉頭,有些憂慮的模樣。
言昳一邊跟他一起往回走,樂得腿亂顛,抱著一沓書冊:「真的我都會!我可有好好努力了!當然,算你也有功,你提問我的幾道題,還真的考到了。哎,今日晚上上林書院在西大堂設宴,我給你帶回來一份肉菜。你看你瘦的,別回頭不長個了。」
她本就模樣嬌麗討喜,此刻笑容明豔,激動的亂轉,引來不少同年入學的童生的側目。
山光遠不大喜歡他們注視她的目光,有意引她往另一條人少的路上走。
言昳也沒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只對山光遠道:「上林書院分班不按年歲,只按成績,像是往上的癸字班、酉字班,班裡小的才十三四歲,大的都三四十歲了。萬一我進了個都沒有同齡人的班裡,你說會不會有人說我也是才女呀!哎呀小才女小才女~」
她得意的不得了。好像太久的心願,終於得到了滿足;太想證明的事,能夠靠努力自證了。
上林書院設宴,畢竟是新的學年開始,各班各年的生徒都會共聚一堂,書院的院主與眾先生也會參加。
言昳連換衣裳的時候,都樂呵呵的對著鏡子,一邊哼歌一邊扭腰,一會兒撫著自己的胸口,小聲感慨:「現在個子太矮了,我什麼時候能長高長大呀!」
輕竹安慰她:「二小姐虛歲十歲了,再過三五年便要成大姑娘了,到時候必然豔絕金陵,沒人能比得上。」
她很有自信:「這我是知道。我就是怕我長不高。」
山光遠並未進屋,他立在門邊,從半開的窗戶能瞥見她梳頭髮的模樣。
真好。真好。
他看她一邊戴耳環一邊與輕竹笑的前仰後合,心也跟打著鞦韆似的晃起來。
天色轉暗之後,言昳換了身芍藥般由淡轉濃的紅色衣裙去參宴,拿綴著瑪瑙珠子的紅繩綁了兩個小髻,脖子上戴了個嵌玉金鎖項圈。後腦碎髮絨絨,襯得她脖頸纖細。
她提著燈籠,打著小扇到院子裡,扇子對山光遠一指:「你就別跟著了,宴請的主堂也不讓進,在門口瞎等多沒勁。輕竹,你送我過去之後,就先回來歇著吧。我到時候讓寶膺送我回來。」
她也是怕山光遠碰到了韶星津。
據她所知,韶星津小時候是出入過山家,可能會見過山光遠。這二人上輩子關係極其擰巴,滅門、殺父、背叛,層層仇恨疊加,如果這倆人提前認出彼此,說不定就會變成童年就引爆的炸彈。
雖說言昳……從某種角度上是想看書裡男角色鬥死彼此的,但她……
但她目前也不想讓山光遠輸掉。
山光遠點點頭,垂手往長房那邊去了。
言昳還特意讓丫鬟叫了寶膺,說是在去主堂路上等寶膺一起去會堂。
她其實怪喜歡跟寶膺一起玩的,主要是他一直離政治頗遠,又不是關鍵劇情人物,言昳結交著也舒心。
熹慶駙馬人渣,寶膺也不知道長大會不會像爹,但若是當個男閨蜜,他可真是稱職。言昳提著燈籠,與輕竹走到小園子旁的細道上,就瞧見寶膺手裡拎了個細綢帕子做的小包袱,路邊燈燭照的他面若銀盆,珠光寶氣,頭頂一顆紅絨球,跟個年畫娃娃似的對她笑著揮手。
言昳提裙走過去,寶膺將小包袱放在她手上:「給你帶的銀絲紅豆糕!我爹娘怕我總是餓,特意給我帶的呢。你先吃點,到了主堂,就不用在人前吃太多東西了。」
瞧瞧,多懂女人。言昳當然不想在人多大吃特吃,怕唇脂掉了,怕牙上不好看。
言昳笑:「反正也不著急,先讓我墊一墊。」
寶膺:「主堂旁邊有好幾個小園子呢,反正也不著急,咱們坐一會兒,你先吃兩口便是。到時候我去給你討點茶去。」
言昳掩唇笑起來:「好。」
寶膺雖然是新入的童生,但是似乎結識的人還挺多的,他一路上跟不少年紀或大或小的生徒們拱手打招呼,一個個名字都叫的上來。
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言昳前世打過照面的、結識過的名臣或勢力。未來大明那混亂的戲台上,不少輪番唱戲的戲子,都曾在少年聚集在上林書院啊。
她看著寶膺拱著手,雖小小年紀,就跟舊友似的逗趣又熟稔的與那些大他幾歲的少年聊天。言昳坐在園子裡一石凳上吃糕點的時候,眼睛也在觀察著這些人。
現在結交的人脈,既沒用也有用。
沒用是說,未來局勢變化迅速,大家都是憑利益做事,一點童年的交情,就跟台風天裡放屁一樣,聲和味都當沒有。
有用則是說,局勢再變化,總要有幾個派系的區別,如果拉攏同一利益派系的人,童年時候的交情或許就能使得對方更信任自己,更容易牽線搭橋。
言昳就要甄選適合結交的人。
梁栩與韶星津是最先排除的。不僅僅因為這倆人是男主男二,而是因為這倆人代表了未來最大的兩個派系。
韶星津是太子派的,堅持統一天下,文官治國的正統體系,致力於恢復洪武年間種種祖制,讓大明重新成為井井有條的古老帝國。
如今的皇帝死後,太子繼位,梁栩韜光養晦,韶家一度風頭無兩,位極人臣。
而後梁栩花了十幾年奪取江山。
韶星津不但在愛情上,在事業上也慘敗了。
梁栩代表他自己,他是改革派,想在改革中捏緊渙散的大明,讓大明也進一步改革成為工業強國。但他背後借力太多,看似底氣硬,但富商、軍閥,沒一個他完全招惹得起的。改革該有的強權與鐵腕,他只學了個皮相,撕開一看,全都是「不敢得罪」。
言昳本來也是打算假死後,籠絡協助一些熟悉的財閥,拆了梁栩這岌岌可危的台。
言昳不知道她死後,他做了多少年皇帝。但她猜,估計沒幾年。
反正《慫萌錦鯉小皇后》都番外完結了,白瑤瑤當成了皇后,他這個皇帝會不會慘死,也沒人關心了。
這兩派都風光過。言昳也不會上來就硬剛,前期肯定要跟這兩派都融洽融洽,當個政界海王。
她要拉攏的就是兩派中不算堅決,或者不想站隊的人。
有誰呢?
哪怕是寶膺,因為血緣關係,最後肯定還是衡王派的。
她正想著,就瞧見寶膺已經不知道從哪兒,討來了熱茶,他端著個帶把手的瓷杯,就跟端著寶瓶的觀音座下童子似的,盯著瓷杯,邁著端莊的小碎步往這邊來了。
「啊!言涿華,你他媽是瘋狗嗎?不就是撞了你一下,你要把我鼻子咬下來嗎?!」
身後,隔著院子裡的小竹林,傳來不遠處暴躁的怒吼:「老子咬的就是你!就你這種天天在人後逼逼,使小絆子的,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就該張大嘴嘗嘗老子的鐵拳是不是酸辣味的!」
寶膺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手一抖,端莊碎步亂了節奏,差點把熱茶灑在手背上。
言昳低頭扶住額頭。
……靠。她怎麼就忘了,她來了上林書院必然會撞見的,就是她前世要叫二哥的那個二傻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03:30 PM
第二十二章 抓爆
那頭混亂起來,怒罵聲哀叫聲混在一起,不少在園子中路過的人,朝聲音來源看去。
卻也只瞧見了竹林後幾個纏鬥的身影,和言涿華的大嗓門。
但挨打的那個布衣學子一看形勢不對,似乎拔腿就往主堂跑,緊接著就聽到了言涿華的喊叫:「龜孫子別跑!老子不把你打出個眼裡開花,嘴裡嘩啦,老子就不是言二爺!」
寶膺還是八卦,連忙探頭要看:「怎麼了怎麼了?誰要打起來了?」
言昳可不想追上去圍觀,她從他手中接過茶杯,道:「說是什麼言二爺。」
寶膺哪有不認識的人,恍然大悟道:「哦,言涿華啊。我之前聽說去年他在主堂的房頂上,跟一群人比迎風撒尿,嚇得院主差點昏厥,勒令要他退學。後來還是他親爹過來又是賠禮道歉,又是寫致歉書找關係送來,才讓他回來讀書的。他回來,估計上林書院又要鬧騰起來。」
……言昳真是一點也不吃驚呢。
寶膺把她吃完銀絲紅豆糕剩下的綢布疊起來,道:「二小姐可別跟他走太近,他可瘋了,就是上林書院最墊底兒的那種。而且他那群狐朋狗友的哥們,拉幫結派的,可容易招惹上了。」
言昳點頭。
他們倆坐的地方,正好能從園子竹林小徑的路口,瞧見辦宴席的正堂門口,說著就一抬頭,看見言涿華和他的幾個哥們,又罵又笑的追上了那位布衣學子,就把人按在了主堂門口的台階上。
門口還有不少進出參加會宴的學子,被言涿華和他小團伙的動作嚇了一跳,正堂門口的幾個護衛,看見是言涿華鬧事,連忙拔出腰間木棒,要去攔他。
言昳的角度只能看見言涿華的後背,他雖束髻,但腦袋上的毛仍然炸得跟個松球似的,他竟然抓住那布衣學子圓領長袍胸口的布料,猛然往兩邊一撕!
布衣學子身前兩點紅便見了天上的月亮。
布衣學子一愣,驚叫一聲,羞憤欲死,就要攬好身前衣服。但言涿華這麼一撕,能遮掩刑天雙目的布料已經耷拉到肚臍了,他攏是攏不上了。
幾個護衛就要來制止言涿華,卻看他好哥們似的摟住那布衣學子,將他扶起來,給他拍了拍衣擺。而後跟小團伙一同架著這布衣學子,一步步登上台階,往主堂裡去。
護衛目瞪口呆,就看著那「雙點望月」的布衣學子,怒喊與掙扎中,赤紅了脖子,被言涿華的團伙,架進了主堂。
滿臉吃驚的不止是出入正門圍觀到這一幕的人,也有站在台階上等人的梁栩。
梁栩有一年假戲真做,成績真的稀爛的時候,掉到過很後面的班,跟言涿華做過同窗。若說他是端莊高級的混蛋,那言涿華就是天天恨不得在泥裡打滾的那種。
倆人當時關係可不咋地,言涿華覺得他裝,他覺得言涿華髒。他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言涿華只會打架,也沒膽子大到敢揍梁栩這個王爺,氣得狂拍桌子亂踹書架。
那時候言涿華混蛋的花招還沒這麼多呢。
梁栩看著言涿華的小團伙走進去,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就瞧見了白瑤瑤穿著一身梔子花似的淺黃裙子,提著繪有夜鶯的小燈籠,一邊捂嘴笑著,一邊伴著韶星津走到正門來。
白瑤瑤全然沒注意到梁栩,只聽見韶星津低頭說了句什麼,笑眯了眼睛,滿臉仰慕信賴的拽住了韶星津的衣袖。
……梁栩現在挺不爽的。
言昳顯然圍觀到了這場修羅場。
哦對,原著裡還是有這一段的。
什麼梁栩知道白瑤瑤來讀書了,心中暗喜卻不表露,在主堂門口等她一起參宴,但卻看到白瑤瑤跟他平日裡相當瞧不上的韶星津走來。
咱們衡王哪兒受過這委屈,就開始譏諷冷臉,對白瑤瑤甩袖而去。
嘖嘖嘖。
雖然言昳覺得兩個十三歲上下的少年,對著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吃醋也挺牛逼的,但畢竟白瑤瑤是那種男人看一眼離不開,女人看一眼就想弄死的古早人設,言昳只能硬著頭皮習慣。
但言昳沒想到寶膺比她還八卦,激動的指著那邊:「你看看,小五爺是不是要跟韶星津對上了,這倆人天天假笑問好,其實挺不對付的——哎,還有白瑤瑤!」
他眼神更興奮了:「走走走,咱倆就當遛彎,去他們旁邊路過一下!」
言昳還沒來得及開口,寶膺一把拽住言昳的胳膊,就往修羅場那邊走去了。
說實在的,言昳也挺興奮的。
畢竟之前街上要是有兩條狗對吠,她都能趴在陽台上看半天。
她和寶膺秉著面無表情雙眼冒光的臉,邁著齊整的步伐走過去。
寶膺竊竊私語:「哦哦哦你看小五爺生氣了。他越不爽越是會這樣笑。」
言昳學他歪著嘴,眼睛一眯,揚起下巴露出龍王贅婿的笑容,道:「是這麼笑嗎?」
寶膺笑的不行:「對對對!哎,聽聽,他說什麼呢?」
梁栩果然站在那兒,對白瑤瑤似嘲諷著什麼,白瑤瑤臉色有些惶恐,抓緊衣袖,後退半步。韶星津皺起眉頭,抬手護住白瑤瑤,對梁栩反駁怒斥。
媽呀,你們才多大,就搞這種兩男撕逼只為一女的戲碼。等再過五年,就可以開始強取豪奪,強上強吻帶球跑啥的了。
寶膺吃瓜吃的嘖嘖:「韶星津脾氣一向很好的,他竟然為白瑤瑤出頭,你這個妹妹不簡單。」
言昳比劃了一個「八」,說道:「我打賭,以後最起碼有八個男人為她打破頭。」她是真的數過文中痴戀她的各路男配角的人數。這還沒算那種見她一眼,就心頭大震,心生憐惜的路人們。
寶膺撇嘴。他覺得白瑤瑤模樣確實挺可愛可憐,但她性格太膽怯軟糯,什麼話都不敢亂說,也怪沒勁的。
他拽了拽言昳的胳膊,靠近了幾分,言昳也好奇,就聽見梁栩一字一頓說:「白瑤瑤,以後別讓我在書院見到你。」
哎呀,雖然知道是劇情需要,白瑤瑤之後要用天真與堅持,哄一哄這位非常難伺候的矯情逼王爺,但這種慕容雲海式的宣言,真的是聽得言昳直咋舌。
卻沒料到在台階上狠狠說完這句話的梁栩,轉頭時竟瞥見了圍觀人群中的言昳。
梁栩竟然抬手指向了言昳,對她露出了令人汗毛直立的輕柔笑容:「昳兒妹妹,你過來。」
白瑤瑤猛然轉過頭看向她。
言昳:???
你是什麼逼玩意兒,你再指我你試試?!
十幾歲就會搞這種用另一個女人氣女人的手段,你男德課真該復讀八年。
梁栩咬著牙:「白昳,我叫你過來了。」
言昳攬住寶膺的胳膊,輕輕瞥了梁栩一眼,就拽著寶膺往主堂走。梁栩看她不過去,竟然一時有些下不來台,自己走過來,一把抓住言昳的胳膊:「寶膺,我帶白二小姐進去,順便給她介紹一下。走吧,昳兒。」
從昳兒妹妹到白昳再到白二小姐,梁栩稱呼一步步退讓,很會給自己找台階下啊。
寶膺有點慫的舔舔嘴唇,畢竟梁栩也是他五叔,裡頭宴會即將開始,圍觀鬧劇的學子們都散開進場,寶膺還是鼓起了點勇氣,道:「五叔,我倆都是新進童生呀,要坐在一起的。」
梁栩是鐵了心要用言昳氣白瑤瑤,就是不撒手:「借她用一會兒。」
言昳勾起嘴唇,看著他:「五叔,你捏疼我了。」
梁栩瞪大眼睛:「……你叫我什麼?」
言昳:「我跟寶膺同歲,又是他朋友,自然隨著他叫了。五叔,咱們差著輩兒呢,你別扯我啊。」
梁栩捏的更緊了,言昳蹙起眉頭來,寶膺急了:「五叔!你、你不能總是這樣,為什麼只要是我的——」
梁栩半低下頭,在言昳耳邊輕聲道:「我送你一樣好東西,是老虎面具,你很喜歡的對吧。」
言昳抬頭,看向梁栩。
她轉臉伸手拍了拍寶膺:「寶膺,幫我佔個座兒,再幫我涮涮筷子勺兒,等我過去了咱們一起開吃。我先跟你這熱情的五叔走一走。」
寶膺看了她一眼,緩緩鬆手,垂頭道:「……嗯。你別太晚。」
人群陸陸續續進了會堂,梁栩卻不緊不慢的拽著言昳,往側邊的花園走,會堂內的人聲都遠隔了幾分,他才回頭笑道:「果然跟你有關?」
言昳歡喜道:「五叔不是要送我老虎面具嗎?」
梁栩低頭俯視言昳:「別裝傻,當時的老虎面具與血衣都在桃花坡溪流的下游,而你又洗了頭髮,看你當日走回來的方向,也是從桃花坡那邊下來的。你必然去了那溪流。」
言昳歪頭:「我確實去洗了頭髮,可我去的時候沒見到人,否則我早嚇的跑回來啦。你是在找當時救了我和瑤瑤的那個戴著老虎面具的人嗎?」
梁栩皺眉:「只是在意。但他不是來刺殺我的,我懷疑是監視我的。」
監視你?山光遠那麼好的兩隻眼睛,看什麼不好非看你?
言昳搖頭:「我不知道。」
梁栩盯著她:「也可能是你爹手下有一批身手不凡的門客,在偷偷跟著我。他對我看來也沒有那麼信賴啊。」
言昳心頭轉了一下,故意胡說八道:「爹爹應該挺信賴你的,他好像跟很多來往的舊友,都說你好呢。」
梁栩果然多疑,皺眉:「很多?舊友?說我什麼?」
言昳撒謊不眨眼:「我也不知道,應該是說你好吧,前段日子家裡來了些客人,我聽他們講過小五爺怎麼怎麼,說的時候臉上表情還笑的挺高興的。」
梁栩心頭一驚。他當下狀況很不好,蒙循和山東總兵進京,都是皇帝為了防範生變的手段,他心知肚明,防的就是一直與朝堂聯繫緊密的熹慶公主。
他心裡更明白早些年,他不是因為想念阿姐才離開的京城,而是被委婉的踢出來的!
這種狀況下,白旭憲要怎麼跟「舊友」們有說有笑的提起他?
而且他剛剛得到消息,說是韶驊偷偷來了金陵。韶驊是當今閣老,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跟閒散王爺似的到處亂跑,皇帝病重,閣老出差,梁栩用腳後跟想,也不會覺得他是跑來看小兒子韶星津的。
韶驊是典型文人出身,跟白旭憲有過多年照面,說是二人派系不同,但文人們站隊變幻還不是一天一個樣。
梁栩確實是想拉攏白旭憲這類舊派文人,但他真的能拉攏嗎?
梁栩本就覺得四面楚歌,此下心頭更覺得誰也不可信,包括白旭憲。
他看向言昳,言昳本來還笑著想繼續說這些話巴結他,但他目光一掃,她似乎後知後覺說錯了話,有些惶恐不安的捂住嘴:「我、其實不是,啊家裡沒、沒來什麼人!」
言昳雙目瞪大,瞳孔就跟華服上的袖扣似的閃爍著發顫的微光。
呵,她這會而才意識到自己透露了不該透露的消息啊。看來她只是早熟,也沒有那麼超過年紀的聰明啊。
梁栩不做痕跡的笑道:「你爹爹要是誇我,那是好事,若有這樣的事兒,以後也說來讓我聽聽,我倒是一直仰慕他的才學,若能從他嘴裡得到關於我的隻言片語,也算是讓我心裡高興好一陣子了。」
這是想把言昳攛掇成小間諜啊。按後來梁栩身邊很多女人的尿性,此刻心裡怕是歡喜起來,恨不得聽到自己家裡多大的屁事兒,都拿出來給他獻寶了。
言昳本來上述的都是胡說八道,以後來給他更多的胡說八道讓他懷疑白旭憲,也挺好的。
她歡喜的點了點頭,有些仰慕的抬頭望著梁栩。
梁栩笑了,他雙眸那點冷峻的深藍色,在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片陰霾中的深湖,有種讓人會自作多情的濃色。
他伸手要摸一摸她的髮髻,言昳偏頭:「不行,我讓丫鬟梳了好久呢,你別給我摸散開了!」
梁栩手頓了一下,只當她是嬌氣又年紀小,道:「你一會兒與我一同進去就是了,說是會宴,但院主脾氣好,說話就幾句,之後大家都會串桌吃飯。你到時候就坐在我旁邊。」
呵呵。他還是想利用她氣一氣白瑤瑤啊。
言昳以前上學的時候,不是沒流行過這種文。男主身邊圍著好多不重要的女人,不論是要男主賣吊求榮為了事業,還是說什麼酒後錯事莫得辦法,總歸是要有一群女人,各個起名跟蝶戀花夜總會的打工人似的。男主女主感情好的時候呢,男主就對這群女工具人的虐待辱罵冷嘲熱諷,體現對女主才是執著真愛;等男女主吵架的時候,男主不是摟過一個女工具人當面強吻,就是故意讓女主撞見他馳騁床場,把女主氣得直掉眼淚帶球跑。
故事裡明明就是把這群女人當工具人,還非說這是現實主義,真實世界。
現實主義會有古代牛逼梟雄人物找無權無勢只有臉的傻白甜嬌嬌當正妻?
且不說這個,梁栩上輩子就想把她當工具人。
言昳最早還不知情,只看臉,覺得嫖他也不錯,說不定還能利用他辦成幾件事。但後來才了解梁栩的工具女團101,覺得他實在太髒,被噁心得連忙拒絕。
但畢竟她倆當時事業上有扯不乾淨的部分,言昳在外頭還總是被傳成是他「眼裡特殊的女人」「寵妾」等等,其中還有梁栩特意敗壞她名聲的成分在。
以為她名聲被壞了,就能真的歸順在他身邊了?
從小因為當災星、禍害受盡了辱罵的言昳,最不在乎的就是名聲。
言昳此刻道:「不。我要坐自己的位置。」
梁栩伸手搭在言昳的後頸上,彎下腰來,雙眸直視,對她一字一頓道:「你聽我的話,跟著我。好嗎?」
這就是傳說中誘哄中帶著威脅的表情?
梁栩當自己是他媽的魅魔妖姬嗎?雙眼要發動什麼魅惑技能,以為只要看她一眼,她就會乖乖聽話?
言昳實在不習慣跟他離這麼近,哆嗦了一下:「你別碰我,爹爹說了不許別人亂碰到我!」
梁栩不在意她的話,還以為她的哆嗦是恐懼,勾起嘴唇,一隻手順著脖頸,撫向她後背,威脅似的要攬住她的腰。
言昳皺眉:「別碰我。」
梁栩手依然放在她後背上:「走吧——」
言昳垂下眼。
他聽不懂人話是吧。既然如此,言昳既有件老早就想做的事,也順便試探試探梁栩身邊那密不透風似的護衛,是否連這一刻也在暗中注視著他。
言昳抬起眼睫,也抬起手來,猛地往前一伸,染著丹蔻的手指精準無比的抓向他腰帶下方!
「啊!!」
驚的不止是梁栩,還有草叢中的另外一個人。
半刻鐘前,言涿華從主堂出來,快跑幾步打算回宿舍拿東西,就遠遠看到了園子中這二人。
他知道梁栩年級雖小,但沒少跟各家小丫頭們來往,所以言涿華只瞥了一下嘴,看了梁栩和那小女孩一眼,就繼續往宿舍裡跑去。
等他從住宿處拿了小木槍回來,就看見梁栩與那女孩都快攬在一塊去了,所以多看了兩眼。
而後就看到那個目中無人的衡王殿下,被小女孩一爪爆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06:19 PM
第二十三章 助力
言涿華嚇得一愣,差點摔倒在灌木叢後。
他本來只是看好戲,哪想到看得自己後腦汗毛直立,兩腿灌風發冷。可他不肯走,他太想圍觀梁栩吃癟,蹲在紅豆灌木後,看著梁栩疼到扭曲的臉。
入了夏,大家都衣衫輕薄,梁栩非要來碰她,又半彎著腰離她這麼近,言昳實在是忍不住下手啊。
她塗著丹蔻的手指捏緊幾分。
梁栩悶哼一聲,差點跪倒在地,他強忍著才沒發出痛叫,不可思議的看向了言昳的臉:「媽的!你、你幹什麼呢!放手!白昳我叫你放手!!」
言昳一抬眼,竟然是可憐兮兮的惶恐與不安,雖手上握著別人要害,卻像是自己要先哭了:「嗚,爹爹告訴我,如果有人亂摸我,我就要這樣做。五叔、我說了讓你別碰我了——」
靠,她搬出了爹,梁栩彷彿變成了那個動手動腳的變態,她不過是個乖巧中自保的聽爹話的好女孩。今兒要是不平了這事兒,她非要找白旭憲告上一狀不可!
梁栩正要掙扎,他打小金貴,哪裡受過這委屈,又疼又怒,脖頸發紅滿頭冷汗,掙扎也不敢掙扎,只從牙縫裡憋出兩個字:「放——手!」
言昳當真要哭出來了:「嗚嗚嗚,可是爹爹說,如果直接撒手,可能會被加害,會被殺的。五叔,你說一句吧,說一句承諾的話,我就放手!爹爹教我這樣保護自己,我、我也是沒辦法呀!」
梁栩都沒法站直,他只覺得太陽穴都在突突,面如金紙的看著言昳:「你……你想讓我說什麼……」
言昳:說你是個大傻叉。
她抽噎著開口:「你就向菩薩發誓,你以後再也不隨便碰我,也、也不許打我。如果你敢做這些事,我現在抓住的地方,就會跟爆竹一樣,砰一下都炸了!」
梁栩:「……」殺了他吧。
言昳竟然哭得抖起來,牽連著他抽痛不止,梁栩咬緊嘴唇才沒哀嚎出聲:「好、你先鬆手——別抖了!我、我向菩薩發誓!」
言昳吸了一下鼻子,發出小動物似的嗚咽:「誰發誓?」
梁栩疼的眼前發黑:「我,梁栩!向菩薩發誓!」
言昳迅速道:「謝謝五叔。那我鬆手了。」
梁栩彎下腰去,正要緩一緩痛楚,找她算賬。而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然看著言昳高舉雙手,已然跑遠,口中還哭喊著:「嗚啊爹爹對不起女兒的手竟然摸了那等骯髒之處嗚嗚嗚女兒這就把雙手洗破了皮也要還自己一份清白!」
梁栩真恨不得倒下去算了:「……」
過了好一會兒,梁栩似乎是緩緩的一步步的挪走了,言涿華才從灌木叢後站起身來,低頭才發現自己從住處拿來的木製機關的小木槍,已經被他驚愕中無意識的掰壞了。
言涿華現在已經無心去管心愛的小木槍。
他只覺得自己弱爆了。之前跟梁栩鬧的時候,他都沒敢掏過龍蛋,他算什麼上林一霸啊!
言涿華滿臉痴呆的緩步走出灌木叢。他現在只想知道,這位年紀如此小就有可能稱霸上林書院的大姐大,到底是誰。
言昳演了半天,說自己去洗手不是假的,她確實覺得很噁心。
在水池旁,半蹲著洗了好一會兒,怕是再洗手就要皴皮了,這才起身,往主堂走回去。
梁栩那吃癟模樣,真是爽到啊。不過以他脾氣,只要不是人前讓他丟臉,私下吃了悶虧,他也只會想著私下報復,不願意聲張。
那挺好的。私下報復,她也好私下更狠的回擊。
言昳到了主堂側門,偌大的廳堂內已經開始了宴席,二層似乎是先生與院主們吃飯的地方,某個先生正靠著欄桿在發言,可下頭生徒鬧成一團,完全沒在聽他講話。
言昳剛想溜進去,就發現寶膺正站在門口,緊緊捏著兩隻手在四處張望著等她。
「寶膺!你在等我嗎?」言昳心裡一喜,快走幾步道。
寶膺瞧見她,大鬆一口氣,連忙問:「他欺負你了嗎?」
言昳覺得梁栩可能覺得他自己更像被欺負了,她搖搖頭:「大概沒有。」
寶膺亂看:「小五爺沒跟你一起嗎?」
言昳:「嗯啊,我不想跟他一塊,我就先回來了,咱們別管他。」
寶膺低頭頓頓道:「那就好。那就好。」
言昳:「怎麼了嗎?」
寶膺笑著搖搖頭:「無事。走吧,我還特意給你留了個獅子頭呢。」
言昳跟他去到座位,才發現圓桌上菜品也就那樣,她的碗筷被擺好了,盤子上夾了一些菜,碗裡還裝了個獅子頭。
寶膺給她張羅:「你快吃吧,我都吃了好多了。」
言昳真沒想到寶膺這麼好,她很少被人這麼細緻對待,笑道:「謝謝你。哎,剛剛院主都說什麼了?」
寶膺還是有點心不在焉:「唔,我也沒聽。」
言昳確實感覺出他的不對勁了,放下筷子轉過臉來:「你心情不好了,怎麼不跟我說?」
寶膺圓胖的手指在桌子上攥了攥,回頭看著言昳,笑的混不在意:「下次,你會跟小五爺出來玩嗎?」
言昳縮了縮脖子:「可別了,饒了我了。我可討厭他了。噓,就跟你說,他自個兒可能都不知道呢。」
寶膺有些不可置信,眼睛眨了眨:「你討厭他?可……為什麼啊?」
言昳一邊吃青菜,一邊道:「我討厭自大的人。說白了,他現在還什麼都不是呢,卻覺得自己可以坐擁天下,掌控人心了似的。可他壓根就懶得了解一個個人的想法內心和過往。我覺得他從來都不尊重人。」
寶膺垂眼,笑道:「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聽你這樣講,我還挺開心的。」
言昳挑眉:「你也討厭他啊。」
寶膺拿著勺子,緩緩攪動著牛肉羹:「嗯。噓,你也不許告訴別人。我其實,算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所有人都在誇他俊朗聰穎,天資卓越,抑或說他心機深重,智多近妖。但我呢,就是個小胖子。」
寶膺笑著聳聳肩:「腦子裡只有吃的小胖子。更何況很多人瞧不起我爹,我模樣像他,別人說我娘若是不嫁給他也不會生這麼個醜孩子;我有時候說話也有點像我爹,大家都說我不學好,沒跟娘學到一點硬氣。反正從小,我就是襯托他用的。家裡來了伙伴,只會跟他玩,沒人理我。文官武將前來拜訪,都對他讚不絕口,卻好像忘了有我。」
言昳之前真沒想到這一層,她緩緩放下筷子:「……我大概能體會到。」
寶膺摳了摳衣袖上的刺繡:「以前也有過,熟人家的弟弟妹妹,都眼裡只有小五爺,跟在他屁股後頭叫哥哥。你是唯一一個不理他,還跑來找我聊天跟我玩的人。他卻說我該少吃點,該多讀書,該改改各種各樣的地方。我也覺得是自己不好看,沒優點,我打算要來上林書院好好讀書,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可沒想到我還什麼都沒改,你就願意跟我做朋友了。」
寶膺笑的有點猶疑:「我們是朋友吧。」
言昳心裡有些傷感,寶膺明明這般心細又有趣,卻被梁栩批得一無是處。
言昳:「做朋友,我也有個條件。」
寶膺手抖了一下,看向她。
言昳笑道:「你不喜歡梁栩。我不喜歡白瑤瑤。我這個人心眼可小了,你要答應我,我不喜歡梁栩,你也不許喜歡白瑤瑤。」
寶膺咧嘴笑了起來,用力點點頭:「好。我們等價交換!我本來就不喜歡她。」
言昳也跟個小朋友似的伸出手,握了一下寶膺軟軟的手:「怎麼說呢,你也算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朋友了。」
寶膺有些激動:「我、我也是!哦不對,我上一個朋友是你家的那盤麻糖花生酥。」
言昳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來:「也不用太在意梁栩的話。你挺好的,細心,熱絡,腦子也轉的快,我覺得跟你說話心裡舒坦,也放鬆。比他強多了。」
寶膺沒了之前那得意放鬆的模樣,反而低著頭,卻似乎抿嘴笑著:「也沒有。你不要這樣誇我。」
他心情大好,已經在凳子上坐不住了,亂顛著腿:「哦考試你覺得考得怎麼樣?」
言昳吃了口粥:「不錯。你呢。」
寶膺:「我不太行,好些我都沒寫。真希望咱們能分一個班去。」
倆人正聊著,就瞧見梁栩從另一方向的側門進入主堂,坐在了他幾個跟班的那桌,似乎目光也在尋找誰。
言昳一縮腦袋,但還是被他看見,卻沒料到梁栩就跟被針扎了似的猛地轉過頭去。
最後一位先生發完話,後廚又上了一波柑橘與熱茶,生徒們開始串桌聊天了,之前是按班分著坐,現在大家就端著茶盞去找各自的友人,開始換座。
有不少人就準備離開,言昳覺得沒勁,也不打算久留,正要起身,就瞧見白瑤瑤朝她走了過來。
寶膺還是小孩,為了表現跟言昳的同仇敵愾,竟然叉著腰怒瞪向白瑤瑤。
白瑤瑤嚇了一跳:「寶膺哥哥,怎麼了嗎?」
媽呀,言昳快笑死了,她伸手拽了拽寶膺,對白瑤瑤道:「我要走了。你是找我?」
白瑤瑤轉頭,看了一眼韶星津的方向,發現他正在跟幾個友人聊天,這才道:「剛剛小五哥哥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他、他是不是跟我生氣了?」
喲,怎麼不直接去找你的梁栩哄他啊。言昳四處張望,果然,剛剛梁栩坐的位置已經沒人了,他可能已經提前回去脫了褲子給他寶貴的XX搞冷敷按摩熱瑪吉去了。
言昳無語:靠,我是傳話筒嗎?
言昳想了想,決定惡毒女配做到底,也給山光遠上位之路推一把火,道:「他說你一看就長大了不檢點。」
這話梁栩也確實說過。不過是白瑤瑤十幾歲的時候,他倆吵起來,梁栩當著她面說的。
白瑤瑤臉色慘白:「什、什麼?」
言昳:「他說不喜歡你這種裝純的模樣,說你願意跟韶星津關係好就去唄。」
白瑤瑤也不是沒脾氣的,此刻緊緊抓著衣裙,眼眶泛紅,嘴唇都在打哆嗦:「他、他真的這麼說我?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言昳:哎呦讀者估計要罵死我了。
再說了,梁栩罵你,你就罵死他全家,還在這兒自我否定,自我辯解上了。跟他這種人有什麼好解釋的啊。
言昳開始胡扯:「我最不喜歡出口傷人,可他確實是這麼說的。有時候跟這樣的人來往,真不如找個話少又真誠的人傾訴一番。」言昳瘋狂暗示。
白瑤瑤還只是因為梁栩的話語而神傷,沒接收到言昳的信號。
言昳忍不住了:「其實你上次說阿遠,倒也沒錯。他好像是個挺好的人。」
白瑤瑤抬起頭來:「啊?」
言昳沒頭沒腦道:「嗯。他沒跟我來。」
白瑤瑤一臉茫然:「……哦。」
言昳:靠,山光遠這咖位真不行,都強行給他帶戲都帶不起來。算了愛咋咋地吧。
言昳轉身離開,白瑤瑤卻只是站在那兒,等她一走,兩顆淚珠便掉了下來。
寶膺送言昳回去,寶膺消息來源多,知道的事兒也多,還特意帶她順便路過一下書庫、觀星樓和馬場,等言昳回到院子裡的時候,都有些晚了。
言昳進了屋,累得把鞋蹬掉,頭髮都沒拆就歪倒在榻上,忍不住又讓輕竹給她洗了一遍手,道:「阿遠呢?」
輕竹蹲下給她用玫瑰油膏擦手,道:「遠護院說您派他出去做事了,還給您留了封信呢。」
言昳挑眉。他出去幹嘛了?
她從輕竹手裡接過信封,裡頭抽出了信紙。
就簡單幾個字。
「出門。明日歸。」
寫的真不咋地。
下頭一行小字:
「書。已看。感謝。」
輕竹給她擺好了鞋,抬頭就瞧見言昳托著腮靠著桌子,桌邊一盞小煤油燈,背後是深夜海面般的玻璃,她眼睛氤氳著燈光,就跟熱碗裡的湯團似的,看著信忽然莞爾。
輕竹笑道:「遠護院說了什麼,您怎麼這樣高興。」
言昳挑眉,把信紙折幾回,折成小方塊:「沒。」
過了一會兒,有丫鬟敲門,輕竹出去看,發現是白瑤瑤屋裡的丫鬟,來問阿遠是不是不在。
她這會兒估計是第二順位的韶星津正在忙,終於想到第三順位的山光遠了。可惜言昳努力牽線了,山光遠卻不在這兒。
她撇了撇嘴,倆人沒緣分啊。
言昳抬手道:「阿遠幫我回府取東西了,今日回不來,我要睡了,明兒再說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08:37 PM
第二十四章 彩虹
言昳第二天醒的挺早的,她沒想到自己包著抹了花油的頭髮,準備在院子裡跑跳兩圈的時候,山光遠已然換了身衣裳,垂眼站在了門口。
她驚訝:「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山光遠點頭。他這樣出去,確實也有些冒險,怕的就是言昳會很快懷疑他的身份或不信任他。
他總有些事要去做,也不知道該如何打消她的疑慮,想來想去,只去單跑了一趟酒樓,買了一份梅醬排骨。
疑慮不疑慮且說吧。
她吃好了脾氣能好不少。
言昳頭髮包在細綢裡,她沒穿裙子,穿著單衣長褲,臉絲毫不塗抹脂粉也有種稚氣的嬌豔,她叉著腰站在山光遠面前:「哎跟你說話呢。」
山光遠凝視她初升驕陽似的面容,又迅速垂眼:「……排骨、桌子上。」
言昳:「哦!那是你買的啊,早上那香味都把我勾起來了。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種口味。」
山光遠自然不能說他對她喜好了解的透透的,只道:「碰巧。」
言昳笑了笑,沒問他去了哪兒,繼續抬著腿在院子裡蹦跳。西屋的女童生和南屋裡的白瑤瑤都還沒起來,顯然在家裡也都閒散慣了,沒適應這樣的早起上學的生活。但坐北朝南的主屋也沒動靜,那應該是個十四五歲的女生徒,已經在上林書院讀了幾年書了,她屋裡沒有半點燈光,也沒看到她的奴僕傭人出入過,那屋裡就跟沒人住似的。
言昳蹦跳一會兒,覺得自己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才準備回屋。
山光遠給她打起簾子,屋裡這會兒沒人,輕竹和幾個丫鬟去燒水取早飯了,他忍不住道:「不問……嗎?」
言昳轉過臉來,眉眼離他有些近,她先是半分茫然:「問什麼?哦。」她站在門裡擺了擺手:「誰沒秘密,我也有些事不喜歡被人過問。不過我需要有人為我做事,你可以不說,但我也要掂量用不用你。」
山光遠其實對她並無所求,更想幫她多一些。但他知道怎麼跟言昳溝通,於是先沙啞著嗓子,吐字不清晰的慢慢道:「我、若做事。給我……我什麼?」
言昳果然笑了,願意談了:「我有的也不多。錢。消息。或者一些別的我能做到的事。」
山光遠正要開口,言昳卻解開了頭髮上包著的細綢,自己反倒有些悵然似的表情,轉身進屋:「再想想吧。」
山光遠緩緩點頭,又放下簾子出去了。
言昳坐在鏡前,把細綢放在桌子上,嘆了口氣。再想想的不是山光遠,而是她。
進一步合作,就代表山光遠會對他說出自己的身世,這對言昳來說是一份沉甸甸的知根知底。
彷彿她知道了,就也背上了點什麼。
不過也挺好的,有他在,言昳辦事多個得力的人,他的復仇之路也能走上正軌。
只是想到上輩子少年時期,他倆突然分開連句道別也沒能說上。
不像現在有寶膺主動和她做朋友,上輩子痛恨死這個世界的言昳從沒說過:山光遠是她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或許也是上輩子唯一一個。
言昳多年之後發現他喜歡白瑤瑤時,好比多年好友進了傳銷坑,還做了仇人的舔狗。
算了,別提了,她上輩子跟山光遠成婚前後,就看開了。他也樂意,那還說什麼呢。
不知道這一世,他們這朋友關係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只希望白瑤瑤身邊的迷死人降智光環,晚一點掉在山光遠身上。
一會兒,輕竹和兩個丫鬟進來,給她梳頭,用熱水又略擦了身上的薄汗,她吃了些粥和梅醬排骨。這梅醬排骨可能是西城潮家的,確實好吃,她前世婚後回到金陵才知道這家的梅醬排骨,沒少讓僕從去買,天天吃個沒夠。
她吃著,就聽見丫鬟說寶膺來院門口等她了。
言昳有些想笑:她還能今天就翻臉說不做朋友了嗎?寶膺倒是還有點按捺不住的孩子氣啊。
言昳也抓緊換好衣裳,輕竹給她拎著書袋,出了門。
山光遠跟上她,接過書袋,一出院子,就瞧見寶膺揣著手坐在台階上等,他身邊書童給他抱著書,他瞧見言昳,立馬站起來,高興道:「你用了早飯嗎?哎呀,今日頭髮梳的這麼齊整,不抹點唇脂嗎?」
上林書院生徒沒有制式衣裳,言昳難得有些正式的穿了件濃青色高領窄袖素裳,端的顯出幾分清雅認真的模樣。但耳墜與裙擺刺繡都是紅色,人像是塊打了紅絡子的翡翠般踏過台階。
山光遠從背後瞧著她,就知道言昳有多重視上林書院的學習。
只是寶膺和言昳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山光遠微微蹙眉看向寶膺。
雖說還都是孩子,但山光遠心裡總有些警鈴大作。
莫不是寶膺喜歡言昳?
這倒也正常。山光遠前世就總覺得,她雖然尖牙利爪,嬉笑怒罵,但那份令人目眩的姿彩,怕是哪個男人見了她都要骨子裡一顫的。
他很多年都無法理解許多男人女人咬著牙根罵她。
怎麼會有人不喜歡言昳!怎麼可能?!
她的脾氣就是刨冰上的糖漬櫻桃,她的多疑像是玫瑰上四根細刺,她的無情都如同名畫外鑲嵌的玻璃。
山光遠雖然文化水平一般般,但不妨礙他絞盡腦汁的在心裡默默形容她。
那些庸俗的求愛者們讓山光遠這個掛名丈夫從不擔心,他知道她會不屑一顧,他知道她會對他們冷嘲熱諷。
但問題就是現在寶膺這種。
才九歲就開始鋪墊的。
那就很可怕了啊。
山光遠有印象,上輩子寶膺日後模樣大變,成了浪裡白條花蝴蝶,沒少招蜂引蝶。
但現在他這模樣應該不符合言昳看臉下菜碟的毛病啊。
還是說言昳前兩天指的「腦子聰明有時候比臉還有魅力的」,是說寶膺?寶膺現在跟聰明這兩個字有半點關係?
山光遠是希望言昳遠離梁栩,但他也不可能同意她跟寶膺在一塊!
絕非良配!
「阿遠!怎麼了?」
他猛地抬起頭來,才發現言昳和寶膺都已經走出一段,她回頭發現他沒跟上,皺著眉頭喚他。
山光遠快步跟上,他盯著寶膺後腦勺看了一眼,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他大意了!
莫要以為言昳只會在梁栩這一棵樹上吊死。
她這才九歲,到長大之前,有多少歪脖子樹在誘惑著她呢?!
*
童生們的學堂前,有一塊大木板,上頭糊了紅紙,正是以考試分班的明細。
言昳到的時候那兒已經圍了不少人了,或興奮或沮喪的議論紛紛。她在人群裡踮著腳看。上林書院共有十二個年級,寅字班位列第十,戌字班就位列最低的第十二級,就相當於上林書院的小學部。童生排名裡,前頭成績最好的在寅字班,最次的就是在戌字班,高低差了三個等級。
言昳在人群裡找了半天,就聽到寶膺長籲一口氣:「哎呦天吶幸好我沒去戌字班,我在申字班。」第十一級。
言昳呢?
她成績從高到低排,一溜往下看,終於瞥見白姓了,結果竟然是白遙遙?
白遙遙考的比她好?
她有點不可置信,繼續往下看,差出五六位之後,就是「白昳」二字了。
言昳在最次等的戌字班。
寶膺也有些吃驚:「可我、我真的都沒寫上多少字啊!」
言昳轉臉,眼底隱隱有些怒火:「可成績就是這樣。」
寶膺竟然替她打抱不平起來:「昨日交卷的時候,我就坐在你後頭,我都瞧見你答紙上寫的寫的比我多那麼多。」
有寶膺這樣疑惑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言昳聽到旁邊也有一個戴著水晶眼鏡的女孩,不可置信道:「怎麼可能,我、我怎麼可能倒數?我明明自己算了,少說也要比現在高幾十點啊!」
「是啊,我考的這比前頭那個魯家三傻子還低了幾十分!我又不是隨隨便便來上的學,我在家裡學了多久呀!」
言昳轉過臉去,好些女孩都反復確認著不敢相信自己的成績。
都是……女孩?
言昳這才凝神仔細看向放榜,後排全是女孩的名字。進入戌字班的有十四個女孩。而只有白瑤瑤和另外一個女孩,勉強進入了好一級的申字班。
一共十六個女童生,有十四個都在最差的班?!
金陵書香門第不少,很多都注重女孩的教育,像李月緹那樣的才女絕不是曇花一現。而且江浙更是最出女官的地方,怎麼可能一群女孩,全都是成績倒數呢?
言昳心裡大概有數了。
前些年聽說江南貢院壓低女子考生的成績,說是要徹查,最後也沒了影。
現在在上林書院,也明晃晃的出了這種事。
言昳懷疑那些卷子,只要看到是女孩的名字,就胡亂打個低分,根本不仔細看。
白瑤瑤只是好運的在這亂打分的過程中,被打了個還不錯的分數,最終在排名裡勉強夠上了申字班。
現在怎麼辦。
鬧嗎?
怕是難。
這一屆童生哪怕有女孩,但也是男孩為主,如果要重查成績,怕是男孩們都不肯,少數服從多數,重查幾乎不可能。
而女孩讀書不行、女人眼界短淺、女人容易歇斯底裡里無法做決策,早就成了社會習慣定論,一旦女孩們鬧起來,必然會被套上「歇斯底裡里發瘋」的標簽,最後如果對方再篡改卷子,把這些女生徒的卷子全都替換成沒寫完的卷子拿出來,連「女孩讀書不行」這一座山也要死死壓住了。
操,剛來讀書就遇見這種屁事。
言昳心裡很不爽。
但她更不爽的是,腦海中幾種反擊的方案,如果想有效,幾乎每個都要惹上一身腥。
有時候爭取這種名聲和公正,難上加難。
而且她半闔著眼睛,心裡也有些破滅。她前世夢想中的頂級書院,結果卻也是這副德行嗎?
可言昳也不可能咽下這口氣,她拿最恭敬的態度對待這份學業與答卷,卻被回報這樣的輕蔑,那她只能也給上林書院潑上一身腥了。
正這時,白瑤瑤姍姍來遲,她踮著腳尖在人群中,她看到自己的名次,驚喜道:「哎?我……我有這麼高的分數?我進了申字班?!」
很多成績比她低的女孩皺著眉頭轉過臉去看她。
白瑤瑤雀躍歡喜:「我不是倒數,真好真好。」
怪不得在原著裡,白瑤瑤在上林書院讀了幾年書,除了感情戲,最多的就是被其他女生徒欺負,然後梁栩和韶星津站出來幫她打臉。
言昳正琢磨著,榜邊一位先生,已經在驅散童生們了:「申字班往這邊走,戌字班往西去。不都看到自己在哪個班了嗎,還不快去學堂!」
她腳下頓了頓,先往戌字班的方向走了幾步,就聽見一群同班的女童生裡,有人認出了她,嘰嘰喳喳小聲議論:「不是白家二小姐嗎?……你沒聽說過,說她可混了,之前跟林家出去玩的時候,林家老六,姨娘家的閨女跟她吃一盤點心,她就抽了人家一巴掌,說什麼『沒規矩的東西,不知道問一聲就敢伸手』什麼的……」
「是她是她,出了名了,她爹快把她寵上天了,脾氣跟個炮仗似的——啊,是呀,她心裡肯定也憋著火呢。」
聲音是夠小的,但言昳側耳去聽,也能聽個七七八八。
行了,這幫小姑娘不用開口,她都知道是想拿她當槍使了。
果不其然,言昳才到了戌字班院外門廊處,準備從山光遠手中接過書袋,幾個女孩就來搭話了。
「是白二小姐嗎?我們想問問,是不是你也覺得成績跟預想的不大一樣。像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會考這麼差……這成績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畢竟你也是白家的二小姐,我都聽說過你父親的才學,怎麼可能會……」對面一身粉裙的女孩,雖然就比言昳大一兩歲的樣子,但看起來還算有腦子,話裡挑事卻說的比較迂回。
攛掇一個人出頭鬧事兒,獲利的往往是攛掇的那群人,倒黴的永遠都是出頭的那個。言昳哪怕想鬧大,也不願意背後有一群人指揮著。
言昳抬頭笑起來:「不啊,我覺得我考得挺好的啊。我以為我肯定要最後一名了。」
對面幾個女孩一愣。
言昳:「啊,看來你只聽說過我爹爹的才學,沒聽說過我啊。我在兩個月前,連禮記都背不了幾句,我都快把自己認識的字兒全寫上了,才答滿的。有現在這個分,我真是沒白去靈谷禪寺祈福啊。」她說著雙手合十望天,滿臉慶幸。
粉裙女孩結舌:「啊、是這樣嗎……」
那幾個女孩相互對視了一眼,拱拱手,客客氣氣往裡走去了。
言昳故意放慢了動作,等那幾個人離開後,一邊接過書袋,一邊道:「幫我去辦件事。」
山光遠抬頭看她。
一會兒,言昳一個人抱著書袋,進入了戌字班。
每個班,其實是有一座自己的院落,有前廳的休息處,也有後頭的課堂,還有一些給先生暫時坐班用的側間,上林書院畢竟在山上,這兒地價便宜,他們又受多方富商豪族資助,有的是錢把每個班的院落修的就跟道觀佛寺似的敞亮。
院內還有青苔小松的造景和春花盆栽,有單門抄經練字用的跪坐茶室,更有幾件儲藏室,專門貯藏筆墨、算盤、長尺等教具。
真是古代私立貴族學校啊。
言昳進了深處四面可開門窗的明堂,那裡已然擺了幾十張桌子,班裡還是有幾個熟人的。
有幾個是她重生之前,有時候會一起溜出府的狐朋狗友。基本都是家裡高官學習稀爛的,留在戌字班也正常。
那其中幾個男孩女孩認出了言昳,揮手跟她打招呼。
但她沒想到,一進屋瞧見一個松球炸毛腦袋,在最後一排趴在桌上睡大覺。
言涿華?
他大她快有五歲了吧,竟然還在戌字班墊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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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有人問山光遠什麼是完美的。
山光遠伸手:言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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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彩虹屁大師,只在心裡作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08:56 PM
第二十五章 學堂
言昳進去的有些晚了,座位剩下的不多,她知道言涿華以前有多混賬,也不願意靠著他,坐在離他隔幾個座的斜前方的靠窗處。
戌字班的當班先生一會兒進來了,言昳瞥了一眼,先瞧見了一身粗布圓領衣衫,衣袍下一雙開了線的布鞋和洗黃了的布襪。
他夾著兩冊線裝的書,個子高的驚人,人卻佝僂,舉止軟散無力。他滿臉鬍子,疲倦到眼都睜不開似的一張臉,細眼狹鼻。
像塊長了毛的鹵水豆腐,言昳心裡想。
他往前頭一站:「姓盧。坐。」
倆字就當是自我介紹了。
盧先生啥也沒說,就自己坐在前頭翻書,下頭眾生徒對他拜了之後,只相互交換眼神,搞不懂他要做什麼。其中一兩個去年就在戌字班的學生道:「盧先生就這樣,天天來就當是補覺了。他不怎麼上課,基本只是看著咱們。」
盧先生倒是管得嚴,一兩個剛來的男孩交頭接耳說幾句話,盧先生頭也沒抬,順手抄起桌上一本冊子,兜頭甩過去,那紅漆封邊的書脊,正中男孩腦袋。
他哎呦一聲。
言涿華也揉揉眼睛醒了過來,他伸了個懶腰,正要從嘴裡打個砂鍋大的哈欠,就看見了盧先生在前頭坐著,他連忙張著嘴縮起身子,驚的吞了一大口空氣,憋出一個嗝。
盧先生不說話,只伸手。
男孩縮著脖子,乖乖拿起書冊,兩隻手送還給了盧先生。
但現在這個班裡更多的都是女童生,女童生們大多乖順安靜,盧先生手裡本來捏了冊子,等誰發聲就打誰,卻沒等到。只聽下頭鴉雀無聲。
他抬起頭,看見一堆扎著粉絨花紅頭繩的小雙髻,愣了愣:「怎麼全是女孩?之前的那群混小子呢?」
言涿華連忙道:「他們升去申字班——嗝!」
哄堂大笑。
盧先生擰眉,涼涼道:「你倒是椅子坐的牢,恨不得把屁股嵌在戌字班了。」
言涿華是戌字班裡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他站起身來想要對盧先生諂媚幾句,一起身,就把那給差不多十歲孩子用的桌椅給撞翻了,他趕緊去扶桌子,言昳轉過頭也看向言涿華。
言昳托腮,好整以暇的看著這位二哥從小傻到大的模樣,卻沒想到言涿華也轉過頭看見她,驚得往後一個趔趄,憋出了一個打鳴般的嗝。
全班更是大笑拍桌。
言昳也有點忍不住,掩唇笑起來。
言涿華一會兒看盧先生,一會兒看言昳,半天才找回魂兒來,連忙撿起硯台筆架,道:「盧先生,之前班裡那些都升班了,這些丫頭——小姐們,都是今年新來的童生。」
盧先生放下書冊:「我知道。我也知道今年來了十幾個女童生。但為什麼都在——」戌字班。
他話說到一半,面上露出幾分了然,不說了,擺擺手:「坐。言涿華,咱們要是有個廢字班,就應該給你一人編進那個班。你在戌字班唯一的用處,就是搬搬東西,挪挪書架。」
也不知道言涿華平日那麼橫,在盧先生面前為什麼那麼慫,盧先生說他,他還揣著手傻笑:「那說明沒我不行啊。」
言涿華大概也有十四歲了,他個子比同齡人要高一截,滿頭細碎的絨髮,炸的像一隻靜電的哈士奇,濃眉大眼,張揚凶狠,右眉因一道淺疤而斷開,雙目炯炯彷彿能瞪死惡鬼,臉型已經有種成年男子的硬朗輪廓。
按理說言涿華這模樣,就是兩手一叉往上林書院山門前一站,就像是匪首站在了寨前。但他一笑起來,又縮肩揣手,就像個體壯的大太監。
言昳看著他,笑了幾聲垂下眼睛。
言昳跟言家的關係,有種很難言說的復雜。
當初是這位二哥最討厭她,也是他後來最口是心非的護著她,直到……
盧先生擺擺手,讓言涿華坐下。
言涿華一邊抬袖捋自個兒的碎頭髮,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看向那位捏卵大姐大,卻沒想到那嬌小的大姐大也在回頭看他,彎唇含笑。
言涿華才看清這位大姐大,年歲小,生的卻很是貴氣嬌麗,就跟——就跟早上吃飽了露水的芍藥花似的,那句詩怎麼說的,什麼春風什麼露華濃,哎,就那味。
他後知後覺的雙目對視,猛地一激靈,忍不住雙腿夾緊,慌張轉過頭去。
言昳:……他幹嘛這麼怕她?
上輩子言昳可是跟他鬥過好些年呢。
言涿華以窄袖掩面假寐,側對言昳,言昳便也收回目光低頭看書。
言涿華既然醒了,就不能安生,戳戳這個,弄弄那個,腦袋伸的跟王八似的跟鄰座聊天。
那童生道:「華子,你爹娘說也南下了?來不來金陵?」
言涿華提起這個,整個人夾緊屁股坐立難安:「別說了,我現在不想聽——我就裝死,或者等他們來了上林書院,我就跑出去躲一陣子!他們說是只路過蘇州,不來金陵,但萬一是框我呢!萬一突然來找我呢!」
那童生幸災樂禍:「發現你來了書院三年,一直蹲在戌字班,會不會把你綁在桿子上拿鞋抽?」
戌字班大哥大,我們的華子哥,痛苦的捂上了耳朵:「我錯了我錯了,我打算租馬車,等他們來了我就跑!」
言昳展眉。
她好像依稀有些印象,言家雖說是只路過蘇州不來金陵,但最後因皇帝病重,局勢緊張,各方人馬都慌忙找主意,他們也還是到了金陵。
見的不是別人,正是白旭憲。
言家長子也就是言涿華的哥哥,曾是白旭憲的學生,白旭憲當年在京師任教的時候,雖說對內私德不佳,對外卻是人模狗樣,言家長子在學業上也是頗為敬重他。
但言涿華有沒有被親爹綁在桿子上打,她就不知道了。
言家在《慫萌錦鯉小皇后》中戲份很少,也就是個工具人家族。
一是貢獻了工具人之一的言家四小姐,在這次拜會中跟白瑤瑤不對付,然後被打臉,吃了很多苦頭,算是個千里迢迢出差來金陵的惡毒女路人。
二是介紹了一下言家和白家的關係,可能當時作者還想讓言家四小姐作為後來的出場角色繼續蹦跶,但等文章到了三分之一,言昳被罵的太厲害,作者直接把言昳塞進言家,讓整個家族都變成虐待言昳的工具。
從那之後言家也是跟著點背,文中更是通過白瑤瑤身邊丫鬟婆子之口,說什麼「言家恨死了言昳這個掃把星」之類的話。
這回是言家第一次露面,前世言昳偷跑出去玩,沒跟言家打上照面。那這一世呢?
言家……真算是言昳心裡的一塊疤啊。
過了一會兒,另一位先生急匆匆趕來,對盧先生一拱手,盧先生打了個哈欠起身:「可算是來了,我去飯堂吃早點了。一會兒算術先生接班,中午我再過來。」
這時候才開始上課。
敢情盧先生就是看著他們上了個一言不發的早自習。
盧先生蛩身禹禹的走了,言昳轉頭看他,就看見他夾著書,伸手隔著圓領袍撓自己的屁股。
課程倒是不難,但確實有些日後學校的模樣,經學比例雖還算重,但理科內容也絕不少。歐洲地區各種基礎學科的流入,大量運用在大明的工業中,連各個私塾都知道要教習牛頓伯定法,更不用說上林學院教的更細緻了。言昳不擅長古典的四書五經,但若是教這些穿越前也會的知識,她還是有不少優勢的。
而且上林書院也比較重視實用,可能是為了培養六部官吏,也會教授農耕歷法、星象變化、工程常識之類的。
挺好的。
就是學起來太輕鬆了。
而且班上學的輕鬆的不止言昳一個,可以說大部分女孩都學的百無聊賴。畢竟能被家裡送來的男孩,可能都是寵大的獨苗;但能被送來的女孩,幾乎各個都是在家族裡極其出彩的——當然白瑤瑤除外。前世言昳要是來了,估計也是墊底兒的。
戌字班畢竟都是孩子為主,課業結束的的也早,一天其實就四門課,只是每一門課都有將近一個時辰,下學的時間大概也有五點多鐘了。
一下學,哪怕是那些看起來最安靜認真的女孩們,也活泛歡快起來。出了戌字班的院子,正門口的空地上就跟托兒所門口一樣,站滿了翹首盼望的各家奴僕們,有的甚至手裡還拎著食盒或拿著玩具。
確實……很多人才九歲十歲左右,不過是前世上小學三四年級的小朋友。
雖然整個社會風氣會培養早熟穩重的孩子,上林書院的課程也遠比穿越前同齡課程要難的多,但不妨礙孩子們的天性。
言昳抱著書袋往外走了一段,也看到了在回廊下等著她的山光遠。
幸而他沒有拿什麼小玩意跟哄小孩似的等著她。
他只是走過來,默默接過書袋,背在肩上,與她一同往住處走。
明明言昳殼子裡是大人,他還是個孩子,這種被他接送放學的感覺……真是微妙。
言昳跟他一路往回走,言昳在琢磨事,走得有些慢。山光遠似乎也在沉思著什麼,他忽然開口道:「申字班。未、未下學。」
言昳抬起頭:「啊?」
她半天反應過來,長長哦了一聲:「我不打算等寶膺啊,他跟我住的又不近,沒必要天天一塊上學下學的。」
言昳正說著,忽然看到靠近上林書院的中軸寬路的地方,韶星津竟然拎著一個小包裹,匆匆往外走,他幾個友人焦急皺眉在後頭與他說話。
這才開學第一日,韶星津就要走?
緊接著,言昳就聽到他身後幾個友人道:「你爹怎麼會突然出事!這、這怎麼辦,難不成真要亂了!——那你今日還回來嗎?」
言昳擰眉:他爹出事?韶星津的親爹,不是當今閣老韶驊嗎?
如今皇帝病重,大明這髒水溝都跟燒沸了似的,韶驊這個太子派的中堅之一,難道不應該在京師堅挺嗎?
不對。言昳一個激靈。
那友人問韶星津「今日還回來嗎」,說明他爹就在金陵出了事!否則但凡在別的地方,韶星津都不可能回得來!
韶驊在這個時候來了金陵,而且還出了事?!
那動手的最可能的人選——就是梁栩了!
韶星津那頭擺手沒說話,只迅速的穿過門廊,竟然跟同樣拐彎的言昳打了個照面,他腳步猛然一頓,看向言昳。
言昳以為他只是因為報到處的事兒,對她印象深刻,卻沒想到韶星津蹙眉,直勾勾的看向她身旁的山光遠!
山光遠正在低頭整理她的書袋。
韶星津是最有可能認出山光遠的人!
言昳心裡猛地一驚,抓住山光遠的衣袖,似撒嬌似拖拽,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知道今兒飯堂吃什麼嗎?」
山光遠被她拽的身子一擰,背對韶星津探究的目光,言昳還一邊笑,一邊拖著他走:「上一天課我要累死了,我明天真不想起這麼早了!」
山光遠僵硬的跟木頭人似的,直手直腳的挪了幾步,言昳偏頭,門廊那頭韶星津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她心裡稍稍一鬆,卻有更大的不安蕩了起來。
山光遠在這兒簡直就是一顆悶雷。
本來山光遠可以隱姓埋名好些年,卻早早在這年紀就被拖入了重要角色的眼皮子底下。
山光遠眼神有些發暈,言昳鬆開他的胳膊,他才沙啞著嗓子,半天找不到說話的音調:「啊、吃……」
言昳早甩手大步往前走了,她正低頭悶悶的想:把山光遠支出上林學院,不現實。她也不樂意。
反倒是想辦法製造矛盾,搞些事情更讓她樂意。
噁心各路人馬,讓自己獲利,是言昳從前世就愛玩的。
她一路上腦子亂轉,如果真的是韶閣老暗訪金陵,被梁栩刺殺,那這劇情就是原著中沒描寫過的,或者是蝴蝶翅膀搧動導致的突發事件?
原著中為白瑤瑤的視角一直在上林書院搞校園戀愛,所以壓根也沒提這件事,韶星津好像也一直在學校裡溫潤如玉的呵護著白瑤瑤,沒死過爹啊。
韶閣老的身份相當於外臣中的皇帝秘書,不可能隨便南下,必然是受皇帝旨意。
這份聖意,會不會對梁栩極為不利?才讓梁栩著急想要下手?
那韶閣老如果沒死,該如何反擊?
回了住處,言昳打算換身衣裳去飯堂用飯,就看到桌上已經擺了厚厚一沓宣紙,山光遠的身影在菱格玻璃窗外,言昳拿了紗巾罩住頭髮,一邊換衣裳一邊道:「果然他們以為塵埃落定,把分班的卷子都扔了。這是多少份?」
山光遠人站在窗外,天光映著他青松似的輪廓,他輕聲道:「乾淨的,只、只……二十四張。」
言昳坐在小桌旁,隨手翻看,時不時輕蔑的嗤笑兩聲,道:「輕竹,替我準備七尺熟宣,再要一些紅紙。等我回來的時候用。真是山雨欲來,這樣一比,這點分班的小事都不叫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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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現代設定。
早晚有一天,考不及格的言昳,會把卷子塞給山光遠,求他幫忙簽字。
然後下一步就是幫忙開家長會。
老師:你是?
山光遠挺起結實的胸膛:這孩子叫我山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3 09:06 PM
第二十六章 脾氣
廣場上。
眾學子紛紛環繞在連綿幾丈的木板旁,那裡算得上上林學院眾多學子們,發表政見文章、尋找失物、同好結社或言論彼此攻擊的地方。木板上都糊滿了厚厚的漿糊和紙渣,都是之前貼著的公告或言論被定期撕下來後留的痕跡。
每日幾乎這裡都會圍著不少人,但今日格外多的人圍在了一塊木板前。
梁栩走過的時候,忍不住瞥了一眼。
竟然看到一張斜跨七尺多長大木板的紅紙,上頭狂野幾個潦草大字:壓制女子,實則畏懼!鄙夷輕視,實則膽怯!
字是寫的不怎麼好,但墨跡淋漓,大開大合,單看字便殺氣十足。
其下貼有數張答卷,分貼在兩側。左手邊四張答卷上頭寫著一個「男」字,每一張上都用紅筆圈出實際得分和姓名,而後又以紅漆,在試卷上寫上實際分數。
左手邊標注「男」的生徒中,實際得分都遠低於卷面上寫著的分數。
而右手邊四張標注「女」的試卷中,卷面分數幾乎都很低,但用紅漆寫下的實際應得的分數,甚至幾乎近滿分!
其實上林書院招收女生徒也有二十多年歷史,比各地女校建立的歷史是短一些,但算是最早男女同招的大書院。但是到這一屆之前,女生徒數量連年減少,十二個班裡,只剩下十人左右的女生徒。直到今年,聽說是資助上林書院的一位女富商,以撤資威脅,書院才特意招收了一屆女生徒。
在此之前歷屆,關於女生徒分數過低的問題,也有鬧過。但那時候的答卷以策論為主,這種主觀性的文章本來就很難打分,那些女生徒人數又少,也沒鬧出結果。
可這次不一樣,童生入校考試,是不考太多長篇大論寫文章的題目,基本就是考孩子們的知識面。所以是有大概確定的分數的。
當然,上林書院大部分都是男子生徒,他們對女孩的「鬧」,是不太感興趣的,問題就是在這紅紙與試卷中間,有幾張筆墨勾勒的簡筆畫。
第一張,畫的是幾個戴著書生綸巾的中年文人,正跪下給一個女富商磕頭,文人們還諂媚抬手,配文:「我們馬上帶女童生來。」
下一張,則是中年文人,佝僂的背上背著好幾個肥頭大耳的男娃娃,指著一群抱在一起的女孩,配文:「你們就是不行!」
最後一張,視角卻變了,寫著「二十年後」幾個大字,幾雙繡花的翹頭鞋、木跟繡鞋踩著一群光著屁股的老男人,能從綸巾上看出是上圖裡的文人們,這幫文人恐懼的抱在一起,配文:「你再說一遍?」
這樣出糗的圖畫一出,滿心好奇的少年生徒們紛紛圍過來,又笑又叫,還在一起嚷嚷著辨別,這些中年文人裡,是哪個哪個先生,會不會是院主!
「哎,你看這兒寫的小字!」
第二張圖裡,那些抱在一起怒視文人的女孩身上,寫著一些小字:「輿國公府三女。」「極文殿大學士之長女」「珍妃堂妹」等等字。
治這時候的男人,說什麼天賦人權,男女平等,往往是沒什麼用的。但要是明晃晃的告訴他們自己的家世,先用階級的拳頭砸下去,還能讓他們畏懼幾分。
這只不過是標明一點,這些女孩也都出身非富即貴,能被送來這裡,更是家中寄予厚望的明珠。成績如此優異,也都是聰慧堅韌的讀書人。
你今日欺辱,明日這些女孩但凡做了女官、登了高位,必然會報復孩童時期的不公!
梁栩看清,心裡頓了頓。他對這些事不太關心,但貼這些紙條與簡筆畫的人,顯然很懂人心,懂得如何吸引目光、列舉證據。再加上簡單易懂,挑釁矛盾的畫面,不論是正方還是反方,都可以輕鬆被挑起怒火。
這就夠了,張貼這些的人,只為了大範圍的討論,而不為了必然追求到正義的結果。
梁栩看見,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個女童生,似乎憤怒又激動的幾乎要落下淚來,抱著彼此的胳膊,攥著拳頭。
也有一個身量頗高的先生,梁栩在上林書院待了有段時間了,好像記得是一個挺懶散的混飯吃的先生——好像姓盧。
廣場上擠了不少人,不是踮著腳尖圍觀,就是在討論,緊接著就看到幾個先生和護院,拎著木桶、鏟刀,怒氣沖沖的朝這邊來了!
「讓開!」
「不許看了,這裡要清理了!」
有些年歲大的生徒擰起眉毛:「不是說這些招貼板上的東西,只會由生徒結社的強學會每月清理一次,書院都不可以亂動嗎?」
「是啊是啊,今兒把這個清了,明日是不是要把我們罵知府的也給清了!上林書院不是朝廷的喉舌,看來是朝廷可以罵,書院卻還罵不得了!」
護院們撥開生徒們,從木桶中拿出鏟子刮刀,就打算把這幾張試卷和畫全都清掉。
沒想到幾個圍觀的女童生,竟然張開手臂,站在那木板前,她們個子小小,臉卻憋的通紅,為首一個粉色衣裙的女孩,喊道:「你們敢動試試!我今日就在這兒不走了!」
幾個護院僵住了。
他們說是護院,但也只敢趕一趕那些想入學卻沒考進來的窮書生,但這書院裡的生徒,他們沒幾個敢動——畢竟書院裡,王公子孫,非富即貴,哪怕現在不發達的,也不知道十幾二十年後會不會當上權臣!
更何況面前是個一不小心就可能傷到的千金大小姐。
幾個護院犯難了,先生們卻覺得自己該管教管教她們,板起臉來,張口便是「人倫尊卑」「大局為重」「撥弄是非」。伸手攔截的粉裙女孩正是昨日想要攛掇言昳的那位,也是伶牙俐齒,倔強不服的性子,張口就道:「書院做錯了事,就想著銷毀證據,連問也不問,查也不查,便要給鏟了。是誰眼裡沒有大局,若上林書院覺得女童生不配讀書,那我們便都回家去,絕不踏入!那書院也要給我家裡一個交代!」
旁邊的眾多生徒,也覺得今日開了先例,往後書院想要鏟掉他們招貼的任何文章、號召,豈不是輕而易舉,也憤怒起來:「不解決何以平息眾人疑問,這樣掩蓋,書院便和這世道沒有兩樣,只知道同流合污了!」
群情激奮中,幾個護院和先生,反倒像是被團團圍住了。而剛剛還在圍觀的盧先生,已經百無聊賴的抱著書,轉身離去了。
梁栩也不過是路過多看幾眼,正打算離開,就瞧見又有一幫先生急匆匆趕來,也擠入了人群。估計是院主怕這件事鬧大,讓上林書院的資助人得知此事,要求先生們趕緊鏟掉這些紅紙和試卷。
生徒們和先生們推搡起來,最靠近木板的粉裙女孩在湧動人潮中被擠倒,跌坐在地上,腦袋還磕到了木板邊緣,她淚汪汪的坐在那兒,看著這陣仗也有些慌了。
一時間推搡中,這群最有學識的先生與學生們,看起來都不甚體面了,打臉的抓頭髮的踩腳的,最終還是幾個先生擠到了木板前,開始鏟木板上的紙張,幾張簡筆畫和試卷被撕掉了。
梁栩記得那粉裙女孩,好像是極文殿大學士家的女兒,雖說她爹也算不得什麼大人物,但好歹是韶驊身邊人之一,梁栩不介意跟這樣的女孩交好。
他靠攏過去幾分,開口怒斥道:「這是上林書院,還是菜市場?!」
他音量不大,但不少人回頭看清是衡王殿下,都噤聲鬆手,往後站了幾分。雖說皇權旁落,但梁栩還可以說是這書院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之一,他這樣開口,連先生都撒開手,臉上露出幾分尷尬的笑意。
梁栩背著手,勾起嘴唇道:「好好解決問題不好嗎,先生們是聽了誰的令,在這兒急於掩蓋啊。」
梁栩站在了生徒這邊。眾多生徒面露興奮之色。
眾先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木板前鬧起來的人群,也安靜了幾分。
一個揪著幾張紙的護院,趁著這會兒,竟然還在不死心的撕掉紅紙,聲音在安靜中格外刺耳。
眾人轉過頭去,短暫沉默後,竟一片嘩然!
因為在那鏟掉的紙張之下,有人用去不掉的紅漆,寫了幾個氣勢磅礴的潦草大字:
「掩蓋真相,更是上林之恥!」
「恐懼與壓制,滅不了自由之心!」
連梁栩抬起頭來,都忍不住臉頰一麻。
這人早就猜到會有先生來撕掉紙張,所以在張貼之前,先寫了這樣一句話!
而且在這裡,卻不提「女子求平等」這個議題,而是直指書院掩蓋真相,壓制學生的表達欲,把矛盾更一步撕開到書院與生徒之間的矛盾,把更多的人捲進來!
這兩行紅漆大字,簡直就像是不嫌事兒大的起義口號,更顯露出這人洞悉人性!
梁栩剛剛穩住一點的場子,瞬間崩塌,只是這次,先生們幾乎是被單方面推搡的弱勢一方,眾多生徒鬧起來喊起來,拳頭也高舉起來,甚至押著幾個先生,到院主面前去問罪!
粉裙女孩差點被人群踩到,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驚叫著緊緊縮在木板下頭。
群情激奮,怒吼連連。
直到人潮在呼喊中往院主那裡進發,她才顫抖著從木板下頭爬出來。
卻沒想到一隻手遞到了她面前,女孩抬起頭,只看到了恆王殿下擔憂微笑的模樣:「你沒事吧。」
女孩心裡一驚,連忙低頭:「啊、是殿下!我沒事,就是……就是被嚇到了。」
確實,她衣裙上好幾個腳印,頭髮也亂了,眼裡還有未褪下的恐懼與淚花。
梁栩竟然親自伸手將她扶了起來,笑道:「你剛剛真勇敢啊。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孩,說話像你這樣硬氣又膽大。」
女孩有幾分頭暈目眩,說不上話來,努力想要笑一笑:「殿下謬讚了,我只是、我只是明明成績很好卻去了戌字班,心中不平罷了。」
梁栩微笑:「那也很勇敢了。啊,我記得你,你叫柯嫣對吧。」
*
言昳在榻上,還穿著睡衣,兩隻腳上套著一雙軟底緞面小鞋,半臥著翻書,打了個哈欠,伸手道:「不用去早起上學真好。」
丫鬟湊過來,給她續了新茶,又將窗子支開一些,陽光大好,言昳懶散的像一隻曬太陽的貓。
過一會兒,輕竹急急忙忙小跑回來,兩隻眼睛閃著興奮,竄進屋裡,就趕緊把窗子合上,道:「真的出大事了!」
言昳看她那看了好戲似的表情,笑著喝了口茶,蜷了蜷腿道:「瞧你那模樣,我大概心裡就有數了。打起來了嗎?」
輕竹:「豈止!一群人押了四五個老師,去院主那頭了,先是癸字班一個女生徒說要罷課,而後那二三十個女生徒都紛紛罷課了。那一旦罷課,大家就都不想學了,說是十二個班,最起碼有八個班已經罷課了,也包括二小姐在的戌字班。」
言昳托腮,吃了個蜜棗,含混道:「這會兒剛開學,都沒收心學習呢,說起罷課,都一個比一個積極。」
輕竹:「而且說是好幾個先生的辦公室裡,都被潑了紅漆!反正現在鬧得挺厲害得了,二小姐是不是知道,才今兒沒去上課。」
言昳:「也不是。就是懶得摻和這種事,想睡個懶覺。」
不一會兒,就聽見了白瑤瑤說話的聲音,她似乎也因為罷課波及,也沒法去上學,回了院子,言昳過了一會兒,聽見白瑤瑤在窗子外叫她:「二姐姐,今天學校出事啦,你知道嗎?啊,你是不是今日病了,沒起來?」
言昳拿起一塊薄紗帕子,蒙在臉上,把窗子推開:「唔。可能有些風寒。你說出了事,出什麼事?」
白瑤瑤道:「說是咱們分班考試的時候,胡亂打的分,可能要重新考了呢。」她抿了抿嘴唇,拽著袖子道:「估計我要去戌字班了,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會,本來以為自己只是幸運所以才考得好,但看來,只是因為其他女童生被胡亂打了低分,我才……搶了她們的名額,去了申字班呢。二姐姐估計要去申字班了。」
言昳:她這算不算破了白瑤瑤的好運金手指,會不會又被劇情針對?
言昳想了想,撐著窗子道:「也不知道呢。」
白瑤瑤抬起臉:「肯定可以的。跟阿娘學習的時候,你就比我強得多。」
言昳沉默了一下,忽然開口道:「你剛剛與我說的話,記得在其他女孩面前自嘲似的說幾句。」
白瑤瑤有些茫然:「什麼?」
言昳:「否則你會這幾年沒朋友的。梁栩性格忽冷忽熱,你要只跟他玩,就等著受罪吧。」
她說罷,將窗子合上。
白瑤瑤等了一會兒,似乎終於理解了言昳的意思,道:「我知道了,嗯……謝謝你。以及,我、我不打算跟梁栩玩了!」
言昳:「?」
這段劇情不應該是白瑤瑤捧著小兔子,閃爍著天真大眼,去哄梁栩嗎?
難道她挑撥太過了頭,白瑤瑤竟然決定不哄了?
白瑤瑤在外頭攥緊拳頭:「他竟然敢那麼說我。我生氣了。」
嗯……
言昳不太信她會跟梁栩硬氣太久呢。原著劇情裡梁栩當著她的面搞別人,她都能被哄回來呢。
但不知道她態度改變,會對她和梁栩的感情戲有什麼影響。
言昳反正不嫌事兒大,開始替山光遠加戲了,隔著窗子道:「我反正是不喜歡梁栩。哦,你不是要找阿遠嗎,一會兒他回來了,我讓他去找你。」
白瑤瑤:「啊。也不是,我……我也就是擔心他的嗓子,順便問問而已。啊!阿遠!」
白瑤瑤似乎在窗外轉身。言昳緊接著就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停留在窗外,明明只有一個輪廓,她卻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盯著窗戶內的自己。言昳心裡一緊,也想讓山光遠知道,她心裡是向著他的,道:「阿遠脾氣可好了,辦事也細緻溫柔,你可以讓他幫你——」
她這彩虹屁還沒說完,外頭的白瑤瑤似乎聲音中有幾分恐懼,一邊往自己房間退,一邊道:「阿遠,我只是跟二姐姐、說幾句話而已,我沒有別的意思。」
言昳心裡嚇了一跳,難道山光遠又搞什麼掐脖之類的嗎?她正要推開窗子,就看到山光遠從門邊進來了,手裡拿著油紙包裹的一沓報紙,他大步走進來,重重的放在了言昳身旁的小桌上,啞著嗓子道:「我。脾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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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你竟然為了你的事業,把我推給別的女人!
言昳:……要不把你推給別的男人?你要是能把梁栩勾住了,我車接車送給你買大豪宅!
山光遠:……(自掐人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14 AM
第二十七章 搞事
言昳縮起腳,仰頭:「啊?」
山光遠雖然沒有表情,可言昳看得出來他的不樂意,她撇了一下嘴角:「我說你好話,誇你呢,你怎麼還這樣啊。」
山光遠捏緊手指,他性格本來就不會表達,此刻似乎心裡頭憋了許多話,卻說不出口,只猛地轉身朝外頭走去。
言昳有些尷尬,跟輕竹對視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小聲道:「輕竹,你去給他倒碗茶吧。大熱天的他還跑去借報紙。」
輕竹確實察覺到,二小姐對阿遠護院有些關照,不過她記得白老爺在出門前也囑咐關心過阿遠,估計他是白家的沒錢遠房親戚,過來當差,所以二小姐也給他幾分面子吧。
但阿遠確實很可靠,輕竹也不討厭他。不過哪怕她討厭,或者說二小姐關心過度了,以她的身份和性格,也絕不會多說一句。
言昳打開油紙包,這裡都是向書院借來的報紙,書院一直以來也向各大報社訂了幾十份報紙,放在書庫供生徒借閱。
言昳翻開後,一目十行的尋找,熹慶公主相關的消息。
這年頭,報紙是很關注時政信息和皇室、朝堂八卦,梁姓與朝野大臣,就像是這個時代的流量明星一般,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民眾的心。
其中二十七歲的熹慶公主,擁有著傲人的美貌、復雜的情史、通達的人脈以及剛烈的性格,她幾乎是這個大明朝最重要的皇室巨星,她愛用的裝扮和髮型,甚至被人出書總結,幾乎由她開始了「時尚雜誌」這種報刊的開端。深受皇帝的寵愛,又積極的進行朝內海外的社交,她甚至顯得很西化。
只不過熹慶駙馬和寶膺,就顯得比較隱形了。
要找熹慶公主的消息並不難,但大多都是小道八卦,野史故事,言昳翻到了一份比較正經的江南時經,才找到了她出席朝廷活動的信息。
五日前,熹慶公主在天津衛,突然出現在了新海船艦隊的下水儀式上,據報導,這場活動本來由太子主持,沒有任何人知道熹慶公主竟然會突然高調出席。她在報社記者面前給出的理由是:她正好來天津衛遊玩,也好奇大明自西海戰役後重建的新渤海水師的模樣。
嘖嘖。
那時候皇帝已經病重了吧。
熹慶公主野心可真夠大的,估計太子當時臉也很臭吧,但他也不能說什麼做什麼,熹慶公主比太子要大,是當今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太子萬一鬧得難堪,就全落在了記者和滿朝文武的眼裡了。當時也只能恭敬叫一聲長姐,然後請她坐到觀禮台上。
梁栩還待在金陵,熹慶公主卻遠離了在金陵的封府,留在了京津一帶。
是她伺機而動?
還是皇帝想留她在身邊?
皇帝是怕彌留之際沒法見這個最愛的孩子一眼?……還是怕這位鋒芒大盛的熹慶公主在他病重時鬧事呢?
言昳腦子轉了轉。
水師。
大明水師強盛,曾在西海戰役血戰六國聯軍,又曾經在數年前在江浙擊退了法國入侵,大明四大水師軍地,分別是在天津衛、寧波、閩州、廣州四地。
再聯想到之前幽州總兵蒙循與山東總兵入京,新艦隊下水,這時期兵力的異動很大啊。是皇帝在防範嗎?
或者說,大膽的猜測一下,能讓韶驊這位閣老南下的大事,會不會也跟「兵」有關。
言昳直起身來,連忙再次翻閱報紙,只是這些報紙都是老鉛字印刷,油墨質量也不佳,她要找軍隊相關的消息,但很多都是山西王卞宏一購買軍備、河南等地鎮壓叛亂之類的事,她看得眼睛有點累了,臉也越趴越低。
忽然她身邊的小窗,從外邊被打開了幾分,一雙粗糙修長的手伸進來,把窗戶用桿子支了起來。
一些光洩在她桌子上。
言昳一愣,便看到了他站立在窗邊的身影。
山光遠啞著嗓子道:「頭太低。眼睛,不好。」
言昳長長哦了一聲,坐直身體,撫了一下報紙,道:「茶喝了嗎?」
山光遠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言昳笑了:「你要不要進來坐。」
他搖頭,堅持背對著她。
言昳也不再多說,挺直了脊背,繼續翻開報紙,時不時喝兩口茶。
南屋,白瑤瑤今日無課,她百無聊賴的也托著腮看向窗外,就瞧見了東屋的窗子,二姐姐手腕上戴著紅瑪瑙的細鐲子,烏髮如雲,就倚在榻上一直翻看報紙,面頰圓潤,睫毛低垂,很美的樣子。而阿遠護院就站在窗外,立的筆直,也沒有靠牆,素簡的圓領袍襯得他好似青松。
二人一裡一外,看過去就好似美人於青松下乘涼,遠山煙霧籠罩,好一副美景。
或許二姐姐很美,可她……脾氣很不好吧,她對衡王殿下,對韶星津都是不大熱絡,甚至針鋒相對似的。
阿遠護衛卻一副打心眼裡關心她的樣子。
白瑤瑤有些不太理解:難道大家不都會喜歡可愛軟糯的女孩嗎?娘親從小教她不要強勢、要順從且貼心主動,要讓別人感到開心快活,才能被人放在心上,才會有好日過。不是這樣的嗎?
對男人態度惡劣,跟男人爭搶,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言昳找得眼睛都要花了,終於在一個側邊欄,看到了她想找的消息!
江浙地區的艦隊完成了商隊護送,如今停靠在長江口,修整並更換新炮台,而且皇帝有旨意,賜予艦隊多位將領以爵位和封地。
是,現在皇帝很沒地位,他如果想要動用一支軍隊,靠高高在上的命令是沒用的,必須要給予好處,並且派韶閣老這樣的人前去拉攏,才有可能。
串上了。
皇帝怕是想動用多方兵力,來防範熹慶公主,為太子保駕護航。
梁栩現在的勢力雖然不容小覷,但也完全不到可以奪取皇位的時候。他敢刺殺韶閣老,那如果失敗,就是火上澆油。原著裡梁栩坐上皇位,都是很後期的故事了。他怎麼會這麼瘋狂的去刺殺韶閣老,引發皇帝的殺意呢?
刺殺之後,皇帝必然會狠下心來,要對熹慶公主與梁栩這對他心頭肉的姐弟釜底抽薪,皇帝會怎麼做?
言昳閉上了眼睛。
如果是她,她會抓捕並囚禁熹慶公主,並要求梁栩獨自上京,如果不,便殺死熹慶公主。
這會非常有效。
甚至說熹慶公主留在京津這件事,就是皇帝想到了這一步吧。
但問題是,這段故事,在前世與原著裡根本就沒有過。
原著中梁栩一直安安心心的待在上林書院藏拙,還有閒情逸致跟白瑤瑤玩青春校園推拉遊戲。原著雖然視野局限,但對幾個大事件都有提及,如果熹慶公主被抓,梁栩被脅迫,不可能不提。
要不然是言昳推測錯了。
要不然就是這輩子,有很多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不應該。
她所做的事情,太局限在白家範圍內了,不足以產生這樣大的漣漪與波動。
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呢?
言昳並沒有在這方面花太多精力考慮,她想要做的是預判未來,提前下手。
熹慶公主是一個很不一樣的公主。她是梁栩未來登基時最重要的助力之一,她最重要的就是兩點武器——人脈與錢。
熹慶公主十幾歲時,其實就和多位富商來往密切,持股許多大明鼎鼎有名的公司,也隱秘的擁有著不少產業,並且有在江浙地區的交易所內上市籌錢。基本就是梁栩背後的吸金機器。
雖然圈外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在商界內部,一小撮人還是知道熹慶公主的產業和吸金能力的。
言昳垂下眼,手指慢慢摩挲著報紙的折痕。
如果熹慶公主被皇帝軟禁,那就到了言昳趁機搞她產業的好時候了。
言昳看向山光遠,道:「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山光遠回頭看了她一眼,把窗子合上進了屋。他倒是跟她一對視,就明白她要說一些不想讓外人聽的事兒。
山光遠合上門,垂手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窗子一合攏,凹凸不平的菱格玻璃就給屋內投上一些溫吞朦朧的光沫,言昳道:「替我辦三件事。」
山光遠點頭。
言昳:「近一些。」
山光遠走近了,單膝往榻下軟毯上一跪,言昳道:「別跪!我瞧不慣你跪著,與我站著說話。」
山光遠不解,還是站著了。言昳眉頭細細蹙著,道:「一是,探一探韶驊死沒死。」
山光遠心裡一口氣頓住。
她知道了?
言昳抬眼,以為他不懂,道:「我懷疑梁栩刺殺了韶閣老。你別靠太近,只去遠遠找一下韶閣老住處去打探,總有些端倪能瞧出來死沒死。」
山光遠心裡那口氣緩緩散去。
她不知道。
那她是憑借從韶星津的友人嘴裡半句話,猜到了韶驊在金陵並且被刺殺了?
言昳:「第二件事。幫我去這個地方,看一眼黃豆的價碼,報紙上四五日一更價格浮動,我等不及。若問,你就報說『暗倉,金陵,參陸肆玖壹』,他們會讓你查的。」
山光遠看她遞來的紙條,他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但看起來應該是跟投資或買賣有關的。
她才幾歲?早早就在準備這些事情了嗎?還是說是哪個大人帶她一同摻和的投資?
山光遠愈發覺得,言昳不像他童年記憶裡的模樣。
言昳:「第三件事。回白家一趟,偷偷回去,只將這封信給李月緹。」那裡頭放了一張支票,一張薄箋。
山光遠點頭。
言昳鬆了口氣,從榻邊一個軟包裡,拿出一沓極其精美的窄紙箋,上頭似乎印著蘇女銀行的抬頭與紅章,言昳拿筆,在上頭寫了一些數字,又按了個手印和私章,道:「這是給你的報酬。這個月的。如果要你做一些特別為難的事,我還會加。你要有些要求,我也等你提。」
山光遠接過來,看了一眼,是蘇女銀行的支票。不小的金額,比言昳上輩子給他的要多不少。
他記得言昳前世提過,自己的生母是個有遠見的女人,在蘇女銀行設立了一個隱蔽的暗戶,為她存了好些錢,雖不足以讓她大富大貴,但是她開始賺錢的資本。
他沒有推辭,他還有些要做的事,確實是需要錢的,更何況如果不收,言昳反而不會信任他。
山光遠點點頭,將支票收了起來。
言昳一直看著他,他沒有半點疑問或為難,只是沉默的站著,卻像是一種篤定的承諾。她總覺得山光遠半邊臉蒙在陰影裡的模樣,像是按著刀看戰場廝殺的上將,有種刀光劍影裡的從容。
言昳伸開胳膊,往小榻上一躺:「晚上再去吧,桌上兩本書拿走,你回長屋的時候看。我要再睡一會兒了,唔,真是春睏秋乏夏打盹,冬天只想睡回本,不要叫我哦。」
*
金陵一座宅院之中。
韶星津聽見床帳中幾聲痛苦的呼吸,連忙膝行幾步,驚惶道:「爹,你怎麼樣了?」
床帳內的中年男子努力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床邊的奴僕、郎中和韶星津一同,將他緩緩攙扶起來。
韶驊低下頭,看著自己裹滿繃帶的腰腹,半晌無言,聲音嘶啞道:「星津,你沒出事?」
韶星津搖頭:「無事。書院內一切如常。爹怎麼會覺得梁栩要殺我呢?」
韶驊抬手,旁邊一位親信將一枚薄紙遞給了韶星津。
上頭只有一行字。
「今日你不死,有人會替你死。」
親信道:「那殺手刺殺失敗離開後,我們加強了防衛,他沒法重返刺殺,就以暗箭留下了這張紙條。」
韶星津正色:「爹以為,那殺手說的『替死』,是把我當目標?」
韶驊:「你仔細看這紙張。」
韶星津慢慢拈了拈薄宣,含起眼,心頭一跳,半晌道:「……這是上林書院去年專訂做的徽州玉皮紙,外頭不大可能有。」
韶驊因受傷,面無血色,目光渾濁,轉頭看他:「五殿下與你打過照面了吧。」
韶星津小心攙扶著他,低頭恭敬道:「但那是上林書院辦宴的時候,我們碰了一面,有了些……口角。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兒子雖然也懷疑,您來了之後,他會對您不利,可沒想到他竟然敢真的如此、如此張狂!」
韶驊咳了咳,痛得倒抽一口氣,緩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道:「張狂雖張狂,但如果他真的殺了我,對他沒有壞處。我到了金陵也有些時日了,快走了才出了這檔子的事,估計這五皇子在我入金陵沒多久就發現我了。我一死,便是對滿朝文武最大的威懾……」
韶星津:「那殺手呢?爹一路有護衛相送,連山東、河南的流匪都沒擋了您南下的路,他派了多少人,才能傷您?我們便捉拿凶手,連帶著揪出梁栩!」
韶驊似笑非笑:「之前東士黨在靈谷禪寺暗殺梁栩失敗,他便報復到我身上。東士黨浩浩蕩蕩派了四十餘人殺他不成,而他反殺我,只用了一人。」
「一人?!」
韶驊沉下眼去:「動作太迅速沒看清,甚至不知他如何混進府內的。我只記得他出手凌厲,盡是殺招,身材矮小,機警果決,像是當過兵的。」
韶星津忙後撤半步,寬袖合攏,抬手至眉間,道:「那孩兒這就派人去查!」
韶驊擺手,冷笑:「怎麼可能查得到。更何況,抓到了又如何。這姐弟二人,真是太狂了,仗著皇帝的寵愛,無所不為。卻不知道皇帝已經有心提防了。」
韶星津畢竟還小,跪的恭謹,面上露出幾分訝然:「皇帝不是一直覺得,這姐弟才是他真心的骨肉嗎?怎麼會……」
韶驊擺擺手:「等著看吧。吾已修書,命快馬上京送去,皇帝會走那一步的。這姐弟的好日子到頭了。」
韶星津正要退出房間,忽然想到一件事,道:「爹,我小時候有認識過什麼啞巴嗎?」
韶驊皺眉:「啞巴?是家中奴僕嗎?」
韶星津搖頭:「也不是,那眉眼氣度讓我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是哪個認識的叔伯的長相。啊,無事,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韶星津想了想,又作罷。畢竟他打小一直在京師,又怎麼會在金陵這邊有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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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巨大的落地窗,城市夜景盡收眼底,九歲的言昳搖了搖手中的紅酒杯,對身後單膝跪地一身西裝的遠暗衛道:「天涼了。讓公主的產業也涼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27 AM
第二十八章 歸家
到第二天早上,山光遠並沒能及時回來,言昳算了算來回路程,估計他能中午回來就不錯了。
她早早起來,就像是不知道昨日發生的事一樣,起床用飯,去戌字班上學。
路過廣場的時候,她倒是也被嚇到了。因為廣場上幾十個木板上,貼滿了宣紙紅紙,幾乎大半都是那木板上紅漆寫的兩行字:「掩蓋真相,更是上林之恥!」「恐懼與壓制,滅不了自由之心!」
而有些更年輕挑釁的字條,直接也畫了些歪七扭八的惡搞書院先生與院主的簡筆畫,寫了一行大字:「你敢撕,我就敢再貼!」
……言昳自己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
看來上林書院雖然是知名學府,長久以來也跟生徒們有過不少積怨了。
言昳往戌字班走,一進屋就看到言涿華竟然在抱著幾本書慌忙苦讀。
旁邊他的狐朋狗友也在擠兌他:「華子哥,你現在看這些有啥用啊!說是明天寅字班、申字班、戌字班一起考試,重新分班,可你不會以為這會兒看幾眼,你就能考出戌字班吧?!」
言涿華頭髮炸得比昨日更甚,髮髻好比海膽,腦後頭髮還沒梳好,鼓了幾個包,他急道:「別影響老子學習!我爹突然跟我說要來金陵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申字班!否則我真的沒法交代了!若我爹見了我還在三年前的戌字班,你的華子哥可能就會失去雙腿了!」
言昳聽他這話,忍不住撲哧一笑。
言涿華猛地回過頭去:「誰敢笑老——啊……早、早上好。吃了嗎您?」
他尬笑著。
言昳有些別扭的擰起眉毛:「吃了。華子哥比我大上幾歲,哪能跟我用您。」
言涿華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叫我華子就成!坐坐坐,昨兒您、啊你沒來,不知道嗎?」
言昳搖頭:「聽說了,但具體不大知道,就瞧見廣場上貼了好些紙。」
言涿華剛想彎了腰偷偷跟他說,就看一個粉裙女孩走過來,正是之前攛掇言昳出頭的那個。不過她態度還是不錯,將一張紙遞給了言昳,道:「我們要成立女子強學會,你要來參加嗎?」
言昳抬頭看她。
女孩穿著粉色纏枝繡邊褙子,配白色馬面裙,嬌嫩中透露著書卷氣,她大方作揖,道:「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柯嫣。」
言昳點頭:「我叫白昳。」
柯嫣笑道:「我知道。啊,你看看我手裡這張紙,裡面有寫我們成立女子強學會的目的,我們可能也會組織一些活動,大家一起讀書探討,辦刊物之類的。」
言昳眨了眨眼睛:「我可能學習沒那麼好……」
柯嫣面上有些凝重:「我認為上林書院的女子都應該加入女子強學會,大家抱團才能更好地奮進,來爭取我們的權益。」
言昳倒是不否認她的話,但言昳心裡有很多計劃,她可能會時不時偷偷離開書院出去辦事,加入這種經常需要抱團的集體活動,可能會暴露她的行蹤。
但言昳看得出來,這柯嫣有些倔強,她只委婉道:「我先拿回去看看。」
柯嫣擰起眉頭:「女子到了覺醒的時候,你今日不加入,替女子說話,往後便——」
言昳將寫著宣言的紙張折了起來,笑道:「我知道。我說了,我要再考慮考慮。」
柯嫣住了嘴,只有些怒火的瞪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言昳倒也沒生氣,這女孩出發點也不錯,只是言昳不適合卷進這種活動裡啊。
過了一會兒,盧先生宣布了明日要重新分班考試的事兒,言昳沒太關注,其他女孩倒是興奮的議論紛紛,還有言涿華的那個哥們,已經是開水燙了也不會嗷嗷的死豬,癱著手坐在最後一排,彷彿已經提前預定好了座位。
言涿華還在那兒緊急背詩詞,聲音大的讓盧先生忍不住出手甩出必殺冊,砸在了他腦袋上。
分班考試是第二日,然後又需要一日的批卷,才能再放成績。
看來休沐之前,是沒法好好上課,全耽誤在這事兒上了。
言昳腦子裡轉著別的想法,也有些沒心思看書。再加上之前分班的爛事兒,讓她對上林書院光環破滅,總覺得自個兒雖然該好好讀書,但也真不用把這地方當神殿似的敬重。
到了中午,她跟寶膺一起吃飯,從飯堂出來之後,竟看到山光遠已經在門口等著她了。
言昳對寶膺說自己要回去拿東西,寶膺最近熱情的很,說也要陪她回去。
言昳只好擦了擦腦門道:「我出了點汗,想回去換換衣服,擦洗一下呢,估計午後的課業也要晚了。你可別等我了,畢竟我偷懶的得恨不得午後都不去上課了。」
寶膺噯了一聲,臨走了還一步三回頭:「別偷懶。來上課吧。」
言昳看他走遠了,才搖頭嘆氣,山光遠想說「若不喜歡他,便找理由別再來往就是了」,可言昳雖搖頭,卻還是帶著笑意的,似乎只是對寶膺無奈卻不厭煩。
……山光遠現在覺得很厭煩了。
言昳跟他往回走,輕聲道:「說吧。」
山光遠不必說探查的過程,更何況他不探查也知道韶驊不會死——畢竟他特意留一命。留了命,韶驊才能掀起波瀾,搞出跟梁栩的死鬥來。
他只說結論:「沒死。」
言昳竟笑了起來:「好。很好。」
山光遠又將一張紙箋遞過去,上頭寫著一行數字:五兩九百七十二錢。
言昳心道:一個多月,翻了一倍還多啊。
她迅速算了算,為了流動資金,她怕是提前全出手了。雖然現在出手雖比預計的進賬少很多,但言昳會有辦法掙出來的。
不過掙錢的事兒,她打算休沐的時候親自去辦。畢竟,她白日的課業缺席不大好,到了夜裡交易所也關門了。
言昳回屋換衣裳的路上,就聽見住所兩兩三三在路邊閒聊的生徒們,提到了梁栩。
說梁栩昨日夜裡就離開了上林書院。
「你說五殿下不在,韶家那位也不在,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會吧,五殿下倒是經常離開書院,可韶星津幾乎從來不缺席課業啊?」
「你們幾個是腦子裡一點事兒都不裝,現在是什麼時候——龍體大恙,這二人都算是渾水漩渦裡的,怎麼可能躲得開,咱們就小心著吧,誰知道今日的同窗,往後指不定就變成了一個眼神就讓咱們掉腦袋的人物!」
言昳聽了一耳朵,便垂下眼睛,捋著鬢邊的碎髮,風似的在夾道裡大步走。
這兩日,言昳如常去考試,分班結果下來了。
沒她想的那麼好。她雖然升了班,但也只是在好一些的申字班。
但白瑤瑤也還在申字班。
七八個女孩都去了更好的寅字班,剩下的都在申字班,反倒是最差的戌字班沒有一個女孩了。
這次大概是怕落人口舌,分班後,先生們還把卷子發還給了眾生徒,言昳只瞧見自己卷子的幾道論述題目上,有好大一塊水漬污跡,而先生就在旁邊寫了一句「無法閱卷,以零分計」。
言昳撇了下嘴角,也習慣了,她和白遙遙要是遇見同一碼事,她總要倒黴一些,不論能力差出多遠,白瑤瑤的結果總不會比她差。
白瑤瑤也有些驚喜,她好些問答題,只絞盡腦汁的把會的都往上寫,卻得到了先生的評語是「稚拙良善,值得鼓勵」,還給了高分。
她剛要歡喜起來,就瞧見旁邊幾個女孩蹙眉瞧她,應該是聽說她學識不佳,疑心她為何還在這兒。
白瑤瑤忽然想起言昳的提醒,磕磕絆絆道:「我倒是什麼也不會,還進了這班裡,幸好我也不算搶了別的姐妹的名額,否則我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了。」
旁邊幾個女孩相互看了幾眼,還是安慰她道:「也沒有啦,我看先生給你的評語,應該還是喜歡你的。進了申字班也好,現在戌字班全是一群不學習的小子,你要落到那兒,可天天要提心吊膽呢。」
白瑤瑤抿嘴笑,點頭:「謝謝你們安慰我,我、我多向你們學習!」
那幾個女孩也善意笑了笑。
白瑤瑤極少收獲同齡女孩這樣的善意,心裡懵懂悵惘的體會到了點什麼。
這會兒重新分班後,申字班倒是熟人多了。
寶膺在班上,他躍躍欲試的要跟言昳坐鄰桌,但畢竟他長得又胖又高,肯定不能跟言昳擠在第二排,被先生要求去坐了言涿華的鄰桌。
哦對,言涿華,這廝也不知道是本來就有本事,特意藏拙;還是真的腦子聰明,隨便抱佛腳也管用。他竟然以最後一名考進了申字班,這大哥得意的恨不得腦門上都貼上天才二字,逢人就說:「哎,我只不過是不願意學!真要是用點心,我就怕你們都沒了機會!」
言昳:……他幸好長得高長得壯還有一身武藝,否則非要在夜路被人套了麻袋暴揍一頓!
這幾日,言昳也依舊每日讓山光遠幫她借報,竟看到上林書院這件事兒,在外頭報刊上也有了大肆的討論。言昳有些好奇,溯源了一下最早報導這件事的,竟然是江南日經上,一個似乎很有人氣的「老夢實話」的欄目,幾乎是在上林書院爆發騷亂的第二日,就詳細的寫了這件事。
其中很多細節,包括戌字班女孩人數,錯判試卷的分差,還有戌字班先生教授課程的感受等等。簡直就像是來採訪過了。
但上林書院可不會讓什麼記者進山門。
要不然就是書院的生徒供稿的?可最有干係最可能了解的,就是重考的這三個班的生徒,但他們算是小學部,年歲最大不過十四五歲,報社不太可能接受供稿的吧。而且這老夢實話的專欄,已經在江南日經上連載十年,頗有人氣,往前翻他的舊文章,針砭時弊,朝堂大事,無不敢說,文筆辛辣。
應該不是生徒,反而是個先生一直在供稿。
不過報紙上也就說了兩天,這上林書院風波過去的時候,也到了言昳休沐歸家的時候了。
馬車下了山路,不像是來時要裝滿行囊,這次歸家,言昳和白瑤瑤共乘一架馬車回去的。
白瑤瑤一路托腮道:「書院裡,似乎也沒有那般有意思。而且,小五哥哥和星津哥哥怎麼都離開了書院呢?他們還會不會回來啊?」
是啊,她當然覺得無聊了,按照原劇情,白瑤瑤剛入學的這段時間,梁栩幫她打臉「嫉妒」她的女童生,還和她發生了一些小別扭;韶星津帶她去觀星閣,告訴她自己的希冀與理想。
但由於言昳搗鼓出的重新分班,白瑤瑤要應付兩場考試,沒時間去找兩個哥哥。
而這兩位哥哥莫名捲入了前世沒有的激化紛爭中,為了奪權紛紛離開書院,也沒精力跟她談情說愛。
說來,《慫萌錦鯉小皇后》看起來是典型的古早小白文,但言昳回想來,書中出現的眾多角色,小白的只有白瑤瑤周圍,或者是圍繞著她的戀愛情結。或許她理解世界的方式太狹窄,戀愛腦理解世界,她能看到的那部分世界就變得很戀愛腦,這本以她的視角與理解展開的小說,才會只聚焦在「好運」與「戀愛」上。
比如白瑤瑤的那些堵牆親的劇情時,梁栩腦子裡的野心與……利用絲毫不提,只以白瑤瑤的視角,寫梁栩眼神如何佔有欲,如何用力揩過她嬌嫩的嘴唇。
但說到底,梁栩不是只會替她打臉的戀愛工具人,韶星津不是只會寵溺她的溫柔大哥哥,當權力與人身安全受到根本的威脅時,二人奔波奪權,沒一個人還會記得那個嬌軟可愛的女孩。
這就是這個戀愛小說背後真實世界的法則。
但言昳總覺得,梁栩、韶星津這樣的人,如果意識到白瑤瑤確實有真正的「錦鯉金手指」,那白瑤瑤便是他們事業氣運的一部分,對她強取豪奪,百般爭取也不是不可能的。
馬車進了家門,李月緹竟然已經在廊廡等著她們了,她瞧見言昳,露出了幾分有些勉強的笑意。
她們下了學就往回走,這會兒天已經很了。白瑤瑤在路上睡著了,由下人抱回去了,言昳便隨著李月緹往回走。
言昳跟在她背後,走在昏暗的廊廡:「爹不在府中?」
李月緹兀自往前走,她繡桃花的寬袖下垂著手,言昳眯著眼睛,發現她指甲竟然被鉸得短短的,甚至恨不得鉸到指甲縫貼肉的地方,光禿禿的有些醜。
她心裡一驚,就聽見李月緹穩著氣聲兒道:「出去了,明日或後日就回來。」
言昳突兀道:「若有事兒,可以給我寫信的。」
李月緹蜷起手指,半側過臉,在廊廡裡成排的輕輕晃動的燈籠下笑了笑:「給你寫信幹嘛?你還能跑回來替我出頭不成?」
言昳心裡一頓,道:「……那倒也是。」
李月緹搖袖,煢煢的走:「不要緊。我自個兒心裡有數。」
進了屋子裡,言昳瞧了一圈,發現黎媽竟然不在屋裡,李月緹往書桌後一坐,道:「咱們說會兒話,就讓人送你回屋去。」
她說著,從書桌屜子裡拿出一張信封。
正是幾日前,讓山光遠送回來的信封,她手按著信封,在桌子上往前一推:「這什麼意思?」
言昳不拿自己當外人,自個兒坐在榻上,靠著李月緹的小枕。她剛想開口,就瞧見李月緹往前伸著白皙的手,寬袖被桌邊掛著,露出一截小臂,上頭隱隱有些淤青,似乎是手指抓痕。
言昳心裡一跳。
李月緹絕對受了委屈。
她目光一斂,裝沒看到,李月緹後知後覺,忙收了手,撫平衣袖,道:「我發現裡頭有張支票,是你給的分成。還有一張紙寫了明細。這什麼意思?」
言昳:「就是該分錢了。」
李月緹又擰眉:「你缺錢嗎?出了什麼事?按你說的,明知道再過一個多月,咱們手裡的貨還要大漲,怎麼突然要脫手了?而且還給我結了賬,這金額也比分成應得的多。」
言昳手指摳著軟枕上凸起的刺繡:「我確實忽然要用錢,往後再有這樣買賣期貨的事兒,我可以叫你一同投錢。但現在我要做些冒險的事兒,你別牽扯進來。」
李月緹覺得她之前購入一萬一千石黃豆的期貨,已經夠冒險了,但言昳覺得不是事兒。現在她主動說「危險」,那要是什麼級別的事兒啊。
李月緹眉頭一跳:「多冒險?」
言昳看她,不言不語。
李月緹:「你總不會是要養兵造反吧。」
言昳笑:「那賠錢買賣我可不做。我說的冒險,是如果做得不夠漂亮,咱倆會招惹最不該招惹的人,兩條命都不夠死的。」
李月緹雖然依舊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可她兩隻手手指碰在一起,用力發狠的摩挲著鉸禿了的指甲,眉頭尖浮出一股奮不顧身的狂熱,抬頭道:「說說看。」
言昳:「我要招惹梁姓,你也敢?」
李月緹一驚,卻咬了咬嫣紅的嘴唇,燭光跳進她睜大的眼睛裡。她沉默片刻,還是那句話:「說說看!」
言昳仰在小榻上,拍手大笑了起來:「好,要死咱一起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35 AM
第二十九章 背後
言昳從李月緹屋裡出來,院子裡燈少,夜色濃稠,四邊圍牆與長屋都渺渺茫茫的浸沒在黑暗裡,言昳四望,想到李月緹和她心飛了,人還在這裡。彷彿自己也被網住了,只覺得吐氣都沉。
她甩開思緒,往外走,迎面見了黎媽,黎媽有些吃驚,但還是對她一禮,笑道:「二小姐這麼晚了還來看大奶奶啊。」
言昳對插著琵琶袖,黑暗中笑起來,兩隻眼睛跟黑絲絨上的水晶似的:「我能在上林書院考得不差,也多虧了大奶奶教我。大奶奶算我的開蒙先生,我當然掛念。倒是黎媽,怎麼也沒好好伺候大奶奶,手指甲鉸成那副樣子,可真是不好看。」
黎媽一呆,哈腰道:「是老奴伺候的不好了,也是沒的辦法啊。家裡覺著大奶奶之前的指甲有些礙事兒了,就給鉸了。」
言昳人小小的,卻往黎媽前頭逼了一步,仰頭盯著她,似笑非笑道:「黎媽可要好好給我講講,是家裡的誰?是怎麼礙了事兒?」
黎媽莫名怵她,往後退了半步:「家裡,自然是……白家最大的……」
言昳那口氣,可真是誰也不放在眼裡:「喲,我爹?」
黎媽聽她說白老爺這口氣,骨子裡一哆嗦:「不,老太君的意思。」
言昳涼涼笑起來,面上好一副高門大小姐的貴相,嘴裡卻專挑難聽的說:「好家伙,大奶奶的指甲,是戳進老太君眼裡了嗎?隔著三間大院,掐著懷錶走路過去都要個把分鐘,怎麼就礙著老太君了?莫不是她自個兒住不慣,想來這院兒裡霸佔來了?」
黎媽心裡罵她這什麼都敢說的破嘴,還有這誰也打不服似的桀驁脾氣,嘴上還是恭敬:「大奶奶還是做事不妥當,指甲劃傷了老爺的臉,老太君看了心裡大不高興,所以才派人來——」
劃傷了老爺的臉?
那李月緹手腕上的抓痕,應該就是白旭憲留下的。
他難道是強迫了還對他沒消氣的李月緹,而後被李月緹抓傷了?
言昳道:「鉸指甲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黎媽:「啊……昨兒早上老太君派人來的。」
言昳:「老爺走了多久了?」
黎媽一時沒反應過來:「兩三日有了。」
也就是說,鉸指甲這件事兒,不是白旭憲要求的,而是老太君聽說了,要趁著白旭憲走,治一治李月緹。
以言昳對這白家的了解,白旭憲和老太君各懷鬼胎,老太君是不可能因為心疼白旭憲,所以才出頭的。
老太君不高興,她黎媽就一點也不護著?就讓人鉸了指甲?這倒不是傷了多少皮肉,是老太君打李月緹的臉!
再說言昳早聽說黎媽在老太君面前頻繁露臉請好,看來是把李月緹這個主母不放在眼裡,想背靠著老太君,敲打李月緹了!
言昳氣笑了:「那你呢?老太君要來發難,你人是滾到老太君裙下磕頭去了嗎?該拼了老命護主的時候呢?老爺下手,你不敢攔,老太君手下的人你也不敢攔,不知道還以為二十幾年前是白家人嘬了你奶水長大的。進了白家幾個月,就這般替老爺、老太君著想,真是個好僕子!」
黎媽讓言昳這一番搧了臉似的話,激得眼前發黑,臉上紅白交錯,她仰起頭來,張嘴想說,卻只氣得胸口發悶,氣得站也站不住了。
言昳:「哦,難道是我沒瞧出來,咱們黎媽壓根不姓黎,其實是老太君的好姊妹,那我真是大不敬了。您是咱府上的姨姥姥啊!作福作威,教訓主母哪能夠,您就差去白老爺面前自稱姨了!」
黎媽胸口劇烈起伏著:「你!你還是個大戶小姐嗎,怎麼能這樣說話!我……」
言昳甩袖笑道:「你再說一個「你」字兒試試,叫你聲黎媽,真當自己是媽了?剛來,別見著條腿就著急抱。不妨去問問,老太君是不是白老爺的親媽!」
說罷,她大步往外走去,就只留下黎媽回過味兒來,因這最後一句而臉色慘白的站在門廊下頭,開始打哆嗦了。
言昳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先去給老太君請安。
老太君是一向縮在後頭,不怎麼讓小輩來請安,但言昳少說有一兩個月沒見著她了,老太君也不好讓孩子回去,就讓兩個婆子引言昳進來了。
從進了老太君院裡,那便是古董薈萃,珠光寶氣,槅門是八寶雕花戲童圖案紅木細框,簾子是碧紗緙絲連枝團花,連門墊兒都恨不得是進口波斯軟絨。
一進屋去,牆上掛滿名人書畫和繡片,簡直像是糊牆似的,露不出一點牆漆色。成排的小高桌,擺了好些個紅木雕邊玻璃盒子,裡頭放著有寶石盆栽、玉雕佛像、金蓮寶器,言昳不像是進了大觀園——而是大博物館。屋裡全是名貴死物,唯有幾盆帶活氣的盆栽,葉子細瘦,土都乾裂,盆卻必定要是琺琅七彩描金繪壽桃的。
真是早些年嫁進白家之後,開了眼了,上了天了,就跟暴發戶似的,要把白家庫房都堆自己屋裡。
白旭憲畢竟是個「清流」,很注重孝道,面子上對她很恭謹孝順,甚至一直捧著她。但老太君既沒有白家賬本,也不管白家庫房鑰匙,連孔管事的面都沒見過,其實就是個白旭憲養在家裡,表演二十四孝的老菩薩。只有過年過節把她請出來,放在桌上一同吃飯,平日裡白旭憲都不讓李月緹去伺候過老太君。
白旭憲少年時候、甚至成婚前後,跟這位老太君,可有不少的芥蒂。
黎媽真是抱錯了大腿。
言昳進了屋,屋裡幾個丫鬟正在搬東西,婆子笑道:「這入了夏,老太君覺得屋裡東西都秋意太重,讓我們從庫裡拿些亮眼的擺件來,所以要挪動的比較多,二小姐先往西側屋去,老太君在屋裡吃茶呢,那屋裡也都換完了涼席子、艾草紗簾和水扇,涼快呢!」
言昳笑著點頭,掀開簾子往西側屋去。
老太君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屋裡熏香味濃重,她早早對鏡梳了妝,正在品茶,瞧見言昳,也裝慈祥的笑了笑。
可她眼裡對府上任何人也沒什麼真正的慈祥味兒,在外頭裝裝,能糊弄熹慶駙馬,卻糊弄不了言昳。
老太君讓丫鬟給言昳斟茶,言昳老禮兒還是做足了,抬杯恭敬謝過,放在嘴邊喝了一口。
老太君寒暄了幾句,才道:「倒是瞧著你往月緹那兒走的勤快啊,你覺得這阿娘如何?」
言昳甜甜笑起來:「大奶奶對我可溫柔了,她脾氣也好,讀書也好,我就想跟她好好學學呢。」
老太君擰眉怪笑起來,跟旁邊丫鬟對視一眼,道:「溫柔?我怎麼瞧著她性子烈的很。」
言昳茫然:「是嗎?倒是她跟爹爹有過一點不合,可爹爹又訂了份報紙特意哄她,還說了好些話呢。爹爹說,大奶奶身上有文人傲骨,二人就像是朝野上似敵非友,知根知底的同期似的,雖也氣她,但也欣賞她。」
言昳托著腮,摸著杯子笑:「孫女也不知道呢。我屋裡丫鬟說,都是要這樣打打鬧鬧的,才心能漸漸合在一塊去呢!」
老太君反倒怔了一下。
說來,白旭憲的元妻,也是烈性子,他似乎就喜歡纏著烈女才女,喜歡這種你來我往的鬧騰。後院裡那些真脾氣乖順的姨娘,他也就只偶爾去宿一次,連出來走動也不許的。
她還真猜錯了嗎?
之前出了岔子,本來是想趁此機想巴結這兒子一番,反倒拍到了馬蹄子上啊。
老太君有點犯愁,也有點能奈我何的撒潑。
她就是不喜歡李月緹。她還就是李月緹的長輩。治一治她又如何。
老太君岔開話題,問了幾句學業,言昳倒是態度恭謹,一一回答。正這會兒,外頭忽然一聲玉碎巨響,言昳嚇了一跳,轉過頭去,老太君更是寶貝自己那些東西,騰地站起來,也不雍容扮老的讓人攙扶,人已經幾步到側間門口,把門推開了。
言昳從門往外望,一個光禿禿的木匣子,似乎因為底兒不牢固,裡頭東西甩在了地上,丫鬟手裡還捧著匣子上半截,已經嚇得臉色慘白。
摔的確實是個名貴玩意,言昳仔細看,應該是個和田白玉,哪怕摔得四分五瓣,也能瞧出來玉料無裂無雜,很是漂亮,雕刻的桃花蛺蝶纏枝,更有春意。
這物件倒是合適當下季節,但丫鬟卻像是要把它抱出去,沒想到老太君竟喝了一聲:「還不收拾了拿出去!」
不像是憤怒或者心疼,反而是忌諱痛恨。
如果忌諱痛恨,為什麼會擺在屋裡呢?
果然,那幾個慌忙去撿碎片的丫鬟中,有一個抬起頭來,慌神道:「可也放不回庫房去啊。」
老太君擰眉怒道:「那就找個地方收好了!」
放不回庫房去?
言昳總覺得眼熟,她眯著眼睛細瞧。
等等,這不就是增德大師所住的北竹苑起火的時候,從裡頭拿出來的木匣和玉石嗎?!
言昳愣住。
當時白旭憲就好像認識這東西,而且很憤怒。言昳當時也有懷疑過,是不是增德大師從白府庫房偷來的。
現在細想,增德要有偷大戶人家庫房的手藝,還搞什麼化學做法,直接當神偷得了。
這東西應該就是老太君送給增德的。
白旭憲送金送銀還不夠,老太君瞞著白旭憲送這名貴玩意,肯定是有求於人啊。
……聯想前世,顯而易見,唆使增德說她是「災星」「禍害」的人,現在是找到了啊。
言昳之前真沒想到,是這位幾乎沒怎麼陪伴過她的老太君。
白旭憲發現了這尊玉雕,拿回來後還給了老太君。以他的性格,估計是說了很多話嘲諷老太君。但增德死前也沒說言昳是「災星」,而增德也不是第一個說白瑤瑤有「鳳象」的人,估計白旭憲只以為老太君偷拿白家東西,供奉給外人,並不知道老太君其實想害言昳。
老太君自己沒臉,擺不出來,也不好再塞回庫房,只能偷偷擱自己屋裡。
嘖。言昳倒是上輩子一直懷疑的事兒,解了第一層惑。
但老太君到底為何非要讓人說她是「災星」。
她在忌諱言昳什麼呢?
若真是迷信的忌諱,估計也不會讓言昳來她這兒請安,就把她趕出去了吧,但她現在又和和氣氣的跟言昳裝慈祥,恐怕對她更多的是厭惡吧。
她上輩子童年時候以為老太君是親奶奶,還怨過親奶奶看著她爹這樣虐待她,竟然絲毫不阻止,甚至還添油加醋,出主意要如何治她。
現在看來,上輩子老太君估計是一直攛掇著想弄死她的人吧。
若老太君是禍害的根源,解決是一件容易也不容易的事兒。她畢竟是家裡的老長輩兒,哪怕作出來什麼事,白旭憲最後估計還會給她留點面子。
但言昳也明白,快刀斬亂麻最狠最方便。
只看什麼時候斬了。
從老太君那兒出來之後,言昳回屋稍微收拾了收拾,又出了門。
她出門沒多久,黎媽便也從側門出去,但黎媽沒法坐轎子,又不會騎馬,只跟了一段,就跟丟了,只在路口恨恨的跺腳,回來了。
黎媽回了白府,就去找老太君,人跪在那波斯門墊上,拱著手道:「二小姐也不知為何出了門。」
黎媽起了通風報信的心,睚眥必報的想讓老太君治一治二小姐。她心想,哪怕說這老太君真不是白老爺的親娘,但誰家還能不敬老呢,老太君若站出來要做什麼,白老爺也不好忤逆吧。
老太君倒是知道以前二小姐就偷偷跑出去過幾次,倒也沒放在心上,白旭憲寵她,老太君也插不上嘴,更別提現在她自知拍錯了馬屁,再去跟白旭憲攛掇二小姐的事兒,白旭憲能讓她這個沒地位的老太君關三個月不許出門去燒香拜佛。
老太君懨懨在屋裡,道:「上次聽說月緹帶著二丫頭去買了筆墨,這二人倒是關係好了。這會兒出去,是她一個人,還是月緹也跟著呢?」
黎媽心裡轉了轉,她本來不想說,但李月緹愈發不把她放在眼裡,若是不給她點下馬威,真就制不住了。
黎媽又道:「大奶奶竟也不在屋裡,真是巧了……是跟二小姐一塊兒出去了,還是自個兒出去了,奴也不太清楚。」
果然,屋裡老太君寒聲道:「她一個主母,天天往外跑是什麼意思?等她回來我倒是要問問,她這出去見了誰,看了什麼,可還說不說的清楚!」
*
言昳坐在轎子中,漸漸到了晌午,日頭熱辣起來,她不想露臉,只坐在轎子中。
過一會兒,輕竹快步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群穿深青色圓領袍,戴黑色軟冠與水晶眼鏡的男人們。那群男人們探著頭在台階上,將好奇的目光望向她所在的轎子。
輕竹外頭一禮,喚了一聲,便低頭鑽進了轎子中。
言昳拿著蘸水筆,道:「他們看什麼呢?」
輕竹:「我去了後只轉述了二小姐的話,連您寫的利息算法冊子和銀行證明都給了,他們卻都一直道沒有這樣的先例如何如何的。但又看著實在是能白來錢,又去向上官報到、開會商討,也就同意了。」
外頭那幫券商的算員實在好奇是誰要「借」股券,而且只借十五天,輕竹又說主子不會露面見人,他們便都湧過來,瞧一眼轎子彷彿也能參透出這神秘人的身份。
確實,如今沒有做空的市場機制,言昳只能以銀行保證金為靠,以個人身份去借股券。而且因為沒有先例,言昳只能以比較高的利息與較短的借期,來誘惑這些券商試水。
言昳從輕竹手中接過黑皮竹板夾子,細細審閱後,畫了個不帶名的花押,扣上了銀行的印章,道:「去吧。這一家辦出來,之後就容易了。」
一個多時辰後。
言昳拿著厚厚幾沓文件,坐在轎子中,問輕竹道:「大奶奶該辦好了吧。」
輕竹在轎子外點頭:「是。大奶奶出門早,剛剛奴僕來報,說大奶奶已經跑完了兩家券商和經紀商,都談妥了。」
言昳笑:「夠效率。看來她真的不一樣了,沒露怯啊。」
轎子行到了花牌樓西街,路口已有另一座轎子等著,言昳沒有下轎,只讓轎夫靠近了幾分。兩座轎子上的窗子上都掛著緞簾,言昳道:「妥了?」
李月緹那邊應了一聲,她手腕從窗子探出,將兩個半尺多長的皮革夾子遞了過去。
言昳接手,翻了翻:「嗯,我這兒也談了,以我蘇女銀行的賬戶作為律主,跟三家券商分別談好了,保證金都已經抵押給了銀行,我連利息都已經先給了,解釋了一段時間,他們也放心了。」
李月緹掀開車簾:「他們都很新奇,很少見這樣的交易。哪還有借股券的?而且借的時間也太短了吧,十五天能夠幹什麼?」
言昳一邊翻看著手中的皮革夾子裡的薄紙,一邊輕笑:「能夠咱們玩一場大做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55 AM
第三十章 做空
李月緹:「做空?」
言昳合上夾子:「在此之前,我們還有兩件大事要做。一是,我們借了這麼多股券,哪怕只有十五天,但現在我們的持股證明拿到手了。圈內有一些消息靈敏的人,其實是知道咱們持股的這兩家公司是熹慶公主的產業的。有了比例不低的持股證明,我們就可以變成別人眼裡的『公主的自己人』,就可以投資一些門檻比較高的產業了。」
李月緹蹙眉:「有點……騙人的意思?」
言昳笑:「這叫信息不對等。走吧。」
李月緹都快把腦袋從轎子裡伸出來了:「別光走,好不容易見了,你跟我說說,隨便說點什麼。我想懂得你腦袋裡的那些東西。」
言昳:「咱們還要趕路。唉,不要這樣眼巴巴的看著我了,我去你轎子裡跟你說總行吧,要不然你一直伸著頭,路上肯定會有人看你的。」
李月緹連忙招手:「快來快來,我給你打扇子!」
本來好好兩頂轎子,在李月緹的熱烈邀請下,言昳也坐過去,讓兩隊轎夫,一個抬空轎子,一個卻要承擔一大一小的重量。
言昳進去坐,天兒熱起來,夏日的轎子雖然是藕荷色的綢緞頂的,不算吸熱,但轎子裡依然悶悶的,李月緹袖子挽起來,熱絡的將兩邊窗子的簾兒都反掛起來,一邊給她打扇子,一邊眼巴巴看著她。
言昳看她那模樣,心情也好了幾分,有種小小的為人師的得意:「你聽說過江南股券交易所吧。」
其實就是江南地區的股票交易所,但規模和玩法都相比後世要簡陋不少。
李月緹點頭,表情卻有些瞧不上似的:「那兒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多少平頭老百姓也傻乎乎進去玩,甚至有些借錢買股的,被啃得賣妻賣子!」
言昳笑:「一說起來,便都覺得那是割韭菜的地兒,都是賭博或騙子橫行,就是這幫壞人攪壞了咱們大明朝的經濟。但有時候事情不止是這樣。」
正好路過她們二人上次舉例的譚裁縫的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言昳一語成箴,譚裁縫的鋪子前頭竟然人滿為患。
言昳指著譚裁縫的鋪子,又道:「假設譚裁縫要賣自己的鋪子,你說該怎麼給他估價呢?」
李月緹歪頭,掰著手指:「地價、店裡的布料能折算多少錢,還有店裡這些衣服如果都賣出去,能換算多少錢。大概就能估出來了吧、」
言昳:「你的算法,叫淨資產。就是說買過來之後,打算把譚裁縫的店鋪給拆了賣了,死物賣破爛能算多少錢。但估值不是這麼估的,你像我,如果我要買譚裁縫的鋪子,但還打算繼續開,甚至還給譚裁縫發月俸,讓他繼續經營,那該怎麼算?」
李月緹比以前反應靈敏多了,言昳懷疑她這段時間也讀書惡補過,她道:「那就算這鋪子每年能給你賺多少錢唄?假設一年能賺十兩,你就想買個十年能回本的鋪子,就出一百兩給他。」
言昳:「可誰能保證未來十年每年都賺十兩。可能金陵打仗了,生意不行了呢?可能大受歡迎,一年能賺一百兩呢?」
李月緹蹙眉:「照你這麼說,世界上很多事根本就沒解啊!」
言昳將手臂搭在車窗邊,鬢角碎髮被李月緹手中的蘭花絹絲團扇的風微微拂動,她道:「評價價值,很多時候就像是評價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般復雜。白旭憲眼裡的你是什麼樣的?你的讀者眼裡的醉山居士是什麼樣的?我眼裡的後媽是什麼樣的?我們心裡都有一個片面的答案,但真正的你,是許許多多答案勾勒出的一個不斷變化的模糊的輪廓。」
李月緹手指抓緊扇柄:「我的……輪廓?」
言昳:「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很多事件、人與價值,都沒有確定的解,都各有各的看法,只有不斷地辯論、描述,才能勾勒出的一個模糊形象。價值也是這樣。你看到過股券交易所的波動的線條嗎,那就是所有手裡有錢,有消息,有能力,在用錢在表露自己對它的價值的看法。有人覺得這個公司能賺大錢,就砸得股券瘋漲;有的人認為過不了幾個月就會黃,就紛紛售出,股價暴跌。這個過程,那些波動與變化,就在為真正的『價值』勾勒的輪廓。」
李月緹垂下眼去:「我懂了,那些商業上的價值,其實是就是誰也說不清的,而讓世人能通過股券走勢判斷它『價值』,這一點就是有意義的。」
言昳:「對。比如說咱們租賃的這些熹慶公主產業的股券,就來源於這套價值評判體系。不過,上市後才好用股價來評判,那你說,對熹慶公主的環渤船舶製造公司而言,她在上市前,需要資金來擴大規模生產,她該怎麼辦?」
李月緹:「借錢?」
言昳點頭:「對。但她不是向銀行借錢,而是以出售公司30%的股券的方式,來籌錢。但是——她還沒有上市。這時候她賣股份,是找個機構來調查,評估她的價值,然後拉攏一大堆富商、券商一起商定價格。比如說熹慶公主在富商、券商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所有的投資人都覺得,這可是公主啊,她肯定能讓朝廷政策都傾斜自己的公司,覺得前途無量。他們因為這些未來的考量,就定下了每一股的價值為10兩銀子。這就是所謂的一級市場。」
李月緹蹙眉:「一級市場?」
言昳掰著手指:「不對平頭老百姓發售,只找個小房間,幾個大佬商量著買股票,固定每股價格,就叫做一級市場。其實你可以理解成投資就行了。他們基本都要持有三五年,甚至十年,等到公司上市了之後,才可以隨便買賣自己手裡的股票。」
李月緹:「那上市了,到江南股券交易所去有一道波動的線了,就是二級市場了?」
「對。」言昳點頭:「二級市場後,持有股券的人之間可以隨意的交易了,股券的價格不再由機構或者熹慶公主自己定價了,哪怕是東村王麻子,有錢也能買賣了,就叫二級市場了。你像是這些富商,五年前10兩一股的時候買下來的。三個月前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終於上市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造船修船是對外打仗、商貿的關鍵,都往裡砸錢,現在環渤船舶公司的股票,50兩一股了。」
李月緹:「那咱們不就是從那些一級市場的富商手裡借了股票嗎?一旦上市,這些早幾年前買股券的富商們可以隨便買賣手裡的股券了吧!現在都漲到50兩一股了,他們怎麼還不賣?」
言昳:「因為他們在造勢,他們在操控股價,要等時間讓股價漲到100兩、200兩一股再說,所以他們不著急。我借走股票,只借了十五天,他們不著急這十五天內交易,所以大膽的就借給我了。我要做的就是先利用自己持股的證明當敲門磚,去做點門檻高的投資,然後等,等到最近它漲到200兩那天,然後賣了它們。」
李月緹嚇得差點在轎子裡站起來:「什麼?賣了?賣了你怎麼還?咱們是借啊,五家券商,一共借了六千多股,咱們所有的錢堆在銀行裡,才剛剛夠保證金和借股票的利息!」
言昳笑起來:「等它跌到一兩一股的那天,我不就可以買回來,然後還給他們嗎?這樣打比方,我從你那兒借了十件譚裁縫做的馬面裙,當下一條馬面裙價值一百兩銀子,問你借了十五天。然後呢,我拿到手立馬我就賣了裙子,換到了一千兩對吧。我就打賭,十五天之內,譚裁縫那兒訂做的馬面裙,會大降價。十五天後,你讓我還裙子,我去找譚裁縫,發現只要一兩一條,我就買了十條,花了十兩。然後還了你這十條馬面裙,不欠你了吧。」
李月緹喃喃道:「然後你賺了一千兩減去十兩。九百九十兩。」
言昳還沒來得及回答她,李月緹腦子亂轉,道:「而且,你都說了他們操控股價,那他們肯定知道,這十幾天不會漲到200兩一股,所以才肯借你的。你怎麼能確定,這十五天內就會漲到200兩?」
言昳晃了晃手指,笑起來:「我就是知道。我就是有辦法。」
李月緹看她的表情越來越悚然,半晌才吐出一口氣:「這、這怎麼能知道呢?」
言昳道:「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但現在你懂了吧,做空就是高賣,低買,賺現金差價。而我需要準備的就只有借股券時候的保證金,以及還股券之後給的十五天的利息。」
李月緹:「……怎麼會願意有人做這樣的生意呢?怎麼會有人願意借給你呢?」
言昳笑起來:「你是個貴婦人,你有這十條馬面裙也是不打算賣,只打算自己擁有。那為什麼不借出去呢,借十五天,可能就拿到幾十兩甚至一百兩的利息啊,馬面裙還是會回到你手裡。而且股票不是馬面裙,馬面裙會穿壞會折損,二級市場的股票易手多少回,都還是那個股票。」
李月緹長長吐出一口氣:「那些券商,對他們來說現在如果不買賣,這些股票就等於是他們手裡的馬面裙,反正十五天還回來就是。那你怎麼能知道,熹慶公主手下的產業,會在十五天內暴跌?」
言昳笑起來:「訊息與操作雙管齊下了。不過我們這次面對的券商,不是一般人,所以我們要熬,要膽大,要狠一點。要,不擇手段。」
李月緹咬了咬牙:「如果成了,能賺多少?」
言昳眼神一凜:「能賺到讓錢對你來說更像個數字。」
李月緹咽了口唾沫。
「但對我而言,賺錢不是這次的目的。」
那目的是?李月緹沒問出口。
她說不上話來,屬於言昳的那個幽深的世界,正在向她緩緩的打開大門,她躑躅不前,卻連猶豫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深淵的引力拽入大門。
轎子沉默的搖著,李月緹半晌道:「……價值,價格。我們來到了這樣的時代啊。」
言昳說當然,她手指敲著馬車窗框:「自打人們能以物易物,一切都需要評判價值,一個長工的工錢,一個頭牌的價格,都是在評判價值。也不是這一天了。」
李月緹挪了挪肩膀,恍恍惚惚道:「我好像多了一個看世界的視角,我說的話你不要覺得我幼稚,不要笑我。我只是覺得,一切都在評判價值,彷彿——心裡要沒有愛了。是不是在你心裡我也是一樣要被價值評判的?」就像當年李家把她賣給白旭憲一樣?
言昳掃視了她全身上下:「我當然在評判你的價值。你的未來、你能為我帶來什麼。這麼說你覺得不舒服是吧,假設你是一個大嘴巴的蠢婦、一個喜歡出爾反爾的人,那我還應該像現在這樣對你嗎?」
李月緹緩緩搖頭:「當然不該。那樣的人,確實沒有共事的價值。」
言昳:「那就是了。你的性格、你的才學,甚至是你的能力,都在我的評估中。而你說愛。如果說是熱愛,其實人們對某種事情的熱愛、不論是愛國、愛善、愛財,其實都會被某些人當做生意,把握住這種心理往往都能賺大錢。但我覺得你說的是更……個體的愛。」
李月緹點頭,直直看著她。
言昳頓了頓,眉頭緩緩蹙起來,顯出一絲茫然似的表情:「我認為,愛是價值體系裡最不按常理出牌的東西。很多時候,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是因為對方提供了一些價值,情感的價值,安全的價值。但彷彿又不是價值累計的等式。我……也不明白如何計算。」
言昳一直想裝作自己是不懂愛、不願意愛的狠人。
但她應該懂得。
至少她很早就感受到過。
在她前世被白旭憲送給言家時,在打包母親的遺物時,第一次得知了她的母親,給她留了一把蘇女銀行的小鑰匙,和一枚印章。
即將離開金陵的前一天,她撐傘穿過暴雨,踏上那泛黃老舊的台階,去到了蘇女銀行金陵分行,終於在銀行員的指引下,進入了銀行地下。
那裡有很多上鎖的石頭房間。
每一個房間裡都有四面牆,每面牆上都是無數從地面到天頂的梓木小抽屜,鐵鏈與銅盤組成昏暗的吊燈,她在一個小房間的深處,找到了屬於她的小抽屜。
銀行員留了一盞小油燈給她,便恭敬退出房間。
言昳打開抽屜。她看到了抽屜裡的……黃金銀條與一些碎寶石。當時幾乎潦倒的言昳,卻沒有將手伸向那其中誘人的金銀,而是擺在金銀上的一張泛黃的信封。
信封上一行陌生的字跡,卻讓她心裡亂跳:「給我小小的昳兒。」
那是言昳最不像二小姐的時刻,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低谷,她顫抖著手指,打開了信封。
信上字跡和言昳的雙手一樣顫抖,潦草且語無倫次的寫道:
「雖是俗物,卻是我花了很多力氣給我們昳兒準備的禮物。」
「如果能陪你,或許我不會這樣大費周折。」
「但這是我僅有能給你的了。」
「也不是僅有。我也有祝福和愛。」
「我祝昳兒永遠健康、開心。我愛昳兒所有的缺點、所有丟臉的樣子。」
「我不信菩薩,但昨日我拜了菩薩。我知道我讓昳兒誕生在一個不美好的世界,不美好的家。」
「但我向菩薩祈禱,我的昳兒永遠也不會被生活擊敗,永遠都自信,永遠都能堅強到底。」
「愛你的——」
後來是接了「阿娘」二字,但卻又用硬筆劃掉,一遍遍劃掉,彷彿她覺得自己不配自稱「阿娘」。
但太多情緒無法抒發,最後只又重重的顫抖著寫了一遍「愛你的」。
或許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連那個銀行員也不知道。在金陵那個暴雨的昏暗午後,一個被生父送人的女孩,跪在無數擺放著金銀或書信或千萬小秘密的抽屜之中,將那近十年前寫下的信緊緊貼在額頭上,倒地痛哭出聲。
以她如今的價值理論而言,那一些黃金似乎不是愛的價值來源,這幾行字的價值又怎麼可能承擔那樣濃重的感情。
可言昳當時,卻一遍遍讀著這幾行字,讀出了擁有全世界般的……愛。
言昳哪怕日後恨死了世界,懷疑所有人,也沒忘記過——有人那樣愛著她。愛得不知道該如何自稱,如何留筆,只痴痴的寫了兩遍「愛你的、愛你的」呢喃般的落款。
也沒忘了自己永遠不能被生活擊敗,永遠都自信,永遠都能堅強到底。
言昳此刻對面坐著她應該叫「阿娘」的女人,她托著腮望著太陽,緩緩道:「愛有時候能給價值後加幾個零。愛一旦變成了恨,又像是在價值數字前加了負號。有些愛能被買賣,有些愛能被換算成價值,但也有些不能。永遠不能。」
李月緹總覺得言昳既冷漠又總透露出一絲惻隱,她輕聲道:「你也是相信有這樣的愛嗎?」
言昳轉眼看她,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嗤笑道:「我相信有。但我更相信,人們以為自己遇到了無價的愛,但往往是因為那愛不值得被標價。無價的愛,太少了。但人要想開一點,有時候不能較真,只要能找到各取所需的愛就不錯了。」
李月緹讓她說的有些傷感,轉過眼去看街景,言昳比李月緹更待不下去,她似乎後悔回答這些東西了,只懊惱的重重皺眉。
當他們到了地方,言昳就先一步跳下了車,吐出一口氣,抬起頭道:「走吧,我們要忙的挺多的呢。這才剛剛開始。」
*
白旭憲回府的時候,才到正門就聽見有丫鬟嘴碎的在說什麼「大奶奶今日又出府了」。他皺了皺眉頭,摘掉騎馬用的皮手套,讓平日給他磨墨伺候的大丫鬟,往李月緹的西院跑了一趟,打探一下。
那大丫鬟還沒回來,白旭憲就有些坐不住了,乾脆放下書信,自己往西院去了。
還沒進屋,就聽見了一陣笑聲,傍晚天色陰暗,但能從窗子瞧見言昳和李月緹笑的前仰後合,正在桌案上寫畫著什麼。
而那個她派來的大丫鬟,正打算離開去給他通風報信,看白旭憲來了,只好尷尬的住了腳,福身道:「老爺,奴婢跟大奶奶說了幾句話耽擱了。」
言昳被大丫鬟的聲音驚動,轉過頭來,驚喜的抬起手:「爹爹!」
她激動地快步跑出來,抓住白旭憲的手臂,面上是期待與甜笑,在白旭憲面前不安分的亂跳:「爹爹,我正跟大奶奶講我上學的事兒呢!你知道嗎,我進了申字班!」
沒有人會拒絕了演戲狀態的言昳——她前世就懂這一點。
白旭憲面上也露出幾分笑容,彎下腰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李月緹從屋裡走出來,雙手交攏站在台階前,抬眼看向白旭憲。
二人雙目對視。
李月緹先是一愣,有些別扭的轉過頭去,卻還是又緩緩轉過臉來,對白旭憲微微點頭,面上有幾分迷茫與脆弱。
李月緹在忙完之後,就回家對著鏡子,按言昳的要求練習這個「迷茫與脆弱」的表情。
她其實有些抵觸:因為按照言昳的意思,她還要接觸白旭憲,而且要欺騙他,表露出順從且愛慕的樣子——
李月緹且不說不願意。她也覺得自己走上了欺騙的道路,彷彿違背了自己的內心,遲早會迷失的。
言昳呸了一聲:「你就說你自己有可能迷失到愛上白旭憲嗎?有可能嗎?」
李月緹:「當然不可能!」
言昳急得一條腿踩在凳子上,掀開裙子露出長褲來:「那不就是了!再說,你要是能躲開他,我就不用教你了。但你明知道,你現在躲不開不是嗎?」
李月緹:「可、可我不知道怎麼欺騙男人……這樣也不好。」
言昳:「你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給他斟茶的時候,不是掩飾得很好嗎。只是你害怕他了!別再跟說什麼道德相關的詞,李月緹你別跟個書呆子似的!」
李月緹瞪大眼睛,也氣了:「你連名帶姓叫我!」
言昳恨不得手指戳在她腦門上:「我豈止叫你,我都想罵你,回想回想你讀的聖賢書以外的書!過往的歷史,有多少男人靠賣身娶老婆、睡女人、吃絕戶登上高位,有多少男人在爭權奪利中暗殺、毒害,甚至手足相殘。我就讓你說幾句假話騙騙男人,你就道德枷鎖恨不得給自己綁死了。那些欺騙與背叛的手段用盡的男人,都自稱梟雄呢!女人有時候,最該拋棄的不是束胸的小衣,不是小鞋,是道德!」
李月緹是個讀聖賢書長大的,被她這話說的啞口無言,急了起來。
言昳:「你按我說的做,他今天不會碰你。甚至大概率,以後都不會輕易碰你。」
李月緹呆住:「當真?」
言昳臉上一副「男人有什麼難懂的」表情,輕蔑嗤笑道:「當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9:19 AM
第三十一章 身世
言昳纏著白旭憲說了好一會兒話,言昳仔細看著他的臉,果然有幾道淺淺的指甲蹭破皮的痕印,但真的算不上什麼傷口。
臉頰上唯一一道可能見了丁點血的,也都已經結痂快好了。
李月緹照舊斟茶,或垂手在一旁站著,但目光卻柔柔的看向言昳。
白旭憲心裡有些不忍,也有許多話想對李月緹說,只道:「昳兒,你去裡屋學會兒習,我跟你阿娘說說話。」
言昳不大高興,別別扭扭的拽著白旭憲的衣袖,但還是撒手了:「那我就只學半個時辰,爹爹就跟我們一起吃飯哦!」
白旭憲笑著點頭:「好。」雖說外頭風雨欲來,境況很不好,幸好家中還有這麼個女兒……
言昳三步一回頭的走了,白旭憲終於道:「坐吧,月緹。」
李月緹垂首點點頭,坐在了一側。
白旭憲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盒,放在了倆人之間的小桌上:「這次去寧波帶回來的。你不看看嗎?」
李月緹伸手要去拿,白旭憲卻一眼看到了她的指甲,修得光禿禿的極短,指縫出嫩肉都快露出來了,還泛著不正常的紅!
白旭憲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捏她的手指,李月緹沒能躲開,可她知道指縫處的紅色,都是言昳用胭脂水幫她故意作假的,仔細看恐怕會露相,她連忙將手用力縮回去,別過去頭,半晌道:「……別看。」
白旭憲聽到她聲音如此無助,驚愕道:「是誰幹的?!」
李月緹半晌,似帶著委屈與無奈一般輕聲道:「是我自己剪的。」
白旭憲知道她雖不愛塗脂抹粉,但很愛惜自己的指甲與頭髮,怎麼可能是她自己剪成這幅樣子。白旭憲多想一下,就心裡有數了。他臨走之前,覺得也太久沒見老太君了,就跟她潦草請了個安告別,平日老太君甚至都不從屋裡出來見他,估計是因為白玉雕的事兒,心裡虛,竟然起身跟他說了一會子話。
一打照面,老太君當然看到了他臉上的傷痕。
老太君故作關心的問他。但白旭憲沒說。
他沒臉說自己對李月緹做了什麼,才遭來的指甲的抓撓。哪怕是他,也知道上次打了李月緹的事兒是極不光彩的,從不敢對外提起。
白旭憲只說是自己不小心,但老太君顯然還是猜到了。
老太君怕是自作聰明的為了討好他,也為了打壓一直讓她不喜的李月緹,才非要讓人來鉸了她指甲罷!
白旭憲還想伸手卻捏李月緹的手指,李月緹卻偏著身子離開,更是在他的堅持中,騰地起身,顫抖著聲音道:「不要,不要碰我!」
白旭憲心裡又有那麼點歉意,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在李月緹起身背靠書架,一步步挪的離他越來越遠時,白旭憲轉頭去拿那桌子上的小盒,還想道:「月緹,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你別這樣怕我——我那時候可能是糊塗了。」
李月緹心裡冷笑:糊塗?如果她對他態度不好,他還會那樣做的!
白旭憲越逼越緊,李月緹本畏懼要表演這樣激烈的戲碼,但想到言昳當時跟她講的話,她還是鼓起勇氣,猛地一把推向白旭憲!
白旭憲被她推得倒退兩步,他面上浮起震驚和慍怒,而許許多多的委屈與怒火,也讓李月緹雙眼不爭氣的湧上眼淚,可她還是惡狠狠的道:「白旭憲!你毀了我的——我的愛情!你毀了我所有的幻象!」
扶著小桌站定的白旭憲,手中的盒子也跌落在地,其中的珍珠項鏈掉在細瓷黑磚的地上。
他心頭驚疑不定。
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李月緹嫁給他之前有了心上人?難道她今日出府也是去會那位心上人!?
白旭憲撐在身後緊抓著桌沿的手指已經指節泛白,就在他即將爆發憤怒的質疑時,就聽到李月緹掩面而泣,靠在書架上,喃喃道:「我曾也在那場詩會上第一眼就看到了你,連那時候對你的刁難也不過是……你來求娶,雖然違背了我當初說此生不嫁的誓言,可我忍不住心中還有期待。如果我嫁了一個連我那三條非分的要求都能答應的男人,會不會不一樣?」
李月緹放下手,露出滿是淚痕的清麗面容,她仰頭,恍若隔世道:「我在想……會不會我終於能找到了一個懂我、尊重我的、愛我的真正的君子。」
白旭憲一怔,被她話語衝擊得身子一軟,差點撞在身後桌沿上:「什、什麼?」
李月緹的意思是說,她很早之前,就也對他有過好感?所以才同意了這門婚事?
李月緹伸出手指,淚眼望著他,嘴角竟然掛著慘笑:「我人生僅有一次的期待愛情。僅有一次的想要嫁人的衝動。可我有好感的人,親自毀了我的愛情。他不是君子,他是……他是個不懂得尊重別人,不懂得溫柔,甚至會對人抬起巴掌的——」衣冠禽獸。
她說不出後面那個讓她自己噁心的詞,終於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垂頭痛哭。
白旭憲腦袋亂了,他吃力的站直身體,伸出手想要靠近李月緹幾分:「月緹、其實我——其實我也……」
李月緹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她溫柔倔強的性格絕對不會說出的詞:「滾!白旭憲你給我滾,我不要你的什麼破珍珠項鏈,我不要金銀,我甚至不要你的官職,你的府邸!我從來不在乎那些東西,從來不!我……現在只想要你消失在我面前!」
外頭似乎有僕從聽見了李月緹的聲音,紛紛朝這邊跑來,連言昳也被聲音驚動,快步跑來,又驚又怕的扒在門邊:「大奶奶?」
白旭憲急道:「月緹!月緹——我對你也是這樣的想法,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
李月緹抬起臉來,跪坐在地上,失望透頂般輕笑:「是嗎?聽說老太君派人四處嘴碎,說我跑出去了。你聽到了,就讓你的大丫鬟來打探是嗎?你問我出去幹嘛了?」
李月緹半晌從袖中掏出一個嶄新的小瓷瓶,朝白旭憲扔過去,砸在他胸口,滾落在地上。
白旭憲彎腰去撿。
只看到白瓷瓶釉下只有幾個字「祛疤玉露膏」。
白旭憲手有些發抖:「這是……這是……」給他面上的傷痕祛疤用的?
李月緹哽咽著怒道:「走!」
門一下子被推開,先衝進來的是一個面生的少女:「堂姐!你怎麼了!堂姐啊——」
白旭憲有些愣。
堂姐?
少女抱住李月緹,轉頭對他怒瞪。
丫鬟僕人也連忙道:「爺、您這……您不能總是這樣啊!」
白旭憲緊緊將那祛疤膏攥在手心裡,彷彿再也無臉站在這裡,踉蹌大步朝外走去。
言昳暗自鬆了口氣。
李月緹做到了。
只是她像個太過入戲的演員,跪在書架旁,再也無力氣起身,滿屋只剩下了她的嚎啕大哭。
那陌生的少女抱住李月緹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她,李月緹卻推了她一下,喊道:「白昳!」
言昳跑過來幾步,抬手驅散了慌手忙腳的僕人,包括那個陌生少女。
少女點頭乖順的退出房間,李月緹對言昳伸出手,言昳看著她布滿淚痕的臉,緩緩靠近她,抓住她的手腕。言昳沒誇李月緹做得很好之類的話,只笨拙的安慰似的晃了晃她手腕。
因為她覺得沒法誇出口。因為李月緹是為了自保才做這樣令她自己噁心的表演。
是,李月緹第一步,要把自己塑造成對白旭憲愛過卻被他深深傷害,後悔失望的妻子。
李月緹用手手背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待屋中眾人退去,她仰起哭的泛紅的臉,咧嘴努力道:「我厲害吧。」
言昳也努力笑起來,對上她的笑臉:「……厲害。」
言昳轉臉看向窗外,那個剛剛衝進來叫堂姐的少女,正在院子中。言昳道:「讓她進來嗎?名字你給起好了嗎?」
李月緹扶著言昳的手站起身:「我鄉下堂親確實有個早夭的妹妹,似乎是叫李冬萱,就讓她用這個名吧。看她剛剛那模樣,就知道在白旭憲面前喊我堂姐了,挺機敏也挺入戲的。」
言昳點頭。
當她走出門的時候,就看到那少女拿著掃帚,很會給自己找活幹,正在掃石階下的灰塵。少女抬起眼來,看見言昳,低頭福身一禮。
這少女,或者說剛剛取名叫李冬萱的女孩,有幾分楚楚的模樣,鼻梁嘴唇有李月緹的書卷氣與乖順,眼卻靈動,眼梢有些像言昳。不過跟她們二人的相似都不過兩三分罷了,眉宇之間還是自有倔強英氣。
這是言昳花大價錢買來的。
她之前就讓輕竹去各個人牙子處、花樓跟管事的說,要暫留十六歲到十八歲生的漂亮脫俗的女孩,待時機合適去挑,大價錢買走。
今日白天,跑了幾個地方才挑到了合適的。這女孩還曾經給大戶人家做過一年多的丫鬟,行動舉止不粗俗,也識得一些字,符合李月緹的鄉下遠房表妹的身份。
很好,像言昳意味著像她的生母,又有李月緹的氣質,還有自身的幾分生命力,是讓白旭憲上鉤的極佳人選。
李冬萱對她一禮後,就聽到了李月緹叫她的聲音,她提起布裙,快走幾步,朝屋內走去了。
*
言昳跟打著燈籠回了屋,白府移植了各個時節開花的樹木、灌木,此刻華燈初上,白府人丁雖少,但行走在園中、廊廡下,燈燭暖光,四周景色可謂是珊瑚海般七彩玲瓏、濃綠香花。
言昳最近總是在思索著,輕竹習慣她眉頭微蹙,眼裡放光的模樣。
言昳今日去找券商辦事,哪怕沒有正式露面,都是在轎子中或幕後遙遙指揮,但畢竟抬手按下一個章,便是保證金都幾千上萬兩的生意,也特意穿的清嘉高貴。燕子圖案寬鑲褖領到她下巴頜尖還有一段細嫩脖頸,高領扣下掛著的翡翠墜子隨著步伐微搖,言昳稚嫩的五官因思索顯露出從容。
輕竹以前只在戲本子聽說過那些雍容端莊的公主、皇后,她曾經想像不出來都是女人,如何能那樣高高在上。
言昳明明有時候也大笑,也胡鬧,卻在她做決策時,總顯露出濃麗肆意的游刃有餘。
輕竹心裡忍不住叫:是那股勁兒了。
但言昳若要知道她這麼想,估計早把手裡的扇子扔過去,罵道:咒誰是梁家人呢?當皇后也不看什麼國祚,什麼皇帝?跟臨著抄家前過門做媳婦有什麼區別?
更何況輕竹心裡跟李月緹有一樣的想法:二小姐或許壓根有神助、鬼思。
輕竹有時候細想起來,彷彿肝兒都顫得害怕。但她家中曾在當鋪混跡多年,一雙眼能識物,更能識人。她輕竹沒有好姿色,也沒有好出身,要的便是有跟主子的眼光,那眼前這二小姐就是財神爺附體,是鬼多智上身,抓住二小姐,便是抓住了自己能爬高的唯一繩索。
言昳在廊廡走了一段,便瞧見山光遠站在她院門口。
她有些吃驚:「你怎麼會在這兒?」
山光遠沒說話。
言昳:「啊?怎麼還生氣了?」她一臉不解的看向輕竹。
輕竹莫名其妙的抬手:「您別看我,我都瞧不出來遠護院生氣了,他平日不都這樣嗎?不過今兒遠護院竟然能到這兒來杵著,是看來不歸府裡管事,暫時歸咱們院管?」
言昳:「月錢從我這兒給支是沒什麼問題,可咱們院可沒有給他住的地兒。輕竹,你還是找老管事問問,阿遠住哪個長屋方便吧。反正就回家兩天,先應付應付。」
山光遠半晌才緩緩點一下頭,又瞧地面,並不看她。
言昳只好垂袖,進了門去,扔下一句話:「輕竹,我餓死了,還沒到上冰的時節,屋裡熱,你讓人做點雞絲涼麵,我就在院子裡吃。給遠護院也弄些,他那長得就一副吃麵條跟往嘴裡倒似的模樣,給他找個盆去!」
丫鬟們正在廊下乘涼嗑瓜子,見言昳回來,可真是放一週假,上兩天班,自己都尋思著想幹活了。聽見言昳指揮,全利利索索站起來,有的去了小廚房煮麵,去大後廚轟人起來做臊子,有的把驅蚊熏袋掛起來。
言昳坐院子裡,有點小風也就不打扇子了,山光遠被輕竹拽進來,也就直愣愣站著。
一會兒,真就丫鬟端了一木盆和一小碗的麵過來,言昳那個雖然看著顯然精緻,上頭還有小蔥蔥花配著雞肉細臊子,但倆人一盆一碗比起來,言昳像是蚊子吃肉,山光遠像是牲口養膘。
言昳讓丫鬟們回自個屋嗑瓜子去,別在院子裡煩人,輕竹叫了倆人在主屋裡換被套枕套,院兒裡就剩她跟山光遠了。
言昳端著那個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小姐碗,托盤上還有給她的三樣小配菜,她吃了兩口,看山光遠遲遲不動。
她皺眉:「不吃剛剛怎麼不說。得了,拿去餵豬,今兒豬是能吃個水飽了。」
山光遠也不跟她那破嘴生氣,端著盆,想往廊下台階一蹲就這麼吃,言昳小繡鞋踢了個竹馬扎給他:「都能跟我甩臉色,還裝什麼不配坐椅子的奴才樣。坐下吃。」
山光遠確實餓壞了。他中午跑出去了,其實是想去找言昳去了哪兒,先是去了上次讓他查什麼黃豆價格的交易所,去了山光遠才後知後覺——這是在幹什麼啊。
言昳有不願意告知他的秘密這一點,讓他有點急迫了。但細想,也正常,他也從沒有多透露過任何自己的事情。言昳不是依靠別人的性子,更不可能依靠他這個還有秘密的人。她自己有主意得很,對他有信任也有提防,分的那叫一個裡裡外外,親疏分明。
山光遠吃著麵條,自己本來就算不上生氣,這會兒想通了,心態也平和了。
言昳吃飯那叫一個磨嘰,以前也是。她是條件不好的時候咋樣都行,燉的稀爛的餿菜配乾饃饃她都能囫圇吃了;條件一旦好起來,吃飯是蜂鳥啄花,喝茶是蝴蝶飲露,作不完的毛病,提不完的要求——她還特有理:老娘有錢日子好了,還不能享受?
山光遠把一盆麵條跟不嚼似的吞完了,言昳也把她那兩根破麵條給品完了,她瞧著他:「是知道你長個兒,能吃,但這麼個吃法,你不怕一會兒肚子疼。」
山光遠確實一直有胃病。
只是她怎麼會知道?
山家沒了之後,他流浪落難那幾年,恰逢河北山東一代的飢荒大潮,他沒餓死就是萬幸,曾為了肚子裡有東西吃,樹皮、泥巴餅、草根,什麼都吃過。因他還有點小本事能偷到些餿漚乾糧,所以不至於餓死在路上。
到了金陵之後,他先在孔管事家裡住了幾日,別說吃飯了,連喝粥都吐。越是金貴的、油脂的、熱燙的,他越吃不了,腸胃絞痛直打滾。孔管事的媳婦是個老實好人,先拿粗糧雜麵餅子掰碎了,沾了糊糊一點點給他餵,一天餵六七次,待稍微好一些才開始吃飯喝粥什麼的。
但山光遠一直腸胃很不好,特別是前世二十多歲之後打仗那些日子,又嚴重起來,但他幾乎沒對外表現過。年紀大了,忍痛的能力也強了,再痛他都能捱過去了。
言昳說著話時候,還瞧他臉色。
胃隱隱作痛的山光遠:「……沒事。」
「沒事兒個屁。」言昳扯著嗓門在院子裡喊輕竹:「我那個酸棗糕還剩不剩呀!」
輕竹在屋裡沒聽見。
山光遠靠近一步:「別喊。」
言昳撇嘴,還想起身叫輕竹,山光遠知道她要是咋呼起來,簡直是一千隻雀對罵般嘰嘰喳喳,伸手按了她肩膀一下:「不用!」
言昳突然一顫,回頭瞧他。
不是瞪他,是看他。
山光遠知道她不愛讓人碰,放開手來,又退了半步,就那麼站著。
言昳目光從他臂膀上滑下去,落在他手上。
他一向生了雙很可靠的手,掌寬指長,指節凸起,手心裡全是繭卻很靈巧,乾燥溫實,有種一隻手能把所有事兒扣住的魄力。
他倆少年離散後,多年再見面,他在西北當兵,頭鎧下的下半邊臉被幾層麻紗蒙著,遮蔽風沙。她當時瞧見他那雙手拿窄刀割開細秸稈,一把秸稈絲在他手裡編一編,編成了個裝蛐蛐用的小籠子。
沒認出臉來,就先認出這雙手來了。
言昳突然不叫了。簡直跟點中了啞穴似的,只回過頭去,因覺著氣氛尷尬,跟找事的貓兒似的,不喵喵,只拿爪子沒頭沒腦撥弄空了的碗筷。
山光遠拖了竹馬扎過來,離她一臂遠,突兀道:「我。姓山。」
言昳腦子裡在琢磨以前在西北相遇的事兒,心不在焉,只稀裡糊塗的應著:「唔。」
山光遠啞著嗓子,慢慢說,說幾個字便看她的臉色:「京師,山家。二、小姐,知否?」
言昳側臉對著他,她鈍鈍的點頭。
山光遠:「當真?」
言昳眼睛直視著牆角幾盆花,聲音呆呆:「嗯。那個山家。」
山光遠前世並沒有正面告知過她,是他打探的時候,她伸了耳朵聽見的。所以上輩子大家小時候都裝彼此不知道,她不問,他也不解釋,但言昳私下估計也沒少查山家的事兒。
他還算是頭一回在她面前說。
只是可惜自己現在口舌實在不俐落。
他說的也只好很簡短,言昳的回應更簡短:嗯、啊、這、是。
馬褂一穿,她都能去當捧哏了。
山光遠覺得不大對勁兒,她怎麼這麼不關心也不吃驚?他從竹馬扎上站起來,去看言昳的臉。
她眼睛直的跟前世學書時候似的,人在金陵城,魂在渤海灣,早走神了!
山光遠差點氣笑了。
好呀。他在這兒吐露威脅性命的身世秘密,她在那兒神游發呆了?!
山光遠聲音低啞,突然拔高一點音量,就跟古琴重弦被狠狠一撥:「……白昳!」
言昳一激靈,回過神來。
山光遠無奈:「……我說的。聽、到了?」
言昳竟然點頭:「嗯。你是大家口中那個貪墨受賄、奸邪狡詐、殺戮成性的將門山家僅剩的獨子。」
山光遠有點吃驚,真沒想到她聽見了。
言昳眼睛轉了轉,把手放在嘴邊,小小聲道:「你叫什麼?山什麼?偷偷告訴我就行。」
「山光遠。」他老老實實,一字一頓地回答,像是希望她好好記住。
言昳心裡在笑,面上卻皺眉:「三觀演?」
山光遠:「……」他伸手,要借她的軟爪子寫字。
言昳不情不願的伸出來。
山光遠指尖一筆一劃寫下,言昳就跟手抽筋似的,癢得那泛粉指尖亂哆嗦,最後跟個八爪魚似的,指尖一攢,包住他寫字的食指:「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山光遠。大山的山,發光的光,很遠的遠。真難聽。又拗口,又沒文化。你這名字,能是個男三就不錯了,要別的講究的書裡頭,只能是個小兵。」
山光遠:「……」她說什麼呢?
言昳睥著眼睛思索:「你家人名字起得都挺簡單的。我記得你爹是山以將軍。你大哥叫山廣汀。你這個遠字,都算你家裡筆劃最多的了吧。」
她竟知道他大哥的名字。
山光遠沒說話,言昳又鬆開「八爪魚」,放過他的食指道:「哎,別生氣。我不是打趣你家。我知道山家是忠良,若非袁閣老當年——哎,反正他也被韶家鬥倒了嘛。」
山光遠看她。
這時候還把山家當忠良的人可真不多,而且這裡頭也有一半的人還私底下嘲笑山家愚忠才落得這麼個下場。
告訴她身世這件事兒,沒那麼重,但山光遠樂意讓她知道,他就是有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的欲望。
言昳托腮道:「我知道啦。你要報仇。確實,誰沒有恨的人呢。」
山光遠垂下眼睛,沒有接話。
言昳一揮手,非常理解他,跟個喋喋不休的嘰喳百靈鳥似的道:「有啥需要幫忙的,跟你老板我說,我是關心下屬,每年漲薪,發放獎金的好老板!行了行了,酸棗糕還是要吃的,否則你真的會犯胃疼的。輕竹!我的酸棗糕,哎呦,我的天!不要那個綠的床單被罩,弄得跟睡在草叢裡似的,你再給我換一床!什麼?我說酸棗糕啦酸棗糕!」
山光遠被她這嘴吵得捂住了半邊耳朵,嘆口氣垂下頭去。
可惜地上沒有一窪清水,否則他該能瞧見自己垂著的臉,在月光的陰影下,像漣漪似的泛起由心的笑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9:39 AM
第三十二章 言家
言昳本以為不用上學的休沐,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躺在被窩裡看會兒話本子、小人書,甚至吃兩個棗泥千層糕再起來。
但天才剛放亮沒多久,幾個丫鬟又把她抬起來了。
言昳氣瘋了:「今日又不用讀書,這才幾點啊!幾點!我這是又要去哪個奶奶廟祈福了嗎?」
輕竹連忙哄她:「哪能呢,是家裡來了客。一大家子擎早便來了,正跟老爺說著話呢,二小姐肯定沒見過,是京師來的,那家大兒子是老爺當年的學生。」
言昳轉頭:「哦,是言家來了?」
輕竹沒想到言昳竟知道,一邊忙活著給她敷臉,一邊道:「正是。言家也是武將世家,言老爺跟長子都是在天津衛軍校出身的,平日做事都比較簡素。所以咱也不能太招搖。」
輕竹家以前畢竟是當鋪的,很知道如何跟各種地位的人打交道。只去取了兩個滴珠髮帶,給她綁在小髻上,耳朵上也不戴珍珠瑪瑙,而是彩線編的小花。言昳衣櫃裡沒什麼特別簡素的衣裳,最後還是挑了個鵝黃色半臂配寬條紋青裙,脖子上戴個細金項圈,打扮的像個小戶人家的寶貝明珠。
言昳一路打著哈欠往前頭去,剛路過花園的回廊,就瞧見了一個腦袋炸毛的少年從院中牡丹叢裡竄出來,攀住回廊的欄桿,俐落翻身上來,邊跑邊笑道:「雁菱,你丫跑不過我的!哈哈哈哈你一會兒就等著丟人吧!」
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小丫頭緊緊跟在後頭,直接跳起來抓住回廊欄桿,一個漂亮俐落的空翻,穩穩落在了回廊上,伸手就戳那少年的後屁股,想來個千年殺:「二傻子!你還我!要不我就弄死你!」
二傻子不是別人,正是言涿華。
他手裡正捏著一截長髮帶,眼見著要撞上從回廊那頭娉娉走來的女孩,連忙剎住車低頭看她。
瞧見言昳,言涿華傻眼了,連後屁股都沒能及時躲開大招:「啊!」
言涿華慘叫一聲,捂住身後,兩腿叉成剪刀,艱難的平移幾步,對她還擠出客氣的笑臉:「好巧。吃、吃了嗎您?」
言昳:「……」
言涿華挪開身子,後頭披頭散髮的女孩探出腦袋來:「二傻子,你跟誰說話呢?咦?」
女孩抬手,將眼前的頭髮朝後撥去,露出一張英氣俐落的尖臉,跟言涿華是一樣的濃眉挺鼻,眼睛圓溜溜的亂轉,機警靈動,野性未馴。
可能也就比言昳大一兩歲,卻比她高一截,有著言家人的結實修長的身量。
應該就是那位言家四小姐。言雁菱。
就像言昳明是家裡最大的孩子,但因為上頭有個足了三歲才夭折的哥哥,所以行二。言家現在就三個孩子,但因為行三的男孩也是夭折了,所以言雁菱依舊被叫四小姐。
雁菱好奇的對她咧嘴一笑:「您是?」
言涿華背在後的手捏她胳膊,對言昳一作揖:「二小姐。」
雁菱這才啊了一聲,才明白剛剛是在人家家裡上躥下跳,丟臉尷尬到面上泛紅,趕緊學著她哥也作揖,就是動作猛地跟下腰似的:「啊啊啊啊原來是白家二二二小姐,失敬失敬!早聽說是金陵小美人,真是漂亮的,哎呀我的眼睛都瞧不上牡丹花啦!」
言昳想笑:看來雁菱文化水平,還不如她哥呢。
言昳道:「言涿華,你在我家院子裡演雜耍呢?你爹呢?」
雁菱沒想到這女孩跟二哥說話口氣還挺隨和熟稔的。
而後就瞧見自己平日腦子缺根筋的二哥,兩隻手的手指在背後纏著她的髮帶,緊張道:「爹和大哥在主堂跟你爹說話呢。我們倆就說出來透透風,結果雁菱說髮帶鬆了,讓我幫她重新緊一緊髮帶。但我本來就不擅長,沒弄好,反而頭髮散了,她就嗷嗷亂喊要追殺我了。」
言昳笑:「都怪你妹妹,不怪你了?」
言涿華偷偷踢雁菱,雁菱猛地探頭,關鍵時刻很給他哥面子,指了指自己:「對,都怪我!」
言昳笑了:「你們是要在院子裡再追殺一會兒,還是一起去主堂?」
雁菱伸手抓著自己的頭髮:「我這樣沒法見人啊。」
言昳:「輕竹,你幫忙給言四小姐梳梳頭吧,等會兒咱們一道過去。」
雁菱也不好意思鬧了,乖乖坐在回廊欄桿上,輕竹抓著她那稻草似的黑色長髮,一邊犯難一邊努力給她梳頭。
雁菱也斜著眼去瞧二哥。
言涿華離言昳一臂遠,客氣賠笑的說著話。
言涿華什麼時候認識白家二小姐了?怪不得昨兒一聽說來白家登門拜訪,嗚呼哀哉的不樂意,焦慮的亂轉。
雁菱以為能降住她二哥的人不多。上一位還是上林書院某位姓盧的先生,聽說是老爹以前的軍校學弟,也帶過兵,剿過匪,後來升不上去就辭官教書去了。老爹一聽他教書,立馬要把言涿華塞過去,說教不好沒關係,打到他乖巧就行。
看來除了盧先生,這二小姐也算是降他的人之一。
言昳身邊丫鬟手藝都不錯,很快就給雁菱扎了個跟言昳差不多的雙髻,三人一邊偷偷觀察彼此,一邊往主堂去了。
言昳先請言家兄妹這兩位客人進屋,才一掀纈玉錦簾進了屋內,一進屋便笑道:「爹爹,瞧我在路上遇見了誰?這兄妹倆正誇讚咱家院子裡好景致呢!」
白旭憲站起來:「真是巧了,你們小輩倒是先熟了,昳兒快來,跟著二位見禮。這是你言家伯伯。」
屋裡坐了兩個陌生男人,年近四十那位就是言昳上輩子的後爹:言實將軍。
言實確實是典型的武將長相,比他幾個兒女要粗糙些,高大黝黑,穿衣豈止簡素,簡直是滿不在乎,登門拜訪連件綢緞的衣裳也沒穿,只套了個素色圓領羅衣,白色交領扣著他粗壯的脖頸。
言實一副愚鈍憨笨的長相,但言昳知道他一點也不傻,心裡是細緻又拎得清的。若不是前世某些機緣巧合導致的言家倒台,他本可以在亂世低調的自保。
而右手邊凳子上的小青年,就是曾經跟白旭憲讀書的言家長子——言元武,看模樣已經在讀軍校,有十八九歲了。言昳其實對他印象不深刻,她十二歲到言家之後,言元武便在外頭帶兵打仗,直到後來戰死,言昳都沒碰見他幾回。聽言元武這個名字,再聯繫他爹和二弟的長相,言昳以為他必然也五大三粗,英武非凡的。
但言元武長相那叫一個溫順老實,簡直跟八十年代車間主任似的,還戴著一副水晶眼鏡,單眼皮圓臉頰,和氣的插著袖子與言昳抬手過禮。
李月緹和白瑤瑤也來了,兩家人湊齊了,便是說些場面話。
小輩們在這種場面下,基本都心不在焉的,言昳更是。
其實上輩子,她當然不覺得白旭憲和老太君算是家人,反而是與言家人有不少濡沫之情。這也是她上輩子獨立之後,仍然願意用言姓的原因。
但也不是說言家跟她就只有相親相愛,毫無芥蒂。她與這個家族關係很復雜。
最早言昳被送去言家,就是因為她十二歲那年,言家、白家正是倆家交好的時候。兩家共乘一艘大船去武昌一帶遊玩,返航時卻忽然遭遇暴風雨,言實將軍當時保護了離他最近的白瑤瑤,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言雁菱卻在風暴中落水喪生。
白旭憲心裡愧疚,就說要賠給言家一個女兒,就把看似地位更高的嫡女言昳送給了言家抱養。
言昳真是搞不懂這個邏輯,但估計是因為原著中言昳作為惡毒女配已經蹦跶太久沒花招了,讀者也討厭她,想讓她滾蛋,所以才有的這麼個劇情。
言實將她帶回家後,言夫人卻恨瘋了自己的丈夫——不保護自家的女兒,讓親生骨肉慘死,卻抱養了人家的孩子回來!
哪怕是小貓小狗,養了幾年死了,買個花色一模一樣的回來也替換不了啊!
這個男人憑什麼覺得一個跟雁菱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就能替換她失去雁菱的悲痛?!
但言實將軍畢竟已經接受了這個孩子,白家說什麼也不願意要回去了,就只好把言昳放在膝下養,帶回了京師。
在京師的言家,言夫人對言昳不管不問,甚至不願意跟她打照面,言家上下,甚至連奴僕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外人。但幸而言家很有規矩,她只是不受重視,卻不會再被虐待,不會再被柳條抽打「驅鬼」,不會連飯都吃不飽了。
言家不疼愛她,卻也給了她簡素樸實的武將家小姐該有的生活待遇。
而上輩子的言涿華也恨自己的父親,連帶著恨言昳,在家中一直欺負她。扔她的東西,往她屋裡放蛇嚇她,甚至就不管她叫言昳,只說她是「姓白的」。就彷彿是能把言昳逼走,妹妹雁菱就能活著回來了。
不過言昳也不是受欺負的,她也去扔言涿華的東西,也把自己屋裡的蛇塞進言涿華的被窩裡,甚至當面罵他「二傻子」。
倆人可是結上仇了。
言昳十二三歲的時候,滿心都是恨,恨白旭憲,恨自己明明沒做錯,卻到了言家也被怨恨。
沒過多久,言家長子言元武在外戰死,言家再次陷入悲痛,言夫人幾乎哭到昏厥。言昳當時還擔驚受怕,怕被指責是「災星」才害死了言元武,她當時深夜收拾好行囊,打算向言家告別,自己討日子去,也不願意讓言家覺得她是禍害,也不想被人人喊打。
卻沒想到夜晚去找言實和言夫人道別的時候,言昳卻隔著門聽到了言夫人在言實臂彎裡哭泣:「言家就只剩下涿華這一個孩子了……我該怎麼辦啊……」
言實半晌道道:「……不。其實不止剩他。」
言夫人怒道:「你難道會把言昳當自己的親生女兒嗎?!你是忘了雁菱有多麼愛你,多麼喜歡黏著你叫爹爹了嗎?你要我疼愛言昳,就是背叛了我們的女兒!」
言昳那時蹲在門外的台階上,聽到這話就要起身偷偷離開,卻聽到言實聲音輕輕道:「我要把昳兒帶回來,從不是覺得她能取代雁菱。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她在白家受苦了,白家雖然對外不言說,但我看到過那女孩的傷疤,也從白家奴僕嘴裡聽過她的遭遇。」
言夫人聽他講述那些白旭憲做過的事,有些不可置信:「白旭憲怎麼捨得這麼對待親生骨肉。我還曾恨你,恨你為何接受這女孩,讓她與家族分離……甚至我也想過,白旭憲怎麼就能把親生閨女送給咱們,不聞不問?」
言實輕聲道:「我帶走昳兒來咱們家之後,再也沒跟白旭憲來往過,也是因為我瞧不上他這種男人!而且……你知道嗎,昳兒四歲喪母,卻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娘親。你說她在白家受那麼多苦,甚至被自己的父親厭棄,會不會夜裡也哭著夢見自己的親娘疼愛她?」
言實頓了頓:「我只是想說,一個失去母親的女孩,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會不會在一起也能撫慰彼此。你會不會想,這孩子的尖牙利嘴、不討喜歡,也是因為她從沒被你這樣的女人疼愛過。」
屋裡不說話了。
半晌言夫人道:「……我知道了。我或許不能疼愛她,但我會、我會多看看她的,我會多聽聽這孩子說的話……」
二人一陣低聲噥語的交談,言夫人又緩緩啜泣道:「對不起,實哥,是我狹隘了,是我只顧著恨你,卻連帶著忽視了一個跟我們雁菱差不多大的孩子。確實,害死雁菱的不是這白家女孩,是那場暴雨。我總是恨你,為什麼沒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但我知道,你愛他們甚於我,我知道你比我更恨你自己的!」
屋裡的夫妻二人之間有太多傷痕,但終究是抱在了一起,輕聲安慰彼此。
而言昳擦了擦眼睛,也從台階上起身,一步一頓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呆坐了一夜,還是將收拾好的包裹拆開,裝作無事發生,滾回了自己的被窩。
從那之後,言夫人對她多了青眼,但不是寵愛,而是嚴厲與……幾分重視。
要她早早起來跑步鍛煉身體,要她分清五穀、各國錢幣與核算賬目,要她知道下人們該怎麼管,要她明白朝堂上大致的派系。
言夫人有點把她當日後的主母一樣培養。
言夫人也勸言涿華對她好一些,但言涿華不肯聽,直到他夜裡撞見言昳也在家中習武,他衝上去惡狠狠的奪走言昳手裡的木劍,一下掰斷:「你別想學雁菱來討我娘的歡心!」
言昳當時舉起拳頭,沖著這位大他好幾歲的哥哥就一陣又咬又打,言涿華雖然討厭她,也不至於對她動手,只拎住她後衣領,讓她滾遠點。
而後就聽到言昳一邊沖他揮著拳頭,一邊哽咽怒罵:「我他媽的要是娘親還在,爹有人性,我至於來你家嗎?!沒人想當你妹妹的替代品!我就是我!我就是那個災星,那個禍害,那個靠我自己也都行的二小姐!呸,你有本事就繼續,我跟你鬥一輩子我也不怕!我誰也不怕!」
言涿華當時心裡就狠狠撞了一下。
他光瞧見自己家的不幸,卻看不見她的無助與痛苦。
他至少還有爹娘,可這被塞進言家的女孩,卻有誰可以依靠呢?而她這幾年卻從來不說,一個金陵出身的嬌滴滴小姐,只沉默的跟上他們家族遷徙的步伐,一路到了京師、到了西北。
……她確實跟雁菱不太一樣。
因為雁菱會撒嬌,而她不會。
言涿華從那之後跟言昳默不作聲的和解了,但私底下還是要跟她鬥嘴,可是再也沒說「姓白的」。他管她叫「二小姐」,對外頭的就說,言家現在就剩下一個言二少爺,言二小姐了。
言夫人走到哪兒就將言昳帶到哪兒,她是個很有本事的將門夫人,便也想把言昳培養成這模樣,甚至說:「相比高嫁,你不如招婿,你二哥一定會保你在家中不被人欺負,你自己也有本事好好經營言家。世道不好,咱不出去受氣。」
後來皇上指婚下來,要言昳嫁給山光遠,言夫人也問她:「我們雖知道山家忠良可靠,我們兩家也算是結識,但對山光遠這一輩卻不熟,你看他現在跟瘋了似的,皇帝說不定是拿你穩他。你要真不願意,我與你爹也可以想辦法。」
言夫人這話說的讓言昳就足夠感動了。但能想什麼辦法呢,還不是給言家招麻煩,言昳只笑說不要緊,就嫁了。
這些年跟言家,發生很多事。若說她有過家,唯一的家也就是在言家。
但她與言家並沒有太好的結局。言家最後可謂妻離子散,言昳雖然想要鼎力支持,但終究是倒了,而隨著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言涿華也漸漸與她離心……直到她二十九歲那年,除了她以外的言家人,全都葬身在了大明王朝動亂的時年裡,成為了眾多覆滅的家族之一。
言昳不知道這命運是為了迎合她「災星」的設定。
在原著裡,言家的倒台不過是白瑤瑤身邊丫鬟婆子嘴裡來罵言昳用的「閒話」,對言昳來說卻是切膚之痛。
她重生之後,第一想法就是,她不要再在白家待下去,她想要去言家。
但是,她去言家的契機是言雁菱的死亡,若從頭再來,若命運能扭轉,她……寧願自己跟言家毫無關係,也不希望看他們心頭肉般的女兒喪生。
言昳前世從來沒有見過言雁菱,此刻見到她,心裡竟然有點控制不住的酸溜溜的。
這個活潑野性的女孩,就是言實和言夫人真正疼愛的女兒啊。
雁菱從小習武,粗枝大葉,也跟言涿華似的坐不住,大哥元武時不時轉頭瞪她,她往後一縮,閒得無聊,又開始想把茶盞杯蓋豎立在桌子上。
言昳看她這麼調皮,忍不住想笑。
雁菱抬頭察覺到她的目光,也對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換牙期正漏風的白牙,顯擺自己立在桌子上的杯蓋。結果她胳膊不小心一撞桌子,杯蓋轉了一下,從桌子上掉下來,啪一聲摔了個稀碎。
屋裡靜了。
雁菱一臉天塌了似的表情,慌手忙腳就要去撿。
言實將軍自己臉上也掛不住,連忙道歉——這三個兒女裡,也就長子元武帶的出去,其他這倆小的,真是到哪兒都是沒規矩的闖禍精!他還總是不在家,管也管不住!
雁菱正要撿,一雙塗著丹蔻的白皙小手卻抓住了她手腕,道:「別撿了,小心劃傷手。輕竹,讓人拿笤帚來。」
言實將軍看向言昳,言昳心裡微微一顫,鬆開手。
言實笑道:「雁菱,你這白家妹妹比你還小一歲呢,瞧瞧人家端得住的靜氣,再看你毛手毛腳的。」
言昳垂下眼睛,酸澀泛上心頭,她竟然成為他嘴裡的「別人家孩子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9:50 AM
第三十三章 內幕
雁菱忙道對不起。
白旭憲也打圓場道:「碎碎平安呢,再說小丫頭正是淘氣的時候,我家昳兒一年打碎的杯碗都夠給酒樓的用量了。正好晌午也到了,咱們移步飯廳,言大哥,可別跟我客氣,您一家不常來金陵,飯後先歇著,等傍晚暑氣散了,咱們一同去遊湖賞月,好好帶你逛一逛金陵的夜景。」
白旭憲異常熱情,言實推拒不過。
言昳心裡清楚,白家拉攏言家,是因為知道言家在這關鍵時刻還沒站隊。
白旭憲道:「看孩子們也多,就讓四個小點兒的分桌吃飯,咱們幾個一桌,跟我這位高徒元武,也喝幾口酒。」
去飯堂的路上,雁菱湊到言昳旁邊,她性格自來熟:「哇剛剛對不起!我太笨手笨腳了。」
言昳道:「剛剛你爹誇我,搞得我也不好意思了,我平日也挺咋呼的。」她知道,一般孩子都不願聽父母說「別人家孩子」。
雁菱卻心大圓融,很不在意,直接胳膊往言昳肩膀上一搭:「哎呀,我知道我這德行能把我爹氣死,我也想管管自己,可就是坐不住。」
言涿華伸手,拎住雁菱的手腕,給抬開了:「你幹嘛呢?人家白二小姐跟你熟嗎?你就這樣勾肩搭背的。別家小姐誰像你這樣!」
這兄妹二人可不像白家這種書香門第還端著,打鬧起來百無禁忌,雁菱瞧出來言涿華有點怕言昳,連忙就往她身後躲。
白旭憲看他們笑鬧成一團,這對拉攏言實是大好事,他也挺滿意的,請言實進了飯廳:「看孩子們真是一見如故,已經玩起來了。」
這樣倒襯得白瑤瑤有些被孤立,但白瑤瑤性格也不算活潑,確實跟雁菱這般不拘小節的女孩合不太來,只拽著袖子遠遠看她們。
雁菱也注意到白瑤瑤,笑道:「真好,你還有個妹妹,我家裡都沒有。我娘比我爹還勇武呢,家裡就我這一朵嬌花了。」
不過前世,應該是言昳不在場,雁菱不得不跟白瑤瑤套近乎,這倆人明顯不是一路人,雁菱做事太虎,一看就很容易得罪心思細膩的小姑娘。
不過這輩子,她攔著一點,這倆人沒有什麼接觸的機會就好。
言昳有那麼點私心的愛屋及烏,看言家人好,那就連這個沒接觸過的言雁菱也是好的。她不太願意看雁菱這種大傻子性格當做打臉工具人。
但言昳真是高估自己了,落到她身上的打臉劇情,她還能來個出其不意玩梗,搞個沙雕語錄捧哏。但要是落在雁菱身上,她真是攔都攔不住。
坐到飯桌上,雁菱也是覺得沒跟白瑤瑤自我介紹,怕氣氛尷尬,她拿著那點可以跟她哥一起去廢字班上學的文化水平,對白瑤瑤一陣猛誇。
誇來誇去就幾個詞:知書達理大才女,氣質出塵嫡小姐,親媽有名又有才,你長大了不會差!
雁菱都不知道言昳跟言涿華是同班同學,那哪能知道白瑤瑤的出身,這一會子,可是把白遙遙的痛點全踩遍了。就她這說話水平,無意之中都能當個販賣焦慮導師了。
白瑤瑤雖然說是慫萌傻白甜,但只在讀書上傻,在男人前甜,在牛逼大人物面前慫萌。對著雁菱這番話,那臉上開始一陣紅一陣白了。
言昳捂住了額頭:她現在想起這段劇情了。
在原文中白瑤瑤的視角裡,雁菱是典型的裝大條其實心機深的女漢子婊,故意在話裡貶低白瑤瑤,當白瑤瑤小聲反駁說自己的不是「嫡小姐」的時候,言涿華就多嘴的開始問:「哎?你不是嫡小姐嗎?」
然後雁菱就開始接話,說什麼「我看你挺像養尊處優的小姐的?」白遙遙的視角裡,越聽這話心裡越不是滋味。
反正這兄妹在原著裡設定都是故意欺負白瑤瑤的婊中婊。
有時候某些古早宅鬥風就這樣,不小心這個得罪了,那個揶揄了,某個婆娘聽著心裡不是滋味,某個丫鬟暗自恨上了。
唉……言昳自詡嘴臭心眼小,都小不到這地步。
可實際,人家言家之前跟白家也不太熟,也不可能什麼都知道情況,白瑤瑤對白家來說更是個新人,來金陵白府都沒住滿半年呢,而且白旭憲自己對外都說白遙遙也是嫡女,誰能知道她是別院莊子的丫鬟生的呢。
人家言家兄妹倆只是套用模板誇她而已。白瑤瑤要真懟回去也有來有往的,可她沒膽子懟,只會在心裡委屈,然後就開始了打臉情節——
言昳真不愛看這種戲碼。
這會兒,雁菱剛誇完,果然白瑤瑤緊緊拽著衣袖,垂下頭去,聲音低低的有些委屈起來:「我、我不是嫡小姐……」
言涿華有些吃驚,剛要開口:「哎?你——哎呦!」
言昳在桌子下頭,一腳狠狠踢向他膝蓋。
言涿華也不算太傻,被踢了一下,連忙轉口道:「哎呦,我這肚子忽然疼了一下,真是餓死了,飯什麼時候上來啊!」
但白瑤瑤還是心裡頭別扭起來,垂著頭沒說話。
雁菱看了他哥一下,他哥沖她瞪眼。雁菱看白瑤瑤那反應,也不大明白,只好不招惹她,去跟言昳聊天。
聊了才沒一會兒,忽然平日給白旭憲磨墨讀信又暖床的大丫鬟進來了,端了個漆盤,漆盤上放著個盒子,對白旭憲一陣耳語。
白旭憲愣了愣,又低聲問了幾句,而後對那大丫鬟揮手。
大丫鬟高舉漆盤,面上堆著喜氣的笑意,朝白瑤瑤走來,半蹲在白瑤瑤身邊,笑道:「三小姐,衡王殿下派人來,說是看你平日在書院裡打扮的太素淨,剛好在蘇州時看到工匠做了一對兒好玩意兒,特意來送給三小姐。」
啊,打臉劇情來了。
那種所有人都暗自瞧不起這個女人,對她議論紛紛的時候,這個女人背後地位極其崇高的神秘大佬就在這時站起來了:
對外高調宣布:老婆,咱們回家!
或者卑微的請求:瑤瑤,老公錯了,別生老公的氣了!
然後圍觀人群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天!難道她是大佬的女人!難道那個神秘冷清霸道殘忍無情的梁栩,竟然對這個女人動了心!
啊……
言昳看著這劇情活生生發生在眼前。她心死了。
言昳平復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
白瑤瑤回頭看了言昳一眼。
言昳後脊梁一凜。靠,不會白瑤瑤以為她這吐一口氣,是嫉妒氣急被打臉的那口冷氣吧!
白瑤瑤但還是怯生生問道:「衡王殿下?是說……小五哥哥嗎?」
……是是是,天底下人都知道那是你的好哥哥,快來吧快打開盒子吧!
白瑤瑤伸出手,拿起盒子,又掃視了一圈,怕怕的打開了盒子。
……梁栩又不可能裡面放個蟑螂嚇你,你怕啥啊,怕我們的目光沒聚焦到你身上嗎?
盒子裡的紅綢上,兩個小鵪鶉蛋一般大的鑲金邊蛋白石耳環,蛋白石雖然不昂貴,但上頭的紋路,竟然像是小兔子一般。白瑤瑤忍不住道:「好可愛!」
……啊,牛逼,不僅讓她拎小兔子燈,穿的像小兔子,連送個蛋白石也要往小兔子上靠攏。
梁栩知道兔子拉屎巨臭嗎?
但言昳的內心吐槽,竟趕不上言涿華,他伸著脖子去看:「送兩個蛋?梁栩現在是不是缺什麼想什麼啊?」
言昳:???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雁菱大傻子都算捧場的:「哇!真大,我姥姥之前花大價錢,也買過這麼大的!天天戴給她那幫老太太顯擺呢!可貴了吧。」
白瑤瑤會不會被這兄妹倆氣死,言昳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要笑死了。
白瑤瑤心頭一緊,只覺得這言家兄妹二人都在嘲笑她。不單是嘲笑她,還嘲笑梁栩。可她不能讓梁栩寒了心,還是羞澀一笑,對大丫鬟道:「一定替我謝謝小五哥哥。」
雁菱吃驚:「哦!原來你叫衡王叫小五哥哥啊,你們關係這麼熟啊?二哥,那到底是你跟衡王關係熟,還是她跟衡王熟?你之前不是說衡王被你打得管你叫二大爺嗎?」
在妹妹面前吹牛不打草稿的言涿華社死了,他捂住額頭:「別、別說了。」
言昳真是笑得快掉桌子底下去了,她可不嫌事兒大,拍手對白瑤瑤道:「快算算,你哥哥的二大爺,你應該叫什麼?」
白瑤瑤生氣起身:「你們怎麼能這麼嘲笑殿下呢!」
言昳:……不是,你家殿下真是前程未卜呢。皇帝都逃難逃出紫禁城,一路上到處借錢,你還覺得這年頭一個王爺能得到多少尊重啊妹妹。再說你不是前兩天還說生了他的氣不理他嗎?一對兒耳墜兒就哄好了,就當梁家精神媳婦了?不至於吧。
雁菱傻老實,連忙抬手:「不是我,我真沒嘲笑。哎呀,我都沒見過他,只是聽說過嘛,現在戲院啥都敢唱,我也就天天胡亂聽那些什麼宮廷秘聞,你別當真啦!瑤瑤妹妹別生氣,坐下吃飯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雁菱滾刀肉似的脾氣,道歉也不覺得心裡憋屈,就想大家氣氛好起來,連忙去哄白瑤瑤。
言涿華卻很橫的脾氣:「也不至於說幾句都不讓吧。我以前跟他在一個班裡,也沒少當著他面罵他啊。他也罵我來著。」
幸好那頭大人們觥籌交錯起來,正相談甚歡,沒人瞧這邊。
估計白旭憲讓大丫鬟特意把梁栩送的禮物端過來,也是為了給言家宣稱,白家跟衡王關係好的很,甚至有個閨女說不定以後能當王妃。
但他估計也沒想到最後變成這樣。
白瑤瑤真的氣得眼睛都紅了,拽著裙擺,但還是頓頓的坐下了。
……嗯,畢竟有客在前,她要是突然甩袖離席,白旭憲對她就會不高興。白瑤瑤還是不大敢惹爹不高興的啊。
言昳是心情太好了,吃飯吃的非常愉悅,愉悅到都開始哄白瑤瑤了。
她打著圓場,白瑤瑤終於臉色好幾分,還是軟軟的跟言家兄妹和好了。
言昳心裡打的是另一套算盤:萬一真鬧僵了,兩邊不願意在一起玩了,她今晚少了多少樂趣啊!
到了傍晚,暑氣消散,兩家租船同遊,白瑤瑤已經氣消大半,四個人依舊隨著長輩登船遊玩。但言涿華也算年歲小,聽不了大人們虛與委蛇,也覺得彈琵琶的樂女彈的讓人昏昏欲睡,到游船中途,他實在受不了,說能不能暫時靠岸,他們幾個去遊夜市去。
白旭憲有點擔心自己兩個女兒,但言實道:「我家涿華武藝是沒問題的,就連雁菱也能防身,孩子們要真願意玩,我這兒派兩個隨從,您那邊派兩個護院,陪他們去玩玩。」
白旭憲也考慮到金陵這幾年很太平,出不了什麼事兒,又有四個護衛,就點頭同意了。
李月緹一邊給白旭憲倒茶,一邊哀怨的看了言昳一眼,臉上寫滿了:我也想跟你們去。
言昳想笑。
確實,她也就比言元武大個兩三歲,卻還要在這兒裝白家大夫人。
白旭憲這些日子有些面對不了李月緹,對李月緹擺了擺手,讓她不用再伺候斟茶了。李月緹心裡鬆了口氣,面上不動的坐回原位。
遊船中途停靠,言昳、白瑤瑤、言雁菱和言涿華四人,帶了四個護院一同下船。言昳上岸離開白旭憲的視野,渾身輕鬆,在碼頭上忍不住蹦了蹦。
她還沒跳過去找雁菱說話,就聽見山光遠在她身後低聲嚴肅道:「碼頭、危險。莫要跳。」
言昳肩膀垮下來,回頭也哀怨的看了山光遠一眼。
下了船,身後還跟著個跟當爹似的少年人啊。
而白瑤瑤其實寧願不下來,她害怕阿遠護院,也跟言家兄妹剛剛有過點不愉快,但看起來白旭憲也不想讓她在船上,她只好跟著下來了。
四人一行往夜市去,金陵經濟發達,家家戶戶都用煤油燈,主街街面上甚至還有煤氣路燈,真可謂是遠東第一不夜城了。夜市上不止是攤位,而是沿街的成衣店、香薰鋪子、藥店都開著門,各個酒樓門口懸掛著造型誇張的巨大彩燈,從鯉魚到螃蟹,從酒壺到美人,彩燈扎的活靈活現。
夜市還靠著秦淮河,河道上擠滿了幾層雕花小樓的船隻,還有些直接在船上唱曲、搭戲台,沿街小樓的聽眾便往戲台的軟綢頂棚上扔銀錢寶鈔或瓜果。
遊夢人間,醉生迷幻,像有斑斕的彩霧含著流光,籠罩在市井街巷之上,吸一口花酒、油脂與香粉混合的霧,人便恍惚了。
言涿華顯然是沒少溜出書院,夜裡來金陵城中玩過,當導遊似的,帶他們走街串巷。
先去聽船上唱起咿咿呀呀的社戲,又買了鮮花編的頭環,言涿華為了裝大人模樣,還買了一罐子桃花酒,裝作是失意劍客似的靠著欄桿往嘴裡倒。
四個人都一看就是孩子,進了大酒樓也容易被人瞧,便就只找了個街上有門臉搭棚子的甜水店,吃點甜豆沙年糕或桂花糖水,正吃著,就有幾個跟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報童來發報紙。
基本就是一個大張的黃紙或紅紙,被疊成了報紙的形狀,頭版是一些寫的非常震驚體的社會新聞,往裡翻全都是豔情故事和本地廣告。
言昳看報童把一沓黃紙扔在他們桌子上,問:「這報紙不用給錢嗎?」
報童反而笑了:「您看各家廣告還想倒給我錢呀,那行,您賞我幾個子兒唄。」
言昳懂了,這壓根不是報紙,而是偽裝成報紙,搞一些爆炸新聞做噱頭的傳單而已。言涿華忽然道:「什麼玩意兒?!你們這報紙上,什麼都敢亂寫亂印嗎!」
言昳:「怎麼了?」
言涿華面色凝重,把手中報紙展開給言昳一看。
上頭頭版就是幾個大字:
蒙循帶兵奇襲公主府,熹慶公主或遭軟禁殺害!
連雁菱都嚇得捂住了嘴,旁邊幾桌似乎也看到了,更是沸騰起來。
言昳並不吃驚。
她本就猜測,這消息如果不是今日,也要是明後兩日要爆出來了。
畢竟距離韶驊被刺殺,過去了五六日了,消息都已經壓不住了,有些小報已經再說什麼當今閣老身處金陵遭刺殺了,這會兒朝廷再不動作,就來不及了。
只是消息都有延後性,言昳更想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的事兒。是不是各大報社正在核實或審稿的時候,就走漏了消息,讓這些最喜歡胡說八道爆炸新聞的小號逮著,趕緊胡扯一番,也不驗證真假、校對文稿就發出來,好蹭一波熱度,多發出去幾千張廣告。
言昳將報紙打開,讀下去。
這次不怪標題起的駭人聽聞,因為這絕對稱得上大明朝第一爆炸新聞。
在同時代橫向比較,堪比維多利亞女王找鴨,茜茜公主裸奔。
其實文章洋洋灑灑說了很多或真或假的內幕,蒙循如何帶羽林衛從宮中出來,將熹慶公主抓獲在公主府中,並押送回宮中。
以梁家喜歡端著面子的習慣而言,熹慶公主哪怕被控制,也應該會恭恭敬敬逼她坐轎進宮,而後謊稱什麼公主身體不適在宮中養病。以這報導中的內容來看,皇帝卻是大張旗鼓的將公主抓入宮中,直接對外宣稱公主行為不端,將留在宮中教養規化!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熹慶公主留啊。
言涿華緊緊張張道:「這是假的吧!白二小姐怎麼看?」
言昳只疊好報紙,撫平道:「感覺一出事,就有人要發財了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12:36 PM
第三十四章 驚變
白瑤瑤兩隻白皙的小手也抓著報紙,滿臉擔憂惶恐:「是什麼意思?是小五哥哥的姐姐要被抓了嗎?」
言昳看了她一眼:「是。寶膺的娘。咱們家不可能一點不受牽連。」
言涿華也懂了,他們來拜訪白家,就是因為韶驊出事後,大明朝上下心都亂了,言實覺得一點不表態也不行,太中立了反而沒活路,所以順帶來拜訪一下白家,打探一下形勢。
結果兩家還在遊船上談著呢,梁栩派的核心人物就被抓進了宮中。
皇帝要是心一狠,把自己最寶貝的熹慶公主給殺了,那梁栩相當於被削去了半個身子,也別想再跟韶家為首的文官打個平手了。
四個孩子憂心的對視著,白瑤瑤終於知道大事要來了:「咱們家以後會怎麼樣啊?會不會……」
雁菱也托腮,蕩著腳:「會不會打仗啊?」
言昳感覺到天要亂了。
她掃了一下報紙,按照上頭說的時間,熹慶公主是在前一天的深夜被帶入宮中的。那時候剛好是他們休沐準備回家的時候。
現在,各方應該都已經有反應了吧。
她倒是不太擔心,上輩子的世道可比現在壞多了,她也能一樣活得好好的。如果白家真的被這樣的突發事件捲進去,最後落魄了,那言昳反而還高興呢,白旭憲對她更沒有控制力了;如果白旭憲牽扯的事太多,真的可能被抄家,她就帶李月緹連夜跑路,在此之前先把做空的股票出手,而後到廣州一帶弄個假戶籍,再做生意。
只是希望別,這樣打亂她後續的計劃,影響她早期給自己鍍金啊。
言昳幾根手指撐著太陽穴附近,看甜水店的老板娘端來他們點的豆沙年糕湯和桂花糖水,她拿起勺子:「哎呀,趕緊吃吧。」
言涿華嚼著一個拉絲的年糕,含混道:「不過說來,韶閣老離開金陵了嗎?」
言昳搖頭:「不知道。我是好些天沒見到韶星津了,他有天突然歸家之後,就沒來過書院。」
白瑤瑤也插了句嘴:「小五哥哥也離開書院了。不知道寶膺和駙馬現在在哪裡?」
言昳:「金陵也有一座公主府,是公主嫁人在金陵的封府,離咱們這邊都不遠,寶膺和駙馬好像一直都住在金陵的公主府中。不知道消息出了之後,他們二人會不會回京師。」
白瑤瑤往前探了點身體,看向言昳:「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寶膺?」
言昳吃了一塊糯米團子:「你要不要去把腦袋伸進鱷魚嘴裡試試?」
白瑤瑤急道:「寶膺不是你好朋友嗎?你都不關心他嗎?」
言昳無語,這情況下,寶膺家裡正大亂,她幫不上忙還往前湊,說不定還會讓熹慶駙馬覺得是白旭憲派孩子來打探消息呢。
她道:「你不是我的好妹妹嗎?你關心我,那這頓飯錢,你付錢吧。」
言昳說著,精瓷似的手指夾起報紙,起身往外走去。
她站在棚子邊沿,一陣溫熱的夜風吹過,吹得言昳裙擺亂皺,山光遠跟上她半步,忽而朝西側望去皺起眉頭來。言昳晚了半拍才聽到一陣尖叫聲、馬蹄聲,大隊人馬似乎急沖沖的要把整條街都衝撞了似的,往這邊來了,言昳只瞧見西北方向,有些天上的矮雲泛著層層橙紅,但她分不出來是那頭有市集、戲台還是出了什麼事兒。
而後便聽人叫了起來:「西邊起火了?!」
不止是起火,言昳眼見著遠處人仰馬翻的尖叫喧鬧,一些棚子直接倒塌下去,兩側小樓上人們驚做一團。
「砰!砰!」
言昳驚得一哆嗦。她太知道了。那是槍聲!
尖叫聲四起:「流匪殺人了!啊啊啊!」
山光遠一把攬住她的腰,直接把言昳扛起來,一邊往棚子深處跑,一邊嘶啞著聲音吼道:「回店裡!回去!」
言涿華也是反應俐落,直接踹倒桌子,桌面對著街巷擋著,防有流彈碎石打過來,一手抓言雁菱,一手拎白瑤瑤,朝店裡飛奔!
另外幾個護院隨從,也拽住店裡剩下幾個食客和老板娘,全湧進店裡。
屋裡一下躲進來十來個人,七手八腳的把木門合死,拿石磚桌台懟在門閂下頭把門堵死。就聽見外頭馬蹄聲跟踏在腦袋上似的,哐哐而過,緊接著就是外頭棚子給讓颱風掀了似的倒下來。
言昳還是膽大,跳上沒火的灶台,提裙跨過去,拎起一個鐵鍋蓋擋在面前,靠近有窄縫的窗戶往外瞧。
先是幾輛馬車衝撞而過,緊接著有一大隊人馬蒙著面,似乎像是追逐那幾輛馬車般過去,手中還拿著十幾支火槍,只是馬隊中許多人的槍口不是對準了馬車,而是對準了兩側屋樓亂放槍!
言昳真是打心眼裡迷惑了,金陵幾十年前遭過幾次起義、流匪侵襲,甚至城都被佔過屠戮過。因此後來就建立了周邊各兵道很嚴密的體系,只為拱衛江浙一帶眾多城市。從這二三十年來說,別說流匪,連什麼自立「無上天國」「徽王」之類的幾個大叛軍和法國海軍,都沒攻下過金陵城。
那金陵城內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波鬧事兒的流匪?
言昳正想著,忽然一聲槍響,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街中央響起,嚇得白瑤瑤捂住耳朵尖叫一聲。
那子彈竟然一下打穿了他們這家鋪子的上部,給四五米高的房樑處開了個豁口,子彈斜向上打在瓦片上,稀裡嘩啦掉下來一大堆碎瓦!
屋內眾人驚叫躲避。
山光遠被她這膽子驚的心提到嗓子眼,低聲怒道:「二小姐!」
他手在灶台上猛地一撐,身子俐落跳過去,抬手就要護住言昳。
言昳也趕緊蹲下,看他撞過來,把手裡的大鍋蓋子往他倆頭上一併罩住,緊接著,一些磚瓦碎渣掉在了鍋蓋上,砸出幾個乒乓響聲,她還轉頭怒罵他:「你幹嘛突然跳過來!看吧,我剛剛救你一命,你欠我三萬兩銀子了。」
山光遠捏緊了拳頭:「……」
白瑤瑤望著山光遠那俐落乾脆的身手,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之前在靈谷禪寺遇到的老虎面具的少年,好像也是這般年紀,這般功夫……
難道是遠護院?
而那時候的老虎少年,根本就不是為了救她,而是救言昳?
白瑤瑤恍惚起來,此刻更覺得身邊沒人幫助,又驚又怕的往雁菱身邊躲。
言昳伸手,微涼的手指包住了山光遠的拳頭,推了他一下,皺眉道:「那馬隊後頭跟著還有人,你看——」
山光遠拳頭鬆了幾分,探頭從窗縫往外看,馬隊後大概跟了四五十個人,打扮的都像是田裡農戶或小商販,但竟然拖著個木板車一樣的東西,他們回身去拿,從木板車裡拿出了一個陶罐,朝對街店鋪扔過去。
砰!山光遠眼前一花,對接店鋪裡炸起一大團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言昳失聲道:「燃燒瓶?!」
山光遠轉頭看她,言昳咬著指甲,雙目驚疑不定的亂轉,似乎在拼命思索。
山光遠可沒時間動腦,他拳頭鬆開,抓住言昳冰涼的手指,將她往後拽去,言涿華似乎也意識到外頭人在幹嘛,失聲道:「媽的,瘋了嗎?!老板娘,咱們這兒有沒有後門,躲在屋子裡不是事兒,咱們要趕緊跑了!」
老板娘也嚇傻了,一邊往後縮一邊道:「後門——後門!跟我來!」
說是後門,其實是後頭有個半人高的窗子,靠著河岸,方便老板娘從窗子探出長桿去,找行船上的商人買米麵糧油。窗子出去,下頭只有二尺寬的牆根,一不小心就可能掉進河裡。
老板娘打開了窗子,言涿華探頭看了一眼,有些猶豫,雁菱已經撐著窗框,跳了出去,穩穩落在牆根上,往旁邊挪:「不要緊的,挪出來幾米就有座橋了!」
屋內幾個食客猶豫的時候,忽然聽到砰一聲碎響,店鋪前門和他們剛剛坐著吃飯的棚子,似乎劇烈燃燒起來,瞬間就黑煙四起,從窗縫裡熏了進來。
言昳道:「快走,這屋子是木頭的,風一來就全都要燒沒了!言涿華,你先出去,站在牆根扶我和瑤瑤一把,畢竟我倆不懂武功。」
言涿華看她如此淡定指揮的模樣,立馬站直身體,道:「好的,姐!都聽你的!」
言昳:?你比我大五歲,你管我叫姐?
從後窗鑽出去,言昳緊緊靠著牆根慢慢移動,望著下頭的黑綠色河水,也忍不住腿肚子打顫。而雁菱已經到了靠著牆根的小橋上,她挽著袖子,露出一截小麥色的手臂,待言昳靠近後,一伸手撈住了走的顫顫巍巍的言昳,將她拽上了橋,還拍著她後背安慰她:「別怕!」
言昳擔心山光遠沒出來,但山光遠壓根沒走牆根,他從窗子跳出來,極其敏捷的一把攀住了屋瓦邊沿,手一撐就上了房頂,半蹲著身子快步從房頂過來,穩穩跳到了言昳身邊。
言涿華仰頭,忍不住道:「好俊的功夫。」
白瑤瑤被言涿華護送著,但她因為膽怯走的很慢,腿也在打擺子。眼見著剛剛還喧鬧的整條夜市街,到處都是火光和被撞到的攤鋪、桌椅,尖叫聲與逃散的人群,白瑤瑤不敢看身邊黑漆漆的窄河,閉著眼睛往前走,雁菱看她足夠靠近,也伸長手抓住了白瑤瑤手腕。
卻不料白瑤瑤忽然腳下一滑,尖叫一聲。
雁菱被她拽的一個踉蹌,往河裡倒去。雁菱這丫頭也是仗義膽大,用力托了一下白遙遙的手肘,讓白瑤瑤站直了,自己卻就這麼從橋上失去平衡,直直往下掉!
而她摔下去的時候臉上一點驚訝也沒有,還對言涿華揮了揮手。
雁菱不把自己當回事兒,言涿華卻最心疼這個妹妹,著急的把白遙遙抱起來,直接往橋上那幾個護院身上一扔,壓根不管她會不會被撞傷,直接鬆開手,也跳了下去!
眼見著白瑤瑤腦袋就要撞在橋頭石頭欄桿上,劉護院眼疾手快的一把撈住了白瑤瑤,鬆了口氣。
橋下河中,雁菱從河水中冒出頭,捋了一把額前濕透的碎髮,驚奇:「哥,你跳下來幹嘛!」
言涿華在水中,抬手朝她潑水:「老子跳下來是為了打死你這個不要命的小鬼!」
言昳伏在橋邊,往下喊:「不要緊吧!」
言家兩個侍衛,也從另一邊下台階到河邊,去撐上一艘賣貨的小破船,去撈言家兄妹二人。言涿華拎著落湯雞似的言雁菱上了船,對言昳一擺手:「沒事兒,好著呢。天熱,泡了水還涼快。」
言昳道:「你們從水路走,也很快的。千萬別亂晃,咱們到白府匯合吧!」
言涿華還故作帥氣的一撥頭發髮,道:「姐,放心!」
言昳一把拽住山光遠的手腕,回頭看了眼嚇得雙眼通紅的白瑤瑤,冷聲道:「跟上。」
山光遠沒想到她一副還要保護他的樣子,緊緊拽著他。
言昳對金陵的街巷熟悉,一邊跑一邊道:「我賭這事兒百分之百跟熹慶公主被抓有關。你看到了嗎,街面上那些人,根本不是追那幾輛馬車,而是表演給外人看,但實際大肆作亂,做出惡行。他們是要扣黑鍋啊!」
山光遠皺眉:「給誰?」
言昳體力畢竟不太行,跑的有些氣喘籲籲,眼睛又那麼千回百轉的看了他一眼:「你當我是算命神仙啊!我現在還看不出來。」
金陵城內最繁華的夜市出了亂子,但跑出幾條街去,另一條人聲鼎沸的街巷,就沒太多人注意到作亂,他們兩側高高的民宅擋住了大半的天空,沒人瞧見西邊被火光染紅的天空,只有些人似乎往西邊街巷張望,可能遙遙聽到了一些槍聲尖叫聲,但沒有太當回事兒。
只讓人覺得恍然隔世,彷彿剛剛的動亂是在另一個城市。
言昳混入這條街巷後,心卻沒有放下來,她腳步也緩了幾分,喘息道:「不知道那幫子騎馬作亂的人會不會到這邊來,不行,我跑不動了,這兒離白府還有段距離,咱們找輛車回去。」
劉護院正轉頭看著附近有沒有車行,白瑤瑤就眼尖的看到一架樸素的馬車,掛著招租的牌子,停靠在巷子拐角暗處。車夫不知道是去吃飯了還是怎麼,只有兩匹老馬在那兒對著噴氣。白瑤瑤一指,劉護院抱著她就往那邊無人的馬車過去了。劉護院把兩位小姐塞進車內,快步跑到前頭,抓緊韁繩。
言昳幾人剛剛坐下,劉護院便駕車駛過街巷,走無人的小路,迅速往白府的方向走去。
白瑤瑤在昏暗的車內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道:「這是怎麼回事兒?還有賊人敢在金陵城裡作亂?」
言昳卻忽然嗅了嗅車內的空氣,猛地起身。坐在她對面的車門處的山光遠顯然也嗅到了,他立刻掀開車簾,展臂摘下車尾掛著的煤油燈,照向車內。
白瑤瑤滿是薄汗的臉被油燈照亮,她有些驚詫:「二姐姐,遠護院,怎麼了?」
言昳在搖晃的油燈裡,睫毛打下的陰影忽長忽短,她緊緊皺著眉頭:「噓。你聞不到血腥味嗎?」
血腥味?!
白瑤瑤一個激靈,言昳手中的燈往下挪,只看到車內地板上一個血掌印!
白瑤瑤尖叫一聲。
言昳卻看那血掌印旁還有一道血痕朝內拖去,直到消失在車內一塊堆疊的扎染毛毯下。言昳也有些受驚嚇,她警惕的隨手抓住馬車裡的一個燈座,抄在手裡。
山光遠抬手捏了捏她肩膀,要她放鬆,而後從短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矮身上前去,一把掀開了毛毯!
毛毯下,一個少年滿身是血的昏迷在那兒,一隻手還捂著自己溢血的胸口。
白瑤瑤緊緊抓著車簾擋住眼睛,驚叫不已,言昳卻接過山光遠手中的油燈,抓著車壁上的把手,緩緩站起身體,將油燈挪到少年額頭上方。
「韶星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12:44 PM
第三十五章 心狠
滿身是血躺在馬車中的少年,光潔如玉的額頭與鼻梁被油燈照得如薄胎白瓷一般,甚至顯露出幾分無機質的冷光。
確實是韶星津。
他那模樣,讓言昳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他鼻息,一絲絲微弱的氣拂過她指節,他倒是還活著。
山光遠心裡一沉。
白瑤瑤撐起身子過來,也有些不可置信:「星津哥哥怎麼在這兒?」
言昳蹙眉。原著、前世都沒有這種戲碼,這劇情是往白瑤瑤頭上湊的嗎?
但她其實感覺,今夜的動亂、躲藏在金陵城內似乎沒有離開的韶驊、以及熹慶公主那一大家子,是脫不開關係的,車上如此巧合的撞見韶星津,讓整個故事沒往安全的方向走,反而往漩渦中心走去。
但言昳打量了韶星津周身一番,傷到了腰腹和手臂,但應該不是穿刺致命傷,只是失血過多。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他衣襟中似乎掩藏著什麼東西。
韶星津受了傷跑出來也要保護的東西,那當然很重要了。言昳挑眉,好奇心起來了,但現在拿出來,肯定會讓白瑤瑤也看到。
言昳轉眼看了白瑤瑤一眼,她正焦急的拍著韶星津的臉頰,道:「星津哥哥,你醒醒啊!星津哥哥!」
言昳故意道:「別招惹這種不該招惹的人,把他扔下車,咱們走。」
白瑤瑤轉過頭來,一把抓住言昳的衣袖:「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言昳:「那你救吧,別救進白府去就行。你知道是誰要殺他嗎?你覺得今兒晚上的動亂會不會跟他這位閣老侄子有關?別忘了,咱們跟熹慶公主一家子走得近,韶星津他爹卻是朝廷上最反公主的那一撥人。你只要別救了他,搞得咱家被人放火燒殺了就行。」
白瑤瑤心裡惴惴,抓著言昳衣袖的手還是沒鬆開,只是聲音軟下來:「你救救他吧,你肯定有辦法的吧。我知道二姐姐特別有主意,特別有法子的!」
言昳確實不想讓韶星津死。日後跟梁栩互搏的高人氣男二,在權力上也狠狠制衡過梁栩,現在他死了,梁栩在後頭幾十年是不是要無法無天了。
再說,劇情當前,以白瑤瑤的錦鯉福星金手指,都碰見了韶星津,他肯定就死不了了,言昳還想拿到他懷裡的東西呢。
言昳轉頭看了她一眼,道:「去東城懷北巷的醫館吧,那兒來往人少,又常去大戶人家出診,本事夠也不會亂說話。」
白瑤瑤雙手合攏,終於鬆了口氣。言昳坐在車門處,一隻小手拎著油燈,一邊掀開車簾警覺的往外看。
白瑤瑤不安的坐回原處,望著對面的二人。而遠護院似乎覺得二姐姐這樣太危險,竟然直接抓住她手臂,往裡拽了拽,接過了她手中油燈。白瑤瑤以為以二姐姐的脾氣,必然要因遠護院的觸碰而發火,但她只是錘了遠護院手臂一下,小聲罵道:「好好說話,突然捏我,你要嚇死我嗎?!」
遠護院沒看她,自己坐在最外側,一隻手反握著刀,一隻手半舉著油燈。他個子似乎比兩三個月前剛見到時長高了,也健壯了不少,雙腿修長,半個身子掛在車外,刀尖卻指向車內昏迷的韶星津,像是既提防外頭可能出現的危險,也在提防隨時可能甦醒的韶星津。
但幸而一路沒有再遇見危險,劉護院將馬車駕到了懷北巷醫館,下了車便去砸後門,一會兒一對老夫妻提著燈出來。劉護院直接露出了平日出入白府的腰牌,又拿了幾兩銀子,道:「府上有位客受傷,麻煩郎中爺接診救治。」
老夫妻那年歲一看就是從多場戰亂裡倖存下來的,見過的事兒太多了,也不問,只接過銀子咬了一口,搖搖頭。言昳掏了下荷包,捏一塊兒碎金子,朝老夫妻二人扔去,老夫妻捧著顛了顛,便去拉開大門,讓劉護院直接把馬車駛進院子。
醫館內有幾棟小樓,老郎中叫了一兩個護工模樣的男子,將韶星津裹在毯子中,從馬車抬進一座存藥的小樓。
白瑤瑤拽著韶星津的手,寸步不離的緊跟著進入了存藥小樓。言昳猜測這種醫館裡會留有一些傳染病人,幾棟分開的樓也是為了這個,她便從袖中扯了自己的帕子,繫在臉前,遮掩口鼻,示意山光遠也這麼做。
山光遠不太懂,只是學著用衣袖擋臉。
白瑤瑤也只是跟進了門口,就被老郎中和護工趕出來,只得拖著步子回到了言昳身邊。四個人都有些沉默,各自呆立了一會兒,言昳坐在馬車邊緣,道:「等吧,郎中如果說沒得救,我就走。如果說有的救,咱們就等一會兒,我把後幾天的錢給付上,就走了。」
白瑤瑤惘惘的呆站著:「……到底是誰要殺他啊?」
言昳不接話。
白瑤瑤:「咱們把他藏起來吧,否則追殺他的人找到他,星津哥哥就要沒命了啊。」
言昳:「我在金陵沒房子,也沒多少人脈,可沒本事藏人。你別看我。」
白瑤瑤又怕又茫然:「不能藏進家裡嗎?二姐姐你不是單獨住一個院子嗎?應該平日裡沒人去吧。不能藏在你那兒嗎?」
言昳:「……」
太牛逼了,你們古早女主為了能創造感情戲,都這麼激進嗎?牛逼到言昳忍不住鼓掌了。
白瑤瑤被她突然鼓掌的動作嚇到:「怎、怎麼了嗎?」
言昳拍手笑道:「挪到我屋裡哪能夠啊,我不如給韶星津磕三個響頭,把他移駕到白家祖墳以表尊重。」
正說著,那郎中滿手是血的走出來,拿著團布條一邊擦一邊道:「哎呀,這位小少爺傷的夠重的,這渾身上下紗帶都沒少綁,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幾天恢復過來,若是拿些好藥——」
言昳捏一顆碎金,扔進他懷裡。
老郎中揣著帶血的手接住,笑道:「可要是……」
言昳冷笑:「可要是你再多說一句,往你身上扔的就是刀子。」
老郎中噎了一下,又堆起諂媚和氣的笑:「小少爺的傷口包扎起來了,還是需要靜養,萬不可隨意挪動。」
劉護院忍不住偏頭看向一路上機警且冷靜的二小姐。
言昳抬腳正要往韶星津所在的小屋走,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砸門聲,還有一小隊身著甲胄的人馬朝這邊靠攏過來,門外有人喊道:「城中現有流匪逃竄,現要各家各戶查明,快開門!」
各家各戶?言昳沒聽到周圍有人家被騷擾或砸門的聲音,顯然這些人就是專門查醫館。
……如果不是城中守衛,就應該就是追殺韶星津的那幫人!
白瑤瑤驚惶起來,往言昳身邊躲了躲。聽見砸門聲,還有外頭官兵跑過的腳步聲,老郎中也嚇壞了,緊緊抓著碎金子,捂著腦袋道:「大小姐,咱們這兒可是個醫館,藏不了流匪!他們要是進來發現了,我們都要沒命啊!」
言昳蹙著眉頭看向門外。
其實今夜局勢,她心裡大概有點數了。熹慶公主被抓後,梁栩怕是被逼急了。
想來他之前被刺殺,估計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韶驊手裡受氣了,動了他姐姐就是動了他的命,少年人經歷這場變故,狂怒狠絕,就想要徹底搞個殺雞儆猴,發誓要找出躲藏在金陵城內的韶驊,而後殺了他!
梁栩手裡應該還有底牌,但底牌都不夠抵消他少年人的怒火,他就要韶驊死。
韶驊是否死在梁栩手裡,沒人知道。但韶星津應該是在梁栩的刺殺行動中連帶被傷,懷揣著重要之物跑了出來。
另一邊,可能韶驊比梁栩想的還要黑得多。
韶驊有了一個應對的計劃,就是派出大隊人馬,在城中裝作梁栩手下的刺客,而後渾水摸魚,大肆破壞,甚至造成百姓傷亡,城中大亂!然後將這一切混亂的黑鍋,全都扣在熹慶公主與梁栩身上,進一步塑造這姐弟二人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形象。
不止會失去民心,更可能會讓他倆背後的一部分富商,也覺得這姐弟倆不好控制。
耳邊砸門聲繼續響著,言昳腦子裡亂轉,忽然就聽到了外頭的砸門聲靜了靜。
一小隊馬蹄聲靠近,有個為首的人喊道:「城東就差這家醫館了是嗎?進去仔細搜。五爺,那邊已經派人趕去公主府了。」
外頭傳來如金玉相撞般的單寒聲線,言昳後脖子一緊,只聽那聲音隱隱慍怒,道:「再派幾匹快馬去,若是公主府不安全,就讓駙馬和寶膺去白府避事。拿著這塊牌子去罷。」
白瑤瑤一時還沒聽出來是誰的聲音,言昳聽了那麼多年,怎麼會不熟悉,她往後退了半步,看向白瑤瑤,道:「你去開門。」
白瑤瑤嚇了一跳:「什麼?」
劉護院以為是黑心姐姐要妹妹去送死,也連忙道:「二小姐,外頭這官兵說不定要殺人的!」
外頭又砸起門來,嚷道:「再不開門,我們就破門了!」
老郎中急的直跺腳,嚷嚷了一句:「來了來了!老胳膊老腿,實在是走不快啊!」他嘴上裝著應答,卻回過頭朝他們幾個人亂舞胳膊,人夾著藥箱就往屋裡小樓跑。
言昳:「沒聽著他們叫五爺嗎?外頭是梁栩來了。你是唯一一個能救韶星津的人,只要你去找梁栩求情。」
白瑤瑤懵了:「什麼?小五哥哥怎麼會在這兒?」
言昳扯著嘴角笑了笑:「來殺你星津哥哥。只有你能救他,梁栩這會兒正在氣頭上,他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只有你能安撫他,救下韶星津。」
言昳感覺自己像一個發放極限難度海王任務的系統。
她也不知道白瑤瑤能不能救,就在這兒忽悠,只希望白瑤瑤的戀愛錦鯉光環,能保下韶星津,否則兩大死敵這麼小就嗝屁一個,以後的宮鬥局要怎麼組。
而且聽梁栩剛才的口氣,還是很把白家當自己人的,哪怕白瑤瑤要救韶星津這件事兒,戳了梁栩的怒點,梁栩為了關鍵時刻拉攏白家,也不可能殺了白家閨女。
她循循善誘,甚至去拽著白瑤瑤的胳膊,往門口引,低聲道:「你看你耳朵上,不正戴著他送你的耳墜,別怕,他心裡有一片柔軟的天地,留給最珍視的你。你要相信,他沾滿鮮血的手,也不捨得傷害你的一絲一毫——」
她這編內心戲的水平,都能把社會新聞給擴寫成知音故事。
白瑤瑤果然表情鬆動,而當門外的護衛砸不開門,外頭也響起了梁栩的聲音:「直接拿盾把門撞開吧。」
白瑤瑤聽見了梁栩的聲音,連忙開口道:「小五哥哥!」
梁栩在外頭靜了一下,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是誰?瑤瑤?你怎麼會在這兒?!」
白瑤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回頭求救似的看向言昳,卻發現言昳竟拽著山光遠,往韶星津所在的小屋快步跑去。
梁栩在外頭喊道:「白瑤瑤?!」
她慌忙道:「小五哥哥,別砸門啦,我來開門,你等一下哦!」
在白瑤瑤伸手艱難的去推門閂的時候,言昳大步闖入了存藥小屋,繞過藥櫃,就看到了躺在一張小床上,上半身裹滿繃帶正昏迷著的韶星津。言昳指了一下窗口:「你去看一下,咱們一會兒怎麼出去。我怕梁栩帶兵包圍了醫館。」
山光遠點頭,言昳也拿起床頭桌台上的小燭台,伸手去摸索床邊韶星津的衣物。
那老郎中也沒膽子亂拿東西,言昳扯開韶星津沾滿血的外衣,果然就看到床邊地上一個錦袋,大概有團扇大小,她粗略一看,裡頭裝了兩封折子,幾張薄紙,還有印章等物。應該是韶驊南下隨身所帶的最重要的東西,或是不能落在梁栩或其他人手裡的書信之類。
言昳笑了笑,重新繫好錦袋。她這是幫韶星津了。相比於被梁栩找到,她拿走才是更好的選擇。
她正要拿著錦袋去找山光遠,忽然一隻沾滿血的手從床邊垂下,抓住了錦袋的邊緣,床鋪上穿出一聲痛苦微弱的聲音:「不可以……」
言昳抬頭,竟看到韶星津睫毛上沾滿冷汗,顫抖著眼睫,幾乎要昏死般氣虛無力的抵抗著。
他清俊溫潤的下頜因疼痛而鼓起肌肉的線條,艱難的抬起失焦的淺色瞳孔,看向離他只有半臂之隔的言昳。燈燭隨著穿堂的夜風一跳,照亮他雙眸,似有驚惶似有祈求。
言昳暗罵一聲,忽然想起自己面上繫了帕子,他認不出來,便心一橫,猛地一用力。
韶星津牽動傷口,痛苦的呻吟了一聲,鬆開了手,人差點從床鋪上滾了下來。言昳一隻手夾住錦囊,另一隻手抓住他手肘一托,將他推回床鋪上。
韶星津疼得面上抽動,神智卻還沒清醒,只朝言昳的方向伸手,冷汗混在眼窩裡就像是淚,他啞著嗓子急道:「不要……不要……」
言昳要是那麼容易對男人心軟,也白混了上輩子幾十年了,她一把抓住站在窗邊的山光遠的肩膀,道:「走!」
山光遠一把攬住言昳的腰,將她半扛抱在懷中,幾步越過院子,手攀住圍牆,蹬上兩步便輕鬆翻越。
言昳感覺到一陣失重,低頭才發現,圍牆外竟然又是河道!
她髮絲亂飛,連繫在臉上的帕子都翻起來,她小小驚叫一聲抱住了山光遠脖頸,山光遠就像個豹子似的,腳猛然在河道兩側壘石牆窄窄的邊緣一蹬,跳上了停靠在河道上的小船上。
那船似乎是河邊某個賣花人家叫賣用的船隻,裡頭滿船的碎葉與花瓣,還有風吹不散的花香。山光遠放下她,去船頭解開繫繩,桿子一撐,船便蕩如黑綠色的河道正中,慢悠悠往東邊去。
言昳站在船上,窄窄的河道兩岸,各個人家的燈燭時不時晃進船中,山光遠撐著小船,回頭看她。
言昳一點沒有自己搶了東西的愧疚,或是剛剛從那兩位眼皮子底下逃出來的驚魂未定,她講究的用手撥開半枯萎的花瓣,撫了撫裙擺,才找了個乾淨地方坐著,打開了膝頭的錦袋。
山光遠並不太好奇那錦袋裡有什麼。
上輩子他已經把韶家的德行摸的透透的了。他故意不殺韶驊,就是因為殺過一回,再殺也沒意思,山家也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但說不恨也不可能。
山光遠發現上輩子成婚十年,生活習慣沒因為她改變多少,但思維方式卻被她帶向了另一條路,在動手找韶驊之前,山光遠忍不住想:不殺他,用他來攪局總是可以的吧。
現在看來,韶驊遇刺這件事,攪出了足夠大的局啊。
他兩手抓著長竹竿,往河底一頂,船晃悠悠的向前,言昳靠著船邊欄桿,時而皺眉,時而思索。
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抬頭道:「山光遠。別撐船了,你來。我要給你一樣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2:21 PM
第三十六章 重生
錦袋中有皇帝給韶驊的折子,並不是走的明面,而像是私下給他的書信,裡頭寫著要韶驊南下慰問拉攏寧波水師,甚至寫著要韶驊如何跟寧波水師談條件,如果寧波水師肯同意,來年由韶驊主持,如何給它們撥款並加大巡航範圍。
看來她還真猜對了。
但言昳並不在意這封奏折。
其中還有韶驊的私印……以及一些別的重要的物品。
私印真是個好東西,這年頭銀行開戶都是要看印章的,言昳做的很多事兒,看來可以讓韶驊背鍋了。
但真正重要的是,言昳其實沒想到過會發現跟山家有關的東西。
畢竟山家倒台約莫有五六年了,連名聲爛臭人人喊打的時候都過去了。早些年還有些鄉鎮,曾為山家一脈立像立碑,以紀念山家祖上曾在此地保家衛國。但山家倒台的時候,罵名滿天飛,這幫鄉民就又砸石像、又潑紅漆的做秀。
直到今日,山家的罵名都過氣了,作秀都懶得找他們家洩憤了。
韶驊五六年前參與山家一案時,他還是當時大明權相袁閣老的門生之一,他雖是進士,但紫禁城內外多少活進士,他不過也是其中不受重視的一個罷了。
四十二歲,還是袁閣老烏泱泱的門生中,很不起眼的存在。
當時袁閣老想要東士黨站穩腳步,要解決兩大心頭禍患。都是手握重兵卻有身處京師、頗有威望的將門世家。
一個是卞家,另一個就是山家。
卞家是陸軍將門。言昳上輩子跟老了的卞宏一和他孫子打過不少交道,她管卞家叫山西火力王。全族都是重度火力不足恐懼者,槍要大口徑,炮要射程足,人要堆,槍更要堆,他卞家手下每個兵都恨不得自己背三十公斤彈藥上戰場。別的兵閥陣前十門炮,他就弄三百多門,瘋狂燒錢把對方陣地轟成窪地,都恨不得再放把火才能安心。
這個兵閥實力超強卻過分謹慎。
卞家的這毛病,似乎跟卞宏一年輕時候率領的陸軍跟老毛子打仗的時候,被人用火槍隊單方面屠殺有關。
而山家是水師將門,則是走精密戰術類的。善於以小博大,以長遠的投資,為大明水師積蓄力量。
山光遠的祖父為先導確立了如今天津衛、寧波、閩州、廣州四點連線,並向外擴張的海軍基地。山以將軍更是曾經通讀英法兩國軍事書籍,是幾大船廠的督造之一,也是他親身參與擊退六國聯軍的西海戰役,血染連雲港一帶,浮屍千里,以血的代價讓大明水師徹底在遠東站住了腳。自那勝利之後積累的信心與經驗,也是後來金陵能擊退法國海軍的關鍵。
當時袁閣老想要對付這兩家,別人都覺得當時在京師的卞家散漫蠢懶,好對付,上趕著打包票要對付卞家。韶驊卻自請纓,說能給山家斬草除根。
沒人信。韶驊那時候還只是個極文殿四品官員,想扳倒根正苗紅的山家?
那畢竟是言昳很小時候的事情,她也不知道韶驊怎麼做到的。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山家倒台是韶驊謀劃的。
但她知道,山家確實太正直了,太相信這個世道。
妖魔鬼怪的時代,身正也怕影子斜。
最終山家聲名盡毀,查出貪污受賄、欺瞞聖上的證據,甚至傳聞山以將軍還殺過曾經的同僚。在宣隴皇帝下令抄家時,山家男丁「畏罪潛逃、襲擊朝廷命官」,被當場斬殺,且因為山家女眷「自己不小心」,府上燃起了大火。
而另一邊,人們眼裡散漫的卞宏一卻拋下累贅親戚當誘餌,只帶著老婆孩子直接溜了。他到山西隱姓埋名了一兩年,忽然宣布自己買下大片莊園,並「招安流匪」,奉命保衛山西一地百姓安康。
從那之後卞宏一就成了山西王。
她以為袁閣老都倒了,韶驊只當山家是自己往上爬的路上的一塊墊腳石,不再多提。
卻沒想到這錦袋中的一封書信中提到了。
這是一封別人寄給韶驊的書信。
落款是小字,言昳不能辨認身份,但看起來應該是韶驊在朝中的友人或學生。
寫信的人稱,袁閣老倒台後被殺,他的大批學生與舊友也受牽連被左遷,但他們勢力仍舊龐大,想要借著宣隴皇帝重病、新皇繼位而還朝,但先要洗清袁閣老下台時背負的罪名。但如果是硬洗反而沒人關注,他們就希望把一些大家懷疑是袁閣老幹的髒事兒,都安到如今坐在閣老位置的韶驊的頭上。
就比如翻了山家案。
他們其中一兩個人,是袁閣老當年心腹,保有一部分韶驊與袁閣老的書信,知道山家的事兒一直是韶驊辦的,就想揭露此事,把韶驊也拉扯下來。
書信中也提及,山家當年有一幼子至今下落不明,雖然時逢戰亂,幾乎不可能找回這個孩子,但如果真的能找到,韶驊最好的辦法就是趁早扶持此子,救助山氏孤兒,先一步佔據道德高地,而把山家被屠的慘案全部推回死了的袁閣老頭上。
言昳看到之後,緩緩閉上眼睛:這就是前世韶家幫助山光遠,並且給山家滿門正名的原因吧。
而山光遠前世跟韶家交好,被足足蒙騙了六七年才知道,韶驊就是一直以來山家滅門案的罪魁禍首之一。
但這件事,言昳很後來才知道。因為韶驊慘死,山光遠並沒有公開讓韶家徹底身敗名裂。
或許是沒有證據。
或許也是他勢單力薄一個人,確實鬥不過……
總之,他只是在韶驊慘死後,離開了京師。
言昳緊緊捏著那書信,猶豫起來。他如果知道了,自然會免於被韶驊蒙騙利用,但會不會現在就激動的要去找韶驊拼命?
言昳猶豫再三,還是覺得,既然書信都到了手裡,這就是韶驊的罪證之一,山光遠有權力知道這件事,自己處理這件事。
說冷漠一點,她不瞞著他,就不會遭他的恨,至於他是衝動復仇還是什麼的,跟她無關!
過了片刻,言昳抬頭道:「我要給你一樣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山光遠將船往橋下撐了一把停住,四下無人,這裡也偏僻,他走過去道:「何事?」
言昳讓他去看手中的書信,山光遠身量日漸抽長,他日後個子那般高大,如今就顯露出了幾分徵兆。他蹲在她旁邊,半垂著頭,接過那張薄薄的信紙。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
內心毫無波瀾。
原來韶驊這麼早就開始想要找他了。
怪不得後來得知他身份之後,簡直跟山家忠友一般,就差抱著他痛哭流涕了。
而山家畢竟是兩百年戰果累累的將門,山光遠被韶驊找回,並且為山家正名之後,一時間韶驊在朝野間的名望也到達了某種頂峰。
後來,山光遠日益強大的軍力讓某些人覺得礙眼之後,他都沒給山家正名十幾年,就再次「身敗名裂」了。
真是好笑。
言昳有句話沒說錯:「強權就是公理。」
只追求公理,那得到的公理往往會是真正強權者的仁慈或博弈的產物罷了。
他望著那張薄薄信紙正出神,就感覺到一隻小手,輕輕的放在了他頭頂。他身子微微一抖,她極少有這樣親暱的動作,摸著他腦袋,更像是把他當什麼不懂事的小狗似的。
山光遠心裡有些疑惑,抬起臉來,就看到言昳側著臉,望著燈火波鱗般的黑色水面,目光復雜,輕聲道:「不要衝動。報仇的日子遲早會來的。」
她在安慰他?
是,如果他沒有重生,這封信對年少的他意味著太多仇恨與希望。
山光遠心裡一暖,正要開口。
言昳拍了拍他有些蓬鬆的頂發髮,道:「雖然想到二十年後的你,我討厭你討厭得牙癢癢,但我又……」
她轉過臉來,看著山光遠的眉眼,聲音輕的像是聽不清:「但我又怕你再遭遇那些不公,那些糟心事。咱倆過的都挺操蛋的,我自己有信心我能變好,但真怕你又一次受人欺騙,身敗名裂。」
山光遠呆住了。
什麼?
什麼叫「再」遭遇不公……
她、她在說什麼?
言昳告訴自己要冷漠旁觀、要隨他處理,卻心裡難受。
她有時候想,山光遠是個怎樣的人?他是個死變態,還是個或許也有心軟的可憐人?
如果反過來。山光遠重生了,而她沒重生,還過著被白旭憲虐待、被人罵災星的苦難日子。山光遠會不會對她這個年幼的「前妻」,有些無奈,有些想甩脫她,卻終究無法看她受苦,帶她離開白家,帶她離開這個不快樂的地方。
他可能也很窘迫,也背腹受敵,卻會把她送到言家、或者送到哪個可靠的人家,讓她遠離苦難長大。
甚至如果他自己重生了,言昳沒重生,她會不會再一次把山光遠當做朋友,巴著他不願意離開他,倆個半大的人兒,一起踏上了復仇與生存的路?
明明言昳討厭上輩子的山光遠,山光遠應該也討厭她,但她此刻卻冥冥中覺得,他應該會的。
他會救她於水火之中,盡自己的所能幫一幫她的。
所以她應該也幫幫他吧,至少在復仇路上,讓他少一點坎坷。
因為她自信能過好這一生,她有自信不會再像上輩子似的被迫跟他成婚,她更有自信——哪怕真到最後,山光遠面對白瑤瑤戀愛腦爆發,人設崩塌,甚至搞出什麼幺蛾子,甚至去與她為敵——言昳能扶持他,也能弄死他。
她放下手來,不再說什麼上輩子之類的話,畢竟她以前經常胡言亂語說他是男三什麼的,山光遠只是迷糊茫然,並沒有深究;這會兒就哪怕胡說了幾句,山光遠必然也想不到什麼重生穿越之類的事兒上。
言昳手指尖往下挪時,不經意蹭過他臉頰,道:「韶家必定會想要利用你,你如果想要讓山家正名,或許可以跟他們相互利用一陣子,但不要著急。」
言昳慢聲道:「你估計不信任我,但我對什麼山家都無所謂。我就希望你別給自己作死了。許多人比你想像中更要心機深重,但最可怕的是,他們不把你當多重要的砝碼。那種對你死活的不在意,往往更可怕。我自己能過好,你也別太慘。」
她的指尖劃過他臉頰的肌膚,就像是巨劍刀刃劈過懸崖,帶起崩塌的碎石與迸發的火花,他渾身不住顫慄起來,因為這觸碰,因為她的話語,以及某種……可能性。
山光遠腦子像是無數碎片,在發了瘋一般重組一般。
她的足智多謀,她的冷靜計劃,從要殺增德的那一步開始,似乎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是他太糊塗了。
言昳是很聰明,但一個九歲的高門大小姐,能精明到這種地步?她每一步,其實彷彿都包含了一個更大的野心與格局,這不可能是一個孩子可以謀劃的東西!
還有,她知道他的胃病,她對他的身世並不吃驚,她明白他的啞症與血海深仇。
世界上僅有一個人那麼了解他,但那個人只留下一座小小的墓碑,在金陵西側的山嶺上,墓碑上有他用小刀雕刻的牡丹花與飛鳥的花哨圖案。
她……已經死了十年了啊。
她已經死在山光遠三十三歲的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了。
雖然他們的死亡相差十年,但都死後重活,回到了……回到了童年嗎?
她醒來是什麼時候,是九歲,還是更早之前?
但山光遠有些無法思考這些細節了,沒有人能確實的體會他的感受。
那種過於驚喜帶來的心頭痙攣,那種不可置信帶來的微微顫抖。
眼前的言昳,如果是九歲的言昳,他心中感懷、他心裡感慨,他覺得能改變她的人生——但他心裡清楚的明白,這個言昳,不是那個童年時抱著他哭著寫徘徊二字的言昳,不是那個西北重逢時望著他的臉呆呆失語又忽然怒罵的言昳,不是那個鳳披霞冠下扶著他的手臂走出紅轎卻狠狠用指甲掐他胳膊的言昳。
所謂的重活,並沒有真正意義上讓他的愛人起死回生。
一切珍視的過往都已經被抹去了,斯人已逝,真正愛過的人終究是不在了。他重來一輩子,只能用理智去重新為陌生卻又熟悉的她,再來編織人生。
但現在。
但現在!
現在面前的言昳,就是她,原原本本的她,完完整整的她,與他成婚十年,咬牙作對十年的她。一件寶玉重歸,在他掌心,他能默背每一條紋路,他指尖記得每一點弧度。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命運與機會?
逮住了那個對他百般不信任的言昳,抓住那個失去她後追悔莫及的山光遠,擺回棋局的最開始,像是命運按著這兩個滿身是刺的混蛋可憐人,告訴他們:「好好來一輩子吧!別再讓自己後悔了!」
山光遠抖得厲害,他知道自己不會哭,也從來沒哭過,此刻卻好像視線有些模糊。
重生回到童年,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也就只想讓那個歷經苦難的言昳好好活著。他就只是覺得言昳吃了太多苦,她應該有個好結局,她應該有延續下去的人生,她應該對過往一笑置之,繼續光芒四射!
言昳望著山光遠,竟看到他眼眶微微泛紅,那從來不會動容的臉上,現出幾分裂痕,流露出一絲他內核裡山崩地裂似的悲慟與激動!
她嚇壞了。
山光遠哪裡會露出這種表情?!他哪裡會在她面前這樣痛楚過!
果然、果然還是這滅門之恨,如切膚之痛,刻在他骨髓裡,他一刻也無法忘記吧!
言昳心裡也難受起來,上輩子她從沒給他的報仇出多少力,甚至說是他獨自背負且完成的也不為過,她們雖然了解彼此,但依舊過的是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道他如此……
言昳嚇得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山光遠也會、也會有這樣的模樣嗎?
她忍不住伸出手,用自己還幼小纖細的手臂圈住了山光遠肩膀,一隻手用力按了按他後腦,笨拙道:「你、你別傷心啊。哎,我可能會稍微幫你一點的啊,雖然就一點,但肯定日子會變好的。我告訴你,我其實可厲害了,我有錢的。雖然……雖然我知道有時候錢不是萬能的,但我是很厲害的啊!」
山光遠後背肩膀顫抖的更厲害了,他半跪在地上那大片半枯萎的花瓣中,伸出手摸摸索索似的從她衣角攀上去,緊緊抱住了言昳細弱的後背。
她死後十年,他未曾流過淚,但山光遠此刻卻好像無法控制的眼角酸澀,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湧出淚來。
因為她的口氣,因為她明明那麼討厭他,卻在重生回童年時,想著幫助他,想著他的復仇,想著要他讀書認字。
想著他不要再走上輩子的老路!
上輩子也是她,這輩子也是她,以那麼篤定的口氣,還有獨屬於她的幼稚,說「我可厲害了」,說「咱們一起努力,日子肯定會變好的」。
唯有她。
山光遠用力抱緊她,就像是一隻飛蛾要與火舌擁抱,他啞著嗓子哽咽道:「會的。會變好的。」
只是在這種滾燙的心境下,他心底忽然打了個激靈。
……就像是把一塊熾熱的鐵塊,扔進冰水,驚懼與後怕讓他瞬間汗毛直立。
他絕不能讓言昳知道他也重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2:39 PM
第三十七章 月亮
言昳是討厭他的。
現在她肯安慰他,肯擁抱他,可能因為言昳覺得他還是個孩子,還是他們童年時期互幫互助時候的模樣。
所以她對他還有一絲心軟,一點憐惜,有種不幫他不行的責任感。
但如果言昳知道,她現在擁抱的少年,就是那個跟她成婚十年又當了十年鰥夫的山光遠,她絕對會皺起眉頭,滿臉嫌惡的後退幾步的,冷眼看著他又把戳人肺管子的話搬出來了。不會再毫無負擔的跳上他後背,不會再與他坐在小院裡一起加餐吃夜宵,不會再信任的讓他伴在她左右。
而且言昳會覺得他有自保的能力,有自己的謀劃和野心。她不會再幫他,甚至可能把他當做敵人、對手。
她絕對會這樣。
山光遠緊緊擁著她,心也漸漸清醒起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死後十年發生的事,哪怕山光遠告訴她她也不會信。
就現在這樣就好。
甚至山光遠覺得自己可以讓自己變得更淒慘一點,更多陷入困境,她才可能覺得「不幫他不行啊」。
山光遠也後怕起來,好幾次他差點表現出對復仇的不關心,或者是對某些事的預見性,以言昳的敏銳性格,很容易就會發現他的不對勁。
絕對不行。
山光遠太想回到這種簡單的相伴的關係中,太想回到童年,回到婚後,回到他們同處的每一秒。
這個夢他都已經做了十年,每一夜每一夜,這甚至使他痴迷睡夢。
山光遠知道幼年時家人沒說錯。他腦袋病了,心也病了,他人生有時候像一個走不出去的圈,在某些執念裡繞著圈。
既然他可以走回最渴盼的輪迴裡,為什麼要打破它。
為什麼要改變它?
現在這樣好的令人膽怯,他太多年都沒有擁有過這樣一個擁抱。
他必須要守住這個秘密,必須把自己活成沒有重生的自己。
言昳撫了撫他後背,聲音還是有些慌亂,道:「山光遠,你沒事吧?你怎麼剛剛在抖?」
山光遠不說話。
言昳更怕了:「山光遠!」
他不捨的鬆開了手,半跪直了身子,垂著頭,啞著嗓子道:「風。冷了。」
言昳也放下了手,她兩隻手搭在座位邊緣,似乎覺得剛剛擁抱他就跟做夢似的,她有些恍惚,手指尖發癢的微微抽動。最後還是把兩隻手掖起來,抱臂用胳膊緊緊夾住那兩隻不安的手,才找回了聲音:「嗯。是有些冷。」
山光遠也覺得恍惚。他望著她膝蓋撐起的裙褶,突然有種想將腦袋枕上去的衝動。最後還是把頭偏過去,看向船尾。
二人在這艘破舊小船上,無聲的望著船尾粼粼的水光。直到有個打更的人,遠遠喊了幾聲,從隔著的巷子走過去,二人突然驚醒了般,身子一緊。
言昳捋了捋碎髮,想要故作小女孩的蕩一蕩雙腳,卻一下踢在了座位下的木箱上,乓一聲響。
山光遠忙把臉轉過來,要去捏她腳腕:「疼嗎?」
言昳尷尬,把腳縮起來:「不疼。哎呀,都說冷了,趕緊回去,白旭憲要擔心了。撐船吧阿遠。」
山光遠點點頭,起身一個踉蹌。
……腿麻了。
他有蹲了那麼久?
不可能。只吸了兩下鼻子,不可能真的在她懷裡哭半天吧。
山光遠實在覺得有點丟臉,不肯跺腳,裝作無事,走向船頭。
他一踉蹌,言昳心裡也一驚。
……果然山家滅門的真相,讓他都恍惚失神了。
他明明看背影都覺得迷惘,卻還要拖著僵硬的步伐,裝作無事的去撐船。
她都覺得自己對這個故事裡的狗男人們都要鐵石心腸了,但山光遠這家伙就像是剋她,非要讓她生氣、讓她毒舌、讓她……心裡難受。
言昳挪開眼,不去看他,咬咬牙貫徹自己的鐵石心腸。只把錦袋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分別塞進兩邊琵琶袖中,把那錦袋往河中一拋。
很快,山光遠就撐船到了距離白府最近的小橋處,船靠在橋下台階處,他托著言昳上岸,二人警覺的順著各個府苑的牆根,往白府的方向走。
才剛到白府門口附近,言昳聽到了一陣說話聲,還有馬隊中馬匹不安的嘶鳴與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她有些訝異,怕是白府被牽連出了什麼事。
山光遠比她更警惕,壓住她腦袋,往前跨一步,走在她前頭。
兩個人躲在白府對面巷口的陰影中,朝白府門前看去,就聽到白旭憲的聲音:「白某知曉了,諸位可知駙馬與衡王殿下在何處?」
馬隊中一個將領模樣的男子下馬搖頭道:「恕下臣不知。不過白老爺也不必太過擔心,吾等奉命留駐在白府附近,護您府上安全。您也快派人將世子殿下送進去吧。」
人群圍著門口,言昳看不清楚,但她聽到了寶膺哽咽的聲音,不願意進入白府,道:「我爹呢?」
好似是李月緹出來,將寶膺牽住安撫了他幾句,她望著那位將領,道:「有找到二小姐嗎?遙遙都已經回來了,昳兒卻不知所蹤,老爺,讓這些人去找找吧。」
白旭憲也想開口,忽然聽到一聲帶著哭腔般的喊叫:「爹!」
山光遠都沒提防住言昳什麼時候衝過去的,他震驚於她入戲速度,她瞬間轉換成受了驚嚇的小女孩,哭著伸出手,擠進人群裡。
山光遠:「……」
他慢了幾步,也跟了上去。
「昳兒!」
白旭憲和李月緹失聲道。
寶膺紅著眼睛,瞧見言昳,也衝了過來,緊緊抓住她手臂:「昳兒!你沒事吧!」
言昳眼淚說來就來,也抹眼睛哭道:「嗚嗚嗚,我中途太害怕了,跟三妹跑散了,幸好我認得路,還是找回來了。爹爹……我、我好害怕!」
那將領看二小姐找回來,白家人團聚,也鬆了口氣,道:「這樣便好,今夜就由我們在白府外巡邏守衛,您不必擔心。只是,聽說言實將軍和言家幾個孩子,也在府上?
白旭憲此刻也顧不上責怪言昳幾句,連忙道:「是。言實將軍長子,算是吾當年門生,此次南下巡遊,便也來拜會一下,沒想到遇見了這樣的事。」
白旭憲心裡暗罵,梁栩可以說是信任也可以說不信任。那送給白遙遙的耳飾,怕不是什麼去蘇州看到的稀有貨想起了遙遙,而是聽說有人拜訪了白府,便假借送禮物來打探消息。
但他發現是言家來訪之後,卻又把寶膺送過來,讓人來護衛白府,通過這種方式,把留在白府的言實將軍,跟他間接捆綁在了一起。
往後,誰還會覺得言家是中立的?!
梁栩真是……小小年紀,心機深重。
拱手對將領道:「就麻煩諸位了,一會兒便讓奴僕給各位爺送茶水小食來。」
眾人進門,白府大門合上,奴僕們緊緊將門閂合死,李月緹只緊緊的牽著言昳的手,白旭憲走出幾步,回頭怒道:「昳兒!」
言昳不給他教訓的機會,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邊哭還一邊抱住了李月緹的腿。
山光遠:「……」她真不是一般女人。
李月緹連忙安慰她,有些慍怒的看了白旭憲一眼。
被她這麼一看,白旭憲本來見了李月緹就矮了一截,他跟被點了穴似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能重重嘆氣道:「別哭了,知道怕就好。」
寶膺也連忙撫著言昳後背安慰她,明明自己剛剛才哭過,還裝堅強:「昳兒妹妹,別哭了,你看我都沒哭呢!不用怕,咱們回家了!」
白旭憲:「府上孩子真多了,今夜估計城裡不會太平,把孩子們都帶到一塊兒去,你去陪著他們吧。我和言實將軍、還有元武估計就不睡了。」
李月緹點頭,左手牽言昳,右手牽寶膺,往西院去了。
白旭憲看了一眼山光遠,揮手道:「你保護了昳兒吧。做得好,回頭我會向孔管事多美言幾句。你的月俸也會加的。繼續護她周全吧。」
山光遠幹自己最愛的工作,還拿兩份工資,又有什麼好說,便對白旭憲一禮,跟上了言昳的步伐。
西院騰出兩間屋子,奴僕們忙前忙後,給鋪床打掃,一間住言涿華和寶膺,一間是言昳、白瑤瑤和言雁菱三個女孩。
言昳一進了西院,幾個孩子們便都炸了,言涿華都差要把她舉起來抖一抖,聽聽聲,看看她有沒有掉什麼零件。
白瑤瑤滿肚子的話想問她,但似乎又有些猶豫說不出口。
奴僕把他們都領進屋裡,要他們熄燈睡覺,兩邊屋子就隔著一個大主間,奴僕們一走,兩邊幾個男孩女孩,幾乎不約而同的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往主屋跑。
言昳打開她們這邊房門的時候,言涿華已經竄到她們門口了,他捂著嘴指了指主屋門外奴僕的身影,小聲道:「去你們屋裡聊,別讓她們聽見。」
寶膺拽他:「咱們怎麼能進女孩房間,你忘了大防了嗎?」
言涿華不耐煩的甩胳膊:「防個屁,大家天天一塊兒上課呢。我跟我妹更是沒少這麼夜裡跑出來聊天。」
門推開,屋裡三個女孩都穿著睡覺的單衣,寶膺死拽著他不撒手,道:「白天是白天,大小姐們都穿著睡衣呢,不行!要不找個屏風擋著也行。」
言涿華無奈,但他大概又覺得寶膺也沒說錯,所以在女孩這邊的屋裡,寶膺和言涿華搬了個自欺欺人的屏風,擋在兩撥人之間,大家死盯著薄薄紗絹屏風上的童子戲圖說話,其實仔細瞧,還是能瞧見對面人的神態。
他們的動靜,沒吵醒外頭打盹的護院和奴僕,靠著窗子站立的山光遠卻聽見了。他靠在離窗戶最近的木柱旁,偏頭聽著他們低低的交談聲。
白瑤瑤忍不住道:「二姐姐,你怎麼突然離開了?」
言昳聳肩:「我怕他。衡王不會傷害你,但不代表不會傷害我。畢竟我又沒人送耳墜,他估計對我也沒好印象。」
寶膺耳朵極尖:「你們見到梁栩了?什麼時候?」
言昳不回答,看向白瑤瑤。
她在等白瑤瑤說,但白瑤瑤張嘴要說,卻忽然想起什麼,連忙住了口,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哦,看來梁栩要她不許說出韶星津的事兒吧。
甚至會說什麼「你說出韶星津的事,我便殺了他」,或者是哄騙小姑娘似的道「我不會傷害韶小爺的,瑤瑤你快回家吧,你爹爹很擔心你。」
不得不說言昳還真是了解梁栩,她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讓白瑤瑤住口的不只是哄騙,更是驚嚇。
梁栩有點嚇到她了。
當醫館大門被打開,她問梁栩要做什麼的時候,梁栩只拎著刀,帶一隊兵馬一言不發的往醫館裡衝。
當她發現梁栩可能是真的要殺韶星津的時候,她伸開手臂擋在韶星津面前,卻看到梁栩望著昏迷的韶星津,冷笑道:「瑤瑤,你真是我的小福星啊。你若不帶他來醫館,我還未必找得到呢?」
白瑤瑤害怕的站在床邊,用身子擋著:「什麼?」
梁栩看她,緩緩抬起刀,笑道:「你是怕我殺他?你要保護他?那如果我說我要把他帶走呢?」
他臉上有幾處擦傷,箭袖手肘處被劃破,露出一道剛剛血跡凝固的細長傷口。梁栩眼裡寫滿了瘋狂、憤怒與孤注一擲,白瑤瑤再單純,那一瞬間也感覺到了危險和殺意——梁栩一瞬間真的對她動過殺心?!
他還是那個將花枝別在她髮髻上,取笑她個子矮的小五哥哥嗎?
但梁栩半晌,還是放下刀,笑道:「瑤瑤,你是在哪兒遇見的韶星津?」
他笑的讓白瑤瑤發抖。
白瑤瑤忍不住往後踉蹌,被韶星津的衣物絆倒,跌坐在地,仰頭望著他,話卻像是不聽使喚般和盤托出。
他站著,甚至沒蹲下來看她,問了幾句話。包括問她:「他的衣服都在這兒了嗎?沒有帶什麼行囊?」
梁栩反復確認白瑤瑤應該真的只是巧合才遇到的韶星津,這才轉頭道:「天下會有這般巧事,你爹果然沒說錯你。來人,把她送回白府吧。」
白瑤瑤之前還覺得言昳是在胡說——梁栩怎麼會要殺韶星津呢?他們不過因為她的事爭執過幾句罷了。
但現在她後怕起來:言昳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應驗的。
幾個梁栩身邊的將士要將她帶走,白瑤瑤害怕起來,她想要掙扎,梁栩看她快哭出來的模樣,半蹲下來笑了笑,似乎本來想將手放在她後頸上,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身子一僵,臉色難看起來。
他悻悻放下了手,道:「回去吧。你若不乖,我現在就殺了他。」
白瑤瑤咬著嘴唇,她被圍在一眾身量高大的將士中,連個反對的聲音彷彿也發不出了。
梁栩還是笑,用手背蹭了一下臉頰上的擦傷,道:「你這樣關心他嗎?」
白瑤瑤感覺腿在哆嗦:「我……」
梁栩彎下腰,緩緩伸手向白瑤瑤的側臉,而後將她耳邊耳墜緩緩摘下:「你既然心裡只想著他會不會死,絲毫沒想過這些天我都經歷過什麼,你也不該戴著我給你的東西了。」
白瑤瑤有些惶恐的睜大眼睛看他。
梁栩一邊摘下耳墜,一邊冷冷望著她,也很滿意她的反應。
白瑤瑤似有恐懼與委屈,眼睛泛紅,輕聲道:「……我不想要你殺人。」
梁栩手頓了一下,眼眸中似有幾分觸動,半晌卻還是扯了扯嘴角,道:「可我不但曾經殺過人,未來也要坐的是殺人不犯法的位置。」
幾個將士拽住身上纏著繃帶的韶星津,連帶著小床上的床單一起,將他裹住,打算扛出去,卻聽到韶星津啞著嗓子,呢喃道:「那女孩、誰……不許走……不可以!」
梁栩眉頭一跳。
是說誰?
說白瑤瑤嗎?
呵。他韶星津自身難保,倒是還惦記著別人。
此刻,言昳坐在小屋內,也看到了白瑤瑤耳垂上的耳墜不在了。
但不是被暴力扯掉的,而是被摘下來的。
言昳猜到是梁栩摘的。
他很會搞這種給予與收回的套路,用這招把很多女孩玩弄在股掌之中,有時候他給予與收回的東西不會很貴重,但他一定要給它賦予特殊的意義,甚至還會故意冷落表示收回了自己的「愛與關心」。白瑤瑤九歲就要吃他這些招,她能鬥得過就怪了,眼看著白瑤瑤一直情緒低沉,估計也是因為梁栩。
言昳想說幾句,又覺得算了。
言昳轉臉看白瑤瑤:「衡王殿下沒問到我嗎?」
白瑤瑤搖頭:「我想說呢,我還擔心二姐姐跑到哪裡去了,可小五哥……衡王只擔心星津哥哥,我沒機會說。」
言昳:……那真是太好了。
白瑤瑤:「只是星津哥哥很可憐,我看他一直暈糊塗似的伸著手,到處亂抓,叫嚷著,『別拿走、別拿走我的東西,求求你』。」
言昳垂下眼睛:「失血太多,暈得有了錯覺吧。」
言涿華轉頭問寶膺:「你爹呢?」
寶膺吃力的笑了笑:「跟衡王殿下在一塊呢。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雁菱大概明白,眼前陌生的小男孩是世子,他娘被皇帝抓起來了,她安慰道:「別怕,皇帝是你親外公呢,不是都說天底下皇帝最疼愛的就是你娘嗎!」
寶膺家中有了這樣大的變故,他顯然無法簡單的受到安慰,只點點頭。
言昳道:「衡王抓到了韶星津,跟韶驊談判有了點籌碼。而且你娘也不可能完全沒底牌。這是一場緩慢的博弈,就像下慢棋一樣,你娘會贏的。」
寶膺抬起眼看向言昳,他對言昳當然信賴多幾分,道:「真的?」
言涿華也豎著耳朵聽,把目光撇向言昳。
言昳點頭:「真的,你娘背後也有很多人支持。只是時間可能要久一點,所以你也不能慌。」
從博弈上來說,熹慶公主確實有籌碼,而且她跟軍派關係更親近一些。這姐弟倆如果上位,會做出更符合大明富商、軍派的新政策,所以背地裡有很多朝野外人物的支持。
但她此刻被抓進宮中,皇帝真要是臨終前要發個瘋,她也可能籌劃再多也沒用。
言昳也不敢打包票。
言涿華托著腮幫子:「真要亂了。明日肯定沒法上學了,我倒是……不希望休假了。書院裡多好,我敢罵衡王殿下;韶小爺可以為同班補習課業,好像就沒這些紛爭。唉,我現在倒恨不得希望今天都是做夢,明兒就能去上課了。」
言昳猜這二傻子不是真的想上學,而是希望今天這些事兒沒發生。本來他們言家就是來路過拜會一下白家。這節骨眼發生大事,言家不但要留宿、要共安危,言實還要跟白旭憲的老哥們似的「促膝夜談」,外人說不定以為言家和白家親密的祖上都有親戚呢!
但言家也真的不能去跟韶驊一派交好。他們言家是新式軍人,師從天津衛軍校,走的是艦船槍炮那一類。但韶閣老那一系文官卻連年指責水師、新軍校與武備太燒錢,國庫空虛,賬目不好看,大明上下像是都在被軍隊吸血等等。言實將軍早些年就在朝堂上和韶驊爆發過衝突,壓根利益上就不是一幫人。
真要是沒法保持中立,不得不偏向,那也只能往重視軍備、鼓勵建設軍工廠的梁栩姐弟倆這邊靠。
但現在剛剛一靠,當紅的姐弟二人便落入劣勢。
二傻子都知道在心裡哀嘆一口氣:這年頭站隊太難了。
看著言雁菱犯睏的前後打擺子,正靠在言昳胳膊上,昏昏欲睡,言涿華無奈的笑:他這個妹妹呢,比言昳還大一歲,就跟只知道吃、睡和玩的笨蛋似的,再看看旁邊的言昳——
言昳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把臉轉過來,道:「睡吧,別多想了。今夜可能會出事,但也不能咱們就這麼聊一夜啊。」
山光遠聽著屋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寶膺和言涿華走了,幾個女孩簡單聊了幾句天,便都躺下了,一切重歸於安靜。
金陵今夜也極為安靜。
山光遠沒挪動,就靠著廊柱站著,他心裡有很多事要慢慢消化,慢慢感觸。他以前也這樣,白日經歷的事他總是反應不過來,或者是當下無感,只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段段的品,才明白個中滋味。
只是山光遠也想,如果他們二人都重生了,山光遠彷彿感覺到某種冥冥注定。
注定他必須像這次一樣,早做規劃,改變格局。
既然如此,山光遠想冒個險。
他琢磨著,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卻忽然聽到屋內一陣窸窣,似乎響起點火的聲音,他轉頭,就看到窗子裡一點微弱的火光亮起來,點燈人將煤油燈輕手輕腳的放在靠近窗子的小桌上,將火光調到最小,而後坐在了桌邊。
那人嘆了口氣。
是言昳。
他從凹凸不平的玻璃窗子看她,她似乎托腮,望著外頭的月光。
山光遠沒能忍住,他伸手打開了半截窗子。
言昳嚇了一跳,她穿著單衣單褲,抱著腿坐在凳子上,兩隻光著的腳交疊在一起,泛粉的腳趾蜷起來。真是什麼上學、賺錢都不能影響她臭美,她腳趾尖上也有著丹蔻紅色。
言昳瞪大眼睛看他,虛著嗓子急道:「你要嚇死我嗎!幹嘛呀,不許我睡不著嗎?」
她摸了摸從褲腿中露出的腳腕,看了山光遠一眼,看他沒有要走的樣子,就直接悄聲使喚他:「幫我磨點墨。我寫點東西。」
山光遠:「信?」
言昳搖頭:「算賬。」
屋裡沒有她慣用的硬筆,言昳只拿了個狼毫小筆,也不管字體,就提腕寫下大串的數字。她不用算盤,左手捏了捏,就跟算命似的,嘴唇翕動,便像是算出了很復雜的數額。
山光遠不太知道她在算什麼,但窗子這麼開著,看她垂頭算術也很有意思。
言昳兩隻腳依舊蜷在椅子上,抱在懷裡,她忽然沒頭沒腦的道:「阿遠。」
山光遠:「……?」叫他幹嘛?
山光遠看著她,她也沒有要使喚他或者抬頭看他的意思,只是寫了幾行數字,又小聲道:「阿遠!」
山光遠手撐著窗台:「嗯?」
言昳垂眼看著紙面,睫毛濃長,唇角卻勾起來了,似乎聽到他回應,就很滿意。
山光遠捏著窗框的手指緊了緊。
她聲音又慢下來:「哎呀,就叫你一下而已。」
山光遠不知為何,心像是夜月下吹皺的池水,鼻間悶聲道:「唔。」
言昳笑著,托腮看天,沒頭沒腦道:「我喜歡夏天。我喜歡月亮。我也開始喜歡小時候了。」
但她又垂下眼睛去,露出甜蜜的笑意:「但我更喜歡勝券在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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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笑著,托腮看天,沒頭沒腦道:「我喜歡夏天。我喜歡月亮。我也開始喜歡小時候了。」
山光遠心裡有點甜:也喜歡他是嗎?
言昳笑:「但我更喜歡牛逼哄哄的我自己。」
山光遠頓了頓,卻還是笑了:「……我也。」
言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2:57 PM
第三十八章 錦鯉
果然,休沐雖然結束了,但上林書院停課了。
不用書院通知,出身金陵的眾多學子們也都紛紛固守家中,暫時不會去上學了。
這場騷動,造成了不小的混亂。最起碼有四五百家店鋪遭到焚燒,被牽連的民居也有一兩百家,直接因縱火、槍擊與馬匹踩踏而死亡的百姓,近三十人,受傷者數百人。但由於發生暴亂的是金陵最繁華的街巷之一,經濟上的損失就更難以估量了。
事件本身並不大。
但被刺殺的閣老,被囚禁的公主,才是金陵上空陰雲的原因。
這還只是老百姓都知道的消息。
有些門路廣,地位高的貴人們,更是也依稀知道了:韶家和梁栩姐弟徹底撕破臉了。
很快,就有一些報紙刊登了消息,將夜晚的暴動直指衡王及熹慶公主,甚至證據鑿鑿的說,昨夜的暴亂是梁栩其朋黨追殺韶閣老造成的。
有報紙的時代,就有了各種吸引目光,引導輿論的方式。這年頭還很少有相機,報紙上就讓畫家繪了一張華裝盛服出行的姐弟二人,那大明知名的美人姐弟,被畫得面目跋扈可憎,以誇張的比例佔據街道,將馬鞭揮向道路上的酒樓建築,百姓們抱頭在倒塌的建築下四散而逃。
旁邊甚至還有一些採訪受害者的小稿,短短半個巴掌大,似乎是某某不具名的店鋪老板,在哭訴自己孩子如何慘死,自己剛盤的店鋪全毀了之類的。
這輿論導向,真是不給熹慶公主留空間啊。
但也有幾家報紙並沒有刊登這些消息,頭版是寧波艦隊在炮台換新後首次試航。
言昳坐在李月緹屋裡,把這幾份報紙攤開在她們練字的大桌子上攤開看。她不把李月緹當外人,就靠著桌子,咬著指尖思考。
很明顯,連報紙背後都有著派系之分。
至少說,那些沒有刊登暴動與熹慶公主有關的報紙,是堅決的熹慶公主派。言昳以後要操縱對熹慶公主不利的輿論,就要避開這幾家。
而這幾家報紙扉頁幾乎雷同的刊登了沒有多少百姓關心的寧波艦隊的消息——那說明言昳之前琢磨的事兒被證實了。
韶驊奉皇命南下拉攏寧波艦隊。
但失敗了。
現在熹慶公主明晃晃的用報紙扉頁告訴皇帝和韶驊:寧波水師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宣隴皇帝和東士黨文臣,多年一直想削減水師開支,甚至想要完全收回四大水師軍權,到派系爭鬥的節骨眼了又軟化態度拉攏幾分,水師也不是傻的,站在東士黨這邊,等太子上台了,還不是被削、被罵、被打壓的結局。
除非皇帝發瘋,否則在某些兵閥的支持下,熹慶公主還是站的穩的。
言昳默默記下這幾家「污蔑」熹慶公主的報紙的名字,看來她以後要放出消息,也必須要考慮消息的性質,選好報紙啊。
輕竹早早出去了,晚一些將帶回來幾封黃紙大信封,言昳熟悉那信奉,裡頭裝的是江南股券交易所每日鉛印的股價數字,她打開信封,將其中幾張紙放在桌子上:「昨兒夜裡有的消息,今日便有反應了,船舶、紡織、甚至跟海貿相關的都跌了不少。」
李月緹在十幾張紙中密密麻麻的記錄中,找到了他們借股的環渤船舶和西海經貿:「這兩家也跌了啊。你不是說要等大漲的時候再賣嗎?這樣的風波出了之後,還會大漲嗎?」
言昳疊起來,扔進了火盆裡:「會的。那些富商券商太怕熹慶公主就這麼徹底倒台了,他們想要徹底退場,但肯定會頂高股價再退場。等著吧,這幾天肯定有些關於船舶、海貿相關的假消息出來,說什麼印度內鬥無法出產棉花所以要全靠大明、說什麼大不列顛要再次向東入侵之類的。」
她轉頭對輕竹道:「這幾日讓人記得去取股券表,每日都給我放在屋裡,記得換個信封。」
言昳正說著,白旭憲身前的大丫鬟來了,說是言家準備離開了,讓大奶奶和二小姐去前廳相送。
言昳猜言家也不可能停留太久。
等她和李月緹到前廳的時候,雁菱正踮著腳尖在找她的身影,不斷晃著大哥元武的手腕:「那個漂亮妹妹呢?怎麼沒來送咱們?」
言昳才到,雁菱就小跑過來:「你會不會去京師玩呀!要不然來福州也行,我們這次南下最終要去福州辦事的,也不知道要在福州留多久呢。」
言昳笑道:「不一定。看我爹爹會不會去京師任職吧,去福州也有可能。」
言涿華撥了一下雁菱肩膀:「你怎麼這麼喜歡強人所難呢。」
雁菱朝後尥蹶子,踢了她哥一腳:「因為在京師根本就沒人跟我玩!」
她繼續抱著言昳的胳膊:「你不來,也情有可原,京師可不好玩了。空氣又乾,飯也不好吃,京師的小姐們……也沒意思。天津衛都比京師好!你下次往北邊來,住我家哦!我房間可大了,讓半張床給你。」
言昳笑了起來。
上輩子她後來住進了雁菱生前的院子裡,是很大,裡頭擺了幾個木人,是她幼年練刀用的。言家不愛奢華,沒翻新過屋子,門外廊柱底下,還有雁菱用石頭刻的小人打架。
她笑道:「若是能到京師,我一定去你家拜訪。只是你們去福州,你阿娘不去嗎?」
雁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問起她母親,還是點頭道:「她不去。她最近身體不好,在京師養病呢。哎呀,她要是跟來了,又要被她拿著木槍追殺了,天天要我學這個懂那個的,我腦袋裡可裝不了那麼多事。」
小孩子總是這樣,心裡總有一種父母永遠不會離開的篤定,既愛他們,也討厭他們的逼迫或管束,只希望放飛一片天地。
言昳又抬頭看言涿華:「那你呢?還留在金陵讀書嗎?」
言涿華點頭:「還是要留的。」
他又小聲道:「我以為我升進申字班就不用挨揍了……結果,我爹特意拿了我的課業來,又把我揍了一頓。他說我學的那些東西,我哥十歲不到就會了,我都十五了,還在學呢。他說我學不成樣,不許回金陵。不過我爹這些年經常被調職到各地,我就怕他過幾年調職來了金陵!那估計非要天天揪著我讀書。」
言昳惡劣的笑起來:「我一會兒去跟伯伯說,雖然涿華哥哥大我五歲多,但我倆同班。我還要說我打算明後年要升到卯字班去。」
言涿華瞪大眼睛:「你要不要我活了!」
言昳撫著臉,裝模作樣道:「伯伯,涿華哥哥不是不聰明,就是不努力呀。伯伯是不知道嗎?他剛升到申字班才幾天,之前三年都在最低的戌字班呢……」
言涿華捏緊拳頭:「白昳!你是不是剋我!」
言昳和雁菱對視一眼,悶笑起來。
言實跟白旭憲似乎正在那頭客套,白旭憲說了些什麼,言實眉頭微蹙,唇角客套的笑著,拱了拱手,似乎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言實那身量,感覺一拳能打趴十個白旭憲,但他面上神情總是很溫和抱歉,反倒襯得白旭憲目光中的精光,不怎麼大氣。
言家乘上了馬車,一陣告別聲中,馬車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下次見到他們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言實坐在車內,長子元武把他們的行囊放在了車後側,言實道:「咱們不是路上也買了份報紙嗎,幫我拿出來吧。」
元武點頭,正打開行囊,忽然道:「這是什麼?父親,這兒有一封……信?」
言實身材高大,他半闔著眼睛小憩,就像是一座山丘似的,佔據了車內半壁江山,他疲憊的抬了一下眼皮子:「信?不會是白旭憲又跟我留信想說什麼吧?」
元武搖頭:「信封上只寫了一個山字。」
言實微微抬眼,元武雙手將信封遞上。
上頭寫了個筆挺有力的「山」字。
言實對這個長子幾乎毫無隱瞞,同心同力,他揮手道:「打開念一念。」
元武展開幾張信紙,扶了扶眼鏡,先自己瞳孔左右擺著的讀下去,神情大駭,沒頭沒腦蹦出幾個詞:「山以將軍、滅門……幼子!活著!」
言實終於睜開了眼:「什麼?!」
山家倒台的時候,元武都十三四歲了,他當然知道山家對曾經的大明軍力意味著什麼,手都有點打哆嗦:「山家的孤子,還活著!」
言實徹底愣住了。
他緩緩接過信紙。
元武半跪在車座上,半晌道:「假的吧。是不是在騙我們,可外頭只以為您跟山以將軍是曾經的同窗而已,不會有人知道……」
言實細緩的讀著信,直到目光掃完最後一張信紙,眼神惘然,手緩緩的垂下去。
他道:「是真的。你看到最後那頁,有個章了嗎?」
元武扶著眼鏡,垂頭去看那個章:「這是?」
言實心頭悶得慌,他都嘆不出一口氣:「是我與山以將軍讀書時候,組建的小社的徽章,當時軍校中入社的人很少,所以做得也很簡陋。是陶燒的,幾十年了,上頭關於日期和字跡的痕跡都斑駁了。這徽章,一共就做了十來個,拿著的人一半都死了。如果這幼子手裡也有這徽章……」
元武單手托著眼鏡兩邊,道:「我聽說過一點傳聞,說山家幼子,痴傻不言,像個泥偶般,連自己的名字都有可能不記得。甚至有人說,山家那些副將、親信拼了十幾條命,救走的就是這麼個傻子,最後還在徽王作亂的時候死了。但如果這幼子知道出示這徽章來求救言家,那說明他根本就不傻,說不定還背負了不少山以將軍的夙願。」
言實往後仰著,從元武的角度只能瞧見父親冒著短茬的下巴,言實臉色像生鐵,沒說話。
元武雙目雖小,年級也輕,卻學到了幾分言實的靜氣,想了想道:「這些天我們就接觸白家了,那說明這山家幼子也在白家?父親知道那孩子大概多大嗎?」
言實搖頭:「我只知道山以有這麼個孩子,但這孩子不怎麼見外人,所以具體年歲也不清楚,只記得名叫光遠,有光明遠大的意思。你這一兩日遇見的人裡,有印象嗎?」
元武想不起來有這樣的人,他又直起身子,靠前去看父親的臉,道:「這孩子如果在白家,你說白旭憲知道他的存在嗎?」
正說著,馬車停下來。看來是到了言家在金陵置辦的府苑。其實說不上是府,就是個僻靜的三進的院子,單門為了求學的言涿華買的。
言涿華在車外道:「爹,我走了!你們一路小心啊,爹!」
他掀開車簾,探頭探腦:「不至於吧,都不跟我告別,這麼不想見我啊。」
言實把信紙攏了攏,扯了扯嘴角,道:「去吧。你小子,若是等我從福州回來的時候,你讀書還一點起色沒有,我讓你哥把你挑到旗桿上揍。」
言涿華滾刀肉似的傻笑:「我可努力了,腦子不好使也沒轍啊!爹,那我回去了,你可要保重。」
但言實似乎心事重重,只對他點了點頭。
言涿華放下車簾,言實聽到他走遠了,車馬繼續駛動,他才開口回答元武的問題。
言實閉著眼睛:「我猜白旭憲不知道這個山家孤子的存在。如果手裡捏著這麼張牌,以白旭憲的性子,這麼好的時候不會不用。但有一點你說的對了,這孩子不會傻的,這節骨眼上找我,要我做的事,都說明他自有規劃。」
元武:「父親,算來也不過是個小兒,山家畢竟是徹底倒了,咱們沒有必要……」
言實終於正起腦袋:「大明水師還在,山家幾代人的門生與手下還在南北各地,你說這能算倒了嗎?此子是想完成山以未完的夙願,那更不會倒了。」他半晌將信緩緩疊起來,貼身放在衣襟中:「走罷。」
*
那一夜的暴動,是誰贏了或輸了呢?
或許很多人覺得有輸有贏,但言昳卻只在意——世界線全亂套了。
作為言情小說的原著,想要搞甜甜戀愛劇情,最起碼是需要幾年的風平浪靜,但顯然這風平浪靜被提前打破。
而且言昳知道,上輩子梁栩韜光養晦了很多年,到年近二十歲才開始鋒芒畢露。
現在是被逼的十幾歲就開始亮底牌,他以後還有韜光養晦的時間嗎?
比如,梁栩抓住了韶星津,有了可以威脅韶驊的砝碼,但韶驊不止這麼一個孩子,真要是心狠點壯士斷腕也不是不可能。
比如,前世因為太子庸常,大明帝國如腐朽的機器,死而未僵的慣性中誕生了許許多多離奇荒唐的政策,枉顧人命的慘劇,這才導致一直在報刊平台上營造愛民、強硬、衛國形象的梁栩,其實深受百姓愛戴。但現在他才十幾歲,就一身罵名,熹慶公主快被打成貪婪揮霍、以權謀私的形象,這還能輕易翻盤嗎?
在言家走了第二天,梁栩竟然來了白府。
金陵的公主封府門口都已經被人砸臭雞蛋了,他自然也是乘坐低調的馬車,身邊僅僅跟隨了幾個僕從裝扮的侍衛。
梁栩是來接寶膺的。
言昳跟寶膺一起到主堂的時候,梁栩坐在主椅上,他只穿了一件石墨灰的圓領長袍,兩口袖口滾了黑色的繡邊,人披了一件深色薄斗篷,兜帽蓋著半張臉,露出少年人的尖尖下頜,正在跟白旭憲低聲交談。
白旭憲臉色很不好看,似乎一直在勸著梁栩,梁栩還是態度堅決地搖頭。
寶膺見到梁栩,兩腮圓肉繃的緊緊的,進了門便道:「我阿爹呢?」
梁栩起身,像是把寶膺當個孩子:「先一步去京師了。我帶你走。」
寶膺捏著兩隻手:「也去京師?」
梁栩搖頭:「去你該去的地方。不要讓你爹娘擔心你。」
寶膺嘴抿起來,他似乎不喜歡梁栩這樣不跟他講其中利害的糊弄態度,但白家人畢竟是外人,他還是忍住了,沒有當面反問梁栩。
不論主堂裡的人是如何提著心的,但金陵天光依舊大好,照進方方的天井裡,給深色木柱撐起的主堂,投下一片正正方方的光塊,把主堂正中的一座浮滿睡蓮浮萍的水缸,照得像鏡子般映著藍天。言昳沒往前頭湊,正站在屋簷下捏著自己的手玩,半邊臉在陰影下。
梁栩跟寶膺說了幾句,也遠遠的向言昳點頭。
梁栩聽說,其實是言家兄妹二人,和白家兩位小姐出來玩的時候,恰逢暴動,四人走散,但言昳是最晚一個回來的。
就像當時靈隱禪寺,他被刺殺,一陣動亂中,她也消失了,也是最後回來的。
梁栩每當心中有些懷疑,卻又覺得她不過就是膽子大一些的高門小姐而已。
他以為言昳也不會想跟他說話,卻沒料到言昳主動上來與他搭話,她那雙手抬起來作揖,梁栩看著那染著丹蔻的小手,竟然條件反射的兩腿一緊。
言昳:「殿下這幾日也沒去上學嗎?」
梁栩端詳著她的臉,言昳在陽光下的半張臉泛著細潤玉脂似的光澤,笑的天真爛漫。
她的難以看懂,讓梁栩更覺得——心裡難受。而且他有時候反觀自己,跟這個白二小姐接觸幾回,他從來沒從她身上討到過半分好處……
梁栩搖頭道:「沒去。往後也不會去了。我要回京師了。」
言昳吃驚的捂住了嘴,眼裡卻像是笑了。
哦,那白瑤瑤的感情戲怎麼辦?他肯定捉住了韶星津,估計也會帶韶星津北上,男主男二全都走了,這段青梅竹馬仗著年少無知親親摸摸的感情戲,就這麼沒了?
白瑤瑤這還能做這兩個男人心裡的白月光嗎?
雖然這對言昳來說真是大好事,白瑤瑤跟這幾個男人,就像是某種電極,一靠近就會發射炫目的降智電波,還會把她牽連進打臉劇情裡。
現在男人滾蛋了,言昳估計真的可以好好讀幾年書了!
太好了啊!
梁栩:「……說來,那日暴動時,白二小姐沒受傷嗎?」
言昳最愛在他面前睜眼說瞎話,光看他將信將疑的模樣就很有趣。她搖頭:「我們後來失散了,我聽到路上有人騎馬放槍,很害怕,也是找了個小破船,一路撐船往白府。不過我那奴僕年歲也小,撐不動,我倆也不怎麼認路,繞路了好遠,才好不容易找回家。」
她說的挑不出毛病,梁栩乾笑了幾聲:「幸好是回來了。」
梁栩轉頭看向白旭憲:「不過說來白先生也是調任來的金陵,過幾年也還是要回去的吧。」
白旭憲稱是。
梁栩沒打算久留,要走了,輕飄飄的問了一句:「你們家三小姐沒受了驚嚇吧?」
言昳笑:「怎麼會呢?她正在屋裡玩呢,沒叫她而已。」
這又是故意讓梁栩和白瑤瑤錯過的惡毒女配發言了。
其實白瑤瑤也跟過來了,只是她有點害怕見到梁栩,所以藏在側門外,隔著小窗往這邊看呢。
言昳剛重生的時候,真就覺得白瑤瑤應該就是個無腦女主,甚至是那種沒主見沒性格的劇情工具人,看似是女主,其實只是全文用來表演男性角色魅力的工具,一個彰顯男人性張力的客體。錦鯉金手指也不過是因為覺得她太平庸,可能沒人愛,所以強行加上的一個閃光點。
但她漸漸又覺得……也不太像。
白瑤瑤很煩人。但她也會生氣,只是生氣的力道微不足道;她也會恐懼,只是恐懼後她又很快忘掉。
她對男孩們看到她的目光,極其在意;她對於幫助梁栩、韶星津這樣的「潛力股」,幾乎是什麼都願意做。
她到底是個完全混沌的工具女主?
還是個真正被打磨的一點棱角都沒有的慫包子?
既然都有點害怕梁栩了,為什麼還要往他身前湊?是更怕這種位高權重的人離開自己的生活?是怕自己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成為隱沒在角落的女人,所以拼命想要刷存在感?是學會說服自己,接受那些「微不足道」的委屈?
她小小年紀就覺得女人能夠不平凡的唯一路子,就是成為不平凡的男人的所有物嗎?
但當梁栩嘆口氣,與寶膺準備離開,白旭憲與梁栩已經走出了主堂門檻。
白遙遙的身影終於從側門外現身,她急急往主堂門外跑去,想要去追上梁栩他們。
她和大步往回走的言昳,迎面相視。
言昳那嬌豔甜麗的臉上,毫不掩飾的緩緩展露冷笑。
白瑤瑤才剛剛看見,言昳就腳步輕快的擦肩而過,往白府內院往走去了。
她腳步一下子頓住。
那個冷笑,是在笑她?
主堂一下子空了,白瑤瑤一個人站在那映著藍天的水缸旁。水面如鏡,睡蓮舒展,在缸中投下連片圓形陰影,一條血紅色花紋的錦鯉悠閒的躲在陰影下。
她呆呆的望著,直到主堂外正門,馬蹄聲響起,她猛然回過神一般,還是選擇朝門外追去。
白瑤瑤奔出去的腳步,讓那條小錦鯉受到驚嚇,它漂亮的紅尾一甩,往缸深處鑽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3:14 PM
第三十九章 發財
言昳休課在家,城中喧鬧繼續,但桌上田間,報刊與傳聞讓大明百姓幾乎人人都依稀了解了現在的局勢,叫賣的、做工的、唱曲的,背過身去聊起天來,一張嘴都是「皇帝活著嗎?」「公主被放了嗎?」「閣老出現了嗎?」
白旭憲也在寶膺走的那天,離開了白府,言昳懶得打聽他的動向。
白旭憲的位置很尷尬,他是黏合劑,最擅長的是牽線搭橋,在平日裡,梁栩想當信賴與倚仗他的人脈。但在這個時候,熹慶公主和韶驊閣老的天平上,都在給自己加砝碼,那些砝碼都是各方人士掂量著身家性命放上去的,可不是白旭憲拉攏、搭橋就能拉動的。但他還是要奔波著,顯示自己很重要。
言昳幾日不去上學,聽說上林書院稀稀落落的也開不起課來。
她就專心搞錢,醒來便是關注股券的價格。
終於,那幫長期持有熹慶公主產業股券的富商們,聽不到關於熹慶公主的好消息,只感覺輿論、局勢越來越不可測,都紛紛想要炒高股價拋售。
但很多券商心裡苦不堪言。
因為他們的股券被借走了,在這十五天內,他們沒有買賣的權力!
他們漸漸回過味來了,難道這人提前幾天,就預知熹慶公主會被皇帝囚禁嗎?那這人,應該也非富即貴,甚至是梁姓宗室之一吧!
市場上雖然幾乎沒有借股券的,但他們總玩數字遊戲,也不傻,心裡大概回味過來了。這神秘人不會是想要高賣低買,還給他們吧?
因為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發售的股數極少,單價在股市上又價值一百多兩了,在這個一家五口可以用一兩銀子生活三五個月的物價下,幾乎可以說是江南股券市場上最貴的股券了,購入門檻極高。所以這神秘人借走六千股後,可以算是熹慶公主最大頭的股東之一了。
現在這個十五天的最大股東,不還回來股券,一批人就沒法脫手。
這些券商賣不出去,越來越不安,紛紛溯源,想要去找到當日乘轎子前來的神秘人的身份。
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查到開戶信息的銀行,因為早些年成立的時候,就因為女子存款問題鬧出過命案,蘇女銀行幾乎所有的賬戶都是匿名的。
現在只能確認這個留名為「言失」二字的神秘人,大概率是個女子。而她的賬戶,更是蘇女銀行中保密性最高的私人隱秘賬戶。
券商又找門路,又找辦法,也根本查不到她的身份,再去深究,只查到她把一部分手續交由江南女產機構代理。江南女產聽起來很像個婦產醫院,這也是給它簡化名稱的人故意而為。全名江南女子產業基金公司。
跟蘇女銀行一樣,在這年頭,女子做投資,是很容易被污名化的,社會上一部分男性普遍認為女人的錢都是從男人那兒偷的,所以他們經常污名女人的錢,所以江南女產也算是經常被攻擊的機構。
言昳前世跟她們也有過合作,老板是個比言昳大十幾歲的女人,以前是做過海貿的,前世規模一直不大,言昳只是部分投資找他們代理過。她們缺乏膽大和眼光,只能說是步步穩打,很難給托管資金的客戶賺大錢;但優點是做賬很細緻謹慎,而且忠誠真心,可靠穩健。
言昳需要一個機構來給自己做擋箭牌,用她們最合適不過。至於眼光——言昳自己有,不需要她們。
江南女產當然不會透露言昳的身份,而且她們也確實不知道。
這幫券商六千多股股券捏在言昳手裡,他們決定不能讓神秘人吃著便宜,那反正他們陸續出手也需要時間,不如直接把價格頂高,一直高到神秘人還帳那天。等她還了之後,他們立刻轉手高價出手,之後股價漲跌也無所謂了。
言昳是眼看著股價一步步漲起來的。
這幫人瘋狂,那些投身於股市中受風向而動的普通人更瘋狂,在「多個棉、茶原產國受災」的假新聞之下,又碰見了幾家報紙把船舶相關政策半年多以前的改動,在最近進行大範圍誇張解讀,他們也開始砸熹慶公主產業的那兩支股。連續漲停幾日後,特別是環渤船舶的股票,竟然瘋漲到三百五十多兩一股的價格。
言昳決定拋售了。
因為準備工作都已經做好了。
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要上學了,再不搞沒時間了。
六千五百三十股。
言昳挺滿意了。
賣出了,就要想還股票的事兒了。
當環渤船舶的股價,出現了大的波動,券商們大概懂了,神秘人把六千多股都賣出去了!
所以現在他們要繼續頂高價格,堅決不能讓價格下跌。
但這事兒不是他們能做主的。
在神秘人賣出六千多股的第二天,先是在街邊傳單般的黃紙報刊上,出現了多篇內容不一的直指熹慶公主產業的報導。
從一開始說熹慶公主違規投資大量產業,並且肆意收斂財產,利用權勢,利用自己的產業,獲利白銀五千萬兩,黃金兩百餘萬兩,其中指出了某些產業的名字。
現在關於熹慶公主的新聞都是爆炸新聞,這種黃紙上印的爆炸新聞,立刻引起了坊間廣泛的討論。
環渤船舶公司的上市股價圖,甚至還畫在報導下方,配文「熹慶公主公司一股價格,你這輩子都賺不出來!」
……赤裸裸利用貧富差距,引爆民眾憤怒啊。
而黃紙小報刊登後第二三日,幾大之前攻訐熹慶公主無不刊登了相關消息。似乎是有內部人士為他們提供信息,其中還有大批所謂「據我們採訪到的持股人所說」這樣的段落,標題就直指「環渤船舶」。
「遠東最有希望的船舶公司,不過是公主賺私房錢的工具」
這話說的真夠有水平的。
文中那位「被採訪的持股人」宣稱,熹慶公主曾經出席過股東大會,多次表明她能夠通過皇帝,來推動某些跟船舶行業有關的政策,特別是降低船廠稅率等等。而且她也必然會讓環渤船舶公司,成為天津衛艦隊的主製造方之一。
……許多券商沒看出來這新聞的致命性。
言昳覺得,沒人點題可不太好。光放出消息,沒有人做閱讀理解,把答案做出來餵到圍觀百姓的口中,他們就不算真的能吃瓜吃成功。
很快,江南時經最有名的《老夢實話》的專欄,就評了此事:說這消息是證明,熹慶公主野心滔天!
熹慶公主的環渤船舶公司,不過是個剛建立不過五年的造船公司,竟然能承接天津衛艦隊的製造工程,而且皇帝和太子很可能不知道此事。
那就說明熹慶公主與天津衛水師總兵關係親密,能夠瞞住天下接朝廷的大訂單!甚至為了向某些親信彰顯這種親密,不到一個月前,熹慶公主還出席了天津新艦隊的下水儀式。
而寧波水師這次更替炮台,似乎也是一個創立只有三年的公司承包,會不會是熹慶公主創立的另一家公司?
那就說明現在大明很多的水師,可能根本根本不是大明的軍隊,而是熹慶公主的家眷門生!
這說辭雖然也有煽動誇大的成分,但很快,衡王進京的消息傳了出來。再加上之前金陵暴動作亂的新聞,百姓都覺得——熹慶公主囂張的日子到頭了。
韶驊似乎也在被刺殺後,第一次強撐著身子出席了內閣會議。
這似乎也是在向衡王與熹慶公主宣告自己的毫不退讓。
接連的消息,環渤船舶的股價,以幾乎無法阻止的驅使瘋狂下跌!
哪怕是各大券商開了幾次會,宣稱說堅決不要賣,要保持住,熹慶公主會回來的,股價只是暫時的波動。但誰信呢,誰不拋,誰就多賠錢,大家都覺得越早離場越好,晚了就是傻子,便一邊開著忽悠散戶的「宣講會」,一邊瘋狂自己脫手。
短短三天半,環渤船舶公司的股價,因為沒有跌停機制的兜底,已經跌到了六兩三十六錢一股。
基本等於白送了。
距離言昳還股票的時候也到了。
她甚至沒出門,人還在上林書院上算術課,課間讓輕竹帶幾個奴僕下山辦的業務。
言昳沒算課上的開平方題,她在算自己這十五天的進賬。
扣除利息與買股還帳的錢,結餘仍有兩百一十一萬兩。
賭對了,股券市場上每天都在誕生新的富豪。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李月緹看到了,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搶銀行都沒有做空利潤高。
言昳看過經手李月緹的白家賬簿,她這一單賺來的錢,買下白家所有產業田地莊園綽綽有餘。
也就是說,言昳現在比白旭憲有錢。
但這是不夠的。
她跟白旭憲一樣有錢,不代表她擁有跟白旭憲一樣的影響力。
她年幼。她是個女孩。沒有親人。沒有官職與人脈。
在這個時代,每一條拿出來,都像是死穴。
更何況言昳希望自己能安靜讀完書,這年代雖然沒多少人考取功名,但不代表不看重學歷,她希望自己年少時候能安穩度過。
如果她想要可以完全甩脫白旭憲,並在離開他之後可以無視從他那邊來的影響——不論是他通過人脈進行污蔑、他身份與孝道的壓制等等。
那她需要兩件事。
一件事是讓白旭憲徹底閉嘴。
另一件事是她有能完全碾壓他的能力。
雖然她也想往白旭憲臉上甩錢,然後大步出門,但想到以白旭憲的性格,會如何發了瘋的要把她這個閨女拉下來,她必須要做到這兩件事,缺一不可。
不過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
京師。
夏天晌午,阜成門附近的大路烤得冒油,白光炫目,似乎把灰突突的屋瓦都融化進了看不清邊緣的白光中。
阜成門內一座大宅,梁栩仰頭躺在屋內,腳下放著一盆冷水,他雙腳因為長期騎馬趕路而腫脹,水裡泡了些草藥,兩個丫鬟半跪在兩側。一個端著帶冰塊的白銀腳盆,手微微哆嗦,水在盆中一圈圈的漾起來;另一個則雙手捧著淞江細錦帕子,抬到眉間,因抬了太久也胳膊發顫。
但梁栩一直不說話。
直到管事模樣的蓄鬚男子走進正堂裡,他額頭帶著一層薄汗,進了門彎腰一禮,低聲道:「殿下,您要的報紙拿來了。」
梁栩手在圈椅扶手上一抓,終於坐直了身子,道:「擦腳。」
兩個丫鬟像是聽見了觀音菩薩說話似的,暗暗大鬆一口氣,放下水盆,將殿下雙腳抱在膝頭,細細擦淨。
報紙遞到身前,梁栩翻了翻,臉色越來越沉,而後猛地一蹬,那丫鬟被踹倒在地,驚得連忙垂頭道不是。梁栩腳在銀盤邊緣狠狠一踢,銀盆飛出去,髒水撒了那管事半身。管事沉心靜氣,半天惱意也沒有,只提起衣擺抖了抖水。
梁栩冷冷道:「我記得這幾家報社,都是第一時間刊登十幾日前金陵動亂的。應該都是韶驊控制的報社吧。他們真以為百姓口口相傳,報紙上捏造文章,就管用了?!」
管事直話直說道:「只是這些消息出了之後,環渤船舶的股價暴跌至底線,可以說這些年在環渤船舶上的努力,都算是打了水漂。」
梁栩抬眼看他:「……現在沒什麼比姐姐的安危更重要。」
管事:「是。只是有件事,臣不得不在意。據幾位早期投資人說,這段時間,有人似乎惡意操作了股價。以借券的方式,似乎只在十五日內,就賺取了兩百多萬兩!」
梁栩倒吸了一口冷氣,坐直了身體,不敢相信般問道:「多少?」
管事面上平靜無波:「您沒聽錯。」
梁栩:「查出來是誰做的了嗎?」
管事:「正在查。但這神秘人十分懂得操控市場,隱藏身份。但似乎……最近韶驊似乎也在隱藏身份,在江南股券交易所,抄底購入了一些船舶公司的股票。」
梁栩更吃驚了:「韶閣老?他不是半死不活的昨兒剛去上朝嗎?」
管事:「辦這些事不需要親自在江南,有私印和一些證明就夠。我們查到這件事,也是因為江南股券交易所也在找那位神秘人,他們發現最近有一個剛入場的大戶正在抄底,費了好多力氣才查到,抄底購入者的銀行賬戶似乎是用韶驊的私印開設的隱藏賬戶。是大明農商銀行的賬戶。」
梁栩牙幾乎要咬碎:「韶驊!」
管事:「是否應該讓公主知曉此事?」
梁栩搖頭:「別。這時候遞消息進宮太冒險,誰都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攔下來,哪怕是掌印我也不太信了。到底是太子常年在宮中,跟他接觸的更多,誰知道他的腳踩在哪條船上。」
管事點頭。
梁栩就這樣光著腳,站在了黑色大理石磚的地面上:「繼續查,我不信韶驊有這個頭腦,是誰給他出的主意,到底在操縱股券的人是誰!」
屋裡靜靜的。
他走出幾步,腳掌在陽光烤的溫熱的黑色石磚地上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腳印,梁栩半晌道:「……但我不進宮面聖是不行了。」
*
對言昳來說,最開心的不是賺到這麼一大筆銀子。而是梁栩離開了金陵。
準確來說是不止是梁栩,男二韶星津也被帶離了金陵。
梁栩必然把他當做人質帶到金陵去的。看來這兩個人,此刻便結下了死仇,韶星津雖然溫潤謙遜,但骨子裡很有尊嚴,怕是覺得自己作為人質的這段經歷十分屈辱罷。
書院熟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連寶膺也沒來上學,言昳甚至不知道寶膺是不是在公主府。
能來上學的,除了白瑤瑤,就只有言涿華了。
他好像是被他爹打怕了,終於開始仔細學習。當然也可能怕的不是爹,而是世道,見識過了他爹在派系洪流之間的不易,言涿華可能有種不能糊弄下去的感覺。
言昳沒有藏拙,在申字班成績是極為突出的,只是有些經學、策論的科目,她實在沒興趣,壓根就考試亂答亂寫,總分就被扯的也不算太高。
言涿華幾次都央求言昳給她補課,言昳沒同意。
畢竟言昳一對一小課堂僅有的名額,給了終於愛學習了的阿遠同學。
言昳之前覺得山光遠對學習挺不熱絡的,她明裡暗裡勸學好幾回,苦口婆心,他也興趣缺缺,反而有時候會用一種「小文盲你也來教我」似的眼神看她。結果沒想到金陵那夜暴動之後,他竟然主動問她某篇文章的含義。
言昳覺得孺子實在可教,乾脆在書院的時候,每天教他半個時辰。
反正這半個時辰她不教他,也會看著報紙或話本子,而後一不小心就吃多了點心,晚上後悔的在床上打滾。
山光遠是真的聰明,一學就會,言昳記得上輩子有人說,山光遠是山家的痴傻兒,她當時就不信,現在更不信了。
他這學習速度都已經可以用「天才」來說明了。
只是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天才,別在她講課的時候發呆就好了。言昳已經不止一次,發現山光遠呆坐著,盯著她的手發呆,或者是目光看著她的嘴,卻沒像是在聽她的話。
言昳有幾次真的惱了,上手就拿書拍他手背,手威脅似的在他面前抓了抓:「你再不聽,我就撓你臉了!把你吃飯的家伙給你毀了!」
……臉是他吃飯的家伙?
山光遠看著她染紅的尖尖小指甲,想到某些人上輩子沒少撓過他,倒是不算太痛。
但這會兒,山光遠還是搖搖頭,低頭盯著書。
言昳果然得意的笑了,手往桌子上一拍:「你給我好好看書!」
言昳其實也在考慮以後山光遠的專業方向,他可能學一些理工的內容更好,言昳特意從書院的找了些工程、軍備、航海相關的書。
山光遠也有些詫異。
他畢竟已經告知了她身世,言昳便道:「你不是將門出身嗎?我之前不了解山家,查了查典籍才知道,你祖上不就是水師嗎?你難道不該學學航海相關的知識嗎?」
但其實山光遠上輩子在陸地打仗更多,他倒是不覺得言昳會懂這些,但言昳雖然看著懶散傲慢,卻竟然真的捧了幾本在讀,甚至她有些讀不懂的,還捧著書去問過先生,在草紙上做演算,讀完了再教他。
山光遠心裡真是又暖又酸,他說不上來,只覺得很愧疚。
他是騙著言昳,不告訴她自己也重生了,言昳才考量著他讀書的機會不多,年歲又小,才這樣一點點教她……
但也就是因為他的欺騙,言昳才肯對他這樣耐心,真要是他說了自己重生,言昳絕對把書往他臉上一扔,來一句「去你的吧!」
他其實知道言昳為什麼不能接受那個曾經的他。
但那些都是抹不去的事情。
但實際上。
言昳主動借工程、軍備相關的書籍,跟山光遠關係也不太大。教山光遠,不過是她用來檢查自己學沒學會的步驟罷了。
言昳主動學這些,是因為她想插手這些行業。
未來打仗是不可能避免的,如果說一定要會有人在戰爭中發財,言昳希望那個人是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5:52 PM
第四十章 治人
重陽時節,浮雲晚翠,落日秋聲,嬌黃嫣紅取代了碧色,籠罩著半山腰上的層層屋瓦。
言昳靠著窗邊,她並不怕冷,身披晚霞,穿著紫橙二色暈染的的琵琶袖襖裙,擁著一條羊毛織毯,靠著小榻翻著書頁。
輕竹快步走進來,連忙把銀絲罩打開,拿瓷柄叉耙子敲了敲細炭,敲出幾分熱意,道:「二小姐,把窗子關了吧。」
言昳不聽勸:「多好,我喜歡晚霞。肯定照的我的側臉特別美。」
輕竹氣笑了,她知道說不動,也只好道:「阿遠護院從江南女產那邊把這個月的資產簿子帶回來了,您要細審嗎?」
言昳:「不是說讓你幫我看一看嗎?」
輕竹連忙擺手:「我不敢算了,上次我算錯了,您是沒打我手板子,但我瞧您那臉色就要把我嚇死了。我不敢再算了。」
言昳嬌笑起來:「你沒得選,給我算去。你腦子機靈,就是有時候不熟練,這次算錯了,把上次的手板子一起打了。」
輕竹快哭了,扒著小榻上的桌子,都快跪在腳踏上了,身子亂擰著像求饒撒嬌:「奴婢的爹娘在的時候,就逼我算賬,怎麼來了這兒還要算!我小時候沒少因為算錯被我爹打腿肚子。」
言昳撫了撫她肩膀:「你爹做得對,我也應該打腿肚子,否則你沒法給我梳頭了。」
輕竹看這招實在沒用,在言昳面前撒嬌,好比在千里江山圖上提筆畫王八,她自個兒也覺得丟臉,只好擦擦眼睛站起來:「那給我時間長一點吧。」
言昳心裡知道,自己往後走,需要一個既能貼身照顧她生活,還能略懂賬目替她做事的「助理」。她還挺喜歡輕竹那微笑著幹狠事兒,心裡瞧見也不多說的性子,就看她能力能不能匹配了。
如果輕竹實在不願意管帳,也沒能力管帳,言昳只能考慮換人了。
言昳剛要開口,臉邊的窗子忽然從外頭被合上了,一個身影站在窗前,啞著嗓子道:「小心吹風。」
言昳:「……」
輕竹笑起來,對窗外道:「遠護院,要不是你來,誰敢給她關窗。說了好幾句都不聽,等老了非被吹得脖子都壞了不可!」
言昳覺得丟面兒,非要嚷嚷道:「不許關!我說了不許關,阿遠你——你把窗子從外頭給我鎖上了,好呀你!」
他一進了門,她見了他,話又變了:「咦?府上發秋裝了?」
山光遠穿了身加薄棉的短衣,外頭布料是深青色織羅,只袖口領邊有簡單的波浪紋路滾邊,領子裡似乎還有羊毛短絨。他再穿厚一點,就像個北方山林裡機敏的小獵戶了。
他手裡油紙包著賬本,輕竹接過,放到側間小屋去準備一會兒算賬,還笑道:「怎麼覺得一換了秋裝,遠護衛好像高了不少,都要比院裡幾個姐姐還高了吧。這才跟著二小姐去書院幾個月吧。」
言昳瞥了一眼:「我怎麼沒覺得。」
山光遠不往她在的裡屋來,只站在正間兒到裡屋的雕花樑柱下頭,道:「聽說、公主出宮了。」
言昳坐直了身體:「哪兒來的消息。」
山光遠:「坊間。有傳聞。」他從腰間小皮袋裡拿出一個疊的齊齊整整的黃紙,往前一步放在小榻的桌子上,又退了回去。
言昳拿起來,蹙著眉頭掃過:「又是先有坊間小道消息走漏了嗎?雖然也不確定,但我估計也差不多了,皇帝要真是狠得下心殺了公主,早就動手了,怎麼會把她按在宮中幾個月。」
山光遠知道她說這些的時候不需要人回答,便只垂著眼。
言昳道:「只是不知道皇帝身體如何。我現在反倒替太子擔心了。把公主抓緊紫禁城,是囚禁雀鳥,還是引狼入室呢?」
正說著,那頭李月緹屋裡的丫鬟請她過去,說是大奶奶正拿不定插花的主意,讓她去看看。
言昳知道李月緹平時哪會有閒工夫插花,叫她過去,不外乎是商量事兒。
輕竹從裡屋又拿了件生梨黃寬袖褙子,給她披上,言昳才往李月緹那邊走。只是她沒想到,就這空檔,白旭憲竟然去李月緹院裡了。
最近府上眾人都氣順,更是願意往李月緹臉前湊。
誰都知道白老爺這幾個月小心捧著李月緹,甚至幾次只帶她出去游山玩水。李月緹但凡能在飯桌上一笑,那保準白旭憲也能高興好半日,今兒府上就能順順當當過一天。
再說誰也不傻,白府裡就三個說話有聲兒的女人。
老太君,李月緹和二小姐。
但李月緹好似能把那個最能作鬧的二小姐服的降,老太君似乎又因為東管西管被白老爺禁足。而且李月緹一進府之後,就掌管了府上的庫房鑰匙和賬簿,雖然她不太愛張羅,其實還是主要讓府上管事打理,但她畢竟是真正的主母,家中誰地位更高,很明顯了。
至於黎媽,本來她曾經要過庫房鑰匙和賬簿,想要越殂代皰替李月緹管過一陣子,但前段時間,李月緹忽然查出黎媽貪帳,將她打到了後宅長房,做了粗使奴僕。
黎媽真的貪帳了嗎?
若說是白家的帳,她還真沒貪。
因為李月緹的嫁妝都夠她貪上一陣子了。黎媽對金銀沒有那麼渴求,她更想要的是當「代行主母」,掌握全府上下的「權力」。
說起來,除了幫老太君偷那座白玉雕出來的事兒,她管帳和庫房還算是盡心盡力。
但盡心盡力和能做好是兩碼事,黎媽幫著管賬這陣子,下人們偷吃的問題相當嚴重,可她根本看不出假帳來!
言昳只把那賬簿給李月緹翻了幾頁,最近李月緹在數字上頗為敏感,只瞧了幾眼便看了出來。
言昳道:「我聽說你冷落她有一陣子了,但我不大愛看著她還總在這院子裡外轉悠。你要是想讓她滾,就讓管事來對賬吧。下人們對府裡風向把握的可太敏銳了,都知道黎媽不受你青眼,他們會把所有的偷吃,都推給黎媽的。」
李月緹冷靜的合上賬本:「……她確實不該再在我這兒待了。我聽說她最近又去給老太君吹耳邊風報信去了。」
言昳嗤笑:「看來真是扒不上你了,就轉頭去找老太君,她那糊塗腦袋裡分不分得清楚親疏。還是她覺得能拿白玉雕的事兒,威脅老太君?重罰吧,鬧得大一些。讓她看了你就膽寒,也讓偷吃的下人聽說你要查賬就害怕。」
李月緹蹙眉,她倒不是多掛心黎媽:「若是讓人知道我連自己的奶媽都這麼狠……」
言昳笑:「他們會更小心的對你的。」
果然,查賬的時候,下頭記賬的下人,只把責任往黎媽身上推,黎媽因為常年把自己當親媽,用李月緹的錢眼都不眨,平日打扮的也不算低調,底下奴僕這樣一說,更像是真的。
黎媽百口莫辯,最後只瞧見李月緹冷著臉在主座上,讓管事帶奴僕下去,給黎媽打板子,重重責罰。
黎媽那震驚的表情,言昳到現在還記得。
從一開始嚷嚷著「是誰把你養大的」「你按理也該叫我一聲娘」之類的話,到後來被按在夾凳上真的害怕了,求起饒來,說自己年歲真的大了,真要挨下去命都沒有。
但黎媽也就四十多歲,上輩子拽住言昳往柴房裡塞的時候,那身子骨結實的離譜。
李月緹站在裡屋,終究是不願意聽,也不願意看她挨打,沒出來。
言昳這浪脾氣,哪能錯過這好戲,特意叫輕竹從屋裡搬了個藤凳看。言昳也不愛鬧出人命,主要是真鬧出人命,搞不好黎媽家裡人還來訛錢什麼的,她更愛看爛人爛活著。
這頭,黎媽才架起來,那邊就言昳身邊的丫鬟,快步走過來,蹲在她身邊,輕聲道:「果然老太君那兒聽說大奶奶要罰奶娘,也要過來說道說道,說讓李月緹知道什麼叫敬老、什麼叫感恩。」
言昳:「她院子裡門都從外頭堵上了吧。」
丫鬟點頭:「也跟老太君屋子裡頭丫鬟都說了。說誰要是今天讓老太君邁出來一步,今兒晚上就跟老爺和管事好好查查賬,她們果然怕了。」
看老太君屋子裡那些丫鬟們的打扮,就知道老太君那院裡離譜的開銷,一半都讓她們昧了去。真要是查賬,白旭憲怪罪老太君花錢太多,老太君肯定不會背這個罪,最後還是下人們挨罰,說不定還會因為數額太大被趕出去呢。
這幫下人們聞得到空氣裡權力的流動,她們寧願得罪老太君,也不想醃臢事兒被翻出來。
言昳也就是一時威脅她們,好似說是她們攔住了老太君,便不查賬了。
但等這事兒完了,言昳肯定要查,而且要狠狠的查。
黎媽見她這幅看好戲的模樣,一開始還只是低聲咒罵,她可能還不知道,還盼著老太君來主持公道呢。
當挨了第一下板子的時候,她就在疼痛與驚嚇中死瞪著言昳,言昳笑道:「等誰呢?老太君午睡呢。」
黎媽越來越意識到,言昳就是這家裡真正心狠手辣的主子,她沒猜錯言昳的難纏,但她猜錯了言昳的能耐。
黎媽連挨了幾下,疼得腦子都木了,也徹底露出了粗野貪心潑婦的本性,發瘋般對言昳破口大罵!
「小作妖玩意兒,這一切怕不都是你搗鼓出來的吧!啊——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小浪蹄子!」
黎媽尖聲破口大罵:「你就是個剋星、災星!剋死你親娘,還要剋沒了這白府不成!你娘怕是知道生了這麼個逼玩意兒,才一口氣氣死的吧!」
言昳輕笑:「怎麼了?我娘不在了,你家也沒祖宗了?瞧你急得那樣,可不是要趕緊下去孝敬我娘,給她好好磕幾個頭。但你沒這個機會了,我娘怕狗。」
輕竹氣得牙都要咬碎了,跳起來就要去掌她的嘴。
言昳攔住她:「你力氣哪夠啊。讓長得壯的來。再說你的手還要給我梳頭穿衣,碰了髒東西我可是要嫌棄的。」
她笑著抬手讓幾個粗壯奴僕去拿板子掌嘴。
言昳搖著扇子,翹腳往凳子後一靠,笑道:「沒瞧見放氣兒的醃臢地方在前頭嗎?你們找錯屁股了。」
黎媽這時候才後知後覺,這府上多少奴僕,其實都是握在她和李月緹手裡的,根本跟那不顧家的白旭憲和住博物館的老太君沒關系。
別說她現在只是個外來的奴僕,哪怕就是府上所有奴僕裡做的最掐尖的那個,也不過是主子的一個眼神,就要打自己嘴巴子。
黎媽越來越覺得,自己死路一條,反而更發瘋的想要辱罵起來,她才剛一張口,旁邊的奴僕也覺得她話說的太髒太難聽,都沒提醒她咬著牙,就在她半句話剛罵出口的時候,一個竹簟片狠狠拍在她臉上!
黎媽臉猛地偏過去,上半身都僵挺著,嘴角吐出一大口血還有兩顆後牙。半張臉青白色,因打得太狠猛,她人快暈過去了,臉卻還沒腫起來。
言昳笑:「嗐,老話還真沒說錯,果然是沒能吐出象牙來。讓她別把地弄髒了。」
幾個丫鬟眼力勁兒足,連忙拿來帕子,將黎媽嘴狠狠堵住,讓她吐不出血來,黎媽半昏過去,怕是也罵不了人了。
言昳惡劣的笑了:「我記得她臨著昏過去之前,還說了句什麼髒話來著?打十五下之後把她拖回去,讓她罰抄,抄一千遍,要是她抄不完或者不願意,那就再補十五下。」
她說罷起身,輕輕搖著扇子進屋了。
下人當然知道要讓黎媽抄什麼。抄某幾句罵人的髒話,只是主語變成了她自己。
黎媽咬傷了舌頭,又掉了幾顆槽牙,之後就一直被送到奴僕們居住的後院,做些給其他粗使僕人洗衣服的活。黎媽嘴也爛了,吃飯艱難話也說不清楚,府上都認識黎媽,她但凡跑出來估計都會被人踹回去,也別想出來作妖。
也不過是知道李月緹是個做事留一線的人,言昳不想因為黎媽跟李月緹鬧僵離心,所以才留她一命罷了。
不過治黎媽,都快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
白旭憲當時聽說了這事兒,也只問了李月緹一句,李月緹現在已經在言昳的一通分析之下,算得上掌握白旭憲心理的大師了,只是緩緩嘆氣,委屈失望中透著堅強,表示黎媽犯下了如何如何大錯,表示自己被奶媽背叛如何如何傷心。
最後自然要點題說一下自己好似孤立無援的情緒,展現悵然的脆弱,給一直有歉意的白旭憲一個表忠心獻殷勤的機會。
果然白旭憲第二日便敲打管家,說讓李月緹在府上管事兒拿權不必過問任何人。
白旭憲確實這幾個月,大有要轟轟烈烈挽回愛情、破鏡重圓的意思,對李月緹無微不至,時不時帶來些小驚喜,甚至還與她討論詩詞歌賦——殊不知現在李月緹最愛看的是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言昳漸漸察覺到,白旭憲之前要強娶李月緹,應該是仰慕她,但自認為曾經幾次會面中被她羞辱了,所以就非要娶回來,當做自己的所有物把玩一番。當他發現哪怕是嫁給他,李月緹依舊瞧不起他,白旭憲這種男人,當然就想要折辱她,欺凌她。
若是以李月緹本來冷淡高傲的書呆子性格,真要是硬碰硬對上白旭憲,真不知道後來會怎麼收場,她會受多少苦。
可在言昳的編排下,李月緹一下變成表面冷淡其實對他芳心暗許的形象,一個慌張掩飾、期待愛情的純真女人,卻被他的折辱所深深傷害——白旭憲自然覺得要好好重新修補這段感情,讓李月緹再次打從心底愛慕他、仰慕他。
但前提是,破鏡重圓,是之前有鏡。
李月緹實際上從頭到尾對他只有厭惡和冷漠,這怎麼可能圓起來。
不過言昳對世界上絕大部分人也不會完全信任,她做事始終不排除別的可能性——比如李月緹萬一是個戀愛腦,被他哄了幾個月,就覺得這日子也不錯,打算安心當主母伺候白旭憲了。
真要是李月緹走上這條路,言昳也有辦法對付就是了。
但幸好沒有,今日當言昳到李月緹住的西院時,白旭憲正跟她一起坐在小榻上,牽著李月緹的右手,與她低聲說話,嘴唇幾乎要湊到她耳垂上。
李月緹聽見丫鬟說言昳來了,幾乎是立刻起身,躲開白旭憲,笑道:「二丫頭來了。」
白旭憲有些失落的坐直身體,言昳掀開簾子撞了進來,笑道:「爹爹,你看我新衣裳好不好看!」
白旭憲慢慢笑起來:「好看。今兒下午好好讀書了嗎?不是說到十五日,又要分班考試了嗎?」
言昳點頭,擠上小榻,坐在了白旭憲和李月緹之間,道:「我可努力了!」
白旭憲笑:「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寶膺還記得嗎?小世子,嗯,他也要回書院上學了,到時候你好好教教他,他差了四個月的課呢。」
言昳確實有些吃驚。前頭剛有消息說公主被放出來了,寶膺就也回書院讀書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四個月,寶膺是在金陵還是在其他什麼地方。似乎是公主把他保護了起來,那寶膺知道一些跟她爹娘相關的事情嗎?
言昳來聊了幾句,白旭憲也不好在西院多坐,只說他先回前院,等到晚膳的時候,一大家子再好好聚。他還要言昳想好了詞兒,去給老太君敬茶等等。
李月緹現在太了解他了,等白旭憲走到門口,她手裡還拿了幾株茱萸與金線菊,挽留道:「嘉平,不陪我貼花嗎?」
白旭憲猛地回過頭來,有些驚訝。
言昳也有點驚訝。她記得嘉平好像是白旭憲的字。
李月緹半側過臉,用眼睛瞟他,又道:「算了,你去忙吧。」
白旭憲畢竟剛剛都找理由說前院有事兒要處理,此刻也不好留下,只笑起來:「等我晚上再來陪你,今兒說什麼都要住你這兒,你不可再趕我。」
白旭憲走到院門口去,李月緹已經牽著言昳回屋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從門外跑了進來,正跟白旭憲撞了個滿懷。白旭憲後退了一步,連忙扶住,就見那少女一身杉綠褙子,鵝黃抹胸,身材玲瓏有致,哎呦叫了一聲,聲音脆生生又道:「姐夫!」
白旭憲扶著她胳膊,沒鬆開手,佯怒道:「李冬萱!你是不會走路,只會跑嗎?」
李冬萱大大咧咧的吐了下舌頭,笑道:「今兒晚上,堂姐叫我一塊兒吃飯呢。我還沒想好怎麼打扮,姐夫看我這身好看嗎?」
李冬萱拈著花,轉身蕩起裙擺,對他笑。
白旭憲怔怔的點頭:「不錯。缺條項鏈,問你姐借一條。」
李冬萱噘著嘴:「我才不想要姐姐的東西,我就想要一條自個兒的項鏈。等回頭我也攢點錢,給自己買一條!姐夫,你現在往我這姐這邊跑夠勤的呀,姐姐高興,我也高興,等晚上我敬你一杯酒!」
李冬萱說著,挺胸叉腰,巧笑晏晏,更顯得跟李月緹有頗不一般的風采。
白旭憲眼睛直了幾分。
但李冬萱也不多停留,擺擺手,就往裡頭跑去了。
白旭憲目光黏著她,直到她奔進回廊,才轉身繼續往外走去。
李月緹扶著窗子,一邊用衣袖用力擦著自己耳垂,一邊咬牙寒聲道:「你聽他今日說的話了嗎!我不想等了,我越來越噁心了。畢竟也拖了幾個月,我慢慢軟化態度,讓他覺得很快就要對我得手了,更變本加厲起來。我真怕他今天喝多了又來——」
言昳笑:「真著急,就今兒吧,反正我都備好了。重陽晚宴,是個好機會。你去跟李冬萱聊聊,我去讓該就位的都就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7:01 PM
第四十一章 強迫
重陽家宴。
雖然白家算得上人丁少的可憐的家族,但還是東邊的院子擺滿了各類泥金香、雪海或八弘晴姿之類的菊花,把偌大的院子堆如香坡花海。
樹梢上掛著黃白紙繪圖畫的輕燈籠,隨著秋風,枝梢晃動,燈也搖曳。家宴就設在這擺滿花的院子中,主座上就李月緹、白旭憲和老太君三人,但來來往往上茶、擦手和布菜的奴僕,快把桌子圍住了。
言昳和白瑤瑤、李冬萱另一桌。
剩下烏央烏央的姨娘和她們的閨女們,也被難得放出來,都在院子邊兒的回廊上擺了小桌,垂下擋風的帷幔紗簾,讓她們跟著賞菊、用飯。
讓這幫姨娘進布置好的東院時,言昳坐在那兒看著她們魚貫而入,有種看超載的五菱宏光在下人一樣。每當她以為這些女人該差不多了之後,總會再有幾個女人零星走進來,沒完沒了,言昳沒細數,覺得金陵大戲院的買票觀眾進場,也差不多就這個人數。
言昳上輩子畢竟沒有穿書前的記憶,以為自己是個純古代人,也不覺得這有什麼。
現在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三百六十度都有觀眾的舞台中央,表演假笑和吃飯。
聽說在白府當妾,也沒什麼受寵不受寵的,白旭憲不把她們太當回事兒,月俸比普通丫鬟高一些,主要是只要照顧自己以外不用幹活。現在都快塞不下了,聽說讓這些「妾」們住的地方,都恨不得一間屋子住三四個,一個小院塞上十個八個。
言昳覺得,按照白旭憲這個擴招速度,她應該引進上床下桌,直接改造成女子宿舍,一屋八個,公共衛浴。
李月緹結婚前就知道這些妾,當時也不能做什麼反應。
現在,她也不想要什麼專寵、忠貞,她巴不得這些妾裡冒出一個傾國傾城有手腕的,把白旭憲迷得要死才好。
白旭憲可能覺得姨娘們熱辣的眼神比賞菊更有看頭,在李月緹的勸酒下,目光掃了周圍一圈,心裡熨貼,又見大明赫赫有名的才女也在給他低眉斟酒,忍不住喝了幾大杯。老太君任性的很,也不怎麼賞臉,她吃了幾口菜,便也開始喝菊花酒,跟故意噁心李月緹似的,跟白旭憲聊那些姨娘們——
她真好意思啊,家裡老長輩,拉著繼子,在那兒指著一個個妾,讓她們上前來露臉,「這是誰?」「哎這是你什麼時候收的,怪漂亮的。」
白旭憲當然也察覺到了老太君要膈應李月緹,再說那些妾他也叫不上名,就對老太君表現的不甚耐煩。
但李月緹卻垂下眼,只輕聲道:「今日既然是敬老團聚的日子,便讓孩子們都上來給你和老太君都好好拜會一番,敬茶敬酒也好。」
白旭憲沒想到她如此識大體,伸手去握住了李月緹纖細的手指,對她笑了笑,低聲道:「……你要知道我根本不會在意她們。甚至我都不會去特意記她們的名字。」
李月緹低下頭,勾起嘴唇:「我知道。嘉平,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個沒有心的狗東西。
白旭憲哪能想到他表現的「深情」和對待李月緹的「特殊」,更讓李月緹噁心得頭暈。
一眾帶孩子的姨娘知道有機會去給老太君和白旭憲敬酒,都騷動起來。倒不是為了在白老爺面前露臉求寵愛,而是知道李月緹身邊的奶媽子已經被打發到後院做粗活雜役了,李月緹怕是手邊也想有個親近的丫鬟婆子,哪個姨娘要是討好了主母,能做主母屋裡的大丫鬟,以後在白府就算有一席之地了!
所以各個顯露出恭謹的面容,連去敬酒都為了投李月緹所好,引經據典的說吉祥話。
被滿嘴詩詞的熱情姨娘們圍住的李月緹:「?」
言昳早吃飽了,放下筷子在那兒望天。
李月緹不停地趁白旭憲不注意就給他倒酒,李冬萱也站過去,親密的靠著「姐夫」,言笑晏晏的給他斟酒,要他跟這個姨娘喝幾杯,跟那個美妾拼個酒。
直到白瑤瑤的生母陶氏終於也上前來,說是給白旭憲敬酒,更像是要給李月緹磕頭——只盼著養著她骨肉的主母,能好好待她的孩子。
目光仍時不時看向白瑤瑤。
白瑤瑤坐不住,巴巴的看著自己的母親。白旭憲揮了揮手:「遙遙,你去跟你陶姨娘坐一桌,陪她聊聊天去。」
這邊小桌上就剩下言昳一個了,她也不喜歡這氛圍,看李月緹和李冬萱你來我往,配合打的挺好,便說自己吃多了坐著難受,要去玩一會兒再回來。
言昳走出了院子,遠離七嘴八舌的人聲,便瞧見蹲在花園邊看花的山光遠,他身姿矯健的靜靜蹲著,衣紋髮梢紋絲不動,卻有種隨時都能奔出去的動態。言昳輕手輕腳繞到他身側,山光遠盯著花的模樣,有點呆,就跟個剛剛恢復視力,對一切都好奇的小孩似的。言昳過去,輕輕踢了他一腳:「怎麼?以前沒有機會賞過花嗎?」
山光遠點點頭:「花。很復雜。」
言昳真是聽他說話那股認真勁兒,就想笑:「我更復雜。」
山光遠站起身來,果然盯著她看——那瞳孔緊盯著,看得言昳跟踩了尾巴似的一個激靈。
言昳可受不了他跟做研究似的執著眼神,抬手去遮擋他的視線,身子一邊躲一邊道:「嘖,不許看我。讓你辦的事辦完了嗎?」
山光遠收回目光,點頭。
他做事,言昳放心,她不用多問,跟他一並繞著這邊僻靜的廊廡走。院子裡掛了太多的燈籠,給草木留了滿牆滿柱重疊亂晃的陰影。言昳走在其中,風吹過,燈籠亂轉,枝葉輕顫,給她面容上投下了迷亂的花影樹影,她並沒有要今晚要做大事的忐忑,反而是跟山光遠討論起這院子的裝飾。
言昳往回走,道:「我一直不喜歡這個小園子,白府就是隔牆太多,都給分成了一塊一塊。嘖,什麼時候能把白府給改了啊,把這幾個院子都拆了啊,弄個氣派的大院子。」
山光遠想起她上輩子奪回白府之後,就開始大肆改建這府邸,幾乎只用了兩年多,就改的看不出以前白旭憲生活過的痕跡了。
他只是沒想到,言昳一路竟回了自己住的院子,裡頭幾個丫鬟並沒有因為重陽而穿紅戴綠,只著素色裙衫立著,言昳往北後屋走,沒讓他跟著:「你等我會兒。」
山光遠能從重重昏暗的門廊往裡瞧,門廊那頭,後屋槅門打開,裡頭上著暖黃色燈燭,正間擺了一座並不大的牌位,牌位上字兒不太清楚,但有些女子的首飾與書信擺在牌位前。言昳進去後先是將桌案上瓜果又擺整齊,面上笑意柔和,從丫鬟手裡接過幾炷香,嬌小的身影對那牌位鄭重的一拜,而後插在香爐中,朝蒲團跪下去。
她一跪,丫鬟也合上了後屋的門,將她低伏下去的身姿掩在門後。
山光遠知道她在做什麼,便靜靜佇立在重重門廊這頭,直到片刻後,言昳又打開了門,走了出來,只是她手上又捏了幾炷香,端了些瓜果,她從幾道門那頭看見他,微微一愣,便朝他這邊走過來。
言昳身影在穿過那幾道門的時候昏暗下去,只瞧見裙擺開合,裙幅上錦繡的花鳥流光浮動,面目不清。經過那一小段黑暗的路,她臉龐又從容的挪進燈光下,再度明亮起來,她抬了抬手,笑道:「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借你。」
山光遠沒想到她還惦記著他,點頭:「謝謝。」
山光遠沒有山家人的牌位,說實在的,他心裡只有模糊的印象,只有大火燒遍全府之前,父親的叮囑,母親的哀嚎。說是祭拜,也是心裡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該祭拜誰,該如何祭拜。
他只找了一處偏僻的角落,將瓜果、香爐放在了一處石台上。
山光遠並沒有跪下,只點了線香之後,深深鞠了幾躬,又起身。那盤子裡裝了幾個蘋果,山光遠拿起一個,啃了一口。
言昳嚇了一跳,掰他的手要奪回去:「我們這兒,拜完了不能著急吃貢品的。」
山光遠搖頭:「沒事。他們,會很想、看我吃的。」
言昳搶過蘋果,放回托盤上,跟怕他又撲上來狂啃似的,緊緊按住蘋果:「他們?你爹娘?」
山光遠:「不。護送我。南下的那些。」那些將士。
山光遠不知道他們的真名,之前在山府也沒見過他們,只知道他們互相叫對方「老鬼」「猴子」「瓜蛋」之類的。甚至這時候,他已經記不太清他們的臉,只記得他們背著他時候如巨船般的臂膀,記得他們死前瘦如枯木的模樣。
當時正值飢荒,他們一路南下,經過一片樹林時,發現沿路的樹皮都被扒光了,眾人餓得眼前發綠,發了瘋的在林子裡找草葉子嚼。猴子真是隻猴子,卻從一棵野蘋果樹的樹梢上,摘下了一個小小的野蘋果。
所有人傳過來,用自己髒兮兮的衣袖擦淨了,咽著唾沫遞到山光遠手裡。
期待的望著他咬下一口。山光遠咬下去,又酸又澀,可他太久沒吃到這樣的東西了,還是點點頭。
眾將士笑了起來,摸著他腦袋道:「等咱們到了金陵就不愁了,聽說那兒山好水好,隨便當個船工,就能賺老多錢。以後咱天天給阿遠買蘋果,大家一人一個,天天吃!」
可最後,誰都沒吃上。
前世,山光遠到了孔管事家養好了胃,也一直不肯、不敢吃蘋果。
言昳聽他說是護送他南下的將士,心裡大概有數了,鬆開手,道:「那倒是該給他們上柱香。供品就在這兒放一夜吧,咱明日再收。祭祖被咱倆搞成了祭奠逝者了,哈,不過真要祭祖,我也只想祭奠我娘。」
她正說著,就瞧見外頭輕竹幾乎是跳進了院子,四處張望著找她。
言昳面上一喜,連忙提裙進了屋裡,留住山光遠守門。
一進屋,輕竹便笑著掩唇,低聲道:「李冬萱已經扶他去休息了,老爺醉的不像樣,執意要歇息在西院大奶奶的屋裡。」
言昳笑:「這倒是自己往槍口上撞了。不必去,那李冬萱不是蠢女孩,她最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李月緹也會幫她的。讓山光遠去請那郎中來。」
重陽日,月色深,李月緹推開門的時候,屋裡一片混沌的深藍色月影,就瞧見李冬萱正站在屏風裡頭,開始俐落的脫自個兒的衣裳,她露出稚嫩中透著生命力的軀體,只是她把裙子一夾,裙擺撕爛,轉頭往床上爬回去,跨過白旭憲,縮進床帳深處。
李月緹緩步靠近了幾分,她剛剛聽見屋裡有些動靜,便道:「他動你了嗎?」
李冬萱臉在床帳深處看不清楚,只聽她輕輕笑著。李冬萱沒想到這位大她好幾歲的大奶奶,竟然不怎麼懂人事,她道:「爛醉成這樣,那兒立不起來的。當然,男人都不這麼想,他們也沒在爛醉的時候擺弄過,都以為能酒後亂性呢。」
說著,李冬萱支起腿來,狠狠往自己大腿裡頭掐了捏了幾下,留下些許青紫的指痕,將拇指大的血包擠在床鋪上,還有幾滴滴在了自己的腿內,把血包的腸衣給李月緹。
李月緹捏過,扔進火盆中,唰一股白煙,便焦黑成渣了。
李冬萱又開始脫白旭憲的衣裳,白旭憲說是爛醉,但那酒中加了不少催情藥物,他自己燥熱的厲害,李冬萱手一碰到他,他便扯起衣領子來,眼都睜不開,手就順著李冬萱的胳膊往上摸索。
李月緹緊張小聲道:「我怕他——」
李冬萱那張跟她只有兩三分相似的臉,在床帳裡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大奶奶怕他真的碰我?我都進過人牙子手裡了,大奶奶覺得我沒被糟蹋過?我本以為買我來,就是讓他糟蹋的……大奶奶竟然只是讓我做戲,我不知道該說你不怕麻煩好,還是菩薩心腸好。」
李月緹悶悶的,半晌道:「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有人在這事兒裡受傷害。」
李冬萱扯著嘴角笑了笑:「我這樣的人受的傷害,往往都不被當做傷害。」
李月緹只頓頓道:「傷害,就是傷害。」
李冬萱抓著白旭憲衣領的手,因這句話漸漸握緊了,她剛要開口,白旭憲滿是酒氣的臉貼在了她鎖骨上,雙手貪婪又肆意的掠過,李冬萱反手抱緊了白旭憲,對李月緹扯出一個微笑:「堂姐,你該叫了。」
李月緹實在是被眼前畫面衝擊的厲害,白旭憲啃咬著李冬萱的身子,她卻冷淡的笑著,擁著那個令人噁心的男人,再次道:「戲再不上,就來不及了。」
片刻後,西院的丫鬟被一陣尖叫驚動,就看到李月緹滿臉不可置信的倒退出房門,捂著嘴滿臉驚恐與噁心的哭著,靠著廊柱,身子軟下去。
丫鬟們以為屋裡是有了什麼老鼠,紛紛衝進屋裡去,就目睹了那一幕。
白旭憲在李冬萱身上聳動,似乎還喃喃叫著她名字。李冬萱低聲尖叫啜泣著,幾乎放棄了掙扎,面上滿是絕望與破滅……
言昳坐了一會兒。
果然,就有丫鬟來報,說西院已經炸成一鍋粥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7:30 PM
第四十二章 騸了
酒喝的太多,催情藥物也太多,白旭憲迷迷糊糊的抽動著身子,卻叫不醒。
下人們七手八腳的把他從床上扒下來,架到屋子另一頭的榻上去,給他灌茶也灌不進去,只拍著他的臉,急道:「老爺這是喝的大醉了,夜風又冷,還這樣醉以入房,怕是要出大事,瞧著臉色都赤紅,怕不是中風!要不要請郎中來啊。」
下人們商量半天也沒主意,轉頭就想去找李月緹。
可女人這邊也亂了套了,幾個丫鬟找衣裳來給李冬萱披上,可李冬萱見人就尖叫著躲起來,亂踹亂打,抓著頭髮,誰也不敢靠近。
而李月緹在外頭扶著牆根一陣乾嘔,好半天才在丫鬟攙扶下坐在廊下凳子上,眼睛都直了,淚就跟水似的沁的滿臉都是。
下人心裡忐忑,上前去跟她匯報此事,叫了好幾聲「大奶奶」,她才突然回過神來,聲音顫抖道:「去、去吧!請郎中來看看,怕是老爺年紀也不輕了,別喝多了涼酒,又……鬧出這種事來……」
其中一個丫鬟道:「要不要去找老爺院子裡的人來幫忙照料。」
李月緹瞪眼過去,怒道:「你是想這事兒鬧的所有人都知道嗎!你怎麼不找老太君說去?!」
那丫鬟連忙掌自己嘴:「不敢不敢。」
過了許久,那郎中終於進府了,哪怕是白府常請的郎中,可屋裡那樣看著狼狽,也不好往屋裡請。只能給癱軟的白旭憲套上件外衣,往偏屋送去。白旭憲好像很不好,送到偏屋的時候臉上一陣疹子,半昏半迷的抓著自己的胸口和頭髮,似乎頭痛心口也絞痛。
那郎中被幾個奴僕圍著,送進屋裡去。
郎中也嚇了一跳,探一探脈便神色凝重,急道:「白老爺今兒這是做了什麼!喝了太多冷酒,又氣血上頭,還……還幾番洩了精元,腎氣虛虧!!房中之事既能延年益壽,亦能殺人!這不是掏空身子的事兒,這就是中風了!」
簡單來說,就是白老爺馬上風了。
僕從徹底慌了起來,那頭白旭憲房裡的大丫鬟也聽說了消息,跑來了,扒開其他人就往屋裡衝,嚷嚷道:「老爺這是怎麼了!大奶奶,老爺不是說宿在你院裡,怎麼、怎麼就出了這事兒!」
那大丫鬟叫釧雪,總在書房陪著白旭憲看書練字,看得出來是慣常在白旭憲面前受寵的,敢對李月緹叫叫嚷嚷,急得眼都紅了,彷彿要怪罪李月緹了。
旁邊一個小丫頭靠過去,對釧雪一陣耳語,釧雪這才知道白老爺醉酒強了大奶奶的堂妹,此刻結舌,也說不了什麼。
她雖然吃驚,也不大懷疑。
因為釧雪知道自己是怎麼跟白旭憲好上的,外人覺得白旭憲是如何的清流士子,她卻懂:強姦李冬萱——非常像他能幹出的事兒。
郎中還是伺候過這片許多高門大戶,急急喊道:「怕是要施針激醒老爺,而後再服藥,你們先替我去抓這些藥,按我寫的方子煮上。來,你來抱住他!」
大丫鬟釧雪被郎中一指,呆住。
正說著,白旭憲心口大痛似的人抽搐起來,一片片疹子從脖子蔓延到臉上。
郎中怒吼:「快!大奶奶也壓住他的腿,先施針刺長強、人中二穴,若再救不回來,再想別的法子!」
釧雪只能上床,抱住一身酒氣的白旭憲,李月緹力氣小,壓不住腿,幾個僕從看她神情恍惚,連忙上前接替,李月緹被身邊丫鬟扶了出去。
屋裡一陣叫嚷忙活,終於有人驚惶大喊「行不得!行不得——老爺沒應聲啊!」
李月緹坐在回廊上,臉色呆呆的,裡頭釧雪哭了起來:「老爺!你不能走啊!你這要是走了我們怎麼辦,奴婢怎麼活啊!」
這話不是深情,是因為白家確實不能沒有白旭憲。家中嫡長女太小不堪女戶,白旭憲如果死了,按律是要收繳近半家產。但實際上這年頭世道亂,官府心黑,極愛欺負沒戶主的家族,白旭憲一死,白家人脈也等於玩完了,白府上下都被收繳了都有可能。
李月緹嫁人不過半年多,官府估計會放她歸家,白府就真的徹底散了。上上下下的奴僕,若契書還沒到的,說不定會被官府拉去當兵做妓。
若是白府上下都被人收繳了地、房,白家就徹底沒油水了,那更是沒人會領養二小姐、三小姐,不知道她們要流落到哪兒去呢!
眼見著白旭憲臉色赤紅昏迷不醒,釧雪在屋裡哭號起來。
郎中怒道:「別哭了!拿火來,還有一法,便是艾灸曲骨,但怕是陽事永遠起不來,往後但凡飲酒、受風或用力,也要腰腹疼痛,身膚發癢!但卻能吊住這條命!」
奴僕們說不上話來,釧雪哭道:「什麼有老爺的命重要,只要老爺活著,我什麼都願意!郎中你快艾火施灸吧,老爺要救不了了,咱們都要完!」
眾奴僕也在床邊嚇得又趴又跪,哭嚷起來:「郎中快救命吧。」
那郎中滿頭是汗,大袖一揮:「你們說話管什麼用?!快去問大奶奶如何決策吧!」
一幫人又跑出來找李月緹,李月緹正坐在回廊上無聲的流著眼淚,釧雪算是奴僕裡最有身份的,直接往李月緹面前一跪:「大奶奶,您聽沒聽見,老爺怕是過不去這道坎了,只要您一聲令下,就讓大夫施灸!」
李月緹好似半天才回過神來,聽釧雪急忙解釋,她終於懂了,怔怔道:「若嘉平醒了之後、發現自己再不能起陽……怕不是要怪罪我了。」
釧雪眼裡含著淚,去握李月緹的手:「怎麼會,咱們這些奴婢都看著呢,大奶奶是老爺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您及時發現,老爺怕不是在屋裡命都要沒了!」
李月緹還是慌神:「要不去找老太君——」
釧雪哭道:「奴婢這就去問,可要是真等老太君回信,怕不是來不及了!」
那頭,郎中又鬧了起來,他正收拾醫箱,穿上外袍打完走,被一幫奴僕抱住,他嘴裡還喊著:「算了,別來找我,我進府以為不過是個風寒小症,你們磨磨唧唧,我也救不回來!這是中風——你們想拖著,那我也不想手底下鬧出人命!我走,你們另請高明吧!」
釧雪哭的更大聲了,李月緹終於站了起來,一咬牙,道:「何郎中別走,救人要緊!就按您說的辦吧!人要是沒了,說什麼也沒用!」
郎中終於被推進了屋裡治病救人。
畢竟曲骨也不是人人都能見的地方,白旭憲本來就沒穿上的褲子,被扒的更徹底了。
下人們也顧不上仔細看白老爺身下二兩軟皮,只一個個又哭又急的抱住他腿腳。
過片刻,忽然聽到屋裡一陣拉風箱似的乾啞吸氣聲,和劇烈的咳嗽聲,郎中喊道:「醒了醒了,藥來了嗎!」
釧雪在屋裡,坐在床上抱著白旭憲滿是艾灸痕跡的膀子大哭。
幾隻手遞過去,一碗藥撒了半碗,終於送進了眼睛半闔,滿臉紅色小丘疹的白旭憲嘴裡,他兩手兩腳癱軟動彈不得,半逼著被餵下藥去。
郎中又施針,白旭憲一會兒劇烈發抖哀嚎,一會兒又虛軟下去,郎中終於放下針,在滿是鹹汗的臉上薅了一把,後撤幾步跌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命是保住了,別的往後再看吧!」
屋裡眾多奴僕鬆了一口氣,幾個想表忠心的,直接坐地上大哭起來,跟自己爹又活了似的,朝何郎中磕頭。
白旭憲像是半夢半醒,人一身虛汗癱在床上,嘴唇翕動著要說話,奴僕們又去擦汗又去餵藥,這邊才安定幾分,就聽見主屋那頭一陣尖叫聲!
李月緹回頭,就瞧見李冬萱衣衫不整的衝出房間,要一頭撞死般朝廊柱撞去,屋裡連忙奔出兩個丫鬟,一把抱住她,可她額頭上還是撞出個血痕,她兩條光裸的腿亂蹬,哭喊掙扎道:「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李月緹連忙起身:「把人抱住,帶後屋裡去吧!」
白旭憲似乎被外頭的尖叫吵鬧驚醒幾分,腦袋昏沉,半晌才啞著嗓子:「什、什麼……」
「李冬萱要尋死了!你說她好好一個沒嫁人的李家姑娘,怎麼就……怎麼就……被老爺給糟蹋了!」
白旭憲腦子反應不過來,撐著身子要坐起來,幾個奴僕連忙扶住:「使不得,老爺使不得啊!」
正說著,忽然就見著一個身影扯著幾乎無法遮蔽身體的破爛衣裙,衝進了白旭憲所在的屋裡,手裡拿著簪子,面上滿是淚水,額尖通寶大的血痕還在流著一道道鮮血,她尖叫道:「要我死了也要殺你陪葬!白旭憲,枉我叫你一聲姐夫!」
「啊啊啊按住她!」
「把她簪子奪下來,奪下來!」
「快推出去!屋裡人太多了,她非劃傷了自己不可!」
一眾奴僕七手八腳的將李冬萱抬了出去,屋裡一下子靜了幾分,白旭憲呆呆的坐在床上,腦子裡一閃而過那張哭泣的臉,還有他啃咬的胴體……
他……他竟然!
雖然他動過那份心思,但怎麼會在酒後——
而且還是在李月緹的院子裡?!
這樣天大的醜事,鬧得眾人皆知!
白旭憲腦子裡跟過電似的,幾乎昏厥。
他抬起眼,就瞧見略顯空蕩的屋裡,李月緹倚著門框,正望著他,眼裡寫滿了憤怒、絕望與幾乎要作嘔般的厭惡。她啟唇,那張安靜順從的美麗臉龐上,露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嘲諷冷笑,輕聲道:「我從不該對你抱有幻想,你真的應該去死,白旭憲。」
白旭憲一股涼血瘋湧進後腦勺!
他急火攻心,剛要開口解釋,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李月緹看著他又倒下去的樣子,冷漠的挪開眼,朝外走去。李冬萱已經被人抱去後院,李月緹院子裡的時候,只看見白瑤瑤竟也來了。
畢竟這孩子就住在隔壁不遠的院子,自然也容易被驚動,她披著一件羊絨小披風,慌張的站在院中,瞧見了李月緹,連忙奔過來,急道:「大奶奶,這是怎麼了呀!」
李月緹看著她那張素淨可愛的小臉,想到唯獨白瑤瑤,是這個家中最崇拜白旭憲的人。說是不該破壞一個女孩心中的父親形象,可李月緹不難想到,她母親陶氏當時在別院,怕也是被白旭憲隨手玩玩的人。她或許該知道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李月緹俯視著白瑤瑤,道:「你之前跟冬萱姨姨一起玩過吧,你喜歡她嗎?」
李冬萱平日裝出來的性子還是活潑天真的,因她也住在李月緹院落附近,所以算是經常跟白瑤瑤來往見面。
白瑤瑤在府上本來就沒多少朋友,自然用力點頭,有些慌張起來:「當然!是冬萱姨姨出了什麼事嗎?」
李月緹扯了扯嘴角,撫摸著白瑤瑤的額頭,輕聲道:「你爹爹強迫了她,毀了她的一切。」
院落深處又傳來一聲李冬萱的尖叫,白瑤瑤驚愕也驚恐的瞪大眼睛。
李月緹沒多解釋,大步往後屋走去了。
*
另一邊,言昳像是不太憂心,正窩在床裡看話本子呢。其實天倒是也沒多冷,但輕竹執意拿來個湯婆子放進被窩裡,言昳便把自己窩成一個圈,團住那裹了絨套的湯婆子,人就跟個發懶的貓似的,直打哈欠。
不大一會兒,輕竹小跑回來,在門口略略叩了兩下,便趕忙閃身進來,道:「沒出什麼意外。」
言昳把書倒扣在肚子上:「李冬萱呢?她如何演的?」
輕竹忖道:「倒跟咱們說好的不大一樣,她還要死了似的往柱子上撞,甚至跑去要跟白旭憲同歸於盡。當然沒成功,只是奴婢覺得,她是不是演的太……」太用力了。
言昳眼睛轉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拿起肚子上的書,隨手翻道:「她是心裡回過勁來了。按著原來的意思,是要她往後給白旭憲做妾,勾得白旭憲別往李月緹這邊走才好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都噁心白旭憲了,亦或是想走了,她現在是想讓人覺得她恨死了白旭憲,論誰也不能把這倆人拉一屋裡去了。」
輕竹摸了摸下巴,半蹲在床邊:「這個李冬萱挺……也不知道是說腦子快,還是人清醒。」
言昳當然也看得出來,李冬萱特別有種對自己狠的心氣。她算計,是可以把自己當塊砝碼算計。可能是吃過太多連言昳都沒想像過的苦,這女孩有種把自己的身體都當塊爛肉似的坦蕩。
言昳:「世上有的是想通過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區別就是,有的女人把男人當大樹,把自己做藤蔓,一旦靠上了就放棄思考也放棄警覺;有的女人卻永遠把男人當做客戶,今兒還能不談崩,主要是因為還要再有生意做,當確定這男人身上沒賺頭了,立馬把這男人的辛秘打包出書,連最後的稿費都要薅乾淨。我猜李冬萱是後者。」
之前她覺得從白旭憲手上有賺頭,讓她做妾她便願意做妾。
如今發現白旭憲不過是條被人算計擺弄的陽痿狗,那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砸本錢入這大坑了。
過了一會兒,外頭又響起一陣叩門聲,言昳喊:「進來!」
門卻只拉開了一條縫,人不邁進來。
言昳仰頭翻了個白眼:「這家伙。去去去,輕竹你去把他『請』進來。要不然他能在外頭站一夜。」
輕竹捂著嘴笑起來:「還不是因為遠護院年紀雖小,卻守禮。哎呦,他鬍子都沒冒出來幾根呢,還知道夜裡避嫌。」
言昳從被窩裡蹬出一條腿來,踢輕竹的小腿:「快去快去!」
輕竹小跳著過去把房門拉開,笑嘻嘻的臉遞出去,對山光遠道:「遠護院進來吧,二小姐沒睡呢。」
山光遠這才走進來,又是只站在外間跟她匯報,言昳踢開被子伸了個舒坦的懶腰,山光遠本來剛剛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忙低下頭去。
言昳:幹嘛呀,她才多大,避什麼嫌。
她現在連發育的邊邊都沒摸到,又不可能一踹被子就春光乍洩啥的,有什麼不敢看的。
言昳那湯婆子也不太熱了,她便整個上半身都趴上去抱住,喟嘆一口氣道:「那郎中送出去了?」
山光遠:「嗯。錢給過。要殺嗎?」
輕竹嚇了一跳,只惴惴的在帷幔旁看這倆人。
言昳卻並不吃驚,似乎心裡也琢磨過這個想法:「先不用。真動手了反而讓人生疑,我估計白旭憲不會再請他上門就醫了,畢竟這郎中也不是專治陽痿。他出入過很多高門大戶,也應該知道站對了獲利越多,說明站錯了死的越慘。」
山光遠點頭:「好。東西,已處理。」
東西指的便是往白旭憲喝的菊花酒裡,下的催情藥物與洋地黃。
那些催情藥物到底有沒有用,言昳不太清楚,反正白旭憲老淫棍,真到了跟李冬萱一起,必然也把持不住,這就當是推波助瀾入戲的。
但重要的是洋地黃。
洋地黃能夠極大的增加心率,很容易造成心跳過速,再加上大量飲酒後的昏醉,容易顯出類似馬上風的特徵來——也有很小的概率真的誘發馬上風。
言昳還需要白旭憲當虎皮大旗在她上頭舞一陣子做掩護,自然不希望他真死了,所以只是讓他看起來有心跳過速,臉面赤紅,起疹昏厥等等看著類似馬上風的模樣來。
而進府的何郎中,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救這「馬上風」的白老爺一陣子,大呼活不成了,請求艾灸曲骨大穴以救命。
曲骨大穴一扎,白旭憲十有八九是不能再起陽了。
李月緹然後抹著淚,在眾人面前被逼同意這毀了男人下半身,卻能救他狗命的辦法。
而且全過程,都是在所有人慫恿著,所有人見證下完成的。
所有人都會知道,是白旭憲先強姦大奶奶的堂妹,鬧出了馬上風,然後大奶奶救人要緊,不得不斷的他後半輩子的陽起之路。
白旭憲萎了,李月緹自然是開心的。
但最開心的還是言昳。
雖說上輩子,她之後沒有什麼弟弟出生,白旭憲只生了一大串子閨女。但如今時間線改動,誰能說得準呢。
為了讓這輩子別再出變動,言昳覺得還是早騸了他比較好。
以絕後患。
白家這血脈基因,也沒必要再多整幾個孩子出來了。
言昳抱著湯婆子,伸了個懶腰:「嗯,好。該拾掇的你去拾掇乾淨,咱們屋裡就別往西院操心,當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傻閨女吧。我明兒還要復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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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白旭憲再也不能聽到打招呼的三個字「早騸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05 PM
第四十三章 談離
這對白旭憲來說,是天大的醜事。
醜得他都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在僕從的幫扶下,雙腿還轉筋的逃出西院,更沒法看一眼李月緹的模樣。
白旭憲體虛頭暈將養了兩三日沒出門,但釧雪已說是萬幸,畢竟好多人馬上風之後,腿抽臉歪,甚至成了半個廢人,老爺這算是極其幸運的。
當然,釧雪可沒說白旭憲「不幸」的地兒。
白旭憲為表歉意,只讓人去把各種布匹首飾往李月緹院子那邊送,全讓李月緹身邊丫鬟給扔出來了。西院大門緊閉,其中一個丫鬟還對那管事冷笑:「從大奶奶手裡借了鑰匙,再把庫房裡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奶奶。也不知道是誰出的好主意。就這院裡發生的事兒,捅出去誰能好過,就拿這些東西打發人,是覺得大奶奶賤,還是覺得白府就是骯髒賤窩子!」
言昳在屋裡聽的直咋舌。
她就上了個短期語言培訓班,轉教如何用話噎死人,李月緹身邊丫鬟倒是挺會舉一反三的啊。
白旭憲聽了這話,差點氣愧交加,再昏過去。
他在屋子裡躲著總不是個辦法,走出去一聽,便彷彿聽見門廊下頭,圍牆背陰,到處都是嘴在討論他的事兒,哪怕白旭憲可以叫奴僕去掌嘴,總也不能掌全家上下所有人的嘴吧。
白旭憲記憶中只有些特別模糊的片段,他從只釧雪和管事嘴裡,聽到了他醉酒後發生大事的隻言片語。
真要是細節,也唯有那些身份低微、愛嚼舌根的婆子們說的最明白。
若只是小姨子跟姐夫的故事,估計這幫腦子漚了似的婆子,肯定是要說小姨子勾引人,小姨子不老實之類的故事。但問題是,這個故事重點在後半——姐夫馬上風了!
再說李冬萱急得要殺白旭憲也是事實,不太可能是通姦;李月緹又管家裡大小,頗為袒護這個堂妹,恨死了白旭憲,家裡奴僕哪怕是考慮著月俸,也不敢在外頭多說幾句李冬萱的不是。
白旭憲出門活動活動虛軟的腿腳,遛個彎,就把故事聽完了:什麼他宿在李月緹屋裡,李月緹當時去西屋沐浴洗澡了,李冬萱不知,進了屋要找姐姐,卻被醉酒後獸性大發的白旭憲強行抓住。之後便是他自己怎麼拱在李冬萱身上,然後突然犯了馬上風,本來撞見姦情的李月緹傷心之下不得不叫醫救命,而後又救不過來導致終生陽痿——
什麼?!
終生什麼?!
白旭憲一個趔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不大信,回去自己試了試——竟然真的……
白旭憲心裡還給自己找由頭,他必然是馬上風之後還沒恢復身子,身子虧空,將養一陣子就好了。
可白旭憲一脫褲子,也能瞧見自己曲骨上燙的灸疤,他心裡實在等不到養好身子再戰,直接抓住了釧雪便問,釧雪聲音發顫,將實情和盤托出,而後哭道:「老爺,這也是為了救命啊!真要是人沒了,說什麼都沒用了。咱們兩位大小姐,都是能到上林書院讀書的才女,往後招婿生子,白家不還是有白家的香火嗎?」
白旭憲人傻了,臉色慘白跌坐在凳子上。
他……
他這算是變成了個太監?!
這事兒、這事兒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可……可府上這麼多張嘴,真的能管住嗎?
釧雪連忙跪在白旭憲身邊,扶著他膝蓋哄道:「老爺,奴婢不在乎,奴婢愛的是您的才學、您的理想。奴婢一定會——」
她沒說完,白旭憲便抬手打斷道:「大奶奶那邊有信了嗎?」
釧雪垂下眼睛:「說是李冬萱半瘋了,府上最近來往了些大夫,正在給她治病。大奶奶還是不出來見人,但聽說最近李家又給她寫過信,好似關係緩和了不少。」
李月緹跟李家不鬧了?!李家當初在白旭憲的遮掩下,過了那道坎,發展的也還算不錯,白旭憲想著畢竟是岳父岳母家,也偶爾幫襯幾分。而李月緹有個庶弟,似乎也在今年殿試考取了功名,李家算是站起來了,這也說明李月緹越來越有來自娘家的底氣了。他往後也要掂量掂量李家了。
白旭憲也不知道,怎麼就重陽一夜,就彷彿從天上掉進了坭坑裡。
也是他太得意,現在深處泥坑,環顧四周,忽然打了個激靈。
熹慶公主是保住了,但勢力必然大受削弱,他縱然在梁栩和熹慶公主姐弟面前表足了忠心,但是否意味著太子如果繼位,他也不太可能得到重用?
而他如今無法起陽,哪怕治好也要好幾年,他想生個兒子,往後送他考取功名的念想,也要斷了!
府上勢力太單薄,若他一死,白家他這一脈就徹底完蛋了啊……
白旭憲可能腦子跟下身長在一起,下頭涼了,腦子也清醒了幾分。
他才坐了一會兒,就瞧見家中管事捧著漆盤進了屋裡來,略一行禮,道:「老爺,這是大奶奶那邊兒讓我拿來的東西。」
白旭憲揮揮手,讓釧雪讓開,撐著桌子站起身來,急道:「是什麼東西?」
管事也說不知道,只放在了白旭憲書桌上,白旭憲掀開漆盤上的綢緞,只看到一封書信放在漆盤上。
他展信速讀,眼睛一行行劃下去,臉色越來越難看,往後再次頓頓的跌坐下去。
釧雪忙問:「老爺老爺,這是……」
白旭憲半晌吐出一口氣來:「她要與我和離。」
釧雪心下喜憂參半,團著手望著白旭憲的神色。
白旭憲半晌搖頭:「不行。不、不可能。我們成婚還不到一年……我……」他半天沒吸上一口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他絕不能離婚!
真要是和離是要上訟台的,李月緹想要成功和離,必然會在狀書上寫明他如何強姦李冬萱,又不能人道如何如何。訟官考慮這種情況,十有八九都會判離,他的事兒也會鬧得人盡皆知!
哪怕是白旭憲想花錢買通訟官,怕是李家也會出手。畢竟白旭憲已經幫他們過了那道坎,他們現在用不著白旭憲了,如果能把李月緹再迎回家裡,能給家裡再爭出名聲來,何樂不為!
和離,且不說他的醜事鬧大,官都做不了,還會遭到金陵官場鄙夷——哪怕他想法子勸得李月緹不聲張,二人好聚好散的和離,他往後娶妻也不容易了。
他已經是三婚,正經人家必然會考量說他為何髮妻病死,前妻不到一年就和離。他只能隨便找個小門小戶的女人進門了,哪怕是小門小戶,再有妻子進門發現他無法人道,遲早還是和離的命!
而且李月緹的才情、名聲,都是他對外值得驕傲的事兒,也是他白旭憲這些年能娶到的最爭臉的妻子了。
他要是放了手,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好不容易將如此驕傲又終於重新愛上他的李月緹,哄到身邊,終於要有一段相互愛戀的感情,結果最後……以李月緹的性子,估計絕不可能再多看他一眼。
白旭憲自己也沒臉再說一個「愛」字。
但……
白旭憲緊緊捏著信紙,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他不能和離!
他對管事道:「我去西院一趟。」
管事面露難色:「老爺,怕是難啊,您之前讓我派人登門致歉,人和東西都被打回來了。丫鬟也放狠話,說不會讓老爺的東西和人進西院一步。要知道她身邊丫鬟有幾個都是從李家帶出來的,您……您這事兒鬧的,他們那些丫鬟都不太待見了。老爺要不然想法子請大奶奶出來談談?」
管事也不建議白旭憲去西院。
那一院子的奴僕,都是馬上風之夜的直接參與者。一半人見過白老爺那二兩露怯的地方,真要是進去了,奴僕不知道要拿什麼眼神掃人呢,白旭憲要一個沒忍住,在西院大發脾氣,跟大奶奶更沒法談。
白旭憲捂了捂額頭,擺手道:「請她出來吧,你就說要談和離的事兒。你的態度好一點……」
李月緹到下午還是來了。
她穿了一件高領的秋香色裙衫,外頭是象牙白褙子,簪釵齊全,在廊廡裡端著合起的竹扇,就像是他們倆剛見面那樣,她像個冰種透玉雕的菩薩,嘴唇笑著,眼睛低垂,眼裡流光從睫毛的樹蔭下淌過,看似慈悲,實則全是漫不經心。
隆重的像是要來跟他告別。
白旭憲不知道為何只過了幾日,他見了她卻只覺得怯。
二人坐在小榻上,奴僕想要合上門,李月緹道:「別關門了。」
白旭憲坐在她面前,兩腿恨不得都夾著:「……外人聽見多不好。」
李月緹:「外人要聽不見,我不知道會不會挨巴掌呢。」
白旭憲半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舔了舔嘴唇,想解釋之前的事,卻還是住了嘴。
李月緹半晌道:「和離吧。你若不同意,我只能訟上台去,都會鬧得不好看。」
白旭憲緩緩吸了一口氣:「我真的是喝的太醉,我以為那是你……」
李月緹抬眼冷冷看著他:「你下一句是不是還要說是冬萱勾引你。」
白旭憲結舌。他之前也不是沒想過要這麼說,畢竟李冬萱也經常來跟他搭話。現在他都覺得趕巧,為什麼李冬萱發現是他喝醉了,還靠近他……
他半晌道:「她確實也沒你想的那麼老實——」
李月緹手中的熱茶直接往白旭憲臉上潑去。
白旭憲燙得驚叫一聲,站起身來,怒道:「李月緹!!」
李月緹動也不動,就冷眼看他:「和離。」
白旭憲一身茶水,狼狽的攤手站在那兒,半晌道:「不。我不要跟你和離。月緹,只要不跟你和離,你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李月緹:「那你走啊。我只要這輩子都不見到你!我只要你別再出現在我身邊!」她已經不會再像幾個月前憤怒或流淚的喊著「毀了我的愛情」,李月緹以極其陌生的目光望著他:「你太讓我噁心了,我們絕不可能有半分可能了。就這樣,你還想要我在這醃臢的府裡待著?!」
白旭憲牙狠狠一咬:「對!」
李月緹緩緩笑起來:「你怕你做的髒事,讓外人知道?」
白旭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李月緹托腮,笑道:「是啊,白家也不是沒有樹敵,聽說早些年就有人想污蔑你父親的學派,不知道江南貢院、京師國子監都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會如何踩你呢?我的文脈不差,發文章也算有渠道,不知道寫幾篇登到報刊上會怎樣?」
白旭憲腦子一片發白。
言昳說過,白旭憲是不把他打到痛,就不知道悔改的男人。李月緹不需要他悔改,她只要拉鋸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李月緹:「你身上只有一點,還能讓我覺得算得上——可以。」
白旭憲猛地轉臉看她。
李月緹笑:「我不喜歡男人碰我。我也不想要個孩子。白老爺不能起陽,算是唯一得我心意的地方了。」
白旭憲咬牙,又怒又悲涼,腦子亂轉,卻也想到了突破點,他半跪到李月緹身邊,道:「你若是與我和離了,總要回李家的罷……你與李家還能好好相處下去嗎?你只要願意不和離,府上一切你都可以說了算,我也不會逼迫你,不會碰你。你不就是想要找個清靜地方,讀一輩子書嗎?只要,只要你願意在外頭跟我出入些場合,我保證絕對不會碰你一下!」
李月緹:「我跟你和離了就做姑子去,我也不會回李家。再說,這府上有你,我怎麼清靜?」
白旭憲急道:「做姑子哪還有什麼舒坦日子!那些姨娘,把她們都打發了,西邊那片院子都給你便是!我在東邊,你在西邊,平日我絕不往你那邊多走一步!你還是喜歡昳兒的對吧,昳兒也捨不得你呀!白府不能一日沒有主母,我唯有所求,就是你不要離開我,月緹你知道我是愛你——」
他本以為這話說出來會管用,卻沒想到一開始李月緹還在考量,卻因為他最後一句話,露出譏諷的笑容。
白旭憲張口啞在原地。
李月緹拿扇子,用力的戳了一下半跪著的白旭憲的額頭:「你要再多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只有和離這條路可走了。白旭憲,要談生意,咱們還能談。想讓自己做的醜事別傳出去,想還有個娶了才女的美名,你以為只是給我一點清淨就夠了嗎?」
白旭憲:「那、那你想要什麼?要書,還是要報刊,或者你還想繼續發文章?」
他當施舍小貓小狗嗎?
他當還是那個天真的不要錢、不要權力、卻想要得到尊重的李月緹嗎?
她現在太明白,尊重的前提是什麼。
李月緹輕笑起來,柔聲:「除了你說的要給我西邊大半個院子以外,我要兩件事。一是,我要管家裡上下的賬目,從府內各項開支,到各個莊園、租地的賬目,都要從我這兒過。二是,我要你不得出入我住的院子,我不想見到你就可以不見到你,更何況冬萱會留下,她也不想見到你。」
白旭憲抬頭,半晌沒說話。
李月緹:「你要覺得過分,也可以不答應。我便先回去了,你到時候讓管事給我來封信,告訴我你的意思就是了。」
她站起身,繞開白旭憲往外頭走去。
白旭憲瞧見她身影從窗子外頭施施然走過,忽然拔起嗓門,叫了一聲:「月緹!」
那身影停也沒停的掠過窗邊,如燕子般飛走了。
言昳在西院裡等她,她靠著水榭圍欄,低頭看池塘裡的魚,紅葉在碧色水面上輕輕游動。李冬萱跪在她前頭不遠處。
言昳捏了一點食兒,笑道:「姨姨跪我做什麼,我可消受不起。」說著消受不起,卻半點身子也不讓。
李冬萱梳了個單髻,連花也沒別一朵,她挺鼻薄唇,給那張楚楚的臉上,多出幾分扎眼的英氣。就像個濕軟的泥人,包裹著帶刺兒的鐵條,誰要是看她低賤狼狽,想要磋爛這泥人,必然會被那鐵條扎出一手血來。
她只道:「奴婢知道自己的事兒做完了。奴婢也知道,是誰買我來的,是誰安排的。」
言昳並不看她:「我不過是跟大奶奶走得比較近。」
李冬萱還是叩首道:「大奶奶心慈手善,怕我出去再遭難受苦,但奴婢知道,您若是心裡不待見我,她留也留不住我。」
言昳斜眼看她。說實在的,言昳並不是不待見她,而是她本性多疑,會覺得李冬萱不好拿捏而已。
李冬萱抬起眼來,她比李月緹年輕的多,卻遠比李月緹經歷的事兒多太多,她笑道:「大奶奶是菩薩不能髒手。您是做大事的,更不能事事親為。這天底下自有分工,有的人在樓閣上吐果核,就有人要在下頭掃地。奴婢沒別的本事,就是不怕髒。那些下陰溝,掏爛坑的事兒,該有人跳下去替您做。」
言昳望著她,似乎也受了幾分震動。
李月緹是白玫瑰上生了刺,李冬萱便是糟爛泥裡長出花。
言昳覺得很有意思。
李冬萱這種人會很好用,但也很容易被反咬。天底下哪有兩全事兒,言昳有幾分訓鷹騎虎的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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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二小姐身邊美女如雲,我感覺競爭不過怎麼辦?
輕竹:那說明想要征服美女,先要變成美女,遠護院聽說過什麼叫女裝大佬嗎?
言昳:???你不要認真的考慮這種方向啊!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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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4 08:18 PM
第四十四章 恍然
言昳:「我不大理解。明明都能和離,為什麼不走。」
李月緹看著她:「我走了估摸著不是做姑子,就是回李家。就像你,你賺出了夠買下白家上下家產的錢,卻也不走,也不想讓他死。」
言昳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她站在回廊上,將探進回廊的一枝紅葉薅住,從上頭掐了一片形狀漂亮的,道:「我是因為不怕他,而且我也自有計劃。」
李月緹站到她旁邊來:「我也不怕他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言昳拿眼睛瞧她,但心裡還是覺得李月緹不夠激進,太安於現狀。
她撇了一下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李月緹明顯還是心軟善良,她也不好說什麼。
言昳捏著那紅葉的葉梗,在指尖旋轉著,看那紅葉亂打轉:「那你防範些吧。特別是飲食要極其小心,我怕白旭憲會毒害你。我估計他沒有這個膽子,但也不能不提防。」
李月緹點頭:「我懂。他逼急了,什麼事兒都能幹的出來,看他如何權衡了。」
言昳隨手將紅葉一扔,奶黃色晨光漸漸從屋瓦上挪下來,照進回廊裡,道:「我走了,馬上就要坐車回書院了,你且自己小心吧。」
李月緹目送她穿過回廊,半晌才看向那被她薅了的可憐小樹,低聲自言自語道:「雖然你不說,但我走了,你之後出府做事、投資也會很麻煩吧。你都沒走,我也不要走。」
其實言昳早就跟她說,她完全能夠趁此機會離開白家。
李月緹也很心動。
但白旭憲的利誘裡,有一句戳中了李月緹的心。
「昳兒也捨不得你呀!」
她知道,估計言昳不會太捨不得她,但她離了府,怕是會很想要見到言昳。怕是會忍不住想言昳這會兒在做什麼,甚至可能想法子讓人打探。
但那時候再打探就不容易了。
而且,李月緹發現她沒有辦法再安心去看那些四書五經,去沉浸在詩詞曲賦的世界裡,從她被逼著審視這個世界的現實之後,她閉眼也無法逃回虛假的詩意的世界了。這個跟言昳相關的真實世界,多麼骯髒,多麼有趣,多麼凶險,多麼肆意,她無法像古井一樣平靜無波,永遠也沒辦法了。
她想留在這個世界裡。
*
言昳坐在車上,往上林書院去,一路上紅的深淺不一的霜葉,在風中如火海般翻湧。
言昳捧著賬冊,道:「你去見到那孩子了嗎?」
輕竹點頭:「剛出生的孩子,小小一團,臉都是皺的。那麼點,瞧不出來像誰。」
言昳:「她能保住這孩子也是命大。若不是熹慶公主和梁栩出的這一遭事,梁栩說不定還會再想細查芳喜的去處。」
輕竹笑:「她們母子都已經按照您的意思,送到了昆山,改名換戶安頓下來。往後說不定會有大用。」
言昳搖頭:「我壓根不指望。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她上輩子只看到了梁栩,而忽視了熹慶公主。越是深挖關於熹慶公主的產業,言昳越發現,這個女人一直鋪設著一張多層次、多深度的大網,將人脈與權力,鋪到了商、軍與官三界。
現在猜測寧波、天津衛水師的艦船是她偷偷辦廠建造的這一點,彷彿只是冰山一角。
但在《慫萌錦鯉小皇后》的故事裡,只寫熹慶公主是個對別人刻薄,卻對白瑤瑤特別寵愛的長姐,只描述過熹慶公主替她在皇親國戚面前出頭如何如何。
言昳也承認,因為她上輩子相比於野心,更希望自己能主宰命運,所以目光總放在身邊那幾個有權有勢卻欺負她的垃圾男人上,沒有多在意過熹慶公主。
不過她也跟熹慶公主有過那麼幾次接觸。
只是熹慶公主把她當做梁栩的姬妾,高高在上,對她不甚在意。
如果對於這樣的熹慶公主而言,言昳壓根不指望芳喜的孩子能有什麼用。只能說留一招,先拿點錢養著,最後用不上就算了。
言昳:「就這樣吧,不用再跟芳喜接觸太多。」她說著掀開車簾,向外張望漫山紅葉。
山光遠隨車,坐在車外腳踏處,言昳掀開車簾往外看風景的時候,他轉過頭來,從懷裡掏了個蘋果給她。
言昳搖頭:「我不吃。」
言昳靠著車門看紅葉,山光遠覺得危險,用手臂撐在車門旁,防止驚馬車停,她不小心跌下車去。
言昳也望著山光遠的髮髻,她在想:山光遠知道她請的何郎中來,自然也知道她策劃了這麼多,但都不怎麼懷疑或者怕她嗎?
輕竹、李月緹不怕她,是因為需要依賴她,而且言昳也掌握了這倆人的性格和心理。
但言昳一直覺得山光遠是個心思深沉,頗有執念的性格,他年少就一直在追查山家一案,絕對不傻,竟然不會懷疑她超越年紀的心機。
還是說他有懷疑,但因為他也想利用她報仇,所以只沉默的佯裝一切不知。
她忽然伸手戳了一下山光遠的發髻。
他沒回頭。
言昳又戳了戳:「我覺得你很不對勁。」
山光遠正背對她,心裡一驚。
不太可能,他一直仔細偽裝,言昳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仰過頭來看她。
言昳歪著腦袋,道:「這幾日的事兒,你不怕嗎?」
山光遠那張輪廓初現的臉面無表情,半晌吐出一個字:「……怕。」
言昳嗤笑:「我怎麼這麼不信呢?」
山光遠又指了指自己和她:「怕你。有朝一日。殺我。」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討厭我。
他身後全是火海般的紅葉,言昳忍不住想起上輩子臨終前見到他的模樣,比現在可怕,也比現在生動。山光遠表現出的幾分弱勢,可不會讓她心軟,她靠著車門,眼神依賴歡喜,心裡滿不在乎的哄騙道:「我怎麼會殺你,你現在是我手邊最得力的幫手了。沒了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山光遠:「……」如果不是知道她也重生了,這話和這表情他都要信了。
山光遠越來越覺得,言昳上輩子似乎經常表情或深情或真誠的,胡說一些示弱或依賴的話語,但實際都趁此在背後握緊了刀,誰要是信了,誰就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不過言昳從來沒對他演過太多戲,可能是覺得他身上沒什麼她想得到的價值?
山光遠還沒接話,她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髮髻,笑道:「不過我最討厭吃裡扒外的。若是誰吃裡扒外,我便扒了他的皮,讓他的裡子被狗吃了才好。」
山光遠又仰頭看著她。
言昳還是有了底氣,雖在甜笑,但面上鋒芒都與上輩子不大一樣。
他十分滿意:這話說的多好,誰要是吃裡扒外,就扒了他的皮!有這份心氣,有這種手段,這輩子才能不讓人欺負了!他絕對支持!
言昳以為山光遠會怕,會驚,或者會順從,但她沒想到山光遠隱隱露出讚許和鼓勵,轉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得好!」
言昳:「……?」
她是在威脅他哎!
結果山光遠像是老師欣慰的看著學習課代表做出最後一道數學大題一樣,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這孩子我沒看錯」的表情誇讚她?!
……
言昳進了課堂,果然最受人矚目的,便是寶膺回來了。
現在關於熹慶公主的傳言太多了,有人說她屈辱割權,換得一命;有人說她挾天子以令太子,其實掌握了大權。寶膺作為熹慶公主唯一的孩子,自然是眾人焦點,他能回來讀書,至少證明現在熹慶公主是很安全的。
言昳瞧見寶膺,自然歡喜,她剛要上前打招呼,就瞧見寶膺朝她這邊看來。
他微微一怔,想要勾起幾絲笑意,但嘴角像是千斤重,只是勉強的抿了抿嘴唇。
他外貌上沒多大變化,甚至也沒有消瘦。
言昳卻覺得寶膺像是一下子被迫長大了。
他目光裡充滿了焦慮、不安與掩飾,這不是他曾經有的神色……
言昳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打招呼,寶膺也只是點點頭,道:「二小姐,許久沒見。」
並未再跟她多說幾句。
言昳心裡惴惴起來,到底是他家中最近出了什麼事?
但到課間,寶膺經過她桌旁,忽然扔下紙團。
言昳捏在手裡,她出了戌字班的間堂,才在衣袖中展開紙團。上頭幾個墨跡亂沾的字:「晚上,來觀星樓。」
下學後,山光遠伴著言昳回來,便瞧見她一路上在走神,她進了屋沒有早早洗漱換衣,或躺到榻上犯懶,而是在找些禦寒的披衣。
山光遠忍不住問道:「要出去?」
言昳在衣櫃裡扒拉:「嗯。寶膺約我去觀星樓。」
山光遠皺起眉毛:「夜裡風冷。」
言昳哪能聽得出來他是攔她,只道:「所以我打算穿厚一點。」
山光遠又道:「他經歷變故。未必,像你想的,那樣。」那樣良善。
言昳手裡拖著一件藕荷色披風,懈著肩吐氣,拖著聲道:「我知道啊。但我就是有點擔心這個小胖子。哎,反正也沒事,去一趟吧。若他變了,大不了以後就不來往了。」
山光遠心裡有點悶。
雖然他有時候也吃驚言昳重生後,竟然會對他好——但他們倆好歹是上輩子有過幾年友誼,又有過十年婚姻吧!
哪怕是怨偶,那好歹婚書他都保有十年,是斷不了的緣!
但寶膺算什麼?
言昳上輩子壓根跟寶膺都沒打過什麼照面,連熟人都算不上,為什麼會跟寶膺關係這麼好?
甚至寶膺上輩子都沒有多少實權,對她而言根本沒什麼利用價值。
山光遠又仔細想了想,一下子在震驚中恍然大悟了。
……難道就因為寶膺長大後模樣大變,也算是大明南北出了名的俊朗風騷,眉目含情?
達官貴人中模樣過人的男子其實也沒那麼多。
梁栩跟她愛恨糾葛太深,她不一定再願意重蹈覆轍;韶星津則是下場不好,性格也比較古板,她不一定喜歡上輩子的敗者。這麼看來,寶膺就是漂亮又沒威脅的公孔雀,她就覺得安心又養眼啊。
山光遠真是瞳孔地震。
他雖然知道言昳看臉下菜碟,但他沒想到,她竟然會給自己培養童養夫啊!
而且喜歡的還是白皙貴氣公孔雀這種類型的!
這……
山光遠想到自己上輩子三十多歲時候的體型、膚色和滿身傷疤,以及他確實能不說話就不說的性子,永遠沒什麼表情的那張臉。
……言昳喜歡的竟然是跟他完全相反的類型!
完全!相反!
言昳跳出門檻,拽著披風領子,拎著小手袋,要出門的時候。就看到山光遠籠罩著一陣陰雲,靠著牆邊站著,半垂著頭雙眼失神。
言昳:「?」
他這一天天的,什麼時候情緒波動這麼大了?這又是作什麼妖呢?
言昳戳了他一下:「阿遠!」
山光遠沒回過神來。
不是說女人都會吃什麼美白……啊,他在想什麼!
就他那張臉,也跟寶膺不是一個路數的啊。
言昳:「哎!!」
山光遠倏地一下站直,怔怔的看著言昳。
言昳蹙眉:「你今兒怎麼了啊。我先去了,你不用接我!」
她說著,就擺擺手往外走去。
言昳到觀星閣的時候,已經暮色四沉,夕陽照著觀星樓塔最上層一點塔尖,眼見著就要餘暉消失,言昳撐著胳膊,爬過觀星閣樓下鎖著的圍欄,爬進一層。一道盤旋的樓梯的向上,能從最下層,看到這些樓梯的底面畫著和最高處藻井交相呼應的星圖,以珠貝混合著靛藍的顏料,在昏暗的微光中如星雲般流動著光彩。星圖標注著東西南北各個天空的星宿,繪畫著土星的光環,言昳仰頭往上爬,像是以望遠鏡觀星、記錄的學者,一代代深入星瀚宙宇,越知曉、越迷茫。
她爬到最上層,夕陽已經快挪離塔尖,晨昏分界線恰好落在了觀星閣樓頂的八面門洞正中,照亮她上半張臉。
言昳瞧見寶膺正坐在一個門洞的欄桿邊,身邊幾盒小糕點,他背對著她,正看著塔外上林書院的景色發呆。
言昳叫道:「寶膺!」
寶膺轉過臉來,他眼垂著,嘴角還是因為她的到來而露出笑容,朝她伸出手:「你來啦!」
……
言昳靠著門洞邊的欄桿,咬了一口糕點,道:「你是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阿娘在做什麼?」
寶膺點頭:「其實我也有兩年沒見過她了。我只能從報紙上看到她的畫像。」他垂下頭,又笑道:「你猜我這些日子住在哪兒?」
言昳搖頭:「這附近?揚州?或者是寧波?」
寶膺搖頭:「我去了蜀地。因為我爹娘甚至做好了打仗的打算。」
言昳驚的瞪大眼睛:「蜀地也太遠了吧!再說——打仗?誰跟誰?」
寶膺聳肩:「或許是大亂鬥吧,我爹說,有些人就希望回到幾百年前的模樣,有些人卻想各當各的皇帝,遲早要打起來的。而沒打起來的時候,這幫人誰都跟誰分不開。你聽說過卞家嗎?聽說他們最近都有了動作。」
言昳緩緩吸了一口氣:「卞家嗎……?但最後還是沒打起來啊,你都回來了這裡,說明你娘和宮裡談出了各退一步的結果。」
寶膺說話都比以前成熟不少:「是,我娘就當被軟禁這幾個月,是進宮照顧皇帝了。聽說太子在暗中也吃不了不少苦頭,韶驊也差點遭到彈劾。現在大家,就跟站在秤兩頭似的。我娘似乎也覺得不想太激進,她想再緩和幾年。」
寶膺說了幾句又沉默下去了。
言昳看他圓潤的側臉,道:「怎麼了?」
寶膺捏著自己軟乎乎的手掌:「我雖然看起來好像是,八面玲瓏,跟誰都能說上話。但從小我就討厭我爹跟外人客套、還有所謂的拉扯人脈;我更討厭我娘那副運籌帷幄,什麼都要算一算的心思。」他又垂下眼:「但是我好像又感覺,這些是我逃避不了的,我跑到哪兒,都會有人把我稱在秤上量一量,都是要因我是個什麼世子,是熹慶公主唯一的兒子,把我往裡拽。」
言昳皺眉:「是你逃到蜀地的時候,也有些當地的門閥、兵閥找到你了嗎?」應該是他也陷入了這場爭鬥的餘波中。
寶膺把額前一點碎髮往腦後抹去:「……算是吧。」
寶膺又看向言昳:「你願意跟我做朋友,也是因為我是世子嗎?」
言昳本想否認,但卻又結舌,道:「……我不知道。寶膺,我覺得有時候選一個人做朋友,一點也不考量對方的條件是不太可能吧。你是挺心細善良的,但如果是個馬夫家的孩子,再心細善良,我也沒有了解的機會,也不會想到做朋友吧。但說是因為你是世子——」言昳笑了笑:「可能這話不好聽,但我沒覺得你一個世子有什麼價值,或者說我現在也沒覺得能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啊!」
寶膺微微睜大眼睛,竟然窘迫羞愧起來。
他這話問的多麼自負。如果是言昳,也可以反問他:你是不是因為我是白家二小姐跟我做朋友?是不是覺得我漂亮?覺得我聰明?
做朋友哪要問這麼多,覺得自己開心舒服,心裡不別扭不就好了嗎?
寶膺剛要開口道歉,言昳說著將一塊雲糕送進口中,笑道:「不過也是有好處的,你家糕點是真的太好吃了。」
寶膺若蚊子般小聲道:「是我話問的不合適了……你別生氣。我就是最近心裡總七上八下的。」
言昳:「還發生了什麼事嗎?」
寶膺喉嚨動了動,垂眼低聲道:「就是家事罷了。」
看來熹慶公主這家庭關係,復雜得跟她白府有的一拼了。
言昳半晌輕聲道:「我家裡也出了好些事呢。或許過段時間,連你也可能聽聞。生到幸福美滿的家庭好難,不過我也不想再自怨自艾的總說著爹娘這不好那不對了。總有比我過得還不好的,我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吧。」
她笑了笑:「哎呦,他們就已經那樣了,不是咱們能改得了的。咱們都好好讀書,等長大一些,記著爹媽的德行,好好讓自己別重蹈覆轍吧。」
寶膺抬眼看她。天已經徹底暗下去,他們二人之間擺著一個寶膺拎上來的燈籠,一點微光照亮繪有萬千星辰的藻井,言昳沒看他,在仰頭望著那星辰圖案,向上瞧的瞳孔裡映著穹頂。
寶膺不知道為何,覺得言昳和他此刻都特別真。他被衝擊的那顆復雜、不安的心似乎安定下來。
不是因為言昳單純,而是因為她不畏懼復雜和未知,她不逃避那些骯髒的底色,就坦坦蕩蕩的往下走似的。
寶膺也將目光,從她揚起的面容挪到更高處的藻井,嘴唇緩緩笑起來道:「嗯。」
當寶膺和言昳從觀星樓上下來的時候,竟然看到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立在樓下樹林旁,並沒有拎著燈籠,只隱匿在黑暗中等待著。
言昳抓著寶膺的胳膊,還在晃著小腿:「上去的時候不覺得,下來的時候才發現,這樓梯可真陡峭。我都怕摔下來!」
一個深色窄袖衣袍的小少年,就從樹林的陰影下往這邊走過來,寶膺一看那嘴唇緊抿、神色不善的面容,腦子裡就幾個字:悍將冷刀,月夜殺人!
寶膺緊張的抬起胳膊,要保護言昳,就聽到言昳在後頭無奈的嘆口氣:「我不是說不要你來接我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28 PM
第四十五章 駕崩
寶膺眼睜睜看著那眉眼硬淨,氣質如血洗悍將般的護院,殺氣騰騰的把言昳帶走了。
言昳還跟在他旁邊,邊走邊顛步,似乎嘰嘰喳喳說著什麼。
一直走到了住所院口,山光遠都只嗯了幾聲,沒回她一句像樣的話。言昳可不會主動哄人,也氣上了,抱著胳膊,也不看他,跺腳似的走。
就要進院的時候,言昳還想對他撂一句狠話:「我都跟你說了!你對我耍什麼脾氣嘛。而且我還特意說了讓你別接我,你光讓我多穿點,結果自己就穿著這——」她拽了一下他衣領:「就穿這點等我。別說跟我演什麼忠僕戲碼呢。你要再對我這樣甩臉色,我也能不理你!」
山光遠想說自己沒甩臉色,沒不高興。不過這話先在自己肚子裡滾了一圈,發現也不盡實。
他總這樣,跟一塊臭硬鐵似的,言昳這輩子不還是不待見他。雖然他變不成寶膺,但他知道上輩子寶膺是個什麼模樣,至少可以提前的模仿學習一下吧。
山光遠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溫柔中帶著深情的笑容,放低沙啞的聲音:「沒生氣。」
言昳大驚失色,嚇得人都傻了,往後倒退兩步,被院子的門檻一下絆倒跌坐在地。山光遠剛要去扶她,言昳幾乎是從地上跳起來,連小手袋都顧不上撿,朝輕竹喊著奔去,聲音被驚惶的腳步顛的亂顫:「輕竹!啊啊啊——輕竹!今兒阿遠是不是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到了有光的地方,言昳差點攔著沒讓山光遠進屋裡來,輕竹以為真的出了什麼事,拉著遠護院在燈下看了好一陣子:「二小姐,不可能。遠護院這罡氣護體,陽得不能更陽,真要是見了鬼,他割了指頭滋點血,都能把鬼燒死。」
言昳把腳都縮在了小榻上:「放屁。老王八放血都沒這麼陽剛,他才多大。你剛剛做那個死樣,到底是想幹嘛!?」
死樣……
山光遠內心很受傷。
但他還是解釋說自己總不會笑,想練一練。
言昳翻了個白眼:「大可不必。你這樣就行了。別練那些齜牙咧嘴的,下次屋裡遭賊,有你練的機會。嚇死他們!」
言昳那一晚上,好幾次猛地回過頭去看山光遠,就怕他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練習笑容」。
連夜裡都沒睡好,夢裡都是他那模樣,而且是上輩子的山光遠騎馬在戰場上,一回頭朝她一笑。
言昳要瘋了。
第二天還有下半年的分班考試,她頭昏腦漲的答卷。不過她水平畢竟擺在那兒,也沒差多少,升進了上一階的寅字班。
但白瑤瑤還是留在了申字班。
讀書的日子對言昳來說不算太無聊,有輕竹和山光遠替她下山辦事,她投資上學兩不誤。白日幾頓用餐,都跟寶膺一塊,時不時還有特煩人的言涿華又找她來問這問那。
但對於白遙遙來說,沒了男主男二,在書院裡就真是硬生生的只能學習,日子可是太沒趣了。
言昳以為這次休沐,她會更想賴在家中不走,但白瑤瑤似乎更不想在家中待,而且她極其明顯的在躲著白旭憲。
府上要重整結構,李月緹如願佔據了白府一半後院,老太君在西院最深處,聽說開銷被她削減了過半。
而西院本來一大批姬妾,沒有生下子女的都被趕出了府。
白旭憲不能人道的傳言,早在姬妾之間傳出來了,年輕漂亮的巴不得趕緊走,跑出去再找下家——否則在白府要是生不出孩子,就是一個一輩子沒有升職機會的不受寵小妾啊。
那些育有子女的姬妾,被移到了東院和西院之間的幾座院落中,其中也包括白瑤瑤的生母陶氏。
這是言昳的提議。
李月緹不知原因,問她,李冬萱卻替言昳回答道:「白老爺不能起陽,卻不代表沒了……獸慾。他總要有些渠道發洩,您不想讓他來,就要放出去些食給他。」
李月緹吐出一口氣:「他不知道會怎麼待那些姨娘呢。」
言昳正在翻看賬簿,李冬萱為她磨墨,言昳眼也沒抬,道:「難不成還找些新來的姑娘被他糟蹋去?我只考慮有哪些姨娘能忍耐,更不會亂跑和反抗他。現在看來,只有那些生了孩子的。」
李冬萱垂著眼睛不說話,她可見過高門大戶裡姬妾不被當人看的事兒,並不覺得有什麼。
還是言昳嘆口氣,放下筆道:「我建議你開個小班,教教那些姬妾的孩子們。你不也挺喜歡當老師的嗎?」
李月緹終於笑了,轉過臉來笑道:「倒也可以。只是希望這幫孩子稍微學過些字,別什麼都不會呢。」
言昳沒說的是:如此一來,這幫女人更會感激李月緹,而且會不願意離開白府,甚至還指望著李月緹重用她們的孩子。這是個穩住她們的好辦法。
聽說,白旭憲最近又出去了,大概走了七八日,不知道是治病還是公務。
到了夜裡,言昳還跟李月緹坐在屋裡聊天的時候,僕從傳話回來說白旭憲回來了,也帶回來一個人人都早有預感的消息。
奴僕正要開口,窗子就受不住突來的大風,砰的一聲被吹開。李冬萱連忙去關窗,言昳順著窗子朝外看,就瞧見大幫奴僕著急忙慌的在撤紅燈籠,幾個人拽著長長的白絹往回廊上走。大風吹得奴僕頭上帽子都壓不住,院子裡紅葉攪起來,打著轉往天上飛。
眾奴僕驚叫一聲,那白絹被風吹得鼓起來,而後沒被抓住,便扭曲著朝灰黑色天空飛去。
言昳望著那白龍一樣在天上飛舞的絹布,似乎反應過來了。
就聽見僕從跪著抹眼睛,哭喪道:「皇帝駕崩!」
屋裡三個女人面面相覷,都說不上話來。
外頭風灌得言昳額前碎髮都被吹開,她先開口,道:「著急哭什麼,先把窗子關上吧。夜裡估計要下冷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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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受傷的露出一個苦笑。
言昳炸毛:你想幹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8:47 PM
第四十六章 上司
「只道宣隴二十七年,熹慶公主被抓入宮中後,居住的正是她母親珍妃生前的長春宮。」一白面說書人,穿著寬袖長衫,卻頭戴西式高帽,鬍鬚滑稽。
堂間幾面窗子緊閉,屋內昏暗,說書人前一台繪玻璃幻燈機器,以煤油燈往他背後投上彩繪畫片,正是紫禁城中屋瓦鱗次櫛比。他端坐在那高凳上,抱琴唱道:「使珍妃舊僕報信,傳話與小衡王,小衡王怒髮沖冠,少年壯志,攜十萬軍臨紫禁城下,父子反目!」
「放你丫的屁!」上頭一個杯盞砸下來,羊油葷酒撒了說書人一後背,笑罵道:「你當這兒是伙夫館子嗎,怕是衡王殿下當時是在宣隴皇帝面前磕破了頭,求他別殺姐姐吧!」
下頭一幫子年歲不大的生徒們,聽的正入神,被這笑罵驚得仰起頭來,就看見二層坐著個十七八歲少年,身材高大,猿臂寬肩,頭髮如野草般蓬鬆散亂,手裡拿著酒壺轉臉過來。
星眉劍目,張狂肆笑,雙瞳目光銳利,右眉還有一道斷眉的淺疤。他穿了件武將護衛似的深色短曳撒配皮靴,棕色牛皮上丁零當啷掛了一圈匕首、狼牙或印章。
那下頭說書人看他是個武夫,也抬手氣道:「我們這兒是說給讀書人聽的!你那兒來的武夫,連大字也不識幾個,便在這兒撒潑。」
二層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笑起來:「我在這兒吃了幾年酒了,竟才是第一回見你,看來你是不太了解上林書院山腳下這些酒家,什麼都敢亂說。」他拋起一根筷子,笑:「小衡王三年多前便就在這兒讀過書。而你又知道這些生徒子弟裡,誰家沒在幾年前參與那些破事。你瞧著下頭幾個軍將家的孩子,好好跟你掰扯掰扯十萬大軍要從多少個省借兵,你就知道自個兒該掌嘴了。」
「華子華子,算了。」他對桌的人勸道。
言涿華把手裡的筷子往下一拋,只聽輕巧且幾不可聞的破空聲,那筷子眨眼間斜沒入說書人鞋尖前三寸的木台中,嚇得說書人縮腳亂跳。
言涿華拍了拍手,轉回身子去,對桌對友人抱怨道:「我就是生氣啊,上次那位說書的,剛講了張三升官記,講到他娶了美人,怎麼個細腰酥胸,說下集要講細節呢,怎麼人就沒了!來了個新人,就講梁栩這種晦氣東西。」
友人:「聽說是癸字班的先生來這邊聽書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了你想聽的那一集,然後勃然大怒,說什麼有失風化之類的,就施壓,給趕跑了唄。咱下次找一找,進城聽去。」
另一個友人就想不明白了:「咱要是能進城,找細腰酥胸去就是了!還聽什麼說書?你們倆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言涿華咋舌:「你這就不懂了,聽說書人講,那腦袋裡就有一個誰都比不上的想象,真要是見了真的,一落到實處就沒勁兒了。迄小兒我腦子裡天天是洛神女飄來飄去,你能給我找到個洛神嗎?」
言涿華這麼一攪和,下頭的生徒也都覺得這說書人水平不行,打算散了,言涿華跟狐朋狗友吃完酒,葷酒配肉,仨人吃的膩齁,打算出去買兩大杯熱薑茶。
外頭風緊,天色灰白,眼見著就有小冰茬子從天上掉下來,言涿華曳撒外頭裹著個黑色貂毛小襖,仰頭道:「又下雪渣子了。」他踢了一腳路邊的積雪:「今年真是要鬧雪災不可,金陵什麼時候下過這麼多雪,要不是天這樣濕冷,我都以為回京師了呢!幸好春假快來了,離過年也不遠了,我真不想在這山上跟和尚似的待著了。」
仨人腳步踩在硬雪裡,嘎吱聲好似刀割布,就瞧見一架馬車停在路邊。馬車高輪雕花,鑲嵌著西式玻璃小窗子,車簷四角掛著黃銅玻璃煤氣燈,被風雪吹的直打轉,融黃光輝一片。
一人道:「哎,這車夠富貴的,我怎麼覺得見過?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惡大姐的車?」
另一人笑起來:「華子說的是惡鬼大小姐!結果你就漏字給聽成了惡大姐可還行!就白家那個,之前還來咱們班裡,踹過華子哥桌子那個屁大小丫——小呀麼小美人啊!」
看他臉色大變,突然改口,言涿華轉過臉去,就瞧見雪地裡站著一團豔色。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女,剛從賣筆墨的鋪子裡跨過門檻出來,她披著件雪貂內膽的水紅披風,裙擺擦雪輕搖,一雙細手團著個包了絨的小爐。眉眼就跟留白化雪的冬景山水裡,一筆觸目驚心的紅梅似的——豔逸濃麗的奪去一切矜持文雅的筆墨。
豔逸靡嬌,嬉光妙目,她個子似乎比同齡人高了一截,眉眼也稍顯成熟,笑頰粲然的與一旁的護衛說著話。
小小少女迎面走來,好比剛剛那熱騰騰的脂酒,仨人好似被香酒熱氣熏暈了,剛訥訥停住腳,少女便瞧過來,嘴上勾笑,卻狠狠剮了言涿華一眼,啟唇便道:「我還以為是鬧了雪災,黑瞎子跑出來討食,嚇得要讓人出來抓熊。聞了酒味才瞧出來,原來不是黑瞎子,是黑傻子。」
說的正是裹著黑貂襖子,身上鼓鼓囊囊的言涿華。
言涿華那兩個友人被罵清醒了,交換了個眼神:果然還是惡鬼大小姐。不說話的時候比天仙多三分嬌色,說了話比惡霸多八分嘲諷。
言涿華這些年一直能升到酉字班,聽說沒少在這位惡大姐身邊補習。
人美、家世好、讀書亦優異,白家二小姐也算是在金陵美名遠揚。就是接觸了才知道她有一身挑剔的臭脾氣,和不帶髒字罵死人的本事。
而她身後跟著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個子高得快比得上言涿華,只穿了件深青色短衣夾襖,勾勒出少年人初見輪廓的寬肩窄腰,看綁皮的窄袖和腳下鹿皮靴子,便知道是個俐落的武人。估摸是他那富貴小姐主子,因今兒又下雪,體諒他,給他強行圍了個突兀「嬌俏」的鋒毛細軟狐皮圍脖。圍脖戴在這習武少年脖子上,直把他下巴頜都埋進去了,只露出一對英挺鋒芒的眉,一雙遠山流霧似的眼,他望人的時候,瞳孔如墨滴微漾,有股雲海奔湧、鐵馬冰河的味道。
兩個友人交頭接耳,他們記得白二小姐身邊這護院,武功過人,卻跟個啞巴似的不愛說話。
言昳只往言涿華懷裡塞了一張紙:「你瞧了這個沒?沿街都在發呢。」
言涿華掃過一眼那黃紙傳單,嚇了一跳:「韶星津要來上林書院遊學開課?」
言昳已經進了車裡,從窗子探頭道:「也說不上是先生還是生徒,但是估計會開幾次大課,講學幾回。臉上別那個表情,人家去年便考取了功名,文章作的有名,都快成半個大家了。他不當官,跑來遊學,你就好好拜拜這個比你還小一歲的先生吧!」
言涿華隨手就把那宣講的黃紙,往雪地裡一扔:「我才不去。哎,你帶我一程唄。」
言昳縮回腦袋:「不。你要是吐我車上,我車就不用要了。」
她說罷,馬車便朝山上揚長而去。
只剩下兩個友人一臉鄙夷的看著言涿華:「行啊,見了小丫頭,就忘了哥們。你去啊,你怎麼不去扒人家的車啊?」
言涿華回頭訕訕的笑:「我這不是怕冷,想趕緊回去嗎。走走走買薑茶去。」
兩個友人朝他踢了幾腳雪,湊在一塊罵道:「咱倆走,別管這見色忘義的丟人玩意!」
言昳回了上林書院,韶星津要來遊學講學的消息,已經傳得幾乎人盡皆知了。現在韶星津也算是學界紅人,說是他通讀東西史家典籍,融會貫通,時常會發表一些新派的文章或學論。其實現在的朝廷革新百年,最受歡迎的就是韶星津這種骨子裡是士人思想,卻鼓勵革新、擴大民權的新派學士。既講世界大勢、殖民戰爭,又懂漢唐兩宋政治得失。講學,論事,上下古今,究沿革得失,引歐美事例以作比較。
韶星津估計是知道他爹的名聲太傳統,不好適應當下時代,所以走了一條新路子。
他又年少俊朗,還在《實務經報》這樣的報刊上多次發表真知灼見,在上林書院也是粉絲眾多。言昳不但在廣場的告示欄那兒看到了好多宣講的黃紙,甚至回了院子之後,還瞧見白瑤瑤手裡也拿了一張。
她轉頭朝言昳驚喜道:「你知道星津哥哥要回咱們書院了嗎?」
白瑤瑤只比言昳小個半歲,個頭卻比她嬌小一截。
言昳喜歡穿紅簪金,描眉塗脂,是那種讓人瞧一眼,哪怕閉上了眼睛也彷彿覺得刻在眼皮上那種張揚漂亮。
而白瑤瑤在下雪天裡,更是素淡嬌怯如一片雪花。她畢竟也是原女主,長大幾歲,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言昳還記得原著中寫她:肌若白瓷,恬靜可愛,不像言昳這樣過於濃烈嬌豔卻不耐看的所謂漂亮,白瑤瑤如何如何讓人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耐看。
反正踩一群捧一個是很正常了,言昳這樣的一眾女配,在原著裡哪有一處不被踩的。
……濃烈嬌豔怎麼了?!言昳就是扎死這幫男人的眼,就是要漂亮得讓他們不敢看第二眼!
言昳這會兒,摘下風帽,本來不想應白瑤瑤的話。她甚至想說不認識韶星津,但韶星津現在名聲太大,她好歹年級還沒到實歲十三便進了癸字班,能稱得上一句「小才女」,還說不認識韶星津就太假了。
她只唔了一聲,道:「他長什麼模樣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我剛來入學十來天都不到,他就離開了。」
白瑤瑤高興道:「是呀!也不知道好幾年沒見,星津哥哥會不會認得我?」
言昳:「你這幾年給他寫過信?」
白瑤瑤一怔,搖頭道:「沒有。」
言昳笑了一聲,在門前磕了磕靴邊雪沫,笑道:「那你三年多以前,跟他見過幾次面?他要是記得你,那真是人精了。」
言昳進屋,坐在門口脫靴,輕竹給她拿了一雙鑲兔毛的便鞋,往她小皮靴裡放了一把檀木香珠子,拿到隔間火爐上烘著。輕竹沒料到白瑤瑤也往裡走,只好道:「三小姐,披風上都是雪呢,您脫了給我罷,否則進了屋裡,滿身掉水點子。」
這幾年,白瑤瑤倒是很黏二小姐。
也可能是白瑤瑤不是個有主心骨的樣子,耳根子軟,學業上更是別人踹一腳,她動彈一點。
二小姐一直不怎麼待見她,沒少對她冷嘲熱諷,諷了幾句,白瑤瑤竟然稍微學了點習,之後的分班考試,沒露怯,保住了在戌字班的排名。從那之後,白瑤瑤不知道為何覺得,二小姐對她冷嘲熱諷,是鼓勵她學習,更是怎麼說都不退讓的要黏著二小姐。
一開始還是借二小姐的書冊筆記,二小姐不肯借,她便去飯堂幫二小姐帶飯,等二小姐吃飯的時候就借她書看一看。
二小姐也問她:「怎麼忽然轉了性要學習?」
白瑤瑤當時有些茫然道:「因為……你也在學習呀?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麼,就覺得你應該沒做錯,所以、所以我就學你的樣子也讀讀書……」
言昳當時有些無語。白瑤瑤是沒了男主男二之後,一下離開了既定劇情,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的性子又不獨立,所以只能模仿言昳的模樣,也去學習。
確實她基礎很差,也不怎麼聰明。
言昳也不大願意教她,多次拒絕,白瑤瑤只能偶爾在言昳教山光遠的時候過來旁聽蹭課。考慮到男主男二不在,白瑤瑤肯定要對男三下手了,也算是給山光遠創造機會,她沒趕白瑤瑤——言昳覺得自己應該有幾分想抱孫子的太后心態,在皇后、貴妃都不在的時候,也縱容的看著山妃跟皇帝眉來眼去。
盼望著山妃趕緊擠走心機深重手腕狠辣的梁皇后和深明大義溫柔體貼的韶貴妃,走白月光真愛路線,直接鎖死。
但山妃啊山妃——真他媽是沒救!
因為言昳主要是教他,山光遠很聰明,學的都幾乎有癸字班其他生徒的水平了,白瑤瑤這個旁聽生當然跟不上,就忍不住想要問問題。
山光遠就面無表情,氣場瘋狂散發不爽,覺得白瑤瑤耽誤他寶貴的學習時間了。
甚至,以山光遠這種話少程度,竟然在白瑤瑤問了某幾個問題的時候,他直接一拍書案,對著桌子對面靠著言昳的白瑤瑤道:「自己,查書!」
山光遠冷臉的時候,還是挺嚇人的,白瑤瑤兩隻小手抓著桌子沿,嚇得都快躲到桌子下頭了。
……但言昳這個太后沒覺得白瑤瑤是真的被嚇到了,她好像感覺到了這種感情戲的風格。
小女孩小時候最討厭最害怕的人,長大後卻成了她的丈夫,她被他的刀削面、殺人眼、還有一定要長進鬢角的眉毛,嚇得兩腿發軟,不敢反抗,直到在新婚之夜,聽到他沉淪呢喃著她ABB中BB兩字,在錦被中低聲啜泣的她才恍惚——這個男人難道對她情根深種?!
原來,幼年的恐嚇不過是滿身傷痕的少年不懂愛,原來欺負不過是他笨拙的想表達關注與喜歡!
原來原來,她就是他這個冷面殺神內心深處最軟的那塊肉!那塊比上牙膛子還嬌貴的軟肉!
啊……
言昳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故事,還可以往這種方向上走?
她內心嘖嘖,也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看來她真的就純粹是山光遠的領導上司啊。山光遠給她干活那叫一個盡心盡力,拿錢那叫一個理所當然,平日還會搞一些拍領導馬屁的小技巧:什麼她一咳嗽,他就遞水;她早期晨練出汗,他給她拿毛巾;就連言昳走到危險一點的山路看風景,他都會伸手攔著。彷彿眼裡只有領導的安危,領導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言昳前世上班的時候,挺瞧不起這種馬屁同事。
現在她當了山光遠這個馬屁精的領導,她從心而論:真的很爽。
看白瑤瑤被山光遠嚇得那模樣。如果說跟山光遠搞戀愛戲份,就要被嚇被欺負——那她真希望能當山光遠一輩子的領導啊。
不過當時,言昳被白瑤瑤纏黏的夠嗆,她以為以白瑤瑤對待男人的脾氣,肯定山光遠越是發脾氣,她越是要跟在他屁股後頭喊:「阿遠哥哥」。
但沒想到,白瑤瑤被嚇得第二天真的沒來。
聽白瑤瑤屋裡的丫鬟說,她嚇得夜裡直做噩夢,還發了燒,之後只敢挑山光遠不在的時候,往言昳這邊跑。
她還嚇得偷偷問言昳:「姐姐不覺得遠護院很可怕嗎?你不怕他……夜裡殺人嗎?他還總是不在書院,夜裡偷偷跑出去了!你說他是不是那種生啖血肉的大妖怪,白日裡化作人形?」
言昳有點想笑。
她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就是認識的太早了。
她能理解別人為什麼怕他,但她看到十幾歲的山光遠露出那種沉默且殺氣騰騰的模樣,只想伸手去扯住他兩邊臉頰,用力拽一拽。
她也說不上來,只好糊弄白瑤瑤道:「我也怕他。你說的可能是事實呢。那我更不敢趕走他了對吧,要不然他殺了我怎麼辦?他出去禍害更多人怎麼辦?」
白瑤瑤恍然大悟。
什麼叫善良。什麼叫菩薩!
以身飼虎,以自己為誘餌留住這可怕怪物,只為還金陵一個太平啊!
白瑤瑤越來越覺得,言昳不像是母親口中描述的那個惡毒作妖還想處處打壓她的樣子。
二姐姐是個聰明的,讓人看不透的,說話雖然不好聽但人不壞的姐姐。
言昳要真聽這話,估計能笑死。
言昳覺得,梁栩和韶星津不在,白瑤瑤腦子稍微沒那麼奇怪了。她倒是完全不能說得上是上進,就是隨波逐流的性格,看著別人都學習,她便也學學習。言昳雖然也趕她,或者偶爾嘲諷,但白瑤瑤拿出了痴纏男主男二的勁兒,言昳都覺得……有點無奈了。
就像這會兒,白瑤瑤又進了屋,言昳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幾份報紙,輕竹把炭盆罩子打開,瓷柄火鉗敲碎了炭塊,又將銀絲罩子扣好,給二位小姐倒茶。言昳眼一瞪,輕竹趕緊把本來要遞給白瑤瑤的茶盞收了——看來二小姐不想讓白瑤瑤在這兒久留。
言昳打開報紙,報紙外頁沖著白瑤瑤。短短幾年,報紙是越來越厚,廣告也越來越多了,她掃了幾眼股價行情,就聽見白瑤瑤在報紙那頭道:「咦?言涿華的爹爹,這是要南下來治倭亂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4 09:20 PM
第四十七章 閒談
言昳將報紙翻過來,果然看到這些。
說是言實即將南下至金陵,調撥周遭數個兵備道兵力,聯合江浙一帶多位兵閥,在寧波港舉行水師軍演。
倭國已經亂了有一陣子了,騷擾福州等地愈發頻繁,坊間呼聲愈發高漲起來,不是說要剿倭——而是滅倭。
其實也沒什麼好滅的。
因為早在七十多年前,因為倭賊的侵擾,以及大明航船商貿的考量,大明決定以水師登陸新瀉、福岡二地。
龍帆大炮打開了倭國國門。
不過在此之前,倭國也不算太落後,畢竟大明對外海貿頻繁,也帶的他們有了些很淺薄的工業基礎。但畢竟是資源匱乏,工業艱難,倭國就專精點滿了海賊,卡在遠海,專劫持來往大明的商貿船隻。大明這種懶得要死的暮年帝國,也被逼得去攻打倭國。最後倭國從上貢的屬國,變成了大明重要殖民地之一。
也是大明海貿最重要的免稅港、中轉地。
這幾十年來,倭地的大明百姓、江南各沿海城市的倭人屢見不鮮,但因為大明的侵略與殖民,也有大批舊幕府的武士,加入了海賊的行列,更加頻繁的侵犯沿海各小城。
特別是近十年,倭地雖在經濟上割捨不開,但由於大明皇權旁落,他們也有隱隱獨立復國的趨勢。
坊間都慫恿傳言,說是朝廷即將派兵攻打倭地,平復匪亂造反。
言實如果南下,很有可能就是進攻倭地的信號。
言昳記得好像上輩子也有過這件事,但是小打小鬧的,倭國根本不成氣候,只是倭賊確實鬧得沿海城市不太安定,言昳只要避免這幾年往外跑,應該就沒什麼問題。
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白瑤瑤正想開口,山光遠進了屋子,白瑤瑤嚇得差點咬到舌頭,連忙站起身來,局促的往言昳旁邊躲。
山光遠站在距離言昳三步遠的地方,拿著一個信封,將手背過去,也不說話,似乎在等白瑤瑤自己識趣的離開,白瑤瑤趕緊挪步,擠出幾絲笑:「二姐姐我晚點再來找你——」一邊朝門撞過去,推開外頭掛滿雪沫的厚絨簾子,便朝雪地裡跑出去了。
言昳嘖了一聲:「你看你把人家嚇得。幹嘛?是江南女產那邊的消息?」
山光遠搖頭:「是環渤船舶開股東大會了。」
言昳並不吃驚:「哦。也不是第一回了。咱們缺席這麼多回了,到時候只通過掮客最後順大流投票就是了。」
山光遠:「這次,由熹慶公主主持。」
言昳猛地抬起頭來。
誰也沒有想到,熹慶公主就跟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在了金陵。
所謂股東大會,舉辦地是在環渤船舶名下的一處私宅。宅院高闊,正堂偌大的天井下,以圍出一片雨林苔蘚的庭院景致,正中一顆高大棕櫚,突兀的支出灰瓦天井,在鴟尾吻獸的交錯中,落下異域的陰影。四側回廊的賓客都繞著這滿是熱帶奇特植物的人造景觀嘖嘖稱奇,聽說光養這些花木,就要鋪設水溝,冬日烘以炭火,夏日多次澆水,費盡心力才能養成。
今年金陵雪災,聽說為了養這景觀,銅管熱水的地火烘得這附近百米不落雪。
正這時,外頭一聲太監的高高報聲,眾賓客一驚,緊張起來,快步小跑往正堂靠攏過去。
報聲到人來的間隙,長得讓人肝顫,賓客作揖半弓著身子,從胳膊下頭互使眼神,屋裡一點氣聲都沒有。
只先瞧見十幾個侍女身披窄霞,肩攏香雲,斜撐細桿而來,細桿之間,掛著一人多高的連綿帷帳。這十幾個侍女魚貫而入,兩塊長十幾米的的杏紅色繡春花的錦緞帷帳如同屏風般抬了進來,也分割開了整個主堂的空間,將一眾賓客隔在了帷帳兩側。
杏紅錦緞透光,不一會兒便瞧見一陣珠釵步搖微撞之聲,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曳著裙擺,在丫鬟的扶伴中,走入正堂。
眾賓客齊齊跪下,為首的董事正要高呼公主,便瞧見帷幔中的女人在唇前豎起手指。
她沒有噓出聲,眾人便像是像相互告知般,低聲對彼此「噓」出了聲,而後齊齊無聲的跪下去。
沒人抬頭瞧,只聽著那步子綿綿,輕軟的像是聽不見,蕩也似的穿進堂中。
公主的步子停在那棕櫚樹下,她似乎仰頭駐足瞧了瞧。
周邊賓客能從影子瞧見她纖細玲瓏的脖頸,熹慶公主對著景觀緩步繞了幾圈,呵聲輕笑,一時間彷彿都覺得天井下氤氳出蘭草與海棠的花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跪的如此情願,或被她纖倩的身影給征服,有些個看不慣女人的,看不慣梁姓的,也在帷帳的遮蔽下,彼此交換著不屑的目光。
公主終於走到了正堂去,落座在那給她備下的唯一主座上。
帷帳繞起,眾侍女肩挑帷帳,將公主圍在其中,直到裡頭的人替她整好衣擺,將幾面屏風圍住主座,紅木嵌彩貝山水圖的屏風徹底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侍女才魚貫退開。
垂簾聽政也不過這樣的排場。
裡頭終於傳來了她的聲音:「今兒到的算是齊的吧。」
她聲音很輕,像是薄如蟬翼的瓷瓶,被人用指甲尖輕輕一敲般,拖長的尾音裡有矜貴閒慢的共鳴。
下頭賓客中為首的董事躬身報道:「各大股東多半都親自來了。」
熹慶公主笑:「大半。對,我是忘了,其中某位是不可能出席的。」
三年前,她聽梁栩說過,環渤船舶的股票被人玩了。玩家最少賺了兩百多萬兩白銀。
兩百萬兩對她時候的損失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趁著她被軟禁在宮中時落井下石的人太多了。
但梁栩對她的底細也知道的不清楚,也可能是他年歲太小,覺得兩百多萬兩是不少了,他只緊張的說,在環渤船舶的股票大跌時,有名為「不知山雲」的公司,趁機兜底,大量購入,不止吸走散戶手中的股票,還從各大券商、投資商中購入。他生性多疑便讓人去查了查,結果發現不知山雲公司,好似在創立時,合伙人之一用過韶驊的印章。
也就是說,韶驊以公司為掩蓋,想要成為她的股東?
這點,熹慶公主終於有點興趣了。
熹慶公主只讓人稍稍壓制,讓韶驊購入的股份不過保持在不到一成五左右的位置浮動,現在他算是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的第四大股東。
最大股東,當然還是身為創始人的熹慶公主。
她也並不打算對韶驊出手。
說白了,京師裡沒有伙伴也沒有死敵,韶驊如願扶了太子,卻滅不了她,總要想辦法跟她共存下去,她便裝作不知,觀望著不知山雲公司及其註冊的子公司,正在一點點購入著股份。
比如這次,熹慶公主前來,便是要宣布兩件大事。
帷帳中傳來輕笑:「諸位也知,這三年多來,環渤船舶既經歷重創,也浴火重生,如今在南北數個府縣,都有我們的船廠。在此基礎上,本宮在當下併購多家船廠,收購最少四到五條產線。」
下頭面面相覷。
如今四大水師都更換炮台船隻沒多久,除非朝廷撥款要擴充軍備,否則哪兒需要這四五條產線?
他們是生產戰船、艦炮,又不是做衣裳炒茶葉,一條產線,佔地上百畝畝,投入人力、交通更是難以計算,突然要收購四到五條產線,是為了給什麼生產船隻?
但卻有人很快明白過來:熹慶公主得到消息,肯定比他們要早很多。唯有的解釋就是大明很快就會需要戰船了——
因為戰爭可能要來了。
當年宣隴皇帝駕崩後,大家都以為會出現的逼宮大亂並沒有出現,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睿文皇帝登基,熹慶公主在眾臣前朝他行三跪大禮,以示忠心。如今睿文皇帝有二十六歲,比熹慶公主要小四歲,雖唇紅齒白、窄肩細身,卻很有想要搞轟轟烈烈大事的意願。
而韶驊這個閣老位置,做的卻很不像樣。他算得上相當年輕的閣老,所有人都覺得他要大展宏圖,搞起改革,但在睿文皇帝登基後,他做事卻很喜歡和稀泥,講道理經義,甚至還告病過好一陣子。
就是混吃等死的感覺。他才四十七歲,不會以為自己能熬到告老還鄉了吧。
睿文皇帝不能在韶閣老的幫助下,實現豐功偉績,或許就會想出別的法子——說不定會挑起一場戰爭,來證明自己的努力。
熹慶公主如果不是嗅到戰爭的味道,怎麼會南下?還真以為她回金陵的公主府養顏排毒來了?
下頭,熹慶公主便宣布了另一件大事「她要進行配股和非公開發行」。
簡單來說就是增發股票。
如果誰明白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就抓緊機會用錢為她投票吧!
不知山雲投資公司的掮客,當然也在場上。
他知道該通知自己的東家,是否要擴大股份,趁此機會一躍成為環渤船舶的第三大股東。
山光遠此刻手中的信封,便是不知山雲的掮客代理人,帶來的信件。言昳掃完信紙,沒什麼反應,把信紙扔給山光遠:「你看看。」
山光遠剛接過信紙,她便脫了小鞋,穿著羅襪的腳往床上一盤,把瓜子往懷裡一抱,仰頭靠在榻邊小枕上。
山光遠:「……」
說實在的,他發現言昳這幾年,在他面前真是放得開啊。
山光遠上輩子好歹認識她幾十年,回回見她,那都是精緻到頭髮絲,哪怕閒在家中,她也有各類睡裙與髮型,連慵懶都是精巧營造出的慵懶感。
他知道她好面子,喜歡自己無懈可擊的樣子——但他不知道,她只在外人面前這樣。
而上輩子山光遠當然算是外人。比關外還外呢。
當下,她在輕竹面前、李月緹面前,就不那麼端著。
現在在山光遠面前,也不怎麼裝模作樣了。該踢鞋踢鞋,該攤著攤著,把她那平日裡引以為傲的纖細脖子,窩得跟個地鼠似的,嗑著瓜子懶聲懶氣的與他說話。
如果不是這輩子,裝了三年少年郎,做了許久男助理,他或許永遠都見不到她這副模樣。
山光遠嘆口氣,走過去,將她踢到暖爐旁的一隻繡鞋拎回來,一對兒擺齊放在腳踏上,這才抖了抖信要往下讀。
言昳伸手拽了拽他衣擺,指了指對面的小凳:「你坐下看啊,別站在我旁邊,我覺得壓力大。」
山光遠瞧她:「壓力大?」
他不知道他那點墨似的瞳孔居高臨下盯著,她壓力更大了。
言昳擺手道:「你現在都高我這麼一大截了,還寬我半個人,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杵在這兒,就像個鐵塔似的,好像一抬手就能把我扔出去了,我咬都咬不動你胳膊。快坐下坐下,別想比你主子站得高!」
山光遠坐在了小凳上。那凳子是好幾年前輕竹從家裡搬的,九歲的言昳坐在上頭正好,現在山光遠坐在上頭,就像是成年男子騎搖搖車,大老虎坐小木馬,他兩條長腿都受委屈了似的彎著。山光遠脾氣其實很軟和——至少言昳這麼覺得,他坐著也沒什麼怨言,言昳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山光遠有些粗糲薄繭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認真的往下讀。
他讀完信件後,第一句話便是:「要……打仗了?倭地?」
言昳笑起來,這輩子是熟絡了,跟他說話都不用多說,心裡透亮。
她從琉璃小瓶裡用銀小勺了些玫瑰油膏放在手背上,酥玉般的小手揉著油膏:「你也看得出來吧。不過現在如果生產船隻,好像大概也要半年多到一年才可能會下水,是說這仗半年一年後才會打起來,還是說這仗最起碼要打上幾年?」
山光遠搖頭,他如今嗓子稍稍恢復了一些,聲音雖依舊低啞,但說的句子長了不少:「不太清楚。去往倭地,並不需要大船。如果小船,或許可能半年多交工。但如果與倭國開戰,寧波一地的水師兵力,便可能應對。」
也就是說倭地地方小,兵力弱,現在大明軍力不可能對抗不過,怎麼會需要造船呢?
這倒是引起言昳心裡的思索了。
山光遠又問:「環渤船舶這次發行,你可要買股?」
言昳搖頭:「不。我不打算再買了。」
言昳一向膽大激進到簡直胡鬧的地步,她幾次在購置產業、辦廠開工的事兒上發過瘋,招招都是山光遠預料不了也理解不了的路數。她這次怎麼倒溫吞起來?
果然還是熹慶公主盛名在外,連她也要小心幾分了?
言昳沒說話,她慢慢起身,趿著繡鞋在屋裡緩緩的走。
山光遠瞧見她起身的地方,掉了好幾個瓜子殼。
山光遠:「……」
不要管,這是輕竹該幹的活,她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但言昳繞了幾圈,山光遠的目光實在是忍不住瞟向那幾個瓜子殼。
好歹是個光鮮亮麗的美人,別留下這麼懶散邋遢的證據在榻上吧——
他扶了一下額頭,實在是看不過眼,起身幫她拾掇了兩下。言昳就是那種骨子裡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憊懶而羞恥,一點也不覺得山光遠幫她收拾有什麼問題。甚至她腦子裡琢磨著事兒,在屋裡亂打轉的時候,還繞過山光遠身邊一趟,就忍不住手欠用手戳他肋骨一下。
山光遠:「……」
他回頭剛要瞪她,就瞧見一隻白皙小手非常撩賤的戳了他一下,迅速撤離。
她怕癢,就覺得他也這兒怕癢嗎?
明明都已經活了兩輩子的人了,有時候神機鬼算的,有時候卻這麼幼稚無聊!
他真是無奈的長長吐出一口氣。
言昳兩隻眼都發直,人跟上了發條的小木偶玩具似的,又晃蕩過來,習慣性的又去戳鬧他,卻被他一把逮住手腕。
但她並沒有反抗,就這麼被他抓著腕子。若平日她早把手抽出來,然後反手撓他一下,今日突然這樣乖,山光遠一時沒能捨得放開手,他轉過身來看她,就瞧著言昳神情豁然開朗,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屋裡燒的有些熱,她只穿了薄裙衫,瞧她肩膀,甚至能看見她鎖骨的玲瓏輪廓。她臉頰微緋,睫毛忽閃,看上去像個隨時會巧笑撒嬌似的女孩,忽然激動地往前一步。
山光遠差點被她撞到,他忙不迭的往後讓,跌坐在榻上。
言昳一把抓住他衣領!
他往後撐住身子,瞧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頰,結舌:「怎、怎麼?」
言昳眼裡幾乎要冒出真金白銀的發財光來,咬著嫣紅嘴唇,目光如電,道:「你去幫我查件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9:10 AM
第四十八章 香味
今日課業挺滿,當經學先生進了癸字班院子之後,沒有意外的看到第二排的某個靠窗位子,又空了。
經學先生有幾分無奈,轉頭問那空座後頭的世子爺:「今兒白二小姐這是頭疼了,還是腹痛了?」
寶膺眼睛轉了幾圈,笑道:「好像是覺得有點暈。」
經學先生:「……得,你都是現想的理由,我以後也甭問你了。回頭讓白二小姐自個兒做塊三面立牌,分別寫上,頭疼、腦熱、肚子疼。不來的時候就直接往桌子上一放,隨便找一面對著我們,也省的記冊的時候還要給她想理由。」
寶膺把言昳早上塞給他的課業,遞給先生去交了,經學先生也沒看到,因為看也沒用。
白家二小姐對這門課有意見,那是人人皆知,上課不學,考試棄考,都這麼不怕開水燙了,怎麼可能還會做課業。
就是天天依舊讓世子爺給她裝著那本線裝冊子,她畢恭畢敬的在該寫課業的地方寫上日期,交上來了。
白家二小姐的總分成績其實不應該進癸字班的。畢竟她工學、律法、算術等等幾門課再優異,總分被完全棄考的經學拉下去了。後來是癸字班其中一個女生徒因為嫁人退學了,那女孩走了,癸字班女生徒就只剩一個了,現在上林書院女子生徒會搞得在金陵名聲響當當,書院怕幾年前的那種男女不平的大事再鬧起來,他們就決定從下階的班裡挑一個女孩升上來。
書院院主跟白旭憲也算是半個友人,再加上言昳除去經學以外,其餘幾科是驚人的優異,是上林書院比較沒地位的工、算先生心裡的寶,多個先生都舉薦了她。
但要來癸字班,還是要讓白二小姐,最起碼交一篇策論文章,以示她在經學方面不是完全的啥也不會。
在幾方勸說之下,白二小姐紆尊降貴不大樂意的寫了篇策論。
簡直就是邪論、詭辯之文!通篇引經據典,引援程朱文章、陽明教論,只為證明一件事:《嗑瓜子在中國士子文人社交與人脈中起到的輔助性作用》。
副標題:——淺論文人社交活動中嗑瓜子、動筷子與碰杯子三大行為的輔助功能的共性與區別。
神文一篇,舉院震驚。深入淺出,發人深省。
洞悉文人官場滿嘴放屁不說人話之精髓,精煉大明朝政不幹人事只求無錯之通法!
最後評分的四個老師,三個拒絕打分,一個打了滿分。
白家二小姐還是成功的進入了癸字班,成為了先生們之中的傳奇。給打滿分的老師,就是現在癸字班這位經學先生。
這位也憤世嫉俗的經學先生,覺得白家二小姐實在是譏諷人世間百態之高人,不學這勞什子經學也情有可原。
言昳便愈發放縱,隨意缺席。
今日便是跑去書庫了。
言昳在家的時候,一直都在李月緹那兒看書,三年來,挑著自己感興趣的一點,也看了七七八八。
她最近在找幾本概率學相關的書,上林書院雖然面上有些迂腐,但書庫確實各個門類的先生一點點申報經費,花了好多年心思堆出來的,言昳還是能找到一些冷門的書籍,甚至還有書院的先生們啃著字典做的初版翻譯。
這會兒正是上午上課的時間,書庫不會來人,言昳所在的區域又是書庫的深處。她早早霸佔了一個長椅坐榻,還自帶了抱枕坐墊茶壺來,獨自躺在上頭看書。
偶爾有些來查閱典籍的先生,收納書冊的小書吏或不上課的大齡學子在書架之中穿梭,只是那些腳步聲,離她都少有十幾個書架遠,驚擾不到她這邊來。
言昳看得入神,正翻過一頁,忽然聽見有人遠遠地輕聲倒吸一口氣。
她抬起眼來。
有個少年人站在窗子那邊,距離她七八步遠,似乎沒想到繞過來能撞見她。
他輪廓被窗子外的日光融化,逆著光,言昳也瞧不清他模樣。能瞧出來他沒戴冠,應該不到弱冠年級,但身形玉立修長,著牙色仿古深衣,寬袖攏著衣裳略舊,衣袂有著藏古韻雅的細皺。
言昳沒理他。她可太知道自己美,沒少引來過別人的驚與羨,只是略不耐的皺了皺眉。
卻沒料到那深衣少年竟然緩步徉徉走來,離她兩步遠才停住。
言昳沒抬頭,眉頭擰緊:這哪兒來的人,如此唐突。要是跟她搭訕,她便把水壺扔過去。
她沒抬頭,就聽那深衣少年,嗓音裡有玨佩相撞的脆朗,果然道:「您拿的是伯努利的《猜度術》嗎?」
言昳抬起頭來,正要譏諷對方不知禮數,一仰頭便愣了。
她見過他上輩子的模樣,所以哪怕隔了三年多,他徹底長開了,言昳也認得。
是韶星津。
真巧啊。
韶星津長大後,確實俊朗溫潤,清透不俗。
但言昳此刻,腦子裡只有他滿臉冷汗,又急又怕,滿嘴喊著「不可以」的可憐模樣。嘖,三年前他可過的真不算好,現在溫潤如玉大才子,又有誰知道他被她坑的那麼慘過呢。
這樣再看他,就有種一眼看透的洞悉,言昳自己都沒忍住,嘴角帶上幾分笑意。
她這點「老娘可知道你當年沒發達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的笑容,竟被韶星津理解成了善意的微笑,他沒認出言昳,更上前幾分,溫聲道:「某正想要查閱此書,書吏說只能堂閱,不可外借,到了標號的書架來卻沒看到,就想著或許是這位小姐借了此書。」
韶星津說完了,但對面這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貴家小姐,還是不說話,微笑著望著他,那眼神似乎在等他說什麼——
韶星津後知後覺,可能自己有些不妥的那一聲倒吸氣,讓這小姐聽見了。
他也是轉過來之後沒想到書架深處,堂閱的坐榻上,斜躺著一個女孩,穿著水紅月華裙,兩肩留幾縷小辮搭在淺杏色琵琶袖襦衣上,五官玲瓏,她或許覺得沒人瞧,姿態散漫大膽,任憑裙擺如扇面般從榻邊緣滑下。
韶星津細瞧,小小年紀確實生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意,腦子裡只閃過些《招魂》裡的古詞:
姱容修態,蛾眉曼睩;靡顏膩理,豔陸離些。
此刻這女孩逼視她,顯然不是什麼圓融寬和的性子,韶星津半晌只能道:「剛剛是某唐突了,沒料想此處有人,還望姑娘海涵。此時問書,並未有閒聊叨擾之意,實在是——」
韶星津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一串腳步聲,還有壓著虛嗓的低聲呼喊:「二姐姐,二姐姐——寶膺有事要下山,他托我給你把課業帶過來。二姐姐?」
言昳坐起身來。
果然,她跟這男主男二自然不會有什麼偶遇橋段,還是因為白瑤瑤來了啊。
白瑤瑤隔著幾步遠,就瞧見了韶星津的背影,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放慢了腳步,直到韶星津因她的呼聲而回頭。
四目相對,白瑤瑤愣在了原地。
言昳已經開始夾著自己的抱枕,端著自己的水壺,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白瑤瑤嘴唇抖了一下,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星津哥哥。」
果然女主光環還是不一樣,韶星津沒認出言昳,卻第一眼就認出了白瑤瑤,有些訝異的笑起來,朝她一禮:「瑤瑤妹妹。許久不見。」
韶星津大概不知道,自己當初昏迷後,白瑤瑤還護在他身前跟梁栩據理力爭了幾句——雖然沒有卵用就是了。
不過這點信息差,也讓白瑤瑤心裡酸澀起來。
她聽說過韶星津被梁栩囚禁後,一路帶到京師的過程中受盡了屈辱。也聽說其實在熹慶公主離開紫禁城後,梁栩才放了韶星津歸家,說是韶星津當時瘦了二十多斤,已經不太像樣了……
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想到是自己沒能阻止梁栩,才讓他受了這麼多苦,白瑤瑤眼圈有些泛紅了。
言昳要是能聽見她的心聲,怕是要嫌棄的齜牙咧嘴了:你還想阻止這倆人死鬥?你先阻止自己的算學考試別掉下七十分吧。
但此刻重逢,白瑤瑤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低下了頭。
韶星津熟絡溫柔的笑道:「三年多沒見,你都已經這麼高了。我還總覺得你是個,這麼大一點的小丫頭呢。」
白瑤瑤抬起頭來看向他,笑了笑沒說話。
不過白瑤瑤也在想,二姐姐說的很有道理,韶星津跟她才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時隔三年多,她自己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陌生了,他卻還能認出她。
……或許他真的是個人精呢。
言昳正在把自己的小毯子疊成豆腐塊,她以為白瑤瑤肯定要哭著撲進韶星津懷裡,錘著他胸口說「星津哥哥這幾年了你都去哪兒了」。
但白瑤瑤並沒有,只是訥訥的攥著手,瞧著他,羞澀的笑了笑,而又把臉轉過來看向言昳:「二姐姐,寶膺哥哥讓我把書帶來了。」
言昳:?她怎麼這麼快就抽離感情戲了?
哦,確實,因為在原著中,這個時間點,白瑤瑤已經跟韶星津和梁栩相處三年多了,關係應該算得上青梅竹馬,芳心暗許了。
但現在,只是點頭之交的熟人而已,當然無法觸發那些撒嬌橋段,韶星津更不會擁著她,心疼的撫摸著她臉頰要她別哭之類的。
看來韶星津都來了書院,難以避免的要開始言情戲碼了。再不談戀愛,又沒有言昳這樣的反派蹦跶,《慫萌錦鯉小皇后》這本書就要一點沒有圍繞著白遙遙的劇情衝突,平淡透了啊。
韶星津聽見白瑤瑤叫她「二姐姐」,怔了一下,轉頭看言昳。
言昳接過白瑤瑤遞過來的書冊,點頭:「謝謝。」
她把書冊夾在小毯子裡,看也沒看韶星津一眼,就往外走去。
韶星津看那紅裙身影昂首亭亭走開,怔忪道:「那是你姐姐?那位白家二小姐?」
白瑤瑤面對韶星津有些拘謹,點頭:「是。」
韶星津回頭,剛剛言昳躺過的長榻上,放著那本他想借閱的《猜度術》。
韶星津伸手拿起了這本書,輕聲笑道:「你姐姐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他輕輕漾起的幾分笑,讓仰頭望著他的白瑤瑤臉色忍不住有幾分緋紅,偷偷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韶星津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書封:「白二小姐似乎是一直不太待見我呢。她脾氣倒是不像你這樣好。」
白瑤瑤想了想,道:「一定是你擋了她陽光。」
韶星津有些驚訝,看向白瑤瑤。
白瑤瑤忍不住替言昳解釋道:「再說她看書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並不是脾氣不好。」
韶星津不置可否,只是他拿起書,竟然嗅到一絲玫瑰花的香味。
?!
他後脊梁忽然一麻。
韶星津太知道這個味道了!他死也忘記不了這個味道——!
他父親韶驊一直認為,當時讓他偷偷帶走的那些書信、奏折與印章,是被梁栩拿走了,所以一直很忌憚梁栩,也對韶星津有些瞧不上眼的失望。
但在睿文皇帝登基前後的關頭,梁栩都沒有拿出任何一件東西,韶驊覺得這是梁栩心機深沉,水面下有更大的陰謀。
但韶星津卻愈發相信自己的「夢」沒有錯。
一個蒙面女賊偷走了這些。
他不記得那女賊長什麼模樣,甚至夢裡連她的輪廓、年紀都描述不出來,只有她驚鴻般的雙瞳和濃密的睫毛,望著他閃過狡黠與決斷的光。還有她一隻手狠狠朝受傷的他推過去,留下衣袖上一點香味。
韶星津不可能忘記那股味道。
父親那一言不發的失望,連同梁栩的折辱,一並狠狠烙在他心上。至少父親的失望他認,梁栩的輕視他恨,但唯有那被女賊,他至今不知是誰,不知是真是假!
這種不安、自責與憤怒,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但在外始終沒有一絲失物的線索,甚至沒人披露過信件中關於山家的內容,或是宣隴皇帝留下的私折裡授意的信息。那些東西就像是被一個偷錢小賊隨意摸走,當夜發現沒有銀錢,便盡數扔進了秦淮河中。
當然他知道不可能,那種香,並不俗氣常見,尋常人家根本用不到。
韶星津心細謹慎,他這幾年甚至多次去聞香、試香,只想證實那個夢是真的。
卻沒想到此時此刻,他竟然在重回金陵沒幾日,就嗅到了!
是白昳?
不可能!
三年多以前,白昳才多少歲。她那麼一點的孩子,怎麼可能會在他受傷後出現在他身邊?又怎麼會故意拿走他懷裡藏得這些信件折子?
韶星津低頭又嗅了嗅書封上的味道:至少從她開始查這件事,是個線索。或許有人用了和她一樣的香薰也說不定。
韶星津抬起頭來,就瞧見白瑤瑤倒退兩步,有些震驚和……奇怪的擰眉看向他。
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流氓。
韶星津這才意識到,他當著白瑤瑤的面,一次次的在嗅她姐姐留下的書冊!
這怎麼可能不會被她認成變態?!
他大為窘迫,慌亂起來,兩手差點把書冊掉在地上,他擺手道:「我只是聞到了書冊上有香味——」
不對,這麼解釋更奇怪了啊!
白瑤瑤艱難的點了下頭,裝作理解的樣子假笑了一下,道:「星津……哥哥,如果沒事,我、我先走了。」
*
另一邊,寶膺坐在馬車中,臉上堆著圓融的笑意,剛要開口,對面女聲便冷聲道:「別這麼笑。你太像你爹了。」
寶膺笑容僵在臉上,卻還是扯了扯嘴角道:「我上次見爹都是一年多以前了,上次見阿娘更是兩年之前,我都快忘記爹的模樣,怎麼能像呢。說我笑的像書院裡的先生,或者是家裡奴僕,說不定還有可能。」
熹慶公主似乎沒想到這孩子已經會頂嘴了,她正要發怒,卻瞧著寶膺坐在對面,直直的望著她,目光不是挑釁,而是無動於衷。
像是她不論怎麼說他,他都不會在意了。
現在他不是小孩了,不再是讓她訓斥幾句,就顛顛跑來想討好她的樣子了。熹慶公主也不想與他吵架,她轉開話題道:「在金陵這邊住,聽說你跟白家來往挺密切的?」
寶膺對她有幾分提防,道:「也不是。我基本不怎麼見白旭憲。」只是跟他的女兒關係好而已。
熹慶公主淡淡道:「多來往些也沒什麼。這幾年白旭憲沒少出力,他如今在南直隸按察司,不止在金陵,在十幾個府都也算得上有頭有臉,說話很管用。這次栩哥兒來找他,也是要辦大事的。」
寶膺知道白旭憲這幾年在官場上如陀螺亂轉,基本都不怎麼回家。之前有傳言說他要與那位才女李月緹和離,但很快的,李月緹就陪他參與了幾場詩會,流言不攻自破。而李月緹也在沉寂了半年多之後,又以醉山居士或其他筆名,在各大雜誌報刊上,刊登小文、詩歌。
表面看來白家如日中天,白旭憲過的羨煞旁人,家裡數房姬妾與貌美又有才情的夫人相處和睦,事業上也一帆風順。
但寶膺從言昳時不時嘲諷的笑容看得出來,事情可不是這樣。
他想了想,問道:「什麼大事兒,讓五舅也來了?」
熹慶公主對這個孩子,也不如對弟弟掏心窩,只慢聲道:「有些名聲讓我掙不容易,還是留給栩哥兒罷。他若是去白家的時候,你可以伴著。」
若平日裡,寶膺肯定不願意與梁栩一路,但想到跟言昳有關,他還是點了點頭。
熹慶公主沒想到從小看似無憂無慮,腦子不裝事的寶膺,竟在思索著什麼。仔細瞧他,寶膺讓公主覺得也有幾分陌生。
這孩子竟有這樣的鼻梁與眼睛嗎?
她彷彿以前只覺得他輪廓像駙馬,便都不肯仔細瞧他,現在細細看,星眸皓齒,眼皮上的細褶張揚的展開漂亮的弧度,雖然面頰上仍然圓潤,但已經脫離了幾分他爹的拙態。
熹慶公主想起舊人來,一時也發不出火,心裡只糟糟亂了些,不想再與他聊,只撥開窗子上厚重的簾布,往外瞧。
大雪已霽,滿地銀妝素裹,日頭升起來,地上雪化,空氣冷得像是往鼻腔子裡灌冰水。
熹慶公主只瞧了幾眼,便鼻尖泛紅,她瞥見一處樓牌上,一塊染布的大廣告牌,低聲念道:「重竹金茶,大不列顛茶桌上千金難買的頂尖大明茶葉。呵,這廣告寫的,我記得在天津的時候也瞧見過。」她算是跟寶膺找話說,沖淡幾分尷尬,又道:「聽說在西風漸行的沿海府縣賣得很好。」
寶膺也不想再跟母親多聊家事,順嘴道:「說是收了些新茶舊茶摻著,茶並不怎麼好。但用油紙分裝一杯一包的量,還貼了風景畫,纏著細線,包裝精細。在中原賣的便送帶銀勺的英人茶具,在大不列顛賣的時候就送頂級青瓷。說是單罐價格極高,出了便有人瘋搶。」
熹慶公主輕嗤一聲:「都是搞騙人那套。」
寶膺不喜歡她什麼也瞧不起的態度,辯道:「說是賣的極好呢!」
熹慶公主並不放在心上,連帶著覺得寶膺也不大氣:「這年頭只要商量好航路,打通關係,誰賣茶都能賺錢。不過是些沒的根基的小本生意罷了。」
只是公主並不知道,這重竹金茶全年總賬的賬冊,正擺在一張堆了一小撮瓜子皮的矮桌上。
下頭壓的就是另一本——環渤船舶睿文三年分紅細則的帳。
一雙染著丹蔻的手,正將這頁翻過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11:33 AM
第四十九章 相好
韶星津今日開始在上林書院講學。
每年開筵慶入學的主堂,很少像今日這樣滿滿當當過。
堂內一層二層,塞滿了各個班搬去的竹椅,甚至還有人席地而坐,實在擠不進去的,便在主堂外頭各個窗子處翹首觀望,只為了瞧上一眼韶星津的風姿。
從各地趕來的大批記者、學子,被擋在了山門外。
盧先生靠著主堂門邊,一邊聽著韶星津的講說,一邊將小筆在腰間的墨囊裡略略一沾,在板夾中的宣紙上奮筆疾書。
他其實對韶星津的學說並不太感興趣,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韶驊給自己幼子安排的演講之路,為他韶家爭取民心與士人間的青睞罷了。但他為了打工,不得不在這兒聽。
兩年前,另一家名為《新東岸》的報刊拉攏,要他也做《新東岸》的半職撰稿郎。盧先生在《江南時經》上的「老夢實話」專欄雖然很受歡迎,但江南時經按字給錢,他稿費依然低微。新東岸給他開的是不低的月俸與提成,盧先生窮得三年沒換衣袍裡襯了,當然答應下來。
他任職的這兩年內,幾乎沒坐過班,只被各種離譜要求逼出來,尋找素材。他也看著發售日都不固定的《新東岸》在兩年內,在針鋒相對堪稱撕逼的內容與滿大街廣告的雙重刺激下,發展成了當下從北到南,最新生也最炙手可熱的雜誌之一。
在上頭,各種匿名的大師學者,大膽猜測著朝野政治,或針對某些社會問題爭執不休。
每次都是社會最熱門話題的交鋒,從兩年前某位筆名為「戶部刀筆吏」的投稿人,十罵蘇州女子商儲銀行;到緊接著下一期,就是名為「裹腳布塞你爹嘴裡」的文章,以過於粗俗的筆名與過於犀利的文章,十罵「男儒禍害大明商貿」,反駁前者。
一切皆可辯。關於稅收、關於兵閥、關於私德與公共空間。關於艦船、關於數學、關於土星的環帶由什麼組成。
這月刊簡直像是囊括南北各地學者的一場不休的爭執與罵戰。如果言之有物,編輯甚至不會刪改投稿文中的髒話,只在印刷時用黑塊覆蓋。但如果言之無物,想要詭辯洗腦,哪怕是引經據典再多也往往難以被採用。所以文章能刊登在《新東岸》上,也是學界內一夜成名的大好機會。
但不要以為炙手可熱的《新東岸》是純粹自由表達的平台。因為盧先生做的工作,就是捕捉話題,挑起話題,他換過十幾個筆名,每個筆名都會在上一波探討爭執陷入疲乏的時候,發現新的題材與矛盾,發表言辭激烈的文章,掀起一波新的爭論。
《新東岸》對他的施壓不重,也沒什麼指標,他挑起的爭端,都是社會上怨言已久的,也確實在這一波波爭執與以《新東岸》為軸心的罵戰中,有些社會觀念改變了。
這次主編遞信來要他來請韶星津發表文章,讓韶星津用筆名闡述自己的學論,並且還有一篇對他的採訪。
這活就壓在了盧先生身上。
盧先生這一刻聽得心不在焉的時候,卻瞧見一個女生徒提裙往外走,明明她是因為在癸字班才得到了座位,卻壓根不珍惜這個機會,聽得只打哈欠往外走。
盧先生靠著門,看見那十二三歲的女孩走來,就順道給她開了門。
那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捂著哈欠道:「謝謝盧先生。」
盧先生記得,這人是那位寫出嗑瓜子神文的白家二小姐。
他當時還想找她,刊登她那篇文章,但白家二小姐一笑置之,顯然不把《新東岸》放在眼裡。
或許是有人離場顯得太過突兀,台上講學的韶星津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但白家二小姐壓根不在乎,門一推,人閃出去,她就瞧見外頭正是準備拉開門進來的寶膺。
寶膺瞧見言昳,也笑道:「你怎麼跑出來了?我還想進去聽呢。」
盧先生瞧了一眼,這對年級相仿的男孩女孩,相視一笑說著話往外走,門便合上。寶膺大概是最不像世子爺的世子爺。一身箭袖淺色曳撒,衣擺處灑金水紋有幾分不顯眼的貴氣,人跟塊杏仁豆腐似的白的透亮,臉微圓,笑起來暖融融的,雖然輪廓總覺得還胖得像駙馬,但眉眼有種把誰都放在心上的多情貼心。
雖然人人覺得他是熹慶公主唯一的孩子,是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但聽說他大半日子都住在上林書院的獨院裡,並不怎麼回公主府。
公主與駙馬二人天南海北的忙活,彷彿誰都不太把這位世子放在心上。
之前傳聞說寶膺是個肥白草包,腦子漿糊,只會嘴上討人開心;但現在看著孩子也是十三歲剛出頭,就進了癸字班,學習成績是各科比較平均,但極擅長字畫樂器,說是單他畫的小景與書法,在江南一帶也赫赫有名了。
寶膺和言昳說說笑笑走遠了,大概過了半個多時辰,韶星津的講學也結束了。
生徒——特別是女生徒們,在台下仰慕的望著韶星津,遲遲不願離去。直到盧先生在內的幾個先生護送韶星津離開,人群才終於散去。
韶星津要留在上林書院大概近一個月,既是講學,也是交流,盧先生便主動請纓,送韶星津回去。
路走到一半,他也終於提出《新東岸》想要刊登文章且要對他進行訪談的事。韶星津眸光一閃,也有些驚訝歡欣:「《新東岸》?那……確實算的上我的榮幸。只是,盧先生竟然是《新東岸》的編者?」
盧先生也不想暴露,但外頭的記者根本進不來,也見不到韶星津,他被主編勒令肩負此大任,只好來打工幹活。
唉,不過幸好韶星津只在這兒待一個月,他只好道:「還希望韶小爺不要對外聲張,書院內傾軋嚴重,規矩也多,我怕是暴露了,連做先生這飯碗都保不住。」
韶星津怕是不知道,自己一旦答應下來,緊接著未來幾期《新東岸》就會掀起一波波對他的罵戰。畢竟韶驊得罪的人很多,韶星津的學論也不是人人服氣,平日因韶家的地位和面子,沒人敢指著鼻子罵,但到了匿名投稿的《新東岸》上就不一定了。
韶星津是主編拿來當槍使的。
韶星津一邊走,一邊看他遞過來的題板,上頭都是盧先生寫的問題,只是他也隨口問道:「盧先生教過白家二小姐嗎?」
盧先生不太知道韶星津為何對白二小姐感興趣,搖頭:「她剛入學的時候,在戌字班待過兩天吧。都沒說過幾句話。不過她在癸字班挺有名的。」
韶星津有些吃驚:「她才十三歲都不到吧,就進了癸字班。」
盧先生:「嗯,極聰明的丫頭。就是也挺懶散的,而且不怎麼把先生放在眼裡,經常不來上學,甚至跑出書院。」
韶星津蹙眉,他對白二小姐了解的太少,多少年前似乎被她凶過一次,當時只聽說她刁蠻不講理,倒沒覺得多印象深刻。
但盧先生的評價卻是「極聰明」。
韶星津膽大的假設,三年前丟的那些東西如果在白二小姐手裡,那當時與宣隴皇帝的折子,她應該遞交給父親,而後遞到了梁栩手裡。
宣隴皇帝一死,那折子沒什麼大用了,只是梁栩姐弟當時應該知道皇帝是相當提防這一對兒子女的。
但另外幾樣東西就不一定了。
一封是韶驊與舊友的書信,那裡透露的事兒,跟宣隴十幾年的多樁案子有關,甚至還牽連到了山以將軍與袁閣老,這要是真往上翻,鬧出來就是上一代的驚天大案!
還有韶驊的私印。雖然韶驊知道丟失後,迅速重做了新印,但他舊印已經在書信、銀行與朝廷公文中用了十幾年。這印章如果拿到,不但可以拿出去招搖撞騙,甚至有可能用這印章在銀行開戶、成立公司。簡直讓人不敢往下細想。
更遑論當時錦袋中還有……
如今白旭憲是金陵一方人物,更是熹慶公主姐弟身邊的紅人。韶星津一瞬間攥了攥手指,他必須要想辦法仔細調查這位白二小姐。他也有他的人脈關係,甚至能動用的人——
*
寶膺提起熹慶公主南下的時候,言昳早就知情,所以也不是很吃驚。
寶膺蹙著眉頭並不是很高興,他倆坐在飯堂門口紅色大油傘下,那裡有幾張圓凳,言昳端著飯堂裡買的熱紅豆湯的碗,一邊喝一邊看他,道:「你也搞不清楚你娘南下來做什麼?」
到了下午,天又陰下來,一點點撒鹽般的碎雪簌簌落在紅傘傘面上,蓋著團布的圓凳下頭還有沒化完的雪,寶膺靴尖踩了踩地上的凍硬的雪塊。
寶膺搖頭:「肯定不是為了我。而且梁栩也來了。」
言昳端著厚陶碗,喝了一口又熱又甜還放了醪糟的紅豆湯,呼出一大團氤氳熱氣,攏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她眼睛轉了一圈,朝他看去:「真是巧了。最近來金陵的人挺多的。言實將軍也來了。」
寶膺可不傻,他顯然也琢磨過,朝言昳湊過來一點,低聲道:「你說會不會要打仗?」
言昳抬了抬下巴:「把你點的那盤鹹酥肉讓我吃一口再說。」
寶膺:「一口鹹一口甜,你真不怕串了味。」他說著,還是拿竹簽子扎了塊鹹酥肉遞到她嘴邊,言昳一口吞了,才含混道:「我也懷疑要對倭國開戰了呢。言實將軍也是海事水軍學府出身,西海戰役的時候也參與過吧。」
寶膺點頭:「是。真要是打仗了也不怕,咱們可是在銅牆鐵壁的金陵。倭人也沒什麼本事,過不來的。」
言昳眼睛瞧著紅豆湯碗邊沿的一點氣泡,道:「我不怕倭人。」她笑了笑,道:「那梁栩過來,是想要借著打仗,給自己掙出好名聲來吧。他都有十七歲快十八了,外頭對他最大的傳聞,還是什麼為了親姐怒髮沖冠,或者是說他作福作威、大肆斂財。」
寶膺撇了一下嘴角,他可是從梁姓窩子裡出來的孩子,太了解這些手段:「那我都不想見他了。想來我娘瞧不上我,卻信賴他,他估計也不會來找我呢。」
就像是寶膺至今不知道白旭憲被她給騸了;她也不知道寶膺和熹慶公主之間不睦的具體原因。他們都是只了解輪廓,就不多問的性子。
言昳:「沒事,他又不是來讀書,咱們碰不見,一個失學兒童,管他幹嘛。」
寶膺笑的眼睛都沒了,坐在圓凳上愜意的伸長了腳,言昳才發現凳子擺在一塊,他腿伸直了比她長一截。明明同歲,女孩還應該先長個,言昳不服,暗自用勁的繃直穿繡花鞋的腳尖——
寶膺問:「鹹酥肉你還吃嗎?」
言昳迅速縮回腳,端莊優雅的又在裙擺下交攏著,笑:「吃。」
山光遠走過來的時候,正瞧見寶膺扎了一塊兒鹹酥肉往言昳嘴裡遞,她啊嗚一口咬住,半掩唇,喜笑顏開的捂著嘴與寶膺說話。
他捏著紙包的手指緊了一下,離幾步遠,就突兀的叫道:「二小姐!」
言昳嚇了一跳,撫著胸口道:「啊喲!幹嘛突然這麼凶的嗓音叫我。怎麼了嗎?」
山光遠:「白老爺,托府上駕車來,接您回。」
言昳擰起眉毛:「我還打算這個休沐不回去了呢。再說這下午還有課呢,他接我幹嘛?」
山光遠:「說是有事。」
言昳不大高興的低聲抱怨著白旭憲,起身告別寶膺往外走。
寶膺察覺到那名叫「阿遠」的護院,目光再一次從他身上劃過去,他對著遠護院露出笑容略點頭。幾年前他就知道遠護院一直陪在言昳身邊,似乎也頗受言昳重用,但這遠護院基本很少與其他人交談,對他也頗為冷淡。
今日,他依舊神色冷峻並不回禮,甚至還有了幾分敵意。
寶膺:……他怎麼越來越這遠護院跟個護著言昳的老母雞似的?
言昳走出一段,山光遠從腰上解下水壺給她,她搖頭說不渴。山光遠:「漱口。紅豆湯太甜了,會壞牙。」而且她白天貪甜,總忍不住吃這吃那,夜裡開始必定又要在床上打滾的說後悔,發誓明兒絕對少吃一點。
言昳不大樂意漱口。
他治她的招可太多了,又道:「你門牙上還沾了點。」
她果然一把奪過,背著臉好一陣子漱口,又偷偷轉過臉來,拿手擋在臉邊,對他齜牙:「還有嗎?」
山光遠想笑,搖頭。
這會兒也走到側門馬車附近,言昳鬆了口氣,趕緊放下手,又沒好氣道:「白旭憲找我幹嘛!」
山光遠垂眼:「說是衡王殿下來了。正在秋遠閣談天。老爺請你一同去。」
言昳簡直目光快能把白旭憲烤成脆皮乳豬了:「我不想去!」這老騸貨,她上次跟他坐在一個桌吃飯,還是去年元宵節,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想搞什麼事兒了?
她話音剛落,車簾忽然掀起,鑽出白瑤瑤的腦袋:「二姐姐——」
白瑤瑤也去?
言昳懂了。梁栩十七了,差不多也快到了娶妻的年紀了,聽說熹慶公主也在考量梁栩的婚事,白旭憲就想前排推銷兩個風格迥異的女兒,希望最好能賣出一款,成為衡王妃!
真不該給他留蛋,否則他怎麼會這麼有膽。
她道:「不是秋遠閣嗎,到時候我不下車,讓瑤瑤去得了。我回家去。」
車馬下山,很快就駛入城中,金陵如今商貿愈發繁華,各處有彩色招貼版畫,街上掛著各類糖水鋪子、眼鏡店與新戲的布綢海報。
秋遠閣也算是在繁華之中頗為隱秘且頂級的茶樓餐館之一。從外頭瞧更像是深門大院,亭台樓閣,只是門口處有一竹台以記錄預約賓客,有位年輕深衣男子侍立在竹台旁,隱隱透露出這是家茶樓。
馬車停下,秋遠閣小門處庖廚幾個門童模樣的同色短衣小少年幫忙來牽馬,白瑤瑤下了車,轉頭看向車裡:「二姐姐真不去嗎?」爹爹說不定會生氣的。
言昳扯了個笑,混不在意道:「姓白的,不論是誰我也都不願意給面子。更何況還有梁栩那個讓人下不了飯的人在。你自個兒去吧。」
白瑤瑤大概知道她一直不待見梁栩,她只好點頭,正要自己往裡走,忽然聽見後頭一小隊飛奔過來的馬蹄聲。
為首者一身輕甲,馬背上還放著兩把遂火槍,他帶著四五個人跳下馬,停都不停的就往秋遠閣的大門裡闖。
白瑤瑤連忙後退半步讓開,帕子掩住嘴,面上驚訝。山光遠也怕出事,迅速的登上馬車,半蹲在車門前,手指扣住腰間短刀的刀柄。
門口迎賓的年輕郎君連忙攔住,道:「諸位賓客所為何事?此處不可穿甲帶刀進入。」
為首者一把推開他:「讓開!找衡王殿下稟報要事。」
年輕郎君經驗豐富,也知道萬一是來殺衡王的,這麼放進去,出了事兒自己就要掉腦袋。他忙道:「哪個衡王,諸位將軍怕是找錯地兒了吧。您說的殿下,是京師那位吧,咱們這樣的小店,怎麼會有衡王殿下這樣的賓客?!您要是再闖,裡頭便要出來人——啊!」
為首者直接一腳踹在年輕郎君胸口,喝道:「我倒看誰能攔我!走!」
言昳在車窗上看熱鬧,白瑤瑤嚇壞了,一時猶豫該不該進門。一隊人闖入秋遠閣後,她瞧見那郎君被踹的打了好幾個滾,便小跑過去,想要攙扶,卻沒想到門口迎賓的年輕郎君,沒事人似的拍了拍衣擺站了起來。他應該是迎來送往,沒少見過仗勢欺人、一言不合便動手的貴人護衛,早學會了化勁受下,佯裝受傷打幾個滾,也算是讓路開來,說不定還能蹭個工傷。
白瑤瑤沒瞧出來這迎賓郎君的做事哲學,還對他噓寒問暖,一臉擔憂,甚至氣道:「那踹人的將士,也不知道是給誰做事的!那句話怎麼說,狗隨主子,下人這樣魯莽不講道理,主子能好到——」
她正說著,踹人將士一臉恭順的,就隨他主子出來了。
那狗隨主子的主子,一身光澤流轉的銀月色窄袖衣袍,頭戴黑網煙墩帽,兩邊赤色掛繩各有兩對紅珊瑚珠子,下有牙色滴珠的墜角,兩手各戴著幾個瑪瑙白玉扳指。一身銀白或濃黑,只有這紅珊瑚珠子和瑪瑙扳指跳著點豔紅。他半垂著頭,煙墩帽寬簷遮住眉眼,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和緊抿的淡色薄唇。
他氣聲像背陰的雪堆,有種從內而外的涼氣,緩聲道:「東印度公司出手,便沒有小事。叫上白爺,咱們往江邊去瞧瞧。」
不用懷疑,便是梁栩。
白瑤瑤連著幾日撞見「老相好」,怔怔的呆在原地,說不上話來。
梁栩立在大門前,指尖整理著窄袖上幾顆細雕的玉珠扣子,白旭憲慢了幾步從秋遠閣裡出來,應該是讓店家記賬去了。
白旭憲最近又胖了幾分,也多了幾分官場得意的意氣風發。果然是騸馬善跑,騸豬長膘。
白旭憲在梁栩耳邊低聲道:「這次茶行相關的事,怕真是要小心應對,聽說這當口,正是英、法、普幾家大公司來訂貨的時候,朝廷茶司也有稅額指標,光金陵就承擔了三成半還多——」
言昳心裡一驚。
茶行相關?
她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生意。
言昳除了在股券、期貨市場上把玩金融遊戲外,這幾年也早早做實業搞投資,如今產業最主要三大板塊,就是茶葉、兵器與報刊。
茶葉來錢快周轉快,為的是現金流。
軍工是她一直想做,但因為她人脈實力都不夠,如今只做一些二三流的槍械兵器的製造加工。這是她長線的投入。
報刊雜誌,則是為了助力她的金融遊戲,操控輿論,也為了日後真出什麼事,好洗白自己。
茶葉目前是言昳投資最多,賺錢也最多的之一。事關自己賺錢大業,她當然不能冷眼旁觀。
白旭憲還要開口,梁栩手一抬,揚起臉來。
他生了雙山霧般淡色的眉,眼角卻微微上挑,給他冷硬的神態多幾分媚色與陰狠,如同一把金累絲鑲寶石的匕首,貴氣逼人,寒光沉沉。
他本意欲說些什麼,就瞧見了馬車旁的白瑤瑤,微微一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11:45 AM
第五十章 傾茶
白瑤瑤僵住了。
她還記得靈谷禪寺時梁栩對她的笑鬧與承諾。
她也記得當時在醫館裡,梁栩滿身的殺意與收回的耳環。
還有三年多以前,在白府門口一別,她靠著門邊偷偷的望著他騎上駿馬,也與回過頭來的梁栩四目相對。
當時梁栩沒笑,也沒喚她,只是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白瑤瑤心裡總翻來覆去的想,是她讓他失望了?還是說他會記得她?之前說讓她不會受傷害的承諾果然是沒作數了嗎?她那時候站在韶星津那邊到底是錯沒錯?
她總覺得好多事越來越復雜,小五哥哥不止是小五哥哥,更是衡王殿下。
一如後來,爹爹也不止是爹爹,更可能是個……壞人。
她想要全身心的相信爹爹,相信小五哥哥,可如果他們欺辱別人、傷害別人呢?
她迷糊了,好像什麼事都看不清了。娘親總是問她跟那位衡王殿下相處的細節,這是自打娘親搬到東院西院之間的小院後,再跟她見面時最愛問的話。
瑤瑤不敢說梁栩已經可能討厭她了,只撿著好聽的說。
神色憔悴的娘親總會撫著胸口,歡喜道:「我們瑤瑤認識王爺!我們瑤瑤跟衡王殿下關係好得很!」
可她越來越不想回白府。她害怕見到娘親,害怕見到白老爺,她覺得還不如在書院,彷彿能喘息幾口氣。
梁栩望向白瑤瑤,發現她痴痴看了他一陣,雙目相對後,她身子一顫,連忙轉過臉去掩飾了自己目光。
梁栩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陣子。
他是真的沒想到她已經長大了這麼多。
當初小小的人,帶著哭腔說「我不想要你殺人」,可她怎麼又會知道,他在京師這些年做了什麼呢。
白旭憲也瞧見了這兩人之間來往的目光,他心頭一喜,忙道:「瑤瑤聽說是小五哥哥來了,說也想來跟著一起吃杯茶,結果沒想到遇見這事兒了。咱們也不過去江邊,估計沒多大的事兒,讓孩子們也去長長見識。」
就聽見後頭車簾掀開,言昳聲音嬌俏脆生,歡喜道:「爹!什麼好事,我也去瞧瞧!」
梁栩一抬眼也瞧見了言昳。
他對言昳倒是一直有那一爪要害的印象,但是眉目記不太清了,只好像有個精緻嬌麗的依稀模樣,跟隔著紗看畫似的。她突然鑽出腦袋脆生生笑盈盈的說話,就像是突然從她記憶裡跳出來,重重的描摹了一下她的輪廓,濃墨重彩,筆觸清晰,三年前一些畫面陡然生動起來。
他黑得發藍的瞳孔浮上幾分虛假的笑意,對白家姐妹一點頭:「這才三年多沒見,怎麼一個個都出落成這般美人了。」
言昳與梁栩這二人,真要擺在一塊,就像是兩座金縷玉衣、錦綢墜珠堆出來的玉菩薩似的,在供奉的香火中高高在上。矜貴端莊的武裝,從頭髮絲覆蓋到鞋尖。
一樣的假笑,一樣的不留破綻。
只是言昳更會撒嬌弄眉,演憨態可掬演的一點都不給自己設限。
她快活的跳下車,目光閃閃發亮,簡直就像是瞧見了夢中情人般,充滿了少女的膽大與好奇,靠著白瑤瑤,卻向白旭憲央求:「爹爹,讓我也去吧,我和瑤瑤都想見見大世面呢。而且,好久也沒見到殿下了不是嗎?」
白瑤瑤轉臉,只瞧見言昳臉上甚至浮現出幾分嬌色,貝齒咬住下唇,望著梁栩。
山光遠一愣。
白瑤瑤也呆了一下。
剛剛姐姐不是……很嫌棄梁栩嗎?
她難道心裡其實是別別扭扭的喜歡著梁栩嗎?說著不願意來見他,但其實還是希望見到梁栩的?
不……大可能吧。
以白遙遙這幾年對二姐姐的了解,二姐姐可不是這樣的性子。如果是她對人嬉笑怒罵或口吐調侃,反倒是稀鬆平常甚至關係親近;如果是誰招惹了她,令她極其不開心,她卻會巧笑晏晏,做出甜膩可愛的神態——
她以前被二姐姐氣哭的時候,還掉著眼淚說:「姐姐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
言昳嗤笑一聲:「對我這臭脾氣來說,溫柔可是很累人的。要不然你讓我覺得心裡舒坦、要不然你讓我覺得有利所圖,我還可能考慮性價比,溫柔幾分。但若是對我沒好處的人,還被我溫柔對待,那他就該小心會不會被我挖腎掏肝了。」
白瑤瑤瞧著二姐姐此刻對梁栩笑的柔情似水,罕見到讓人驚悚。
是說二姐姐心裡有某一處,是喜歡梁栩的?
還是梁栩身上有利所圖?是二姐姐要把梁栩挖腎掏肝了?
白旭憲道:「小五爺,咱們快去吧。兩個丫頭也隨車一同,若是解決的早,再叫上寶膺或賤內,兩家三年多沒見,總要聚一聚。」
梁栩目光在白家姐妹二人臉上停留了一下,沒說什麼,騎上馬,道:「去江畔瞧一瞧。」
他騎馬與剛剛那小隊將士先行一步,白旭憲揮手讓兩女趕緊上車隨行。
言昳著急,催著白瑤瑤也趕緊上車。山光遠護在車門口處,忽然砰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車門。
車內傳來言昳的嚷嚷:「你幹嘛呀,嚇死我了——」
外頭,山光遠坐在車頭,後背狠狠的靠在了車門上,一言不發。
白瑤瑤確實有些不敢細想:「……姐姐怎麼這麼著急?」
言昳當然不能說跟她自己的生意有關,只道:「你不知道金陵雖不產茶,卻是最大的茶葉經銷地嗎?多少川蜀等地的茶葉流到江浙一帶後,在這裡分裝、貼牌和定價。這要是茶行出了事,金陵的稅收就要出大事,我這是心繫咱們江浙的財政大事!」
白瑤瑤:……姐姐我已經十二三歲了,不是九歲的小朋友了。可能不是那麼好忽悠了,你要不再找點別的理由?
她摳著手指,忍不住想,若真是這般耀眼的二姐姐喜歡梁栩,那梁栩怕是更瞧不見她了吧。
到了江畔,正是海商船隻密行交織的時候,江面上擠滿大船小船,大部分都是既有蒸汽機又有桅桿的遠航船。碼頭上既有西裝洋商、長裙貴婦,也有大批衣衫襤褸的碼頭工人,爛牙刺青的醉酒水手,人來人往,把雪後泥濘的道路踩得溝壑橫亙。
他們的馬車在護送中,抵達一處稅務官的木台雨布篷前,碼頭上一些官員沒認出來梁栩,但都識得白旭憲,連忙來抬手作揖,深深鞠躬,請白旭憲往稅務官雨篷下坐。
幾個人瞧見白旭憲讓那十七八歲的貴氣少年先走,心裡驚疑不定,亂猜胡蒙,趕緊搬來一張紅木圈椅,擺在木台上,把雨篷下幾個燈都點起來。
架在台子上的雨蓬後頭,是一塊用木板、帷帳和篷頂臨時圈起來的「辦公室」,裡頭擺了十幾張木桌,上頭放著比人高的賬冊、名錄。顯然是商貿繁忙,碼頭上幾個稅務間都滿了,臨時抽調過來的官吏只能在寒風中臨時搭棚,在碼頭上加班工作。這會兒白老爺一來,這十幾張木桌的小吏們也必須陪領導時差,列著隊站到雨蓬前頭,給白旭憲回話。
天上還在下細雪,言昳和白瑤瑤撐了把傘走進雨蓬後的木桌之間,找著地方坐下,像是戲台後的人,側耳聽黃油布前頭登台亮相的白旭憲和梁栩問話。
白旭憲坐在梁栩側後方的位置,碼頭上總稅務官小跑來了,身後還有兩隊捕快,正捉著幾個平民,往這邊走來。
梁栩傾身問話,言昳坐在後頭側耳聽,漸漸明白了。
說是有一艘英國來的大船,採購了幾千斤的茶葉後,發現這些茶葉用靛藍、石綠等等,給舊茶染新色。英國商人大怒要退貨,但茶行來交付茶葉的掌櫃與他們爭執不過,兩邊打了起來,掌櫃的護院被打死,英國商人的幾個保鏢也被打進了水裡,掉在了大船與岸頭之間,結果一個浪打來,船舶朝碼頭擠過去,就把這幾保鏢給活活擠死了。
這事本來不算大,但那英國商人是金陵眾多茶行的大客戶之一,豪厄爾。
言昳一聽是豪厄爾,大概明白為何連白旭憲都跑來了。豪厄爾雖然是個茶商,但他的叔叔是東印度公司在整個遠東的代理人之一,看似是跟茶葉相關的貿易糾紛,很容易變成外交大事件。
但言昳關注的更是這種「石綠給茶葉」染色的細節。
因為遠銷海外的茶葉經歷漫長的航行,怎麼都會不太新鮮,所以其實這些英人買走的價格不菲的茶葉,幾乎很少有新茶。但英國人跟大明茶葉買賣幾百年了,也懂得分辨好歹,更知道討價還價,所以這些年他們也不好忽悠了。在這種情況下,誰會想出給茶葉染色的這種愚蠢的招?
梁栩在意的也是這一點,他命那些稅官去把豪厄爾所說的染色茶拿過來。
這幫人去拿茶的空檔,捕快也押著幾個人過來,都是茶行掌櫃身邊的人,也是他們把英國商人的保鏢打進水裡的。
他們見了白旭憲和梁栩就大喊冤枉,說以為對方要拔槍,就著急推搡了幾下,也沒想到會掉水裡,又這麼巧來了浪。
白旭憲想先去罰一罰這幫人,打幾個板子再說,梁栩抬手:「事兒還都沒定論呢。說是不能得罪這豪厄爾豪大人,但也不好得罪本地的茶商。聽說這幾年,因為加稅,英人壓價壓的厲害,茶商只能以次充好,兩邊關係很不好,都憋著多年怨氣呢。別著急點這火坑子,真要是炸了,咱們都不好收場。」
言昳倒是愣了愣。梁栩現在可比三年前沉心靜氣多了。
不過說起豪厄爾,今年重竹茶業跟他有相當大一筆單子,甚至還剛剛簽了三年出貨合約。
唉。言昳太陽穴疼起來。
一會兒幾個稅官帶著七八個碼頭工人,扛著茶箱過來,重重的放在了雨蓬前頭。
梁栩順口問道:「豪厄爾人呢?」
稅官揣著手:「在船上沒下來呢,說是水手都防備著,怕被殺了。」
梁栩撫了一下眉心,嘆氣道:「把這幾箱茶打開讓我瞧瞧。」
言昳也靠近雨蓬後,側邊有一個斜後方的布簾,通向後頭十幾張桌子的辦公室,言昳便可以掀開一點布簾,從梁栩和白旭憲的背後朝外張望。
那茶箱邊沿,就有一點藍綠色的粉末,等到一箱打開,梁栩沉默了。
因為他一時都沒法辨別裡頭是不是茶葉。
準確說是一大團綠色的碎渣攪在一起。
梁栩倒是沒以前那樣高高在上,他半蹲在泥地中,伸出手指拈了拈茶箱子裡的「茶葉」。
確實是茶葉,只是沾了水或油後,被放在裝滿石綠粉末的箱子裡滾了一圈,每一個拿出來都是沾滿了綠色顏料——
別說泡水了,光看著賣相、氣味,傻子也瞧得出來這玩意喝下去會死。
白旭憲看他都上手了,自己也抓了一把,搓了搓,手上一片顏料的顏色,驚道:「這——」
梁栩真是要氣笑了:「石綠顏料一斤要多少錢,這種綠茶一斤才多少錢!誰造假造的這麼不計成本?那茶行掌櫃人呢?」
不用請人了,言昳在後頭,一打眼就看到了茶箱上「重竹茶業」的標誌了。
重竹茶業是她三年前收購的一個半死不活的炒茶廠,其中有大量技術工人,會操作蒸汽機驅動的炒茶機。但因為市場上排擠機器炒茶,所以賣的相當不好,廠主本來打算把機器賣了,看言昳要收購,便低價賣給他。然後言昳又收購了一條長江跑商的船隊,專門從川蜀貴等地大量收茶,在本地只做簡單殺青,拿回來都用機器炒茶。
蒸汽機械炒茶,因為大明文人墨客的消費習慣,所以相當不受歡迎,再加之其中有小部分的斷葉,一直被當做是劣等茶。可普通的手工炒茶出貨率低,在當地炒茶工人薪資膨脹的情況下,每年排著炒茶都會花大量的錢。
言昳乾脆就用機器炒茶,降低大半成本,然後炒完了再找一批不需要技術的廉價短工,只需要做分揀茶葉的活。
把斷葉的整葉的分開兩批。
斷葉中稍微好一些的,就成箱販售給海外大客戶。
斷葉中品相不太好的,就打包棉紗袋,改造成便利又看不出品相的茶包,印上一些巴洛克風格的包裝盒,廣告語以「便利」與「家庭裝」為賣點,以比成箱販售更高的價格銷往海外。
而茶型完整的,可以跟手工炒茶相媲美的,則精包裝,賣概念,錢主要花在廣告公關塑造茶設上,包裝成了「重竹金茶」來賣。
她還說重竹金茶因都是大師三鍋相連,古法炒製,技藝傳承千年,跟一般市場上的手工炒茶味道還有些微妙的不同韻味——廢話,機器炒茶味道當然跟手工炒茶有點不同了!
但買重竹金茶的貴客,發現這些茶葉各個茶型完整,怎麼會想到是機器炒製。在重竹金茶動不動找大師去茶樓表演,或刊登某位貴人品茶畫像的攻勢下,顧客們一個個都在機器炒茶裡,品出了陸羽茶聖手藝傳承千年的古味。
輕竹當時對這家「重竹茶葉」的騷操作,給整懵了。
她以為自己當鋪出身的家世,已經見慣天下雞賊操作,熟知商人心理,但她發現自己跟二小姐比,差了半個菩薩。
不過言昳把構架搭好之後,挖了幾個掌櫃來,自己就不怎麼管事了,只核賬和審店,偶爾去抽查幾個廠房。
現在出事的,就是重竹茶葉銷往海外的中低端斷葉茶。
言昳也在懷疑,如果要誣陷大明茶行出問題,為什麼不用鼠李這樣的綠色植物染料?造假成本更低不是嗎?
梁栩也起身道:「大明哪個茶葉也沒糊塗到造這樣的假,這裡頭必然還有問題。負責跟豪厄爾做生意的那個茶行掌櫃呢。」
稅官道:「他也被打傷了,額頭腦門腫了好一大塊,眼也紫了,正在碼頭的醫館治傷呢,小的這就把他叫來。」
梁栩:「直接叫他去豪厄爾那邊吧,我也去一趟,當面看看怎麼說,別鬧大了事情。」
他正要起身,忽然停滿了大船的碼頭處,響起一陣陣如浪潮般的呼喝聲,細聽似乎聽不出是在喊什麼,只瞧見少說十幾艘三桅十二帆的大船上,水手跑動起來,梁栩也有些驚愕,往遠處張望起來。率先似乎有些水手扛著箱子,朝江上傾倒什麼,而後這十幾艘大船上的人全都動了起來,朝江中大量傾倒著——
「茶葉……」梁栩喃喃道。
無數箱茶葉在這些大船成百上千的水手手中,被抬到甲板邊,如瀑布般倒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翻湧,如同茶湯。
言昳也驚訝的一把掀開布簾,站到木台上,踮著腳尖眺望。
碎雪停歇,厚重的灰雲在傍晚時分終於從天邊捲起,露出一絲夕陽的輝光,照耀在落雪後濕淋淋的碼頭上。
那些桅桿在碼頭岸口投下濃重狹長的陰影,像是即將砸下來般,橫斜在言昳與碼頭眾人頭頂上。她看著數艘大船幾乎整齊劃一的傾茶舉動,空氣中彌漫著衝突爆發的氣味。
水浪湧向江畔岸口,只覺得那浪頭上浮著一層油綠的水藻——
不,不是水藻,是茶葉。
是這最起碼傾倒在海中幾噸的茶葉,幾乎都被裹上了一層石綠粉末,掉進水裡後,石綠粉末便會溶解化開。本來灰黃渾濁的江水,就像是倒入一大團濃綠色的顏料,瞬間泛起不祥的鮮豔綠色,幾乎污染了整片江水——
幾噸茶葉。不計成本的造假。整齊劃一的傾茶。是為了什麼?
而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奔跑聲,她驚愕轉頭,只瞧見一群記者模樣的洋人漢人,手拿板夾或畫本,甚至還有人扛著大型昂貴的銀版照相機,衝上了碼頭。
言昳一瞬間打了個哆嗦:這次造假不是為了污蔑某一家茶行,而是為了污蔑整個大明的茶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12:21 PM
第五十一章 冷槍
梁栩腦袋嗡了一下。
他也明白過來,染色茶葉、集體傾茶、記者入場,都是一條龍服務。
為的是誣陷江浙、甚至整個大明的茶業,為什麼?
他真是心裡暗罵一聲。他南下不是為了這件事。本來按照計劃,他需要登上戲台,做一回民族英雄,水師戰將,好好賺一把名聲。結果他腦子一衝動,來了這兒,碩大的陰謀屎盆子,就朝他頭上扣來了。
他想不管這事兒撒手就跑?那不可能。
這些稅官雖然面上沒叫他一句「衡王殿下」,但論誰都能猜得到他身份——讓白旭憲如此尊敬又年少,還不稱官位的人,還能有誰!
而且周圍都是記者,萬一誰認出他,追上來問話,他撒手不管離開此地的身影被記錄下來,再上了報刊,他的名聲就別想救了。
梁栩深吸一口氣,覺得這盆不接不行。
他只盼著自己能解決這事兒,這事兒如果能解決,一樣是民族英雄,還能與整個商界關係更進一步。
可如果他接不住,大明的茶業在他手裡毀了,那就是大明的商貿小半壁江山,他便是歷史的罪人。
他正要開口,忽然聽到身後一串焦急細碎的腳步聲,忽然一隻手鉗住他手肘,一陣嬌脆中透著冷靜的耳語道:「豪厄爾的表叔雖然是遠東代理人,只管顧高麗、倭地與大明的買賣,但一直想把手伸向大不列顛殖民地裡最流油的印度。我聽聞他在印度購入大片土地,也與諸多莊園主、領地主交好。」
梁栩半轉過頭,只瞧見剛剛還活潑可愛的言昳臉上,浮現出幾分果決。他心裡一驚,道:「什麼意思?」
言昳:「宣隴十三年,大明茶業出口貿易稅增加到百分之十九。而印度作為殖民地,根本沒有稅額而言。他們每次往返大明運茶,航船周期都比印度長的多,所以水手薪資、燒煤、船路費都高出一截,導致大明茶價格在大不列顛降不下來,利潤率也不高。但如果大明的茶葉被誣陷有毒、染色,那必然會被整個歐洲市場拋棄,豪厄爾的表叔就可以把成本更低的印度茶引入市場。利潤率當然也更高。」
梁栩寒聲道:「所以針對的果然不是某一家,而是整個大明的茶業?!」
言昳:「蓄謀已久,計劃周到,他們後頭肯定要有更大的招。如果棋差一著,毀的便是大明的產業支柱之一。」
梁栩瞪她:「我當然知道!」
言昳比他矮上不少,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鉗著他的手太用力,手指鬆開,轉做像小女孩似的拽著他衣袖,抬起臉盈盈笑道:「你怕了?」
她嬌嫩如花瓣似的面容,漾起打量他的神色,梁栩愈發覺得她陌生,但還是咬牙:「我不怕。現在便帶人去見豪厄爾。」
言昳:「我建議你先把記者都驅逐出去,而後封鎖整個江畔,就說是因為鬧出了人命要調查。而後這些茶葉會漂浮到下游,咱們必須要盡快找人打撈,沒了證據可以防止後續發酵。他們找記者,咱們也能找記者!」
梁栩依稀理解了言昳的方案,就像是中了蛇毒的人勒住兩側筋肉,能迅速控制毒素擴散一樣。他任憑言昳抓著他衣袖,轉頭對白旭憲安排。
還加上了一條,他要調撥水師過來,封鎖豪厄爾的商船在內這個口岸的所有船隻。
白旭憲有些發愣:「讓寧波水師前來?言實將軍似乎這幾日也到了寧波。只是封鎖商船,罪名是什麼?」
言昳:「投毒。」
梁栩:「投毒!」
二人異口同聲道。
梁栩轉頭看像言昳。言昳眸中閃著思索的神色,並沒注意到他的凝視。
白旭憲一愣,也顧不得管束言昳,連忙命人傳信往寧波去,又命碼頭上多處官員緊急於此處集合。
幾乎就幾句話的時間,就瞧見十來個人扶著官帽,穿過人群,不顧官袍衣擺濺滿泥點,朝這頭跑來,直接一個滑跪,到雨蓬前頭跟要把臉撲進泥裡似的,狠狠作揖道:「微臣見過衡王殿下。」
言昳幾乎都能聽見梁栩心裡罵了個「草」字。
相當於皇帝微服私去花樓剛脫了褲子,三百個敬事房太監衝進來,高呼「萬歲」,還問皇帝要敦倫多久,要怎麼敦,如何敦。
他被徹底架住了,這幫官員就是要把責任往親臨現場的衡王頭上推。
那他便也只能不客氣了,指揮著整個碼頭封鎖,說要調查「凶殺案」為由,不允許任何人離場。
梁栩寒著臉道:「走,帶我去見這位豪厄爾豪大人。」
他大步走下木台,卻沒感覺到那隻手再拽著他衣袖。他轉過頭來,言昳竟然對攏著琵琶袖往回走。梁栩沒想到她沒黏上來,脫口而出:「你還不跟上?」
這口氣真是使喚人。
言昳側過臉來瞧他,她端立著,似笑非笑。
梁栩雖覺得她可疑,但更想讓她幫忙出主意。
但白二小姐那目光彷彿看透了他心思,嘴唇勾起,似乎在說:想讓我幫你出謀劃策,求我啊。
梁栩心裡不平起來:……怎麼他從來都明裡暗裡總被她壓一頭似的?
他還是直接使喚她爹,轉頭對白旭憲說:「現在封鎖了,你家兩個千金也出不去,而且往碼頭外走也未必多安全,還不如留在你我身邊,等事情平息後咱們一起走。」
白旭憲點頭:「也好。瑤瑤呢,也快過來,別亂跑!」
言昳絕對是當著他的面翻了個白眼,撇了一下嘴角,跟上來了。
梁栩勾起幾分勝利的笑意,就瞧見言昳對他比了口型道:
「慫貨。」
梁栩:……?!
一行人往豪厄爾所在的船隻而去,後頭浩浩蕩蕩跟了大隊的官員,聽說知府也要來了。
白旭憲畢竟是南直隸按察司的,雖然金陵知府地位特殊,但白旭憲品級更高,在梁栩面前,也放了幾句狠話:「這麼大的事兒,他要是半個時辰之內趕不過來,也不用來了!」
到了豪厄爾所在的遠航大船前,幾個官員攔道:「那豪厄爾似乎不是個講理的,殿下莫要再往前了。」
梁栩:「怎麼,他一個商人,還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冷槍嗎?」
言昳心裡嗤笑:你一個王爺,在這幫東印度公司的人眼裡也不算什麼,這年頭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你非要賭他不敢開槍,那我就不奉陪了。
但梁栩也是嘴上一說,心裡比幾年前確實沉穩不少,苟在距離豪厄爾的航船百米左右的一處平頂亭子內,只命幾人去邀請豪厄爾下來談談,並未上前。
幾個官員搬來數把凳子,梁栩和白旭憲坐了,言昳一副乖巧的模樣笑著讓了讓,搖頭沒坐,伴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
因為言昳真的感覺這碼頭上魚龍混雜,傾茶大事件又搞得太狠毒,她怕出事。就這麼站著,可以轉頭往山光遠身上一跳就騎著他跑路。真要是有人刺殺或放冷槍,她還可以躲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拿他倆當肉盾。
白瑤瑤看平日懶散的二姐姐沒坐,也不好意思坐了。只是她平日在書院內,走的都是庭院石磚,所以穿的是一雙軟底繡花鞋。這麼一路走來腳上泥濘的厲害,腳心也疼,她只好偷偷扶著梁栩椅子靠背,換腳站著歇一歇。
只是梁栩身子往後一靠,撞在了白瑤瑤手指節上,她疼的小小倒抽一口冷氣,還沒縮回手來,就瞧見梁栩轉過頭來看她。
白瑤瑤才發現自己站的離他太近了,臉頰上有些羞赧,往後退了半步。
梁栩正要開口,那邊來報:「茶行掌櫃的來了!」
走來一個穿著交領窄袖棕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不敢抬頭,到梁栩和白旭憲身前,深深作揖,道:「小民拜見大人、拜見殿下。」
梁栩聲音溫和下去幾分:「起來回話。我聽說你是跟豪厄爾發生了爭執?」
掌櫃的抬起頭,正要開口,卻愣住了。
因為他半年前才見過僅僅一面的重竹茶葉的背後老板——就站在衡王殿下身後。
雖說半年前,這位呂掌櫃也覺得這位年幼的小老板簡直胡鬧,但她既精打細算又肯砸錢,腦子也清楚,他心服口服——只是這位背後老板的名姓他都不知道,雖然時常有注資,或叫人來查賬,但之後就沒見過了。
他現在才知道——也是位貴人。
白旭憲只瞧那中年男人目光直直看向他一對女兒,立馬眉頭擰起來。
周圍幾個官吏都是馬屁精,立馬瞧出來,一腳踹向那掌櫃的膝蓋:「讓你回話呢,你看什麼看!」
那掌櫃倒是身子骨結實,沒跪下,連忙賠不是。
言昳不太願意看呂掌櫃被人欺辱,涼涼道:「背後都有英人在船上瞧著呢,咱們還踹上自己人了。你快回話就是。」
呂掌櫃因她似撒嬌似威脅的嗓音,只覺得後脊梁跟有蜈蚣爬上來似的,慌忙解釋起來。
其實今日並不是來送貨的,貨早就在前一日就裝船了,今日是按照契約來要尾款的。本來說的好好的,豪厄爾忽然變臉說重竹茶行以次充好,賣染色茶。呂掌櫃哪能容他這樣污蔑,說昨日便開箱抽驗了,都沒問題才簽的單子。
豪厄爾就說昨日有漏檢的,搬出來一箱,裡頭就是裹滿了石綠粉末的茶葉。
呂掌櫃氣笑了,覺得這太胡鬧,簡直是把他們當傻子,激烈爭執起來。他知道重竹茶業做的是品牌零售,不是批發大貨,所以只算豪厄爾的客戶之一,當即就說要聯繫其他茶行,一起討個公道,把豪厄爾告上訟台。
豪厄爾身邊的保鏢,就在這時候忽然朝呂掌櫃揮拳過來了。而後雙方便扭打起來,呂掌櫃身邊一個護院衝在前頭,直接被幾個豪厄爾的保鏢圍毆打死。
但沒想到擁擠的江面上正有大船通過,水浪起伏不穩,在推搡中豪厄爾的幾個保鏢從擱板上掉了下去,後面的事兒就都知道了。
梁栩皺眉:「你預估他這次傾倒的茶葉大概有多少?」
呂掌櫃揣著袖子,天風陰冷,日頭已然沉下去,他臉上卻沁出冷汗來:「聽說是裝了十三艘大船,當然船上不止是茶葉,但據小民對茶行今年出庫量的了解,少說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噸。
梁栩臉色難看起來,戴著瑪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緊緊抓著太師椅的麒麟扶手:「花了這麼大的價錢,必然是覺得毀了大明的茶業是值得的。」
知府也終於姍姍來遲,白旭憲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滌帶上的串珠子都是沒捋過的,只跟兩位解釋說自己今日病了,還不住拿著帕子咳嗽,為裝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點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邊幾個小吏拿著火折子、紅磷信子過來,給平頂亭子四角掛上玻璃燈,照得這平頂亭子跟風裡打轉的大燈籠似的。而周圍一圈圈殷勤來往官員小吏,就像是繞著燈籠打轉的飛蟲。
往碼頭看,大片碼頭工人沉默又無能為力的兩三坐著,甚至有些還在幹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飲酒低聲議論。而那些湧進來的不少記者,則被捕快們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別往各個稅務辦公室帶過去,說要是請他們坐坐、談談,但實際都給半控制起來了。
但這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估計再有一兩個時辰碼頭還不放開,這幫子人就要鬧起來了。
過了沒一會兒,終於有人回來,說豪厄爾竟然願意跟梁栩談談。
估計是他發現自己請來的記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攔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葉,讓事態沒擴散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心裡覺得有點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幾句話的建議,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幾乎控制了事態往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
梁栩心裡不大舒坦起來。他比這對姐妹大了四五歲,他一直覺得白昳和瑤瑤都不過是腦子裡只裝著衣裳首飾的小丫頭片子。雖然會細細打量這姐妹倆的模樣,卻從來沒把她倆嘴裡的話聽進耳朵裡過。此刻卻因為她的建議力挽狂瀾,彷彿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們倆在眼界上應該是雲泥之別的!
是這次趕巧了?
還是說她一直就這樣聰慧嗎?三年多以前也這樣?
為何白旭憲總提及白瑤瑤的福氣、好命,卻幾乎不怎麼願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裡做戶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誇讚這個二女兒?
言昳看著豪厄爾身邊也簇擁著不少保鏢水手往這邊來了。
豪厄爾可能有些愛爾蘭血統,他是個鼻頭肥大棕紅色頭髮的英國男人,腰圍跟臂展差不多,穿著天鵝絨大衣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著緊繃繃的白色絲絨襪,手上端了個中式的細桿子煙筒。腦袋小,腳也小,人好比個紡錘似的走來。
兩方見禮,按理說梁栩是一國的皇親國戚,對方應當行大禮,最起碼深深作揖。
但對方只是伸出白腸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纖長的手指。
梁栩見多了東印度公司的跋扈,當年他們進宮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糾結這些面子對於解決事情無濟於補。
豪厄爾一口廣東口音的漢話,說讓周圍別圍著那麼多人,就兩邊各坐幾個人就可以了。
白旭憲讓眾官吏退下,也打算讓兩個女兒離開。
梁栩卻笑道:「我瞧昳兒妹妹對此事很感興趣,便留下來聽一聽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爾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白旭憲覺得不太好,但衡王在這兒,他就是規矩,便點頭說:「都是讀了書的女生徒,也見見世面。」
言昳點頭,後退半步滿臉乖巧求知的立著。
豪厄爾其實說話態度很蠻橫,很像他們國家在外一向的口氣。梁栩倒是端坐著,顯露出幾分不卑不亢,就事論事的氣度。
豪厄爾點了名要賠償、要茶業協約、要降稅點。
梁栩眉頭鬆了鬆。
因為這跟他想像中要毀了大明的茶業比起來,更像是價格的談判。英人覺得稅率太高,覺得沒有優先供貨等等,這些都是可以談的。
雖然估計磋磨的過程會很長,也可能有諸多不愉快,但顯然不是他之前腦內預想的大危機。
言昳卻在屏風後緊緊蹙起眉頭來。
幾噸茶葉摻雜著價格不菲的石綠付之東流,明明他們可以在歐洲各國造謠,削掉大批大明茶業在世界上的份額,用殖民地的低價印度茶取而代之。為什麼卻鬆口了?
為什麼只是降降稅點、要求一點賠款?
不對,是這背後有更長遠的謀劃,還是單純的她猜錯了?
言昳望著豪厄爾的臉——她依稀想起來,一年多以前,好像聽呂掌櫃提及過一些傳聞。說是有英國商人,一直想打探為何大明茶葉的茶湯如此清透妍綠,色澤鮮豔,想要了解炒製茶葉的方法。
那時候他就開始針對茶葉的顏色做文章了吧。
怎麼會輕易鬆口和談……?
言昳正想著,忽然聽到靜默中,猛然炸起一團槍響!
豪厄爾慘叫一聲,竟從凳子上跌下來,撲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驚,豪厄爾身邊的保鏢水手們也滿臉驚惶,手忙腳亂的拔出槍來,不知誰又先手抖開了一槍,又是一聲槍膛巨響,似乎有子彈打飛,梁栩悶哼一聲,捂住了肩膀!朝眾多護衛蜂擁而上,齊齊擋在他身前!
迅速兩頭拔劍的拔劍,開槍的開槍,人群亂奔,言昳想都沒想,拔腿就要往山光遠的方向跑。
但山光遠比她反應更快,她才倒退半步多,就感覺到山光遠一隻手幾乎夾住她,將她抱在懷裡,朝後疾退。
可退開的,只有言昳。她眼睜睜的看著白瑤瑤被人潮推擠著,掙扎不過,被想要忠心護主的眾官吏推到了白旭憲身邊。
一片混亂,山光遠手臂從言昳身後而來,緊緊抱住她,言昳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船一般,雙手也緊緊攀住他。他似乎也受到幾分驚嚇,因為言昳能感覺到他胸膛傳來如擂心跳,她仰頭道:「別怕。咱們先撤遠一點,我倒要看看這局面會變成什麼樣子!」
山光遠:……槍一響你就往我懷裡跳,現在腳都蜷起來抱著我胳膊跟個上樹的貓一樣,你安慰我別怕?
她壓根都沒回頭確認梁栩死活這件事,讓山光遠心裡舒坦了幾分。
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心眼這般細小。
他往後逆著人流躲避,抱著她立在一處木箱後,向四周圍觀。
言昳抱著自己的裙擺,甚至還在用手蹭著裙擺上一個不起眼的泥點。
因為來往混亂,地面雪被踩化,地上全是泥濘水窪,她不願意下去,也不願意弄髒自己的衣裙,就這麼扒著山光遠胳膊,兩腳離地。
山光遠:「……」都這時候了,大明王爺被冷槍打傷了,你還能分神關注自己的裙子有沒有被濺上泥點?
……你是心裡真的沒有梁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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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梁栩真的太小心眼了,老娘幫他出謀劃策,他覺得我顯得比他聰明,就心裡酸了。嘖,沒救。
山光遠:梁栩雖然不是個東西,但你這樣無視他死活的樣子,真的是——媽媽的好孩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12:36 PM
第五十二章 綠茶
那在遠處率先朝豪厄爾開槍的人,已經在混亂之中找不到了。但現在兩方都覺得是對方先開槍的,已經亂鬥起來,豪厄爾疼的說不出話來,幾個保鏢攙扶不住,還是梁栩先在人群中吼道:「不是我們開的槍,有人想要毀了和談!先撤開,都冷靜一些!」
言昳能瞥見,白瑤瑤想要拽著白旭憲衣袖讓她往後。
不知道是她確實真善美,還是怕白老騸人死了之後白家要完。
但她確實有想讓爹別出事的心思。
但白旭憲真是個狗東西,竟然在這個關頭,轉手把自己閨女往最危險最有可能被人暗中瞄準的梁栩身邊推。
感覺這《慫萌錦鯉小皇后》裡,當上皇后,不只是因為嬌嬌萌萌和金手指,還有爹的助力,爹的推銷,爹想盡辦法宣傳錦鯉人設打廣告啊。
梁栩也沒想到白瑤瑤在混亂的人群中撲進他懷中,白瑤瑤仰頭看向他,似乎驚慌害怕到渾身發抖,還是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小五哥哥!你肩膀受傷了——!」
她話音剛落,忽然瞧見如潮般後退的過程中,一個豪厄爾身邊的水手,被擠到了離梁栩不遠處,手中槍對準了梁栩的眼前。
那水手也有點發懵。
他好像並不想捲到這個位置來,也沒想殺人。
但是兩方群情激奮,他們那邊也有幾個保鏢被打傷,所有人都抬著槍威脅,他也怒吼著參與其中往前擠,就擠到了這兒。
水手想要縮回手去,卻忽然看到大明護衛中的刀客朝他揮刀而來,他驚得手指猛然一緊!
白瑤瑤尖叫一聲,猛然抱住梁栩的脖子。
梁栩朝後趔趄,幾乎要後仰摔倒下去,而後人群中一聲劇烈的爆炸!在大團嗆人的灰黑色煙霧浮散前,大團黏稠血沫迸飛四射,甩在周圍被爆炸震的發懵的人群的臉上身上,緊接著是一片哀嚎。
梁栩後頭一個侍衛托住了他,他扶著白瑤瑤站直身體,就看到一把炸膛到稀碎的火槍落在地面上,而持槍的水手右手已經沒了,正抱著血肉模糊的手臂在地上哀嚎不已!
他這才意識到本該射入自己腦袋的子彈,在那水手的槍內爆炸了。
炸膛的碎片刮傷刺傷了周圍不少人,他們哀嚎的或捂臉或倒地,梁栩後知後覺的抓住白瑤瑤的肩膀,她剛剛一直擋在他身前。
梁栩急道:「你沒事吧!」
白瑤瑤毫髮無傷,搖頭:「沒、沒事。小五哥哥有沒有受傷啊,啊對——你的肩膀!」
梁栩隨手按了一下傷口:「不要緊。」
他順著她綢緞的衣袖滑下去,抓住白瑤瑤的手腕。
白瑤瑤身子一顫。
梁栩上前一步,在這一聲爆炸後的短暫寂靜中,高聲道:「我若想傷豪厄爾大人,就不會在此久等洽談了,更何況您的提議我也不是沒有考慮!一定是有人想讓我們反目成仇,才放的冷槍。都冷靜一些,現在是趕緊找大夫,來給豪厄爾大人治傷!」
豪厄爾滿身虛汗,圓球一樣的身子坐在泥地裡,顯得無力的手費力的撐著地面道:「我需要醫生!醫生!」
白旭憲嘶啞喊道:「命人備車,直接去教堂醫館!殿下也受傷了,有沒有大夫能來——」
梁栩抬手,道:「肩膀上不過是皮肉傷,我們先離開這裡。說也不知道是有多少槍手在這附近。你和知府大人下令調撥城防守備進駐碼頭。」
一刻多鐘後,碼頭徹底被封鎖,豪厄爾被送往教會醫院,而梁栩身上的槍彈擦傷只是由碼頭上的醫官做了簡單的包扎。
他坐在由知府安排的馬車上,車駕暫時停靠在碼頭外側,等待城防軍隊護送他回到公主府。
梁栩半闔著眼睛,靠在這架寬闊高大的馬車深處,蜷起一條腿,看向車門口處的姐妹二人。
言昳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圍著毯子,坐在車沿處望著外頭。
白瑤瑤則抱著膝蓋躲在車簾後,時不時將目光朝他看來。
他捏著眉頭。
一個是真的福運,火槍炸膛這事兒多低的概率,就能在眼前發生了,她離的那般近,卻連半個手指都沒被傷到。
一個是真的聰明,聰明到槍一響人跑的就沒影了,連衣裳都沒起皺,等他鎮住場子才悠悠然的撫著胸口裝作害怕跑回來。
梁栩慢聲道:「昳兒。」
白二小姐看著車外,晃著穿繡花鞋的腳不理他。
梁栩:「……昳兒!」
白瑤瑤目光在這倆人之間來回搖擺,看梁栩隱隱要發怒,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言昳:「二姐姐,衡王殿下叫你。」
言昳:「啊?哦!我以為他在學英文,在復讀他唯一會的一個詞——ear。」
梁栩好歹也懂點英文,要氣得撅過去了。
媽的,果然之前的甜笑、活潑或故作緊張都是假的。
言昳就是個極其聰明的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磨牙道:「白昳。」
言昳托腮:「哎呀,連名帶姓叫我,我不就知道了嗎。衡王殿下有什麼事兒?咱們一會兒應該就要出發了,現在上廁所來不及哦,要不您還是憋著吧。」
梁栩:「白昳!!」
山光遠在車外,手放在刀柄上,梁栩要是真的再吼一聲,他都想衝進去,給這貨嘴巴來一刀。
言昳在馬車內笑盈盈道:「哎呦,再吼我就哭著下車了哦。」
梁栩覺得她確實會哭著跑下車對所有人說自己如何被他欺辱,他忍了忍:「……這事兒你怎麼看。」
言昳捂著小心口:「我怎麼看?我嚇死了哦。」
梁栩探前一點身子:「你覺得是誰在暗中放冷槍?豪厄爾這會不會是自導自演?」
言昳笑:「不知道,可能吧。」
梁栩聲音隱隱怒起來:「你別敷衍我!」
白瑤瑤驚惶起來:「別吵架呀!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呢?」
言昳嗤笑:「找個算命的,都不能光問不給錢啊。」
梁栩眸光一閃:「你想要……錢?」
嗤,她要開價的話,他未必給得起。
言昳笑:「我要你有種欠我錢的自覺。」
梁栩咬牙,手指節都捏的嘎吱直響,言昳笑道:「當下你被架的太高,誰都不敢信,也不敢跟別人商議太多,只好從我口中問出點消息。我恰巧還是知道一些事的,就看你這態度夠不夠謙卑了。」
梁栩看來是這幾年在京師被韶家和睿文皇帝捶夠狠,這都能忍得下來,他在昏暗的車內,扯出幾絲陰狠的笑,道:「白二小姐,是本王態度不佳,還望海涵。您知道什麼便說吧。」
言昳當然希望梁栩把茶葉造假事件平息下去,道:「東印度公司的遠東代理人,名柏沙‧馬丁。說是豪厄爾的叔叔對吧。對外是這麼說的,其實也不是,我聽說他們家族混亂著呢,豪厄爾‧馬丁是這一兩年才跟他相認,擁有了家族的繼承權,但豪厄爾一直是給柏沙幹雜碎活,主要負責就是茶葉貿易。」
梁栩:「這些家長里短就是你的情報?」
言昳無語:「這就說明,這倆人各懷鬼胎懂嗎!豪厄爾為何跟你會談時,同意降低稅額、優先供貨這樣的條件,是因為對他個人的茶葉貿易大有好處。但根本就違背了他叔叔柏沙的印度茶計劃!而為什麼豪厄爾會被人開槍襲擊,我懷疑就是柏沙根本不在乎這個侄兒的性命,想要用他的死,徹底抹黑大明!」
梁栩半晌道:「你是說柏沙想要誣陷大明茶葉,於是讓豪厄爾實施這一計劃,但豪厄爾其實不願意。一旦大明茶業沒了價值,他也就沒了價值!而另一邊,柏沙卻壓根不把豪厄爾放在心上,如果豪厄爾跟我們會談的時候被殺,事情就會變成大明茶業造假後殺人滅口……」
二人四目相對,顯然是想到一塊去了。
突破點在於豪厄爾。但問題是豪厄爾有沒有突出重圍的能力。
白瑤瑤跪坐在車內,聽著他們講話,卻聽不太懂——
只是她看見梁栩望著二姐姐的目光中,沒有柔情蜜意,有的卻是像夜裡擦起火、點亮燈似的炫光。
是她從來沒見過的神色。
而說這席話的言昳,彷彿在這小小的馬車之中,凌駕於梁栩之上。周身有她碰都碰不到的風場,將她隔開。
言昳笑了起來:「之後再讓我講,就算是一對一輔導,那就是一個字十萬兩白銀了。」
梁栩沉默半晌道:「……謝謝。」
言昳:「別覺得事情這麼簡單,柏沙作為東印度公司幾大代理人之一,必然想好了一套方法對付咱們。甚至有些是在大不列顛出台發令、在歐洲各地散播謠言,這都未必是我們能阻止的。你動作越慢,咱們死的就越慘。」
梁栩皺眉:「咱們?這事兒能牽扯到你?」
言昳一臉正義凜然:「你在說什麼傻話,我說的是咱們大明!事關大明稅收、海外名聲,更兼國庫盈虧、百姓就業,我爹是南直隸的父母官,我自然也要心繫這片土地!」
梁栩:「……我倒沒想到你有這份心。」
白瑤瑤驚慌:小五哥哥,我快十三歲了都不信這話,你竟然有點信了?!你這樣真的會被挖肝掏腎的啊!
言昳:「我走了,我睏了。再晚睡我要長不高了。爹爹那邊應該也快忙完了,讓他找車馬帶我們回去。我就不跟你同路了。」
她依舊是說完了就跳下車,連個道別的招呼都不打。
白瑤瑤瞧了梁栩一眼,又看了言昳一眼,轉身乖乖下車跟過去。
梁栩沒想到白瑤瑤也跟著走了,開口道:「瑤瑤!今日謝謝你。我倒是聽說過你有種好像誰也傷不了你的好運,今日算是長了見識。」
白瑤瑤回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唔。也沒有……」
梁栩柔柔笑道:「若是你對這些事感興趣,倒也可以來與我同行。現在我倒覺得,有你伴著讓人安心。」
白瑤瑤半晌道:「不。我其實,不怎麼感興趣。你跟二姐姐說的那些話,我聽不懂。好餓耳還是豪厄阿那個人想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我覺得這兒太危險了,我不喜歡……」她說話聲音越來越低下去。
最後就變成了拽著玉佩的蚊子哼哼。
梁栩看出來這姐妹二人的區別了。
他心裡忍不住笑了笑。這樣長大的姐妹倆,天壤之別,性格迥然,怎麼可能關係好。
怕不是言昳討厭白瑤瑤笨蠢無能,反應遲鈍;白瑤瑤恨姐姐出盡風頭,斤斤計較。
他忍不住道:「我倒是覺得,你這樣才討人喜歡。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玩樂純真是天性,寬容體貼是優點。腦袋裡裝這麼多算計只會讓人面上顯得有怨氣似的。你姐姐是聰明,就是有時候——」
白瑤瑤抬眼看他。
梁栩頓了頓,笑道:「就是讓人心裡不舒坦就是了。」
白瑤瑤打小很少被人這樣誇過,一時間也有些頭暈目眩。所以說,她、她還是有些地方是很不錯的?
那句腦袋裡太多算計面上就有怨氣——是說二姐姐嗎?可她沒怎麼覺得二姐姐有怨氣啊……
梁栩又笑:「你還在上林書院讀書嗎?」
他正想要閒聊兩句,遠處忽然傳來白旭憲的叫聲:「瑤瑤!」
白瑤瑤慌忙福身,道:「我、我先走了!……殿下。」
她轉身提裙小跑離去,追上了言昳已經走遠的身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1:52 PM
第五十三章 好看
這件事果然是鬧大了,言昳第二日醒來後,貪著被窩不願意起來,讓輕竹拿了三四個軟枕墊在身後,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報紙,她正打了個大哈欠的時候,李月緹難得連走帶跑的闖進院子裡,瞧見言昳那驕奢淫逸的模樣微微一愣,氣笑了:「你才十幾歲,怎麼過的跟養老似的,起來動喚動喚啊。」
言昳瞧見她滿身活力的模樣,往軟枕繡闥裡縮了縮:「我不。什麼事兒你說,今天我這兒不營業。昨兒我都要累死嚇死了。」
李月緹往她床邊一坐,一會兒李冬萱過來道:「大奶奶可要跟二小姐一同擺飯用早點?」
言昳:「不用。」
李月緹:「好啊!」
她抓住言昳兩條胳膊,把她從好幾層被子裡薅出來:「你看了報紙了?」
言昳揉了揉眉心:「嗯,看得出來哪幾家有洋人資助了。那把細節寫的比在現場的我還明瞭。」她攤開來看,其中一份直接寫「用石綠給茶葉染色,這樣的茶葉你還敢喝嗎?」「洋人都不敢喝的茶葉,倒進江水中,正在被人打撈起來,重新包裝後再銷售!」「衡王殿下高聲質問後,洋人富商竟被襲擊!」
這一個個搬弄是非,混淆主體的高手啊。
雖然說石綠給茶葉染色很離譜,但言昳覺得,平頭百姓很容易相信。
雖然她控股的幾家報社都沒有胡說八道,但也報導了江水染色、碼頭封鎖之類的事件,但肯定會在這些說鬼話的報刊的衝擊下,顯得消息落後,太平平無奇。
看來,她需要讓自家的幾家報社搞出點「反轉」新聞來才行啊。
李月緹:「重點不是這個,而是我看到茶葉染色這件事,忽然想到一份我看過的舊報紙。是我之前買的那一大摞過期英文報紙裡的。」
李月緹把報紙放在言昳被子上,翻找著。
她如今不大出門,卻像個茁茁挺立的水仙花,早上甚至連頭髮也沒束髻,只梳了髮油就跑過來,這會兒如瀑般垂落在肩上。
偌大的西院,是她們幾個的樂園,白旭憲不過來,她們只怎麼快活怎麼幹。說來李月緹現在也不過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
李月緹翻了幾頁,找到後連忙放在了言昳面前,她手在床上一撐,往前也在為她讀報,言昳悶哼一聲:「那是我的肚子!」
李月緹連忙鬆開手,笑得不行:「以前總感覺你才只有床的半截長,現在你都這麼長了,我都不習慣了!好啦好啦,你快看,這個標題就是《你喝到的東方茶葉為何這樣綠?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欺騙工藝》。」
言昳讀得懂,往下看去。
這是一篇帶著圖示的報導,教主婦如何在掌心撮洗茶葉,來辨別買到的「大明茶業」是否被染色,還講述喝了染色茶葉後會導致的後果。
一般這種後果裡,不加個不孕不育不足以警示眾人。
果然後面寫到,會讓男人不育或讓孕婦肚中胎兒畸形。
這篇報導的篇幅並不大,言昳問:「你那批買來的舊英文報紙裡,還有類似的內容嗎?」
李月緹:「好像沒有了。」
那說明這件事在之前還沒被大肆宣傳,只是稍微放出來一點消息試試水。
言昳起來吃飯的時候,李冬萱立在一側想要伺候布菜,言昳搖頭:「不用。今日你去收拾收拾東西,我有件事,需要你替我做。」
李冬萱平日在府中,不裝不演的時候就像個沒什麼情緒的木偶姑娘,不愛笑也不愛生氣,像個空殼般按部就班的做著所有事。讓她繼續扮演李月緹的堂妹,她卻一直只把自己當奴僕。言昳發現她性子如鐵,根本說不動,就任憑她伺候了。
這會兒,言昳說要用她,她面上終於浮現出一絲興奮。
言昳知道,李冬萱不愛安定,不愛在宅府之中享受日子,她骨子裡有種刀口舔血的激進,於是笑道:「這事兒很難,若辦不好,你說不定連命都沒有。」
李冬萱放下筷子,面上浮現幾分活氣,道:「奴婢必不辱命。」
這一兩日,外頭關於傾茶事件的討論,簡直到了鋪天蓋地的地步。白旭憲自然忙於政務不可能歸家,江南債券交易所數支茶葉相關的股票,跌慘了。言昳想了想,還是讓輕竹脫手一部分股票,攥一些現金在手裡,準備著浪潮打來。
第二天,言昳本來還打算再賴一天懶覺,或者下午去找李月緹聊天,卻沒想到被山光遠的敲門聲嚇醒,她醒來發現輕竹也不在屋裡,外頭院中似乎有點鬧鬧嚷嚷。而山光遠推開門闖進來,難得忘了行禮,穿著身深綠色窄袖曳撒,徑直朝裡間快走幾步。
他看見言昳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抱著被子,腳趾隨著哈欠伸展著,身子頓了一下,還是上前幾步,半跪到腳踏邊。
言昳被他突然接近,抱著被子就往床裡滾了半圈:「你幹嘛呀啊!」
山光遠也不敢瞧她,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低聲道:「衡王的人來了。」
言昳挪回了他身邊,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滾成了個蛋卷,背對著他,只留一頭海藻般的長髮在被子外頭,呼呼還想睡去,懶聲道:「來了就來了唄。他估計跟爹爹正聊著呢——」
山光遠:「就在咱們院裡。」他面上浮現幾絲憤慍:「他不是正門拜帖進來的,而是命手下護衛飛簷走壁溜進來了。」
言昳一驚,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掙扎半天沒把兩隻手從自己捲的被子蛋卷裡拔出,但也不妨礙她怒火沖天:「什麼意思?!他手底下的人不打招呼,直接溜進我院裡了?!他到底是個王爺,還是個賊子!」
山光遠抬手幫她從被子卷裡薅出來一條胳膊,手一順,用衣袖蓋住她瑩白圓潤的手臂,點頭道:「不過我提前發現了,將他打傷後綁在了柱上。他說是衡王請你出府去,但不想驚動白老爺或其他人。」
言昳磨牙,微捲的碎髮垂在臉前,更顯得她生氣的模樣,像個炸毛的貓:「……求我辦事,搞得跟強盜一樣,我看他是找死!」
山光遠登時起身,似乎是要去給梁栩找到一條好死路,她忙道:「別著急,我也有要利用這廝的時候。讓我想想!」
山光遠回頭,語氣有幾分急:「你要去?!」
言昳兩手把自己頭髮攏了攏,從床上下來,兩隻腳在地上蹭著找鞋:「我猜他是要去跟豪厄爾談判,當然要去,上個月剛投產了二十多台機器,要是茶業完蛋了,這都砸手裡了。你把那人放了,讓他去回稟梁栩,說讓他在外頭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出府。然後讓輕竹過來給我找衣服。」
輕竹一會兒進來,嘟嘟囔囔的罵著梁栩手下那個闖進來的賊子,言昳從窗縫往外看,一個三十多歲的護衛模樣的男子兩條胳膊被卸了,被綁在柱子上,人頭臉衣裳上被扔了好些雜土或石子,髮髻裡還插著個毽子,嘴裡塞著一團布,狼狽的垂著頭。
山光遠走出去靠近他,那護衛面上露出幾分驚恐的神色。山光遠將他一條胳膊裝了回去,另一條胳膊就這麼脫臼著,而後對他低聲言語幾句。
那護衛應該是跟梁栩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的,竟然被山光遠幾句話驚得臉色慘白,踉踉蹌蹌的離開了。
輕竹道:「剛剛,院裡當值的幾個姐妹正在前院踢毽子呢,他就從屋頂上跳下來,嚇得她們拿起東西就砸。幸好遠護院來的及時,兩下就把那人給制服了。」
她說著把一條綰色繡百合纏枝的馬面褶裙掛起來,尋了件低領的妃色圓領衣,道:「那賊子不敢信遠護院功夫這麼好呢,還一直問說他是何方高手。咱們能有遠護院在這兒,真是撿了寶了!」
言昳斜眼,笑道:「喲,你什麼時候開始拍他的馬屁了啊?」
輕竹眼睛轉著笑盈盈道:「怎麼叫拍他馬屁呢,是說二小姐眼光好。再說,奴婢說他好,二小姐聽了也總是很高興。」
言昳一臉匪夷所思:「你說他好,我高興什麼?」
輕竹只捂嘴笑不說話,山光遠一會兒進來了,他就隔著屏風杵著,言昳探頭看他:「裝什麼裝,剛剛就差把我從床上薅起來了!阿遠,過來,我要問你事呢。」
山光遠走近幾步,輕竹立刻搬了個小凳,放在言昳斜後方,道:「遠護院快來坐,我正打算給二小姐梳個天仙髮型呢,自己一個人弄不好,可能需要遠護院幫忙。」
山光遠只好坐下,輕竹拈起幾縷長髮,讓他拿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抬著胳膊捏住。
言昳從鏡中看他,道:「之前讓你查的事怎麼樣了?」
山光遠:「環渤船舶已經併購了四家船廠。當時股東大會不過是打個商量,其實早就籌劃好了。確實像你說的,最近這幾家船廠有收購舊船翻新的計劃。」
言昳給自己戴上耳墜,哼了一聲:「果然是打算找些船翻新了之後以次充好呢。就是不知道要賣給誰了。不知山雲要出手的一部分資產辦好了嗎?」她後半句是問輕竹。
輕竹點頭:「都辦完了,錢已經到戶頭了。不過說來最近似乎有人在查韶驊的在江南商部的註冊名錄。」
言昳:「誰?」
輕竹搖頭:「江南商部的咱們自己人只說有人在查,但不知道具體是誰。」
言昳笑:「他名頭擺出來就是讓人查的。查去吧。」
輕竹從山光遠手中拿過那幾縷頭髮,仔細編好,山光遠盯著看,似乎也在學著怎麼梳頭。
輕竹彎起嘴唇,笑道:「二小姐名下的產業,淨拿我們這些人起名。我叫輕竹,就有重竹茶業。報刊那邊的公司叫『醉海』,是化用的大奶奶『醉山居士』的筆名吧。那不知山雲是什麼?」
山光遠心頭一漾。
不知山雲算是言昳名下最早的一個公司,三年半以前,她在準備註冊的時候,在夜燈搖曳的書房中托腮喃喃道:「叫什麼才不俗套啊。總不能叫客來福,德海喜之類的吧。」
那時候山光遠正在他書房裡,讀一本關於海戰中如何計算角度躲避炮彈的書,成為言昳家小飯桌課堂的光榮學員。
忽然言昳道:「叫不知山雲吧!」
山光遠抬頭:「什麼?」
言昳托腮看著他:「因為我真的很難聽懂你那破嗓子說的話,所以就是『不知山雲』。說讓你好好養著,喝了那麼多藥,怎麼最近都不見好呢?」
她說著,就在註冊公司的寬紙上寫下了「不知山雲」四個字。
山光遠起身,撐在書桌上看那四個字,看向言昳握筆的指尖,抿了抿嘴唇輕聲,卻抑制不住心裡的笑意,斟酌道:「不太好吧。」
言昳並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勾起嘴唇,滿意的看著自己寫的四個漂亮字:「我起名廢啦,就這樣挺好的。」
從那之後,每次提及「不知山雲」這個名字,山光遠都覺得像懷揣一個他們倆才知道的秘密。
當下,輕竹發問,言昳笑起來:「也沒什麼意思,當時憋不出來,瞎起的名字。」
她髮髻後,山光遠映進鏡子裡半張臉,眉梢微微一動。
言昳不緊不慢的描眉畫唇,壓根不在乎梁栩在外頭等了多久,她給頭上精巧的垂鬟分肖髻上別了個佛手提燈的攢珠鑲金簪子。
佛手簪幾乎是言昳談大生意、搞大事情的場合必戴的,再加上她今日難得化了「日進斗金全妝容」,輕竹笑道:「看來今日真的是大買賣了。」
等換好衣裳,精致妝點後皓齒粲爛,柔橈曼曼,她裹了件白貂毛的襖子,戴了一雙西洋來的錦緞刺繡手套,裙擺開合如水浪般出門去了。
二人直接順著回廊,打算從西院通向外頭的側門出去,山光遠路上忍不住道:「好看。」
言昳聽他平日除了匯報公事,基本不說話的嘴裡吐出這倆字來,喜滋滋的回頭,拈了拈自己搭在肩膀上的小辮:「給你個機會好好誇誇我!」
山光遠肚子裡繞了一圈詩詞曲賦,花樣形容,卻都覺得難以啟齒,半晌只憋得耳朵泛紅,悶聲道:「特別好看!」
唉,他嘴太笨了。
言昳卻笑起來,拿手裡的小兜包砸了他一下:「哎呦,你都能誇人了,那我今天真是天仙了,談生意的場子,就是要氣勢上美死對方。就是便宜了梁栩,跟本天仙能並肩同行。」
從側門出了白府,果然看見無人的後街上,一架低調的馬車停靠著,前頭十來個騎馬隨行的護衛,那幾個護衛等得已經下馬蹲牆根,抽煙袋吃橘子了。
就跟碼頭上等活的力工似的唉聲嘆氣,滿臉寫著高興。
還有那個被卸了胳膊的可憐護衛,正靠著牆萎靡的站著。
一看見白府後門開合,裙角出來,他們便連忙站起來,對車馬裡的梁栩道:「殿下,她出來了!」
梁栩昨日一夜沒睡好,等她半天等不出來,直接在馬車裡睡著過去,護衛高聲喚他,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言昳已經登上車來,毫不客氣的挑了個軟和的位置坐下,拿起馬車內小桌上的茶盞,便給自己斟茶:「嘖,連點熱茶都沒有。」
梁栩從曳撒側兜裡掏出懷錶,一看時間,人都懵了:「你到底在家裡拖了多久!」
言昳斜看他:「我能出來就給你面子了。咱們殿下真是花中老手了,護衛都會飛簷走壁摸去小姑娘家門戶,我院裡要不是有個護衛,還難不成被你擄去了?」
梁栩一見她,也有點氣不過,明明對別的女孩都能笑著說人話,見了她非要懟道:「誰擄你啊?放家裡比供尊佛都難。」
車馬往前駛,山光遠從角門騎馬出來,靠在車馬旁襄護。
言昳才不理他言語之間的貶低:「那這家人就該自我反省一下,小家小廟,請我這尊神仙來下凡,夠給自己長臉的啊。」
梁栩深吸一口氣:「你可真給自己臉上貼金。」但他還是頓了頓,她雖然嘴上自誇自戀,但確實也有匹配的美貌。言昳托腮飲茶,睫毛低垂,她本就嬌妍明媚,仔細妝點後走到哪兒都必然是焦點。
想到她耽誤這麼久可能就是為了打扮齊整出現在他面前,他心裡有股說不上來的酸爽別扭。
他想了想,還是施捨了幾個字:「不過今日打扮的,確實好看。」
言昳翻了個白眼:「就你這審美,你再說一句我好看,我恨不得跳下河把臉給洗乾淨。」
梁栩:「……」他要是活活被氣死,只怪這個女人!
言昳懶得再多拉扯這些,直接切入話題:「今日是去找豪厄爾談話嗎?」
梁栩:「不。是言實將軍來了。」
這兩年言家在搖擺之中,確實稍微偏向了梁栩一點,梁栩也在改善軍制、購入英美軍備上出了點力氣。
言昳:「那你應該找我爹。我下車了。」
梁栩:「你爹正忙於其他事,跟言實的對談事關重大,我也不想再搭上不可靠的其他人。」
言昳笑:「我就可靠了?」
梁栩正色:「你總不會坑你爹吧。」
言昳:哎呦,那可真不定,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我給弄的不能人道的呢。
但言昳心裡還是一頓,問道:「言實將軍一個人來的,還是全家都來了?」
梁栩:「聽說是他妻子因為體寒肺咳,也跟著南下,打算在金陵養養身子呢。這次走馬任調寧波水師,少說要半年左右,估摸著一家都來了。怎麼?」
按上輩子來說,言家小妹妹雁菱就是在她這個年紀死去的……
馬車行駛到秋遠閣,街道上熙熙攘攘,梁栩先行一步下車,言昳跟在後頭,對前兩日那個被踹了胸口的迎賓小哥略一點頭,笑著走入了秋遠閣。山光遠和梁栩的一兩個護衛緊隨其後。
秋遠閣內結構精妙,高閬重室,華榱碧珰,步簷兩側懸有素紗帷幔,種植於院內的檀樹豫章帶來清透的木香。前頭青衣小廝領路,踏過一處若彎虹的小橋,言昳望著頭頂連廊交錯,挑高的十字橫藻井繪有璀錯文鱗的彩畫,六角玻璃宮燈錯落。偶有兩三身著程子衣的文人以扇掩唇,低聲交談禹禹而過,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說來上輩子二三十歲的時候,有不少開這種高級茶樓的。看著裝潢確實成本挺高,但來的都是肯花上萬兩銀子吃禪意凝華素茄子煲的傻帽,回報率也不錯,她以後說不定也能搞一搞。
梁栩以為她是看痴了,回頭道:「白昳,跟上。」
言昳應了一聲,緩步走過去。
二層連廊上,韶星津正與江南貢院幾個友人邊走邊談,聽見熟悉的聲音,垂頭往下瞧去,只瞧見一處假山內景旁,少年少女穿行而過,走進了一間奢精的雅間。
韶星津身邊友人瞧見少女一抹身影,眼睛亮道:「好一個紅梅琢玉似的點酥娘,這般美人,我在金陵竟沒聽說過?」
韶星津眉頭一皺:那是白二小姐和梁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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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好看!」
言昳:「嘻嘻嘻對吧~我也覺得我很好看~」
梁栩:「挺好看的。」
言昳:「滾你大爺的,給我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2:10 PM
第五十四章 入贅
言實聽見腳步聲,站起身來,一旁的長子元武也隨著父親一同起身,只有言涿華還癱在座位上,叼著牙簽,看向窗外。
言實回頭瞪了他一眼:「涿華!」
言涿華沒好氣道:「幹嘛——要知道是見梁栩,我他媽肯定不來啊。再說了,什麼事兒咱們都要管,咱們是……」
元武戴著眼鏡,一副老實拘謹的相貌,卻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腳趾一下。
言涿華疼得直接從座位上竄起來,剛要怒喊他哥,就瞧見門先打開了。
小廝躬身,一個身著寶藍色窄袖圓領袍的少年人走進來,窄腰長身,驕矜面上依舊是不往心裡去的涼笑,拱手道:「言將軍,還有言家大郎——多年不見。啊,涿華也來了啊!」
言涿華聽見梁栩叫的如此親密,嘴唇翕動,髒字就跟熱茄子似的在嘴裡打轉。
卻沒料到門邊出現一抹綰色衣裙,玉手指尖染著令人心驚肉跳的嫣紅,撥開緙紗墜珠的簾子,走了進來,笑道:「真沒想到上次一別,便是三年。言伯伯,還有言家大哥,當真是許久未見了啊。」
她甜笑起來,半垂著頭朝言實一福身,言實也有些發懵,連忙上前虛扶一把,寒暄幾句。
言實確實沒想到白二小姐會跟梁栩同行。
難道說白旭憲想讓這二小姐獨當一面,甚至日後做女官考功名,所以才安排她出席這些商談大事的場合?
梁栩笑道:「恰好遇上了白二小姐,她也想同行。想著也算是咱們都認識的熟人,這場子便都是自家人聊聊天。」
言昳心道:笑死。自家人?那我住你家紫禁城裡,往你祖傳的龍椅上一坐行不行?
言涿華也吃驚,目光跟刀子似的往梁栩身上劃。他可知道言昳大姐大的懶散脾氣,她怎麼會主動往這種場合湊,必然是梁栩怕跟言家不熟,特意把她拽來的!
這鱉孫王爺真是好了蛋忘了疼。
言實只笑了笑,他剛要坐下,便瞧見幾個護衛也跟了進來。梁栩這些年經歷過幾次刺殺,他小心也正常,言實介意的並不是這個。
而是護衛中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腰上掛的應該是白家的令牌,走過來替言昳挪凳子。
言昳習以為常的施施然坐下,梁栩側目看向那少年。
但言實看他一眼,幾乎是跌坐在了凳子上。
這少年眉眼最起碼跟山以將軍少年時候有五六分相似!
這三年多以來與他們言家聯絡的山家孤兒,就是他!
在座的人裡,見過山以少年模樣的人只有曾和他同窗的言實。山以將軍後來常年海戰,曬得黝黑,又不修邊幅,人到中年就顯得橫狠了些。唯有言實能一眼辨認出這少年與山以的相似。
他似乎也並不怕被言實認出來,只半垂著眼睛背著手立在白二小姐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那白家到現在,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會不會知道他這幾年的謀劃和打算呢?
一會兒,幾個年輕小廝魚貫而入,給桌上上了幾道清湯寡水、擺盤優秀,名字好比五言絕句的菜品。
言昳覺得這坐席之間她年歲最小又無官身,小廝們都退了出去,她乾脆也端著茶壺起身,要給各位斟茶。她才剛給言實倒了一杯,言涿華氣得坐不住了。
白二小姐什麼人,在書院裡都是橫著走,被梁栩帶到這兒來端茶倒水?
雖然要是家宴場合,白二小姐作為小輩倒茶,他覺得沒什麼,但梁栩把她帶過來,他心裡就膈應的慌了。
言涿華筷子往桌上一放,手重的像是拍了下桌子,騰地一下站起來了:「我來!」
言昳:「?」
言涿華劈手奪過茶壺,道:「你伺候過人嗎?倒過茶嗎?哎呦別在這兒礙事,讓我來!」
言昳眼一瞥,嘴唇彎了起來。
同樣是暴躁的嘴上懟人,言涿華怎麼就讓她心裡舒坦的多。
這傻大個天天混不吝,心思卻有點細呢。
梁栩看向言涿華,還有言昳那抿嘴的笑容。
言昳這笑,怎麼看都是真心誠意,跟對著他的敷衍假笑可一點不像。
連言涿華這要腦子沒腦子,要樣貌沒樣貌的,都比他更能得她青眼了?
言昳坐回去,言涿華那身量往桌邊一繞,不像是端茶倒水,倒像是要空手劈桌。給梁栩倒茶更是氣勢洶洶。
飲茶客套後,梁栩動筷,桌子上眾人也終於拈起筷子。
寒暄幾句,自然說到了傾茶事件上,梁栩的意思是讓寧波水師調配船隻入江,暫時封鎖江面,讓豪厄爾的船隊不許離開,也進一步設防入江口內外,嚴防東印度公司其他船隊借機來襲。甚至可能借此,再次發動小範圍的戰爭。
這事兒本來無可厚非,言實卻眉頭緊皺,道:「殿下也該知道我為何南下,只等年後——」他看了言昳一眼。
梁栩略一頷首。
言實接著道:「年後必然要對倭地開戰,此時卻調撥軍力到江內,或許不妥。」
梁栩夾了一筷子青筍,道:「有什麼不妥,本來不就要練兵嗎?把這次設防變成練兵就好。」
言實:「海戰與江戰截然不同。」
梁栩:「你要知道若此事擴大,後果會多麼嚴重。」
言實沉默了。
元武拿起酒杯,朝梁栩起身敬酒碰杯,道:「按照王爺的意思,這傾茶事件的罪魁禍首,是那位柏沙‧馬丁對嗎?他遠東在北海、東海的最後一塊殖民地,就是南高麗,七八年前我們也同高麗王聯手收回了殖民地——」攻打下南高麗,正是言實將軍近些年最大的功績之一。東印度公司在遠東北部失去了最後一點領地。
柏沙‧馬丁現在唯一一座督府在越南的安義一帶。
柏沙算得上東印度各代理人裡,地盤少的可憐的那個了。不過歐洲各國還是依賴著來自大明的不少低廉工業和紡、茶、煙三大產業,所以柏沙‧馬丁在喬治三世那裡的政治地位不算太低。
元武雖然帶著迂腐文人的眼鏡子,模樣老實到看起來好欺負,心卻比他爹狂野得多,道:「若皇帝首肯,或兩廣總督、南地的婁伋同意,咱們說不定能派一隊船隻去南越的安義。」
他的意思是想要釜底抽薪,直接幹了這柏沙‧馬丁。
梁栩也被元武的想法一驚,道:「這舉動太張狂,會引起歐洲各國不滿,他一死,也動了東印度公司一大片產業,他們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言昳轉了轉茶盞,笑道:「我覺得柏沙‧馬丁死了是再好不過,但咱們要理清楚,怎麼讓他死,才能死的所有人都能接受。大不列顛的皇帝不覺得丟臉,生意還能繼續做,甚至東印度公司還能跟我們和善下去。」
眾人目光往她身上瞧來。
言昳托腮勾起唇,眯著眼睛笑道:「死在咱們手裡沒什麼問題,但一定要能好好遮掩這件事。誰能遮掩住東印度公司裡的人?只有他們自己人了。再說,這個關頭想殺柏沙‧馬丁也不用跑那麼遠,讓他自己來不就是了。」
梁栩一愣:「他們自己人?你是說……豪厄爾?」
言昳笑的柔情蜜意,話卻讓人背後發寒:「我們只是懷疑那放冷槍的人,是柏沙‧馬丁的人。但豪厄爾應該能百分百確認,否則他不會甘願被金陵衛兵保衛著,住在教會醫館的。這對表親都已經到了相互殘殺的地步,咱們能不利用嗎?只是,到時候還是需要言實將軍調撥艦船。」
梁栩經過前幾天的事兒,心裡稍微有點打底,在言昳將她的計劃娓娓道來時,只是心裡驚詫,面上不顯。
但言實一家三口,則把驚愕寫在了臉上。
言實其實剛剛一瞬,看見言昳和涿華對視一笑,想著這兩個孩子在一起上了好幾年學,說不定還真有些緣分情意呢。這女孩虛歲都快十四了,距離談婚論嫁也不遠了,他雖然對白旭憲說不上喜歡,但或許可以問問涿華的意思。
現在看來,這女孩簡直多智多思,透徹狠辣,遠勝其父!
而且,她沒有遮掩藏拙的意思,不是因為少年狂放,而是她好像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股自立的底氣。
言昳現在確實有些底氣,她產業初見雛形,更何況裝傻對她來說好處已經不大了。她現在就要打算擠進這幫掌權者裡,再裝天真小女孩,只會被當做嫁人的備選,而不是事業合作的備選。
言昳沒喝酒,這破地方的飯她也沒吃飽,一桌人聊到了傍晚時分,窗外松竹的景致又落下雪來,梁栩才道:「那如此便成了,本王在此先敬將軍一杯。」
他抬起杯盞,又轉向言昳,笑的眉眼霽色:「也敬白二小姐一杯。一切謀劃只為大明永昌、家國安康。」
大明永昌?呵。
皇帝吃個雞蛋記賬三十兩銀子的大明,川渝勞工連褲子都買不起的大明,每年有三十多個稱王稱帝的農民叛亂的大明——咱們祝它永昌。
言昳笑道:「永昌。安康。」她跟梁栩和言實幾人碰過杯子之後,順手將杯子遞給了身後的山光遠。
梁栩一愣。
言昳撒嬌道:「我不會喝酒,又年紀小嘛。讓我家護院代我喝了,也算是盡了我的心意。」
山光遠手裡忽然被塞了個酒杯,也有些發愣。
但言昳都這麼說了,他也便一仰而盡。
梁栩眸光閃了閃,道:「好。今日談成了這樣的大事,本王也心安了!」
席散人也散,出門的時候大家推拒了再推拒,終於梁栩先一步走出去。
言昳和言涿華多聊了幾句閒話,說了幾句課業走在後頭,到門口後,梁栩邀請言昳同程,言昳卻拒絕道:「我自個兒讓秋遠閣的人幫我叫馬車就行。小輩現在這兒送過諸位再走。」
梁栩確實打算多繞路去別的地方,便也沒堅持。
言涿華則不樂意,非要嚷嚷著送她。梁栩一走,言昳也不收斂,笑盈盈道:「你再沒完沒了,我就跟你爹爹細數一下你這幾年在書院寫過多少檢討,被禁閉多少次。」
言實目光如劍,刺向言涿華。
他立馬兩腿一夾緊,咬牙道:「我擔心你安全,你就這麼對我啊!」
言昳面對言家,也放鬆了幾分,拱手笑道:「言伯伯,我也是把您當自己人,您心裡應該比我清楚。這事兒不是為了給衡王殿下站台,而是您為了自己考量。如果在攻打倭地之前跟東印度公司急速交惡,您也難辦的很。我也是為了我爹考量。」
言實拱手道:「明白。白二小姐如此聰穎通透,真是白老爺的福氣。」
言昳蹙起眉毛:「福氣嗎?爹爹可一直覺得家裡沒有個男孩不頂事呢。若言伯伯見了我爹,倒也別說太多,否則今日會面我爹不在,我跟衡王做了主,回了家爹不知道要怎麼罰我呢。他忙活著平息輿論,已經夠累了。」
她倒是不指望言實完全封口,但好歹這麼暗示一下自己和爹未必齊心。反正她看得出來言實不喜歡白旭憲,這樣的暗示未必有壞處。
言實心裡也懂。白旭憲眼界不堪合作,但這女孩若日後接受了白家,倒真是可以結交的貴人。
他點頭道:「女孩一樣能頂事,是白弟走窄了想法。」他將目光短暫的在山光遠臉上留了一瞬,向言昳告別。
言家三人駕車離開,言昳在秋遠閣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後,那迎賓小哥立馬端來薄荷水,道:「白二小姐可需要奴給您叫車?」
言昳搖頭:「不用,雪不大,景很好,我騎馬回去。把他的馬牽過來。」
迎賓小哥應聲。
她轉頭,卻看著山光遠正在低頭捏著什麼發呆。
山光遠悄悄攥緊了手中的紙條。這是剛剛言實擦肩而過的時候塞給他的。
果然言實一眼就認出了他啊。
另一邊,言家馬車中,元武看著秋遠閣漸漸在視野裡小了,鬆了口氣:「簡直……嚇人。」
言涿華好奇:「什麼嚇人?你是說衡王?」
元武瞪他:「我是說白家那個二小姐。言涿華你是不是個傻子,在金陵多年,甚至還在書院中與她沒少來往,為什麼沒提過她一句?」
言涿華也攤手:「提什麼啊?她一直就挺聰明厲害的,好幾年前梁栩就在她手裡吃過癟,我也找她給我補過課,不過她對我態度不怎麼好就是了。哎,別瞪我了!我要怎麼提?父親、見字如面,我在書院裡遇見一個小女孩,老牛逼了,腦子老聰明了!我是要這麼提嗎?」
元武真想給言涿華腦袋一拳。
言實揉著眉心:「涿華,你知道的事兒還是不夠多。我現在都懷疑這是否是巧合,為什麼那孤子,卻在她身邊?」
言涿華不明所以:「什麼孤子啊?」
言實和元武對視一眼,卻沒開口。
言涿華氣得一錘車壁:「靠,你們倆又是這個眼神,一副把我當傻子,什麼都不能跟我說似的表情。你們都不肯跟我說事,也不要怪我什麼都跟你們講!」
言實心中嘆氣。這個二小子,卻是還是個半大少年呢。
他半晌道:「你喜歡那白二小姐的話,哪怕是看起來門當戶對,爹估計也沒法給你說親。」
言涿華愣了,目光掃視他爹和他哥,又驚惶又語無倫次道:「什麼什麼啊!?怎麼就說親?啊?!不是,我跟她就是同窗,現在我倆都不是一個班了,僅此而已!」
言實和元武又對視了一眼。剛剛斟茶那事兒,在他倆眼裡,已經明顯的不能更明顯了。
言涿華卻幾乎要跳腳了:「爹你知道她脾氣有多差嗎?性子有多嚇人嗎?可別覺得那張臉漂亮就是什麼好兒媳——更何況我哥都沒成婚呢,我成什麼婚啊!我哥都二十二了吧!還有,還有——」他抓著頭髮拼命找理由,耳朵卻漲紅了。
元武忍不住笑了一下。
言涿華氣得暴起:「你再笑!我都說了不是那樣!言元武,我他媽討厭死你了!」
他伸手就要跟長兄扭打在一起,言實開口道:「你喜歡也不成的。那女孩是條遠航的寶船,咱們家不過是條淺河,更何況她必然會做女戶,繼承白家。你喜歡,也只有入贅的命。」
言涿華一時間聽到長兄和爹在討論他入贅的事兒,又羞惱又尷尬,幾乎要昏厥過去,他也不捶車了,直接一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在雪地裡打了滾站起來,對著駛遠的馬車伸手吼道:「你們是不是看她聰明,就想把兒子賣給她啊?!我都說了我不喜歡!我不跟你們同乘了,我直接回書院!滾蛋!」
言家畢竟是能把兒子仍在南方幾年不管的糙養式家庭,他爹壓根沒有勸他上車的意思,馬車直接駛遠了。
言涿華氣得踢了一腳地上的雪堆。
他又想起來自己沒戴護耳,摸了一把耳朵,卻不冷,燙得嚇人。他彎下腰去,抓了兩把雪,胡亂在耳朵邊搓了搓,化開的冰水都滴到了黑貂襖的領子上,才憤恨的並著袖子,往最近的租馬店走。
言涿華縮著脖子把自己窩成黑熊瞎子精,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言自語道:「就她那臭脾氣……她都沒給我好臉子看過……好吧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臉子,至少她真的聰明就是了。……入贅?!老子這輩子不可能入贅!」
另一邊,秋遠閣的奴僕把馬牽來,山光遠先將她抱上馬。
山光遠才又上馬。
她前兩年也跟他因為出去辦事同乘過。不過那時候言昳覺得自己和他還都是小孩呢,馬鞍也不擠,現在就有點……擠得奇怪了。
是她胖了高了?還是說山光遠身量已經跟個成年男子差別不太大了?
那迎賓小哥看她的目光,也有種看女老板要潛規則男保鏢似的模樣,言昳面子上有些尷尬,山光遠竟然沒打招呼,唐突的輕踢馬腹,策馬出去了。
冷風拂面,其實還是有些舒服的,言昳腦子裡都清醒了不少。
她也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這個計劃挺冒險的,她也是頭一回在言家面前展露自己本來的樣子,也要小心把握度量。現在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山光遠在他身後,她才是徹底放鬆下來,隨著馬背身子微晃。她有些想偷懶,往後輕輕靠了一點山光遠,想借點力,當坐沙發似的。
山光遠對她靠過來的動作沒什麼反應,言昳也放心大膽的倚上去。
只是山光遠忽然低下頭來,她嗅到一股酒味。
言昳有些驚訝的轉過頭去,只瞧見山光遠雙眼發直,面色有些……泛紅?!
她從來沒想過山光遠會不會喝酒這件事,畢竟他長了一副能跟全軍拼酒的模樣,再說常年出入軍營,有幾個人不會喝的——
她很快地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2:35 PM
第五十五章 夜遊
言昳有些不大好意思:「你不會喝酒就跟我說呀,我沒想到。早知道就不把那杯酒塞給你了。聞味道就知道度數很高。」
山光遠搖頭:「不打緊。」
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頭都過分認真的每一個字就點一下。言昳覺得用手指用力戳他一下,他都能從馬背上栽下去。
山光遠以前不喝酒是因為腸胃不好,他喝了酒就會胃絞痛,所以滴酒不沾。
所以,他……也確實不太知道自己的酒量。
但這輩子從十一二歲遇到她開始,日子就過得好了很多,言昳也有囑咐下人給他開藥,除了治嗓子便是養胃。她並不多費心在他養病上,這幾年也幾乎也沒有過問。但山光遠想著,跟白家來往的醫館三年來一直給抓著藥,她那邊的賬上也記著,她必然是心裡有數的。
他現在腸胃比起前世十幾歲的時候,真是好了太多。不論前世還是這一世,這幾年都是他最安穩,也算得上——最被人放在心上的幾年了。
酒也就沒當回事兒,一口氣喝了。
喝完他才後知後覺——這、這就是微醺的感覺嗎?
言昳道:「你把韁繩給我吧,我覺得你這樣沒法騎馬了。」
她說著就去拽馬韁。
他握著馬韁的手本來就幾乎是在她身側將她圈住,此刻更是抓緊馬韁,有力的胳膊像是夾住了她的腰。
山光遠下巴在她後腦勺上磕了一下:「你哪裡會騎馬。」
言昳感覺自己被瞧不起了,掙扎道:「我會!」而且還是上輩子這個年紀的時候,你教我的。你要是罵我騎術差,就等於是在罵你自己。
她伸手也抓住了馬韁,但山光遠沒有鬆手,哄她道:「好,你會。那你牽著,就這樣走。」
他都不鬆手,她牽馬韁是牽了個寂寞嗎?
他這口氣……就像是在孩子舉東西的時候,搭把手舉起來的爹媽,還在低頭鼓勵孩子「寶寶力氣真大」。
她不大高興起來,繡鞋踢了踢馬腹:「你才多大,就在我面前裝這幅模樣哄我。」
山光遠真是醉了,握著韁繩的手比了兩個數字,頓了頓:「我再過半年多,就十六了。」
言昳心道:切,我都活了幾輩子了,你還不是個小屁孩。
馬慢慢往前搖,平日脊背總挺得筆直如鋼槍的山光遠,身子也有幾分放鬆晃悠。
言昳問:「剛剛你在看手裡的什麼東西?就是在秋遠閣門口的時候。」
山光遠沒想到她這般敏銳。他略有不安,那紙條還在他身上。
言昳果然去扒他的手掌:「之前你還捏在我手裡呢,讓我看看!要不然你就是有事瞞著我了!」
他緊緊握著韁繩,手指不肯鬆開。他手指比她有力粗糙的多,她掰不過,生起氣來:「你手裡是什麼,讓我看看!」
山光遠無奈道:「你先把手拿開。」
她瞪眼瞧他,眼角微挑的弧度讓她瞪人的時候似嗔似笑,把不準是怒是鬧,言昳道:「你不讓我看看我就咬你了!」
山光遠緩緩鬆開手。
言昳低頭,指尖搭在他拇指上,看著他攤平的掌心:「咦?這是什麼?」
山光遠手中是個兩寸不到的黃銅的雙頭彎鉤:「這是給韁繩打結用的鉤子。」
他有些微醺,卻也繃著這根弦,慢吞吞道:「唔,頭怎麼這麼暈……」
言昳臉色轉為愧疚,但她可不會因為心裡有點愧疚,嘴上就留情,還是別扭道:「誰讓你不說你不能喝酒的,也就一盅,應該不會醉倒吧。哎呀,好啦好啦,回去讓廚房給你弄醒酒湯。」
山光遠順勢岔開話題:「你往右看。」
行過街道,行至一座石橋上,這裡是貴人們的宅府城區,所以橋面上並沒有擺攤賣藝的,馬也憊懶,陡坡的橋上了一半它也停住了。言昳順著河水往下城望去,能瞧見萬家燈火,熙熙攘攘,若星河織成的絨毯鋪在細碎小雪的昏天下,廠房的濃煙,社戲的咿呀,酒鋪的嘈雜與花街的笑恨,都只化作或大或小的光點。那一道道閃亮交錯若綢帶的,是金陵的河道。
言昳想到上輩子她見過戰爭波及的金陵,更想留住此刻美景,她伸手比了個畫框:「好想讓人畫下來。」她又吐出一口冷氣:「可也畫不出我心裡的想法。」
山光遠也學她的樣子,伸出兩隻手,對遠景比成了一個方框:「畫不出。就記住。」
他的手比她大不少,那畫框自然也大一圈,言昳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懟進他手指框起的畫面裡:「我這是小景,以小見大,精緻巧思。」
山光遠今日倒是嘴沒有那麼拙了,道:「我這是大開大合的江山圖。」
言昳鬆開手,幾根瑩白手指戳在他圈起的畫框裡:「哼,我把你的畫給撕了!」
山光遠喜歡她這種任性又愛搞破壞的小脾氣,他故意挪開手,將手比向上林書院方向的山丘雲霧,道:「你搆不著。」
言昳可不愛聽這話,伸長胳膊去撓他手腕內側。
天知道他練武多年,腕力堅足,感覺有刀客哪怕以凌厲刀光刺向他手腕他都躲得開。
可言昳那嫣紅指甲往他手腕內筋骨血管微透的位置一刮,他差點手一抖,胳膊從手腕一路麻癢到手肘。
山光遠身子一緊,腳下也沒控制住,輕輕碰了一下馬腹。
在橋上發呆的馬匹忽然往前跑了幾步,朝橋下俯衝下去。倆人都在那兒傻乎乎比畫框呢,誰也沒握著韁繩,就差點從馬背上仰倒下去,山光遠眼疾手快把住馬鞍後側,抱緊她的腰。
言昳嚇得小小尖叫一聲,又大笑起來,伸出兩隻手,琵琶袖像秋天的皂莢葉片,隨著風搖擺:「哦!感覺要飛了!」
碎雪如星沙,夜風如涼幔,她的大笑擁滿了整條空曠的街道。
山光遠連忙逮住韁繩,把她按住,道:「危險!」
言昳笑的不行,往後一仰臉,眸底如清潭,垂鬟下的紅色緞帶飛拂過他的脖頸:「沒事啊,你怎麼可能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她也不知是因為冷的還是笑的,臉頰泛紅,用手背貼了貼臉,往後重重的撞在他胸口,笑道:「太蠢了,咱倆光在那兒傻呵呵的說我要畫這兒,我要畫那兒,沒一個人記得牽馬韁哈哈哈哈!」
以山光遠的性子,本來有些自責,此刻卻也被她的大笑傳染,眼裡也映出幾分笑意。
言昳:「而且我發現了,你手腕怕癢!哈,我終於找到你怕癢的地方了啊!」
山光遠:「不是。」他不是手腕怕癢,言昳真要是那樣指尖輕輕刮著,別說手腕了,在她指尖下他渾身上下哪兒都怕癢。
言昳:「我不信!」
她又要去摸他手腕。
山光遠躲開:「剛剛還不危險嗎?別鬧。」
言昳得意,臉上露出壞笑,手指虛著抓了抓:「切,明明怕癢你還不承認。我算是知道你弱點了,哼哼,山光遠你別得罪我。」
他很久沒聽過自己的全名被人叫著,只覺得酒勁更上頭,醺醺然了。
言昳心情大好,她喜歡這樣自由的夜遊,甩著手笑道:「哎呀,你說我們能不能順路去買個梅子排骨。」
山光遠大概盤算了一下:「能。」
言昳撫著胸口幸福的感慨:「雖然今天見了梁栩怪膈應的,但這個晚上真好。我喜歡這個氛圍,沒人管,不用裝!」
山光遠看著她耳垂,半晌道:「……嗯。我也。」喜歡這個氛圍,這個夜晚。
他們下了橋,依然在城市稍高處些的地方,能看到遠遠同樣依山麓而建的白家府苑,她笑道:「若我長大了,有錢了,我就把那院子買下來。但我也不想住在這兒了。我想把這院子賣了,或者拆了。」
山光遠:「賣了?」
言昳:「或者都改建成餐館、酒鋪一條街。讓他們熱熱鬧鬧的利用這個地方。白府那死氣沉沉的地方,改建也沒用,我真是住夠了。」真上輩子她一把火燒了,也挺利索的。
山光遠沒想到,他前世對焚毀的白府遺址的改建,竟然真的貼合她的心意。
他著手命人改建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四五年了吧。竟真有這樣跨越時間、甚至跨越一世的心有靈犀。
山光遠覺得彷彿上輩子缺憾也都變得輕鬆了,果然只要當下能好,一切的過往都可以變得輕鬆了。
他笑了。
她有些吃驚:「你幹嘛又露出這麼嚇人的表情。」
山光遠:「……我在笑。」
言昳震驚:「……」
山光遠:「我真的在笑!」
言昳眯著眼睛看他:「我搞不清楚。但我見過你笑的。你也有笑得好看的時候的,不是現在這樣。」
她是在誇他嗎?
山光遠心裡一跳:「什麼時候?」
她別別扭扭憋出一句:「記不清了。」
山光遠大膽猜測是前世的事情,否則以她的性子不會吞吞吐吐。
前世,她也會覺得他……笑得好看?
言昳仰著臉,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伸手去戳他面頰,將他嘴角頂起來幾分:「我形容不出來,反正就是笑的挺開心,挺好脾氣的。難得一次。真就那一次。」就她罵梁栩,被他聽見那一回。他當時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歸家來,獨自住在離她很遠的北院養傷,好像是實在是餓的厲害了,撐著身子起身找吃的,遇見了在飯廳打屁亂罵的言昳。
言昳不知道,他那時候迎擊敵軍,避免了當時在池州一代作亂的匪首襲擊屠殺金陵。只是山光遠心裡清楚,那些匪徒也是無路可去的流民,所謂金陵也不過是個銷金脂粉的臭水溝,他說不上來對或錯,只覺得累。可回到家中,聽見她潑辣嬌脆的聲音,瞧見她璀璨笑罵的神情,他一瞬間覺得心鬆下來。
如果不能判斷對錯,那就想著為她能放聲大笑,為她能快意生活才去打仗,也是好的。
但當下,山光遠並不知道言昳指的是那一天,更不知道自己在那時候露出了怎樣的笑容,只頓了頓,道:「我剛剛也挺開心的。」
言昳腦袋仰平了,翹挺的鼻尖弧度圓潤可愛,不信:「真的?」
山光遠:「嗯。要不我再笑一下。」
言昳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以後知道你那是笑了,盡量不被你嚇到好吧!」
她額頭就在他下巴旁,他覺得那盅酒讓他今日說了太多話,做了太多事。
馬蹄踩雪,沙沙響聲密集如雨打芭蕉,微微晃動的馬背,帶著他與她一起有節奏的慢搖,像半擁著跳一曲慢舞。夜色像浸過他與她頭頂的冷湖,前路無人,只偶有沿路人家門前的油燈,在斑駁雪痕的路上留下一個個昏黃的暖圓。
他無法想像有更美的夜色,更柔的雪,更好的風,彷彿前世今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為這一刻的相依化作遠景。山光遠心像掌中的雪,細密的融化,他忍不住將下巴,往她額頭上放了一下。
這個動作有種順其自然的親暱,就像兩隻動物蹭一蹭抱在一處,他覺得下頜的弧線跟她額頭貼合的正好,他脖頸的燙與她額頂的涼,也像溫泉湧入冷海,激蕩起舒適的漩渦水流。
她臉頰幾乎是貼在他脖頸與衣領上了。
言昳一僵。
山光遠也後知後覺,猛地僵住,緊緊攥著韁繩。
她忽然重重的錘了他胸口一下:「山光遠你要死嗎!我的妝!我額頭上要是掉了粉,我弄死你!」
言昳手掌也嫌棄的推向他下巴:「而且你竟然已經開始長鬍子了。扎人!」
山光遠被她推得都沒法好好看路了,自己也覺得太唐突了,更何況言昳是不懂溫柔大聲鬧的性子,更讓他耳根發燙,悶聲道:「抱歉……但鬍子,也很正常。」
言昳怔怔的縮著爪子,這會兒才確確實實意識到,山光遠確實是比幾年前長大了。他現在越來越像前世他們成婚時候的青年模樣了。
……靠,是她太遲鈍了。這擠一匹馬能不奇怪嗎?
就這破馬鞍怎麼還可能跟兩三年前似的鬆快地坐下兩個人?
前世他倆結婚的時候,他也就才二十二三,距離現在也就六七年!靠!怎麼——怎麼時間過得那麼快?
言昳忽然喃喃道:「我忽然希望劇情全都被我給打破了。」包括山光遠的劇情。
就像梁栩和韶星津離開金陵好幾年,沒跟白瑤瑤有太多感情互動。她也希望山光遠不會跟她在十二三歲分別,不會再多年重逢以後發現他已經跟白瑤瑤有了不少來往,不會走上那些做不了主似的劇情道路。她如果都能改變那麼多事情,連這點也可以改變的吧。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山光遠的某些想法好像和剛重生時有些改變了。
不是因為別的。
只是、只是……山光遠作為護院、作為輔佐真的很好用。
她甚至覺得自己之前有點太好了,她應該更自私一點,隱瞞山光遠的身世,讓他無法被韶家拿來給山家平反,讓他一輩子只能……
唉,算了。都他媽想什麼呢。
因為白遙遙的某種引力,似乎韶星津和梁栩又都回到了感情戲的主線上來,作為男三,山光遠只是時候沒到罷了。
若真是發現了他回歸劇情的跡象,她可是半點都不會強留的。
絕對不會。
山光遠發現本來高高興興的言昳,忽然又嘆起氣來了,也有些緊張,道:「怎麼了?」
言昳撫著臉,矯揉造作道:「這是青春少女的哀愁,你懂什麼。不管,你給我下馬去。」
她後知後覺自己跟他這樣擠在一匹馬上,動作太緊密了些,越想越別扭,萬一跟某些俗套橋段似的,她扭一扭擠一擠,他就忽然什麼眼角猩紅一把按住她的腰說「女人你再動試試」怎麼辦?
她可不想被泡一泡。
言昳想多了,但畢竟是穿進古早言情小說裡,由不得她那被某些劇情影響太深的腦袋想多。
她不肯走了,非要讓山光遠下去牽馬。
山光遠也有點後悔自己的唐突:……她一向不愛被人觸碰,這幾年山光遠絕對算得上跟他接觸最多的男子了,剛剛那樣的行為,她不高興也正常。
風吹得他酒醒了幾分,他也有勸她的法子:「我要下馬走,咱們就太慢了。到賣梅子排骨的酒樓,人家估計就關門了。再擠一會兒,我們快馬加鞭先去酒樓如何?」
言昳果然猶豫起來:「那現在跑快點多久能到?」
山光遠:「一刻鐘吧。」
言昳繡鞋狂踢馬,恨不得空手甩鞭:「啊!梅子排骨,我在秋遠閣都沒吃飽,你知道我多想吃肉嘛!那快點,快點!」她腳尖都是軟的,膝下馬匹呼呼幾聲,慢步而行,壓根不聽她的話。
山光遠心底笑嘆一口氣,靴子輕踢馬腹,往前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2:55 PM
第五十六章 通房
果然,吃完了梅子排骨,她也忘了不想同乘一騎的事兒。
馬鞍後頭的鉤袋裡還裝著打包的兩份,以及一份剛剛看到的涼粉店買的玫瑰涼粉。
山光遠:……她怎麼這麼愛吃甜?果然回去還是要好好用鬃毛細刷讓她好好刷牙啊。
言昳吃飽喝足,樂呵的搖頭晃腦,可惜樂呵了沒多會兒,路走到一半,她又情緒變了。
山光遠酒醒了大半,身子也直起來,他知道時間晚了,她明日還要早起回書院,便行馬快了幾分往白府趕。
但言昳又恨得直在他握韁的兩臂之間打滾,懊惱不堪:「我又吃多了!你說我怎麼想的,我竟然一個人吃了兩份,我是豬嗎?還吃了個半份糯米飯!嗚嗚我不活了——」
她甚至伸長了胳膊要去拿馬鞍後的鉤袋:「把那打包的兩份都扔了吧!扔了我也不吃了!」
山光遠眼疾手快的逮住她亂舞的胳膊,道;「帶到書院去,天兒冷也不怕放壞了。明後日你再熱著吃就是了。」
言昳哪怕是做生意賠了錢,也沒有吃多了這般傷心,耍起脾氣來嗚嗚道:「我恨死梅子排骨了,我再也不吃了!都怪你,你要是不提議,我也不會想著要吃,我不吃,我就不會胖。」
山光遠背黑鍋都背習慣了,道:「不胖。」
言昳:「哎呀你不懂!」她可是天生豐腴長肉的體質,雖然她覺得自己哪怕再胖一點也是最美的,但畢竟還是有點臭美,只這樣一直沒什麼卵用的控制著這張貪嘴。
山光遠覺得這話真是無稽之談,長大怎麼就胖了?
是,當下時風流行窄肩垂首、弱柳扶風的女子,最好再手執書卷、溫婉知性。她前世那副築脂堆豐、豔光四射的模樣簡直異類,但他心裡知道,多少人看她就像饞一壺香氣撲鼻卻永遠喝不到的葷酒,眼睛滴血,貪得頭脹,想接近她只會被她罵得狗血淋頭,於是那些男人只能恨恨的罵她,羞辱她。
她從來不會當真,只會嘲諷那些罵她的男人醜得像是親爹進宮做太監後親娘把爹割下來的玩意兒撫養成人了。
不過想來言昳應該只是天生臭美,對自己苛求點,就這麼鬧騰鬧騰。
以她的性子,今天嗚嗚完了,明後天絕對又會想吃這個那個。
言昳怨念的捏著他的胳膊:「你都看著我吃,自己一口都不吃,你太心機了。看你一身肉多結實,再瞧瞧我。」
山光遠怕她那雙帶電似的爪子,斥道:「別捏!」
言昳吃飽了人都不正常了,人還沒從梅子排骨的哀痛中走出,眼睛瞧他:「你凶我!……你果然是覺得我這樣鬧好煩吧!對不起,我是個連嘴都管不住的可悲女人,嗚你不要理我了。」
她怎麼這麼會作妖?!
山光遠恨不得拿下巴磕一下她後腦勺:「……你是不是吃肉會醉?」
鬧一路,快到了白府後門,他以為她還會哼唧下去,卻沒想到才瞧見後門來牽馬的奴僕,她就立馬正經起來,變回了那個傲氣的白二小姐,讓山光遠扶著才施施然踩著斜梯下馬,扶了扶裙擺,裙擺輕搖的往自己院子走。
回了她自個住的院子,她瞧了一眼山光遠手裡拎的那兩盒梅子排骨,一盒玫瑰冰粉,清了清嗓子:「冰粉……不長肉的吧。至於排骨,你還是讓輕竹給我收著。萬一、我說萬一我去了書院又想吃了呢。」
山光遠:……不用你說我都完全了解了。要是路上真給你扔了這兩盒排骨,你說不定會跟我急。
言昳進了自己屋就忙活去了,其他幾個丫鬟也隨進去伺候她洗漱。
山光遠看輕竹的頭屋還亮著燈,便去一趟,把言昳的囑咐說了,把排骨也給了。
輕竹正在那兒做細賬,也抬頭笑著跟他客套了幾句:「只要是遠護院帶她出去玩,她就沒有不高興的。」
山光遠面對著言昳話都不多,對她們就話更少了,只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輕竹忽然道:「遠護院也把這兒當家的吧。」
山光遠回頭,不明所以,還是略一點頭。
輕竹笑道:「小姐性子算是霸道,喜歡的物件就會獨佔,說一不二。我覺得遠護院不像外頭某些心比天大的少年人,現在這樣就最好。」
山光遠:……?什麼意思?
他一時間有點沒聽懂輕竹在講什麼。
但山光遠的性格又不會問,還是點頭應了一聲,往外走了。
輕竹畢竟是旁觀者,看得明白。這倆人把彼此都看得挺重的。
二小姐是這家裡的主心骨,甚至不止是什麼以後會扛起白家的所謂女戶主。白家說是有點祖上的基礎、有父輩的人脈,都是老一派士大夫的玩意,注定走向落魄,唯有二小姐,能讓白家成為金陵乃至大明的中流砥柱。這樣的二小姐,怎麼可能外嫁去別人家。
她估摸著不會太早成婚,但就是招婿,也估計會招哪家富貴公子、或者是宗室貴族。
但二小姐現在又似乎挺喜歡也挺重用遠護院的。
輕竹看身邊同齡女孩談婚論嫁,也難免會想到二小姐的婚事或戀情。
輕竹聽說阿遠是孔管事家的私生子,一家都是給白府做奴僕的,那遠護院未來的位置已經很明顯了——就當個通房唄。
好比白老爺跟大丫鬟釧雪。
白家家主如果歷代都沒少納妾什麼的,到二小姐這一代,轉換了性別,也沒什麼出奇的。
遠護院跟在二小姐身邊,既有親密關係,又是左膀右臂。真要是有一兒半女,就跟白府的庶子庶女似的,要不散出去,要不也是在白府當差做事。
以二小姐的手腕,往後真就是招夫入贅進門,哪怕是個家世樣貌好的郎君,怕也只能是被她拿捏住的命,估計發現了遠護院的身份,也鬧不起來。
多好。
有遠護院在側,二小姐是愛情上水到渠成,事業上一帆風順,輕竹都替她覺得非常完美。
*
言昳第二日往書院去,已經得了些消息。
既有手下各個報社的主編給她匯報的快訊,也有些投資的公司最近的動向。但果然是跟豪厄爾與傾茶事件的消息,已經發酵到了即將爆炸的地步,到處都是各種角度的分析、推測、惶恐。
甚至言昳到了書院之後,書院那些招貼告示的木板上也貼了不少傾茶事件相關的剪報,更重要的是好多標語、大字:有的說要跟大不列顛死磕,不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堅決不認;有的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明如果做錯了一步,可能會毀了很多產業。
當然還有自我反省黨:為什麼大不列顛不欺負其他國家,就欺負我們?為什麼大明一直總賣給歐洲次級茶?對豪厄爾開槍的會不會就是咱們那些沉不住氣的衝動「義士」?
下頭就有人立刻在這「三問大明」下頭紛紛題字:
有的寫:大不列顛欺負遍了天下南北多少國,你若是世界之史學課還沒學到,那應該年級不超過十二歲吧。
有的直接嘲諷:西海戰役的時候哪需要覆滅那麼多艦船死守,應該叫你爺爺帶著你,去給六國聯軍老爺們磕響頭,說不定就不用打仗了!
言昳看過一遍,只覺得很有意思。
也偶有幾個說在點子上,幾乎推測出了柏沙‧馬丁應該是背後主使者,以及他的整個計劃。
言昳忍不住往前去了幾步,仔細看了看字跡。
有點眼熟。
這是寶膺的字?!
他不是這次休沐沒歸家嗎?沒有跟熹慶公主或梁栩問過此事,就自己推斷出來的……嗎?
言昳多看了幾塊木板上的告示,就瞧見一個炸毛腦袋跟幾個少年生徒勾肩搭背的站著,她叫了一聲,隨口寒暄道:「言涿華。你昨兒晚上回來的?還是今早上來的?」
言涿華猛地一僵,轉過頭去:「啊——今兒、今兒天真不錯是吧,哎您氣色真好……」
他一邊說,一邊甩開眾多兄弟往後退。
言昳有些奇怪,自打之前金陵暴亂的事件後,言涿華就跟她熟了起來,她都習慣在書院裡見到他,就聽他用那口改不了的京片子以巨大的嗓門隔著幾十米跟她打招呼。這家伙就是過分熱情自來熟傻老帽,言昳最早在書院裡出名,不是因為成績,不是因為神文,而是因為言涿華這個書院惡霸逢人就說「白昳是我大姐大」「你要小看她就等著挨削」。
她被他這亂說給拱得來氣,甚至他有次說的太過分了,上林書院那些年紀小的生徒們,都傳說言昳其實是個六歲殺遍江浙的江湖殺手……
言昳真要瘋了,她確實當時沒多想,跑到言涿華班裡去想要罵他一頓,也讓別人都知道他是在胡扯。
結果沒想到,她可能當時表現的太凶——所有人都更覺得,她是真的大姐頭。
言涿華的友人道:「華子,你昨兒不是大半夜才回來嗎?不知道從哪兒租了一匹馬,回來之後頭髮都是雪渣,凍得臉都快裂了。」
幾個友人促狹的擠著言涿華,畢竟誰都知道,華子哥要是在樓梯或空場上,那肯定會快走幾句竄到白二小姐背後,裝作偶遇忽然抬手抓一下她髮髻,撞一下她肩膀,要不然就是非要擋著路大聲跟她打招呼——
言昳有些吃驚:「昨兒咱們吃完飯,你就回書院了?」
幾個友人起哄起來:「怎麼休沐還一塊去吃飯了?是華子哥請客的嘛?哎呀,怎麼沒見著請我們啊!」
言涿華平日被先生逼著罰站的時候,都不要臉的恨不得一邊罰站一邊賣藝,這會兒竟然惱羞成怒起來,狠狠推了一把自己的友人:「是我爹來了!」
「家裡人都見了啊!」友人挨了推,更嘻嘻哈哈起來。
言涿華差點跳起來:「都給我閉嘴!老子上課去了,你們就在這兒鬧吧!」
那幾個友人看言涿華走遠了,回頭看向白二小姐,卻發現她眉頭微皺:「你們話裡是什麼意思?」
一幫少年連忙打哈哈過去,追上了言涿華。
現在已經進臘月了,即將進入考試季了,但外頭輿論爆炸的社會新聞卻讓生徒們定不下心來,言昳上了沒幾天學,就在課堂上聽到隔壁班的院落,傳來了生徒們的驚叫和高聲呼喊:「完了完了!豪厄爾死了!柏沙‧馬丁說要親自來討個說法!」
「親自來?來哪兒?去京師嗎?」
「還是說來金陵?!他不會又要賠款,要什麼協約吧!」
「豪厄爾怎麼死的!東印度公司有自己的艦船炮彈的,誰知道會不會打仗,會不會炮轟無錫、寧波!」
隔壁班的呼喊,讓正在上書法課的癸字班也炸開來,不少學生直接拋下筆,跑去一牆之隔的小花園,跟隔壁班喊著問話。
書法課的先生是曾經市舶司的舊官,聽了這消息,比眾生徒更發瘋,自己先衝出去,跟另外幾個班的先生喊起來:「完了完了!這事兒真要鬧大了!」
言昳端筆,在宣紙上寫下了「豺狼盡冠纓」的最後一個字,也放下筆,浣手拎包,翹課出門了。
上林書院好比少年英才匯聚的學府,是一點新聞、一點情緒就會爆炸的地方,言昳出門的時候,幾乎各個班的人都跑出來了,有的在搶報紙,有的站在箱子上高聲呼喝,還有的甚至意見不和扭打起來。言昳像個在槍林彈雨中走過的淡定老兵,腳步沒停的往書庫去,卻沒料到在生徒紛亂的人潮裡,忽然一隻軟乎乎的手抓住她手腕。
言昳回過頭,竟是寶膺,他急道:「你聽說了嗎?」
言昳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反手拽住他衣袖,倆人一同穿過議論聲,往書庫走。
言昳推開書庫側門,寶膺頂在門口,不肯進去,小聲道:「瞧你這態度我就知道。這事兒你參與了?」
她但笑不語,往書庫深處走。書庫二層的一間存放舊報刊的書室中,靠窗坐著個上了年紀的胖女人,瞧見言昳,笑了笑:「二小姐來的正巧,我剛剛整理好。」
言昳略一點頭,那胖女人是專管此處報刊的書報吏,她將厚厚一摞最新送到書院的期刊送到了書室角落的桌上,道:「請二小姐過目。」
言昳坐下,翻了翻。寶膺有些吃驚的坐在她對面。
言昳看向他探究的眼神:「我給書庫捐了不少錢,所以那位書報吏會在新報刊到了之後,整理出一套先給我看。我平日都讓丫鬟來拿的。」她說著把其中幾冊抽出來,放到一邊不看。
寶膺看她棄置不看的,都是新東岸、江南時經、醉山評時政之類的熱門報刊:「你瞧不上這些?這都是消息最準、撰者水平最高的報刊了。」
言昳:……我不看,是因為這是我自己家的報刊社,還沒刊印之前,裡頭的內容消息都給過我一份了。
言昳翻著剩下幾家報刊,在如今大明記者遍地走、報刊盛行的時代,沒有一家質疑過豪厄爾的死,也沒有一句話提及之前救治豪厄爾腿傷的教會醫院。看來梁栩做事還挺俐落的啊。
寶膺急道:「我還能不了解你嗎,看你這個表情和態度,我就知道此事肯定跟你有關!」
他轉頭看了一眼整理報刊的胖女人,更加壓低嗓音:「豪厄爾怎麼會死?是因為之前的槍傷嗎?!」
言昳:「他不死,柏沙‧馬丁怎麼會來。」
寶膺遠比言昳想像中敏銳,他微微一愣,立刻皺眉道:「他是不是假死,你想讓豪厄爾取代柏沙‧馬丁?!」
言昳也有些吃驚:「你竟然能判斷出豪厄爾沒死?」
寶膺兩隻手攏起來:「這事兒輿論已經都壓在了梁栩的頭上,他太怕自己被此事牽連,必然會保豪厄爾不死。如果真的死了,他也會一直壓制消息。如今距離傾茶事件才過去五六日,就說豪厄爾死了,必然是你跟他一起商議的計謀中的一環!你們想讓豪厄爾先假死,然後引柏沙‧馬丁前來!等他來到之後,就讓豪厄爾自己的人殺了柏沙‧馬丁,把此事變成這二人內鬥!」
他腦袋轉的飛快:「等柏沙‧馬丁死了,理應豪厄爾繼承代理人的位置。這表親二人死鬥,生意不受影響,連大不列顛的皇帝都不會過問太多的,一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言昳托腮翻著報紙:「也不是什麼都沒發生。豪厄爾根基淺薄,他繼承位置後,守不住柏沙‧馬丁在印度搶下的地盤,用印度茶取代大明茶的事情就泡湯了。而且他在歐洲的人脈等等,都遠不如柏沙‧馬丁。」
寶膺:「殺了強的,換了弱的上位,就更好控制。但你知道柏沙‧馬丁帶著艦船來的,一不小心,就是開戰啊!」
言昳搖頭:「不會打仗的。戰爭對他們來說是賺錢的工具。以柏沙‧馬丁的實力,跟大明開戰既不一定打的贏,打贏了也不劃算。」
寶膺朝她探過身子,道:「那現在就等柏沙‧馬丁來了對吧。只是我想不明白,這事兒跟你利益也不相干,你為什麼會幫梁栩出謀劃策?」
言昳不可能對寶膺和盤托出,她只是笑道:「因為傾茶事件的時候,我和我爹都很不湊巧的在現場,他是整個南直隸按察司的人,我是不希望傾茶事件給我父親帶來麻煩。」
寶膺卻搖了搖頭,往後仰著坐在圈椅中,半晌說不出話。
他沒法告訴對面的言昳:他爹已經陷入了不該牽扯的麻煩之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4:28 PM
第五十七章 咬狗
言實站在甲板之上,將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對準遠處。
本應該讓商船來往的江口,被他們的艦船短暫的封鎖住,只有小噸量的商船可以通行。
柏沙‧馬丁浩浩蕩蕩的船隊被逼停在了海口處,他們多次對對方請求通過的要求不予理會,對對方的來使也拒絕接見,柏沙‧馬丁眼看著跟大明王爺約定的會談日要到了,卻被人無理的拒絕在長江口岸,也怒了。
海平面遠處,艦隊列陣,船帆如幟,柏沙‧馬丁的艦隊距離太近了,如此挑釁且劍拔弩張的距離下,論誰多往前一些,都可能到對方的炮彈射程之內了。
有些年輕的水手似乎有些怕。
但言實卻很平靜,對副官道:「只有十七艘是有炮台的戰船,而且有四五個還都是單炮台的。其餘的都是用來撐門面的商船。還是按計劃,若是對方有來使靠近,咱們這次就讓他上船,但就只管拖住他。」
副官應聲,被寒風激得縮著脖子道:「都已經進了臘月,真不想打仗。明兒就是臘八了,估計咱們的臘八粥要在船上喝了。」
言實卻笑了笑:「不一定。」
副官驚訝,寧波水師都出來列陣了,難道還能在明天之前收兵嗎?
另一面,在金陵城一處不起眼的教會醫院中,豪厄爾正撐著身子對穿衣鏡打著領結,絲綢的花邊襯衫緊緊勒著他的胸脯,他紅色的頭髮因燈燭而黯淡。
豪厄爾努力站直身體,讓腿上的傷不會影響到自己的站姿。
他順著穿衣鏡旁的窗子往下看,外頭寂靜的夜路上偶爾有車馬駛過。那位大明王爺為了避免暴露他的行蹤,只將護衛安插在了周圍的隱秘處。這家教會醫院在大明建立有百年了,規模不算大,既沒有墓園也沒有廣場,就只像個城區中的穹頂玻璃花窗的大宅一般,鐵尖玫瑰葉圍欄外就是賣酒買肉的街巷。
豪厄爾這些日子藏匿在教會醫院中,手下還有八九個最得力的自己人在教會中,也足以保護他了。
正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他住在教會最頂層的隔間中,位置隱蔽,連普通的樓梯都無法到達這裡,能來的除了手下、修女長,就只會是那個來照顧他的年輕修女了。
門推開,十八九歲模樣的東方女孩一身黑白雙色修女衣袍,面龐被白色兜巾襯得粉若桃花,在穿衣鏡中對他羞澀一笑低下頭去。她手中端了一盆水,轉身放在了旁邊的洗漱架上。
房間上挑空著高高穹頂,是復雜的木製支撐柱結構,幾扇聖母像彩繪玻璃窗子,透著斑斕的月光。
年輕的修女聲音如上等的勃艮第酒杯被銀叉敲過般柔和微顫,她用簡單的英文問道:「豪厄爾先生,您需要修剪鬍鬚嗎?」
豪厄爾是個不好伺候的暴脾氣,教會千挑萬選,選來了一個會說幾句英語,又懂得廣東話的年輕修女前來照料。
聽說她是被遺棄的孤女,由教會醫院養大,所以會說一些英文。看她祈禱時候的虔誠模樣,也確實像是從小就信奉基督。
豪厄爾很喜歡東方女人的嬌小柔弱,溫柔體貼,所以在各地都有過很多姬妾,甚至也經常帶著航海跑船。
而這個年輕的東方修女照顧他這十幾日來,那股子溫柔如水,照顧人的細緻入微,連豪厄爾這樣見多識廣的都覺得飄飄然。
豪厄爾挪動了幾下,用英文道:「冬,先幫我把煙點上吧。」
被他叫做「冬」的年輕修女點頭,熟絡的從腰間小包中拿出一個瓷瓶,瓷瓶中裝著幾團味道濃重的棕黑色油膏球。她拿過油燈、細棍和那油膏球,點起一小團火,將油膏球黏放在了豪厄爾手邊的煙桿頂端。
他抽的當然不是煙草,而是鴉片膏。
豪厄爾坐在床腳的穿鞋凳上,將煙桿銅頭靠在油燈上,頓頓吸了幾小口,等待著腿傷的疼痛褪去,修女溫柔的扶住了他的後背,讓他半躺著。
豪厄爾知道今夜的關鍵。
他個人幾年來的謀劃,竟然跟大明王爺的計劃撞在了一起,怎能不是上帝保佑。過了今日,他便再也不是私生子,他會成為繼承代理人位置的新貴!
他慢聲用愛爾蘭口音的英語喃喃道:「很快,槍就要響了。我的人已經在他身邊潛伏了三年了,三年了啊。他不想想,他在越南跟妓女吃住,我卻在大明觥籌交錯做生意。他這些年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殖民地,我的茶葉生意卻舉足輕重。」
修女半跪在他身邊,恭順的替他拿著煙桿,目光柔若月色。豪厄爾忍不住抬手想摸向她臉頰,卻覺得自己手若千斤重。
怎麼會……突然這麼累……?
豪厄爾眼皮子打戰,心裡卻一瞬間驚惶起來:用鴉片膏有幾年了,對自己的量很有把控,怎麼會這樣,是大煙膏裡被加了什麼東西?!
有人要暗算他!
明明他跟大明最有權勢的王爺站在了一起,誰還會要他的命!
是柏沙‧馬丁?
還是那王爺連他的命也不想留?!
他眼前愈發模糊,手指尖都隱隱發麻,他想開口喊,卻瞧見那修女白皙的指尖拿起他床頭上的鼻煙壺,捏住他肥厚的下巴,用力塞進了他合不攏的口中。
她溫柔敬仰般的神色不再,表情冷淡且過分認真的如機器般,不顧他撕裂的嘴角,只按部就班的要達成目的,生生把那大半個巴掌大的鼻煙壺塞在了他牙關中。
在豪厄爾幾乎要失去意識之前,瞧見那修女起身,喃喃道:「這麼大一頭豬,明明卸成好幾塊肉,才更好運輸……」
他要被殺了,甚至被分屍了?!
極度的驚恐使得豪厄爾在昏迷前濕了褲子,年輕修女轉過臉來,皺起眉頭,半晌輕輕道:「……真臭。」
房門打開,幾個蒙面男子走進來,將豪厄爾平放在一塊木板上,拖下了樓。
豪厄爾肥胖的身軀在被拖動時,兩隻垂下來的穿著高跟皮鞋的腳磕在台階上。
咔噠、咔噠。
在寂靜的教會醫院中尤為刺耳。
匯聚於樓梯下方小禮拜堂的眾多修女都聽見了這聲音,禮拜堂的門緊閉,她們都裝作充耳不聞,闔著眼睛,只不停地誦讀著馬太福音:
「你們要為我的名被眾人恨惡,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直到一聲鈍響在頭頂響起,像是屍體墜地,像是更遠處傳來了槍聲和哀嚎,引來眾修女的戰慄,她們知道這一夜的教會已被某位大人買下,發生任何事都與她們和上帝無關。
她們緊緊靠在一起,伸手抱住彼此肩膀,交換著驚恐的眼神,只愈發大聲哽咽道:「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謝你!」
最年長的老修女,於夜風中在教會醫院半地下的運屍道斜坡上,她乾皺的臉不敢抬起,只緊緊握著鑰匙站在鐵門旁。聽見一眾男子與那年輕修女將白布兜著的肥胖身體推上了馬車。
馬車上更有八九具身體,裹著滿是血污的白布,老修女偷偷抬頭,認出了從白布邊角露出的半張臉,是豪厄爾的手下。
老修女越想越怕,忍不住道:「你家主人說的話可還算數?此事若做成,她能不能早一點履行承諾,否則我怕消息走漏,周邊的百姓會衝過來把我們這兒都一把火給燒了的!」
馬車上的年輕修女一把扯掉白色頭巾,露出素髻的黑髮,在夜色中輕聲道:「會的。那些得病的屍體已經叫人掩埋好了,官府不會有記錄的。不但如此,我家主子也給了你們賞賜。你去找,那屍床下都有箱子,裡面是黃金。」
老修女大鬆一口氣,幾乎要哭了,抹著眼角不斷地學大明女子的模樣福身,道:「謝謝!謝謝——其實你們殺了他,主也不會怪罪。這豪厄爾也不是虔誠的信徒,他信奉的是聖公會的異端。」
這說法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年輕修女扯了扯嘴角,轉頭對車馬上的眾人道:「小心避開衡王設防的路口,咱們走。」
說著,她將胸口的十字架扯下來,扔給老修女,轉身隨車消失在路那端。
與此同時,寧波港外,艦隊嚴陣以待的過了大半夜,言實一直坐在甲板最上層的掌舵室中閉目養神。
一位身著洋人禮服的短髮東亞男子,是柏沙‧馬丁派來的來使。他為難的站在甲板上,一直問旁邊的副官:「你們大人還沒醒嗎?這都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了!你要不上去通知一聲,等著要入江口的不是別人,而是柏沙‧馬丁大人!是為了之前死去的豪厄爾的事兒來的!這要是耽擱了,別說是哪個高官,大明的皇帝擔待得起這個責任嗎?」
副館聳肩胡扯:「我不懂那些。我們將軍上個月因為有人突然叫他起床,他開槍把上一任副官給斃了。你說我敢嗎?不過我好奇,你漢話有口音,不是我大明出身吧。」
東亞面孔的來使扯了扯錦緞大衣中的襯衫:「我是東洋人。」倭地人總愛這麼自稱。
副官:「哦——怪不得呢。」
言實半閉著眼睛,直到他敏銳的聽到了在風聲與海浪中,遠處有一些微響。
甲板上的水手士兵也聽到了,他們打仗多年,當然能判斷出這動靜是什麼,跑動起來如臨大敵的待命。連那位來使也驚惶的回過頭去。
言實忙起身到露台處,拿起望遠鏡。
那細微的聲音是槍響。
遠處在柏沙‧馬丁船隻上,似乎爆發了槍戰。他望遠鏡中瞧到規模最大的一座船隻上,閃過幾點微光,那是槍口迸發的光亮!
槍響到了遠遠的這邊,聲音簡直如同牙簽被掰斷般的細微聲音了,然而很快的,他們就先看到艦船上一大團火光炸起——
眾水手一眼就認出這火光是對方炮台發射,亮光比聲音和炮彈來的都快,他們立刻吼道:「準備擺舵,加火準備——」
言實:「不用!不是沖我們來的!」
果然,在柏沙‧馬丁的船隊周圍炸開一篷快比桅桿還高的水霧,還有滾滾濃煙!聲浪緩緩到來,另所有身經百戰的水手士兵兩腮一緊,腳釘在地上。
而後一艘獨帆小船竟劃破濃煙,順著風迅速的離開那艘大船,朝最近的陸地飛速而去!
柏沙‧馬丁的來使慌了:「怎麼了?!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副官笑道:「您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知道。我們都離那邊的大船幾海浬遠呢。」
東亞男子仰頭看著言實將軍,道:「這位大人,你終於醒了!柏沙‧馬丁大人請求進入江口,去往金陵,他與貴國的衡王殿下有會面之約,不知為何被水師攔截在此處,還請您盡快放行!這會談事關重大,可耽擱不起啊!」
言實手按在欄桿上,道:「都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記得傳信呢。你回去稟告你的主子吧。說我們不放行。」
來使驚:「什麼意思?這都是定好了要會談的,怎麼——」
言實轉身進入掌舵室:「送他下船!」
來使的船隻冒著黑煙,離開了寧波艦隊附近。副官一會兒跑上了樓,推開門對言實將軍道:「大人,對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言實揉了揉眉心:「等著吧,明日天亮之後就有消息了。你瞧見那艘小船離開的方向了吧,去帶三艘艨艟,去他可能著陸的沿岸尋找,抓住他。」
副館:「呃,格殺勿論?」
言實瞪眼:「殺什麼!我們往後說不定要謝他呢。」
天再次亮起來,便是第二日的臘八了,晴空萬里,和煦暖陽,真是個好日子。
日頭暖洋洋的照在了豪厄爾的身上。他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一團泥中,褲子後背都濕冷著,他頭暈腦脹的想要爬起來,就聽到有人喊道:「他醒了!」
豪厄爾眼前蒙著一塊麻布,只能感覺到強烈的日光與濃重的海腥味,他口中脹痛難忍,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才意識到——那鼻煙壺竟然還塞在他嘴裡!
他掙扎起來,幾隻手按住他肥胖的身軀,一把將他頭上的麻布袋拽下。
強烈的日光讓豪厄爾雙目刺痛流淚不止,他嗚嗚亂叫,狼狽的想要把口中的鼻煙壺掏出來,就感覺到一隻手用力的卸了他下巴,然後用力將鼻煙壺掏了出來,再將他合不攏的下巴裝了回去。
豪厄爾揉了半天眼睛,終於恢復了一些視力,他舉目四望,只瞧見自己身在山上,旁邊有落雪的松竹環繞,左手邊能往下俯瞰整個金陵城,正是遠郊遊山玩水的好景。
他身邊站了五六個壯年男子,手持刀械,圍著他。而三步遠的地方,有一漢人裝扮的少女戴著遮面帷帽,身著青裙,對他輕笑道:「豪厄爾大人,您醒了。」
豪厄爾正要開口,就瞧見教會醫院中那位名字中有「冬」字的年輕修女,已然換上了一身絳色衣裙,面無表情的走過來,對那帷帽少女耳語一陣。
帷帽少女福身笑道:「豪厄爾大人,給您道喜了。柏沙‧馬丁已死。您手下那位潛伏在他身邊兩三年的水兵,做事做的很成功,在誰都想不到的時候,從側面用刀捅穿了柏沙‧馬丁大人的氣管。」
豪厄爾不關心這些,他知道自己人的本事,他知道必然成功的!
豪厄爾啞著嗓子道:「你是誰?!是那位大明王爺瘋了頭,讓你們來殺我的嗎?!」
帷帽少女搖頭:「此事與王爺無關。是我家主子要與您談生意。」
豪厄爾坐在泥坑中,被綁起來的手抬著摸了摸自己撕裂的嘴角,荒唐到極點甚至要坐地:「談生意?!你家主子?」
帷帽少女讓開半個身子,他這才瞧見在竹林中,擺了一張小桌,桌邊似乎已經坐著一抹紅影正在等候。
豪厄爾覺得那紅影嬌小,忍不住確認道:「那是你主子?」
帷帽少女半蹲下來,笑盈盈道:「不過在此之前,主子還是要我來跟您說清楚,為何這生意能談,也必須談。」
豪厄爾嗤之以鼻,怒道:「給我解開!」
少女不聞不問,繼續道:「您對水兵下令要他動手的書信,在我們手裡。那位水兵逃脫後,連人帶凶器,被我們的人找到了。這是您殺死柏沙‧馬丁的罪證。不幸我家主子在大明掌握些報業,若放出消息轟動大明,那大洋那頭的大不列顛也必然要知曉了。不知道東印度公司中您的競爭對手會怎麼看?」
豪厄爾臉色發青,嘴唇動了動,半晌道:「你以為我會怕嗎?我是既定繼承人,除非事情鬧到喬治三世要出手,你以為誰能拿得下來我即將繼承的爵位和代理人的位置。」
帷帽少女笑了笑:「是嗎?我們聽說您在東印度公司可算得上根基淺薄。其次,您被殺的假消息傳出來前後,我家主子低價收購了正山、祁門兩地多家茶廠,也與川、滇二地簽了未來三年的期貨合同。聽說這些都是歐洲最愛的紅茶品種。我家主子目前能佔據市場大宗紅茶半壁江山,您要是想繞開她做生意,怕是只能去各散地找人以高價收了。您跟那位王爺談過,說要好好做這幾年的茶葉生意吧,但如今,我家主子如果想,就能讓您做不下去。」
豪厄爾不可置信,他或許是悶在袋子裡太久,腦袋一時轉不過來:「什麼?我被殺的假消息才放出來十日左右,誰能這麼迅速的有這樣的人脈和現金,去收購這麼多家茶廠?!」
帷帽少女笑:「主子自有主子的辦法。」
他後仰著身子看著天與山,看著那熟悉的「修女」,看著竹林中的一抹紅影,半晌道:「你家主子到底是誰?她不怕王爺,不怕朝廷嗎?從這個修女接近我——不,是不是從當初那王爺找我共謀之前,就計劃好了這一切?」
帷帽少女笑道:「我家主子只是想跟您共贏、互利。沒有殖民地的東印度公司代理人,就是這龐大股份公司裡的下等人。那為何,咱們不成立自個兒的跨國合資公司呢。沒人跟您哄抬茶價,有人在大明替您疏通關係。何樂而不為。」
豪厄爾眼睛慢慢抬了起來。他從私生子一路走到現在,絕對不會跟錢與權的機會過不去。
他沒好氣的抬手:「幫我鬆開。」
帷帽少女笑起來:「奴婢輕竹,在這裡給豪厄爾大人道一聲不是了。姨奶奶,麻煩您把新衣裳拿過來。」
不一會兒,那幾個壯年男子將豪厄爾扶起來,豪厄爾轉頭,就瞧見這些日子照顧他的「修女」手中捧著新衣,朝他走來。
待豪厄爾在幾個壯年男子撐起的簾子後,豪厄爾把自己勒進了嶄新的襯衣與綢緞大衣,有些遲疑的朝竹林中吃著甜點的嬌小紅影走去。
只是越走越近,那紅裙女孩回過頭來,他忽然想起他見過這張漂亮的臉。
在金陵江畔碼頭,在他被槍擊的那天!
紅裙女孩笑了笑,攪動著桌面上英式茶杯中的紅茶,那棉紗茶包上掛著棉線與紙片,他看到紙片上熟悉的商標——重竹茶業。
輕竹摘下帷帽,站在竹林外,鬆了一口氣道:「姨奶奶,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李冬萱靜靜站,反而難得露出一抹笑:「不,我覺得很有意思。只是那家教會醫院……」
輕竹嘆氣道:「二小姐會好好安排的。這幾年,二小姐一直說金陵是她的盤絲洞,我只瞧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還不甚理解,如今這一次行動,才見著這盤絲洞的一點端倪。」
城中。
梁栩凌晨便得知了確信的消息,柏沙‧馬丁死了!
這個跟大明打了一二十年交道的東印度公司代理人,在一步步被削弱到落魄之後,就這樣被自己船上的水兵給割喉了!
他知道,雖然是豪厄爾的手下幹的,但如果他巧妙地宣布出來柏沙‧馬丁的死,對他而言是多麼大的一件功績!
這是他父親宣隴皇帝那一代就有的舊敵舊友啊。
問題是,想要宣布柏沙‧馬丁的死,他必須要證明豪厄爾‧馬丁還活著,一切不過是計謀。
但就在這個早晨,他準備要與豪厄爾會面商議下一步的計劃時,豪厄爾失蹤了。
他本人人間蒸發,而他的手下甚至連屍體都沒留下,只有一些被清洗過的血污,教會醫院的修女們只說昨日夜裡她們在例行禱告,什麼都不知道!
如此大功告成,豪厄爾也必然等著跟他簽訂下一步降稅、合作的協約,絕不會在這時候突兀的離開。
必然有人利用了這個計謀。
知道這個計劃的人並不多。
言實與他的長子在寧波艦船上,言涿華估計也沒這個腦子。
主謀者太顯而易見,顯而易見到她壓根都沒想隱藏!
是他把言昳拽進這個局裡。也是他被她玩的像咬尾巴的狗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4:49 PM
第五十八章 修羅
他說的沒錯,言昳確實不太在乎自己被發現。
隨著她做的生意越來越大,藏也藏不住。她不想太高調,但遲早也會在業內打響名號,把自己變成一塊投資的金字招牌。
且不說梁栩沒半點證據,言昳也沒壞了他多少大事,只是從某種結果上來說——梁栩以為她出主意他辦事,最後他會考慮施捨言昳一杯羹。卻沒想到哼哧哼哧忙活完之後,她把裝羹的鍋端走了之後,只給他留了一勺。
但言昳確實也沒想到,梁栩第二日便來了書院。
他來的大張旗鼓,說是什麼重訪母校,見見舊人,高車馬隊護送,侍衛列隊,來了上林書院。
眾多先生與院主都出來相迎,更有一些這兩年剛入書院的年輕生徒圍靠在空場上,只為瞧上衡王一眼。
梁栩一人之力,差點把上林書院變成什麼聖櫻貴族學校校草王子出街。
不過,瞧他的人未必都懷揣著仰慕的心情,絕大多數的都是好奇看熱鬧。想看看被人說披玉衣著金靴,將半個大明的奢靡圈在家中的梁姓姐弟,是不是有書報上畫的可惡模樣。
但不愧是幾百年美人入宮清洗出的梁家血脈,衡王殿下遠比部分人想像中貌美些。氣質翩翩,端雅中有凌厲銳氣,雙目含情又似涼薄。他特意打扮的儒雅些,一身緙絲暗雲紋的烏金色程子衣,指尖拈著水晶念珠,貴氣中透著精緻,讓人難以忽略卻又不扎眼俗氣。
他進了書院,一路與當時讀書的一兩位先生說笑,話語中時不時自嘲幾句當年的偷懶,讓人覺得心生親近。
甚至不少生徒議論起來:他瞧著倨傲,但說起話來竟像是脾氣挺好的樣子。
人們往往是對樣貌好且開得起玩笑的人會天然湧起喜愛,到衡王殿下走過,有些人議論紛紛的已經不再是他到底擅權貪污到什麼地步,而是他什麼時候成婚。
不過對衡王殿下抱有美好幻想的,更多的是新來書院的年少生徒們。
來圍觀的書院的大齡些的生徒,來看的是更大的熱鬧。
誰不知道多年前韶家公子和梁栩在書院中,就有點拉幫結派各不對付的意思。而三年半以前,宣隴皇帝還在時,韶閣老在金陵被刺,熹慶公主被囚禁宮中,事態急轉直下。聽說,最後衡王殿下抓住了韶星津,囚禁著帶去京師威脅韶閣老,而韶閣老一開始不願意鬆口,導致韶星津被衡王囚禁幾個月之久!
上林書院是見證著這兩個少年死敵一同長大的地方啊!
而且好巧不巧,三年多以後,這倆人還一前一後匯聚於此!現在韶星津還在上林書院講學,他的遊學計劃是一個多月,現在還不到一半。
大家都在等著倆人什麼時候碰面。
簡直就是天崩地裂修羅場,萬物毀滅死鬥局啊!無數雙眼睛等待著這場重逢的巧合。
卻沒想到沒有巧合,梁栩就要創造巧合。
他路過曾經大鬧過女生徒壓分一事的廣場,看著那些貼滿紙張的木板宣傳欄。
宣傳欄上很多紙條都是在議論柏沙‧馬丁的死,東印度公司的橫,豪厄爾到底為何而亡,還有他衡王是否在這局裡太過無能,任憑事情變成這樣——
梁栩面上微笑的將目光劃過去,背過去的手在程子衣的寬袖中死死捏緊。
周圍先生注意到他的反應,有幾個狗腿的想要趕緊撕掉那些嘲諷衡王辦事不力的傳單。也有些抱著胳膊看熱鬧,他們知道衡王如今的寬仁有趣不過是裝出來的,他心眼實際上小的跟針眼似的,不知道會不會瞧見這些而變了臉色。
梁栩卻伸手掀開幾張紙後,拿起來一張壓在下頭的海報傳單,正是宣傳韶星津的《新意講學》第四次課開講,他咦了一聲:「韶小爺竟然在上林書院。他是回來讀書了?」
這裝傻裝天真是不是太過了。韶星津大張旗鼓南下遊學,你梁栩能不知道?
你是想表現自己日理萬機,根本不會關注韶星津這種小角色?那你也看看滿牆紙張,多少在罵你理的萬機跟屁一樣啊。
院主勉強的笑道:「是來遊學了,不過這海報倒是幾日前的了——」
梁栩:「真巧,上頭寫的正是今日。哦,是在主堂,那我熟。諸位先生不必跟著,我去聽聽。」
院主神情天崩地裂,眾多生徒興奮地交頭接耳,差點吹起口哨來。
梁栩笑了笑,折起那張紙,往韶星津正在講學的主堂走去。
主堂中。
言昳兩腿伸長,癱坐在圈椅裡,手裡捏著細筆,在線裝本子上百無聊賴的亂劃拉,聽著台上人的講學。
因為傾茶事件的後續跌宕起伏、反轉不斷,書院裡激烈討論此事,人心浮躁,對於韶星津的新意講學都不怎麼關注了。但畢竟韶星津的講學預定有五次,總不能讓他場下都沒人聽學,所以書院強制規定了幾個比較上階的班,經學前五和後五的都必須來聽。
言昳作為癸字班經學科萬年倒數,當然被押著來聽了。
而且上邊還勒令在書院業績一直倒數的盧先生還作為場督,禁止生徒將雜書、報刊與零食帶入現場。
言昳就像是個一學期沒上課,最後一節講考點的大課才去簽到結果發現每個字都聽不懂的大學生,她萎靡的坐在那兒,思緒早飛了。
白瑤瑤不屬於被強制聽課的學生,但她竟然一次韶星津的課都沒錯過,還是來了。她不敢坐在二姐姐旁邊,又怕自己到時候聽不懂,就坐在言昳後頭,打算有不懂的問題就問她。
而且白瑤瑤還在認真的記一點筆記。
卻沒想到本來想好好學習的白瑤瑤,卻被唉聲嘆氣到撕了紙開始疊小青蛙的言昳吸引了目光。
二姐姐不願意聽課啊。也是,聽說她討厭經學是書院裡出了名的。
白瑤瑤想專注去學習,但顯然韶星津講的心學經義,沒有一按就會自己彈起來的小青蛙好玩,她盯著言昳的桌面,走神了。
但言昳很容易厭煩,她玩了兩下,看小青蛙掉在地上,就懶得撿了,繼續癱著用筆在線裝本上畫畫。
白瑤瑤鑽到桌子下頭彎腰撿起來,鼓起勇氣戳了戳言昳,壓低聲音道:「二姐姐,你的小青蛙。」
言昳這時候才發現白瑤瑤坐在她身後,一驚又皺起眉來,搖頭:「我不要了。你拿著玩去吧。」
白瑤瑤抿了抿嘴唇:「……哦哦。」
她把小青蛙按了一下,看著它彈起來一點,跳到她的本子上。而言昳似乎自顧自發出一聲輕笑,在本子上畫的不亦樂乎,白瑤瑤又忍不住被吸引了注意力,探頭看了一眼:
二姐姐畫了一隻青蛙,對著一艘大船吐著舌頭,它舌頭黏在了船上,正在費力的著舌頭拽著那大船航行。
她還給那青蛙起了名字,腦袋上一個怪可愛的暱稱「習習」。白瑤瑤還以為是徐風習習的習習,待到二姐姐又在習習前頭加了個木字,她才後知後覺,是「木習習」!是說這青蛙是梁栩嗎?
白瑤瑤搞不太明白,為什麼二姐姐那麼討厭梁栩。梁栩對二姐姐應該也不壞,可二姐姐卻常因梁栩說的稀鬆平常的話,而憤怒的露出冷笑。
另一邊,盧先生聽見輕微的敲門聲,拉開門,就瞧見了世子爺笑著的臉。這位世子慣常笑的心裡像揣著暖融融的喜事,讓人見了就心裡舒坦。
寶膺小聲道:「盧先生,我就是來等人的。沒事,我不會亂打擾的。」
盧先生點頭。
寶膺夾著一卷報紙,也提著衣擺上了二層,輕聲輕腳的找了個位置坐下,托著腮帶笑看向一樓六七十個生徒。
白瑤瑤看了二姐姐的畫好一會兒,眼看著那青蛙越畫越醜。而韶星津一邊與來聽學的其他學子交談,一邊慢慢走上來。
他幾步蕩到了言昳桌邊,不再言語,看著言昳的本子。周圍生徒也靜下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瞧著言昳。
韶星津寬袖攏起,環佩微響,忽然低頭笑道:「白二小姐畫的真傳神。」
言昳猛地抬起頭來,立刻拿杏色琵琶袖蓋住了本子,不高興道:「韶星津,你偷看我!你這樣做很不道德!」
韶星津沒想到白二小姐如此擅長道德高地倒打一耙,道:「我並非偷看,只是走過不小心看到。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這是講學,我也與你相差沒有幾歲,又不是你的先生,還能罰你不成?」
言昳:「那行,那你繼續講你的吧。別管我。要不是門口那個盧先生不給我開門,我也不至於一直坐在這兒。」
韶星津耐著性子道:「已經講完了,正在跟大家一起聊聊,你有什麼問題嗎?」
言昳笑了:「我能走了嗎?」
韶星津面上稍稍有些難堪的神色,言昳也懶得結仇,不想讓他下不來台階,又眨了下眼睛,笑道:「我經學差得一塌糊塗,聽也聽不懂,我也不愛聽。不過你聲音倒是很悅耳,就當我是來聽著你的聲音,放鬆放鬆腦袋了。」
韶星津一怔,眸光微閃,緩緩笑了起來。
旁邊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女生徒,露出了驚悚的表情:她們竟然在書院裡,見識到了推拉界的高手,撩人界的神仙!
先否定這個男人最牛逼最自信的長處,表示他的本事對她來說毫無意義;而後再稍稍自嘲,又誇讚了他其他不被人注意的優點,表示出幾分可有可無、微弱到想怎麼解釋都行的好感。
好一齣先抑後揚,化解攻勢,掌握全局。
而韶星津身邊那麼多追著崇拜他學派、誇讚他才能的女生徒,這女人出招如此狠辣,把多少迷妹追捧的韶星津,一步拉下神壇,只給了一句「聲音還算好聽吧」的評價!
言昳對某些男人先踩後撈習慣了,自己說的話自己都沒放在心上,就開始收拾本子:「那我走了。」
她正收拾著,忽然聽見後頭門打開了,先是幾個先生走了進來,狗腿子的笑聲響遍主堂。言昳一轉頭,就瞧見梁栩闊步走進了主堂,面帶笑意,目光就跟往水底扎魚的老漁民,火眼金睛的先瞪向韶星津,又瞪向了她。
她覺得自己心裡不「咯噔」一下,都對不起他冰冷的眼神。
嘖。
言昳偏不,她露出了撒嬌似的大大笑容,朝梁栩眨眨眼,露出梨渦。
這回輪到梁栩心裡「咯噔」了。
這小丫頭片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想來找她算賬,她還笑成這樣,梁栩先是被迷惑的恍惚了一下,後知後覺——她是不是又想坑人!
但現在主舞台不是留給她和梁栩的。
一眾看熱鬧的生徒也湧進了主堂。但大部分人覺得梁栩和韶星津肯定會裝作哥倆好的寒暄推讓。
畢竟這年頭,家中勢力都在朝堂上不少接觸,大明官場也和為貴,誰會鬧不愉快。
言昳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梁栩十分挑釁的抱著胳膊笑起來:「本王以為當今進士沒那麼吃香了,看來上林書院還是給面子,叫一個攏共讀書十年的人,跑過來當先生了。」
人群中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亮起來,捂住嘴,雙目在二人之間瞟來瞟去。
打起來!打起來!
言昳卻微微皺起眉頭。
梁栩性子已經比多年前沉得住氣的多了,因為她截了豪厄爾的事兒,他一時憤怒上頭都沒有把事情鬧太大。
三年半以前,他都知道跟韶星津維持表面的關係,現在為什麼非要當眾羞辱韶星津?
而韶星津竟然也溫柔一笑,道:「至少以遊學的名義來重訪書院,也算是抱著再來學習的態度,總比某些人跟逛廟會似的來要好些吧。今兒的課業倒是因為逛廟會的貴人,都沒法好好進行了呢。」
韶星津應該是很恨梁栩的。以她上輩子對她的了解,他越是恨越不可能表現出來敵意,又怎麼會跟說相聲似的一來一往。
而且幾個月前因為反對梁姓姐弟給珍妃遷墓的事兒,韶驊和熹慶公主好像跟也在官場上搞罵戰呢。
嘖。她見識過梁栩和韶星津那明和暗撕的相處模式,就覺得這倆人明著撕逼很奇怪。
白瑤瑤竟然起身有點想勸架,言昳決定溜了。
結果沒想到她一起身,明明是要往梁栩所在的反方向走,梁栩卻一把抓住她手腕。
言昳一下子成了眾人目光中的焦點。
慕容栩和歐陽星津兩大金陵城頂尖豪族之間的那個不起眼的女人。
言昳極其討厭不熟的人這樣突然碰他,皺起眉,一個眼刀刺向梁栩。
梁栩下一句要是說「女人,想跑」,她就真的連夜收拾包裹,離開一切能發生《慫萌錦鯉小皇后》劇情的地方,遠離這幫弱智。
幸好沒有。
梁栩只是條件反射的怕她跑了抓住她,他也有讓言昳成為眾矢之的、傳言女主的企圖,笑道:「正要找你聊聊呢,別走呀。」
言昳感受到了眾人的眼神,不是聖櫻XX貴族學校眾多惡毒女配羨慕嫉妒的膚淺目光,而是跟她看八卦時候一樣熱烈的好奇眼神。
嘖,真討厭。
要不是周圍人太多,她就直接踩梁栩的腳趾了。
言昳露出了微笑,反手晃了晃手腕,在別人眼裡看來像她撒嬌晃著梁栩的衣袖,也笑道:「小五哥哥著什麼急,不是說好今兒請我去秋遠閣吃飯嗎?啊,對,咱們今天是不是去取給我訂做的東珠耳墜,好期待小五哥哥給我的驚喜哦!」
白瑤瑤傻眼。
她自己這段時間,都覺得小五哥哥這稱呼當著外人的面叫,有點過分……撒嬌且過分討好的意思,都不願意叫了。
怎麼言昳還用上了?
不好!這難道說明,二姐姐的殺氣已經快破天了!
梁栩一愣,反倒後背發涼:她不會一會兒真坑他,逼著他帶她去訂做各種名貴首飾吧!這丫頭什麼幹不出來?!
言昳不做聲的用力擰開梁栩的手,另一隻手卻錘了他胳膊一下,嬌笑道:「你都來接我了,那我去咱們以前一起玩的清曉園等你哦。讓我等太久,我會懲罰你的哦!」
她說著,手指還在梁栩後腰上擰了一下,眸光一眨,轉身離去。
清曉園不是書院裡一處背人的小花園,是年少的男女生徒經常幽會的地方?
他以前?跟她一起玩?!
三年半以前她還是個小屁孩呢,他跟她怎麼可能——靠!
所有人的目光,已經直勾勾的極其八卦的戳在了梁栩脊梁上,腦補出一樁樁年長幾歲的少年誘騙無知幼童的戲碼!
……梁栩捏緊了手。
他媽的,不但在大事上被她坑騙,連這種撩撥的小打小鬧,都被她反將一軍?!
她竟然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怕傳出去她嫁不出去嗎?!
梁栩從心底泛起一股憤怒又無力的感覺。他都已經沒有心思跟韶星津在這兒你來我往鬥嘴了。
同樣沒心思待下去的,還有二樓的看客。
寶膺本意是想等著言昳一同吃飯,正好跟她商量商量某件事,卻沒想到撞見這一幕。
寶膺其實腦子裡也大概知道,言昳對梁栩不可能有什麼好臉色,眼下怕是裝的。可心裡還是不太舒服起來。
言昳帶著所有人八卦的目光離開了主堂,眾人也終於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兩個男人的掰頭中。寶膺卻在此時輕手輕腳的走出主堂,快步下台階,尋找著言昳的身影。
而言昳壓根就沒往清曉園走,而是往飯堂去了。
寶膺連忙跟上,叫了一聲:「白昳!」
言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撫了撫胸口道:「哎呦嚇死我了,我以為梁栩跟出來了。他要跟出來,我就給他一個大逼斗!」
寶膺笑了笑,又收起笑容:「你不該那樣說的,萬一大家都知道了,傳言鬧出來……怕是嫁人都受影響的。」
言昳笑著跟他一起往飯堂走:「我在乎?」
寶膺頓住:不在乎名聲?還是不在乎嫁人?
他把手中報紙遞給言昳,言昳笑起來:「謝謝你幫我跑一趟。」
可她看了幾眼報紙,都是心裡有數的消息,就抬起頭來。
言昳:「怎麼了?我太了解你了,瞧你眉心的這一小點皺,我就知道你心裡揣了不大好的事兒。說罷。」
四下無人,寶膺摸了摸眉心,隨著她沉默的走了一段,終於道:「我爹前夜回了金陵,但這不是事兒。有一個女人找上公主府來了。說,她跟我爹其實有一個孩子。」
言昳一驚。
另一邊,蹲在清曉園的眾多八卦生徒都撲了空。
梁栩也沒傻到去清曉園,他太知道白二小姐心有多黑了,她嘴裡估計沒幾句真話。
他直接往返程的馬車走,他猜測言昳會在那邊等著他。卻沒想到,這一預測也落了空,他的隨從只說一個侍女來了,放下了一份報紙,說是白二小姐給衡王殿下的。
他沒有上馬車,接過那份報紙,報紙頭版朝裡合著,他打開,就看到頭榜消息是:
《豪厄爾假死逃生,宣布與多家茶業深度合作》!
但比標題更顯眼的,是一行墨跡未乾的字:
「想讓我出謀劃策之前,要先想好付給我的報酬。」
「這次你不提,我就只能自取了。算是給咱們之間,立下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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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身邊男人都快能結成法陣了。
左寶膺,右華子,前有梁青蛙,後有韶黑心。
山媽呢?山媽在言總懷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7:04 PM
第五十九章 告知
豪厄爾突然復活空降這種事兒,報紙當然給足了版面。
他突然出現在了茶業貿易大會上。
這個茶葉貿易大會其實是每年不定期舉辦,一般比如說有大的採購商易、價格變動、暴亂的時候都會緊急召開一次。這次貿易大會探討的就是,面對傾茶事件和已經開始的對大明茶葉的污蔑,要怎麼樣活下去。
而這次大會,已經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沒出現了。
就這十幾二十天來,許多上市的大型茶葉公司遭遇了冰雹血洗,某些曾經座上賓的業內大人物已經沒出現在場上了。
反而是重竹茶業的呂掌櫃引來了眾多人的目光。
呂掌櫃背後的老板,不知道怎麼變出來的那麼多錢,在這二十天內購入了大量的茶業的股權,也收購了很多中型工坊。
眾多業內富商都議論紛紛,他們其實知道重竹茶業的手工炒茶根本都是假的,搞的是虛假廣告、細分產品這類計策。但大家都不願意對外指責重竹茶業,或捅破這層窗戶紙讓他們身敗名裂。
因為——大家也想學著重竹茶業搞這一套。
早學早賺錢。
不過現在沒人有心情考慮這些,都在商議如何買海外廣告,賺回名聲,或者是壓低利潤把手裡的貨先出給巴西、埃及這樣的國家。
一個並不對外開放的面對行業人內部的大會,豪厄爾就被不知名的人引進來,笑著張開手突然出現在所有傻眼的人面前,宣布一切照舊,他不會放掉大明的貨源,反而要加大進口!
在豪厄爾露面之後,他竟然還接受了江南時經的採訪,談及自己如何被柏沙‧馬丁暗殺,一直住在醫院中養傷,昏迷了十幾天,一醒來發現自己的表叔竟然死了!
昏迷十幾天,啥也不知道,這撿漏王說辭真夠把人當傻子的。
豪厄爾不在乎大家是怎麼想的,反正他是拒絕多回答,只說自己這些天都毫無意識。而且柏沙‧馬丁好像是在沒靠岸的情況下被人殺了,凶手是船上的外籍船員,殺了人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半點證據跟他有關。
江南時經採訪引導性很強,又問豪厄爾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他說要洗清世界上最珍貴最純淨的大明茶葉上的罪名,恢復它的名聲!他作為大明十幾年的摯友,一定要帶大明茶葉、絲綢甚至各種各樣的完美商品與品牌,站穩在歐洲的市場!
梁栩讀的牙都要倒了。
大明的摯友?他不過一介商人罷了?
言昳怎麼想的,任憑他把自己捧得這麼高。
但豪厄爾的這些話也透露出很關鍵的信息。言昳跟他商量了怎樣的戰略,才會讓豪厄爾決定擴大貿易範圍,更加在歐洲站穩腳步。
而且……品牌是什麼意思?
大明茶業除了幾個搞噱頭的重竹茶業這類的,其他都沒有具體的商標,只出口成箱的茶葉原料,到歐洲各國被分裝、被販售到本土的各種茶店。
所以英國人能區分東方茶的各個品種,卻不知道幾個在大明的茶葉大商戶的名字。而且大明茶業在本地也往往有這個問題,大家只認茶的品種和產地,幾乎不認廠。
梁栩擰緊眉毛,採訪後頭很快就提到了他。
問豪厄爾覺得在這次驚險的遇刺中,有沒有想過和衡王殿下有一些合作或交流?
豪厄爾只提及自己昏迷時期住的醫院是衡王殿下提供的。聽說在他昏迷期間,衡王殿下也奔波於平穩事態。
他只希望之後衡王殿下能爭取降下一些茶的出口稅,為洗清大明茶葉的污蔑出一份力。
就沒了。
就沒了!
說的他一直沒在忙活一樣!
而且豪厄爾呼籲降稅這一點,就是說「我是想做生意的,就看有沒有降稅的誠意了」——這是把他架在火上,逼得他不得不回稟朝廷,降低茶稅!
更氣人的是,言昳還在這一段旁邊留了一行字:
「你的戲份在這兒呢。」
梁栩牙要咬碎了。
他本來都計劃好了:
豪厄爾假死消息放出之後,他便早早準備好稿件,只等豪厄爾手下的人在海上辦掉了柏沙‧馬丁,他便高調宣布一切都是他與東印度公司的合作,然後對外好好說道一下柏沙‧馬丁的陰謀與他的計劃。
說自己如何力挽狂瀾,與豪厄爾深度合作,在如此緊迫的時間內救大明茶業如水火之中。
而後豪厄爾會跟他公開的探討如何恢復大明茶葉的名聲,如何今年加購茶葉。而他也會為了達成豪厄爾的期望,順勢宣布三年間降低茶稅,簽訂各種協約。
在這一步,他也會降低其他某些商品的出口稅,也為了熹慶公主現有的生意考慮。
結果柏沙‧馬丁死後,豪厄爾被擄走——!
梁栩生怕是豪厄爾被殺,遲遲不敢讓報社放出他的公關稿件,就在他猶豫的期間內,豪厄爾把所有的風頭都搶完了。
一切報道導裡,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遠謀深慮,沒有大計!豪厄爾是個受傷昏迷啥也不知道的,梁栩是個腦子不好啥也沒辦成的,柏沙‧馬丁稀裡糊塗就這麼死了!
……不過梁栩心裡很清楚,這樣裝傻,對輿論與外交來說或許是最好的。少了很多後續的連鎖反應。
但他本想借此提高自己的名聲,卻都成了泡影。
他真想把這一份報紙都撕碎了扔回給言昳,卻沒想到翻到後頭,卻發現她又寫了幾行字。
梁栩抱著可能被氣死的覺悟讀下去。
上頭寫道:
「此事突發,於你而言,沒有損失你的任何名聲、無功無過,便是好的結果了。更何況,東印度公司畢竟與大明有合作有仇怨,也有不知道背地多少髒。你若是以王爺的身份,幫他太多,等到有朝一日豪厄爾做錯事,被大明百姓認作罪人,便是你名聲反噬之日!」
他讀完後半晌無言。
梁栩一時間真是既憤怒又……無處去發火。
她說的很有道理。
明明他感覺自己很憋屈無力,但又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面確實沒說錯。如果豪厄爾日後被爆出來虐待勞工、甚至坑騙大明其他產業,那幫他上位的梁栩,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這種感覺,簡直像是他被她耍到連生氣的立場都沒了。
像是他自己都承認了。
他竟然……不如她。
梁栩身邊的侍衛小心望著,以為沒逮到想見的人,他必然大發雷霆。可梁栩情緒幾番起伏,最後竟露出幾分黯淡神色,爬上馬車,重重的癱坐在車內座位上,道:「走。」
另一邊,言昳和寶膺坐在飯堂角落的桌椅邊,倆人各端著一杯熱玉米粥,低聲交談著。
「你說來找你爹的那個女人,你見過嗎?」言昳也不好說,是芳喜還是駙馬爺搞過別的女人。
寶膺搖頭:「沒見到,但那女人似乎帶著孩子來了,但他們人在哪兒我也不清楚。我只聽到我爹說……要把那女人送到白府去藏起來。」
言昳震驚:「你爹的外室,往我家送?當我家是窯子嗎?!」
寶膺也很尷尬,捏緊了杯盞,艱難道:「我爹身邊有個僕從也在問,說白家不好收留這女人吧。他卻說白旭憲會收下的,因為……那女人就是白旭憲塞給他的。
言昳眼前一黑:真是芳喜,那豈不是她費大力把她放出去,她卻被塞了回來嗎?!芳喜蠢到了什麼地步,為什麼要跑到公主府去?為什麼?
「而且他說,白旭憲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不敢不幫他掩藏。」寶膺垂著頭道。
言昳皺眉:「天大的人情?這倆人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我早知道了——哦別怪我罵你爹,看你這個表情,你應該也稍微知道你爹是個什麼人吧。」
寶膺輕聲應了一下。
言昳:「我就是在琢磨,白旭憲能欠他什麼人情?」
寶膺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爹其實也不算閒職,他跟我娘成婚之前,就是當年的律科進士,在刑部任山東清吏司郎中。與我娘成婚後,隨遷至金陵,又做了幾年南直隸刑部員外郎。」
言昳托腮:「南直隸刑部長官,可比在京師的時候主管某個省部實權大得多。畢竟各省府都有自己的刑部,京師反而被架的太空。」
寶膺:「是,不過我娘三年多被軟禁宮中之後,他也被升遷至了南直隸刑部左侍郎,看著官位高了,卻是個虛職。」
言昳眯著眼睛:「虛職未必是不好使。你爹是考律科出身,從頭到尾都是在跟刑獄律法打交道。我爹欠他的天大人情,是不是也跟這種刑案有關?」
寶膺搖頭:「這……我不太清楚。」他摳了摳桌子上木紋,道:「但我爹幫忙辦過一些命案。甚至我娘也會要求他給人遮掩案子。」
這倒也不讓人吃驚。
他有駙馬光環,又是刑律的專業出身,估計人脈也很廣博,在京師、山東和江浙的刑獄都很有勢力把。
雖然不足以給公主相比,但很適合補足一些公主不好涉及的醃臢處。
言昳:「你是怎麼打算的?」
寶膺伸長腿,吐出一口氣:「這事兒,如果讓我娘知道了,她會很不高興的。甚至哪怕是讓梁栩知道了,都會招來禍患。」
是,所以前世,十三歲的梁栩把芳喜早早就給殺了。
言昳突然道:「你想讓我幫你殺了這女人和孩子嗎?」
寶膺嚇得臉都白了:「什麼?殺、殺人?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怎麼也不會去殺一個小孩啊!」
他滿臉驚悚,言昳卻很淡定冷靜。
言昳:「嗯,你如果開口了,我也不會去做。」
她上輩子也不是手下沒有過人命。
但那是有仇有怨她才會做的。
寶膺連忙抓住她衣袖:「你突然說這話,真是要嚇死人了!我就是想著,你若是能見到那女人的孩子,能不能幫我瞧一瞧。」
他頓了頓,道:「瞧一瞧他長得像不像我,或者能找機會,讓我見一見他也行。」
言昳看向寶膺,心底一跳。
寶膺也緊緊抿著嘴唇。
言昳沒有問下去,點頭道:「我盡量。別多想了。你要想的是,這件事雖然是你父母的事,但終究和你無關。」
寶膺卻情緒低落著,言昳忍不住握了一下他的手背:「聽見沒啊!你再這樣需要我安慰,我就不幫你了!」
寶膺抬起頭,慢慢道:「啊,是不是粥都涼了,我再買一份熱的來,你等著我!」
她沒來得及說不用,寶膺就跑出去,路上還差點被椅子腿絆倒。
他到飯堂內販粥小鋪前,拿了幾個子又買了些清粥小菜,庖廚做飯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那兒等,肩膀漸漸垮塌下去。言昳瞧著他沉默憋悶的背影,心裡也不是滋味。
就連她這樣的性格,也在前世傷心於母親早早離開她,痛恨著父親毫無愛意的虐待她,也在名為父母的鐵牢裡掙扎多年。
寶膺才多大,而且他的父母關係應該也很畸形吧……
言昳有點後悔了,她不該說「他再不好起來,她就不幫他這種話」吧。她知道自己這鐵石心腸的脾氣是被刀剮斧砍磨出來的,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像她這樣吧。
遠遠地,寶膺忽然深深吐了幾口氣,又努力挺直腰板,給自己打氣似的用力拍了拍臉頰。
當他端著漆盤回來的時候,面上又恢復了慣常那揣著喜事兒般的笑意,當真把那股沉悶一掃而空,哄她般道:「快來嘗嘗!」
言昳抿緊嘴唇,心下頓了頓,低頭喝了一口粥。
言昳在飯堂吃完聊完,回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山光遠也回來了。
她對著鏡子,竟然拆掉一些簡素的髮飾,重新戴上更精巧的細珠編網瓔珞和豆蔻絨花,道:「你自己的事兒忙完了?」
山光遠應了一聲:「最近這幾日忙的差不多了。」他幫忙搭手,把那嬌俏可愛的水滴狀連串豆蔻絨花替她戴好:「怎麼這麼晚了還……?」
還不梳洗睡覺,反而打扮上了?
言昳蹙著眉,情緒並不太好,輕聲道:「行,那走吧,我要歸家一趟。」
她連夜回家,沒有從正門進家,還是從角門將車馬駛進去了。
李月緹穿著牙色絲綢睡衣,披了絨氅,趿著鞋子出來迎她:「怎麼回事兒,你怎麼也回來了!」
言昳皺眉:「也?」
李月緹有些吃驚:「你不知道嗎,熹慶駙馬來了,似乎在前院與白旭憲吃酒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7:13 PM
第六十章 揉腳
院中樟竹槐松上,還有沒化完的雪,被凍得濕硬掛在樹梢上,晶瑩剔透,如掛上的糖衣。
言昳大步從西院往正堂走,身後跟著一群奴僕,輕竹快步斜身走,拎著燈籠在前頭開路,夜風打的彩紙燈籠噗呼作響,隨風亂擺。
言昳轉頭道:「都別跟著了。輕竹你去查一下隨著駙馬爺入府的女人到哪兒了。如果進了西院,就別讓她住下,送來見我。但如果——」
她話才說道一半,忽然瞧見西院出門快到正堂的回廊下,一個女人背著行囊站著,手裡還牽著個孩子。西院這道門有兩個丫鬟立著,平日看管著門扉,不許白旭憲那邊的奴僕隨意出入。
那女人似乎在懇求兩位丫鬟。
言昳住了腳,身邊一個曾經跟芳喜玩的好的丫鬟忽然叫起來:「……是芳喜!」
輕竹一個眼刀瞪回去。
門口兩個丫鬟轉頭看言昳,只看著她裙擺繡蓮枝彩翹被燈燭照亮,腰間水晶佩環映著燈光,跟螢火似的明亮,臉卻蒙在廊下的晦暗裡。
二人嚇得連忙回身做禮:「奴婢給二小姐請好。」
芳喜竟一把抱起孩子,擠進門來,風塵僕僕朝言昳衝了過來。
輕竹還沒上前,側立在一旁的山光遠抬手攔住了她。
芳喜看了一眼言昳,放下孩子,直直跪在細石英磚的回廊上,將身子匍匐下去,急道:「請二小姐救奴婢一命!」
那孩子才三歲多點,穿著件青色棉衣,單眼皮圓臉蛋,鼻尖低軟,兩腮微圓,凍得有些皴痕,脖子上卻突兀的掛著個金打的長命鎖。
他看見自己娘親跪下,也連忙跪下去,小小的手搭在額頭上,也趴伏下去。
言昳沒扶她,輕竹揮手,屏退其他奴僕,一會兒,院中只剩下輕竹和山光遠。
言昳冷聲道:「你求我又能做什麼?我做了多少事,如果不是你孩子在這兒,我大概已經要人將你打出去了。」
言昳這四年來,沒有中斷過給芳喜的資助,雖然數並不大。她去昆山更名改姓,定居小鎮,也都是言昳一手安排的。
言昳已經知道芳喜沒什麼價值,就不打算利用她做什麼了。這筆錢估計也等幾年就斷了。
以言昳的性格,她能這些年資助芳喜,也是覺得增德的事,她算是關鍵之一,就算還賬而已。
但如果芳喜還是愚蠢的想扒上駙馬,她覺得自己的錢白白灑進秦淮河,看人們跳進河裡去撿當個樂子,也比花給她好。
芳喜抬起頭來,她確實不如當初在府裡那樣花枝招展,穿著樸素,透著點舊日有過見識的講究,那張臉有了些風吹雨打的細微憔悴。
她膝行兩步,抬起手,咬牙道:「我知道二小姐怎麼想我,但事情真的並非如此!我從未想過再回到金陵,更不想見到駙馬爺!我只想跟我家小安寧過好日子,甚至我前一陣子打算拿這些年攢下來的錢,盤了個豆腐鋪子!」
言昳冷冷看著她。
芳喜知道,這二小姐是唯一有可能救她的人,但她也有非一般的鐵石心腸,道:「我在昆山作為遷居來的孤兒寡母,受了男人的欺負騷擾,我將那人告上訟台,結果沒想到那混子過幾日死了,就鬧命案鬧到我頭上來了!」
言昳終於瞳孔挪在她臉上。
輕竹忙起身將她扶起來:「話要說便好好說清楚,可別說一大堆訴苦命苦之類的,二小姐也沒空聽你講那些。只說為何讓王爺發現了就是。」
芳喜知道輕竹是點她,順著輕竹的手站起身來,另一隻手緊緊攥著小安寧的手。
她簡要道:「那時候我的案子鬧得有些大了,都說是我灌醉那男人,用車把他拉到溝邊,推下去淹死的。結果恰巧駙馬爺因辦事,途徑昆山,撞見這案子要判。他、他竟然認出我來了。」
言昳蹙眉:「他不過是跟你有一面之緣,怎麼能記得這般清楚?」
芳喜垂著眼睛,苦笑著半搖頭:「也不是一面之緣,早在……白老爺送我到他身邊之前,他來過白府幾次,似乎很早就看上了我,跟白老爺暗示了兩次,白老爺才逼我夜裡去他的客房宿下。」
芳喜如鯁在喉,半晌也只道:「駙馬爺宿在府上那天,待我有些……讓人難言的花招。他當時似乎有意說要我有孕。我、我也搞不清楚。」
言昳又低頭看向小安寧。
不得不說,雖然看起來寶膺小時候也很像他爹,但長大後愈發脫了嬰兒肥,不那麼像了。而這小安寧的單眼皮,扁鼻梁,可比現在的寶膺更像駙馬爺。
如果駙馬爺只是不小心在昆山看到了這孩子一眼,估計不會想太多。但他如果認出了芳喜,那絕對會聯想到一起。
言昳皺眉:「你沒說增德的事兒?」
芳喜眼眶紅了,估計是被這些日子的變故嚇到了,福身道:「奴婢說了!可那命案在前,他威脅我說,若我不說實話,便讓我背上罪名被絞死,他就帶孩子離開,我無奈之下,只說記不清月數,說那時候跟他和增德都好了!」
言昳心道:駙馬爺為什麼這麼在乎孩子?他是漸漸覺得寶膺不是他孩子了嗎?
芳喜終於眼瞼含著淚,又怕又憋屈道:「他後來隨口一句話,就幫我洗脫了罪名。本來他想殺我,但小安寧一直哭著找媽媽,離不開我,他才讓我活下來,把我們母子二人帶到了金陵。而後他跟僕從商量著必須把我藏到白府,我才覺得機會來了……二小姐,我是趁著剛剛主堂沒人理會我,趕緊抱著孩子跑來的!」
言昳疑心還是重,並沒有完全信她的話。芳喜還想再磕頭,輕竹攙住她:「二小姐自有考量,你先別急著磕頭呢!」
她瞧了一眼芳喜的手,充滿了做粗活的痕跡,似乎清瘦了很多,但還努力維持著潔淨的體面。
言昳頓了頓:「我幫不了你。以我的感覺,從你被他帶到金陵,公主應該就知道了你的存在。如果是公主要你們的命,芳喜,我幫不了你。」
芳喜哭道:「奴婢努力逃了,可為何老天爺還要這樣!二小姐,哪怕收留了我這孩子也行!」
言昳搖搖頭。
她覺得公主是心狠手辣的類型,不大可能容得下駙馬的私生子,說是芳喜無辜,但天底下在強權下沒命的無辜人太多了,言昳不可能都去救。
言昳轉頭道:「你帶芳喜去靠後門的小院先安頓,待我想好了再做決定。我去找老爺。阿遠,跟我一同來。」
山光遠接過燈籠,走在她身前撐著燈,言昳出了西院的門,端著身子靜靜地走,前後甬道無人,她忽然猛地抬腿,踹了一腳西院門前的祥獸石像,罵道:「操他大爺的!」
山光遠一驚,忙抱住她胳膊下頭,拖著她:「你做什麼?」
言昳咬牙:「我就氣恨,憋火。一個男人的錯誤,可能要一對母子的性命買單,一個孩子惶恐不安的童年打底!狗男女為什麼要生孩子,為什麼要搞些盡是讓身邊無辜者遭殃的鬧劇!」
言昳被他從後頭整個架起來,蹬空了兩腳,也不說話了,垂頭道:「我不踢了。腳疼。」
山光遠看她衣裙下薄底繡花鞋,鞋尖都是軟緞包棉做成,踢一腳石頭不疼就怪了。
他將她放下來,道:「你要不要坐著揉一下。踢得太猛,真有可能斷了指骨。」
言昳神色又恢復如常:「那倒不至於。啊!疼疼疼。」
她剛想逞強走兩步,就有點站不住腳,自己也覺得自己蠢,背過臉去:「好像有點……疼。」
山光遠要扶她回去找守門的丫鬟拿個凳子,她卻要臉,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嘴裡還咕噥著:「哎,氣了就砸東西,我亂踢什麼呀,瘋了吧還踢石頭,下次我怎麼不拿腦袋砸呢。真就是一下子火就上來了——啊呀,你幹嘛呀。」
他扶她靠著牆站定了,把燈籠塞到她手裡,彎下腰去,抓住她腳腕,把她繡鞋脫下來了。言昳嚇了一跳,想都不想就罵道:「你幹嘛,我的腳好著呢!」
天冷,她倒是穿了雙厚羅紋棉襪,腳顯得圓乎乎的,她亂扭著腳腕,不安生的要逃。
山光遠喝了一聲:「別動!腳趾若是折了,你要兩三個月下不了床!」他神情格外認真嚴肅,簡直像是骨科醫生會診。
言昳剛要說「不會」,他就拿起衣裳下擺,包住了她腳掌,輕輕捏了幾下。
言昳疼得嗷嗚兩聲,靠著牆,人也軟下去,哼唧道:「你真討人厭,你弄疼我了!我本來沒這麼疼的,都怪你,完了完了,我要走不了路了!」
山光遠捏了捏她腳趾,反倒她沒什麼反應,他放下心,只慢慢推揉了幾下:「沒骨折,沒大事。別當自己是銅人。」
言昳瞪起眼來。
他前幾年嗓子沒恢復好的時候,還總是沉默不言語,有氣就受著。怎麼現在她給他支錢治的嗓子好多了,他又開始跟上輩子似的,冷不丁回她一兩句氣人的話了!
他揉捏幾下,她覺得舒服多了,卻找茬道:「你拿衣服包著幹嘛,哦,我知道了,你嫌我腳髒!哼,我還嫌你衣擺髒呢,我的襪子都可白可乾淨了!」
山光遠能被她氣死。
她又不真是個小丫頭片子,都活了兩輩子了,半點大防也不懂得?別人直接捏她腳趾,她也覺得沒事兒嗎?
前世就這樣,她不知道是腦子裡沒有這概念還是性子狂不在乎。一點她不自知的逾越,總被周邊各種人誤會成「喜歡」。
她天生就跟個四處抖粉的大蜜蜂似的。
山光遠放下手:「你自個兒穿鞋吧。」
言昳大小姐脾氣還上來了:「那怎麼行,快點,我不想彎腰。」
山光遠忍不住頂道:「你再這樣,我把鞋給你踢走了。」
言昳被他慣得沒邊兒了,他一點不照顧,她就不高興:「你敢,以下犯上!快點快點,我還要找白旭憲呢!」
山光遠轉身,但也只是佯裝一下,他覺得言昳肯定很快就軟下口氣來。但言昳握著燈籠的手壓住他肩膀,燈籠一下子晃到他身前去,她彎腰撈起鞋來,俐落得給自己穿上了,哼一聲:「小遠子,你不伺候我,以後我還不給你伺候我的機會了!」
山光遠無語。
言昳掐他肩膀一下:「快走。扶著本宮啊小遠子。」
不用她在這兒使喚,他也知道扶著她。言昳瘸著走了一陣子,也好多了,他們到主屋前頭,發現裡頭擺著筵席,周圍回廊上的奴僕似乎都被遣散了,只有兩個女人在給伺候著茶酒。
言昳把燈籠遞到山光遠臉前,他默契的吹滅,又輕聲道:「你自己也可以吹。」
言昳臉蒙在黑暗裡看不清,就一隻手精準無比的找到他肋骨旁,徒勞的掐了他厚棉襖一下,還以為掐著他軟肉了,哼哼威脅笑道:「我那嘴巴塗了三百兩一盒的唇脂,能做吹得口水亂飛這樣不雅觀的動作嗎?」
山光遠在黑暗中笑得直搖頭,抓著她胳膊,二人靜悄悄的靠攏向主屋一處影壁後。
足以聽見主屋內飲酒二人的說話聲。
言昳探頭快速看了一眼,有些吃驚。前頭伺候的人,除了釧雪,另一個竟然是陶氏。
言昳這幾年沒怎麼見過陶氏。
說是李月緹之前選幾個姨娘來她開設的「小課堂」幫忙,但陶氏因為識字太少沒被選上。後來因為選來的姨娘跪舔李月緹舔得太厲害,還彼此卯著勁想討好她,李月緹被打擾的不太清淨,就都給趕回去了。
陶氏生白瑤瑤的時候,好像才十五六歲。算來如今都只有二十八歲,底子倒還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性格乖順,竟然被白旭憲帶出院來端茶倒水了。
白旭憲聲音悠悠傳來:「你要知道,我根本幫不了你。她要是知道了,殺到這兒來,我還是要交出來人的。」
駙馬爺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我一路小心,她耳目沒那麼靈活。更何況現在她正在忙船廠的事。白旭憲……咱倆同窗這麼多年,你別跟我做這樣的表情,你不幫我,我便——」
白旭憲慢慢倒茶:「你還能怎麼著,手別指了。寶遷,不是我說你,公主不是你能剋得住的,打從一開始你非站出來要與她成婚,就是豪賭。」
駙馬爺壓低聲音:「她當年在京師是有五六個常來往的,可我掐過時間,覺得她當時肚子裡的肯定是我的。我當時應下來要求娶,就是應下來了自己沒成婚就搞了公主的大罪,也挨了先帝的板子!吃了這一遭苦,她不但不感激,新婚之夜就逼我立死誓!」
白旭憲搖頭:「當時在京中,公主喜愛玩鬧出了名,面上冷豔,內裡浪蕩,但我覺得這女人絕不是好相與的,是不是勸過你。可你當時腦子裡只竄了煙花似的覺得自己能娶到公主、娶到這般美人怎麼能不佔便宜!」
駙馬喝了口酒,半晌才苦著聲音道:「她要我立誓不能再有後,不能鬧出醃臢事傷了她臉面。十幾年來我怎麼不遵守了,但前提是我自己有個孩子!我一直以為寶膺是我的孩子,現在越看越像——」
白旭憲:「噓!」
駙馬悶了聲:「我總不能砸在她手裡連個孩子也沒有。你也不想我最後無後吧!你的事兒我給你擔待了多少,早些年卉兒的事兒,今年讓你參與進賣船的大事。你要知道這事兒辦好了,你就是鋼絲上行走的唯一一個,就等著扶搖青雲了!」
言昳忽然身子一僵。
卉兒的事兒?他們是說她母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7:27 PM
第六十一章 緊擁
言昳腦子有些亂。
趙卉兒是她母親。從上輩子她十二三歲,在蘇女銀行拿到那封信開始,一直遭受白旭憲虐待的言昳就懷疑過,母親的死,跟白旭憲有關。
前世她也一直在查這件事,直到自己二十多歲站穩了腳步,也才將母親當年的一些事情,查出來個輪廓。
為什麼言昳前世受了這麼多苦,自己的祖父、舅舅之類的,卻從來沒出現過。
因為他們早就不在了。
其實趙家跟如今李月緹嫁人時候的李家地位差不多,算得上中下層的書香門第,當下沒什麼朝中做官的,也沒隨上經商的波流,但祖上與白家來往還算密切。聽說趙卉兒和白旭憲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趙卉兒也去書院讀過幾年書,估計也是那時候跟白旭憲、寶遷都認識。
白旭憲迎娶她的時候,倆人都不大,成婚完了之後,白旭憲去京師科考高中,在京師任官,趙卉兒與他同住在京師。二人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在那邊出生的。
但好景不長,第一個孩子好像是夭折了。時間久遠,言昳前世也沒查出來第一個孩子是怎麼夭折的,但夫妻二人關系似乎大為不好,趙卉兒也有些鬱鬱寡歡,精神不佳,就一個人回到了金陵白府居住了一兩年。
中途白旭憲因為外派的工作,也回了金陵幾個月。
趙卉兒那時候懷上了她。
不知夫妻關係如何,她前世聽一些白府的老奴說,言昳在她母親肚子裡的時候,這二人倒是回歸了一點濃情蜜意。只是到言昳三歲多的時候,趙家捲入大案,是袁閣老在位期間包括山家滅門一系列大案中的一樁。
趙卉兒請白旭憲幫忙,但白旭憲無能為力,二人關系又降到了冰點。
之後趙卉兒就一直陷入了情緒低落自暴自棄的狀態,甚至閉門不出連孩子也不願意見。趙家倒了之後,她大受刺激,沒半年多便也病故了。
言昳前世甚至還去調了在金陵府衙的黃冊,確實寫的是趙卉兒病故下葬。但沒有葬在白家的祖墳中,而是說跟獲罪問斬的趙家人葬在了一起。
當時戰亂,卷宗丟失了許多,言昳沒查到是葬在何地。言昳因為幼時發燒,也根本記不得趙卉兒的模樣,只知道這是她的母親,更對不出來太多的信息去找趙卉兒的墓了。
言昳上輩子的懷疑只到此為止。
重生後的言昳,看到那小櫃中的首飾、金銀雖然金額不少,但都看起來是不同時間段存起來,零零碎碎的,也只覺得是病後的母親決定為她攢一筆錢。
而且她也偶爾跟府中人提起過,都有人提及過夫人病了、神智不好了,纏綿病榻很久等等。
但現在不一樣了。
她稍一聯想,懷疑白旭憲殺了趙卉兒的想法,就如星火燎原,燒得她滿腦子容不下別的!
寶遷有能力替他掩蓋此事,趙家敗落後也沒法替趙卉兒撐腰,白旭憲想要殺妻……易於反掌。
只是他要殺妻的原因是什麼?
到底趙卉兒死前的生活是怎麼過的?
那封蘇女銀行中的信,是在什麼情況下留下來的?那信中滿滿愛意的背後,是不是更大的絕望?!
山光遠感覺到言昳站在影壁後的陰影裡,身子直得像桿子,她痙攣似的極其細微的顫抖著胳膊。山光遠並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手掌想要去壓住她圓潤的肩膀。言昳忽然猛地轉過臉來,一把抓住他手腕,指甲狠狠扣進他皮肉中,枝葉搖擺,斑駁月光就跟大顆的雨水似的落在她臉上。
她眼裡是幾乎要發瘋的怒火——
他猛地怔住,想都不想,猛地用力抱住她肩膀!
上輩子,她露出這表情的時候,人在西北的某座黃沙小鎮中,抓著一把斷了刀柄的匕首,滿手是血的扎進旁人脖頸中……
山光遠當時也是這樣用力抱住她,她卻將那匕首發了瘋似的扎進他甲胄中。
一如現在,她指甲緊緊抓著他背後的衣料,幾乎要劃開夾棉,抓進他肉裡去。
但距離前世種種也有幾年了,言昳也已經重生了,成長了,改變了。她在他懷裡猛地搖了一下頭,鬆開手,一隻手狠狠拍向自己的額頭,咬牙對自己道:「先想想別的、先冷靜下來想想別的!」
她磨著牙齒,用手腕狠狠拍了兩下自己的額頭,竟真的強行理智幾分,靠著水一樣涼的瓷雕影壁,往那頭聽。
山光遠不敢撒手,緊緊抓著她手腕,任憑她指甲不受控似的扣在他手背上。
那頭白旭憲和駙馬的對話還在繼續,吹皮胡扯為主,言昳心中情緒如此波動,竟然能壓著性子靜靜的在聽。
「白大哥,我是不是把你當自己人。」駙馬抬起杯盞:「你抓住了這次機會,或許明後年便能回到京師任職了,到時候我說不定還要仰仗你。」
白旭憲也碰杯:「別點我了,那女人我先收下。但就是真要是公主殺來,別想讓我保住。」
駙馬笑了起來:「白哥,哥們這麼多年,是不是一直兌現著諾言,我不論高低,都不會忘了你。給那個女人再鞍前馬後也是沒用的,出門在外還是要靠當年的朋友啊。」
其實從之前他們的話中,就有好多事兒半隱在其中。
比如寶膺到底是誰的孩子?公主是不是心裡一直有數?
比如白旭憲什麼時候加入了公主賣船舶的事兒?白旭憲是人脈廣博,跟駙馬關系近,跟朝中文臣也關係不錯,但他能在賣船這事兒裡起到什麼作用?
言昳驚疑不定。
韶星津與梁栩的明面撕逼是不是也跟此有關?
她在朝野中的人脈與消息還是少了些。
從公主與梁栩南下,到韶星津講學。從白旭憲忙得進不了家,到言實將軍領兵寧波水師。
彷彿所有的事都圍繞著一個六邊形,織起了一圈圈蛛網。
她聽到了夜林微風中,在沙沙草葉摩擦聲中被掩蓋的吐絲聲,她覺得自己快撞到那蛛網了。
不能再用書裡的劇情、前世的記憶去判斷這些事。公主與梁栩的地位,韶星津與韶驊的名聲,都跟前世產生了許多偏差,他們必然會做出不一樣的事情來!
山光遠盯著她側臉,感覺她已經從暴怒變成了冰冷思索的理智。他本來以為她性格就是火油瓶,一點就炸,怒火上頭絕不會忍著,此刻她卻已經冷靜的像是劊子手用細絹在擦刀了。
廳堂中兩個男子相談甚歡,白旭憲揮了揮手,似乎讓陶氏和釧雪下去了。駙馬眼神只短暫的在兩個女人身上黏了片刻,道:「倒是沒瞧見李大才女來給咱們沏茶了。說來,這都三年多沒來你府上用飯喝酒了!」
白旭憲掩飾尷尬的笑道:「她現在身子不大好,人也憊懶了,不怎麼愛出來見人了。」
駙馬笑:「莫不是說可能有喜事了?不過瞧她身子是有些怯弱,但都三年多了,怎麼也該有動靜了吧。」
白旭憲心裡最清楚自個兒的狀況,只笑道:「家裡有兩個寶似的閨女,還求什麼。其他的都看緣分了。」
兩個被人捏人在掌心裡的男人,還在這兒交流起生孩子了。駙馬爺勸了幾句,說還是要有個男孩,白旭憲現在壓根不想聊,只把話題岔開。
駙馬說是哥們好,但語氣裡還有點打探的意思,笑道:「你真是性子被李大才女改了不少,我聽說你現在登船喝酒,也不留宿了?還是悍妻能剋你啊。」
白旭憲:「悍妻不至於,是月緹現在咳病比較厲害。唉,不大樂觀,先吃著藥吧。」
駙馬連忙關懷了幾句病情,也細細問了問。
言昳眉頭一跳。
白旭憲在這兒編排李月緹病了,會不會是也跟她母親病故的傳聞一樣,對外先謊稱她病重的厲害,等哪天李月緹沒了,他就可以再娶了?
山光遠就瞧著言昳彎腰撫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理了理髮簪,撥開他握著的手,徑直朝廳堂走去。
人才剛邁步,嬌脆聲音便笑道:「爹爹,芳喜回來了!都三年了,我都時不時想著她家裡住哪兒去了,竟然還能見著。這是爹爹要送我的新年禮物嗎?!」
熹慶駙馬聽見笑聲,抬起臉來,就瞧見一豆蔻少女裙擺搖曳,面若芍藥濃華,歡喜的跑來,有些嬌憨膽大的衝進主堂,瞧見駙馬,才連忙掩唇福身,低頭一禮。
白旭憲沒想到言昳突然跑出來,斥了她兩句,又不想讓她太聲張,扯謊道:「芳喜怎麼跑去找你了?哦,是你撞見她的。行,不過是芳喜家裡窮了,又來巴結白家罷了。她帶著孩子進府,就做些粗活得了,別讓她進你院子了。」
言昳扁嘴,眼睛一轉:「我還挺想她的呢。我還以為是爹爹特意幫我找回來的呢。哎呀,怎麼近前也沒個人伺候,我給駙馬爺斟酒。」
兩個明處燈燭下的男人不覺得有什麼,暗處的山光遠真是佩服死了她變臉的本事。言昳若不是準備不足,說不定能在酒裡毒死這倆人。
她說著大大方方端著酒壺,笑道:「說是叫您駙馬爺太生分,您是我寶叔叔。寶叔叔關照我爹爹,寶膺在書院裡也沒少關照我,這杯酒是我爹爹跟我的謝意,您不喝可不行。」
她噘著嘴給熹慶駙馬斟滿酒杯,又給白旭憲也倒滿:「若是我會喝酒,我就乾了敬寶叔叔。可我真的也不會喝、不敢喝,只能讓爹爹幫我乾了這滿滿的謝意、敬意和親近了!」
言昳一笑,將酒杯推到白旭憲眼前。
熹慶駙馬倒是一直知道寶膺跟她玩得好。他一兩年還想過呢,白旭憲要真生不出男孩,白家不就相當於絕戶了嗎?真要是寶膺能娶到白家二小姐,也算是都佔下了白家的那些人脈財產。
世子配白家二小姐,還能讓白旭憲委屈了不成?
雖然說寶膺不是他的種,但從小在他身邊長大,跟他那麼親,跟公主一日不和離,他一日就是寶膺的爹……
駙馬被她哄得笑著飲盡,話都說到這份上,白旭憲不喝也不行。
言昳又道:「只是寶膺遲早也會跟著寶叔叔去京師的吧。衡王殿下這幾年也都在京師。金陵好雖好,但好像京師才是咱們大明的中心。爹總跟我說京師這不好、那不喜歡,可他不還是天天想著回去嗎?」她說起話來,眉頭蹙著,嘴角含笑,像是為白旭憲極其著想的小棉襖似的。
熹慶駙馬本就喝的不少,看她那小女孩的為父哀愁的模樣,笑道:「你爹爹離平步青雲不遠了,如今都做到了南直隸按察司了,等一步調職,回了京師,那就會變成我要巴結的人物!更何況,你爹最近辦了件極其漂亮的大事,就等著年關後,過幾個月就要準備搬家了!」
極其漂亮的大事?
她一直以為最近白旭憲不在家,是忙活跟豪厄爾相關的事兒,但竟然不是嗎?
是她有些忽略自己爹在平日官場裡的動向了啊。
好歹上輩子白旭憲甚至坐到了閣老的位置,閣老親爹、皇后閨女,前世白家可風頭無兩好幾年呢。
他能兩世都穩穩抱住梁氏姐弟的大腿,看來還是辦了些像樣的事兒啊。
言昳睜大如淺湖波光似的雙瞳,驚喜道:「真的嗎?都說要跟倭地打仗了,我還總害怕,怕仗打起來,咱家出了事,夜裡睡不好呢!」
白旭憲和駙馬都笑了,就像是笑孩子的杞人憂天。
白旭憲放下筷子笑道:「你當倭地是法國嗎?怎麼可能打的到金陵來。而且寧波水師、言實將軍,都是江浙一帶的鐵盾。」
言昳是知道,倭地成為大明的半殖民地,最起碼已經有幾十年了。但她沒想到白旭憲這樣的上層官員,會覺得倭地完全無力反抗大明。
但在梁栩登基前後,好幾場戰爭都是跟倭地有關,倭地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打殘。言昳那時候也靠著從他手裡拿棉紗、軍衣之類的單子,發了一筆橫財。
言昳心裡忽然有了個突兀的想法。
難道……熹慶公主賣船,不是賣給任何一支大明的部隊,而是賣給倭地?!
這事兒如果被發現,可能就是叛國罪啊!
熹慶公主怎麼敢——
不不不,也不單純是這麼簡單……
言昳一時間腦子亂轉,只給駙馬和白旭憲斟酒。白旭憲道:「好了,你今兒突然跑回來,難道又想在家中偷懶幾日,這可不行。聽說韶小爺在上林書院中講學,你也不好好聽聽。」
言昳壓下萬般思緒,道:「我就是想念我的床,我的院子了嘛。書院的衣櫃太小了,你要不是不讓,我真想把我的大衣櫃都搬過去!」
白旭憲對駙馬笑道:「你看看這孩子,都十三歲了,過兩年都及笄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
言昳腦子亂起來,她也意識到,再深的東西估計從他們口中釣不出來了,便故意打了個哈欠,揉起眼睛來。
駙馬笑:「快讓孩子回去睡吧,也別趕她去書院,女孩家陪著你的時間未必有多少年了,讓她多黏一黏不好嗎?」
言昳順著話起身做福道別。
一路笑著作了兩個揖,才提裙消失在影壁之後,一把抓住影壁後的山光遠,往外走去。
山光遠想來想去,剛剛在白旭憲和駙馬的談話裡,只有「卉兒」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是唯一能讓言昳氣得發瘋的理由了。
但他覺得這事兒應該跟當下無關,可能跟前世一些事有關……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就瞧見剛剛來路時還撒嬌說自己腳疼,說不願意自己穿鞋的二小姐,站在回廊下,壓低聲音道:「明日約在大王府巷後頭的老地方,我要見不知山雲的掮客,還有麓海、鋒淵兩大廠的掌櫃。讓新東岸的主編也來,時間都給我錯開,讓他們各間隔半個時辰來。」
山光遠沒想到她已經把剛剛一瞬的驚濤駭浪般的憤怒壓下去了。重生了之後,她也變得越發手段靈活,難以捉摸了啊。
山光遠點頭,問道:「腳還疼嗎?」
言昳微微一愣,才想起來這件事,輕跺了一下腳,撓了撓臉:「嗯,不疼了吧。唔,謝、謝謝你了。」
山光遠不明白她要謝什麼。
言昳跟報菜名繞口令似的,小聲快語吐出聽不清的一大串:「謝謝你給我揉腳了,也謝謝你還記得。行了吧,哎呦別看我了,我不疼了,我要回去了,你去幫我送信兒吧。」
她似乎都不記得他剛剛緊緊擁抱她的事兒,只覺得自己肩上有一些手指掌心用力握住的觸感,有些別扭的抱著自己的肩膀手臂揉。
山光遠並不像寶膺或言涿華那樣,時不時偶爾也會鬧她一下。他除了為了保護她,或擔心她,幾乎很少主動接觸她。
他卻忽然伸出手指,粗糲有薄繭的指尖,輕的就跟蜻蜓或樹下細風似的,稍微撥弄了一下她額前的碎髮。
他指尖甚至沒接觸到言昳的額頭,她卻覺得臉頰微微麻了一下,呆著仰頭看他。
山光遠比她高了不少,低頭望著她,這家伙話少的跟鋸嘴葫蘆似的,卻像是把一大堆話凝進目光。他半晌只道:「別多想。活著,就是要快意。」
言昳一呆。
山光遠不可能知道她生母的事兒,但話卻說進了她心裡。她確實要快意的、肆意的撕開真相,面對血淋淋卻又清楚的過往。
但她言昳竟然也有些想躲避著目光,她骨子裡就怕山光遠那突然流露的較真與認定。
明明言昳轉過了腦袋,看著地面。
卻像是玻璃上兩個越滑落越接近的雨滴,突然距離過了某個臨界點,以無法抗拒的速度,兩個雨滴忽的融成了一個,更加速的墜落下去。
她半晌又眯著眼睛,眼底流光如溪水淌過,笑道:「還用你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7:40 PM
第六十二章 舊信
言昳回自己院子的時候,李月緹竟坐在她書房裡,絲綢單衣外頭披了件絨襖,睏得撐著腦袋不斷往下滑,額頭快磕到桌子上,才騰地驚醒幾分。
芳喜抱著孩子坐在圈椅上,不斷望著窗外等言昳回來,孩子哪裡知道危急,早已抱著芳喜的胳膊呼呼大睡。
言昳剛進院子,輕竹便靠過來,道:「這頭已經派人去昆山查證了,只看芳喜說的是不是真話。」
她倒是玲瓏心,知道言昳不會輕信。
言昳點頭,提裙往屋裡去了。
李月緹和芳喜聽見她回來,忙站起身來,她沒上主座,只往北邊榻上一窩,輕竹端了幾盞木樨梔子熟水來,又上了兩碟不怎麼甜的栗子糕。
言昳吃了一口,便皺眉:「好難吃。」
輕竹忙哄道:「也不是難吃,就是糖放的少一些,前些日子您不是說牙疼嗎,遠護院便說院裡別總弄些重糖的糕點您才能好。」
言昳放下小叉子:「你們倒是聽他的了!」
輕竹以為她要發火,但她也就只是放下叉子不怎麼吃了。
李月緹也才剛剛知道芳喜和孩子的事兒,坐到榻前來問:「你跟白旭憲說上話了?」
芳喜瞧著李月緹也直呼白老爺大名,有幾分吃驚。
言昳顯得神情懨懨的,難得露出幾分疲憊,道:「嗯。先住著吧,我要是強行把你送走藏起來,到時候公主都覺得是白家為了保駙馬爺的私生子,跟她作對。誰也不知道往後要怎麼樣呢。不過在此之前,你可能要見個人。」
芳喜以為是能救她命的人,急道:「誰?」
言昳:「世子爺。」
芳喜一愣,後退兩步:「世子爺會想殺了我娘倆罷!畢竟只要孩子死了,就不會有跑出來的什麼私生子壞了他爹娘的關係,就不會——」
言昳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明兒你隨我一同出門。」
她說罷揮了揮手,讓芳喜下去了。
李月緹看了芳喜的背影一眼,深吸了口氣:「你怎麼想的?」
言昳有些不耐起來,她似乎覺得李月緹必然又要心軟,必然又要很善良的勸她,在李月緹甚至沒開口之前,就忍不住先反駁道:「我說過很多次了,對我沒好處的事兒我不幹。芳喜身上我砸了多少錢了,她給我是帶來過一些好處,但我已經還夠了。這是命。」
她說完,就覺得自己口氣不大好。自己現在的樣子也不太對。
李月緹沒說話了,手在衣領紉邊的皺褶處捋過,頓了很久,道:「是命。捲進這些醃臢的孩子,確實很難過得好。那個駙馬,只想著自己要個孩子,卻不想過孩子生出來會怎麼辦。我要是現在勸你救娘倆,就是別人造的孽,叫不相干的你來背。我說不出來這種話。」
從撞見芳喜,到聽見白旭憲與駙馬的交談,言昳心裡一直噎著一口氣。
一口她說不上來要怎麼吐出的氣。
她以為很多事她已經有了一套完整、俐落且冷漠的做選擇的標準。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李月緹的性格。
她上輩子太多事情打得她明白這世界運轉的規則:效率至上,天平原則,一切都像交易。
但她……
李月緹什麼都沒說,只走過來摸了摸她腦袋。
言昳扭開頭,瞪她:「說了別把我當小孩,也別把我當你孩子。」
李月緹笑:「我能有這麼多鬼心眼的閨女啊。我只是覺得,這幾年我也……長大了。我也越來越理解你曾經做事的風格。別想這麼多了,要公主想殺這對母子,先帝在世估計都攔不住,你就別因為芳喜求情,就把這當成自己的事兒。」
芳喜與小安寧,趙卉兒與她。母親與孩子的事兒都閃過去,言昳目光落在她當下應該叫一聲「娘」的李月緹身上,她咬了一下嘴唇:「你還安慰我了。去吧去吧,快去睡吧,輕竹,你也出去,我自己待會兒。」
李月緹披衣離開,輕竹掩上門,言昳在屋裡坐了會兒,月色如紗,她把身後玻璃窗子後絹簾也攏住,將桌上煤氣燈點亮,光腳下了榻去。
拿鑰匙打開了書架下頭的抽屜。
裡面放的東西不怎麼金貴。
一些印章、舊首飾、還有那信箋。
她拿出來,坐回榻邊,將煤氣燈的鐵鈕擰了擰,火芯子跳著明亮幾分。言昳支著腮邊,展開信箋,像之前數次那樣,又將目光從短短幾行字上挪過去。
畢竟信很短,她幾乎都已經背過,重重懷疑,滿腦子猜測之下,她再讀,就像是長大後多年再讀童話一樣,覺出了幾分更多的細節。
那上頭的深情與筆觸,不像是久病之人對人世的不舍……更有一種決絕之意。
言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她就覺得趙卉兒也是在一個走投無路的雨夜,水淋淋的腳步衝入蘇女銀行,擦淨濕冷的手,將這張紙細細疊好,顫抖著手放進了小抽屜中。
第一句話「雖是俗物,卻是我花了很多力氣給我們昳兒準備的禮物。」
字裡行間,像是在訴說她困難的境地。
她不是即將病故才寫下,而是像要下定決心去做某件事,所以才說「不能陪她」了。
是,當下距離趙卉兒的死,大概過了八九年左右,比前世時隔二十年的追溯要容易些,她也更容易找到白府的老人兒。
言昳心裡算了算,白府確實老人兒不多了。奴僕丫鬟,很多都在三年半以前被白旭憲換過一回,沒被換掉的,好像也都是趙卉兒死後來府中的。
看來也是白旭憲在趙卉兒死後有意清洗過府上下人。
真要是說老人兒,她列舉起來,大概有孔管事、老太君……
老太君。
難道她如此厭惡言昳,與趙卉兒的死有關?
而且,明明言昳是白旭憲曾經的愛女,為何增德大師來了之後,他對她的虐待與厭棄已經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或許重點不是增德大師說的「災星」。
而是他誤打誤撞、或被人安排之下,說她「身上似附著不屈冤魂,憤懣恨怒」。
這句話真正引起了白旭憲的恐懼。
而這輩子白旭憲對她態度好了很多,正是因為言昳與李月緹關係親近,像是認同了這個後娘,白旭憲就以為這孩子終於忘記了生母,也才鬆口氣,不再深究她「災星」與「不屈冤魂」的可能性。
一切都連起來了。
逼問老太君是最快獲得答案的捷徑。
讓她說話並不難,但讓她說完之後就永遠別再說話了——就需要言昳做些準備了。
她想著,在此之前,也去從孔管事那裡打探打探吧。
*
另一邊,山光遠正在馬廄牽出一匹灰馬,準備出府幫言昳辦事,就瞧見孔管事立在門廊下,朝他快步走來。
馬廄這頭下了雪之後有些泥濘,他顧不上,提著衣擺朝這邊跑來,道:「阿遠!」
山光遠已經跨上了馬背,低頭看他。
孔管事面容上有幾分掩飾不住的激動:「你說的沒錯,『老鬼』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
山光遠並不吃驚:「小點聲。」
孔管事握住馬韁,聲音放低:「少爺一直知道此事嗎?」
山光遠前世確實知道,當時護送他的眾多將士中的老鬼,並沒有死,只是失散了。
但山光遠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老鬼也早在他給山家平反之前,病死在了池州老家。
他重生之後,就一直想找回老鬼,卻沒想到當下時間,老鬼並沒有回池州老家。山光遠便將此事告知了孔管事,孔管事……雖說人有幾分市儈謹慎,但老鬼是他曾經在軍中繪測地形的搭檔,他聽說老鬼可能沒死,便這幾年來一直利用在徽、浙等地的人脈找尋。
找了怎麼也都有兩三年了,如今才得知老鬼的行蹤。
孔管事將手中信紙塞進山光遠手中:「你知道老鬼一直在做什麼嗎?」
山光遠搖頭。
孔管事嘴角微顫地笑了笑:「他在徐州到淮安的官道做道路修繕的勞工。」
山光遠捏著信紙的手一抖。
山光遠是在徐州往淮安的路上,與當時逃難的流民一同遭遇了兵匪。護送他的最後幾個人,都死在了兵匪的射殺中,他藏於流民的屍體下得以逃生。
前世他也一直以為老鬼是死在那場劫難中。
會不會老鬼也一直覺得他還活在那附近的某個村莊中,被人收養,或者是覺得痴傻的他不可能在當時的遍地的流匪災禍中一路到達金陵,所以還會找回去?
但已經過去了很久,老鬼或許不覺得他還活著了,只像是執念一般走在徐州到淮安的那條官路上,修修補補,來來往往。
孔管事嘆氣:「是我當時太謹慎了,接到你之後,怕鄰人見你出入起疑惑,我立刻搬離了舊家。其實老鬼給我的舊家寄過信,但也怕信記錯,不敢留名,不敢直問,只說『孩子到嗎?』,卻被搬過去的人家當做鬧事,全給扔了。」
前世,山光遠找到老鬼的時候,也才知道老鬼奉山以將軍之名,一直守護著某樣東西。他病死之前,身邊沒有子女親人,又實在是放心不過,將東西埋在祖宅的地窖中。
卻沒想到他身死之後,池州也不太平,打過仗,翻新過地,他的祖宅被人挖了重建,那藏起來的東西,也早在重建時候被人當做垃圾舊物給處理了。
山光遠後來接觸了很多父輩的同僚與摯友,才隱約的猜到,父親交給老鬼要讓他代為保管的東西有多重要,又飽含多少縹緲的幻想——更是一樣有時效性的東西。
山光遠哪怕前世三十歲的時候得到了這些東西。
估計也都已經廢了。
不過他也只是大概猜測裡頭的東西,也並不確信那秘密的內容。
山光遠看手中的信,是老鬼與孔管事的通信。
文中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亂抖的墨跡,寫道:「西海行都司五衛三所七號百戶邢總旗,代號『老鬼』,幸不辱命。即刻出發,至金陵與小公子、孔吏目匯合。八年命,今日達,眾將九泉有知,或不再恨臣當年疏忽。」
……幸不辱命。
這幾個字有多少喜悅,多少堅持。
他也才知道老鬼是總旗,而孔管事當年在軍中任吏目。
山光遠道:「等他到了,咱們一同與言將軍見上一面。」
孔管事嚇了一跳:「言實將軍……嗎?您什麼時候跟言將軍有聯絡的?難道是二小姐……」
山光遠搖頭:「不。不過她已知曉我身份。」
孔管事面露驚愕,一瞬又狠下來:「她如何猜到的!」
山光遠牽著韁繩,馬背上俯瞰他道:「不必如此,我信她。她亦會助我。」
孔管事急道:「您知道她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嗎?這白府都被她握在手裡,李月緹也不過是個傀儡,白府營收一年不如一年,她花錢卻一年比一年厲害,而且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山光遠沉聲打斷道:「我在她身邊三年。」
孔管事結舌。
確實,山光遠在她身邊一直伴著,怎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山光遠道:「我信她。」
他輕輕拋下這三個字,不再多說,便策馬朝後門而去了。
*
言昳沒去上課,她又說自己頭疼肚子疼,上林書院的先生一聽到「白昳」的名字,就知道了,直接翻開冊子,往她慘不忍睹一片紅叉的出勤表上,記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筆。
還感嘆道:「白二小姐,這是想用紅叉在我這冊子上畫清明上河圖啊。」
言昳約了手下各個公司、各位掮客,在大王府巷中的一處書館見面。這書館的店家是李月緹曾經的筆友,在瀕臨倒閉的時候,言昳買下來,把二層改成了不對外開放的茶樓,時不時在這裡約客會面。
不過這樣的地方有好幾處,此地不過是其中一處罷了。
她先在書館後的巷子裡,約了另一個人。
後頭半條巷子都是書館所屬,兩頭有寬柵欄的木門,馬車停在巷口,言昳戴著帷帽,先一步下了車,往巷子裡走進去,撫了一下帷帽道:「寶膺。」
寶膺在巷子中緊張又莊重似的立著。他穿了件寶藍色圓領袍,衣裳簡素,只簪了玉帶,捏著戴扳手上的扳指,道:「來了嗎?」
言昳回頭。
芳喜抱著小安寧緊張的走下馬車,朝寶膺的方向走去,僕從將巷子口的木門合上,芳喜身子一顫,不安的望向言昳。
寶膺看清了小安寧,微微恍惚了一下,臉色蒼白。
言昳只對寶膺道:「別聊太久。」
便推開巷子裡通往書館的後門,走入了書館。
她臨合上門之前,聽寶膺輕聲對小安寧道:「你好啊。我叫寶膺,你叫什麼名字呀?」
她登上二樓去,在隔間裡翻著賬冊,輕竹正在與她講核算時候幾點不對的地方。書館的掌櫃親自送了些茶點來,言昳卻注意力集中不到數字上,推開賬冊起身。
她微微推開一點窗縫,往後巷看去。
寶膺輕柔的聲音也飄上了二樓。
「三歲了是嗎?開始認字了嗎?哇,真厲害!」
「您是說之前打算盤一家豆腐鋪子。那雖辛苦,但也是能賺些錢的營生,此事倒也怪……駙馬,若不是他,也沒這些事了。」
「嗯。我沒那個意思,只是想見一見,您別怪罪我唐突。我瞧得出來,您很愛這孩子,這是他的幸運。」
他聲音沒像往常那樣含笑帶喜,卻仍然有股讓人心裡舒坦安心的柔和。言昳這個角度只能瞧見他後背,看他蹲在巷子中,握著小安寧的手,正與他說話。
小安寧也難得露出了不怕生的模樣,對寶膺露出笑容,抓著寶膺的衣袖不撒手。
言昳真沒想過寶膺這麼會哄孩子。
芳喜雖然打消了不安,但仍然不想太久逗留。雖然她路上也考慮過求一求世子爺,會不會世子爺有本事能留她孩子的命。可她現在卻覺得說不出口。
世子看起來是個好人,可他又有什麼必要幫她呢?
她和小安寧的存在,就是給他家中埋下一顆雷。哪怕這是她也不願意的。
寶膺看出了芳喜想要離開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我也不留您了,那就此別過,我能見見就滿足了。再見了,小安寧。」
芳喜牽著孩子,走到了柵欄邊,回頭看向寶膺。
忽然忍不住道:「以前我很恨這個孩子。我覺得他毀了我的一切,也不知道怎麼的,我卻能感覺到他太愛我了。世子爺,我命不好,世界上唯一一個不問理由愛我的人,就是我的孩子。我太捨不得離開他了,可若是離開他能讓他活的不一樣,我甘願離開他去地下。」
言昳扶著窗框的手一緊。
寶膺沉默了。
芳喜又笑了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說,但凡有個法子能讓我們母子好好的,我都願意爭取。」
半晌,寶膺氣若游絲道:「嗯。所以說,人各有各的幸與不幸。」
芳喜以為是給她和小安寧宣判了死刑,告訴她們壓根不可能有活路,臉色難看起來,卻還是福身行禮,轉頭緊抱著小安寧,登上了馬車。
寶膺在窄巷裡站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拖著步子,往書館後門走進來了。
言昳在屋裡坐了會兒,等的她都覺得時間太久,或許寶膺已經自己回家了,門口才響起敲門聲。
輕竹拉開門,寶膺抬袖掩面,笑道:「輕竹姐姐,我跟二小姐說幾句話。」
輕竹哎了一聲,出屋掩門。二層幾個奴僕似乎都下樓去了。
言昳撥弄著平日壓根不用的算盤,裝作很忙沒空理他的樣子。
寶膺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也不說話,就悶悶坐著。
言昳實在憋不住了,放下筆道:「哭了?」
寶膺:「……沒。」
言昳看他,寶膺撐著腦袋,往牆邊看,她只能瞧見他耳後。他吸了一下鼻子:「你這屋裡掛的畫,挺好看。」
言昳:「我後娘畫的。」
寶膺似乎因為後娘這個詞,動了動身子,吐氣道:「你也瞧出來了吧。我跟我爹並不像。你知道為什麼我打小就胖嗎?」
言昳心裡一跳,想到駙馬爺也圓潤的模樣:「難道是你爹早就覺得你可能不是他的孩子,所以——」故意把孩子餵胖,只求看起來更像他一點?!
寶膺苦笑:「當然也可能是我確實能吃。但家裡從小絕不管著吃飯,我爹陪我的時候,恨不得把我塞到想吐,還總說我長得有福氣,娘肯定喜歡。可娘當時在我面前罵過我好幾次,說我痴肥得像我爹,她看著就覺得煩……」
寶膺家裡可能沒有什麼妻妾、什麼命案,但這父母的關係也夠扭曲的了。
言昳勸不了這種來自父母的傷害,只道:「就算你爹不是駙馬,但你是公主的孩子,至少身份上你坐的正。」
寶膺垂眼:「是啊,就忍不住在想。為什麼小安寧有娘,我也有娘,卻這麼不一樣。不過這跟有人家中貧寒,有人生來富貴一樣。只是人家好好的母子,卻要因為我爹的愚蠢而——」
言昳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了:「不必與我說。你是世子,你是公主唯一的孩子。要真想幫這母子一點,只有你能做到。只是你琢磨好,你娘怕不是個容易說服的性子。」
屋裡沉默,寶膺點了點頭。
言昳覺得寶膺這些情緒,應該只對她表達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很把她當朋友。
她一瞬間甚至想開口向寶膺確認一些公主相關的事兒。寶膺應該會透露,而且他也應該是知事最多的人。
但心思也只動了一秒,就忍住了。
雖說她自知她對寶膺沒什麼依賴之情,寶膺卻對她很交心,多邁一步,把他牽扯到她的計劃裡,這友誼真就變了味了。
輕竹看著世子爺一會兒從裡屋出來,已經神色如常,他一向性子可親可愛,還知道跟她抬手作揖,輕竹連忙福身送他下樓。
寶膺從後巷出去,乘上車駕,打算直接回書院。
車馬繞到了書館前門,他從車窗望著整座書館的前門臉和招牌,卻看到一架低調的馬車停靠在前門,幾個男子下車進了書館。
他並不認識那幾個男子。
但問題是馬車行進,他和一架路邊的車擦肩而過,而他看見馬車中也有人掀開車簾朝言昳在的書館張望。
不是別人,正是韶星津。
是巧合?
還是說韶星津正在調查言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5 07:55 PM
第六十三章 開戰
臘八已過,年關也快。
上林書院的考試季到來了。言昳沒怎麼復習,確實也沒空復習,不過若缺了太多門考試,估計院主都能告狀給白旭憲,言昳還是基本都參加了。
但相比於白瑤瑤今年窩在屋裡好好復習,言昳反而看起來像個混子了。
但言昳也確實是沒辦法。
跟豪厄爾確立了合資公司的框架後,需要商議的事兒太多了。哪怕言昳都讓掮客或經理人去開會,但自己要過目的事務也有很多。
另一邊,豪厄爾在接手柏沙‧馬丁的代理人位置時,果然如言昳所料,他經驗也不足,東印度公司內競爭也嚴峻,他失去了本來屬於柏沙‧馬丁的不少財產、土地。
現在,豪厄爾作為東印度公司代理人的實力,顯然無法與柏沙‧馬丁相比,言昳與梁栩的最終目的,也算是達成了。豪厄爾似乎奔波於接手事務中,有挺長一段時間都不在大明。
言昳也不著急,但她有委派一些商業探子,通過市舶司、入江登記等等,去追蹤一下豪厄爾的行程。
而韶星津的講學也基本結束,但他似乎並沒有啟程返回京師與家裡一同過年的打算,而是留在了金陵。
大概在小年前,書院終於放假了。而且今年沒有在年前放榜發成績,言涿華滿眼是淚的感謝院主感謝先生,能讓他過一個好年。
駙馬爺把芳喜放下之後,開開心心的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他真瞞的好還是公主最近忙,公主府裡一直沒出過動靜,寶膺也沒提過。
公主確實忙。
言昳有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的股權,就也有了些知道新消息的門路,這才多久,聽說已經有一批船交付了。
看來舊船改新的事兒,公主早就開始做了,到環渤傳播增發股權的時候,所謂幾個收購的船廠,估計都已經改造完了一半。
這些船廠都不在金陵附近,言昳派人去查這些船交付給何人,但也需要些時間,估計年後才能有定論。
到小年這一天,白旭憲忙得顧不上府裡團聚,她覺得確實也沒什麼聚的必要,好幾年沒一家人在一起吃飯了,大家真要坐在一個桌上,心裡都難受。
言昳在屋裡看書,就瞧著山光遠穿了件自己的舊衣裳,敲門來她屋裡請假了。
言昳哼哼兩聲:「又辦你自個兒的事兒去了?你這是自己挺有謀劃的啊,我以為你會跟韶家虛與委蛇幾年,結果你也壓根跟韶家不接觸啊。今兒怎麼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山光遠想來想去,還是道:「我找到了一位舊人。是護送我南下來金陵的山家舊部。」
言昳有些吃驚。
他說完了又覺得有些犯險,言昳說不定會問他如何找到的,解釋不好,說不定會讓她懷疑他也重活了。
但山光遠又覺得這樣的好消息,想讓她知道。
言昳從榻上起身,眼睛亮起來,歡喜道:「還有這樣的好事!這可真是……幸運。那你是要去見他嗎?」
山光遠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但瞧著她與他一樣高興,也心底喜悅。
言昳趿著鞋子,起身就叫輕竹:「不是過年給你們都訂了新衣裳嗎?嗯,把給阿遠的先拿出來吧,不等過年了,現在有比過年更大的喜事!」
她拖著小凳,要山光遠在她鏡子前頭坐下:「你別就這樣去見啊!顯得受了多少委屈,怪寒酸的似的。」
她看著滿桌子的香膏胭脂,猶豫起來。山光遠連忙道:「別給我亂抹!」
言昳瞥了他一眼:「我要真把你抹成個香香,你那故人估計要哭著覺得你在金陵當小倌兒了。」
她忙忙活活的翻箱倒櫃,從抽屜深處掏出一個墨綠色的嵌玉髮帶,和一根純銀竹葉簪子,鬆了口氣:「我真就這幾樣東西不是紅的金的帶花的。啊,我給你梳頭吧!」
山光遠哪裡信的過她手藝,對著鏡子用力搖頭。
言昳看他如此堅決的拒絕,有些失望的唉了一聲:「要不咱過年玩個什麼遊戲,打個賭。賭輸了讓我給你化妝玩吧。」
山光遠一臉抗拒:「……不要。」
言昳躍躍欲試:「我就想給你化妝玩玩嘛。願賭服輸的,我要是輸了,你可以拿毛筆在我臉上畫王八,總行了吧!」
山光遠:你什麼脾氣我不知道嗎?輸了必然要耍賴,天王老子也未必能在你那臭美的臉上畫畫。最後吃虧的必然還是我。
山光遠:「……不要!」
言昳推了他一下:「我現在真是越來越討厭你。你怎麼這麼玩不開呢!」
山光遠拆了髮髻,對著鏡子俐落的重新梳綁了一下,髮帶束好,銀簪橫貫。
言昳還在他後頭左看看右看看,道:「哎呀歪了歪了,哦,現在正好了!」
山光遠瞧著鏡子裡她盯著他的樣子,有幾分不敢多看。
輕竹這會兒也拿著新衣服進來:「昨兒剛做好,還沒讓阿遠試呢。」她打趣道:「怎麼著,今兒如此莊重,是讓阿遠出去相看了?」
言昳擰眉,手指戳了戳山光遠肩膀:「相看?有誰看得上他啊!」
輕竹笑著走過來,端著漆盤:「遠護院快試試衣裳,還有新靴子。哎,就是件外袍,在屏風這頭試試就成了,您裡頭不都還穿著夾襖嗎?」
山光遠確實也很想莊重的去見老鬼,但言昳搞得這樣重視,反倒讓他也不好意思起來。
他去屏風後頭換了件外袍,走出來對著言昳的鍍銀西洋全身鏡照了照,確實也覺得很不錯,身量正好。輕竹正誇著,山光遠回頭,卻看言昳呆著望他。
輕竹噗嗤一笑。
山光遠不明所以:「很、奇怪嗎?」
若說他三十多歲時,是被劃壞了潑墨了的山水,是端貴中透著一絲落魄,硬淨中顯出幾分狼狽。那現在,他就是那千里江山圖畫卷開闊、青綠如滴的最好時候。
言昳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在這畫卷前頭覺得好,卻誇不出來,只想重重的「哼」一聲。
言昳眼睛從他窄腰寬肩上挪過去,扁了下嘴:「是衣裳好看。」
山光遠也同意,深綠色緞面圓領袍,袖口領口用了洋貨的絲絨做了鑲邊,低調卻也精細,腰身合適,袖口也做了排扣箭袖,腰帶上是牛皮嵌六環扣,能掛不少東西。
他道:「衣裳是好看。」
輕竹倚著屏風笑得不行。
按照言昳的理論,打扮能帶來自信和氣場,山光遠以前不修邊幅,也並不能體會到這句話。
但當他換了新衣,與孔管事同行去往約見的地點,他確實感覺到這身衣服是一個交代。
交代他這輩子的當下過得很好。
孔管事路上也說:「許久沒見少爺這麼打扮了。當初剛來金陵的時候,瘦得不像樣子,但長個又快,總穿短一截的舊衣裳,十一二歲了還跟逃難似的。」
山光遠點頭:「二小姐讓人做的。」
孔管事一愣,輕聲道:「……不會這事兒您都跟他說了吧!」
山光遠:「嗯。她知道了也很高興。」
孔管事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個因美色會耽誤半輩子的紈絝,眼前一黑:「山小爺您怎麼能這樣?她要是轉頭把你賣了怎麼辦!。」
山光遠斜眼看他,輕聲道:「說得跟我這山家孤子的身份,能賣幾個錢似的。」
孔管事一噎。
山光遠又道:「她知曉好幾年了。你以為張羅這些事用的銀子從哪兒來的。」
孔管事心裡都不上不下的。
若二小姐站在山家這邊,短時間內可能真是助力,可他……可他就總覺得山小爺跟二小姐,走的也太近太交心了吧!
二人騎馬行入老街。
老鬼到達金陵後,孔管事給他租下了一處偏僻的舊院子,周邊街巷大都雜草叢生,來往百姓很少。
他停馬貼著舊年畫的門前,孔管事率先下馬,以某種節奏敲了敲門,並沒說話,過一會兒,門內傳來遲緩的腳步聲,好幾道門閂在後頭拉開,又有鐵鏈與桌椅挪開的聲音,過了許久,門終於吱吱嘎嘎打開。
半張飽經風霜的臉探出來,渾濁的瞳孔瞧見馬燈照亮的山光遠,也跟火折子點燈似的,歘的亮了一下。
山光遠下馬來,就聽到門口發顫的聲音:「小、小少爺?」
門被拉開,另半張臉卻不怎麼像樣,一兩道刀疤橫亙,幾乎曾切開他顴骨一樣深,而右邊瞳孔蒙了一層白膜似的,顯然已經看不見了。
街上黃葉雪沫被風吹飛,城裡凝著夜霧,馬燈玻璃罩上有細密的水滴子,光朦朦,倒跟陰陽相隔的人見面似的恍惚。
山光遠當年被護送時,還半痴傻著,又隔了上輩子那麼多年,他幾乎早已忘記那些將士具體的五官面容,可當眼前瞎眼男子一開口,他心底也一燙,抱拳弓下身子去:「邢總旗。」
「不不、叫我老鬼就是。山家軍都併了,我算什麼總旗。孔爺,進來進來,都進來!」
老鬼踉蹌往後讓開門,等二人進來又緊緊合上,山光遠進了院子,老鬼幾乎是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後頭瞧。
「怎麼,怎麼能這樣高了?」他有些佝僂,風吹雨打中也比孔管事顯老的多。
老鬼伸手忍不住去摸了一下他肩膀,又將手縮回去:「記得我吧。那時候你都不怎麼跟我們說話,總呆呆的。」
山光遠心裡酸楚,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捏著:「記得。猴子。瓜蛋。鹵七。柳刀兒。懶狗……」
他念下去。都不是真名,是這幫子山家軍的人,為這趟護送山氏孤兒的路途,起的假名。
山光遠一個個念,老鬼捂著胸口,神情大慟,朝後幾乎跌坐過去。孔管事連忙扶住,瞧著山光遠平靜的面容下,那顆心記得這所有人,他竟也難受起來——瞧不起幾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還總怕仇人尋上門,會不會也連累了自己!
老鬼說不上話,也哭不出來,只跟個風箱似的胸口起伏著,他沒說自己在那條路上問問找找多少年,只道一聲「好」,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山光遠咬了一下牙根,讓自個兒別太失態,聲音低啞道:「我當下過得很好,也不再痴傻。嗓子也能說話了。一切都好。我也記得大火,記得爹娘。」
老鬼抽起一口氣,似乎不敢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命,當時他們都覺得這孩子不指望能報仇,能成事,哪怕就活下去,也算有個交代。此刻卻主動尋他,卻這般冷靜,已經出落成了頂天立地的模樣。
山光遠終於伸手扶他:「接您來,不為別的,只求讓您好好養著過日子。」
老鬼卻直搖頭:「不不不,山以將軍對我有軍令,要我護送著一件東西,說是若時機成熟交給你。但此行前來……我其實很怕是騙局,是有人假冒孔哥,所以未敢帶來。見了少爺,我心便定了,等我些日子,我這就去取來。」
山光遠只說是不著急,三人擺桌,白水配過往,聊到了幾近天明。不過山光遠幾乎沒有插嘴,只靜靜聽平日市儈的孔管事與滿身傷疤的邢老鬼,聊起西海戰役,聊起山以將軍的故事,聊起了軍校,聊起了艦炮。
天濛濛要亮的時候,外頭街巷打更人路過,山光遠正要起身告別,忽然聽到有人奔走,遠遠的喊著什麼,似乎是賣報的孩童。
孔管事拉開院門,探出頭細聽:
「倭地騷擾台州漁船,大明正式對倭地開戰啦!說是言將軍要登陸九州,先滅西倭幕府!」
山光遠一驚。
看來暫時跟言將軍是碰不上面了。
山光遠下午走的時候,言昳沒想到府上有人來拜會。
而且是言家人。
說是言夫人帶著兒女前來,就算是走個來往,拜個早年。
但巧了白旭憲不在府上,言昳也不好讓人打道回府,就把李月緹請出來,正好也都是夫人對夫人,在主堂坐著說說話,也不算怠慢。
言昳跟李月緹去主堂的時候,言夫人正坐在右手邊位置上飲茶,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先瞧見一股黑旋風朝言昳奔過來,興奮道:「白昳!白昳!啊——好久不見!」
言昳只瞧見言雁菱飛撲過來,幾年不見,她可一點不覺得陌生,抱住她胳膊,驚喜道:「我的天,你現在怎麼這麼好看!你有沒有想我,你都不怎麼給我寫過信,你的事兒,我還要問我哥!」
雁菱比言昳高了小半個頭,健美腿長,她不知道是怎麼野的,曬得肌膚跟蒙古奶茶似的,眼睛又大又亮,亂糟糟濃眉,英姿勃發,笑起來好似個草原上的女騎手。
雁菱自來熟,黏人精,抱著她胳膊不撒手,一直問東問西,彷彿早就從言涿華那兒得了情報,此刻只是確認自己有沒有被哥哥誑了:「你真考進葵字班了?」
言涿華忍不住道:「是癸字班!不是葵花的葵!」
言昳轉眼瞧言涿華。
怎麼今兒跟山光遠似的,也打扮的人模狗樣的,言昳都懷疑他修了鬢角和眉毛,也不知道是不是娘在身邊,就有人拎著,他穿了件暗紅色的窄袖曳撒,腰間配著皮鞘短刀,頭髮都跟抹了頭油似的沒那麼炸蓬了,還戴了個鑲金小冠。
言涿華看她打量他,沒好氣道:「看什麼看!」
言夫人瘦弱苗條,面有病容,看似信佛似的拈了串紫玉佛珠,瞪言涿華的目光卻像是遇佛殺佛。
言涿華明明後腦勺對著自己親媽,卻猛地感覺一涼,縮起脖子不說話了。
元武倒是沒來,他早已在軍中任職,估計現在也在寧波忙著呢。
李月緹請言夫人往上賓坐,言夫人推脫幾番也就坐下了,李月緹自己也不退讓,直接往白旭憲平日會客的位置坐下去。
言夫人本來還覺得來這一趟有點讓人頭疼——她不大喜歡白旭憲,也覺得白旭憲那鑽營的樣子,估計夫人也不是多好相處的,卻沒想到是個溫柔裡透著坦蕩的性子,也對李月緹笑了笑。
言夫人本不願意來,卻還來拜早年,也是因為元武跟她說,說言涿華看上了白二小姐,自己還害臊,死不承認。估計不相看相看,人家白二小姐過一兩年說不定就訂親了。
言夫人覺得言涿華那脾氣,以後跟家裡大黃狗孤獨終老都有可能,不太信元武的話。正好言實和元武都在寧波軍中,讓她帶雁菱回金陵住,她便順嘴一提,說要帶著言涿華來白家拜年。
他一開始說不想來,第二天又問什麼時候來。
言夫人心裡也有數了。
言昳從李冬萱那邊接了茶,親自上去給言夫人和李月緹都奉了茶,她細細瞧著言夫人,心裡感嘆:言夫人倒是一直這樣有病容,跟胡楊樹似的,卻還很堅韌。
等言昳落了座回去,兩家三個孩子倒也熟,沒裝作客氣的分坐兩邊,雁菱立刻擠到言昳身邊來。
言昳也問她都在京師讀什麼書,平日做什麼,雁菱掰著手指說自己騎射課成績最好,經學一塌糊塗之類的。
言涿華覺得妹妹跑去言昳身邊坐,一下子把他單拎出來,就尷尬了,他在對面忍不住對雁菱道:「你身邊的那位,也是經學一塌糊塗呢。」
雁菱不信:「怎麼可能,白昳一看就是讀書特別好的!你不是比她差了兩個班嗎,少嫉妒人。」
言昳笑起來,只覺得三年多都跟沒隔閡似的,她記得考試季前後都沒怎麼見過言涿華。好像確實,他不主動上來搭話,她都沒在意過他,便問道:「你覺得考的如何?」
言涿華自己才別扭呢,自己心裡說著,再也不主動找她,結果難受的只有自己,言昳幾乎壓根都忘了他!少說他以前也下山幫她帶過好幾次筆墨、吃食,這人真是不知感恩。
估計現在跟他搭話,也是走親戚顧面子,他剛要沒好氣的開口,就瞧見言昳身邊的大丫鬟快步走到她身邊,對她一陣耳語。
言昳一愣,心裡遲疑片刻,起身作福,對言夫人道:「言夫人,好像有些消息傳開了,說倭地進犯台州船隻,言將軍宣布對倭地開戰了。」
言夫人並不吃驚,半闔著眼睛,笑道:「看來我們家這個年是難坐在一桌吃飯了。不過都是既定的事兒,也不必擔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9:16 AM
第六十四章 相看
言夫人很淡然的模樣,讓李月緹心底鬆了口氣。
言昳卻鬆不下這口氣。
因為剛剛輕竹在她耳邊說的另一個消息是:派出去查事的探子回來了,說環渤船舶新收並的船廠出貨前後,果然有倭地商人出入過船廠。
而且這些船隻也並沒有向任何一個大明沿岸港口交貨,而是向外海而去。
熹慶公主賣船給倭地的事兒,實錘了。
她不怕事情敗露嗎?!
言將軍知道此事嗎?
言夫人是將門家的夫人,以前哪怕流匪衝到眼前,她都可以平心靜氣拽著孩子說「不要緊」。所以看她臉色是看不出半分輕重緩急的。
言夫人岔開了話題,聊到學業和小輩身上,言昳卻一直垂著眼睛,摸著指尖兀自思索。
言涿華其實算是、大概、稍微心裡有點數,他娘估計又聽元武胡說八道,替他著想,跑來相看一下白二小姐是個什麼樣的姑娘。他又不想讓娘來,又有種想要顯擺給她看看的模樣,雖然覺得是沒譜的事兒呢,但心裡還抱了點期許。
至少雁菱很喜歡她,估計回頭要在娘面前好一陣子美言吧。
言夫人有意將話題往言昳身上引,她回答卻比較客套,反倒是李月緹笑著替她回答了不少。
李月緹見言昳有些心不在焉,笑道:「昳兒還是有些怕生,有些不好意思呢,聽說書院裡跟言二小爺沒少鬧,但孩子嘛,到了咱們面前肯定不敢亂說話。」
言涿華:……可別逗了,她怕生?
言夫人打量著言昳。這姑娘跟粗糙又素簡的言家不大一樣,是從指尖精緻到髮梢的富養小姐,但看性子,心裡似乎抓的都是大事,不是只在宅府中只揪著誰跟誰臉色、誰與誰親近的小家子氣性格。
之前聽言實說起,這姑娘怕是可能耍了梁栩,她嚇了一跳。
言實是對外愚鈍忠厚,實則謹小慎微的性子,他告訴言夫人,其實白二小姐給衡王出主意,安排了柏沙‧馬丁的死,梁栩一切實行下去,卻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撈到多少他想要的名聲。
而現在梁栩正在查,豪厄爾目前正在做生意的幾家茶業跟她有什麼關係。
言實也不太敢確信白二小姐有這種本事,夫妻二人只是推測著,真要是往後還要跟白家牽扯關係,不如早早考量如何跟這白二小姐多接觸。
李月緹笑:「要不言夫人與我移步西廳,讓孩子們玩去,別在我們面前,連敘舊玩鬧都不好意思了。」
言夫人想著,若白二小姐真的跟言實說的那樣心思深重,見面又是這麼漂亮的人兒,估計言涿華真就是讓她拈在指尖耍弄的命。
涿華雖然不拘小節暴脾氣,卻是個死心眼的實在孩子。要不然就早早給他相看別家,趁早成婚,斷了跟白二小姐的念想;要是他真死磕在白二小姐身上,命好點給人當上門贅婿,命不好就只能給人當大黃狗了。
言夫人心裡嘆氣。
這一家孩子,元武是個腦子裡只有打仗的,言涿華腦子裡估計只有吃和美人,雁菱——腦子裡只有玩。
再看看白家二小姐,她真是扼腕嘆息啊!
言夫人相看也看不出什麼,還不如留時間讓換了新衣裳、一大早就梳頭的言涿華自個兒給自己造點緣分。
言夫人便隨李月緹去西廳喝茶了。
二人已走,言涿華也大鬆一口氣,站起來,站到言昳桌子旁邊,逼得很近,突兀道:「你都沒覺得最近咱倆連招呼也沒打過嗎?」
言昳仰頭,腦袋上戴的纏絲蝴蝶鈿跟著亂顫:「啊?哦,看來你真的在好好復習啊。」
言涿華氣了:「我不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能跟我打聲招呼。」
言昳覺得他離太近了,隨手推他一把:「我也沒見著你啊!」
這話更傷人了啊!言涿華明明都在書院裡有意跟她擦肩而過好幾回,他以為是她沒看見,結果是眼裡根本沒他!
言昳:「別在這兒乾坐著了,之前我帶到書院的茄丁酥包和鹹肉艾窩,你不是很愛吃嗎?我讓廚房做一些拿過來。」
雁菱看著一路忐忑的哥哥這會兒因為個艾窩窩高興起來,心裡啐了他一句沒出息,挽著言昳問東問西,就是不給他搭話的機會。
言昳倒也挺喜歡她,起身笑道:「這兒穿堂風冷得厲害,走,咱們去暖閣裡,我真不行叫個丫鬟過來,咱們打花牌或者京吊。」
雁菱驚喜:「你會打京吊,行,咱們玩去!」
卻沒想到到了西廳最近的暖閣裡,卻發現白瑤瑤坐在屋裡。她懷裡抱著個貓,言昳記得是陶氏這幾年養的。
白瑤瑤看見言昳進來,有些尷尬,愣了會兒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竟然認不得雁菱了。
雁菱大咧咧笑道:「畢竟我都長高了這麼多了,不記得我也正常呀,我是不是也黑了好多。哎,咱們四個人也能打馬吊,妹妹平時打京吊還是吳吊。」
白瑤瑤抱著大白貓,忐忑起身:「我不會打馬吊。沒事,要不你們坐,我先回自己屋去了。剛剛我也不知道哥哥姐姐來了,沒去前院打招呼,在這兒賠不是了。」
言昳看暖閣小桌上擺著一本很簡單基礎的英文的書,應該是她在這兒想學學習。但白瑤瑤畢竟還是個小孩,會冒出想學的心思,但堅持沒多久就跑去玩貓了。
言昳想著,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怎麼跟她好好說過幾句話,一邊叫下人拿牌來,一邊隨口問道:「你考得怎麼樣?」
白瑤瑤:「不、不大好吧。肯定沒有姐姐好。」
言昳坐在桌邊端茶的手一頓:「我最近光玩了,估計也考不好。你要是不會打,看我們玩也行,就別把我的牌透給這兄妹倆就行。」
白瑤瑤眼睛亮起來:「可以嗎?嗯,我、我一個字也不多說,咪咪也一個字都不會多說的!」
言昳看向白貓:……咪咪,這起名也太隨意了吧。
奴僕們端茶進來,在小爐上又煮了壺水,暖閣地毯下面地火熱起來,言昳擺牌:「不玩點帶錢的嘛?」
言涿華知道她精明會算,不願意。
雁菱就跟個給資本家送錢的大傻子似的,從自己最裡頭的小兜裡,掏出一把溫熱的碎錢,咬牙跺腳,發了個狠:「玩一張牌三文錢的吧!」
剛剛差點說要一張牌三十兩的言昳,選擇了沉默。
雁菱摩拳擦掌:「我要把來年的零花錢都賺出來!」
言昳忍不住問:「你一年大概多少零花錢?」
雁菱歪頭:「現在多了,十幾兩吧。平日也就買點糖、木偶戲的彩紙和劍墜兒,能剩好幾兩呢。」
每個月花出雁菱幾十年零花錢的言昳:……
那其實,她上輩子去了言家,哪怕言夫人不待見她的那段時間裡,對她也算得上好了。給她的零花錢,至少比雁菱多一些。
言涿華覺得再說下去,言昳就要覺得言家清貧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更瞧不上他了,連忙捂額找補道:「不是、我們家不是給不起,是……怕她大手大腳亂花錢。」
雁菱一臉不可置信的轉過頭去:「什麼?娘上個月還跟我說,來年給我的十幾兩銀子,是家裡結餘之後僅有的餘錢的一半了!我還跟娘說我少要五兩,留著給家裡用!」
言涿華跟她又鬥上嘴了:「那不是怕你多花錢,不節儉嗎?!你又不愛買衣裳,給你的錢也都讓你買些懊糟零食進了嘴!」
雁菱的世界崩塌了,馬吊也不摸了,癱坐在圈椅中,光長個子沒長心眼的小姑娘,搖頭看天,眼裡容納著不可置信的悲涼:「你騙我、爹也騙我,我真傻……那你一年零花錢多少?」
言涿華:「我畢竟出來讀書,花錢的地方多。大幾百兩肯定是有了。」
雁菱再一次被驚雷劈得差點滑到桌子下頭去,言昳覺得每次見她,都要被逗得不得了。
雁菱舌頭都捋不直了:「大幾百是多大?八、九百兩,我的乖乖,你是住在金窩裡天天吃銀饅頭沾翡翠渣嗎?你這糙樣,上哪兒能花這麼多錢。不公平,我不行——我不高興了!我回頭就找爹爹告狀去!」
言昳笑的不行:「我也每年零花錢很少的。」
雁菱立馬轉頭來問她:「多少?」
言昳一身首飾衣裳,看著不誇張,但都是江浙一帶最精工的手藝人做的,她頂著一身上千兩的行頭,撒謊不臉紅:「也就比你多一點啦。而且我愛打扮,花錢的地方比你多,過的挺拮據的。」
白瑤瑤坐在一邊,抱著咪咪,感受到了世界的參差。不怕炫富,就怕炫富的人撒著謊來安慰你。
她真沒想到能從二姐姐嘴裡說出「拮據」這倆字。
言涿華看言昳也把他妹妹當傻子哄,心裡嘆了口氣。
雁菱是想考軍校的女孩,腦子裡只有艦船大炮、騎馬揮刀,哪裡懂得言昳的行頭,反而一臉惺惺相惜的握著言昳的手:「那你也不容易啊。」
言昳憋笑憋得臉都難受,雁菱轉頭就道:「二哥,你那麼有錢,以後就在書院裡請昳兒吃飯什麼的嘛!」
言涿華本來想反駁說言昳隨手一張寶鈔抵他全部身家,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雁菱這也算給他創造機會,就笑道:「那二小姐可要跟我多說幾句好話,開年到了飯堂跟我一塊用飯,錢就往我帳上算好了。」
言昳又在桌子下想踹他一腳,言涿華被她踹了多少回,早學精了,一縮腿嘿嘿笑起來:「打牌打牌!」
打馬吊來來往往幾回,白瑤瑤也終於看得懂規則,坐在言昳後頭,時不時會給她出謀劃策,幫她觀察言家兄妹倆的反應。
到後盤,大家也一邊打一邊聊,言昳在桌上,輕聲道:「我總覺得梁栩跟韶驊關係不怎麼對勁。」
她現在倒也不避諱白瑤瑤。
白瑤瑤跟這倆人的關係也沒那麼親近。不過哪怕她腦子拎不清,把言昳說過的話跟傳聲筒似的去說給那倆人聽,言昳也不大在乎了。
言涿華抓著牌,衣袖雲紋隱隱有光浮動,他除衣裳外,唯一像爺的地方,就是手上戴著兩個射箭用的玉扳指,但也都是簡單的款式,那扳指上真有箭羽剮蹭留下的痕跡,道:「這倆人結仇也沒用。同一片天底下,他倆上頭的人都能受著氣合作,他們倆也必須一邊提防一邊合作了。」
言昳眨眨眼。
言涿華說的話,倒是跟她平日有不同的角度,她道:「你是說韶驊和熹慶公主,現在受著氣合作呢?」
言涿華笑了笑,拈了一張細長的「天貴星小旋風柴進」牌往桌上一甩,道:「公主名聲不好,生怕做錯了事,又被人掀起輿論來,更無葬身之地。而韶驊的位置上,有太多上任袁閣老積累下來的債,眼見著拆了東牆挪西牆,窟窿都越來越大了。這倆人都不好過啊。」
說公主的事兒好理解。但韶驊的事兒,她知道的不多。
言昳捏了一張「五索」壓在牌堆上頭:「你是說國庫虧空?」
言涿華畢竟在京師長大,聳聳肩:「既有袁閣老的窟窿,也有韶驊下頭的白蟻官宦們築巢。貪墨橫行這話就不說了,聽說現在國庫根本不敢大查大點,因為虧得帳根本平不起來。一查,就要有一窩人掉腦袋。」
言昳覺得驚訝卻也合理,大明這年頭,各地方富得流油,但國庫一直虛的不像樣子:「睿文皇帝不問嗎?」
言昳說完,又覺得問也沒用,她自顧自道:「也是,閣老都是給皇帝頂包的。誰知道這虧空跟睿文皇帝是不是有關呢。但他肯定不會認,只能放出來一些路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閣老賺錢回來補賬。」
言涿華只是粗枝大葉,也不傻,否則他前世也不會二十歲上下接過元武的位置,獨領一軍。他道:「或許吧,反正這事兒肯定要解決,否則年後,就是睿文皇帝登基三年,前些年說不做細賬,不開財會。但今年拖不下去了。再不解決,連六部的帳都平不了。」
她心裡一跳:「打仗也是為了這個吧?」
言涿華知道的事畢竟不如她多:「什麼?打仗怎麼賺錢,更何況是跟倭地打,又不是對外攻城掠地。哪怕說是打贏到倭地本島上,把幾個獨立的幕府都榨乾了,但那種規模的打仗,估計能收支平衡就不錯了吧。」
言昳覺得腦子裡的思路要串起來了。
跟倭地小打小鬧,只能震懾收割一些海匪、或者九州上獨立的小幕府。打仗規模小,花的錢少,賺的也少。
若想把整個倭地都打服了,屠殺一波幕府,收割幾回財富,雖然賺得多,但考慮到戰爭的規模,花的也多,估計利潤率也不是很高。
所以說倭地這種物產不豐的地方,雖然作為大明外港,積累了不少錢,但錢不是財富,等同於錢的實物才是財富。倭地就缺乏這種財富,所以跟倭地打仗,就屬於那種賺不了大錢的買賣。
所以有個辦法,就是利用倭地的焦慮,收割他們。
拿言實將軍的名號、寧波水師的集結,喚起倭地對於自身安危的極大焦慮,作為軍力並不強的他們,必然想要大量的獲得戰船,武裝自己,甚至焦慮之下不顧價格。
但他們能選擇的範圍並不多。
周邊各國,大都是大明的附庸,也沒什麼軍力。大洋另一端又太遙遠。
考慮到大明的分裂與內鬥,或許從某個想賺錢的富商手中買船,才是更快更好地選擇。
只是倭地不知道,一切都是熹慶公主準備好的圈套。
她估計早就籌備此事,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的私企名號,也正好就是掩蓋此事的最好帷幕。
假設,倭地大價錢從熹慶公主這兒買走了船隻,但仗卻只小打小鬧的打兩場,就匆匆告終。倭地到時候想要退貨也退不了了吧,真要是想用這些戰船反攻襲擊大明,估計很快也發現這些戰船都是舊船、漁船改造的,根本沒有足夠的戰力,還會問題百出!
言實為什麼打仗前,卻帶著一家老小南下,似乎並不害怕戰爭擴大,危及家人,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就是個戲台上唱白臉的戲角。
他的存在,就是渲染進攻倭地的氛圍,讓倭地幾大幕府感覺到即將完蛋的恐懼,然後瘋狂買船。但實際上,這仗根本不會打大了,他會高高的抬起劍,然後輕輕地落下,隨便割點能交代的皮肉傷,就收鞘匯報朝廷了。
而到時候,年關前後,在睿文三年的御前財政會議上,言實誇大這小打小鬧做戲的戰爭花的錢,公主又把賣船的錢上繳,補上賬目的虧空。
帳一扣,庫一補。睿文皇帝拖到登基三年才開辦的財政會議,就可以這麼糊弄過去了。
這一整套邏輯,都太大明,太官場,太中原了。
但凡是個對內閣稍微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種事兒最起碼百年前,兩百年前,在紫禁城小小的暖閣裡,被計劃過無數次了。
公主這麼做,怕是也要買幾年安定,買睿文皇帝的信任。按前世,梁栩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才準備充足,向皇位伸出手,公主這輩子估計也考慮到短時間不可能上位,不如跟睿文好好相處下去。
怪不得。
怪不得啊。
公主怎麼敢叛國賣船給倭地?
就是因為這事兒皇帝都有參與!
當然皇帝是不可能露面的,這國庫的虧空又跟韶驊的位置關係比較大,他為了保住烏紗帽,必然是由他代表聖意,來跟熹慶公主溝通。
但賣戰船給倭國這事兒,如果提前傳出來既會影響計劃,也會名聲爛臭,所以,為了掩蓋此事,所有人都花了好大的精力。
比如說熹慶公主跟韶驊之前在朝堂上因為公主生母太妃的事兒吵架,比如說韶星津跟梁栩不對付,彷彿都在說——我們不可能聯手哦!
實際在底下都是一路人。
至少現在為了同一個目的。
但,韶驊畢竟是國庫虧空的「元凶」,他自然不想牽扯太深,估計不會跟公主正面聯絡商議此事,也不會留下把柄。
而且,環渤船舶是公主的公司,公主也怕賺了錢給了國庫,自己轉頭被皇帝賣了,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她頭上。所以她必須要抓住皇帝或者韶驊的把柄。
所以這件事就是既聯手,又極其警惕的提防彼此。
言昳覺得越理越順了。
白旭憲的位置也在這場交易中展露了。
他的人脈、他的身份,都使得他很適合做公主與韶驊之間的這個中間人。
但駙馬口中說的,白旭憲做的「極其漂亮的事」是什麼?
白旭憲到底具體都做了些什麼?
言涿華看著言昳忽然不動了,以為是她手裡憋了什麼好牌。言昳思索許久,他都緊張起來,她卻忽然把手中一把沒打出去的好牌往桌子上一拋:「我輸了。」
言涿華:「啥?哈?你憋這麼多牌,估計要輸好多倍哦。」
言昳笑起來,看著他,兩眼彎彎:「我突然腦子順了,拋出去一點小錢也不用在乎了嘛。不打了不打了,天都快黑了,你也不想想,你娘會不會尷尬的都快跟我家大奶奶沒話聊了。或者你們在這兒用飯?」
言涿華覺得小年在人家家裡用飯也不合適,看外頭天色確實不早了,道:「我們還是別留了。打牌的時間總是過得太快,你也太讓著雁菱了,你瞧她贏了多少呢!」
言涿華正收拾著牌,捏起杯盞要把茶一飲而盡。
言昳眼中卻閃著一些神采,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由衷道:「不過今兒幸好你來了,你要是不來,我腦子裡還想不明白呢。」
言涿華差點被茶水嗆著,慌手忙腳的放下茶盞,擦了擦嘴,轉頭:「想明白什麼?」
言昳打算往白旭憲屋裡去查探一番,也不打算送客了,就一邊讓白瑤瑤送他們出去,一邊走出門笑道:「想明白你也不是個大傻子,有時候你這腦袋瓜,也挺好使的。謝謝你今兒陪我,我還挺高興的。」
她說罷就走了。
雁菱盯著言涿華,看著言昳的身影從玻璃窗子外移遠,她忽然叫道:「咋打個牌,還打得她看上你了!」
言涿華愣了片刻,面紅耳赤:「你胡說八道什麼!她那話是這個意思嗎?!」
雁菱:「怎麼不是了?你陪她,她很高興,這話還不夠意思嗎?你還想讓人家抱著你的腦袋猛親嗎?」
白瑤瑤聽著,這才後知後覺:言涿華難道是……喜歡二姐姐?!
雁菱又道:「她都誇你腦袋好使了,這還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啊!這簡直就是愛得盲目的不得了了!」
白瑤瑤驚:是這樣的嗎?確實,二姐姐很少誇人啊……
言涿華幾乎是踉蹌起身,袖子捂著嘴,臉紅的跟熟蝦熱蟹似的,差點奪門而逃:「你想多了!哎呀你懂什麼,我跟你沒話說,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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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摩拳擦掌說:倭地我們要收拾你了!我們還派出了言實將軍!等著吧!
倭地:我好怕我好怕!不行我趕緊要買船!周邊鄰居太弱雞,大洋彼岸來不及,那我就向大明的富商偷偷買吧!錢我也不在乎了!
大明:嘿嘿,錢我收到了。我就戳你兩下,也不打算大打出手了!言實將軍嚇嚇你而已!
然後到年末開財政大會的時候,本來賬目上的結餘跟國庫裡的錢,差了兩萬萬兩(假設)。
但公主把賣船的錢上繳了一萬萬兩。
言實將軍說:「這打仗太花錢了!倭地太強勁了,我們為了贏過倭地,花了一萬萬兩!」
國庫補一萬萬兩。帳上因打仗扣一萬萬兩。
嘿,平了!國庫不虧錢了!
咱們同舟共濟,大明如日中天!永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11:05 AM
第六十五章 黃皮
言夫人帶著言家兄妹倆走了之後,言昳並沒有隨著李月緹回西院,而是打算往白旭憲平日住的東院去了。
李月緹好奇:「你要去幹嘛?」
言昳剛剛在暖閣裡,熱得難受,現在出來了又冷,接過丫鬟遞來的雪貂小比甲,道:「找找東西。倒是釧雪總在他書房裡待著,估計會盯著我,你叫釧雪過去聊聊過年的事兒,給我騰點時間出來。」
李月緹擠眉弄眼:「要是找到了啥,能讓我也知道知道嗎?」
言昳笑:「醉山居士好好趕稿去,等我回來再跟你說。」
東院書房倒是沒幾個小廝守著,就一個丫鬟傻立在門口,袖子裡揣著巴掌大的連環畫,趁沒人的時候靠在廊廡柱子後頭,低著頭偷偷翻看《七國王子痴戀大明名妓》典藏版。
言昳都進了門,她才驚得連忙把連環畫往袖子裡塞,急急道:「二小姐怎麼來了?」
言昳裝傻:「爹不在嗎?釧雪姨娘也不在?」
小丫鬟搖頭:「二小姐來這邊是要做什麼?」
言昳:「書院裡說年關的時候要我們讀幾本書,寫一寫心得體會,大奶奶那兒沒有,我就想到爹這兒來看看。沒事兒,我自己去就行,乾脆借爹筆墨用用。他若回來了,跟我說一聲便是。」
小丫鬟知道二小姐的厲害,也不敢攔,就看著言昳大步進了書房去了。
白旭憲書房裡一看就是不常來人,她隨手翻了翻,很多信件、公文他就那麼攤在桌子上。言昳懷疑,釧雪也並不是什麼女秘書的角色,恐怕她並不知道白旭憲的工作,平日只能給收拾收拾桌子,磨墨洗筆之類的。
言昳坐在了白旭憲的位置上,隨手翻看了些,大多是他在處理傾茶事件後續的公文。
他桌邊有兩個小櫃,都有鎖,不過有一個沒上鎖。言昳拉開看,裡頭確實放了很多信件。
她來不及都看一遍,先捋了一遍信紙,只挑紙張最好,或信封淋過雨水,經歷過跋涉的那種。
果然,挑出來幾封,都是信封上沒有署名的,裡頭信紙細細疊好,都是他和熹慶公主的通信。
公主字跡有種無骨的美,比劃勾連飄逸,徙倚婀娜,跟言昳的小學生正楷大不一樣。她說是書信,更像是命令,幾行都是看似綿軟,實則陰損的斥責白旭憲能力不夠,而後要他做某些事。
連著兩三封信,都能看得出來公主字跡的繾綣,語氣的涼薄。
其中竟然還有一封信,提及了「山家」。也不知道山家孤子相關的消息,怎麼傳到公主耳朵裡,公主竟然也提了一句:「傳聞中山家有個孤子,估計早落難死了。但若要在就好了,頂事兒的都殺了,捏個小輩在手裡,也好號令那些曾經對山以馬首是瞻的兵閥們!那幫人有些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特別是這幾年,一點沒有眼色的跟朝廷死鬥起來了。」
山家孤子,竟能有這樣號令各方的能力嗎?
言昳記得前世,山光遠身邊並沒有多少擁躉啊?
在最後一封,公主似乎終於滿意了幾分,文中說白旭憲的人脈到現在還是好使的,有時候結識的一些小人物,反而能撬開禁宮的大門。
公主態度的變化,應該就是因為白旭憲做的那件「好事」吧。
言昳猜測,是白旭憲拿到了能證明韶驊深度參與的把柄。
但白旭憲畢竟也是這件事裡最容易被兩方各踩一腳的「小角色」,他估計拿到了也不會輕易交給公主,只是告訴公主:如果不出事兒,這東西我留著自保;要是出事了,我肯定給您,讓您佔據有利,也把我也保下來。
言昳又在屋裡翻了一會兒,卻沒找到更重要的東西了。
想也是,白旭憲估計也不會放的那麼顯眼。
她坐在圈椅上,在放書信的抽屜深處找一找,卻沒想到一個巴掌大的半透藍玻璃瓶滾出來。
那玻璃瓶透亮的材質,導致上頭留的指印很明顯就能看出來。言昳對光看過去,上頭像是被白旭憲反復把玩過了似的,留下層層疊疊的指紋。
她打開蓋子,裡頭一股味道,倒出來一些晶體似的米黃色的小碎粒。是珠寶碎屑?顏料?
言昳有些疑惑,隨手拿帕子裡頭倒了一點碎屑,包在帕子中。
她剛包好,就聽到釧雪進院的聲音,言昳從容起身,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坐在白旭憲椅子上,把桌子弄的一片亂糟糟的,才托著腮一副苦惱的模樣看書。
釧雪聽小丫鬟說二小姐來了,心道一聲不好,趕緊提裙快步往裡走。一進屋,老爺不在,二小姐便是快野上天了,恨不得翹著腳搭在桌子上看書。
釧雪心裡怕白旭憲的東西被她亂翻了,連忙將她從桌子上勸下來。言昳不大高興的扁了扁嘴,似乎也看不慣她,夾著兩本書:「爹今兒是不是都回不了了?」
釧雪捏著手,眼睛忍不住往桌子下頭櫃邊兒瞧:「估摸著是,最近爺在按察司忙的走不開,好些日子沒回來用晚飯了。雖說今兒是小年,怕也難團聚。」
釧雪是白家的奴婢姨娘,卻也是東院的王母娘娘,手上還戴了兩個縷金嵌米珠短護指,捏著塊春燕緙絲帕子,比李月緹金貴似的,言昳都看笑了。
釧雪看她笑,心裡就毛,因平日裡李月緹不搭理她,白二小姐也不大從書院回來,她沒人管,囂張慣了。今日見她一眯眼,釧雪還是知道自己的身契捏在西院,連忙把兩個護指偷偷往下拔。
拔得指頭尖都擦一截紅痕,她也只把護指兒窩在帕子裡,抬手奴顏婢膝的想把二小姐從老爺的圈椅上請下來,笑著哄她出門。
言昳也懶得跟她多說話,她囂張就囂張吧,畢竟人家在東院伺候那根軟爛玩意兒有功呢,聽說她被白旭憲在書房裡就弄哭好幾回,最下作沒臉的苦累都受了,也不能連個護指兒都帶不得。
但言昳被她送出半道門,看釧雪往書房急急走回去,便也悄聲轉身,回頭從廊下快走過去,遠遠站在月石台邊兒,踮腳往屋裡瞧。
釧雪剛剛目光便暴露了,回了書房,就往桌邊櫃子那兒找摸。言昳以為她是確信書信有沒有少,卻沒想到她動作是往深處掏。
她掏出來那藍瓶兒,並沒有拿起來,只是確認還在,便塞回去了。
言昳與此同時後退幾步,從廊廡陰影根兒上背著手往外走去了。
片刻後,西院桌子上,李月緹皺著眉頭,看著她攤開的帕子中,那幾個小黃米粒似的東西:「這是什麼?」
言昳托腮看了看:「我以為你知道呢。」
不一會兒,李冬萱端茶過來,還沒靠近就嗅道什麼,微微蹙起眉頭,雙唇緊抿,知道看見桌案上的東西,腳步一頓:「黃皮?大奶奶手裡怎麼會有這個。」
「黃皮?」言昳和李月緹抬起頭。
李冬萱恢復面無表情,抬手隔著帕子包好,推遠一點,將兩盞八寶茶放在李月緹和言昳面前,道:「聞不出來嗎?這是熟鴉片的味道呀。」
李月緹知道這玩意兒是從白旭憲書房裡拿的,驚:「你是說白旭憲吸鴉片?可這個看起來不像鴉片。」
李冬萱:「這是鴉片油膏上頭提煉出來的結晶,說效力是普通鴉片的十倍到幾十倍。白老爺要是平日真吸吃這個,怕是早是萎在床上動不得的老癮君了。」
言昳明白了:「洋人管這個叫嗎啡吧。」雖然這是早期的嗎啡,但確實鴉片鹼的含量遠比熟鴉片膏高得多。
李冬萱點頭:「好像是,但我們都叫黃皮。其實就是黃色毒藥的意思。有些老妓子想自殺,但鴉片癮大,吞要吞好多熟鴉片才能死,又會想吐,總死不成,就買這個。吞幾顆就沒命了,對著酒更快。」
言昳:「……也就是說,這玩意兒更像是毒藥?」畢竟能直接吸這個的老癮君子還是很少的,吸幾次估計也要沒命了。
李冬萱聲音平靜輕柔:「差不多吧。若是白老爺那拿的,他估摸是想毒死咱們吧。」
李月緹瞪大眼睛。
言昳蹙起眉頭。
李冬萱過於緩和的口氣,簡直像是輕描淡寫,不放在眼裡:「老爺怕是三年來,早就一直想著這一天了吧。當時能忍,現在這些年都不在府裡,眼見著白府都快不是他的了,也未必能忍了。」
言昳想到他幾次對外聲稱李月緹病弱……看來真是很有這個可能啊。
她也端起了茶,翹腳道:「他這是不給自己留後路啊。」
幾日後,到年二十八的時候,孔管事來給李月緹呈單子,關於今年給各家的正月禮,親戚走動的安排,還有年關祭祖設宴府上的用度等等。
只是他沒想到在李月緹院中,山光遠竟然立在那兒守門。他往屋裡一瞧,果然是二小姐正在與李月緹談天。
倆人又皺眉頭,又笑,二小姐似乎做出了個刀在脖子上劃的表情,而後又大笑起來,也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二小姐說了幾句,就托著腮對外頭山光遠喊道:「阿遠,你幫我問問咱院子那邊小廚房煲好湯了嗎?做好了就端過來,我都饞死了。」
山光遠應了一聲,又對孔管事一點頭,抬腳往外走去。
孔管事心裡別扭:唉,這二小姐如果當真知道阿遠的真實身份,怎麼能這樣使喚他!
等老鬼把東西拿回來了,山小爺跟言實將軍再一碰面,好好商議商議,是不是能給山家平反了?
山家如果真能重返京師,山以將軍當年的理想若真能……
唉。算了,先別想了,山小爺還在給人端湯呢。
孔管事進了屋,隔著嵌海月蜃殼片的槅門,作揖報禮。
幾個丫鬟把門支開,李月緹坐著榻邊的小凳正在念著書包,二小姐懶出了幾分吉祥富貴的閒情,斜坐在美人榻上,吃著暖棚裡栽出來的反季葡萄,看著他道:「來的巧了,我今兒下午本來是要找你呢。」
孔管事之前收賬有過不仔細的時候,聽說是二小姐查出來了,李月緹扣了他仨月月俸。
現在他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白家的臉面可能是白旭憲在官場上張羅的,但白府裡裡外外,必然是二小姐的。
孔管事問二小姐何事要找她,二小姐卻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賬目、單子放桌上讓大奶奶看就是了,你來,我問你幾件事。」
她說著,摘掉披帛從後門出了屋子,一路行到西邊回廊盡頭的小廳裡,奴婢們都敏銳的退去,只有輕竹給她倒了一盞茶,也躬身離開了十幾步遠。
孔管事以為她要問山光遠的事兒,心裡正盤算著如何回答,言昳隔著星點雪痕未化開的院子,看著主屋的方向,輕聲道:「孔管事在府上待了幾年了?」
孔管事眨了眨眼:「快十年了。」
言昳:「聽說你妻子早些年也是在府上當值的?」
孔管事不明所以,只弓下腰去:「正是。賤內身子不好,腦子也蠢懶,老爺嫌棄,她便歸家去,不再府上做事了。」
孔管事總在府中塑造他妻子彪悍且蠢笨的形象,而且還把山光遠說成自己的私生子如何如何。但據山光遠偶爾提及的隻言片語,孔管事的夫人卻心細善良,善於照顧人。
孔管事在白府這麼說自己夫人的壞話,總是有些原因的。
言昳笑道:「她是個廚娘吧。好似以前也是在西院做飯的?我娘說不定也吃過不少她做的飯食吧。」
孔管事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趙卉兒,而不是李月緹。
他心裡一提。
言昳開門見山:「我要見見她,問她些事兒。我都已經查到這兒來了,您估計心裡也有數吧。」
孔管事吃驚:「時隔這麼多年,二小姐怎麼會——」
言昳皺眉:「隔多少年,想查還是能查出來的。你家夫人若不是知道些事兒,怕也不會在我生母死後第二個月,便請辭歸家吧。孔管事對當年的事也不知道嗎?」
孔管事想來想去,腦子裡只有山光遠那句又輕又重的「我信她」。
他心裡盤旋了半天,還是誠懇的實話實說開了口。
趙卉兒死前,孔管事是在白家某個莊園做管家,一年也就回金陵三四趟,對白府並不熟。而孔夫人在府中確實是做廚娘,而且因為趙卉兒生下二小姐後身子不好,孔夫人幾乎常駐趙卉兒院的小廚房裡,做藥膳羹湯,為她調理身體。
趙卉兒死後沒多久,孔夫人就負責照顧發燒的二小姐,但沒等二小姐嚴重的發熱病好全,孔夫人竟就受不了,連夜奔回家中,說不想再回到白府。
但問具體緣由,她卻不肯說。
孔管事只以為她是傷心於趙卉兒的病故,就也不再多問。
但孔管事家裡跟白家有遠親,白老爺雖放他妻子歸家了,孔管事卻從莊園調到府上來做收租子的活。
趙卉兒病故後,白府確實驅走了不少原來的下人,而孔夫人在街上哪怕遇見了曾經同在白府當值過的舊人,也不打招呼,匆匆而過,甚至後來都不出門,只在家做些餅糕酥酪,賣給街坊。
山光遠來找言昳的時候,正聽見言昳坐在小桌邊,拈著茶盞蓋,輕聲道:「我要見一見孔夫人,就是為了要個最可能知道實情的人的說法。我母親趙卉兒是怎麼死的。」
山光遠腳步一頓。
之前提及的卉兒,是她母親?
確實,山光遠前世也都不怎麼了解她生母的事情。但言昳之前憤怒到極點的顫抖,和此刻不容置喙反駁的態度,都證明這事兒很重要。
山光遠走進屋裡,躬身作揖後,到她身後,給她續了茶,道:「煲湯在主屋,你一會兒過去再喝吧。」
言昳嗯了一聲,目光還是逼視著孔管事。
孔管事心裡不願意,他不想勾起自家夫人的傷心事,他也怕夫人當年也牽扯進一些不好的事,如今二小姐要尋仇尋到他夫人頭上。
孔管事抬眼,望見了山光遠的眼神,又將目光垂下去:「……好,那我這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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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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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6 11:15 AM
第六十六章 雪怒
言昳有些躊躇,她性子一向潑辣無畏,現在卻糾結道:「年關來見人家不太好吧,哪怕是帶著禮來的,也……」
山光遠安慰道:「這日子也不是你要定下來的,是孔夫人要你大年初三來的。禮也帶夠了,不必擔心。」
言昳還坐在車裡不動,山光遠無奈,對她伸手:「你要是真的怕了,不敢聽也不想聽了,我就把禮搬下來,咱們回去。」
言昳被激的一下子站起來:「誰說我怕——啊!」
她站起來的太猛,腦袋狠狠在車頂磕了一下,山光遠聽得咚一聲響,她捂著腦袋蹲下去了。
山光遠真是又心疼又覺得好笑,彎腰進了車裡:「沒事兒吧。」
他正伸手要揉揉她腦袋,言昳疼得淚眼婆娑的抬起臉來,兩隻手還在摸自己頭上戴的串珠牡丹紋圍髻和幾個小簪珠,吸著鼻子道:「……我頭髮亂了嗎?」
山光遠真是佩服死她的臭美,為了讓她安心,仔細來回瞧了瞧:「好著呢。」
言昳拿著袖子尖尖,擦一擦眼角,扁著嘴走到車門處。等踩著小凳下了車,剛剛那別扭的模樣沒了,她臉上端起甜笑,對一處小院門戶前頭的孔管事一點頭。
紅燈籠掛著,地上牆角積著沒化開的雪,灰淡的天上還零星掉著雪粒兒。言昳穿了件杏紅高領夾襖配鴉青色月華裙,脖子上戴了個白狐皮脖套,下巴尖埋在柔軟細密的鋒毛中,顯得稚拙可愛些,更像個十三歲的豆蔻少女。
孔管事退讓了一下送門的禮,便請言昳進院子去了。
一進去,便瞧見高胖的女人,面上光潤和氣,穿著寬袖鬆腰的衣裙,站在主屋簷下。言昳料想她就是孔夫人了,對她一點頭。
孔夫人呆望著言昳,抱著自己的胳膊,直到孔管事走過去拍了她一下,她才忽然回過神來,低頭對言昳一福身。
言昳定神,與孔夫人寒暄幾句。孔夫人看模樣便知道溫柔勤快,想到山光遠提及過自己剛逃難來金陵的時候,吃什麼吐什麼,就是孔夫人小心給他調理身子。言昳對孔夫人也有幾分好感,面上帶笑態度和氣些。
孔夫人目光黏在言昳臉上,半晌頓頓道:「若說眉眼,二小姐是比大奶奶更俊俏,但能瞧得出來,身上的活氣是一樣的。」
言昳跟趙卉兒,其實總有一種遠隔的感覺,她記不得趙卉兒的長相或聲音,只有玫瑰花香膏的氣味,書信上的筆跡,牽連著這對母子。
像兩座遙遠山頂上的人,遠遠一根裊裊的絲線相連。
看不見彼此,聽不見呼聲,絲線偶爾牽動心思,也無法確認是風還是對方。
但通過孔夫人的目光,她彷彿又覺得自己和趙卉兒還緊緊綁在一起,甚至像是沒離開過。
看得出來,孔夫人也有膽怯與躑躅,但她還是推開門,笑道:「二小姐進屋來,我今兒下廚坐了一桌子菜,不給他們爺們兒吃,就請二小姐也來品品我的手藝。」
言昳與她一同進門去,孔夫人轉身把門合上。
山光遠本來習慣性的跟著言昳往裡走,卻被孔夫人突然合起的門差點撞到鼻子,他摸了一下鼻子,後退兩步,悻悻的看向孔管事。
孔管事扼腕嘆息:「你怎麼就不能有點——」
出息啊!
山家雖然倒了,但也家大業大的!你不要把自己真當護院了啊!
孔管事當然也不敢說他,只招手道:「小爺,來吧,咱們也不跟她們湊熱鬧,要不要來我這邊瞧瞧,我收藏了好些海圖、地圖和航線圖,都是稀奇玩意。」
山光遠跟孔管事那邊聊去了。說是聊,也救他一言不發的看著孔管事在自己巴掌大點的小破屋裡,拾掇著那些收的破爛地圖,給山光遠看。
山光遠上輩子見過很多海圖,這些東西倒是對他不新奇,看著孔管事這樣激動,就也時不時搭幾句。
山光遠在孔管事屋裡坐了大半個下午,茶喝了兩壺,茴香豆吃了兩碟,心不上不下的浮到了天色暗下去。
老孔也說的嘴皮子都乾,坐在自己桌邊,嘆氣道:「小爺下一步怎麼打算的,等言將軍那頭掃平了倭地,是不是就離平反也不遠了?」
山光遠沒說話,手轉著杯子。
他其實就是想找回一些前世錯過的東西,找尋真相,至於平反不平反——前世不也平反了,但偌大的山府就他一個人,最後還不都等著他名聲盡毀,人人踩一腳,扒出他幼年的故事,說什麼山家孤子,就是個「瘋子」。
山光遠很佛,也很執著。他見過太多恨不恨、死不死的,也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珍惜最不可失去的事務。
但在老孔眼裡,就覺得,山小爺這怕是栽在溫柔鄉裡,雖然有家中仇恨在,但怎麼看都隱隱有種「我不想努力了」似的感覺。
正聊著,外頭大院堂裡,傳來言昳的聲音。
「阿遠!」
山光遠放下茶杯,應了一聲,出門去。
言昳已經背著身往外走了,孔夫人沒有出來相送,山光遠只好連忙對孔管事一作揖做道別。
孔管事有些擔心自己妻子,小跑幾步往回去看,就瞧見孔夫人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他也顧不上送二小姐,小跑進屋裡,慌張的撫她肩膀:「怎麼回事兒?你、你別哭啊!」
孔夫人撲進了孔管事的懷中,十年來最爆發的一次嚎啕。
言昳登車的時候,扶了一下山光遠的手臂。他心裡暗驚打量她的臉色,言昳沒什麼表情,只是垂著眼睛似乎在思忖某些事。
她沒有帶別的奴僕,山光遠坐在車夫的位置,抓著韁繩,一路駕車回白府,卻豎起耳朵,關注著車內的聲音。
卻只聽到了車轅壓過積雪的聲音。
路邊都是積雪,自從大年三十就開始下雪,金陵城又來了一波雪災,金陵城中都有不少窮苦百姓都聽說有凍死的,也不知道江南外的一些窮縣又是什麼光景。
他在想,如果一會兒車裡傳來哭泣聲,他一定別停車,別回頭,別問她,就當什麼事兒都不知道。
但沒有。
車而裡靜悄悄的,路行了大半,大年初三的傍晚,街上也沒多少行人,車裡忽然傳來言昳亂拍亂爬似的往車門出來的聲音,她聲音哽塞,一把拉開車門,抓住山光遠的衣袖:「停車——」
他嚇了一跳,連忙扯住連韁,言昳幾乎是跳下車,在路邊彎腰,吐了出來。
她錘著胸口,似乎反胃到了極點,扶著牆,嘔了半天。
好一會兒,才直起腰,挪開幾步,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順著路邊的雪緩緩往前走,並不回車上。
山光遠連忙架著馬車慢行,跟上她:「怎麼了?是車太顛了嗎?」
言昳偏過頭去,擺了擺手,不說話,只發了狠似的在雪裡走。
路邊積雪有些厚了,她剛剛坐車裡摘了圍脖,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穿的又是薄面繡花鞋,不一會兒鞋面裙邊全濕透了。山光遠停下車摘下馬燈,也顧不上馬匹騷動,跳下車跟上言昳。
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言昳整個人都在微微的哆嗦,必然是那真相是她無法接受的,山光遠不想問她詳情,不想裝作能理解她的去安慰她,他也不想阻止她這樣發洩情緒。
他只能也踩在她嬌小的腳印中,跟在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陪著她走。
嘎吱嘎吱,踩雪聲如刀割綢緞,她腳印一深一淺,裙邊蹭上一圈雪沫,時不時隨她微微搖曳的步子,簌簌落下。山光遠抬著馬燈,燈光虛影的邊沿時刻籠罩著她的腳步。
又是雪夜陪她,卻沒有之前那樣輕鬆快樂的氛圍了。他們重生之後,都在尋找錯過的真相,錯過的人與事,但卻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是讓人歡欣的。
言昳走了一段,到一截半坡上,山光遠以為她走累了,卻看著言昳抬起頭,望向遠處。
在這道半坡上,恰好能看到白府中幾座樓台的尖頂。
那是白家祖上曾經闊過的痕跡。
她只直愣愣的看,山光遠摘下自己身上的披襖,小心翼翼的搭在她肩上,道:「夜裡有風。」
言昳並沒有拒絕或接受,她只是抖得更厲害了。
山光遠想著,自己前世就沒見她哭過幾回,便心裡難受,他不敢碰她,只像個路燈似的僵直站著,高舉著馬燈的光,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言昳猛地轉過臉來:「哭?!」
面上被凍得發紅,嘴唇似乎被牙尖咬破,她五官因為那極度嘲諷、憤怒與噁心糾纏的激烈表情,更顯出肆意張狂的豔色與殺意。
她聲音幾乎因發怒而沙啞:「哭,我為什麼要哭?!那老逼玩意兒還活在世間,我還給他留了條命,我有什麼臉哭!是,趙卉兒某種意義上不是我娘,可我卻向這種玩意諂媚的扮演過女兒——」
她用力錘著自己的胸口:「我噁心!阿遠,我就是他媽的噁心!我噁心我自己跟一個爛臭玩意玩過家家,玩什麼東院西院的遊戲!」
幾分扭曲與狂怒,給她五官平添令人不敢直視的烈與美,彷彿是美人皮囊的鬼魔,因那幾分邪與恨,只讓這份豔色滴血,美色璨爛,靡曼妖冶,毛髮悚然。
她太想吐了。
想到孔夫人描述中曾在白府上發生的事情。想到在孔夫人前吃的一桌菜都曾是趙卉兒最愛的口味。想到她竟然還住在那個院子中,甚至巧笑晏晏的向白旭憲叫「爹」。
那種越細想越過不去的反胃感,讓她實在無法忍受。
山光遠看她捶的這樣用力,連忙抓住她手腕:「別打了,你要是恨,就該去打他——」
言昳大笑一聲,甩開他的手,後退半步:「打他?殺他都嫌他命只有一條。只是我如今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會那麼怕,怕我反抗他,怕我像我母親,怕我身上附著什麼魂!他心裡能沒有鬼嗎?!若我——」
若她前世知道這些事,她根本無法住在這白府中,早早放一把火全燒沒了才好!
她胸口起伏,緊緊攥著手指,轉臉看向沉默又關切的山光遠。
山光遠目光如水,並沒有撫摸她後背或觸碰她,只是伸手拽了拽披在她肩上那件他的襖衣的領子,輕聲道道:「復仇既重也輕,是一道過去了之後就無足輕重的坎。你心裡若有大的謀劃,別讓復仇耽擱了你的大事。否則你會覺得這爛人不值得。」
言昳看著他,像是烈火上,突然有人罩了塊濕布。
她一個激靈,冷靜幾分,不說話了。
二人沉默,山光遠垂著腦袋,站的離她很近,手抓著那披襖的衣領不鬆開,像是讓這件暖和的寬大襖衣,替他擁抱她。
言昳則依舊轉臉看著遠處白家的樓台。
雪忽然大起來,言昳從沒在南方見過鵝毛一樣的大雪,像沾滿露水的大蒲公英,這麼鬆散,這麼潮濕,落地聲音響得像是竹刷掃鼓面一樣密而吵。
大塊雪從樓台與她之間遙遠的空間中,紛紛落下,在地上變成一塊塊多孔蓬鬆的濕冰。
她看著白府的方向,道:「那兒像個暖烘烘的臭窩圈。我真想一走了之,直往這片落雪烏雲的盡頭走出去。但我想到李月緹還在,冬萱還在,輕竹還在,還有一大窩女人,像是在臭窩裡脆弱的雞蛋。我就覺得要把那兒痛痛快快燒成灰,才能走。」
言昳說話一向很直接,山光遠甚少聽見她這般形象的比喻,輕聲道:「你想要怎麼殺他,只管告訴我。」
言昳以為他說要幫她動手,剛要反唇相譏,便聽山光遠輕聲道:「我可以給你準備工具,教你如何做才能讓他更痛苦,更不讓這件事落在自己頭上。」
言昳抬起眼睫,目光掃過山光遠平靜無波的臉。
他說殺人如說一門學問似的。
偏生言昳愛學自己喜歡的學問。
言昳覺得腳很冷,但心裡的火終於在他的包圍下,變成了壁爐裡柴焰般的溫度了。
她既憤怒,也冷靜了。
言昳撥開他的手,自己拽著外頭披襖的刺繡領邊,笑道:「那你要細細教我。」
她終於腳步在雪地裡轉了個半圓,往車馬的方向走回去,步子不再一深一淺,身上也不再抖了。
山光遠提燈,依舊跟在她後頭。
臨著上車之前,言昳托了托自己分肖髻上的圍簪,頭偏過去讓他看後頭的髮辮,脖頸如天鵝般,下巴尖顯出幾分傲氣與體面,她輕聲道:「我頭髮亂了嗎?」
山光遠不知道別人如何想,但他沒見過比她更敢愛敢恨,又更讓人不敢造次的女人。他的心被她的驕傲、她的肆意、她的堅強,擰成一道多股的麻繩,繃扯到了極致。
他只用聲音乾乾道:「沒有,很好。」
言昳滿意了,她一低頭,進了車裡,山光遠回過神來,只覺得舌尖發麻似的,兩手發木,只愣愣的揮動馬鞭,駕車壓過濕軟的落雪,往白府去了。
進了白府角門,暖烘烘的人氣兒便頂上來,連山光遠都覺得犯難受。他下車擺凳,車馬處的奴僕過來,小聲報稱:「白老爺剛剛回來了片刻,好像又走了。聽前頭說,好像出了大事。」
言昳已經下了車:「什麼大事?」
奴僕恐慌道:「說是消息都傳開了,倭人不知道哪兒來的艦隊,竟然襲擊了東台場和鹽城,在那邊燒殺搶掠呢!」
言昳和山光遠交換了一個暗驚的眼神。
公主的把戲,好像玩脫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1:59 PM
第六十七章 高瞻
按照公主的計劃,在元宵節之前,甚至大年初六之前,言實將軍就應該停止對倭地的進攻,並表示要和談。
畢竟倭地是大明眼裡的韭菜,而不是死敵,之前也不是沒割過,如今再通過賣船事件騙一波,也沒什麼的。
但問題就是,本該毫無戰力,只擁有一堆從公主手裡買來的破船的倭地,竟然敢襲擊兩大江浙沿岸兩大府縣?!
與此同時。
金陵某樓院。
這不是一處人家,而是一所「公司」。對外有不大顯眼的門臉廳堂,往裡走幾條雙層長屋,是雇傭的算員、交易吏們工作的地方。這會兒是大年初三的夜裡,依舊能看到幾條長屋連門處,有來往的算員手持賬冊,或幾盞燈在屋內亮著。
韶星津坐在窗邊,外頭飄起雪來,身邊奴僕要將窗子合上,他卻搖頭拒絕:「挺好的,看看景。」
韶星津並不怕冷,只穿著層層疊疊交領的深衣,指尖堪比白瓷無溫,只有掌心的茶湯氤氳著熱氣。
不一會兒,一個打扮似此地掌櫃的人,從樓下又輕又急的跑上來,手裡捧著厚厚一沓賬冊。
這家替客戶打理資產的投資公司,確實在金陵算得上規模,人脈也廣。
韶星津客氣的起身,對那掌櫃一笑:「可找到了些消息?」
掌櫃的誠惶誠恐道:「確實不好找,金陵商局那邊不記載太多股東信息,不過從江南股券交易所找到了一些文件。但這也不是原件,是上個月的抄錄件,您要不先看看。」
韶星津沒有閣老之子的傲氣,拱手感謝,坐回原位,低下頭翻看賬冊。
他將燈拿近了幾分,仔細翻找許久,周圍人靜悄悄的不敢開口。果然,如他最惡劣的猜測,他在不知山雲這家公司三年前註冊信息中,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爹,韶驊。
韶星津眼前一黑,手指緊了緊,可他不想讓那掌櫃看出端倪,只強裝無事繼續往後翻。
不知山雲是一家規模很大也很低調的公司,資金充足的驚人,好像押對了各個行業的許多公司的崛起。韶星津查他們,還是因為查熹慶公主的環渤船舶製造公司的時候,發現這家不知山雲算的上前幾的股東了。
不知山雲以外其他幾家給公主的環渤船舶投資的富商,都算是大明政界商界稍微有點頭臉且玩得轉的主,連他也都有過照面來往。
但只有不知山雲很神秘,韶星津查下去,簡直就像是剝洋蔥,一個個名字露面,但控股的成分卻都少得可憐。他覺得這公司的創立著,簡直就像是設下重重關卡等人查,韶星津越查越覺得有鬼,不惜調動些人脈資源,也要深究。
結果深究,揪出來了自己親爹。
韶星津面上平靜溫和,心裡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不知山雲背後當然不可能是他親爹!而應該是三年多以前偷了他隨身重要物品的白二小姐,一路上交,交到了公主手裡!
他也一直想,這些東西如果真的一路到了梁栩、公主的手裡,會被怎麼用,但他真的沒想到:
他三年前丟的一枚印,竟然時隔幾年後,在最重要的時間點,坑了他自己。
在向倭地賣船這件事上,韶驊雖然也希望事情辦成,帳能平了。但他是典型官場思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韶驊最希望自己能夠隨時全身而退,在紙面上找不到一點證據。萬一這事兒出了問題,也找不到他頭上。
韶驊派韶星津南下,也是因為實在不放心有過諸多騷操作的熹慶公主,但他又不能再跟三年多以前一樣親自南下了,就把這個能力還算可以的小兒子送過去了。
韶星津其實就是個監工和傳聲筒。
但韶驊以為自己做的很萬全了,卻沒想到公主拿到了那枚私印之後,三年來竟然一直以韶驊的名義投資著自己的公司!
這比任何書信的證據,是鐵證!
韶驊怎麼解釋自己丟了最重要的私印都沒有人會信。
韶驊已經和公主在賣船這件事上綁死了……如果公主出事,有人追查到底,韶家跑不了!
韶星津都不知道該怎麼跟父親匯報此事。
韶家與公主勾連的最大把柄,源於他三年前弄丟的包裹?
三年半以前,他的疏忽,讓韶驊失望,他被父親當做了棄子扔在衡王府不管,當時連梁栩都憐憫他了吧。
三年來,因為大哥在朝堂上被睿文皇帝不喜,二哥又得病,他才憑借著文章與名聲,有機會好不容易爬回父親眼前。如果再讓父親失望,他就……
韶星津現在只能壓下這件事,只祈禱賣船給倭地的事兒順順利利結束,今年御前會議也能好好的把國庫賬目給平了。
他將冊簿還給了那位掌櫃,寒暄幾句離開了。
韶星津坐在馬車中,半閉著眼睛,隨著車馬搖晃往住處去,車駕行駛過金陵僅有的在年關開集的鬧市,人倒是不算太多了,好些出來採買的,都已經在下午歸家了。
但他聽到了一陣喧鬧,有個報童的聲音,似乎嘹亮清脆的喊道:「倭人艦隊奇襲鹽城,還有東台場!殺人不眨眼!屠了兩個縣了!快來看啊!」
韶星津突然睜眼,猛地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鬧事中心,一個穿著舊棉襖的小少年,腳踩在幾個木箱上,手裡抓著一大把黃紙小報,撒雪一樣揮舞,發給將他團團的小販、食客們。
韶星津伸出手,眼疾手快的抓住一片朝他飛來的黃紙,一目十行的往下看去,兩手打起寒顫,毛髮悚然,眼見著深衣寬袖下兩條胳膊上,泛起一層風疙瘩。
顯然老天爺沒聽到他的祈禱。
賣船這事兒出了變故!
倭人不知道哪兒來的艦隊,哪兒來的本事,竟然能攻打陸地上的府縣!難道是公主賣的破爛戰船,真的還有橫跨海峽作戰的本事嗎?!
韶星津緊緊攥著黃紙小報。
他是該直接去找熹慶公主?還是應該更沉得住氣先看事態如何發展,等不得不出手再說?
亦或是,他要現在就開始做更大的打算……?
到大年初五的時候,相關的消息越來越被證實了,言昳的焦慮也已經到了極點。
樓台之上,四面垂著掛金角的灰色紗簾,既能瞧見金陵城落滿白雪的屋脊,也能看到雪星星點點的山麓。
這家茶樓的樓台之上有三個人。
言昳背著手踱步:「鹽城不是沒經歷過戰爭,卻被炮台轟成了這副模樣……所有人都嚴重低估了倭地的實力。」
牽一髮而動全身,如今的局面是前世從沒有過的。
因為三年半前韶驊遇刺,引發了韶家、太子、先帝與衡王的鬥局。太子為了能穩住局面,在危急情況下登上皇位,聽說背後沒少採買軍備、賄賂各地兵閥,連先帝也默許,為他背書。
太子又不是梁栩,背後沒有運籌帷幄的姐姐,哪來那麼多錢,掏的當然是朝廷的褲兜。
本就虧空的國庫,因為太子的支取,更加虧空。
太子是贏了,但坐到皇位上,搖身變為睿文皇帝,就不得不面對這虧空了。
才有了熹慶公主的劣勢,有了皇帝做不平帳的局面,有了兩方合作的「賣船計劃」。
而因為這計劃,支來了言實將軍,對倭地宣戰。
前世沒有三年半前的繼位風波,當然也沒有倭地襲擊鹽城的戰爭。但言昳並不覺得這種變化是局面變壞了。
因為大明的局面已經夠壞了,爛事兒一大堆,今日沒有打仗,明日便會有新的窟窿。
山光遠也緊緊蹙眉:「你說言實將軍知道賣船事件嗎?」
言昳前兩日才跟他說自己的推測和證據,山光遠腦子裡已經都過了一遍了。
言昳扶著檻欄,望向遠處灰白的天色,嗤笑道:「你覺得言實是純粹會打仗的憨憨?幾個月前,公主開始謀劃這件事的時候,怕是已經跟他說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露個臉,當個嚇唬倭地的角色,所以才帶著全家當度假似的來了。」
李月緹不懂:「倭人前些年也騷擾過台州的一些縣,他們一直殺人如麻,手狠心狠,逼得幾代海將本沒有殺俘的習慣,都不得不下手血腥些來威懾他們。倭人選在正月襲擊,是出其不意了些,但寧波水師的勢力,不可能控制不了局面。」
言昳比她對政治上嗅覺更靈敏,搖頭:「熹慶公主賣的船,應該都是賣相過得去,幾艘樣品也確實能發射炮彈。但她為了保險起見,肯定在交貨前,給炮台等處,做各種各樣的手腳。她沒那麼蠢。」
她敲了敲桌子:「但你看這篇新聞裡,說鹽城周邊水師,遭到多次轟擊,甚至說鹽城附近有些彈坑足夠橫躺兩個男人。連咱們寧波水師,有這種口徑的船只也不多。」
李月緹:「你確定?我只是不確信,咱們可能都不懂這些打仗的事。」
言昳一直想投產軍工廠,她甚至為此去學工科,去讀一些關於艦船、兵器相關的書籍,雖說不能是很懂,但也不是門外漢。
不一會兒,輕竹引著人上樓來了,她並袖一禮,道:「二小姐,我把人請過來了。」
來的是一個戴水晶眼睛的乾瘦年輕男人,懷裡抱著硬皮冊子,姓羅。言昳有點印象,他應該是新東岸的調查記者之一。她偷偷挖盧先生來之後,利用盧先生的文筆,寫過很多爆炸性的文章。
但盧先生更像是個撰稿人,他並沒有離開金陵調查過,於是大多是這個羅記者去搜集資料,回頭盧先生與他交流後寫稿子。
羅記者只聽主編說要來見新東岸背後老板,可上了樓,眼前有三個人,他一時無法辨認哪個才是老板,只能先向三人中年紀最大也姿態最端莊溫雅的李月緹一禮。
他剛作揖下去,就聽到年紀最小的嬌俏少女,坐在圓凳上,捏著茶盅,道:「年前因為忙,只聽了你匯報上來的消息,卻沒來得及跟你見面。去調查環渤船舶公司幾大船廠的事,是你辦的吧。」
羅記者心裡一驚,連忙彎下脊梁:「是。」
少女單刀直入:「你見到那些船運向外海的時候,船上有做什麼偽裝嗎?外海也有巡邏,環渤船舶生產的戰船,不可能露著炮台就往外海開。」
羅記者連忙道:「有!他們用一塊很大的油布罩著船,還在甲板上放了很多空箱子,裝作是商船的樣子。」
言昳幾乎沒一句廢話:「上頭有什麼字或者是標記嗎?你能辨認嗎?」
羅記者:「有一些圖案,但我不認識。」
言昳皺起眉頭有些失望。
羅記者連忙拿起手邊的硬皮本子,道:「不過我因為買不起銀版相機,所以每次看到什麼很重要的,我都會快速畫一下。當時我看見了,也都畫下來了,您看看——」
言昳立刻翻開冊子。
前頭好幾頁都是熱門事件的現場白描畫,往後翻,便是他此行去調查船廠時候,畫的幾張圖……
「你畫的這炮台很老舊,應該跟襲擊鹽城的不是同一種。」言昳一邊說,一邊往後翻,忽然手停頓住。
她整個人僵住,山光遠也忍不住湊過來看。
畫的幾艘出海的船隻上,都罩著油布,這年頭的戰艦也不算太大,料想這塊油布的大小也不會很誇張。但油布上頭,確實有個圖案。
山光遠:「這是什麼圖案?」
言昳閉上了眼睛,聲音發虛:「這是商標。是阿莉絲遠航公司的商標。」
她啟唇道:「阿莉絲遠航公司,是東印度公司的附屬公司,也承接過往大明進出口煙草、糖的業務。而往大明、倭地運貨的這幾條線路的股東,是豪厄爾‧馬丁。」
山光遠腦子頓了一下:「什麼?等等!你是說……」
倭地應該早有武裝自己的想法,很早之前就向豪厄爾‧馬丁求購了一批英式戰艦,豪厄爾‧馬丁雖然可以裝作阿莉絲遠航公司的商船運送來倭地,但風險還是很大,一旦被查出來,他在大明就不用做生意了。
所以豪厄爾就建議他們,也向大明求購一批戰船。
正好碰上了想要割倭地韭菜的熹慶公主。
倭地未必知道賣船的人是熹慶公主,但他們知道大明不可能允許出口艦船給倭地這種屬地,所以這些船隻必然會被偽裝成來往大明的商船的樣子運過去。
這個體量的船隻,來往最多且不會被徹查的,就是隸屬東印度公司的——阿莉絲遠航公司的商船了。
而且公主為了萬無一失,肯定會向在倭地的市舶司、稅局專管船隻停靠的官員打過招呼,要他們對阿莉絲遠航公司的商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在此同時,披著阿莉絲公司油布的英式艦船,也跟著公主造的戰艦,混進了有不少大明官員管理著的倭地港口。
什麼割倭地韭菜!
人家不是傻子,你都割了這麼多回了,怎麼可能還信賴!
到頭來,還是公主,準確說是整個大明的傲慢,讓他們被耍了。
現在開往鹽城襲擊的,估計就是倭地買的英式戰艦了。
言昳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
靠!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為什麼豪厄爾著急要殺柏沙‧馬丁,是因為柏沙‧馬丁要毀了大明市場開闢印度市場。而豪厄爾早就有謀劃,他一直想要幫倭地獨立,攪亂遠東,深深的開拓大明市場!
所以倆人策略上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而且豪厄爾恐怕在遠東地區也並不勢弱,他推翻柏沙‧馬丁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才會早有殺手潛伏在柏沙‧馬丁身側!
為什麼豪厄爾上位之後,一點都不在乎失去印度,因為他野心不在於此。他不著急跟言昳談下一步合作,而且以處理事務為由,最近多次離開大明,都是因為他在倭地早有謀劃!
言昳緊緊攥著拳頭,自己臉上都一陣紅一陣白。
她太小看豪厄爾了。
豪厄爾恐怕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她抓走談生意。
熹慶公主、韶驊、皇帝和她,都因為傲慢而盲目了。現在問題就是,豪厄爾賣給倭地多少英式戰艦。
而倭地下一步,是打算怎麼與大明開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3:07 PM
第六十八章 夜奔
「這場仗會變成什麼樣?」李月緹聽懂了正在發生的事,臉頰發麻:「倭人會怎麼做?」
言昳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現在很慶幸言實將軍來了,倭人雖然有備而來,但寧波水師好歹是四大水師之一。倭國買了船,也不至於一下子強到可以對江南沿岸肆意妄為。但我想,言將軍恐怕還不知道倭人手中有英式戰艦,某部分英式戰艦的射程都很離譜,如果不知狀況貿然對戰,恐怕傷亡會十分慘重。我想要盡快通知他。」
山光遠忽然起身:「我去吧!」
言昳本想說找言涿華去通知他爹,卻沒想到山光遠主動站出來。
山光遠道:「這件事勝在速度,再去找言涿華未必來得及,我可以現在就出發。」
言昳覺得他想去,更是因為他心繫海戰。
山光遠前世算不上對任何一個朝廷有忠心,甚至捲入進了多場內戰之中,他甚至也瞧不起打仗的自己。言昳一度以為他打仗不過是因為他還想爬回白瑤瑤身邊。但到今時今日,她實在不能再說他是個戀愛戲工具人。
他這樣對財富權利並不渴求的性子,捲入戰爭,必然因為有別的渴求的事物。不會是一個女人,一段感情,而會是一個渺茫的期盼。
只是上輩子倆人關係也不好,他追求的路漫漫,也沒有跟言昳提起過。
甚至他們這一世靠的遠比前世童年時更近,言昳只越來越……迷惑。
她對他越來越信賴,又越來越不解。
他為什麼有這樣好的脾氣,為什麼到現在也沒走上原著中的某些劇情?
是言昳重活一世,改變了太多劇情?
所以……前世那些事就都可以不作數了,現在的山光遠是……嶄新的、與上輩子那些爛糟事兒沒關係的山光遠了?
言昳心底有那麼點……來不及細品的高興。
言昳道:「就怕他到時候信不過,需要你說服他了。這樣,你同我一起歸家,我寫封信說明此事。到時候,你就留在言將軍那裡吧。你應該也想見識見識海戰吧。」
山光遠點頭。
雖然他跟言將軍一直有聯絡,但若沒有白府的信件或者信物,他恐怕到時候連寧波水師的軍營都進不去。
他上輩子見識的海戰已經太多了,在他剛平反的時候,也跟倭人交手過幾次小的戰役。
他更想去幫上忙。
回到白府,言昳斟酌一下用詞,寫下信件說明此事後,又給了山光遠一塊白府的印章。
他簡單打包行囊,快要離開西院之前,卻聽著有丫鬟來報,說是衡王殿下來了白府,似乎去了書房與白旭憲談事。
言昳捏著眉心,腦子有些亂。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像是風暴般裹挾著她和諸多勢力。
山光遠肩上掛著單薄的行囊,一時都不放心走了,皺起眉頭:「衡王來做什麼?」
言昳揣著袖子,站在門邊,冷笑道:「這幫人到這時候,想的不是對外,而是內鬥,而是誰來頂鍋。白旭憲手裡有對韶驊不利的證據,梁栩是來取這個的。第一時間想的是這件事,也夠可笑的。」
山光遠並不吃驚。
言昳嘆氣道:「倭國都敢進攻鹽城,必然是希望能痛擊大明,來謀求獨立。問題是,這件事瞞不住,等到雙方交手,對方的英式戰艦在海面上與大明水師相遇,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所有人都會知道大明偷偷賣船給倭國,知道倭地如何如何欺詐大明。」
從百姓的角度來說,倭地入侵,丟的是人命。
從朝廷的角度來說,此事鬧大,丟的是大國臉面。
但有時候,害人的不是外敵,而是臉面。
關乎臉面,往大了想,使得大明絕對不會讓倭地獨立,反而可能會投入更多兵力,去報復管控倭地,讓這兩方的對戰在短時間內會極度激烈。
關乎臉面,往小了想,這件事必然會被掩蓋。如果能夠快速壓制住倭地還好收拾,如果壓不住,就要有人來頂鍋。這頂鍋的人會是公主?還是韶驊?
這取決於這兩方彼此手中,有多少對方的把柄。
白旭憲幫公主拿到的那個把柄,就變得很重要了。
言昳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對要走的山光遠道:「你討厭打仗嗎?」
山光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
她應該了解他前世就是個職業將領,生來不會做太多別的事情,就只會去打贏每一場戰役。難道她看出來他前世的某些情緒……了?
山光遠搖頭:「不怎麼喜歡。」但他很擅長。
他又補充道:「但我最討厭,一場場戰爭後,什麼也不能改變。」
言昳靠著門框,目光落在他身後的遠處,似乎在回想過往。也不知道她當年死後,一場場戰爭能不能改變什麼。
山光遠道:「金陵恐怕也會生變——」
言昳不用他多說,裹著披衣轉身而去:「我知道。你去就是了。」
*
山光遠找到言實,花了很大的功夫。
從金陵出發,一路快馬到達寧波並不難,他到了寧波水師的駐扎地。說明來意後,軍營中的人不怎麼信賴他,但也說,言實將軍現在並不在寧波,但他不能透露言實將軍具體去了哪裡。
寧波水師軍營的士兵看這少年只道一聲「知道了」轉身就走,嘴裡嘟囔道:「知道什麼呀?言實將軍的行蹤都是軍事機密,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讓你知道了?」
不在寧波,那料想大概率去了鹽城附近,迎擊倭地軍隊。
倭地軍隊的優勢都在戰艦上,他們做亂屠殺後不可能會留在鹽城,必然會回撤或緊接著做亂沿海其他府縣。
山光遠太了解整個江南沿岸各個大小港口的水深,寧波水師最主要的戰船是宣隴一十九年與二十三年出產的峰岩寶船,能夠容納這種級別吃水的大船靠岸的港口,在寧波到鹽城之間,只有兩座港口。
山光遠幾乎沒有休息,馬不停蹄的往那兩座港口趕去。
第一座是東台河附近的川水港,另一個是鹽城附近的大豐港。
這兩個港附近連官道都沒有,也沒有修建特別正規的碼頭與機構,只會在一些軍事海圖上標注出來,山光遠一路上大半的路都是在沒有燈的山中野路行進,他從一處農莊順了一把斧頭,沿路一邊砍著低矮的樹杈灌木,一路艱難前行。
他行路倒很有經驗,該如何節省體力和口糧,摘取哪些雜草給馬做暫時的馬草,如何在嚴寒雪災中保持體溫。他只在兩個早晨爬上樹,休息了片刻,幾乎是日夜兼行。
第一處川水港他撲空了,就往大豐港走,這裡就離倭人襲擊的戰區太近了,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流民百姓,路邊甚至都有大批逃出後因為受傷過重而死的屍體。
就那麼堆在路邊在,落雪中被凍成一座雪白的墳丘。
有些小村落裡,擠滿了從鹽城逃難出來的百姓,衣衫襤褸的抱在一起,滿臉茫然。
在夜晚,他接近了大豐港附近,他終於看到了水師後勤在岸上的營地,和風中渺渺的白煙。
他遠遠的嗅一口,是熟悉的軍中大鍋飯菜的氣味。只是在這些飯菜中,還有一股更熟悉的……屍體腐爛的氣味。
山光遠到達的時候是夜晚,他沿著海岸往扎營地趕,終於看到了氣味的來源。
海岸邊,明明沒有礁石,卻有著黑暗中輪廓依稀的起伏,堆疊或平鋪在漫長的泥灘塗上。山光遠的馬蹄聲與海浪聲,是這裡唯一的聲響,他手中的馬燈低垂幾分,光暈像是紗衣,拂過數個趴在沙灘上的髮髻與脊背,哪些曾經潔淨或歡笑的臉上,纏滿了綠色黏稠的水藻。
那是鹽城海域因建廠而泛濫的滸苔。
數個屍體被海風與漲潮堆疊在一處灣口,堆高後支棱出來數支折斷露骨的手臂與腿腳,像是一塊嶙峋的望海礁石,掛滿了軍靴、布帛與手鐲。
山光遠馬蹄緩慢,惡臭、海風與燒焦的氣味,凝固在本應該最清新的海岸。
他往外看,終於看到了很遠的海平線,似乎有一些細小的光點,應該是離岸邊有一段距離的寧波水師的艦隊。
他沒有以袖掩鼻,只是將馬燈掛回馬頸下,輕踢馬腹。馬燈搖擺,某隻半埋在泥灘卻指尖向天的手擦著馬腿而過,手指上的銀戒指,在光暈下明亮的一閃,隨著馬燈移去,再次灰暗爛臭在無人的海岸邊。
山光遠知道言將軍選在這兒扎營也是沒辦法。
畢竟這裡吃水足夠,還靠近一處不受污染的內河,只能勉強容忍因洋流和海風匯聚的屍體了。
當他到營地,守衛軍營大門的守衛以為是寧波軍營來的信使,卻沒想到是一個尋常人家少年騎著馬靠近。
守衛警告閒雜人等不能靠近後,那少年還在接近,營樓上的槍手抬起手中的燧發槍,對準少年。
而那少年抬手,竟然遠遠的比劃了一個「友方」的旗語姿勢。
營樓上的士兵一怔,少年已經靠近了營門,開口就道:「我是南直隸按察使白旭憲家奴僕,有要事回報言實將軍!」
少年聲音有些低啞,營門處的火盆的光姍姍來遲的移到少年的身量和半張臉上,他抓著馬韁的兩隻手骨節分明,粗糲乾燥,一瞧便覺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一個有閱歷有風霜過的爺們兒的手。
守衛抬眼看他,只看見他鼻梁在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雙唇緊抿,雙眼隱匿在橙紅色火光外的幽影夜色裡,波瀾不興的看著他:「有要事匯報言實將軍。」
守衛被他那雙眼裡的深邃堅定震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此處營地!」
這是一場對倭人艦隊的奇襲,言實將軍扎營此港的消息,連寧波水師中的大軍都沒幾人知道。
少年皺起眉:「尋來的。我去過川水港,不在那裡,只能在此處了。若言實將軍在船上,那言元武在不在?此事你耽擱不起。」
幾個守衛交換了個眼神,他們都是兵油子,最能瞧出來新輪任的將領是什麼樣的貨色。這少年身上有一絲不好糊弄又心思深重的老將的氣息。
他們想了想,還是拿著少年給的印,去匯報了言元武。
元武大步走出來,也有些吃驚:「……阿遠?!」
山光遠略一點頭,下馬,二話不說跟他往軍營中走。
元武驚詫,將聲音壓的極低:「山家小爺,是你自己來的,還是——」
山光遠知道軍營中怎麼排布主帳,幾乎不用他引路,就先一步走入了主帳中。
油布給主帳籠罩一層灰暗的黃色,山光遠見言元武進來後,立刻道:「白昳認為倭地的艦船,既不是自造的,也不是從公主那裡買來的,而是從豪厄爾手中買來的英式戰艦。」
元武呆住。
這句話裡信息量太大了。
「你們怎麼會知道公主賣船給倭地的事兒?!還有……豪厄爾!」言元武失聲道。
山光遠背著手:「二小姐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我認為很可靠。因為對方是偽裝成阿莉絲的商船進入倭地港口的,最大的全長應該會接近七十米。再加上之前彈坑的傳聞,我猜測是巡洋艦船級別的沃爾維利內號的同類,吃水不過兩千五百噸,航速倒是不快,但有個一百一十磅樞軸炮,是單個後裝炮。」
元武腦子徹底轉不過來了:「你是說英人偷偷也賣船只給了倭地——我、我聽說過沃爾維利內號,一百一十磅的樞軸炮,那射程超過了之前制定奇襲計劃的安全射程範圍了啊!」
山光遠:「當然全長接近七十米的,還有可能是勝利號的同類戰艦,但我覺得不會是這麼老的戰艦,畢竟那種船上的大炮也就至多三十來磅,打不了傳聞中那麼大的彈坑。」
元武震驚於他如此豐富的艦船知識,半晌道:「……快,必須快點。要去通知我爹!他們計劃今日伏擊倭地停靠在鹽城北部港灣的幾座艦船。按照計劃,我們會偷偷接近到將近三百米的位置,利用小島的遮掩進行奇襲,但……如果是你說的一百一十磅樞軸炮,那最大射程到四五百米都有可能!」
山光遠手攥緊了幾分,立刻往外走,咬牙道:「我還是來晚了一些。走,按今日的海風,找一艘單螺旋槳單膨脹筒活塞的戰船,加上風速,或許能夠在三刻之內接近他們!」
元武連忙道:「好,我這就去找,但單膨脹筒活塞……」
他從小學的是作戰,他也不太了解這方面啊!
山光遠已經快步往岸邊的小船過去,一些待命的中小型戰艦也不可能靠岸,都停在了距離岸邊幾十米到百米的位置,山光遠上了小船,便指認出那艘符合條件的戰艦,元武也連忙跟上。
待這艘中小型的戰艦出發去往預計的伏擊地點,元武忍不住道:「山小爺不是很早就離開……山家了嗎?怎麼會知道的這樣多?」
山光遠只能道:「在書院陪讀時,一直有學習。」
元武不太信學能學到這些,更何況是那個重經學的上林書院。
他看著山光遠背著手站在艦前,彷彿對戰船對水手,對這復雜的水師作戰體系毫不陌生。
山家唯一的孤子,難道真的是命裡的將星?
元武壓低聲音:「我和我父親一直也想問,您留在白家這麼多年,白旭憲知道您身份嗎?」
山光遠搖搖頭。
元武鬆了口氣,覺得他真是會藏,山光遠卻悠聲道:「二小姐知道。」
……二小姐。
對,從剛剛,推測出這些艦船來自豪厄爾的,就是二小姐?!
元武之前在秋遠閣,見識到過那二小姐的多智敏銳,更何況她後來坑了梁栩這一點,他和父親也都心知肚明,只能裝傻。
元武正要再問,忽然聽到一聲炮響!
他和山光遠幾乎都條件反射的抓住船舷的圍欄。
山光遠沉聲道:「我們還是慢了。」
他能看到昏暗的月光下,兩方艦船的距離,略一估算,他道:「擊中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遠處水面上,炸起一蓬高高的水柱,如水龍出海,騰飛而起。
元武急了:「怕的就是我爹不知道對方的炮台如此先進,貿然再靠近!」
山光遠:「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他估計會開炮試探——」
果然,西南方向的艦隊,試探性地開炮射擊,兩方開始逼近。
月下,海面如皺褶細密的黑紗,船隻如此遠,小的像孩童手中的模型玩具,兩方都還不願意插入對方的陣型,進行真正不死不休硬碰硬的對決。
山光遠迎風站著,他們所在的船隻也在飛速靠近。
西南方的寧波水師再一次炮彈齊發,卻沒料到忽然兩艘船的甲板上一先一後,爆發起一陣火光!
「被擊中了?!不可能,我都沒看到對方炮台開炮的亮光!難道對方有暗處埋伏?!」
不。
那爆炸不像炮彈擊中那樣大,但卻蔓延起了一些濃煙與火勢,甚至燒上了自己船隻的船帆。
而這樣的爆炸,緊接著又在寧波水師的甲板上,發生了一次。
元武敢打包票,他沒看到對方開炮!
「這他媽的是鬧了鬼不成!」
山光遠一個踉蹌,面上從恍然……到絕望。
他想到了。
三年多以前,寧波水師在熹慶公主的環渤船舶公司的支持下,進行了炮台的改造與更新。這在當時,也是公主花錢拉攏水師這一籌碼的大事件。
三年來,寧波水師雖有小型軍演,但沒有一次加入戰爭。
那爆炸不是因為被襲擊。而是更換的炮台質量不過關,而……炸膛了。
公主為了拉攏寧波水師,自掏腰包給他們換炮台,又怎麼可能換上好玩意。而兵部水師相關的許多官員都是公主的自己人,根本也不會有人去仔細核查這些炮台鋼管質量是否合格。
他緩緩閉上眼睛:言實將軍,是開著殘次品,對上了他不知底細的敵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3:40 PM
第六十九章 稿件
山光遠走的當天,梁栩也來了白府。
言昳去到東院的時候,陶氏在門口和釧雪一同立著,看來白瑤瑤的這生母,還有一丁點手腕,竟然能從一群姨娘裡,奮鬥成了萎老爺的秘書之一。
太了不起了。
言昳直接繞開二人,去了東院書房後牆處,跟書房內只有一牆之隔,裡頭說話的聲音幾乎能聽個七七八八,言昳雖然知道這裡,但她平日並不關心白旭憲的事業,也並不怎麼來過。
而且她也來的晚了些。
只聽到了幾句話。
白旭憲嗓門有些高:「殿下,您以為韶驊真的會查不到我身上嗎?我怕了,這不是只牽扯到韶驊,還有皇帝!」
梁栩怒道:「說了半天,你到這時候卻他媽的開始叫價了嗎?白旭憲,這麼關鍵的時候,你不站在我這邊,你以為事情這麼容易翻過去嗎?」
白旭憲咬牙聲音聽不真切了:「我不是不肯要……而是……如果公主真的放出去……這不是我能兜的住的事情了!」
而後聲音又低下去,言昳還沒想仔細聽,梁栩竟然摔門離去。
言昳之前一直想知道,白旭憲手中拿著的把柄,到底是什麼?
但她沒想到,這把柄不是把韶驊牽連進來,而是把皇帝牽連了進來!
是直指皇帝可能參與了賣船事件的證據!
……言昳心裡也叫了一聲不好。
如果給了公主,公主拿著要挾皇帝,皇帝如果真想秋後算賬,必然會算到白旭憲頭上,白旭憲跟公主抱得再緊估計也沒用了。
白旭憲當初頭腦一熱,腦子有糞,或許是為了公主給予的某些好處,給辦了這件事。
但他現在顯然已經冷靜下來,開始怕了。
可到現在不給了,公主難道不會視他為敵人嗎?
言昳背著手,也東院書房這邊的竹林中,背著手慢步走。
不只是白旭憲怕了,言昳心裡也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當她走出隔壁院落,竟然碰巧跟陶氏打了個照面,陶氏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言昳,福身一禮,卻又問道:「二小姐怎麼到東院來了?剛剛這是去哪兒了?」
言昳腦子裡裝著事兒,懶得跟她說話。而且陶氏這口吻裡,怎麼有了幾分釧雪平日的傲勁兒,真覺得是特殊的姨娘,就是白府裡的人物了?
釧雪還知道怵她,陶氏在這方面就少了些輕重,看言昳不理她繼續往外走,又道:「老爺最近還說呢,二小姐在書院好像也成績不大好呢,二小姐還是趁著年關,好好在家讀書吧。」
言昳回過頭,由衷的被她逗笑了。
她幾天沒笑了,陶氏能把她逗樂也是個人才了。
白府現在都他媽的是風暴裡的孤帆了,她還在這兒逼逼這些,耀武揚威點屁大的事兒,字裡行間一副「瑤瑤不比你差」的樣子。
因為陶氏前世幹的一些很小家子氣的事兒,言昳一直瞧不起她,也覺得前世白瑤瑤骨子裡有些地方,跟她這個親娘挺像的。
言昳目光掃了一下陶氏。
陶氏竟然心裡隱隱發毛,往後退了小半步,但她想著自己說的話也沒錯,瑤瑤也好歹是府中小姐——
言昳隨口道:「我剛剛上後頭院子裡,給你找了一棵適合掛繩的樹。」
便背著手往西院去了。
獨留陶氏一個人緊緊攥著帕子,氣得臉上泛青。
山光遠走後這幾天,言昳心中的計劃也有了些雛形。
她覺得哪怕對方倭人有英式戰艦傍身,言實將軍作為老將也不會輸,更何況寧波水師是四大水師之一。
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
但在大年初八的深夜,她手下幾大報刊的主編,命人快馬送信前來,這些都是要連夜刊印上報的最新消息,輕竹夜裡兩點多鐘收到的信,掃了一眼,驚駭不已,連忙進屋,將言昳叫了起來。
言昳扶著腦袋起來,腿蜷坐在柔軟被鋪之中,接過那張短箋。輕竹拎著油燈銅柄,將言昳的側臉與短箋照亮。
言昳手抖了一下。
「……大洋港附近,倭地軍艦與寧波水師交手,寧波水師三艘主艦寶船發生混亂與爆炸,喪失反擊能力,而後被倭地軍艦中一艘大型戰艦的巨炮擊沉。」
「信報稱,倭地的大型戰艦上有類似沃爾維利內號的標誌與炮台。寧波水師中也有了大量水師士兵在憤怒的抗議,據悉,他們認為寧波水師三年前改造安裝的炮台,都有極其嚴重的質量問題。」
「目前言實將軍生死不明,部分水師由言實將軍之子言元武副總兵率領,執行巡航備戰。」
「而且聽說現在在寧波水師中,現在在進行極其詳細的內部檢修,表面看起來沒有太大問題的炮筒,在切開炮筒後,鋼鐵橫截面有大量雜質,耐熱度也遠不及炮筒鋼鐵應該有的水平。」
言昳只死盯著一句話:言實將軍……生死不明。
寧波水師三年前改造!那不就是熹慶公主在先帝病重之際,為了拉攏勢力,用環渤船舶公司的名義,為寧波水師進行了一次炮台改造。
……也就是說,言實將軍既不知道倭人實際開的是英式戰艦,也不知道自己的船隻的炮台根本就是殘次品。
簡直就是——前世言家遭遇的翻版。
大明軍中的貪污、糊弄與混亂,持續了很多年,畢竟兵閥林立,各地軍屯都並不怎麼聽令於朝廷。朝廷也往往無力養兵,各地軍餉的來源混亂不堪,甚至在某些城市,兵屯幾乎成了當地富商的私兵——
言家算是前世為數不多的忠於朝廷卻飽受背刺的將軍之一。
言家也是水師出身,前世卻曾被任命到西北駐邊;後來言元武戰死於內戰,也與朝廷消息有誤相關,可謂也是被坑死的。
現在這輩子,難道一切也要重演了……嗎?
輕竹忽然道:「這短箋背後好像也寫了什麼!」
言昳反過來,只見那短箋反面寫道:
「吾知曉這樣的稿件,若刊發在任何報刊、雜誌上,都有可能引來朝廷或某幾位具體的大人的報復!甚至可能您這些年建設的幾大報刊都有可能被毀之一旦!但倭地如何擁有英式軍艦,寧波水師的改造到底該向誰問責,吾等筆客不能不問!」
言昳認得出這筆跡,是《新東岸》主編。
「吾與您手下幾家報刊的主編,在此聯名向您請求刊登相關內容,並後續派出記者追溯此事緣由。吾等明白,所謂報刊,與您而言是工具,是手段,是您有意想要操縱過民心。但江南時經、新東安、醉山集與諸多小報,也在這些年由您的默許下,肆意發揮,敢說敢言。吾等文人輾轉太多官府、報刊,半生不得志,唯在此處以筆為刀,為天下生民戰鬥過。吾等願與報社同進退,只為澄清御宇!」
下頭是幾人潦草的署名與手印。
輕竹順著讀下去,眼眶紅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二小姐怎麼看?」
言昳支起一條腿,絲綢窄袖單衣中露出的三寸皓腕搭在膝頭,她沒有再多看一眼短箋,只望著屋中琺琅彩外膽的炭爐,細銀絲罩子下,有明滅的點點紅星。
「他有一點說的沒錯,我從不認為報刊本身有正義性。有時候展露出的正義感,不過也是工具和手段而已。」她聲音涼涼,如外頭緩緩掉落的碎雪。
輕竹的心也一點點冷下去。
言昳半闔上眼睛:「但我相信,這些報刊背後的某些撰筆者,有人心中卻有要給天下鬥出點天朗氣清的魄力。」
輕竹也穩了穩被這短箋給煽動起的情緒,看向她:「您的意思是?」
言昳:「既然寫,就要直擊弱點。他們知道的消息還太少了。你去親自跑一趟,讓他們留出排版的空間,我現在找人去寫一篇稿子。」
輕竹:「找盧先生寫嗎?哪怕連夜印刷,也來不及了吧!」
言昳拽著衣服披在身上,笑道:「不,找醉山居士。」
李月緹知道言昳最近一直沒睡好,她也聽說了外頭的風雲突變,以為是言昳忙活著在海浪中維持著她生意的那條小船。
當言昳又將手頭那張短箋遞給她時,她愣了愣,看完後手都哆嗦起來,道:「這是……」
言昳還披著件外衣,她穿著洋人的綢緞拖鞋,靠著桌子道:「公主如何賣船、倭人如何欺騙大明,這些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現在,言實將軍失蹤,寧波水師更換殘次品炮台的事你也知道了。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細節。你願意寫篇文章,把這些事兒都都講進去嗎?」
李月緹悚然道:「你要發文章到報刊上?!」
言昳:「頭版,大概六家報刊,還有數家黃紙小報。」
李月緹:「……你知道熹慶公主就在金陵吧,你知道這事兒涉及她根本,她必然會想辦法壓制消息,幾家報社都可能會被——」
言昳:「嗯,我知道,我心裡有數。你能不能寫這文章?」
李月緹坐在書桌後頭,仰頭望著言昳,指尖發顫。這篇文章,無異於多年前海瑞執筆逼問嘉靖,只是時代變了,她詰問熹慶公主,詰問朝廷的這篇文章,必然會被天下人誦讀。
言昳側過臉看她:「你想過做女官不是嗎?今日一朝,有筆有料,便能讓你高坐御史台,看你願不願意?還說寫寫閒情逸致花草魚蟲的詩,做個懶起梳妝香腮雪的才女美人,便夠了?」
李月緹想說:我可能寫不好。
我可能做不到你想要的石破天驚的效果。
可幾年過去了。
曾經忐忑不安的看所有人臉色,問別人該如何去做的那個她,也已經一個人處理過很多宅院內外的事,寫過書報上許許多多真知灼見的文章。
李月緹也意識到,自己認為寫文章、讀書就是她的追求,但這個追求在言昳做的一些事面前,未免渺小了些。雖說她不認同這場婚姻,但是婚後自己也默認自己無法再實現做女官的追求了。
她陷入了一個停滯不前的狀態三年了……
李月緹盯著熟宣上經緯的紋路。
再掃一眼短箋上那些可怕的事實,那些讓她不忍讀的憋屈與殘忍。
她已經從言昳身上學會——如何面對挑戰與選擇。
那就是去狂,去拼。
李月緹看她:「最晚什麼時候送稿?」
言昳從袖中拿出一塊西洋懷錶:「給你兩個鐘頭多一刻。最晚。」
李月緹拿起筆:「……好。」李冬萱連忙來替她磨墨。
言昳臨走之前,手指劃過桌面,殷紅指甲點了點桌角,道:「之後再寫一篇和離書。以白旭憲的口吻寫。」
李月緹一驚:「什麼?」
言昳扯了下嘴角:「最近我要安排些事,你可能要先離府一步,最近不要往東院去。搬出去住在哪裡,你自己決定,大奶奶如今也是富婆了,在哪兒住都能買得起。」
李月緹雖然知道等時機成熟,她必然要與白旭線和離,卻沒想過是在這種時候:「是出了什麼事嗎?!」
而且李月緹聽說,平日跟二小姐寸步不離的那位遠護衛,似乎都出府幾日未歸,是她有意在支開一些身邊人,要做什麼嗎?
言昳露出難得的一點笑,輕聲道:「出事也都是別人倒黴的事。」
*
公主府中。
寬闊的堂下,數根楠木高柱包著厚重的清漆,支撐起一整片精妙復雜的抹角寶樑木衡,正中一方天井,依稀飄下幾點雪花,卻迅速融化在堂內溫熱的空氣中。
高堂之內,卻有著不間斷的瀑布聲。正是有水從天井上架設的渠管中流下,瀑若絲緞,銀河落白,砸在天井下太湖石堆砌的景致上。而後交匯於黑色石磚地面,在方形淺池中漾出白色水花。堂內佇立著十幾位侍女,只如木畫俑般垂首立著。主堂坐北有一處暖間罩籠,裡頭似有交談,卻都如平常那般,掩在水漿滾流的瀑布聲下。
只是忽然,在明黃色的帳篷般的暖罩裡,突兀的顯出一聲尖銳的怒罵。
那是公主的聲音。
梁栩坐在長絨地毯上,看著滿地的報紙,紅的黃的灰的,沒有幾個紙張像樣的。早些年,這樣草紙般的玩意,是萬不會拿在熹慶公主手中的。
他仰頭道:「姐姐。查吧。這新東岸已經不是頭一回寫這種文章了,前些日子都在報豪厄爾的事時,他們卻刊登的是對韶星津學論的問答,說他們沒問題,我是不會信的!」
公主細窄的腕子一揚,又一張折報在空中斜飛幾下,軟軟落在地毯之上。
幾行字露在外頭:
「大明的痼疾與膿瘡——熹慶公主!」
「此罪難道不至死嗎?若是洪武年間,她與衡王有十個八個頭也不夠砍的!」
熹慶公主盯著那張報紙,緩緩道:「是要去查,要他們閉上嘴,別再多說一句。但當下一旦有人爆出來,就會有蒼蠅般的記者、墨客與學子去寧波水師查這件事,就不可能再瞞得住了。」
她吐出一口氣,向後依靠過去:「世道變得太快,現在連幾個不知名的報刊,都敢說家國大事。」
梁栩拿起身邊一張報紙,看了幾行就閉上眼睛,面露灰暗之色:「我們知道倭地同時在向英人買船,也就是前天的事情,咱們也猜測會不會是豪厄爾。但這篇稿子,甚至已經指明了豪厄爾利用阿莉絲商船的油布,如何同時進港,如何混到仙台、神戶與橫濱三地港口……」
公主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篇稿件可怕之處不是在於有人敢發,而是天底下怎麼會有人知道這麼多事。
到底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高高在上方,僅憑一些證據確鑿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了連他們這些局中人都未必知道的全貌。
還寫出這般……條理清晰且理智克己的文章。
這篇文章不在於發洩情緒或鼓動人心,而是用一種極其冷靜的筆墨,勾勒全部事實和過程。這篇文章像是一篇紀實,寫文章的人在等整個行業中所有會渲染氛圍,會煽動輿論的其他筆者,會從中摘出部分內容,誇張修辭後引發二次三次的連鎖爆炸反應!
梁栩皺眉:「你說,會不會是韶驊。他不知道我們手裡有他的把柄,所以就想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們頭上。」
熹慶公主不說話。
梁栩一下子站起來,在毯子上繞圈,道:「要不然就是他不怕了——你看,白旭憲不肯把那封書信給我們,就是因為他已經被韶驊拉攏,站到他那邊了!這個左右逢源的老東西!早就該宰了他!」
熹慶公主抬眼:「他未必左右逢源,只是太膽小謹慎,太利欲熏心,他把整個後半輩子都押在了這封書信上。但現在證據不證據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內鬥,是我和韶華,和阿冶拉扯。但現在是,要找回大國的面子,找回大明的勝利。」
梁栩後知後覺的發現,他這般崩潰,熹慶公主卻只是憤怒。
憤怒後,她便冷靜下來。
當某些人出了讓天下大亂的紕漏,卻仍然能夠氣定神閒,也是一種令人折服的氣場了。
梁栩靠過去,擠上榻靠著姐姐,道:「姐姐,阿冶畢竟是皇帝了,這事情已經鬧的這麼大了,萬一他要拿你開刀呢?」
公主:「你說他有魄力,或者有能力把我抄家了嗎?這年頭,哪怕他今日要我死,我就敢明日佔一地做兵閥,擁你為王。鬥他再來個西逃。」
梁栩了解當今的睿文皇帝,也就是梁姓這一代的老二,他們口中的阿冶。
他搖頭:「他沒魄力是自然,重要的是他後頭架著繩的那幫人,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做不了這種主。」
熹慶公主半垂下眼睫,輕笑:「那就保我吧。保我這塊大明的痼疾,就是保住大明的臉面,也是保我手頭的錢,會進入國庫。」
她如天鵝般纖細白皙的身體,裹著明黃色與白色的絲綢衣裙,在榻上舒展著身體。
這件事是鬧得很難堪。
但她的過去,有鬧得更多更難堪的事情。她也見過太多爛帳臭算計,被香膏與脂粉掩蓋,就像大雪與泥土,總會掩蓋餓殍千里。
她容貌如此清雅純潔,如凝脂般的軀體與一身華服,早在躍入紫禁城與官場之間最爛臭漚糟的水溝中,鳧水游蕩了太多年。
梁栩:「可如果想保你,這事兒也要有人擔啊……」
一位不施粉黛的侍女小步走來,跪在暖罩外頭,報稱:「二位殿下,韶家小公子求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4:04 PM
第七十章 對上
散落在暖罩內地毯上的報紙,也有一份一模一樣的,正躺在公主府另一端的桌面上。
一隻手撫過頭版,鉛印的黑字弄髒了他鴨卵青色的鬥袖,屋內沒妝點古玩錦繡,到處是楠木暗紫的色澤,像一口老漆棺材。窗子開著,外頭雪風吹的屋裡八角宮燈的龍鬚穗子亂打。
外頭奴僕偷偷從窗子裡瞧世子爺,只瞧見髮髻烏亮扣著黑帶,而起鬢邊一點孩子氣的絨髮隨風舞。
世子爺是個活泛、靈巧又暖喜的人,卻總在這氣魄恢弘的府裡,像外人使得尷尬且拘謹的待著。
前些年公主不常來住的時候,他還有幾分在自己小院裡玩東玩西的快活,或者跟駙馬爺出去走街串巷的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世子爺就爹娘兩邊都不沾,活得孤零零一個了。
一位僕從從院那頭揣著袖子快跑過來,進屋就跪,小聲道:「真是韶小爺來了。」
寶膺合上報紙,起身出門,道:「都別跟著我。」
世子爺往橋廊過去,公主常與人會面的高堂,四面院牆高似圍樓,在公主府也跟原地拔起的似的,他對這地兒熟悉,以前公主不住的時候,他跟爹在這裡拍球滾陀螺,玩得高頂寬堂裡全是他的笑聲。
從一間不起眼的小門推開門進去後,寶膺發現本來熟悉的路竟然鎖了門。
果然娘回來了,周圍都小心起來了。
他熟稔的從衣袋中拿出一連把的小鑰匙,打開門,往裡幾條回廊,能穿過三五個緊鎖的隔間,他才到了跟主堂只有一牆之隔的屋子裡去。
屋內昏暗,高麗紙的窗子染出一片僅有的明黃,這裡緊靠著草原帳篷大小的暖罩油布,他找到自己曾坐過很多次的軟墊圈椅,靜靜的坐了下去。
公主的聲音傳進靜謐的屋中。
「這是你父親的意思?」
韶星津似乎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跟父親通信過,來不及與他商議了。」
梁栩略顯嘲諷的笑了:「你能做得了這樣的主?」
韶星津聲音堅定:「既然是我南下來了,便能決定。其實公主也知道,如果是我父親,十有八九也會這麼選擇。咱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被推到明面上,都最後會牽連到皇帝。這事兒,必須,也只能由既跟咱們有些關聯,也可以摘得清的外人來擔。」
梁栩不說話了。
寶膺猛的扶住了把手,睜開眼睛。
難道說的是——
梁栩吐氣道:「他擔不住吧。」
韶星津聲音溫煦:「都是南直隸按察司了,也不是什麼小官,要硬套,怎麼都能套的上。駙馬跟他算得上熟悉吧,讓駙馬去辦也會妥當些。」
公主笑起來:「駙馬不可能的。」
空氣安靜下去,似乎三個人也在揣摩彼此的心思。
公主緩緩道:「我且問一句,那封折子是白旭憲透給你的?果然他也是存了點自保的心思啊。」
韶星津心裡一怔。
折子?什麼折子?
他心底茫然兜不住,但面上還是半頷首露出點笑意,不承認也不否認。
公主輕聲笑起來,一點不妨事的就透了白旭憲的底兒:「他在京做官的時候,手底下救濟過幾家子,有些在你父親府中做雜事,但也算有些大小本事,這折子是小皇帝沒蓋過章子的雜信,隨手寫的不當真。他在宮裡不信人,叫韶家奴僕到宮門前後去送信,結果卻沒想到韶府裡也大不可信了。」
她把白旭憲的底兒透了,就說明她確實也不想兜著白旭憲,怎麼吃怎麼用,就看下一步發展了。
但她也在明裡暗裡嘲諷韶家,自己家裡漏的跟篩子似的,拿什麼跟她鬥。
韶星津卻半點怒意沒有,圓融笑道:「天底下但凡人多,就沒什麼可信的地兒。」給公主把話打回去了。
他心裡也有譜了:應該是白旭憲通過人脈,拿到了韶驊與小皇帝的一些信件或折子,小皇帝既按捺不住性子,又有他爹似的愛落到筆頭上的毛病,寫的那書信裡估計沒多少問話,全是求安心的抱怨擔憂。韶驊看過之後,估計一個不注意,就讓書房裡的下人給順走了。
說白旭憲最會逢迎、最會織羅人脈,也沒說錯,人在金陵,能辦得下這樣的事。他混到今天,梁家姐弟愛用他,不是沒原因。
說來言家跟公主貼上邊,也是白旭憲從中使了點小把式的緣故。
這時候,肯把白旭憲割出去,都算公主果決了。
白旭憲是蛛網,這蛛網一頭連著韶驊、一頭連著公主,是既可以說沒關係,又不能完全摘乾淨的人。事情大了,風往哪邊吹,誰都能引火上身,但大家都做好自己的本分,公主就能讓這火只燒在白旭憲身上。
白旭憲這棄子,都棄的千絲萬縷,很有餘地。
韶星津心裡佩服。
韶星津:「這事要如何辦?」
公主道:「需要些時日,先看倭人下一步要怎麼做。皇帝應該會調派水師,直襲倭地北部。倭地中的官員和各司,必然也會在四島徹查此事。倭人就算有些船隻,可他們四島上還總有家吧!」
韶星津其實覺得不妥,倭人因窮困,一向很瘋,在倭地四島上動作太大,不知道他們會發什麼瘋。
但他手伸不了那麼長,真出了事兒也不是他承擔,沒有開口的道理,就只笑了笑道:「南直隸按察司中,他上官算得上我父親的學生,該弄的文書,自然會配合公主一氣兒弄好。」
公主點頭,又細問了幾句。
既然火都燒起來了,拿白旭憲上架烤,就不能讓人抓了破綻,就必須給他壓得實實的。
三人商議過了片刻,公主瞧了一眼角落裡的西洋鐘,覺得倦了,稍微別開臉幾分,韶星津就明白,起身準備告退了。
只是他要告退之前,不鹹不淡笑道:「公主壓根也沒給韶家斷了牽連的機會,三年前我手頭不小心將家父私印與諸多公文一丟,公主便拿到手給栽盆裡了。現在,兩家根兒都連在環渤船舶公司上來。只不過這牽連鬧出來,咱兩家誰都討不了好,公主不願意用就是了。」
熹慶公主忽然回過頭臉來:「什麼?」
韶星津以為是她的脾氣,不愛聽他軟話裡呲打的意思,可他還偏要笑意融融道:「倒也是,環渤船舶不過是牽上了咱們兩家,白旭憲拿到的折子,是牽上了皇帝,這才是公主的意思。」
熹慶公主徐徐出了一口氣,放下翹起的右腿,坐直了抬眼看他:「三年多前你丟了私印?你是說金陵起火的那一晚?」
韶星津覺得微妙又好笑,三年半以前,還是他爹的人放的火,還是公主的人追殺的他,丟了東西之後,都還是落在了梁栩手裡。
梁栩卻瞪大了眼睛,直看向公主。
公主垂下眼去,纖細的手指撫著腕子上白玉素鐲,笑道:「那可巧了,我只當是韶家求好也求利,不知山雲在我這兒拿了三年的分紅,我從未克扣半分。」
韶星津也啞住。
這意思是……公主壓根沒拿到他三年前丟的私印。
是一個外人頂著韶家的名號,入股了公主最利厚的產業!然後恬不知恥的蒙混到了幾大股東的位置上!
公主和他眼底都是一樣的驚與惱。
韶星津腦子裡有一個不敢想的答案:白二小姐或者白旭憲?
不知道為何,明明白旭憲更有這個可能性,他卻覺得更像是白二小姐。
那玫瑰香膏的氣味,那果決奪走的手……
很巧,另一位腦袋裡也是這麼想的。
梁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白二小姐給恫住了,從豪厄爾的事兒之後,但凡有點背地裡有隱情的風吹草動,他總覺得跟她有關。
他覺得自己腦袋裡,好像也要抓住些線索了。
豪厄爾,茶業,生意。不知山雲,入股,三年前金陵暴動。
她十幾歲,就能跟遛貓逗狗似的,把這些事兒攏在一起,公主都被她給遛了?
白二小姐是只在書院裡閒讀書的小姑娘,還是背後在許多環節都操盤過參與過的……高人?
韶星津不知道為何和梁栩對上了目光,好像確認了眼神,各也不知道能開口說什麼。
要真在公主面前提及白二小姐,真就像是兩個鬥法的武林高手重傷倒地,非說是隔壁小孩拿彈弓把他倆護心甲打碎了——說了也沒人信!
韶星津乾脆閉嘴告退,只留公主面色陰晴不定的坐著。
他起身,隔間裡的寶膺也扶著桌子站起來了。
只是他腳步極輕,腦袋昏脹,人出了兩道門,才敢踉蹌。
他知道那言實將軍的命,倭地手中的船,寧波水師的鬧,處處跟他娘親有關。
但他沒想到,出了這樣大的事,幾個人竟然想讓白家人背!
不行,他必須要去告訴昳兒……
可,可告訴了能如何?
寶膺太知道他娘是什麼樣的人了,她決斷的事兒沒人能跑,白家總要在大明做官,做人,就逃不出她的纖纖十指!
逃。
他多想也逃了。
他實在受不了了。
每一個人叫他一聲「世子爺」,就在提醒他娘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條人命,幾乎都落在他身上。
他不在乎自己爹是誰,不在乎他娘到底愛不愛他。
他只想著做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否則他咽不下去這府上的一點糠。
寶膺打定了主意,便往自己院子回去,東西也不多,他拿了便從後門出去了。
在寶膺離開後,公主喚來身邊手下,道:「白府先不著急驚動,最好拿到白旭憲手裡的東西再說,不過駙馬……去查查他去哪兒。」
*
小洋口港。
山光遠一身鴉青色圓領袍衫,鑽進營帳裡去,他沒有身著軍服,難免引起軍營中的側目。
言元武在帳內,端著一盆冷水放到床邊盆架上,輕聲道:「爹,醒了嗎?」
床上一陣輕聲悶哼,身材高大的男子撐著坐起來,半個膀子上有猙獰的燒傷,一直連到耳下。言實扯了扯燒傷的黏稠醜陋傷痕上的紗布,對山光遠道:「怎麼樣?」
山光遠搖頭:「您帶出來的戰船中,只有三艘沒有改造過炮台,用的還是老式的炮台。」
元武一邊給父親換藥,一邊道:「大致算來,寧波水師攏共沒換過炮台的船,可能也就十二三艘。您還活著的消息,到現在也沒放出去,聽說寧波水師周邊已經有人開始暴動了。」
言實揉了揉眉心:「再晚些再傳消息出去。我若不出事兒,寧波水師就不會有危機感。讓他們知道水師內任何一個將領都可能被炸膛的炮台坑死,他們才好嚇得跟公主掰面。」
元武點頭:「是。倭人那邊似乎也聽說了您的死訊,膽子大起來,巡航路線已經開始向南逼近,畢竟鹽城離寧波、金陵也不遠,他們的目的地不難猜。」
山光遠去桌邊沏茶,遞給了言實,言實謝過,道:「聽說今日是你與兩位千戶隨著去追蹤他們的巡航線路的?」
山光遠點頭:「唯一一點喜訊就是,英人賣給倭人的應當只有一架風帆戰列艦,四艘型號並不統一的巡洋艦。可能也混入了一些他們自己的小型艦船。他們最近也沒有回倭地補充過煤炭與彈藥,只在鹽城附近的一些煤炭廠裝載過一回。」
元武手中的竹片掛下一大片膿肉,言實疼得兩腮肉稍微一緊,又鬆了口氣道:「還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所有的艦船。但我們必須要阻攔他們南下入長江口。正值正月,他們挑的就是這個時候。」
山光遠不說話。
言實半晌道:「我聽元武說了,你在艦船方面的了解,堪比你父親,甚至我都不確定能追蹤到他們的巡航線路,你卻能找到。對此役,你有什麼看法?」
山光遠坐在了言實對面的馬扎上,外頭海浪聲依稀入耳,他兩隻手用力壓在膝頭,指節發白,以至於像是把全身重量都壓在這雙手上,開口道:「別的水師一時半會調不過來的。哪怕要調,上頭也覺得這是做實了寧波水師沒了戰力,會從中阻撓。而倭人又不為開戰,只為騷擾、作亂、刺痛大明,就難以用常理推算,越拖越麻煩。」
言實很少見他說這麼多的話。
少年臉上因冬日海風,有一些細微的皴裂,可他雙眼就像是遠洋中天海交會的虛色似的。
山光遠道:「主動出擊吧。老舊小炮,遠轟不得,就打艦船的近戰。」
元武心裡一哆嗦:「你是說要拿船去跟他們硬碰硬?也就早些年法軍入侵的時候這麼玩過,最後是以命搏命,撞碎了英軍的戰列大艦!」
言實抬手攔住了元武的話:「你是想近距離游走,騙他們的炮彈。」
山光遠點頭:「對。畢竟他們遠離倭地來大明,載重有限,炮彈有限。遠海交手,騙取彈藥,讓他們哪怕溜進了長江口,也不剩下幾枚炮彈。」
言實:「……巡洋艦之間的擦身而過,你知道要經過多麼熟練地計算嗎?哪怕是我也未必有勝算。」
山光遠起身,素色衣擺垂下,沒有煊煌的紋理或刺繡,只有些許泥點。
他扣緊了袖口的幾枚圓扣,面色依舊沉楚不變,琢磨不透,不謙虛也不自誇:「先讓我登艦跟著去吧。隨機應變。」
言實依稀間,只覺得自己見到了舊友。
只是山以更……認死理,不像眼前人,跟一團黑霧似的,穿牆入縫,何處都能生存。
他剛想著,就聽到山光遠清了清嗓子:「只是我唯有一個請求。您還活著的消息,我要透給白二小姐一聲。」
言實:「……為何?」
山光遠仍不把自己當山家孤子,口頭上滴水不漏道:「是二小姐派我前來告知消息,她能猜到豪厄爾賣船給倭地,您也能了解,她有什麼樣的眼力。」
言實緩緩點頭:「我領略過。說來你與元武也是因她的消息,才駕船靠近要通知我,能將我與諸多將士救出,這算是她的恩情。」
山光遠面上竟因他的話,顯露出一絲嘴角的弧度,彷彿心裡很寬慰的樣子。
他又道:「您活著,她聽說了心裡也是個喜訊。且,往後有些事兒還要安排。您也不過明後日就會對外露臉,我提前與她報一聲,不知合適不合適。」
元武看了父親一眼。
言實覺得,山光遠的面子在這兒,著實白二小姐也算是有個遠恩,他頷首道:「那便如此。我托人替你送信。」
山光遠道:「那我這便先去隔帳動筆了。」
言實自然不知道,山光遠眼見著言實將軍的艦船被對方擊中時,竟然忍不住想到前世……
言實將軍當年戰死疆場,婚後已經四五年沒見過他的言昳,竟呆坐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消息是山光遠帶給她的,他不忍說卻也只能說。
言昳只唔了一聲,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兩顆淚珠拌進了飯裡。
她吃了兩口,便太急嗆到了,拿著帕子掩面,趴在榻上劇烈的咳嗽,把一丁點哽咽全都掩蓋在咳嗽下頭了。
山光遠記得,當初他們成婚,她恨得要死,露出的唯一一點笑,便是對坐在高堂上的言實,露出自認為「幸福」的笑意。
這一世,她沒有太表露過對言家的親近,甚至連跟言家相處著,也不會忘記自己的算計。
可他從她眼裡看得出掛心。
否則也不會不假思索的同意讓他來送信通知言實。
若這一世,言實死的比前世還早,她會不會又跟雪夜裡那一遭似的,哭不出來,只恨恨的垂著自己胸口,發瘋了的走。
但幸好趕上了,幸好都沒發生。
山光遠在信中,忍不住也帶上幾分輕快的口吻,說言實將軍只是略有些燒傷,不傷及性命。
筆尖抬起來,他又空了一行,想來想去還是提筆稱自己要請假,想留在軍中一些日子,但若是她那邊有急事,也可以找人來尋他。
山光遠想了想,又拿墨抹掉了。
她手底下堪用的人多的是,什麼急事,也不至於非他不可了,這說的倒把自己擺太重了。
最後思來想去,幾年來他就沒跟言昳離了遠過,以前又不是能寫信的關係,寫什麼都不合適——
山光遠想了想,提筆道:
「新年快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4:18 PM
第七十一章 生變
傍晚天色,快到了元宵,到了各家各戶出攤的時候,街市上行人如織,炊煙連天,都是採買正月裡物什的。連書屋茶樓門口都貼了一對兒門神,只是在那門神旁邊,還讓人糊上了招貼。
上頭是些墨跡大字:
「徹查寧波水師大案!」
「為言實將軍之死追查到底!」
「熹慶公主罪責難逃!」
這樣的黃紙紅紙,在城內貼的到處都是。
言昳現在所在的街巷尤甚。這兒算是文人聚集地,賣筆墨與書籍的店鋪、印刷廠和茶樓與洋式咖啡店混雜。言昳坐在樓上,看著對面有家茶樓內,人聲鼎沸,很多十七八歲或二十出頭的書院生徒,正在裡頭討論些什麼。
從衣裝也能看得出,這幫學子有的家境貧寒,有的卻是高門世家或商賈之子,貧富差距可不小,竟也能說的到一塊去。
輕竹探頭往外看了看:「您要是覺得吵,我把窗子關了也成。」
言昳搖頭:「放著吧。你手裡拿的是什麼信?」
輕竹笑:「遠護衛托軍中送來的。」
言昳拆開,掃了幾眼,往後靠了靠,輕聲道:「……言實沒死。」
輕竹驚喜,在屋裡轉了個圈子:「這、這可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說會不會是阿遠救了他?嘿嘿,也不對,阿遠是挺厲害的,但好像也沒這樣的本事。」
言昳抿嘴一笑:「說不定他有呢。」
輕竹的快活很單純,言昳心裡卻是壓的沉甸甸的慶幸。
其實,若真是言實這輩子……如此早的戰死,她畢竟曾接受過一次他的死,或許這次只會壓抑在心裡,不會再掉眼淚了。
但積累下來的更多的,就是對這世道的恨。
若非恨,以她在乎成本,錙銖必較的性子,也不會願意讓諸多報紙頭版炮轟熹慶公主。
正巧輕竹也說到這個。
「新東岸一直沒有固定地點,倒還好,只是承接印刷的幾家廠子都被封了。江南時經因也有些金陵知府的入股,聽說是公主找他去吃了頓飯,回來便大改版,還想抓幾個編者——」
言昳一邊動筆,一邊道:「金陵知府也就做做樣子,公主又不給他月俸,江南時經每年給他那麼多分紅,抓進去也是為了藏人。那頭讓人給他墊的禮都準備好了吧。」
輕竹點頭:「不過金陵、蘇州、寧波諸多地方的印刷廠都被封了,估計一段時間內也難以印報出版了。」
言昳料得到這個:「嗯。不要緊。」
輕竹嘆氣:「公主是個記仇的人……咱們這些年辛辛苦苦做起來的報業,怕是要毀了。」
言昳笑了:「毀了?你且往那對面茶樓裡看,哪個手頭不拿一份新東岸或者江南時經。大人物要毀了的報紙,往往才有價值,過了這道坎,咱們就能做成大江南北知名的了。」
但她還是拈著那張信紙,笑容擴大,道:「你說某些人真跟鋸嘴葫蘆似的,要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以不說,說個新年快樂——」她把信紙當秋葉似的輕輕一拋,指尖壓上去,輕點著已乾的墨跡。
輕竹可不敢上前看,笑:「這四個字,簡單平凡,越是把阿遠護衛的心思都說在裡頭了。我這個小勢利眼盼著二小姐發財,他可跟我不一樣,就盼著您快樂。」
言昳知道輕竹嘴甜,但話也不作假。
他總是說一些既可以輕輕帶過,又隱含重重心思的話語。
言昳敲著沾滿海腥味的紙:「還不如說,大過年的,來都來了。」
不過……山光遠真跟她肚子裡的蛔蟲似的,怎麼就這麼知道她最擔憂的是言將軍的生死。
她一瞬間動了給他提筆回信的心思。
又作罷。
他心中說了要多在軍中留兩日,她送信去軍中,也不怎麼好看。
她也沒什麼好說的話就是了。
嗯。
等他回來,她也已經把手裡的髒事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吧。
言昳折起信紙,問道:「那邊人都到齊了嗎?」
輕竹點頭:「剛剛他們徐番頭來報了,還是阿遠篩選過的那幫人,特意挑了之前去抓豪厄爾的那些個。明兒等局面定了,番頭會多送些人過來,保證府裡內外都能控住。」
言昳跟那個番頭打交道不多,但是山光遠接觸過。
說是以前的鏢行人,現在有些路開始修蒸汽火車,有些靠船,再加上戰亂,鏢行做不下去,他們就做私人武行。說是可靠嘴嚴,俐落乾淨,從豪厄爾的事兒也可見一斑,言昳就付給他們一年的錢。
言昳道:「在這兒吃了飯,回去等我下令,再動手。」
說著,她手下僕從騎馬已經到了樓下,打開墊著棉絮的箱盒,把螺鈿紅漆飯盒拿出來。才上了樓,言昳就嗅到了松鼠桂魚、梅子排骨的香氣,笑道:「夜還長,飯要吃好。」
等從書屋離開,夜幕低垂,那些大字如怒吼的招貼也被風吹落了大半。這座城總有一種火不燒到袍邊都不會拍打的閒懶貴人模樣,江水上流光溢彩的花船是貴人頭上攢金碎珠的飛鳳,霧靄籠罩著燈紅酒綠是貴人身上的紗霞綾羅。
螞蟻窩般的河溝子、歪樓子與游蕩著的光膀子的力工,不過是衣袍上的蝨子,撣一撣便掉了……
言昳才到家門附近,就瞧見了側門對面巷口,有個躑躅的身影,牽著一匹馬不知道該不該靠近。
夜色濃稠,她遠了看不清楚,等路過時車上近眼一瞧,竟然是背著個小包裹的寶膺,他頭上只戴了銀簪子,身著竹色程子衣,手裡拎著個木桿燈籠,神色淒惶卻又很有耐性的往另一邊街巷看。
言昳忙探出頭去:「寶膺?你怎麼會在這兒?也沒乘車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寶膺轉頭,瞧見她,鬆了口氣:「我問了府上人,說你沒回來。」
言昳拉開車門,將他拽上車來:「那就進屋去坐啊。難道是下人沒認出你來?你就穿了這些?」
寶膺摸了摸落雪的髮髻,笑道:「我不打緊,也不打算進府去。哦對,你之前不是說我家裡點心好吃嗎?我帶了些給你。」
他拿著個沉甸甸的食盒,分量多的離譜。言昳有些驚訝,卻也敏銳的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果然寶膺道:「往後再給你帶,就沒那麼容易了。」
言昳看他,心裡一緊:「……你要去哪兒?是公主要帶你離開金陵了嗎?」
寶膺手搓了搓膝蓋:「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我沒想好……先從公主府搬出來吧。我自己有攢一點錢,在想住雞鳴寺附近還是許府巷呢。」
言昳怔忪片刻:「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兒?」
寶膺半晌點了點頭:「只是事由之一,有過太多我受不了的事了,這件事或許觸及我底線了。」
明明言昳和他一般大,想來想去,卻勸道:「我這話說的可能你不愛聽。你搬出來還好,但畢竟年紀還小,不到跟她掰面的時候,在外還是莫要表示出要斷絕關係的意思。不是說還要攀著她,而是在這時候跌了她面子,我怕她對你都能……」
寶膺眼睛直愣愣看她好半天,言昳眼睜睜看著他眼底有點氤氳。寶膺覺得只有她不問他為什麼不要世子位置,為什麼這麼任性。她一概不問,只為他考量著才勸一句,要他先別跟公主掰面。
言昳看著他,生怕寶膺哭了。
可他又撲哧笑起來,趁著笑蹭了蹭眼角:「你平時那麼一個爽利的人,怎麼到你擰著眉頭,跟小老頭似的跟我講道理了。怎麼了?」
他笑的又是那樣圓融可親,揣著手左右看言昳的妝髮臉色,本來還笑著說她這蝦鬚釵、佛手簪全是會晃悠的靈巧玩意,可他還真從言昳臉上瞧出什麼不大對勁來,笑漸漸落下去,輕聲道:「最近你那頭也出了什麼大事嗎?」
言昳心裡真是跟蓋了層新棉花似的,有種鬆快透氣的暖意。
她捏了捏手,沒掩飾:「是出了點事。」
但她後頭沒話了,顯然也是不願意說的。
寶膺不問,垂眼道:「我來,重要的也是告訴你一件事。」
他看了輕竹一眼。
輕竹知道這孩子在公主身邊多年,必然是小心,就點頭下車,遠離了兩步,去牽寶膺騎過來的馬。
寶膺:「公主……要拿你爹來頂缸。估計賣船的事兒,寧波水師的事兒,都會一股腦塞到你爹頭上去。這事兒,跟韶星津通過氣兒了,他那邊也會坑害你爹。」
言昳只是笑了:「這麼大的缸,讓白旭憲一個人頂,那她真是要受累忙活好一陣子了。」
寶膺驚愕:「你不怕嗎?哪怕說這年頭少有誅九族一說了,可你是他親生閨女,這些罵名到他身上,你也受累!而且你爹若真的砍了頭,你怎麼辦?這往後……做官不成、嫁人也難……」
言昳笑:「你怎麼替我考量這麼多!」
寶膺急了,抓住她兩邊胳膊:「你別笑了啊,白昳!我的二小姐!你怎麼都不怕呢?我知道你有錢,有產業。可哪怕是有錢,你爹背了這樣大的罵名,也沒用的!」
言昳伸手拍了拍他膝蓋,道:「寶膺,我是傻樂的性子嗎?我心裡有數,只是過些日子,你再見著我,別覺得我嚇人就成。或許到時候,關於我家裡的事兒,我也跟你說上一二。」
寶膺臉上還有點迷惘,但手漸漸滑落下來,牽了牽言昳的手指,道:「嗯。你做什麼我都不覺得嚇人。之前咱們看報的時候,我看到新東岸、江南時經、醉山冊都是你挑出來不看的,應該是跟你有些關係的……而這次,站出來說話的,也都是這幾家報刊。我都懂。」
寶膺真是玲瓏心思,言昳一直知道他聰明,但她還是不敢接寶膺的這句貼心話,只是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對我而言,這事也是有利可圖的。」
她雖然說,但寶膺顯然只信了一半的樣子,不住點頭卻還是笑著晃著她的手,笑得兩邊有點尖兒的牙露出來。
言昳一直把他當小孩,他晃了半天,她才覺得可能不太妥,鬆開手,道:「你住到哪裡,記得一定知會我一聲。」
寶膺:「嗯。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去找一趟言涿華。他爹戰死,公主脫不開干係,她想著脫罪推給你爹,我卻不能裝瞎裝死。言涿華恨死我都是該的,但我不能不去拜見他家眷,我不能不認這件事。」
言昳心裡感嘆:公主的端華只在面上,駙馬更是敗絮其中,皇裔貴胄該有的一點進退體面、知恥坦蕩,竟讓這一個孩子沁進了骨子裡。
她本來不想說,但想了想寶膺跑來在雪夜裡等半天,只為了那幾句提醒,這一盒怕她以後吃不到的點心,言昳難以鐵石心腸,輕聲道:「其實言將軍並沒有死。聽說是被人救上來了。估計消息也快傳進金陵來了,你且等幾日——」
寶膺瞪大眼睛,剛要開口,輕竹忽然小步跳到車上來,掀開車簾,急道:「駙馬怎麼來了!」
寶膺和言昳面面相覷,她抬手拉開側面車窗的雙面絨簾子,從兩個巴掌大的玻璃窗子往外看。
真是駙馬。
跟他兒子似的,也不聲張,駕了一輛看起來堪稱寒酸的小車,他沒帶太多奴僕,親自露臉在前門與門奴說話。
偏偏是今日。
也就是今日,門奴都換了人,瞧見駙馬來了,也是一悚。
局都成了,只打算等二小姐回來便收網了,老蟲在屋裡就差被擒住了,這會兒卻闖進來一個動不得的撲棱蛾子!
言昳忙道:「把車駛進巷子裡去,別讓他瞧見。」
車馬連忙小碎步,駛入了剛剛寶膺等人的巷口,輕竹跳下車,縮在牆角往那頭看。
她問寶膺:「你爹為什麼會來?是公主要他來辦白旭憲的嗎?」
寶膺心裡有點惴惴,在昏暗的馬車裡搖頭:「不可能,公主早就不信任他了。我爹最近幾日也沒有回金陵,就算回了,至少也沒回過公主府。」
言昳跳下車,提起窄褶膝瀾,也從巷口往門口看了看。
駙馬聽門奴說白旭憲不在,氣笑了:「他在不在我能不知曉嗎?昨兒才回得金陵,今兒就出去了?是他不想見外人也就罷了,連我也見不得了!」
言昳想了想,道:「讓他進去。」
輕竹不安:「這萬一他是要幹什麼大事。」
言昳想明白了:「他沒那本事。讓他見到白旭憲這一面也好。否則白旭憲府上有些日子沒招待人了。你讓人跑進去說,讓門奴給開門。」
寶膺上前幾步:「……這是要怎麼了?」
言昳思忖回頭:「我估摸著,想跑路的不止是你,還有你爹。他沒帶上你,卻打算來白府帶上自己另一個兒子。若他有本事帶出金陵,那就先讓他帶,我們回頭再攔,他一個跑脫了的駙馬,也沒本事了。若是帶不出去……那就是公主的人跟著了,那我也真沒辦法了。」
寶膺咬牙:「這事你別管了。我自己家的事兒,我自己辦。」
他回身去牽自己的馬,道:「他們料想是從後門接出來,我在街頭跟著他!」
言昳擔憂的看了他一眼。
寶膺騎上馬之後,她才發覺他身量也不小了,說是同歲,但九歲的時候她還能比他高一點,現在他已經能比她高出小半截了吧。寶膺扯了一下披風,道:「別擔心,這事兒怎麼都論不著你費那麼多心思。做的夠多了,昳兒。」
言昳點頭,那邊駙馬入府,寶膺也騎馬踏起雪沫,一溜出去了。
言昳也不多等,命人駕車從側門入府,下了車便道:「他們估計會在正堂見面,白旭憲一叫人,讓人把芳喜和小安寧帶過去。白旭憲一離了書房,就叫人把東西該放的放過去,一會兒我要他按手印畫押呢。等他送走了駙馬,回書房的路上,就把他按住得了。」
她一口氣說,府裡得心的兩三個奴僕和徐番頭都弓著身記住了。
她又問:「李月緹東西還沒收拾好呢?都說那些書回頭我找人給她拉著,她別不捨得。」
李冬萱也在奴僕的行列裡,開口道:「她在您屋裡抹眼淚呢。」
言昳頭也大了:「再不走,她要被連累死了,我到她墳前可連半滴鹽水也不會掉!還覺得往後見不著怎麼著了?當便宜娘當了四年多了,還不夠啊!還有白瑤瑤那頭呢,先把她院子裡鎖住,問她一句,願不願意以後跟她娘生活在一起。」
白瑤瑤要真有錦鯉命,希望別使在她爹身上。不過她要到這種劇情下,真有那逆天改命的真本事,估計公主也不會想殺白旭憲。白旭憲是把自己撞進了死路裡。
她這邊有條不紊的起來了。
那邊,東院本來就沒幾個人白旭憲的人了,剩下幾個,都以補發正月歲例的名義叫過去了,到了發錢的屋裡,就被人關起來,大門一鎖,白府再大,隔著這麼多道牆也傳不進招待駙馬的白老爺耳朵裡。
白老爺屋裡該準備的物件一併都拿過去了,路上人都準備好了,只等一會兒把白旭憲套住,嘴一捂,往書房裡一拖。
但就兩個人還沒逮著,一個是在庫房裡跟兩三個奴僕收檢東西的釧雪。一個是去小花園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陶氏,陶氏正巧從還沒埋伏好人的夾道,進了白旭憲書房裡去。
前腳擺設東西的人剛進去,她就來了。
那頭徐番頭趕到,直磣牙,但還是覺得先別驚動,等這婦人出來回自己住處的時候,就一把逮住得了,哪怕她碰上了回來的白旭憲,也就一併抓住就好。
只是命也留不了了。
沒想到陶氏進了屋,竟然還在裡頭耽擱了會兒,過片刻鬼鬼祟祟的懷裡揣了些紙張出來。
徐番頭覺得無奈,只好等她剛往側路一走,就抬了抬手,兩個好手跳到了陶氏旁伸手,一下將她按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4:27 PM
第七十二章 湊局
言昳站在自己屋裡,看著粉彩大屏風後頭的李月緹。
她非說自己沒哭,抹著眼睛,道:「我不是哭哭啼啼!我就是心裡感傷,我就是猜不透你下一步要做什麼。你要是趕明兒就消失不見了都有可能,我到時候多、多孤單一個人在金陵!」
言昳這樣的臭脾氣,面上是沒辦法好聲好氣安慰李月緹的,只咕噥道:「天底下誰不是獨一個人。」
李月緹自己也覺得丟人,她都快二十六了,竟然跑到一個比她小十幾歲的丫頭前哭。雖然二小姐也不能算什麼普通小姑娘就是了。
李月緹急道:「你怎麼就獨一個了。我是個便宜後媽,還有輕竹這個崇拜你的潑辣子,還有那阿遠——」
言昳是覺得大家親近,卻不能堪稱依靠或長久的陪伴,她只擺擺手,道:「我消失了幹嘛?生意不要了?錢也不要了?我的公司還有你的股呢。」
李月緹擦了擦眼睛,點頭:「……倒也是。」
她得了心安,又道:「不過,最近我有個算得上以前有來往的庶弟,又似乎想來找我。我是真不想跟李家的人有來往了。」
正說著,那頭有一兩個人綁了個人過來,嘴也被堵住了,頭髮散了,行跡狼狽。言昳站在門內往外看,沒想到是陶氏。
她問道:「怎麼了?」
陶氏被白府突然出現的陌生武夫嚇得肝膽俱裂,被押來路上,沒瞧見一個東院的人,偶爾瞧見些西院的奴僕,只或譏諷或吃驚的看著她,卻沒人對這幫武夫吃驚。
一路押過來,瞧見二小姐院門前頭的影壁,她也傻了,這會兒瞧見言昳攏著琵琶袖的袖籠,步子輕擺,膝瀾搖動的走出來,她就被按在院子裡跪著瞧二小姐那張巧笑妖俏、嬌甜逼人的臉。
多年前,陶氏在別莊撞見白老爺的時候,也見過趙卉兒。
那位夫人也是漂亮,但嬌俏的磊落活潑,和眼前這張臉上涼涼的似笑非笑全然不一樣。
聽下人傳言說這白府是握在二小姐手裡的,陶氏覺得不信,只想著她還小,就是比瑤瑤精明些,也精明不到哪兒去……巴結誰都不如巴結正主的男人。
就這會兒,李月緹從裡屋也走出來了。李月緹看了陶氏一眼,問言昳:「她做了什麼?」
兩個武夫道:「她去了白旭憲屋裡,拿了這封書信出來。」
言昳只看了一眼信封,就知道是她提前準備好的哪份文件,笑道:「看這信封上還有沾著點墨的指印呢,你拆開看過了?」
陶氏堵了嘴自然不能回答。
言昳將信封中信紙拿出來,看了一眼,大笑起來,拈著信紙,雙手搭在白底藍竹鑲花的褙子前,忍俊不禁道:「果然是你聽說李月緹被休棄,覺得府上可能不安定了。陶姨娘真聰明呢,竟然在上頭就多加了一橫呢。」
手中那張信紙不是別的,正是言昳為自己想的脫身之法。
她不想要再姓白了,就希望白旭憲以泣血孤筆懇求言家收養她。以言家的秉性,和她後續的安排,他們不會不同意。
準備書信的時候言昳還不知道言實將軍未死,她只想著言夫人孤兒寡母必然不容易,她若是被言家收養後,願意扶持著言家,直到把一家三個孩子都幫到成家之後再說。
也是她想的不周到,書信中沒有說「白昳」,只說希望言家收養「孤弱又最放不下的嫡親二姑娘」。
陶氏可能也有些女人的第六感,又覺得李月緹被休棄也不正常,這時候白老爺說要把府上最得勢力的二小姐送給言家收養,必然是覺得白家要倒了——
這女人多聰明呢,她直接加了一筆,改成了「三小姐」。
而且她還恐怕生變,估計拿著這封信,想要直接帶白瑤瑤出府,去找言家去,把白瑤瑤先塞過去。
可她不知道……言昳不是沒給她和白瑤瑤留活路。
言昳前輩子跟白瑤瑤是真的有過太多積怨,她巴不得自己能甩脫白瑤瑤,不可能帶著她去言家。但她仍舊能留一小筆錢給白瑤瑤,足夠她搬去和自己的母親同住,足夠她在上林書院再讀兩年書。
之後的路自己走就是了。
這算言昳的仁至義盡。
也算……她對白瑤瑤這一世沒有牽連給她任何不幸,甚至稍微有些改變的某種賞賜。
但陶氏卻又做了前世同樣的選擇。
前世在言昳和白瑤瑤尚且幼年的時候,陶氏抱住了老太君的大腿,也是在搬弄是非的行列裡。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因為雁菱出事去世,也是她三番五次的在白旭憲身邊吹耳旁風,說要把二小姐這個災星送走。
這些在言昳眼裡,是很討人厭,但不是會要她性命的罪。
只是……真的太討人厭了。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會為了自己的孩子,費盡心思傾軋別人的孩子,甚至到不管另一個跟自己女兒同齡的女孩的死活的地步。
陶氏總覺得她家瑤瑤送養給李月緹,不能有她陪伴著長大太可憐了。可前世,言昳沒了母親,又被父親那樣虐待,陶氏卻絲毫沒覺得她可憐呢。
言昳將信紙遞給李月緹:「你看她給瞎改成了什麼模樣,估計又要你謄寫一遍了,這次好好寫白昳兩個字吧,再有人也改不了了。」
陶氏想破了頭,終於震驚在了原地,劇烈掙扎起來:這些都是假的?!這些武夫又把她當做主子,是她要在府上搞動作,甚至敢動白老爺!
言昳看了她一眼:「你看她,若是今兒別搞這些動作,也不至於被抓來,更不至於知道一切都是我做的了。」
陶氏驚恐的看著言昳。
言昳只擺了擺手:「帶下去。釧雪那邊也快些捉住吧。」
那頭徐番頭又派了個人來報,陶氏正被拖下去的時候,就聽見來人似乎對言昳道:「白旭憲已經叫人逮住了,迷昏了。那頭駙馬也已經出府了。」
言昳既不驚喜也不惱火的細嫩面容,端著微笑,在罩了紅紗的燈籠下,旖旎似妖,慈悲似佛陀,冷血似刀客。
她只點頭笑道:「等我過去再動手吧。」
陶氏實在是想不明白了,綱常倫理去哪了,宗族輩序去哪兒了!一個女孩,怎麼敢搞出這樣浩浩蕩蕩的陣勢,要弄死自己的父親!這是什麼樣天打雷劈的罪孽!
可仰頭看,天上只有靜雪灰霧。哪怕是有天打雷劈,那個二小姐也不會怕的——
她卻怕得直昏過去了。
另一邊,芳喜得了府內一句話。
就是說讓她看命了。
芳喜還沒來得及細想,就看到了駙馬與白旭憲出現在了她小院門口。
她懂了,決定不多說了,只緊緊的牽著小安寧的手,揣好懷裡早已準備好的物什,對駙馬爺一行禮。
駙馬鬆了口氣,感謝似的拍了拍白旭憲肩膀,又說了幾句親近話。
白旭憲似乎有些擔憂:「公主還不一定會怎麼樣呢?你這樣跑了,就不怕惹惱了她,回頭也要治你的罪嗎?」
駙馬都給安排好了:「我長期在外不歸家,也不會說是跑了。她要真是倒台,我就義正言辭的寫片檄文,說我身為先天下之憂的士子,不能接受她的所作所為,所以請求和離就是。要她沒倒台,我就把這娘倆藏好了,我再回來就是。」
白旭憲覺得不太穩妥,但也不好說什麼,駙馬看母子二人出了院門。這當娘的雖然還是山峰依舊,哪怕是穿著素夾襖也遮不住,但臉蛋已經不能跟幾年前相比了。
他覺得有些惋惜,但怎麼著也是碗肉湯,喝了也不虧,這孩子又不可能沒了娘,就跟著就是了。
駙馬又幾番謝了白旭憲,就差抹著眼淚說沒有這好兄弟自己就要斷子絕孫了。
可他姓白的好兄弟已經斷子絕孫了。
白旭憲臉上不太好看,也想把麻煩盡快送出門,駙馬爺的車駕已經到不遠的後門等著了,白旭憲將「一家三口」送出後門,看他們乘上了車駕,便合上門,毫無知覺的回頭,往羅網重重的白府中走了回去。
馬車上,駙馬爺看著小安寧,這孩子對他還是有怯懦恐懼,只顧著往芳喜懷裡鑽。
芳喜心裡惴惴,只好笑道:「駙馬爺,這孩子還是怕生,而且最近換了好些地方,孩子總是怕的。」
駙馬對她輕哼一聲:「別叫駙馬,叫寶爺就是。你倒也別怕,跟我還能用你又去賣豆腐,又去跟人做工嗎?」
芳喜只面上笑:「那倒是。就是爺早些來就好了。也省得奴婢受那麼多苦。」
駙馬爺圓臉轉過來,睥目笑道:「早來你也沒命了!也別在這兒裝作什麼貞潔烈女,我可聽說過,你在白府的時候,騷浪沒邊兒,連做法的大和尚都獻媚。白旭憲被假和尚給唬了,你也被唬了?」
芳喜心裡一頓:果然好些人都知道増德是騙人的假和尚,這駙馬說著什麼好哥們,當初不也沒提醒過白旭憲。
正說著,前頭車夫猛地勒住韁繩,怒吼道:「長不長——」眼字沒說出來,他尾音跟打了個鬼顫似的,瞧著眼前華麗的車駕,幾乎要從馬車前頭滾到地上去。
對向忽然斜插出來的馬車上,傳來侍衛輕蔑的笑聲:「怎麼不把話說完呢。」
駙馬爺沒聽清,只覺得剛剛馬車急剎,差點把他甩下去,便推開車窗子,往外道:「誰?!」
他就這一個字,就偃旗息鼓,兩股戰戰了。
因為對面那絳袍銀甲的侍衛,那繁復雕花的車馬,再熟悉不過。
……有人透了他的信兒嗎?!公主深陷這麼多罵名和爛事兒,怎麼還會有精力來追查他的下落!還是他一直都在她眼皮子底下?!
駙馬僵持著不肯下車,對面也不說話,只等了許久,一隻纖長的柔荑,戴著鮮碧色五蝠玉鐲,掀開了車簾,輕笑道:「年關沒過,便來給我送孩子了?怎麼不讓我見見?」
駙馬剛想開口,聽到後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駕車馬周圍的人都往後看去,只瞧見世子騎著一匹灰馬,從路邊各巷口的羊角燈的光暈下奔來。
好家伙,年關時節,一家三口在這兒匯合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4:41 PM
第七十三章 血案
寶膺翻身下馬,在雪中走了幾步,看向兩駕馬車。他的父母各自坐在或華麗張揚,或低調寒酸的車駕中,無一人出來在漸漸細密的雪中面對他。
寶膺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只是很快被他母親捂住了嘴,哭聲驟然停止,只漏出幾聲嗚咽。
寶膺垂下眼還沒有開口,華麗馬車內傳出慵懶嘲諷的笑聲:「男人果然都是一條心,小小年紀知道跑出來給你爹通風報信了?」
寶膺髮髻上落滿了簌簌鹽粒般的雪,天風冷的驚奇,雪絲毫不化開。
他沒有反駁。
總比知道他跑出來見言昳要好。否則涉及報紙的言昳也可能被她報復吧。
寶膺想了想,只並袖道:「娘,您與……爹有什麼事,那也都是你們的事情,讓這對母子走吧。她們本來就無意跟我爹扯上關係,早早就在昆山開始準備新生活了。若不是我爹非將她們拉扯進來,你也不會見到她們。」
公主在冬風中搖曳的繡燕飛柳絲絨車簾後笑了起來:「這母子就是寶遷在我臉上唾的一口痰,你還怪我要擦乾淨了?」
所以對她來說,殺這對母子,就是擦乾淨一塊痰嗎?
寶膺太了解自己母親這些年的手段,閉了閉眼睛道:「您想怎麼了結這件事,心裡才覺得舒坦。」
熹慶公主的馬車中安靜了片刻,像是她真的在思考,她語氣竟然還放軟了幾分:「我怎麼想,要看你爹的態度。可你瞧瞧,他都縮在車上不肯出聲,不肯露臉。你爹還沒有你的這幾分勇敢。」
那些侍衛或許覺得公主的態度是家中鬧別扭,女人總要找個台階下。
但寶膺父子都知道,不可能。
駙馬這會兒不能再不下車了。他從車上緩慢的下來,尷尬的盯著公主車前絳色絲絨簾,清了清嗓子,攤著手:「都這時候,也不怕話說不開了。你能有別人的孩子,我憑什麼就不能有?再說,當時成婚的時候,你不也騙我說你肚子裡的寶膺有可能是我孩子嗎?」
他為了佔理,也不在乎在寶膺面前不留情面的揭開真相了。
寶膺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臉上難堪。
駙馬又道:「咱們要真說有錯,也是你有錯在先,我們的婚姻本來就建立在你的欺騙之上——」
「一個奴才,也跟我在這兒論對錯?」公主聲音拖出傲慢的長腔。
駙馬噎住,受此大辱面色青白:「……奴才……你竟然說我是奴才,我當年也是進士出身——」
公主輕笑:「以為爬上我的床,跟梁姓女人睡過了便也是主子爺了?更何況你骨子裡的奴顏婢膝也是那幫進士中的佼佼。我睡過的滿朝文武、狀元才俊可沒數過數,主動扒著願意當孩子爹的,你也是最早的。咱們成婚時,我立的規矩你不遵照,我就能今日教訓你這個奴才!」
駙馬被她話裡話外的侮辱,激得幾乎要站不住。
當初他確實聽聞十七八歲的熹慶公主有孕,但不想成婚。他那個年紀也算是青年才俊,得知消息前碰巧之前在某次聚會中與公主有過一次露水情緣。
他知道,那些聚會中有多少男子都曾是公主床伴,自己哪怕在她面前露過臉,也不會被記得太清楚。
於是他主動請纓,說願意為公主解憂,認下孩子,求娶公主,也不在乎孩子的親爹是誰。
公主猶豫之下,寶遷意識到估計願意當這個便宜爹的人不少,為了增加自己的競爭力,他還主動說可以接受諸多不平等條約:比如公主婚後的私事他一概不會過問,只要別鬧得太難看就行。他自己也絕不會有別的女人,或有任何行為不端,讓公主面上無光。
是,寶遷家中是元末就有的書香門第,可這年頭書香門第四個字約等於窮到叮噹響。
當然也有小部分像白家這樣有遠見的有祖產會買地,但絕大多數考出來之後若不能娶富商女來得到妻子家的支援,打點之後的官途,幾乎在冗雜又朽爛的官制中寸步難行。
官商早已混雜成一團,巨賈家中子女,幾乎不用科考,就可以在當地混個官職。
而去擠破頭科考的,大多數還都是沒路可選的家庭。
現在都已經不是榜下捉婿,而是這一年的進士幾乎都會紛紛參加富商巨賈的酒會詩會,只盼著哪家能將他拽去做婿。
當年寶遷有幸能捉住公主這樣的巧機會,自然各種表忠心。公主當時似乎陷入了某種囹圄難境,也同意了下嫁寶遷,當時她的下嫁也算是當時京師的巨大風波。
寶遷也確實在之後幾年內,沒有管公主,反而出席各活動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公主給予了他想要的——在刑部幾乎頂格的晉升速度。
不過,寶遷的安分,也源於他的某個某個想法——因為他發現寶膺出生後,竟然跟他有幾分相似,他欣喜想著也有這樣撞大運的時候,說不定自己跟公主之前的露水情緣是真的有了結果,他便盡心盡力撫養寶膺……也覺得這場婚姻會因為這孩子變成終身鐵飯碗。
但到寶膺三四歲的時候,他看著五官出落的寶膺,也漸漸清醒地意識到:他真傻,要有這麼幸運的事兒,也不至於讓他投胎到一個只有牌位沒有金銀的家族。
寶遷能想到的辦法,就只有讓寶膺跟他像起來……比如餵胖這孩子。公主不管,他常常獨自在府上養這孩子,寶膺到六七歲的時候,被養得痴肥,引來公主的厭惡,他才只好收斂收斂。
而後沒幾年,寶膺也開始抗拒他……
眼見著他又出落回本該有的模樣了。
當然,寶遷意識到自己無子無後,這根爛脈傳不下去的恐慌佔據了他人到中年的心。
先帝病故前,公主順嘴提了一句想和離不是不可以。
但駙馬深知自己多年人脈都依附在駙馬的身份上,若和離,自己仕途多半要完,不能隨便和離。但他又覺得沒有自己的血脈也不成,就和白旭憲傾訴此事。
白旭憲大包大攬,說自己府上不缺女人,不過是拿個肚皮,就問駙馬爺看上了哪個——
才有的今天這一切。
但駙馬爺卻覺得自己這些年太委屈了,太寄人籬下了,忍不住還反駁道:「那哪個男人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妻子跟總是徹夜不歸,甚至依舊跟多個男人來往的?」
熹慶公主笑:「奴才看主子家裡人來人往,該歡喜。」她竟不再理會駙馬,對寶膺道:「你要想救,也不是不行。侍衛,給他把刀。」
寶膺怔怔的接過直刃短刀,沉甸甸的,冰冷的刀刃因為他手的溫度而現出一些哈氣似的霧氳。
熹慶公主:「殺了養你多年的男人。或者殺了那對母子,你選一選?」
寶膺條件反射道:「我不選!」
熹慶公主並不介意:「那就都殺了吧,帶走去山裡處理。別在這兒耽誤時間了。」
寶膺瞪大眼睛:「你是非叫我殺人不可?!」
熹慶公主:「你總要殺人的。是我以前誤以為你是他的孩子,所以才對你疏於管教。但你若不是,那你就該走上正道。現在學學阿栩,還不晚。」
寶膺捏住刀刃,慘笑起來:「所以你就是這麼教梁栩的嗎?教他殺人?!」
熹慶公主:「他不需要學。但你就是塊扶不上牆的軟肉。你不學不行。選吧,我沒那麼多時間。不論你選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駙馬驚愕:「你讓這孩子弒父——哪怕我並非親生,他也叫了我十幾年爹!你就想讓他手上沾血,你算什麼母親!寶膺,別聽她的話……你不用做這種選擇!」
寶膺低頭看著那刀刃,斜起來,如鏡子般映射著他一雙眼。眼睫低垂,眸中無光。
他懂,她就是要讓他不論如何都背點罪孽,做出選擇。
寶膺一瞬間,甚至有種將刀刺向她的衝動。
但他知道,自己如果這麼做,車邊幾位侍衛估計也會毫不猶豫的刺穿他手臂。
……寶膺甚至很明白,她會如何看他。
虛偽善良,優柔寡斷,逃避責任。
但什麼時候,做一個不去傷害別人的人,變成了最被當權者瞧不起的選項,也是最被默認不存在的選項。
一個是只有一面之緣的無辜母子,一個是從小便在他身邊的「父親」。真要是被逼到極致,寶膺知道,他對駙馬有依戀也有恨意,或許會……
駙馬似乎覺得,寶膺遲疑的越久,就是天平越來越向那對母子傾斜,他竟然急急往前走了幾步:「孩子,哪怕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難道我們這些年的感情就是假的嗎!你娘不知道,可我們都知道,以前咱們在府裡多開心啊!爹帶你到處玩——」
雪直愣愣的往下落,掉在幾個油燈交錯的光輪中,寶膺覺得黏在上下一起的嘴唇就要掙開,那邊公主似乎也不能等待了,她一隻手伸出車簾,似乎要對侍衛下令。
忽然從駙馬駕來的那馬車中,竄出一個穿青色夾襖的身影,手中寒光高高抬起,一隻手抓住了駙馬的後衣領,另一隻手將庖廚切魚短刀,狠狠扎進駙馬的脖頸中!
素髻青襖的年輕女人,爆發出一聲用力的尖叫,緊握滿是油污的刀柄,隨著因驚駭和疼痛而腿軟的駙馬,將刀用力往下壓去!
寶膺失聲驚叫!
侍衛連忙後撤庇護公主。
只有那女人騎跨在倒地的駙馬身上,就跟殺豬一樣緊緊壓住掙扎的男人,拔出刀,又胡亂的捅下去。
雪下寂靜無聲。
只有女人呼哧的喘息與悶哼,變了調子,或許和她最早受辱的那個夜晚發出的聲音有幾分相似。
紅漿洩地,稠血漏開,飛速蔓延在滿地薄雪中。
直到馬車上傳來孩子的驚啼,才喚醒這個瘋狂的年輕母親,她終於停下了手,看著那已經被氣管中的大團血沫淹沒的面孔,而後鬆開了刀。
芳喜習慣性的將手在棉襖上抹了抹,而後才轉頭看清周圍驚愕的目光,甚至還有公主掀開車簾露出的小半張臉。
她撐著還在抽搐的駙馬的屍體,腳在雪裡滑了一下,才站起來。
手黏得可怕,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直愣愣的站著,忘記行禮,道:「公主殿下,奴婢替世子做了決斷。奴婢……和孩子能活了嗎?」
芳喜瞧見公主那堪稱驚鴻一瞥的小半張面容,她目光掃向地上的駙馬,看向芳喜,最後看向了不言不語的望著駙馬的寶膺。
熹慶公主唇角一勾,放下了車簾:「那你要問問世子滿不滿意你做的這個選擇。」
寶膺看著父親如屠夫手下的牛羊般抽搐流血的模樣,他……只想起了自己在公主府的高堂中拍著球,問他:「娘能不能不回來了?我只想跟爹爹玩,我不想要娘回來!」
那個男人笑著摸摸他的頭:「是啊,不回來也好。」
寶膺不確定駙馬作為父親有沒有愛過他,但一切也都不再有意義。他捏著刀,輕聲道:「……滿意。」
熹慶公主:「哦?好。那你帶著孩子走吧。」
芳喜連忙回身抱起哭啼的孩子,用布滿血痕的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忙要往雪裡走。
寶膺聲音輕輕的:「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滿意。」
芳喜走出幾步,在即將步入黑夜之前轉頭看馬燈旁的世子。
他抬起刀,竟然對準自己。
寶膺將短刀比在自己的髮髻下方,抓住髮髻,往後用力一割。
黑色碎髮在風中如蒲公英的短絨一樣飄散。
而後他將整一團髮髻,扔在了駙馬身下的血泊中,頂著一頭被吹亂的短髮,也將刀拋了。
寶膺直直跪下去,聲音再無波瀾:「還是要謝你十月懷胎之恩。雖然我並不想毀了十幾年前的你,你也不想毀了十幾歲的我,只是這輩子沒有做母子的緣分。」
他抬手比在額頭,重重的磕下去:「我姓寶也還好。就這樣罷。做不出這樣決斷的我,也不配姓梁,更不配做你的孩子。那我也走了。」
寶膺起身拂袖,牽住他的灰馬,頭也不回的朝巷子那頭走去。
公主的馬車中沒有半點聲響。
直到遠處,亂髮的世子爺翻身上馬,甩鞭狂奔,消失在雪夜街巷的那頭。
侍衛佇立許久,等不來發話,轉臉看向絳色絲絨車簾。
半晌傳來公主的聲音:「把這一地狼藉都收拾了。……都扔了。不……燒了!」
她咬牙道:「晦氣!」
另一邊,遠處的言府中,也有一樣的對峙。
只是言昳沒有猶豫與悲涼,只有步步謀劃。
被半路擊昏綁起來的白旭憲,並未被拖到她所在的西院,而是帶到了書房院落的一間偏屋中。
言昳看著李月緹吹乾墨跡遞來的紙,正是重新謄抄的將她送去言家收養的信紙。但這張紙倒不是最關鍵的。
她看一遍,無誤後,點頭放在桌子上,手持燭台,往八仙過海絹紗屏風後走去,坐在了圓凳上。
面前就是昏迷不醒的白旭憲。
徐番頭走過去,拿了塊不知名的硝石在白旭憲鼻子下頭一抹,他劇烈咳嗽中竟然悠悠醒來。
白旭憲看向言昳,有些沒反應過來,掙扎了幾下,才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放在腳踏邊,而背後幾根繩子都圈在立柱上,他幾乎動彈不得。
他嘴中也被堵著東西,說不上話,只能盯著言昳葡萄蝴蝶刺繡的鞋面,絕不敢信似的發著愣。
言昳對徐番頭道:「搜搜身上有沒有小鑰匙。我發現有東西藏在這屋,鑰匙估計一直在他身上。」
徐番頭手伸進白旭憲深衣中一陣翻找,還真找到了一個貼身掛在裡兜上的紅繩黃銅小鑰匙。
言昳接過,並不著急開鎖,笑道:「別這麼個眼神看我,你想問,我是怎麼知道東西藏在這兒的?」
她拈著鑰匙,對鑰匙背後虛景裡驚恐的白旭憲笑道:「你喜歡這個地方呀。當年你殺了趙卉兒,不也是先藏屍在這屋裡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5:06 PM
第七十四章 慘劇
白旭憲滿臉驚駭。
他掙扎起來,徐番頭知道這二小姐不可能再給他活路,便也不用怕他是什麼按察司的大官,一腳踏在了白旭憲背後。
言昳掩唇笑起來:「哎,他眼神我不大喜歡,徐番頭幫我蹬幾腳,讓他清醒點,也老實點。」
白旭憲挨了幾腳踹,死死瞪著言昳,脖頸通紅,惱怒到了無法理解發生何事的地步下,劇烈掙扎起來。
言昳看他如此奮力掙扎,繩索卻越捆越緊,忍不住稱讚了幾句徐番頭的本事。
徐番頭也知道,捆的夠結實,這兒也不需要他了,連忙抬手道:「手底下還有七八個好手要來,小的幾個自然給二小姐守住這院子,叫誰也不能進來出去。」
只要這關鍵時候把事兒做好了,往後白二小姐那麼多產業都願意用他們的人來做事,徐番頭的營生就有了保障。此刻更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
言昳點頭,徐番頭出去,她看向屏風那邊的李月緹和李冬萱。
李月緹一雙眼隔著畫山水虹彩的絹紗,顯露出幾分要坐在這兒的堅決。李冬萱也走過來,靠著屏風站著,波瀾不驚面孔緊盯著白旭憲。
言昳嘆氣:「你們倆還怕我出了什麼事嗎?一副隨時打算撲上來的樣子。誰也別插手,我自己能解決。不過,可以先讓他把和離書給按了吧。」
她起身,走到窗邊的長桌上,拿起第一份文件。
言昳展開那張薄薄的宣紙,和離書上有官府的頭文,下頭也已經簽好了名,她笑道:「幸好大奶奶學你的字,學出了九成九的相似,也省的你握筆動累。」
她將紅色的印泥放在半倒在地上的白旭憲面前,笑:「我也是太貼心,還讓徐番頭特意把你右手綁在前頭,方便你按手印,來吧,你手指還能動一點,自己沾吧。」
白旭憲滿頭冷汗,被布團堵死的口中不斷吐露著噪音。言昳可不想跟他對噴,也不想聽他嘴裡噴一些綱常禮法的陳年舊糞,就這麼堵著挺好的。
她不想去碰白旭憲的手,只把印泥遞的靠近幾分。
白旭憲卻緊攥拳頭,一雙眼睛還帶著那種父親似的逼視、男人式的狠絕,彷彿想要用目光威懾她讓她回到該回到的位置上。
言昳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某些好面子或自卑的男人被逼急了,他身上會迸發出一種不要命的發瘋的氣場,隱含的純粹的凶惡與壞狠,往往會把身邊瘦弱的女孩攝住——
因為不知道他們下一秒會犯什麼樣的罪,殺多少人來為他偏執的情緒陪葬。
但言昳上輩子,至少見過好幾個男人對她露出過這樣的目光了,曾她也被嚇得瑟瑟發抖,甚至面對白旭憲只要一個眼神,她便不自覺的矮了下去。
但漸漸,她掌握了辦法,只要設好圈套,緊緊套住他的命脈,而後徹頭徹尾的擊垮他、羞辱他,某些男人一鼓作氣的狠絕就會很快消失。
言昳笑起來:「你今兒才恨我,我很欣慰。畢竟你自己都不知道,連你這幾年不能人道,也都是我找來的大夫,給你曲骨上狠狠灸針的。」
白旭憲……傻了。
言昳蹲在那兒,一隻手撥弄著繡鞋鞋面上的珍珠,一隻手嫣紅的指尖托腮,笑:「哦對!你現在還不知道李月緹根本就沒有什麼堂妹啊。冬萱是我們買回來的——」
她頓了頓。
是,這麼久了,她都不知道李冬萱的真名呢。
言昳歪了一下腦袋,繼續道:「你連強上了堂妹這件事,包括中風,都是假的呢。畢竟李月緹不想要你再接近她,我也不想要個弟弟。啊,你這個表情還沒懂嗎?」
她往前略探了探臉,燈燭下如精瓷的面容綻放笑容:「爹,我把你給騸了。懂了嗎?」
白旭憲不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只是他滿腦子的都在回想三年多前那一夜,三年多來的一切——
言昳覺得自己確實是惡毒女配,因為她很享受看到白旭憲的震驚、不可置信與絕望。這個給她前一世烙下了多年折磨的男人,想到他會那麼輕易的死去,言昳又覺得有些惋惜。
她看著白旭憲如死人一樣歪著頭,雙眼顫抖不再掙扎,笑了笑:「先把和離書按了。今天的事兒還挺多的呢。」
她將印泥遞上去幾分,白旭憲忽然暴起,想要撞向言昳,但繩索緊緊勒住了他脖頸。他掙扎不過,發出困獸將死的呼哧哀叫,又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印泥,想要摔在地上。
可他的手腕被綁住了,沒能摔出想要的效果,只倒扣在了地毯上。
好好的一條抓絨地毯。
言昳嘆口氣,只好轉身,拿起來了桌上的一隻胎底厚重的小花瓶。
她站到白旭憲背後,踩了一下他的後背,讓他綁在前頭的那隻手卡在地上,而後找準方向,捏著瓶頸,揮舞起厚重的瓶底,猛地朝白旭憲手砸去!
白旭憲慘叫一聲,右拳鬆開幾分。
言昳垂眼,再次抬手,用力砸了下去!一次次砸下去!
每一次,都伴隨著輕微的咔嚓骨裂聲,最後一下,她狠狠砸在他攤開的手指上,每一根手指盡碎。
白旭憲劇烈的哆嗦起來,口中嗚咽著慘叫,李月緹在屏風那頭幾乎站起來了,緊緊蹙著眉頭。
言昳笑起來,拎著花瓶的瓶口,將沾著點點血跡的花瓶,貼在了他臉上:「將近十年前,趙卉兒不也在這屋裡慘叫了嗎?你那時候態度還不如我好呢。畢竟我現在可沒有嫌棄你的叫聲……」
白旭憲抖得更劇烈了,他顧不上指骨盡斷的右手,轉過頭來看向言昳,彷彿見了惡鬼。
言昳跨過來,重新拿起那張和離的契書,捏起白旭憲指骨斷裂後動彈不得的拇指,沾了一下地上的一攤紅印泥,而後蓋在了和離書上。
她吹了吹,笑:「你看咱們這麼配合的多好。冬萱,幫我把下一張拿來——看,這是要將我送到言家,請求言家收留我的信件,這也來按一個吧。」
白旭憲現在當然沒有不配合的能力,也按上了指印,只是他整個身子開始往柱子的方向縮去。
言昳喜笑顏開:「從今往後我便是言昳,不再是你的女兒了。哪怕你死了,這白家的家業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塊抹布而已。我可不願意為了這點錢財,就背著我最討厭的姓氏。」
她正要回身去拿剩下一些書信,白旭憲口中的布團竟然掉落下來,他啞著嗓子低低哀叫了一聲,發現自己能出聲後,竟然一邊往後蜷縮,一邊聲音顫抖道:「卉兒,你……你是不是……」
言昳背對著他,笑起來:「是不是冤魂附身,是不是惡鬼重回,只為了向你索命。」
白旭憲竟涕淚橫流,掛著那骨碎肉軟的右手,狼狽的想要坐直身體:「不是我……不是我非要殺你的!是你一點都不想著我!是你為了自己的家族,卻要捨棄你的丈夫!我也當時沒想要殺你——」
言昳知道,白旭憲上輩子厭惡她,恐懼她,正是因為他一直覺得趙卉兒的一絲冤魂,附在了她女兒身上,來向他討債了。
言昳乾脆笑道:「我都從陰間地府回來了,你跟我說這些假話,以為誰能信。」
白旭憲倒吸一口冷氣,聲音發顫:「我不是……我……」
言昳回身,倚著長桌,冷冷的看著他。
白旭憲舌頭幾乎發苦發麻,他望著那高高在上且驕傲的眼神,趙卉兒到死都是那樣的目光。
查清趙卉兒生前的事情,孔管事的夫人是最大的突破口,也是從她,言昳得知了一些府上舊日奴僕的名姓,一路追查,詢問,終於從很多人口中拼出一些往事。
聽說趙卉兒第一個長子,是在京師去世的。
當時是趙卉兒因風寒在家,白旭憲便獨自帶著孩子與眾多高門貴族一同踏青出游。
但當時,已經有大筆風流債的白旭憲,正巧跟同行的某位同僚的妻子有些婚外情,便把孩子交給奴僕帶,自己找機會在山上搭起的營帳裡,與人私會。
長子卻不願意只跟奴僕在一塊,央求著要去找爹,奴僕送長子過去時,差點撞破了白旭憲的好事。白旭憲看那奴僕的賊眉鼠眼,打探多嘴,就知道送孩子來未必是真,想撞見他的事兒才是真的。
他便驅散奴僕,給長子牽了匹小馬在附近的草地上玩,說若是有人來了,就讓孩子吹馬哨。
孩子哪知自己是在給爹的偷情放風,只覺得跟爹在玩遊戲,就乖乖在外頭一邊給小馬梳毛,一邊捏著哨子放風。
白旭憲完了事提上褲子,也沒聽到哨聲,滿意的要出去誇誇孩子,卻發現孩子不見了。
踏青變成了尋孩子,最後才在山中溝澗內尋到了失足摔死的長子。
白旭憲回去對著喪子痛哭的趙卉兒百般抵賴,趙卉兒也不傻,多問問奴僕,也與當日去踏青的其他高門貴族女子私下套話,幾乎套出了個事實。
聽有些下人說,雖沒見到當時的場景,但趙卉兒好似拿刀要殺白旭憲,二人幾乎決裂,趙卉兒當時怒罵白旭憲,說要詛咒他「白家斷子絕孫」!
因白旭憲正值要升官調任的時候,趙家家主不是趙卉兒的親生父親,竟然勸她不要和離。
趙卉兒一怒之下,將白旭憲偷情的事捅了出來。
白旭憲一時間名聲掃地,不但沒成功升官,還一落千丈。那位與白旭憲偷情的已婚女更是羞憤自殺。
白家、趙家更都覺得趙卉兒太無理取鬧,兩家說得上話的男人,紛紛指責趙卉兒自私自利。趙卉兒鬧得如此難看只為了和離,卻沒想到趙、白二家正是聯手的時候,白家有沒有能夠聯姻的小輩,就不許趙卉兒離婚。
而當時趙卉兒風寒未癒又遭變故,一人奔波於尋找長子死去的真相,累病交加,倒下了。
趙卉兒的親兄長在趙家其實算邊緣人,沒什麼地位,甚至連自己的官職都難以做主。但還是心疼妹妹,便想方設法將她送去金陵白府,養著病,也讓這兩個快結仇的夫婦隔離開。
但白旭憲畢竟在京師這些事鬧得太難看,他僵持了兩年看京師也無機會。再加上他父親病故,便以丁憂之名回金陵,只掛靠一個閒職,也想低調幾年再出來。
趙家就覺得白旭憲沒了父親沒了官職,失去了大勢,對白旭憲態度冷淡多了。趙卉兒兄長也有意把妹妹從白府撈回來,斷絕跟白旭憲的來往。
可白旭憲回金陵之後沒多久,趙卉兒懷上了二小姐。趙家也沒法開口說和離了。
白旭憲卻嫉恨上了趙家對他態度的變化。
之後趙卉兒也偶爾會跟白旭憲共同出席某些詩酒茶會。也不知道是為了孩子考量,還是女人確實心軟了,在二小姐出生後,趙卉兒確實和白旭憲走近了幾分。
駙馬爺那時候也跟白家來往密切些。
結果沒想到,在言昳三歲的時候,趙、白二家多年前合謀私吞秋糧,如今被查出了大的差錯,宣隴皇帝震怒要治罪。
其實以水腳錢、口食錢、庫子錢、神佛錢這些雜稅之名私吞各省部分秋糧,是大明如今的糟爛傳統,趙家在其位,貪其財,是慣例型貪污。白旭憲也是這件事中給打掩護、掩賬目的最主犯之一,他貪心手辣,當時也抽走了近六成的獲利,在浙地置辦地產。
宣隴皇帝往年不會查,也是因為趙家那兩年在朝堂上推諉扯皮引來皇帝不快,宣隴皇帝為了修建洋式花園,又支取了國庫大量現銀,帳對不攏,就像一股腦推給趙家。
而白旭憲心眼多,早在當年合謀的時候,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如今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皇帝其實也不是非要趙家的命,而是想要錢,趙家只要能吐出錢來倒也可以免族罪。但其實六成的錢都在白旭憲那兒,趙家想掏也掏不出來。
趙家就聯繫趙卉兒來求情,趙卉兒雖對趙家家主無情,可遭此難,家中親生兄弟都可能會被連累死。趙卉兒求白旭憲,白旭憲怎麼可能變賣財產就可以救他們,反而把趙卉兒軟禁起來。
而後白旭憲說通本來就在刑部任職的駙馬,又買通了都察院、大理寺幾方人,準備讓趙家家主在大牢中畏罪自殺,另外小輩則會頂著準備好的言辭激烈的「供文」,惹怒皇帝。
這事兒正辦著,趙卉兒竟然發現了白旭憲牽扯其中的蛛絲馬跡,她帶著孩子,想到了唯有的一個辦法——
她年少時仰慕的一位鄰家兄長顏坊,正是大明赫赫有名的兩袖清風的八府巡按,而外派巡查也到了金陵,暫留三五個月左右。
顏坊以明察秋毫,冷面鐵血著稱,不婚無子,家族覆滅後他連府邸也沒有,在京師都是租房為生。趙卉兒知道,只要告知顏坊,顏坊作為都察院的外派巡按,品階雖低,職權卻大,名聲又顯赫,必然會徹查此事!
趙家貪污者有罪便治罪,能還賬便還賬,趙卉兒都願意認。但趙家不至於被滿門抄斬,更何況她兄弟在家族中沒有實權,但也都是循規蹈矩、老實沉默的官員……
她也不能讓白旭憲就把責任都推在趙家身上。
最起碼要白旭憲吐出那些貪款來!
趙卉兒便花了半個多月搜集證據。她先寫一封信先給顏坊求見,而後抱著死的覺悟,夜奔出府。
言昳猜測,趙卉兒生下她之後,應該就想過很多次要帶她逃出府了,才有那蘇女銀行裡攢出來的小金庫。而趙家案子一出,趙卉兒覺得恐怕沒法帶女兒走,甚至自己都可能有危險,才臨時跑去蘇女銀行,留下了那封絕筆般的短箋。
但最後,趙卉兒應該沒有見到顏坊,就被白旭憲發現,帶回了家中。
據孔夫人的話,當時白旭憲將夫人關在了書房後的這間偏僻的側屋中,將她嘴堵上,不許奴僕隨意出入院落。孔夫人卻曾經從後頭的竹林中,偶爾能聽到趙卉兒的慘叫聲。
不知道是哪天,白旭憲發現趙卉兒搜集的全部證據,也發現趙卉兒其實是打算告知八府巡按顏坊,當夜便勒死了趙卉兒。
而趙卉兒死後沒多久,白旭憲卻發現顏坊找上門了!
顏坊是因為趙卉兒約見的那封信來的。
但他雖然對趙卉兒……有青梅竹馬的舊情,但他也不確定那封信是她有事要告知,還是對他也有情,他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找了個藉口來白府探視。
白旭憲只稱趙卉兒一直身體不好病在家中,還出了疹子,有幾個月都沒見外人了。顏坊心裡因有情,也有些心虛,不好多問,只能告辭。
白旭憲心裡覺得完蛋。
趙卉兒已經死了,如果這時候她死去的消息傳出來,以顏坊的性格,必然會覺得懷疑,要查到底!
白府中人又多,趙卉兒也沒法下葬,如果拉出去埋了,做不好很有可能被當做上報刑部的無名屍體或懸案,怎樣都有可能被顏坊發現!
當時駙馬也在刑部跟顏坊打交道,他太知道顏坊的敏銳,就建議白旭憲藏屍。
反正顏坊外派期只剩下三個月左右,到時候他離開金陵,也要暫時脫掉巡按的帽子,想查也查不了了。
顏坊不愧是顏坊,本來白旭憲想大肆解散奴僕,而後將趙卉兒葬於花園之中,卻發現才驅逐了十來個奴僕,就有些顏坊手下衙門的番子似乎在白府周圍轉悠,還去找那些奴僕問過話。
他太敏銳了。
白旭憲只能挑三四個最心腹的下人,給了大筆金銀,把他們派到西院去,對外稱趙卉兒得了傳染病,必須要小心獨居。
而後將趙卉兒的屍身移過去,存放在屋中。
幸好當時是冬天,金陵又經歷了一個凍災之年,雪如當下這般下個不停,白旭憲又幾乎用盡了白府中存放的老冰來保存屍體。
而後分批的將府中奴僕一點點替換。
但這也是難以抑制屍身的……
更重要的是,三四歲的二小姐從小就是被趙卉兒帶大的,哭著喊著要見娘親。近三個月不讓見,她竟然牆角鑽洞,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跑進了停放趙卉兒屍體的院落中,進了屋裡。
那會兒,正是奴僕去運冰的時候,床鋪架子中只有一口木箱子,四周滿是焚香佛牌、道家幡旗,只為了掩蓋氣味,壓住冤魂。
二小姐年少哪裡知道,好奇的喚著母親,往前跑了幾步,便跟木箱中死去三個月的母親撞了個對臉,當場嚇得不住哆嗦,癔語不止!
當時府上到處都在找跑沒了的二小姐,孔夫人也算是她身邊的媽子之一,想來想去估計是來找得病的大奶奶。她護主心切,怕二小姐傳染了病,胡亂罩了個斗笠緯紗就也過去尋人,敲門沒人應,發現門也沒鎖死,孔夫人就乾脆闖了進去。
她叫喚了半天,院裡一個人也沒有,孔夫人壯著膽子往主屋走了兩步,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哆嗦不止的二小姐,和……趙卉兒。
孔夫人嚇得魂魄都飛了,但第一反應就是抱著二小姐就往外跑。跑出來沒多久,就撞見了拿箱子運冰回來的幾個人。
那幾個奴僕因偷懶不想多跑幾趟,四個人全去運冰,看見孔夫人也驚惶問她看到了什麼。
孔夫人急中生智,說自己都不願意從這邊走,怕染病,但實在是找不到二小姐,往這邊一來,就看見二小姐在院門口玩。
這幾個奴僕也怕,偷偷告訴了白旭憲,第二天孔夫人再從那邊路過,院子就空了,連焚香的味道都少了很多。而聽說主子讓奴僕在後頭竹林埋酒……
孔夫人不傻,她知道埋的必然不是酒。
而二小姐卻從那之後,高燒不已,直說胡話,差點沒了命去。白旭憲確實一直疼愛這個女兒,但聽她高燒時胡話說的雖斷斷續續,好像又能在極其心虛的心底勾起各種聯想,他請來各路高僧為白府、為二小姐做法,都沒有用。
直到駙馬說,之前得了一個叫「增德」的雲游高僧,曾留下一枚紙符,燒了水給二小姐喝下去,二小姐必然能好。
孔夫人看白旭憲只找人做法,卻不正經請大夫,知道必然是這男人怕有鬼。但她覺得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做鬼要把孩子帶走的,她就自己出府去找大夫抓藥,喝了幾日,終於見二小姐燒退下去了。
而白旭憲卻覺得是增德高僧的紙符起了作用,千恩萬謝。
二小姐醒後,活潑如常,依舊嬌蠻可愛,卻不怎麼提及母親了,甚至連母親的模樣姓名都忘記了……
與此同時,顏坊結束了自己巡按外派期,被調回了京師。幾乎是在他走後沒多久,駙馬就派人來挖走了趙卉兒的屍體,送去刑部偷偷處理掉。而後送來一具新鮮女屍,用以裝棺,白府這時候才開始對外宣稱——
趙卉兒病故。
她的葬禮遲了三個多月。
趙家早已在此之前「畏罪自殺」,趙家小輩被扒出多項罪名,被暴怒的宣隴皇帝滅門。白家一群新來的奴僕,圍繞著裝有無名的屍體的棺木,在沒有一個趙家人到場的情況下,開始了這場讓白旭憲哭得死去活來的……葬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5:17 PM
第七十五章 血償
孔夫人是在葬禮時,實在無法容忍下去,所以才離開了白府。
孔夫人在白府伺候了趙卉兒幾年,總見她活潑愛笑、堅韌膽大,再想到她死後的模樣……孔夫人自打見過那日之後,再也睡不著了。
她並不怎麼燒香拜佛,也不覺得鬼神當真有用,可孔夫人只是在這宅院中行走,就覺得每一處庭院深深,每一道重重門廊,都是要吃人。她幾乎要發瘋,雖然心裡有些割捨不下二小姐,但孔夫人也待不下去了。
二小姐忘了母親也是好事——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還要跟白府有來往,這事兒說了也是招惹禍患,便緊閉嘴巴一字不提,一直過了將近十年。
孔夫人覺得這些事在心裡一天,她便一天過不好日子。但她沒想過,自己多年後卻是面對長大的二小姐,吐露了這些事。
當她看著二小姐那因為震驚、憤怒與極度厭惡而燃燒起業火的眼睛,她就知道……趙卉兒當年沒能報仇,今日便有人會做。
一如現在,言昳不知道如果趙卉兒魂魄在此處,會怎樣說,會怎麼想,她只抱著手臂,扮演著趙卉兒的口吻,笑道:「白旭憲,我是不是說過,你白家會斷子絕孫。我是不是也告訴過你,我死了,你也不會好過。」
果然,這是最能讓白旭憲感到恐懼的,他嘴唇哆嗦不已,不停地道:「你、你也不能只怪我,我……你要是不去找顏坊,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我也不至於要對你動——」
言昳太噁心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抬起手中的花瓶,猛地朝他腮幫子用力擊去!
白旭憲連叫都沒來的叫一聲,腦袋翻過去,吐出一口狼狽的血沫。
言昳嫣紅尖尖的指甲,扣著瓷瓶上精巧的琺琅,拎在手中,笑出觀音的端莊與高高在上:「你要是安安分分的守住你那半寸多長的耷拉玩意兒,也不至於孩子摔死,白家再無男丁。你懂嗎,今兒過後,白家就滅了,沒了,亡在你手裡了。」
她說著,一把抓住了白旭憲的髮髻,往後薅住,對他流血不止的口鼻,柔柔笑道:「你總說白家祖上如何如何,等你下了地府,你且看白家先祖如何將你這不肖子孫油煎烹炸。你那慘死的孩兒,會如何吹著哨要啃食你的臉!至於趙卉兒,她早便托生富貴人家,無憂長大,你這墮在十八層泡岩漿的人彘是不可能瞧見她了。」
白家絕後。惡鬼上門。
這算是白旭憲最恐懼的兩件事了。
言昳說完之後,白旭憲幾乎癲狂起來:「不怪我,真的不怪我!你快從我女兒身上離開,我要找高僧把你驅走!我要——」
李月緹站在一旁,看著可悲的白旭憲:且不說鬼神不可信,其實用腦子仔細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什麼鬼神附身,期間言昳去過那麼多次僧廟還讀了好幾年聖賢書,哪個鬼有這本事。
李冬萱啟唇:「……他已經瘋了。」
是白旭憲已經瘋了。
而言昳則在瘋狂與理智之間,笑的嬌豔,她拎著那血跡斑斑的花瓶,滿嘴胡話誑他道:「白旭憲,你忘了嗎?增德高僧已經死了,最後動手的還不是我,而是你哦。」
白旭憲徹底呆傻的望著她,嘴唇顫抖:「你怎麼會知道我殺了他……你怎麼……對、對不起!我、我……」
李月緹心想:此情此景,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將親生父親綁起來,要讓家族絕後覆滅,隨意的抄起東西毆打父親,並計劃殺了他。古往今來都幾乎少有這樣的高門閨秀吧,任誰來都覺得她瘋了吧。
但當李月緹自己經歷這些年,又得知這些過往,看著言昳從一開始的偽裝,到制衡,再到暴起。言昳的步步為營,一切又這麼合理。李月緹知道,如果是五年前的自己,大概會站在綱常儒家那邊,斥責她的激進、抵觸她的惡毒。
可她現在只覺得飄飄然的舒坦。
李月緹從小到大聽過的多少規訓,受過的教育,從教她如何笑如何走如何說話,到教她去鄙夷「不檢點」「不端莊」「不溫柔」。她像是一隻蠶,被諸多人口中吐出的絲緊緊勒在在蠶繭中。
沒人要她。
他們想要的只是繭的形狀而已。
言昳就要自私、自我,為此不惜自燃,把那繭燒成灰燼,揮翅化出一隻火蝶來!
白旭憲聲音發抖,臉上涕淚橫流起來,胡言亂語道:「卉兒,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是我做錯了,真的。真的是我錯了——你要我怎麼給你謝罪!我,還有孩子,孩子、對,還有孩子啊!我不能下去陪你啊!」
言昳半眯著眼睛:「對不起……嗎?」
上輩子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多想說有一天父親幡然悔悟,對她說對不起,將白家二小姐該有的生活與地位都還給她。
後來她二三十歲的時候,多想把那個最後靠著白瑤瑤,躺著進內閣的白旭憲給綁起來,割斷他脖頸,讓他後悔得罪了她。
前世幼年,增德高僧要給她驅鬼去災時,將她在眾人面前綁起來,以柳條、紙鞭抽她做法,而白旭憲又以要威懾中邪的她為名,抽她巴掌。
那些「罪罰」與羞辱,不止是打在她身上,更是打在已經死去的趙卉兒身上。
她漸漸才意識到,白旭憲的道歉和後悔,是比鞋底的泥還沒用又髒污的玩意。
言昳望著他,一雙眼梢微挑的眸中是秋波水色,她道:「你真的想讓我原諒你嗎?」
白旭憲猶豫片刻,點點頭。
言昳笑:「那就讓我開心一點吧。」
她抓住了白旭憲的髮髻,再次抬起了花瓶:「抱歉,我這個人節儉,也不想再弄髒別的東西。爹,你看著我。」
白旭憲被她輕聲笑語中令人膽寒的威懾鎮住,不自主的看向她,越看越覺得發抖。
言昳對他露出甜蜜的笑容。
而後將手中花瓶猛地朝他雙眼砸去!
一下又一下。
雙眼、鼻梁、牙齒。
他哀嚎掩蓋不住骨碎的聲音,他聲音從尖利到低軟下去。
言昳力氣不夠大,那她就多砸幾次。
她就像擊打一塊鉚釘一樣專注,勻速,又快樂。
為什麼會有人總說復仇之後心裡會空落落的。言昳不懂什麼叫放下,不懂什麼叫自我開解,不懂什麼叫寬容別人就是寬容自己。
她更想偶爾想起來,有點後悔自己下手太狠,也不想在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恨著活在世上的仇人。
她現在只覺得滿足。只覺得舒服。
就像吸了一口鴉片煙似的。她享受白旭憲的哀嚎與狼狽。
李月緹不忍看,她怕言昳控制不住真的瘋過去,剛想開口,一大團黏血猛地濺在了屏風絹紗上,向下滑動……
言昳終於停手了,她轉過頭看著屏風上那塊血跡:「哎呀,弄髒了。」
她低頭,這才發現自己水紅衣袖上,也布滿血污,她扔下花瓶,把手高高舉起,讓袖子往下滑了幾分,手指上一些血順著白瑩瑩的胳膊往下淌,她舞著手向李冬萱撒嬌:「給我打盆水洗手呀!」
李冬萱很淡定的提裙去端水。
言昳看向面目血肉模糊的白旭憲。
李月緹扶著桌子抑制住自己的呼吸。
言昳吐出一口氣:「我也成熟了啊,知道收手了。死太早也難辦。這樣挺好的,也說不了話,也看不見東西,反正你也就幾個時辰了。」
她就希望白旭憲好好當一塊爛肉,完成他能做的最後一點事兒,把自己留下的糟污爛事兒,都給收拾乾淨了。
別牽扯上她分毫。
李冬萱端來銅盆,言昳細細洗手,道:「你拿那些書信紙張,把手印都按上。別沾血,用印泥,否則回頭變了色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李冬萱點頭,拿著幾張紙踏入血泊,捏住昏死過去的白旭憲的拇指,那拇指幾乎都能從手上拽脫下來,她一絲不苟的摁著手印。
言昳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忽然想起寶膺在馬車中說的話。
「你做什麼我都不覺得嚇人。」
現在怕是未必了吧。
言昳不願意接他的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他知道寶膺對她有期待和幻象,但她不想偽裝,更不想迎合他的期待。
真是這些事有朝一日被他知道。那嚇到就嚇到吧。
……只是她其實支開山光遠,是不想讓他見到這些。
言昳說不上來為什麼。
山光遠會怕嗎?
恐怕不會。
他會從她手中拿走花瓶,而換上一個更順手的銅錘。他會鋪好報紙與油紙,讓她砸下去之後拋灑的血液不會弄髒家具。
他會安安靜靜的欣賞她。
欣賞那個言昳都無法面對的自己。
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卻無法完全袒露給他看。
或許這時候,她在這兒洗手,他會遞上一塊胰皂,甚至又掏出那討厭的白蘿蔔片給她擦手——
言昳正想著,旁邊一雙手,遞來一塊胰皂。
言昳轉頭,李月緹看著她的衣袖,道:「你一會兒要換身衣裳了。」
四目相對。李月緹還是固執的要把胰皂遞給她,一如剛剛非要摻和進這破事的堅決。
她道:「就跟小孩學走步,大人要在後頭找個繩拎著。我這個便宜後媽,也要拽著你這個小瘋子一點!」
言昳嗤笑:「你還拽得住我?」
李月緹把胰皂塞進她掌紋沁滿血痕的手裡:「拽不住也要拽!你剛剛要再瘋下去,我就去抱住你的腰把你往後拖!」
言昳垂下眼睛。
拽著她嗎?
當初言昳找到孔夫人的時候,她嚎啕大哭,卻說不是哭趙卉兒的慘案,不是哭白旭憲人渣還混世。而是哭……她以為趙卉兒就會被遺忘。
但發過高燒,失去大半關於母親記憶的二小姐,卻像是有一根線與母親相連。
言昳拽著那根線,於風雪黑暗中摸摸索索,時隔十年,終於走回了母親身邊,終於又一次天人相隔的牽住了母親的手,知曉了趙卉兒的事。
從此之後,趙卉兒便有人記得,有人惦念。
言昳心裡當時一酸。
她走了太多彎路,摸索找回趙卉兒又豈止十年,前世加此生,她花了太多時間。
言昳不確定自己是否像孔夫人說的那樣,牽到了趙卉兒的手。但她感覺到冥冥中,自己的心情、恨怒、經歷與母親交疊,可能真的還碰到了她的指尖。
但現在李月緹這樣又怕又固執的站在言昳旁邊。
就像是風雪黑暗裡只如虛影的趙卉兒,將她的手,放到李月緹這個又年輕又不那麼可靠的「後媽」手中,請她拽住大恨大怒,不小心就走遠的言昳。
言昳一下子冷靜了回來。
她拿起巾子慢條斯理的擦手。
她已經重活了。她才十三歲。
今日大計要為往後的日子做鋪墊,切忌為白旭憲這人渣太動喜怒。
李月緹又瞄了一眼言昳,卻看她把剛剛擼到小臂中段的玉鐲往下褪了褪,在手腕間晃蕩。
言昳再開口,聲音已經嬌脆帶笑,俐落起來:「我給你尋了個好死法。吃虧就吃虧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白家孩子,所以就你那腦子,得罪了公主,也容易把我坑死。我給你選了條好路,讓你當震古爍今第一清白之臣。」
白旭憲已經說不出話來,仰面不成人樣的躺在那兒,出得氣多進的氣少。
言昳從桌上拿起一封錦緞面的折子,正是公主最想要的東西:「你雖然怕這屋子,卻也知道這屋裡的鑰匙只有你有,所有奴僕都沒法來這兒,也喜歡把東西藏在這裡。」
她隨手翻了翻:「嗯。既然你不交給公主,那我只能交給天下人了。我特意花了大價錢,請人來拍銀版照片,到時候會刊印在報紙上,連同你壯烈的遺體一起。來吧,叫徐番頭過來吧,套上麻袋,咱們送白老爺成全大義去。」
夜色如海,出了院子發現雪已經停了,院子裡落了薄薄一層,幾乎要因為夜色凍成酥霜。
她換了身衣裳站在廊廡下,看徐番頭手下幾個武夫收拾裡屋,又把半死不活的白旭憲套著麻袋抬出來。屋裡腥氣重,言昳讓李冬萱托鏡來,對著廊下的羊角燈整理鬢髮。
不一會兒,輕竹小跑進院子裡,被血腥氣頂得頓了下腳步,才換作慢步朝言昳走來:「那頭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了,都是以白老爺的名字訂的。這邊是不是書信文章也都要發到各家報社去了。」
言昳點頭,李月緹把厚厚一沓紙張信件遞給輕竹,都是白旭憲剛剛按過手印的。
輕竹道:「正巧也帶了消息來,還是江南時經那邊查到的。好像是寧波水師一小隊人馬,奇襲了倭地的艦船,竟擊沉了其中一艘英式艦船,也把對方的人數、船數都摸的差不多了。」
言昳一愣:「寧波水師不是因為更換劣質炮台,幾乎喪失了戰鬥力嗎?」
輕竹:「我也問呢。說是有人指揮的最老式的舊式桅桿小蒸汽船,連擊沉對方,靠的也是從當地陸兵臨時借的炮。果然言實將軍不但沒死,還說不定沒受傷。要不怎麼能指揮這樣的奇襲!」
言昳:是言實指揮的?還是說可能是山光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5:55 PM
第七十六章 美名
畢竟言實將軍出事,是因為艦船被擊沉,言昳覺得他完全不受傷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山光遠性格謹慎扎實,但他打仗的風格卻很飄忽詭譎。言昳對他打仗相關的事了解的不多,但在山光遠因為白瑤瑤而身敗名裂之前,他有過幾場讓大明百姓津津樂道的知名戰役。
無不是這樣的以小博大,劍走偏鋒。
他的作戰風格,與言家圍獵式的密不透風的風格差別很大。
言昳蹙起眉頭。
除了白瑤瑤現在時靈時不靈的錦鯉天賦以外,言昳其實沒覺得任何一個角色有過太超乎年紀的天賦異稟。
梁栩也有心性不成熟的地方,韶星津也犯過不少錯誤。
山光遠,他難道天才到可以就在十五歲主導這樣一場海戰嗎?
言昳蹙眉,甚至有種……他不會回來了的預感。
畢竟展露了這樣的天資,難道言實不會追問他的身份嗎?前世他是跟韶驊關係密切所以走上了平反的道路,但歸根結底還是睿文皇帝為了拉攏曾經跟山家關係密切的軍事集團。
這一世,年輕的睿文皇帝的目標不會變,他只要嶄露頭角,被皇帝發現,順利平反山家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前世也是這時候,她和山光遠分道揚鑣。
她做了言家養女,他成了人人皆知的山家遺孤。
難說這輩子會不會也這樣。
言昳不願意多想這些事了,哼,他願意回來就回來,不願意回來也無所謂。她只道:「老太君屋裡的人也清空了?」
輕竹點頭:「我讓人把釧雪帶過去了。現在逼釧雪給老太君餵那黃皮呢。」
也就是之前在白旭憲屋裡發現的鴉片鹼。
言昳合上眼睛,靜默的站著,夜風鑽進袖中,鼓起空蕩蕩的寬袖。老太君害怕言昳,因為她太了解趙卉兒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在府上停屍三月。
老太君更知道,趙卉兒若真是冤魂游蕩,必然會去找她。是她發現趙卉兒三番幾次離府,她懷疑趙卉兒跟外男勾搭,早暗戳戳的要報給白旭憲,來奪回管理白府上下的權力。
後來一次見趙卉兒收拾簡單的行囊離開白府,老太君聯想到二人的爭執,就覺得趙卉兒要去私奔。老太君叫著一大幫子奴僕去找白旭憲,一起把趙卉兒抓了回來。
老太君當時覺得,趙卉兒估計挨一頓毒打,或者是被休罷了。哪想之後,她都沒再見到趙卉兒了。
白旭憲更換府上下人,又對外宣稱趙卉兒患病,外頭人會信,她還能猜不到嗎?
老太君當時也怕白旭憲進了牢子,自己這個沒娘家沒本事的後娘,也就沒好日子過了,就管束下人,替白旭憲隱瞞……
但老太君唯一不滿意的一點,就是白旭憲竟然還能寵愛趙卉兒留下來的這孩子。也可能是她心裡有鬼,見這孩子就總覺得背後發毛,所以她找機會,就想弄死白昳。
至少在前世,老太君成功了大半。
言昳點頭,她有些胳膊酸了,不願意再去見這老太太死前的模樣,道:「把釧雪也處理了,白旭憲的事情,她知道的太多了,又是個不安生的性子,不知道活著出去會怎麼說。她這樣的變數容不得。」
輕竹福身道:「奴婢也是這麼想的,釧雪恐怕連白旭憲與公主的事兒都略知一二,太危險了。那一會兒,那黃皮鴉片,讓老太君給她剩半瓶,二人一同上路,主僕也算有個伴。」
她們幾個人看著徐番頭扛著白旭憲裝車了,言昳道:「大奶奶,其他小事我先交代給你了,讓奴僕都收拾東西吧。」
言昳也轉身款步走到白府後門乘車。
她的車駕遠遠綴在徐番頭他們的車後頭,她一路上垂著眼睛權當休息著。金陵城天亮前,就有一些攤販、官爺出了門,有的是換崗人,有的是有急事要早起離城,有的則是大早就要支攤開店。
冬日天亮的太晚,路上雪凍得脆硬。
言昳閉目養神,聽著木輪壓在雪上的咯咯作響,直到馬車放緩幾分,才微微睜開眼,掀開車窗邊的簾子,從那兩個巴掌大的玻璃小窗,能看到徐番頭他們的車駕,已經停靠在了城牆附近。
城牆下一個穿著棉襖的衛兵縮著脖子,來給徐番頭點頭哈腰的打招呼。
抬手請他們幾個上城牆。
徐番頭笑著說了幾句。
那衛兵連忙鞠躬行禮走開了。
用白旭憲的南直隸按察司官員的身份,說要暫借一段城牆,帶某位貴人賞日出雪景,衛兵當然不敢多問。
哪怕是白旭憲帶小情兒來城牆上打個鎮守一方家國情懷的炮,他們也只能給讓地兒。
而且還能回屋裡歇一會兒喝點熱水,有什麼不好的。
言昳抱著暖爐,呼出的氣時不時在窗上凝成一團白霧。她用手指擦了擦,看徐番頭幾個人架著拖步子的白旭憲,往城牆上走去,還有些人扛著些包裹。
金陵城城牆巍峨,為了抵禦這百年來的流匪、各路起義王和英法軍隊的炮台與鉤索,這城牆幾乎修出了半工業時代的頂峰水平,甚至因為它投下的過於寬闊潮濕的陰影,靠著城牆的房價都低不少。
言昳此刻只能從箭垛的開口處,偶爾看到幾個腦袋在挪動,忙活著最後的步驟。
時間點快到黎明了,不遠處的城門下匯聚了一小波等著城門打開的百姓,在寒風中拎著油燈,三五成群的聊著天。周邊道路上準備駛出城的車馬,也排起了雜亂的隊伍。
金陵城門開放的時間點不是很固定,也與城牆上守衛懈怠隨性有關,他們只能等著。
等著等著,忽然人群中有人嚷嚷著什麼,就看到從城門斜上方百步遠的地方,一道寬八尺長幾十米的白帛,猛然從城牆上甩開抖落下去。
那白帛上似乎寫了什麼巨大的血字,但更重要的是,布帛能如此快速的墜落,是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高舉雙手,腰上綁著血字布帛,從城牆上高高躍下!
他砰的一聲落地的時候,白帛猛地一抖,將全部字跡順著城牆完全舒展開。
只見上頭兩列碩大紅字!
「熹慶公主勾結韶閣老,賣船供倭,只為填補貪污虧空!」
「吾白旭憲願以死為言實將軍請命!只求還寧波水師無辜將士一個公道!」
人群驚呼起來,有些人又怕又好奇的跑過去,叫嚷道:「有人摔死了!」
「……這是誰?摔得粉身碎骨了啊!」
「難道是布帛上寫的白旭憲?!天吶!這是——」
屍體死狀淒慘,粉身碎骨,面目都因頭朝下摔成了開瓤西瓜,也很難辨別是誰。
在那極其醒目的兩行字下方,有一人高的位置,寫著小一些的朱砂紅字,是一篇聲淚俱下的檄文。文中字字控訴公主與韶驊的貪污、暴行,與他們聯手一同坑害了寧波水師,讓大明四大水師之一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
其中幾句話更是激奮人心。
「壯哉,言將軍欲殺敵衛疆,慘死於同胞坑害無力回天,終成血恨!」
「悲矣,貪墨橫行國庫虧空,販船予倭反被騙狼狽不堪,乃是國恥!」
「白某生不抵將士勞苦,死不足言氏高潔,但以血肉之軀長醒吾民,以肝膽泣淚昭示真相!」
那些前幾日被白旭憲以記錄官府大事、撰寫公告輿文為名邀請來的諸多記者,趕到了白旭憲要求他們來的西側城門,就只看到了這橫貫城牆的幾十米長的血字白帛,與摔得稀爛的屍體……
與此同時,他們的報社,也先後收到了一封按著白旭憲手印與花押的書信。信中披露了更多細節,直指公主早在半年多以前,就和韶驊商議如何賣船給倭國,來得到大筆資金,只為了填補國庫虧空,甚至連睿文皇帝也牽扯其中。
有的報社看到牽扯皇帝,打了個哆嗦,有的卻興奮起來,打算迎難而上,學學新東岸和江南時經的鋌而走險:看似得罪公主,但若是能過了這道坎就能躋身大明頂流報刊的行列!
再說,當年宣隴皇帝被迫西逃,多少文人墨客嘲諷他的軟弱無能,沿路借錢,甚至笑他差點死在山西王卞宏一手下。
更何況一個剛上台三年的睿文皇帝。
大家怕公主都比怕這位皇帝要多點。
與此同時,新東岸與江南時經已經在刊印或許是它們誕生以來,最重要的一份報紙。
因為頭版是一張略顯模糊的銀版照片的翻印。
這是天下第一張皇帝親筆書信的照片。
稍微有些看不太清楚的照片下方,是謄抄印刷的原文。
書信來自皇帝,文中先是睿文皇帝提及三年多以前為了毀公主與衡王的名聲,花了太多錢,再加上他又大操大辦了自己的登基典禮,本就不豐盈的國庫更是雪上加霜。
馬上年後就要清算,他問韶驊,賣船的事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個定論,能不能一艘船問倭人多要價一些,要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最好再年前就把事情辦出來。
這短短書信,內容太多了。
普通百姓看了,自然是極其憤怒吃驚。
但上位者的圈子裡,只會扼腕嘆息說皇帝為什麼要留下紙張字跡。
皇帝畢竟年少些,也不算特別有主心骨,韶驊身體不好又不能經常進宮,皇帝憂思重,多小的事兒也想問問韶驊的意思,所以就不得不這樣遞送沒有蓋印的折子或書信,讓韶驊給他出主意。
但他一定沒想到,自己的書信會以最新的照片技術,傳閱過大明百姓千千萬萬的雙眼。
白旭憲的縱身一躍,各家報刊的文章刊登,讓幾乎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了白府。
而當他們趕到的時候,卻發現白府大門緊鎖,奴僕全都被遣散,白旭憲為了英勇赴死,放心愛的妻子與他和離並送出了府。
白旭憲的母親似乎也是忠心報國的,看兒子赴死,也無法獨活,在家中吞大煙自殺。
白旭憲的兩個嫡女則被他珍重的藏了起來,至今不知道在何處。
白府一下子變成了一座空殼。
府上主子死了,甚至連掛白帛吊紙帶的下人也沒有。
白旭憲竟然以這樣決絕的方式,為早些年就交好的言實將軍請命!是不是公主也已經把他逼到了盡頭,所以白旭憲無路可選,不想連累妻女奴僕,才選擇自己英勇就義,自殺在所有人面前?
隨著報刊的鉛印、各路記者的打探,把白旭憲塑造成了一個孤膽英雄,一個英勇就義的君子。
當時駐守城牆的衛兵,也沒想到白旭憲前些天說要借用城牆半個多時辰看個日出,結果就看成了一攤肉泥……
他們當時看百姓聚集的越來越多,怕事情鬧大,也怕得罪公主,就趕緊命人收起血字白帛和白旭憲不成樣的屍首,草草掩埋。
如今群情激奮,公主、衡王與韶星津這樣的關鍵人物都裝死,金陵城守幾乎被學子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要求他們交出白旭憲的屍首!
輿論已經徹底引爆了大江南北,這件事如果牽扯到韶驊,牽扯到皇帝,牽扯到國庫,在這個人人都斥責大明爛透了的時代,白旭憲的死點燃了大家最憤怒關切又最不意外的話題。
大明要這些王公貴族,難道就是為了要幾個穿金戴銀的吸血蟲嗎?!
社會上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正漩渦中的人們就越是沉默。
言夫人收到白府下人送來的書信。
得知白旭憲的死後,再看著白旭憲遺筆書信中想讓二小姐被言家收養……
她天生有幾分敏銳,不由得多想:白旭憲跟言家什麼時候到了能以死請命的關係了?他因手中有皇帝書信,被公主逼得無路可走,只能自殺來噁心公主才最有可能吧。
只是白二小姐在這件事中,完全是蒙在鼓裡的被動嗎?
但很快,白二小姐似乎很了解她,也知道言夫人會懷疑。在白旭憲死了兩天後,外頭暴動激烈,甚至有人當眾焚燒韶星津的著作,或往公主府門口扔爛菜葉的時候,白二小姐送來了一封書信。
很簡短。
就是說,她知道父親將她托付給了言家,但此刻正是最容易出事的節點,為了不連累言家,她先找個地方藏著,等一切平息,或許會來拜見言夫人。
這白二小姐似乎胸有成竹並不驚惶,但也沒有在算計言家……言夫人把不準這女孩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但,不論目的如何,白旭憲這驚天一跳,以最慘烈的方式撕開了王朝的畫皮,對言實的理想而言,對大明的未來而言,總是一件好事。
白旭憲畢竟也是真的死了,這女孩亂世恐怕不好獨活,言夫人想來想去,估摸自己還是會收養她的。
只是這件事,就先不要告訴言涿華了。
而從白旭憲死後這幾日,幾乎是連番的消息炸滿了天。
寧波水師有一船隊奇襲倭地艦船,大獲成功,甚至擊沉了一艘中等長度的裝甲戰列艦。也在奇襲的過程中,溜著倭地艦船在海面長途奔襲,耗費了大量的煤炭與炮彈,大大削弱了剩餘戰艦的戰鬥力。
是啊,大明有好將士卻沒有好皇帝。
另一邊,倭地駐守的將領官員,得皇帝旨意,在倭地開始大範圍搜找、抓捕跟襲明有關的武士、百姓,抓了上千人,目前已經當眾斬首一百餘人,震懾與動蕩籠罩了整個倭地。
無奈,這樣簡單粗暴的做事,只是為未來埋下隱患!
大明與倭地的敵對,在最白熱化的階段,言實將軍被證實——他受了傷,但是還活著!
之前傳聞身亡,也只是為了反擊倭地,要他們放鬆警惕中的一環。
人們歡呼雀躍,感謝老天長眼。卻也哀嘆,白旭憲白死了,多少文人墨客寫哀悼文章,只把這二人比作了伯牙子期。
還有些戲多的,直接涕淚滿襟,直呼這一對兒文武知音,崢嶸友誼,若二人都在世,那是怎樣一段佳話、更是大明之幸啊!
言實得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也有些懵了。
……白旭憲會自殺?!
他那臉皮和渾身解數混日子的本事,怎麼會去自殺?
可如果說是真的被公主逼死……
但言實早就同意山光遠告知白二小姐他沒死的消息,都是一家人,白旭憲也理應知道他沒死吧。又怎麼會縱身一躍,摔得粉身碎骨來為他的死請命?
那位洞悉不少關鍵的白二小姐,卻在此事後隱了身。
甚至有些書香門第給自己貼金,說想要收養這俠肝義膽、君子清流的白家僅存的嫡女,希望知道她身在何方過得好不好。
也有些人說公主、韶驊與皇帝現在裝死,但都是等著要給白旭憲扣屎盆子呢!白家嫡女千萬別露面,否則被公主報復,都不知道要怎麼慘死!
不過公主如果敢連白家兩個閨女都要睚眥必報的殺死,金陵百姓乾脆一把火燒了公主府得了!
總之輿論激蕩,白二小姐卻藏得極深,也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
言實以為山光遠會知道些什麼,但他領兵歸來,得知消息,比他更震驚。
震驚中更多的是擔憂。
山光遠幾乎想也沒想,就請辭準備離開軍營,回金陵去。
言實想了想:「你是去找白二小姐嗎?」
山光遠幾乎沒有行囊,也不用收拾什麼,那場令人振奮的以小博大的海戰,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次外派的短出差而已,他準備著水壺和一些乾糧,頭也不抬:「是。」
言實:「其實寧波水師上下都知道,打贏那場仗的,不是領兵的元武,而是你。此番時機,皇帝名聲大受詆損,他既需要你拉攏其他兵閥,也需要你的平反來給他一些美名。現在……是你將身份告知天下的好機會。」
山光遠沒有猶豫的繫好布袋,道:「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回金陵去。而且老鬼也會帶著我父親的遺物與我在金陵匯合的。」
但言實明白,他回去,一切的核心還是跟白二小姐有關。
言實半晌道:「她沒了父親,往後便沒了依靠。你若真有心思,恢復了山姓身份,就也有能力幫她、收留她。」
山光遠搖頭:「我不需要幫她,也不需要收留她。我被派來,就是因為她擺明了不想讓我插手。但我總是要回去,要第一時間告知她——」
言實:「告知她什麼?」
山光遠抿了一下嘴唇:「告知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走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6:36 PM
第七十七章 尋人
白旭憲這一跳帶來的沸騰,飛速蔓延到了京師。
雖然言實將軍還活著這一消息,稍稍澆滅了一點百姓的怒火,但皇帝似乎也有三五日沒有上朝,只在某個深夜請韶驊進宮商議此事。
往前數,嘉靖年間幾個農民漁民的死,都能鬧大到皇帝眼前,更何況白旭憲以這麼決絕的方式去死。
這些沸騰的事,讓白瑤瑤瑟瑟發抖,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前些天傍晚,二小姐院裡的一位丫鬟將她身邊許多奴僕驅散,只留了一人,而後將她院門緊緊鎖住。
白瑤瑤和丫鬟砸了一會兒門也沒人應答,到了半夜,卻又來了幾個男男女女,有些不耐煩的將她帶出來,送上了一駕連窗子都沒有的馬車。
她當時以為家裡遭賊了,或者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但那些挾持她的男女,卻只是把她放在了一處幽靜的院子裡。
將她帶來的人道:「往後你的全部家當都在這院子裡了,這院兒算是你的,契書在這裡,想買賣隨意。上林書院也交了兩年學費,想要讀就去讀。往後都只有你一個人了。」
白瑤瑤驚慌失措:什麼叫就她一個人了?
爹爹呢?大奶奶呢?娘親呢?二姐姐呢?!
府裡只有一個給她們做飯的老太太,白瑤瑤和丫鬟在這兩進的小院裡翻找一番,只看到了一些她不知道能用多久的銀兩,一些大概夠她們吃上十幾日二十日的糧食。
那群人走了,道:「如果你想活,在這兩天內先不要出門。等幾日後,出門也暫時不要稱自己是白家女兒,往後低調做人吧。」
白瑤瑤當時被這些話嚇得坐在院子裡一直哭。
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她和身邊僅有的丫鬟偷偷出了一次門,知道爹已經死了,白府已經空了……二姐姐也失蹤了。
大奶奶似乎也和離後一個人搬出來住,她想找大奶奶,卻不知道地址。
外頭打搶燒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幾倍,走在路上,就能看到有些光著膀子的水手或力工,憤怒的喊著什麼,把石頭扔向衙門或那些高檔的茶樓酒館。
白瑤瑤太害怕了,她算是明白這院子裡吃食為什麼備了這麼久。安排這些的人,知道外頭會這麼亂。
聽外頭說,是爹爹早打算自殺了……
那是他安排的這一切嗎?
可明明她離開白府的前一日,她見到爹的時候,他還對她很不耐煩的樣子,也沒有囑咐她什麼話。
可如果不是爹,那又會是誰?
為什麼只救她,沒有把二姐姐也救到這邊來?
白瑤瑤經常一個白天就枯坐在院子裡。她沒法想像如果爹不在了,她就住在這個小院子裡,誰能告訴她下一步該做什麼,該怎麼生活?
到底誰能靠得住呢?
白瑤瑤讓丫鬟偷偷出去買報紙,她也學著二姐姐的樣子翻著報紙,有些能看懂,有些她卻不明所以。
但根據外頭的說法,爹是被韶驊和公主聯手逼死的?
那不就是韶星津和衡王的父母嗎?
可明明之前沒多久,在書院裡,這二人還與她和聲說話,還對她微笑啊……
白瑤瑤在這院子中住了幾日,某天正午,外頭竟然響起了敲門聲,她僵持了一會兒,敲門聲還在響著,白瑤瑤讓丫鬟從小窗往外看看,自己輕手輕腳的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那丫鬟也比她大不了幾歲,糊塗的厲害,也不敢去看,只靠著門喊了一句:「我們不買花不買豆腐,你快走吧!」
外頭響起了幾聲馬匹的嘶鳴,能騎馬來的不是貴人就是官爺,白瑤瑤更怕了,但她心裡又有幾分期待:萬一是爹其實沒死呢?或者是救她的人來找她了?
門外的人似乎翻身下馬,清了清嗓子,道:「瑤瑤是住在這兒嗎?」
對方似乎也不想明說她「白三小姐」這個詞兒。
白瑤瑤躑躅的腳步僵住了。
她聽出來是誰了。
韶星津。
要不是她看了看報紙,這時候怕是早歡喜的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這兒。但現在她後脖子沁出冷汗來,只覺得害怕——
報紙、總不是會撒謊的吧。
而且很聰明的二姐姐對韶星津也態度不怎麼好,就說明韶星津可能也不是傳聞中那樣風光霽月的君子……吧。
如果爹爹真是被韶驊逼死的,白家是因為他家而倒台的。
那他過來,會不會是要殺她?
白瑤瑤不敢開門,只裝死不說話。
韶星津在外頭嘆了一口氣:「我一個人來的。你且讓我進去說話吧。你信外頭的傳言也可以,但我沒有什麼對你下手的必要。反而是你,你能在這兒躲一輩子嗎?」
韶星津等了一會兒,門緩緩打開一條縫。
他走進去,只瞧見院子並不大,種了一棵大槐花古樹,三顆虎竹,門內,擺了一圈椅子,把他擋在門附近十尺左右的位置。
白瑤瑤和丫鬟嚇得各拎一把笤帚,遠遠站在主屋門廊下頭,遠遠道:「你就在那兒說話。」
韶星津一身淺青色底繡竹程子衣,面上有幾分蒼白和疲憊,卻依舊微笑出幾分不急不慢的氣度,端著袖子搖頭笑道:「你覺得這樣也算是能保護自己了嗎?外頭世道亂套了,你不該再住在這種地方。」
白瑤瑤看著他,叫不出星津哥哥幾個字,她回憶之前種種,嗓子有些發疼:「用、用不著你管!你為什麼要來?」
韶星津:「你二姐姐沒與你住在一起?」
白瑤瑤不懂他這是隨意的寒暄,還是說他來就是為了打探二姐姐的事。她只搖頭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很多天沒見到二姐姐了。」
韶星津並不意外,垂下眼睛:「從白旭憲死的前一天,白昳就沒露臉過了吧。白昳把你送來的時候,你也沒見過她?」
白瑤瑤有些震驚:「是二姐姐送我來這兒的?!」
韶星津吐出一口氣:「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微微蹙眉,像是在閒愁一些遙遠的事情,一塵不染的像從不在世俗紅塵裡摸爬滾打。韶星津轉臉看她,笑道:「你信了那些話。說是我們家逼死了你爹。但我們卻在找白昳。我有理由相信,這都是白昳的手筆。」
白瑤瑤覺得他好像說了什麼極其可笑的話,她甚至覺得有些惱怒,緊緊攥著笤帚,咬了咬牙,朝他喊道:「二姐姐為什麼要殺了爹!這事兒對她有什麼好處嗎?」
她是不聰敏,可也沒傻到這地步!
韶星津幾乎確信是白二小姐做的。
但她這麼做的前提原因是,白二小姐察覺到公主和韶家是要把白旭憲拿出來當替罪羊。白二小姐怕白家被大罪滅族,所以提前弒父,還給他留一個英偉的名聲。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們這幫人要讓白旭憲死得更爛臭。
韶星津繞開話題,道:「你知道你二姐姐的生母是怎麼死的嗎?她對父親怨恨久矣。」
白瑤瑤面露迷茫之色。
韶星津不能把白旭憲的死繼續往下歸咎,只能說些玄乎的話:「你知道的事還是太少了。你就不懷疑,那些所有你沒見過的事情的另一面嗎?」
白瑤瑤抿著嘴,有些動搖,但語氣並沒有放緩,還是道:「那你過來做什麼?」
韶星津:「來接你走。」
白瑤瑤想也不想就搖頭:「……不。」
她說完了,對視上韶星津的目光,又有些不自主的沒底氣。白瑤瑤低著頭,躲開他的雙眼,又忍不住重復了一遍:「不行。我不相信你。我不要跟你走。我在這裡很好——」
韶星津笑起來:「很好?有人若是夜裡在這兒放火呢?若是有人知道白家的閨女住在這兒,把你這小院子圍的水洩不通呢?」
白瑤瑤心裡瑟縮了一下,但還是說:「不、不會的。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韶星津:「我都能查到,你以為梁栩查不到嗎?你以為公主查不到嗎?你爹是死了,你也知道他這樣驚天動地的一死,給公主和衡王造成了多少麻煩。梁栩要來殺你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白瑤瑤嚇得往後踉蹌了幾步,靠著柱子有些腿軟:「殺我做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
韶星津推開身前排成一排擋著他的凳子,朝白瑤瑤走去:「只是為了報復。但其實,所謂賣船、所謂國庫,終歸是皇帝和公主的事,我們韶家也不過是個傳話的中間人罷了。甚至我個人也很不認同我父親的某些做法。我也打心底裡,既氣惱也感謝白旭憲,大明正是因為有你爹這樣的人物,才越變越好的,不是嗎?」
若是言昳在這兒,怕是早拍著韶星津的臉皮嘲諷他了,可白瑤瑤卻沒有辨別這些謊言的能力。
從她認識韶星津開始,他在她心裡就是行端心正的君子之姿,這是多少年來既定的印象,外頭風言風語那麼多,她卻沒見到過他有任何不體面或急赤白臉的樣子。
她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笤帚。
韶星津露出幾分輕笑:「讓我帶你走吧,我至少能保護你的安危,你在我身邊,還依舊是書香門第的子女,算是我對你父親的尊重,我也會讓你的日子跟以前沒有改變。」
他對白瑤瑤抬手:「否則你真覺得一個人,能在這小小院落中生活下去?小小姑娘,不該去想那麼多國仇家恨,過快快樂樂的日子不好嗎?」
白瑤瑤猶豫起來。
說實在的,她在這院子裡每天都是惶恐,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那兒。就像一株天天有人澆水供養的盆中風信子,把她忽然栽到野外去,光是風雨雷電就能將她嚇傻。
……她甚至想的遠一點,自己連戶名也沒有,車駕僕從也沒有,哪天出門讓人拐走賣了,都沒人去尋她。
那種恐懼,讓白瑤瑤幾乎要窒息。
她糾結中,丫鬟也覺得她有什麼好糾結的,往韶星津的方向擠了擠她。
白瑤瑤被擠得往韶星津挪了幾寸,她放下笤帚:「那我能去祭拜我爹嗎?」
韶星津柔聲道:「當然可以,等這些風波過去,我陪你一起去?」
白瑤瑤:「……那我要住在哪裡?」
韶星津:「先來我府上,那裡內外都有僕從護衛,很安全。過段時間我就回京師,你就對外說是我家小妹,與我隨行就好。」
她心底仍有小小的掙扎,可手腕卻被上前一步的韶星津拽住,他溫柔的笑著,手上的動作卻不容許她反悔置喙,引她往外走去:「你有要帶的行囊嗎?」
都快出了門了,她也只能搖頭:「沒有。我出府的時候就沒帶什麼東西。」
韶星津拉開門:「嗯,衣裳回頭可以再找人給你訂做,放心。」
韶星津之前說自己一個人來的,可門打開,外頭站了少說七八個侍衛模樣的人,都下了馬,將手扶在刀鞘上。
眾侍衛見到韶星津,鬆了口氣,道:「韶小爺無事吧。」
韶星津點頭,引著白瑤瑤上一駕馬車,也讓她身邊的丫鬟跟著登車了。
韶星津心裡安定了幾分。不知道白二小姐對這個妹妹有沒有感情,若是有幾分牽掛,可以用她把躲在暗處的白昳逼出來。
哪怕言昳無所謂白瑤瑤的死活,那韶驊寫一篇聲淚俱下的罪己書,過段時間宣稱收養了白瑤瑤,也能挽回幾分名聲。本來韶家就不算在這醜聞的漩渦最中心,估計再等幾年,就差不多能洗乾淨了。
現在公主反而是最身陷漩渦的人。
韶星津和梁栩其實在白旭憲死後見過一面。
倆人有一個觀點是吻合的。
就是這些事,絕對都是白二小姐在背後策劃的,只是她敢弒父,敢如此布局,簡直張狂膽大到無懼一切也要捲起風浪。
韶星津和梁栩心裡都有說不出口的一絲恐懼。
她太聰明了,難道不知道他們會懷疑到她頭上嗎?
而且韶星津和梁栩都沒法對自己的父母說出自己的懷疑。因為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指向白二小姐,這就是一種猜測。
而說出這種懷疑,就像是告訴公主和韶驊,他們兩個老油條,被一個沒出閣的女孩耍得團團轉。
梁栩是發了瘋也想要找出白二小姐,他在會面的房間裡謾罵、打轉又冷靜下來,口中說白昳死不足信,他抓到她之後要怎麼折磨她——
韶星津也想找到白二小姐。
但他想的卻是,先一步找到,他一定要跟白二小姐合作。
韶驊與皇帝的組合,未必能摁死公主衡王這對姐弟。
但他們二人聯手……說不定可以。
韶星津甚至懊惱自己對她的關注太少、太晚。若真知道有這麼一天,他一定會在書院施展全部手段,也要拉攏她,靠近她。
但此刻,想這些都遲了,白昳估計只會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才會露臉了。
馬車中,白瑤瑤與丫鬟縮在車廂深處,從剛剛他欺騙她說一人前來,她心裡就開始不斷地後悔,但又實在沒有選擇。
白瑤瑤不想跟車廂那一頭的韶星津搭話,只能往窗子外頭看去。
車馬才剛剛駛出她居住的那片僻靜的民宅區,到了一條稍微喧嘩些的街道上。她看到街邊蹲伏著的流民乞丐,似乎比以前更多了。
而忽然有一個蓬頭垢面,滿臉燒傷的中年女人,衣衫襤褸的拖著腳,對他們的馬車伸出手,還追了幾步。
估計是看到了貴人出行,想要乞討,白瑤瑤不忍看,將車簾合上了。
那中年女人追了幾步,摔倒在路邊,被路過巡邏的衛兵踢了一腳,她只發出幾聲嘶啞的聲音。
衛兵嘖聲,說了一句別跟啞巴計較之類的話,就走開了。
女人的目光卻緊緊盯著那非富即貴的車馬與車馬中的白瑤瑤,直到車駕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到了當夜,在金陵的城門即將關閉之前,一匹馬隨著最後一批進城的車駕,奔入城門。
山光遠幾乎停也沒停,就一路伏身踢動馬腹,往白府的方向趕去。
到了白府外頭的街巷,卻發現在這兒祭拜、燒香的人群並不少,他怕引人注目,反手將馬匹與身上白家的令牌全都拽下來塞進行囊中。
白府幾座門不是拴著鎖鏈,便是貼著封條,府中一點人氣兒也不見,府門口的燈籠都被人用彈弓打破了。找了個高坡往府中看,也似乎沒有燈燭光亮。
簡直就像是他前世,奔襲千里去找她的那個夜晚。
山光遠不信,他想翻身進府,但周圍祭拜或湊熱鬧的百姓太多,他為了不引人注目,也下馬牽馬,向沿路坐立的百姓打探。
都說是白府已經這樣沒人氣兒好幾天了。
裡頭估計一個奴僕也沒有。
山光遠想了想,或許白昳會去書鋪,或者會去不知山雲落戶的地址,亦或是很多地方——但他知道這座白府對她來說的意義,這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夢魘,她不會輕易離開的。
山光遠還是想進府去瞧一瞧。
他正打算找個無人的地方翻牆進去,就看到幾隊城中護衛列隊跑進了白府附近的街巷中,蠻橫且無情的驅散百姓。
不一會兒,金陵城防護衛就接手了白府附近的治安,山光遠將披風的兜帽往下扯了幾分,也跟著人群散開。只見城防護衛中,也有一隊絳衣銀甲的侍衛,單看那刀鞘與臂甲,就知道是貴人的私衛……
是公主手邊的人,要來徹查白府了嗎?
翻牆進白府怕是不成了,看看前世那些暗道還能不能走吧。山光遠隨著人群退遠幾分,卻忽然見到遠處西城的地方,有幾道粗濃的黑煙斜飛入厚重低壓的雲層,那邊好像是金陵府官衙所在的地方。
山光遠聽身邊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有的在胡亂猜測,有的惶恐不安。
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些事聯繫在一起,但當務之急,還是找到言昳。
山光遠裹緊,順著牆根,匆匆的往密道出口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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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沒有明說,其實那個啞巴中年女人就是陶氏。
言昳把陶氏毒啞毀容了,扔在了離白瑤瑤的院子一兩條街遠的地方,如果有緣,白瑤瑤可能某次上街能認出自己的生母,然後把她帶回去一起生活。
雖然她這幾年也沒怎麼見過自己的生母了。
但現在顯然是沒這個緣分。白瑤瑤也算是合了陶氏的期待,身邊仍舊有位高權重的男人,如此「好運」。
*
其實陶氏要是最後不作死,不撞見言昳的計劃,本來是可以跟白瑤瑤一起生活在那個院子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8:12 PM
第七十八章 識破
其實在金陵有些年代的府宅,修建密道很正常,金陵不那麼兵荒馬亂,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罷了。
這輩子她掌握了白府,可以隨意乘車出門也沒人敢管她,就再沒走過那條密道了。
他從白府西側隔了百米的一處煤柴屋,進入密道,入口的板蓋用幾個輕空的木箱子蓋著,他挪開往下走。
地下有些泥濘,山光遠取下立柱上掛的火鐮,點了一截落滿灰的蠟燭,捏在手中。
這條密道似乎這兩年被修繕加固過,還做了簡單的防水。
果然,跟前世一樣,她就是隻狡兔,控制住白府後必然要修繕密道,沿路甚至還有一些兵器、工具和糧食,她這警戒心,幾乎是做好了隨時都能跑路的打算。
山光遠有些想笑。
其實前世,她應該也是要從這密道逃走的,但當時梁栩的人幾乎把金陵圍了個水洩不通,他擔心她跑不出金陵,所以才進府來接她。
……前世他甚至都想著,或許他們可以一起隱居到天津去,他會帶著她打進京師,讓她親眼看到梁栩的死。
但他或許太不懂得保持距離,太不懂得她前世有多討厭他,以至於她見到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逃。
山光遠之後十年,想起來就是後悔。
或許他不去找她,或許他把自己當一個外人,她應該能離開燃著大火的白府,或有概率在梁栩的指縫下從金陵逃生。
或許他的戰略太溫吞,早在他偷偷加入叛軍的時候,就應該盡早殺了梁栩,才不會讓她被圍困到不得不拋掉一切金蟬脫殼。
這會兒,走在前後看不見盡頭的密道裡,他思緒越遠,恐懼越大。會不會他也不該來,會不會言昳這次也會被他害死……
會不會她根本就沒想讓他回來,支走他就是因為她不信任他。
言昳的計劃就是拋下他一個人離開。
她已經成勢,他已經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她巴不得他不回來。
……別,這輩子別再這樣了。
山光遠從來不知道黑暗能讓人這樣多想。
他聚起神緒,低頭看著地面,山光遠看到了一些最近的腳印,但是好像沒有她的小繡鞋的印記。
或許是她手底下一些人出入用過這條密道。
走了不知道多遠,終於感受到出口的風,一處半人高的木門擋住了密道的出口,上頭拴著一道沒上鎖的鐵鏈。山光遠為了隱藏行跡,先吹滅了蠟燭,才解開鎖鏈,走出密道。
這密道的出口是太湖石堆砌的花園景觀,繞了幾繞,復雜的太湖石通路中,他走了出來,幾乎立刻就嗅到了燒焦的氣味——
山光遠猛地抬起頭,就看到濃煙與血紅色的光暈從東側蔓延開來!
西側也漸漸有些濃煙燎起,火從兩側燒起來,火舌吞掉整座白府不過是時間問題。
是那些圍住白府的護城守衛和絳衣銀鎧的貴人侍衛,放火燒了白府?
他們不考慮到白旭憲死後的名聲與群情激奮,就這樣點一把火?
還是說她用了跟前世一樣的計,自己放火燒了這白府!
山光遠手扶在刀鞘上,幾乎拔腿就要往西院奔去,他從來腳步沒有這麼焦急過,當他剛鑽過一條回廊,就瞧見兩個個頭嬌小的人從西邊撞開濃煙跑過來。
個頭更小的那個,拿帕子緊緊捂著嘴,跑出煙霧,就放下帕子搧了搧,咳了幾聲,罵道:「不知道是梁栩還是公主,這麼早就跑來想翻個底朝天,真是坐不住!啊,我鞋面被火點子燎了個洞,不要吧——我好喜歡這雙鞋的,倆月才訂做出來!」
他一下子停住腳步,高高懸起的心,像是被戳開小洞的氣球,飄然往下搖擺著落下來,沒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剛剛緊繃的肩膀脊背塌軟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心裡好氣又好笑:
那就別逃命的時候,穿自己最喜歡的鞋行不行?
輕竹連忙安慰她臭美的主子:「過了這風頭,那還不是想訂做多少就訂多少。主子光這段時間擺弄股價,就賺出多少錢,還在乎這些——」
言昳忽然抬頭看到門廊盡頭的人影,一下站住腳。
她先是警覺的往後退了半步。
山光遠心裡一涼,怕她又轉身要逃,他甚至都想自己後退開安全的距離,讓她安心。
言昳眯著眼睛,似乎在昏暗的夜色中,終於看清他,驚喜抬手,揮著帕子,道:「山光遠!」
她小跑了兩步,鬆開抓著輕竹的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府裡!」
前世她的戒備,此刻她的驚喜,兩張面孔交疊在這廊下,簡直像是岩漿入海,時隔十來年在他心裡激起萬漲浪頭與滾滾蒸汽,他就站在那兒,嘴也張不開似的望著她。
言昳看得出來他風塵僕僕,衣裳都不大乾淨,她先是驚喜,但又想著自己前幾日的那些……細微的懷疑,腦袋冷靜了幾分,慢下步子,道:「哎,你回來的真不是時候,到知道來這兒找我。其實也是巧了,我今日正是把最後一點該收拾的都收拾乾淨,準備走了,梁栩或者公主就派人要來府上翻個底兒朝天了。走吧走吧。」
山光遠朝她一點頭:「你安全就好。」
言昳心裡一暖,拽他胳膊:「走。」
山光遠拖著步子,被她拉著走,像是她放不下他。
他後知後覺,想憋卻連一秒鐘都沒憋住,話就出口了:「你沒告訴我怎麼找你,就這麼走了?是打算拋下我了?」
若不是趕巧,他根本就碰不到她了!
言昳回頭,牙磣似的咧了下嘴角:「還拋下你,這話怎麼說的?不過,我確實沒指望你能回來。」
山光遠很不高興,反手拖住她手腕,皺眉:「為什麼?」
言昳笑的過分懂事,理所應當般聳肩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在言實將軍手底下嶄露頭角了吧,我估計消息都瞞不住的,很快就會有人提到你這樣一個天才在戰役中橫空出世。就這樣了,還有什麼必要隱瞞山家孤子的身份?這是你平反的好時候。」
山光遠當真惱起來:「我不隱瞞了,也不會不找你的!」
輕竹沒見他生過幾次氣,驚了一下,轉頭去看二小姐。
言昳並不怕他,也不惱火,只囫圇一笑,捶他胳膊:「我只能說得準自己的事兒。一般只會做最壞的打算,你沒回來,我的事兒也能辦妥貼,你要是回來了,就當驚喜了。」
山光遠低頭看著她,心裡泛起一絲悲涼和心疼。
這就是她的性格,她不會主動期待任何抓不住的東西,所有的事她都會做好最差的打算,只為了厄運到來時也不驚慌。
言昳拽著他,一直走到了假山深處的密道出口處,她吐了口氣,竟也小聲感慨道:「……此情此景。真是誰能想到。我都還記得呢……」
山光遠真想開口問她,還記得什麼?
到了密道口,她咦了一聲:「我以為你是翻牆進來的,原來你走的這兒?你知道這條密道?」
山光遠心裡猛地一跳。
他著急來找她,卻忘了這輩子他從來沒跟她從這條密道溜出去玩過,不應該知道這條路!
她修繕密道的事情都沒告訴他,可能也是有防範他這輩子知道這條密道。
言昳轉過臉來,黑暗中一雙瑩透的眼望著他,皺起眉頭:「你怎麼會知道這條密道。」
山光遠只能蒙道:「我剛來白府在馬廄做活的時候,聽說有些下人會從密道偷東西出去。」
言昳轉臉又去看密道門,背過臉,輕笑道:「哎,當時白府確實挺亂的。你先走一步吧,在前頭開路,我怕黑呀!」
她從密道門後摸出一個準備好的提燈,遞給他。
山光遠點頭。
三人走入密道。言昳轉頭看了輕竹一眼。
輕竹斷後,將密道門鎖死,但鎖頭有些卡住了,她轉頭道:「小姐你們先走,我這兒還有蠟燭,反正就一條路,我一會兒就跟上你們。」
言昳點頭,一隻小手緊緊抓住山光遠背後的衣料,縮在他背後,看著提燈亮起:「你抬高一點,我有點……」
山光遠想笑:「怕黑?還是怕老鼠?」
言昳難得軟氣幾分,嗯了一聲:「都有吧。小心腳下滑呀。」
他沒想過倆人會在白府大火漫天的時候,能夠攜手往外逃,這條窄窄的密道,讓他覺得每一步都像是做夢。
山光遠走的格外小心,他害怕自己猛地摔跤,醒來,卻是在山坡上的小屋中。外頭大雨磅礴,他年紀大了,周身除了一把刀,一把火槍,就只剩下要送到她墓前的野花。
他空出一隻手,很想往後伸,去牽住她的手。
但還是攥了攥,抬起來去扶住低矮的密道中的木方橫樑,低聲道:「你小心別撞到頭。」
言昳笑:「我倒希望能長這麼高。」
他在前頭走,她在後面亦步亦趨踩著他腳印。
走出一半,他沒聽到輕竹追上來的腳步,皺眉道:「其實不著急這一時半刻,我們應該等輕竹一會兒的。」
言昳手抓著他衣裳,沒有回答。
他有些擔憂:「二小姐?」
山光遠聽到一點窸窣的聲音,以為是有老鼠什麼的,他正要伸手扶住腰間刀柄,讓她別怕,卻發現什麼東西在他腰帶上掛刀鞘的軟皮帶子那兒割了一下,刀鞘從腰上掉下來。
他拎著燈,剛要回手去撈,就瞧見一隻瑩白的小手抱住刀鞘,飛速的將他的刀攏到自己懷裡去。
山光遠有些吃驚,他正要擰身,忽然感覺到一把匕首的刀尖抵在了他後腰的棉衣上。
山光遠身子一震。
言昳嗓音涼涼的笑起來:「我就總覺得該信你也不該信你。每次想要依賴你,我總心裡提溜著一根線,覺得不能把事兒太靠在你身上。果不然,你就露了馬腳。」
山光遠滿身涼血往指尖湧,因她話語中的懷疑與冷意,一下子手腳發麻。
來的時候,他就看到密道裡有幾處放著武器,但他當時怎麼也沒想著會被言昳抄起來,懟在他腰身上。
別把衣裳劃破了。
說來身上這身,還是她叫人給訂做的呢。當時快進了臘月,她托著腮,在看賬的間隙抬起頭,對他笑道:「好看。」
她也確實是她,自有梟雄的多疑與果決,察覺到他的一絲不對勁,說變臉就會變臉。
言昳胸口起伏,嘴上似乎勝券在握般冷笑,心頭卻像是被氣得只打哆嗦:「你才十五歲,在上林書院才看過幾本兵書,就能隨隨便便打贏這樣的戰役?我翻了多少報紙,越看越懷疑。我可知道之前你十五歲時候的樣子,也是在戰場上犯過蠢吃過虧的!」
她手都在發顫,彷彿蒙受了多大的欺騙與辜負似的,咬牙狠狠的道:「還有這密道,我打重新修繕的時候,糾結了會兒,還是防著你沒與你說!我可不想等多年後的關鍵時候,你又冷不丁鑽出來堵了我的退路!你的解釋,你自己都知道說不通,四年前你在馬廄做活,能接觸到這種密道?」
山光遠沉默,他抬起兩隻手。一隻手拎高提燈,照亮二人,讓言昳能看清她自己手中的匕首;一隻手則扶住木方橫樑,讓自己站穩身子。
這動作也像是一種舉手投降,告訴她,他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傷害她。
山光遠背對著她,抿緊嘴唇,忽然覺得有滔天的委屈。
他了解她甚於了解自己,他完全理解言昳遍體鱗傷後的多疑。
但一切都無法阻止他的委屈。
山光遠用力眨著眼睛,想讓自己酸澀的眼眶恢復原狀,咽下委屈也會嗓子疼脹,他半晌壓平聲音,道:「所以你到底在懷疑什麼?」
言昳也結舌。
她腦子裡亂轉,一時間解釋不通,但就是滿肚子懷疑。
除非、除非說是他也不是原裝的。
確實,前世山光遠也挺成熟沉穩的,但這輩子從他倆開始合作開始,他就展露出了能跟她比肩的一絲老練。
是被人穿越頂替了?
不可能。這個踹三腳放不出一個屁的家伙,只可能是山光遠!她太了解他了!
難道是……他也有前世的記憶?!
言昳有些發懵,腳步都有些打滑。她雖然知道自己是《慫萌錦鯉小皇后》這本書裡的惡毒女配,可她更知道自己是自己人生的女主角,就沒想過這故事裡也會有人會……重生。
不、不可能。
他要是重活一輩子,怎麼會屈居在她身邊四年,怎麼會對她那樣的態度,怎麼會……
言昳刀尖忍不住一頂:「你——」
後頭輕竹的腳步靠近過來,輕竹遠遠依稀聽到她質問的語調,怕出事,試探般喊道:「二小姐?」
輕竹跟她有些默契,剛剛言昳一個眼神,她就知道多等一會兒再過來。
只是輕竹估計以為她在跟山光遠安排一些秘密的行動,或者說一些緊要的話,並不知道他們這兒已經拉扯到了這種地步。
山光遠手裡的提燈高高舉著。
照亮他的側臉輪廓。
他不回頭看她一眼,就跟路燈似的站著。
言昳有些為難。如果是別人引起她的懷疑,以她的性格估計會糊弄到逃出這裡之後,找機會跟他分道揚鑣,或乾脆設計弄死他。
但現在是山光遠!
這幾年,言昳對他絲毫懷疑都沒有過,跟他同處一個屋簷下,多少次她熟睡的夜晚,他都在外頭守著,只一牆之隔。
這樣的關係,突然崩裂出懷疑的縫隙,言昳就要按不住的發瘋了。
如果山光遠都一直誆騙她,欺瞞著她,那就是言昳重生後的頭等奇恥大辱!
不,是所有人生加起來她最無法接受的恥辱!
她一想到這些,就坐立難安。
但現在,言昳有些後悔自己衝動了。
哪怕是奪了山光遠的刀,他也有一隻手就能掐死她的本事。這個男人是刀光劍雨、屍山屍海裡爬出來的,有時候會迸發出排山倒海般令她驚駭的氣場來。
她知道玩官場、商場上那些,長線釣大魚,十個山光遠也玩不過她,可這樣近的距離下,沒半點轉圜的餘地,沒一個外人能插手,她就真要被他輕易弄死!
山光遠忽然轉身,言昳驚得咬著牙關,幾乎要發出一點小小的尖叫。她心下一橫,想著要不要真的將刀再上前一分,山光遠的大手從天而降,捉住了她手腕!
他跟捻開含苞的月季花似的,兩指一壓,言昳手腕發麻,鬆開了手,眼見著又鈍又鏽的匕首要落地,他腳一墊,又一踢。
那匕首斜插進密道低處的泥牆裡頭。
他默不作聲的在髒兮兮的刀柄上踩了一腳,匕首刀刃全沒進軟泥裡,只剩下刀柄半截在外頭露著。
山光遠捏住她手腕翻過來。
言昳的手就跟她那脾氣似的,緊緊戒備的攥著拳頭。
山光遠手往下挪,又跟有妖術似的在她掌根一捏,言昳吃痛酸麻,他輕易撥開了她細軟的手指。
看掌心裡沒有擦傷,沒有扎刺,只有滿手的灰。
山光遠看了她一眼。
言昳跟踩了耗子似的,縮肩瞪眼,毛都要炸起來似的,緊緊抱著剛剛的奪去的他的刀,彷彿能用眼神把他逼退。
山光遠沒想到時隔多年,又看到她如此戒備的眼神,真想狠狠的按她腦袋:養不熟的貓!
但又有一絲心虛:他明知她性子還欺瞞他,也早該料到這一天……
身後,輕竹已經追上來了。
山光遠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道:「二小姐說等你。」
輕竹怔忪了一下,笑起來:「哦。奴婢在那邊多看了幾眼,那幫子衡王手底下的人,還真的衝進來了,後來覺得火太大受不了,又退了出去。他們還嚷嚷著,說金陵有人作亂呢。」
山光遠應了一聲:「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城裡也有地方失火了,不知道是怎麼了。走吧。」
言昳卻聽他尾音裡有點嗡嗡的鼻音,就跟感冒或者哽咽了似的,明明剛剛還沒有呢。
她抬起眼來打量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提燈光暈的錯覺,他眼眶子有點紅。
……?!
言昳心裡頭一縮。
怎麼、怎麼還突然跟受委屈了似的?
難不成她還誤會他了——
不,言昳覺得自己就是被他給蒙騙了好幾年,可這會兒竟然也沒有底氣了。輕竹在一旁,她也沒法扯著他衣領子質問,但打心眼裡又因為不安,不想跟他同行……
言昳躑躅著,山光遠已經轉過身,先行一步了。
輕竹跟上來,撫了一下言昳的肩膀,看她不走動,問道:「二小姐怎麼了?」
言昳瞧著山光遠背影,滿肚子的懷疑,滿腦門的拉扯,有輕竹在,她半個字也說不出來。當下也確實不是質問的場合。
言昳只又恨又喪氣的踢了一腳爛泥,跟上了山光遠的步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8:22 PM
第七十九章 相信
走出密道,外頭已經濃煙四起,他們距離白府的側門隔了一段距離,能看到一些城防衛兵在慌亂奔走。
其中有個隊長模樣的人,喊道:「到底是誰放的火——別看我了,還不救火!」
手下幾個衛兵滿臉驚詫:「爺,咱們還管救火?咱們進來本來不就是要把這兒搜的底朝天,也沒打算客氣了……」
那隊長痛心疾首:「剛剛咱們趕走了多少人圍住了白府,百姓馬上都要以為是咱們放火燒了白府!這段時間刁民作亂作出了大勢,多少人引咎革職了,你是想讓我也回老家是嗎!給我救火——」
言昳扯了一下嘴角,跟輕竹快步往西路走去。
西側路口漸漸有一些遊蕩的百姓,都在圍觀白府的大火,對那幫衛兵或低聲咒罵或憤怒不已,但又不敢太多停留,只或行或停的望著白府上空的濃煙。
言昳一路鑽小巷,踩過街巷裡化雪的水坑邊緣的時候腳一滑,差點要摔,山光遠連忙拎了她一下,直接手掛住她胳膊下頭,把她兩腳離空,放到水坑另一邊。
言昳惱火的咕噥一聲:「我也不是故意要穿這鞋的,我忘了。」
山光遠平日早安撫她幾句了,這會兒也心裡憋著難受,就不說話,跟她後頭。
言昳想回頭讓他別跟著,倆人分道揚鑣算了。
反正她也沒有拖欠工資,這會兒鬧掰了,還省得公主找她麻煩的時候,把山光遠給牽連進去。
可輕竹在,言昳總覺得跟自家吵架不能在外人面前鬥嘴似的,不想讓輕竹瞧見,就也憋著不說。
可輕竹又不傻,按平日,二小姐早就該滿肚子好奇,問他去水師軍中的見聞,或者跟他說說最近發生的事兒,一張嘴嘰嘰喳喳沒完。
可倆人就跟被兩家按著頭相親的孤男寡女似的,誰也不肯開口的在街上硬這麼走。
而且二小姐懷裡還抱著遠護衛的刀不肯撒手。
幸好,出了巷口,一處坡上,便是馬車停靠的地方。
徐番頭在那兒等著,瞧見言昳,連忙拉開車簾,對著山光遠也一點頭。
言昳心裡一驚,想著,連徐番頭都算是山光遠給挑中的人,然後她試探著用了幾次發現確實很可靠好用,就留在不知山雲下頭,大事經常找他來辦了。
山光遠這是對她產業的全面滲透啊!
還有不知山雲這名字……
言昳有種自己戀愛腦上頭跟渣男好過的錯覺。
她、她為什麼之前會那麼信任山光遠!
也不對。這也不怪她。
因為山光遠確實從目前為止,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值得她信任。
而且他是她在新手村就能拿到的武器,還是那種看著平平無奇實際成長性優異的那種。
她到現在也搞不懂,他如果真的算計她,欺瞞她,目的又是什麼?
言昳上車的腳步遲疑了片刻,輕竹轉頭朝坡下看去,俯瞰半座金陵,倒吸了一口冷氣:「城裡這是怎麼了?是公主要造反嗎?!」
言昳和山光遠也轉過頭,只瞧見金陵城中煙柱四起,更有金陵地標似的幾家銀行、戲院與衙門燃起大火!
言昳擰眉:「公主造反?她佔下金陵也是沒意義的,這兒只有個空有虛名的小六部,她還能進金陵老皇宮裡自稱陛下嗎?會不會是她要抓捕那些之前作亂遊行的學子與百姓。」
山光遠幾乎是立刻從徐番頭手中接過馬鞭,道:「我來駕車,你去通知其他人,咱們幾家商行鎖門自衛,暫時不要出來。」
徐番頭點頭。
言昳擰眉看山光遠:「你駕車?」
山光遠也沒多的廢話:「上車。走。」
言昳剛要開口,便瞧見下坡處,一隊絳衣銀甲的侍衛焦急的策馬而過,她連忙抓住車門邊的把手,一步登上車,從車窗往後看。
輕竹也連忙上車,對山光遠道:「遠護衛,去大王府街那處宅子。你知道的。」
山光遠略一點頭,揮動馬鞭。
車馬一路在路上奔,很快,就行駛到了幾條金陵城中的繁華街道上,言昳聽到外頭的喧鬧奔走聲,掀開車簾往外看,只瞧見街面上也有幾家公務處燒起火來,不少百姓竟然興奮的圍觀著,怒罵什麼「狗官活該」「燒死才好,都是報應!」
還有些不嫌事兒大的,朝兀自起火的稅務樓潑酒,顯然是前些日子他們見到了太多街上的抗議與暴亂,此刻以為必然也是有識之士為了報復官家或公主,在街上放火。
言昳皺起眉頭來。
燒的不少都是官家政務相關的地方,這城中多少官都是公主的走狗,那就不可能是公主幹的。
那會是誰?
言昳攏上簾子,正思索著,忽然半透光的簾子忽然大亮,緊接著一聲轟然巨響!
言昳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哀叫一聲趴倒下去。幾乎是同時,車馬翻覆,天旋地轉!玻璃碎裂聲,爆炸巨響聲扎進她耳朵,帶來一陣陣幾乎要失聰的耳鳴——
她整個人就像是扔進了骰子桶裡亂甩,一陣上搖下擺,無所依靠,身上幾處亂撞在車壁左右上下!
終於,被氣浪掀翻的車馬落下,她也重重的摔落在滿地碎玻璃中,腦袋狠狠磕在地上。
她半晌才聽到自己的呻吟,而後是寂靜般的蜂鳴……人們的尖叫奔走聲遲了半步,才四合攏住她疼痛轟鳴的腦袋。
空氣中充斥著煙塵與爆炸物的味道,言昳幾乎看不清眼前,努力撐著身子起身,只感覺掌中鑽心似的疼。她仰頭看,車中固定的座位懸在頭頂上,而她身下則是車頂——馬車整個倒翻了!
馬匹嘶鳴,外頭響起山光遠驚惶的喊聲:「言昳!言昳——」
他……他叫她言昳。
真他媽的。
言昳閉了閉眼睛,她想罵人。
但她又對這句喊聲忍不住泛起一絲溫情。
所有人都叫她白昳,叫她二小姐,就他情急之下,喊出這個她用了將近二十年的名字。
言昳感覺自己腦袋摔得太暈,一時分不出來東西南北,前世今生,她拖著發麻的腿,啞著嗓子道:「阿遠——」
車簾似乎被人撕開,她模糊不清的眼前湧現一片火光,緊接著兩隻手又那樣抱住她的胳膊下,將她整個人從破裂翻轉的車廂中扯了出來。
言昳忍不住叫道:「腿、腿疼!」
那人動作頓了頓,改成抱住她,他在地上摸索到之前一直被她抱著的那把佩刀,將刀拔出,一道寒光,劈開了她腳邊的東西,而後繼續將她抱出了車廂。
言昳睜不開的眼鏡被漫天火光照亮,她艱難的抬了抬眼皮。
整條街上一片狼藉,瓦礫碎塊,廢墟起火,兩側數家門店小樓垮塌了大半,滿地撲倒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還有些已經爬起來,哭喊著環顧四周。受傷輕的已經爬起來拖著蹣跚的步子往外逃,似乎還叫著親人的名字。
是街道上忽然發生了爆炸,而那氣浪直接掀翻了他們的馬車……
言昳仰頭,就看到了山光遠額頭顴骨摔破了,半張臉流滿鮮血,火光照亮血光,他右睫毛凝著黏稠的血液,幾乎要睜不開眼,臉上顯出發狠的表情,喊她的名字:「言昳!」
言昳擺了擺手,頭暈的說不出話來。
山光遠被嚇到了,他幾乎是半跪在地上,拿沾滿灰髒手,用力拍了她臉頰一下,急道:「言昳!你看看我——」
言昳啞著嗓子,半天才找準說話的語調:「……我看屁也好過看你這狗東西,咳咳、你是生怕我不知道你重生了嗎?」
山光遠結舌望她,一瞬間又想哭又想笑。
言昳蹬著腿,艱難的想從地上站起來:「咳咳,別又露出那麼嚇人的表情……鬆手,你鬆手!」
山光遠按住她:「你看看你自己的腿,再想著要站起來!」
言昳低頭,只瞧見自己裙擺被刀劃開,小腿上一截小指這麼寬的細木條扎在她小腿上,應該是車壁崩開後刺出來的木條。不過木條也被他削斷,只有一寸多長露在外頭。
她這麼低頭,自然也注意到山光遠剛剛把她從馬車裡拖出來的時候,兩隻手從胳膊下穿過來,在她身前兩手插著,勒在她胸口。
言昳想去掰開他的手,可掌心一彎便是一陣鑽心的劇痛。
她哀叫一聲。山光遠鬆開抱著她的手,連忙去捉她手腕。
言昳看自己的手掌,掌心裡好幾塊碎玻璃扎著,山光遠跪在地上撐著她後背,抓住她手腕,將幾個碎玻璃輕輕摘掉,道:「你忍著點。」
言昳望著街巷的滿目瘡痍,疼得直咬牙:「你都快摘完了,還跟我說忍著。我臉上沒傷吧,沒毀容吧。」
山光遠吹了吹她掌心的灰,看著她也有些髒兮兮的臉,道:「沒有。你也別關心這個了。」
言昳還是想撐著身子站起來:「是,我現在更關心是誰那麼不要命的在金陵中心放這樣威力的炸彈。輕竹呢?」
言昳轉過頭,才發現輕竹從遠處爬了起來。剛剛在車上,輕竹太靠近車門,在車馬翻轉的時候,她整個人被甩了出去,幸好她摔在一個包子攤的米麵袋子上做了點緩衝,受傷不算太重。
輕竹爬起來之後,滿臉是灰,也在驚惶的尋找言昳的身影。這時,街道上燃火最旺盛的地方,又爆發了一次小爆燃——
山光遠一把扛起她,對輕竹招手:「走!應該還有沒完全爆完的炸彈!我們離開這些人多的地方。」
言昳知道自己腿插著木條,肯定走不了,也不可能現在就拔出來,還不如被他抱著走得快。
她也顧不上比別的,抱住他脖子,往剛剛再次發生小爆炸的地方看去,西城四街的稅務樓整個倒塌下來,街上一片火海,不止多少百姓哭叫喊著人名。
她們的馬車已經不像樣了,幾匹馬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最靠近爆炸的甚至摔斷了脖子。
山光遠在車外,應該是直面爆炸,他受傷應該比她想像中要重,言昳趴在他肩膀,果然看到他後腦上一處頗重的撞傷,還在往下淌血,後背衣服也被劃開,不知道有沒有傷及皮肉。
言昳眼皮一跳,指尖緊緊抓著他肩膀的布料。
他們隨著瘋跑逃離的人群往城東走,言昳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倭賊!我看到了倭賊——!」
她和山光遠俱是一驚。
言昳咬牙:「不是不可能。嘉靖三十四年,倭賊七十二人,騷擾江浙數縣,游擊騷擾,死傷幾千人,甚至還差點闖入了金陵。他們有些武士,不是沒這個本事,咱們人多又制度陳腐,未必對付得了這樣的小波賊寇死士。更何況金陵本來就城防不夠戒備。」
山光遠跟她想到一塊去了,他自己可能也是腿摔傷了,外加爆炸震蕩導致的頭暈,抱著言昳走的也不是很平穩,只咬牙撐著,道:「倭地積怨已久,再加上不久之前皇帝震怒,更在倭地四處搜捕武士。他們很可能會來到金陵燒殺搶掠來報復!」
這裡其實已經距離大王府街不遠了。
如果是倭寇入城,那這座城很可能會被復仇的瘋子們掀個底兒朝天,什麼也無法預判,何處都不算安寧!
言昳正要正要開口,忽然又聽到一聲更加巨大的轟鳴爆炸聲,她瞠目結舌的看著大王府街的幾家樓台高閣,被爆炸的火光照亮,石磚在空中飛轉落下,濃煙緩緩升空,其中更混雜著煙花爆竹的細碎彩光……!
輕竹傻眼了:「……這是、這是……大王府街的煙花廠被炸了?!」
言昳看著爆炸之後,如同上元夜遊似的喧鬧夜空,數片煙花竄上了天,在滿城死傷與廢墟上空,炸開絢爛的紅綠金色花輪,而後如流火般滑落墜下。
言昳跟熹慶公主暗中鬥了這麼久,卻沒想到在弦繃的最緊的時候,倭寇這把刀在暗中出鞘,在金陵這暗流湧動的繁華罪孽的明珠之城中,連捅數刀,直中要害。
真要是這樣……她要想的是保命了。
山光遠抱緊她的腰,道:「咱們要立刻出城。」
言昳也非常同意:「從城北走。那邊最是荒蕪人稀。倭人想要報復金陵,必然會在最繁華的地方引起爆炸,或者去屠殺官家。越是窮破的地方,越安全。只是……」
她回身,看向城中,眉頭緊鎖。
山光遠簡直像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你先擔心自己。言家有自己的衛兵,那個什麼世子又會有公主的人保護!」
言昳其實想說,寶膺現在已經不在公主府了,不一定安全。而且她也擔心李月緹,不過她住處也有幾個之前派過去的護衛,應該能護她幾分周全。
可眼下她自己都沒處安頓,還受了傷,確實也沒有餘力關心別人,便不去想,道:「別往大王府街去了,咱們先找幾匹馬。」
一行三人很快,就在一處死胡同內,發現了兩匹老馬,顯然是爆炸中甩掉主人跑走的。
山光遠先將言昳放到馬背上,而後才翻身上馬,輕竹則自己單騎一匹。山光遠把剛剛被言昳奪走的刀,重新掛回腰間,言昳張口想說什麼,卻又住了嘴。
山光遠兩隻手抓住馬韁,幾乎是把她夾在臂彎中,道:「既然去城東,我知道有個暫時的去處,到那裡把你的傷口處理了。」
言昳皺眉,懷疑道:「你在城東還有家啊?」他有後招?有別的打算?還是之前他獨自出府辦事的時候,來的都是城東這個家?
山光遠看了她一眼,半張臉滿是血污,看著像是個從戰場上歸來的鬼將似的,他沉沉道:「……我沒有家。」
言昳被他噎了一下,她覺得山光遠跟她賣慘呢,忍不住回嘴道:「我還剛把我家給燒了呢。」
山光遠輕踢馬腹,率先奔出巷子,輕聲道:「你也不是第一回這麼幹了。除了算賬和臭美,你最擅長的不就是放火嗎?」
言昳簡直被他撅得震驚了,半張著嘴氣道:「你、你……」
說的也沒錯啊。
白府都燒了好幾回了。
上輩子他也經常會冒出冷不丁這樣幾句話,把本來很佔理的言昳一下給懟得摔下道德的制高點。但這些年,他都太乖太溫情,言昳都不習慣他的本色了。
她話一轉,嗷嗷道:「啊!腿疼腿疼,真的好疼——」
山光遠看向她小腿,嘆了口氣。她這輩子精養細作,嬌貴的連燙點的碗碰到了都要大呼小叫,指甲銼壞了都要發脾氣。受了這樣的傷她都沒哭,已經很了不得了。
他也不再停留,加緊踢馬,朝城東飛奔。
她嚷了幾句,也真是覺得太疼了,額頭漸漸冒起冷汗,話也說不出口。而且手掌也疼,幸好她不用抓馬韁,就這樣托著兩隻手依在他懷裡。
果然,城東因為水苦地低,貧窮荒蕪,連倭賊作亂都不往這邊來。夜霧中,山光遠在前頭,快馬疾奔,輕竹幾乎要有點跟不上,她剛想喊山光遠慢一些,山光遠就一把扯住韁繩,在一處小院門口停馬下來。
他跳下馬,剛要抱她下來,就瞧見言昳褲腿上沁滿血,一直淌到鞋面上,只把那雙青色繡鞋染成了深紅色。
山光遠心驚肉跳,伸手就要抱她,言昳幾乎是身子一軟,從馬背上跌下來,他眼疾手快的穩穩抱住,只瞧她臉色蒼白,滿頭是冷汗。
言昳顫抖的吐了一口氣:「日,真的疼啊……」
山光遠抱著她,幾乎是要去砸門,聲音都要劈了,喊道:「老鬼!」
言昳撐著精神警覺著,為了掩飾自己對山光遠的不信任,她還開玩笑道:「老鬼?叫的怎麼比死鬼還親近。莫不是你養了個女的吧,抱著前妻見——」
輕竹:「……?」什麼?前妻?
門一打開,一張髮頂稀疏的老臉探出來,臉上橫亙著刀疤,右眼好像還瞎了。
這把言昳剩下的話給頂沒了。
山光遠鬆了口氣,立刻就往院中走。
老鬼蹣跚著步子,提著燈,道:「我都拿東西回來這麼多天,還說你怎麼都不出現,還怕你出了事!這是誰?外頭怎麼了?!」
言昳緊張的打量著這個陌生的老頭。
山光遠抱著言昳就往裡屋走,道:「倭寇。老鬼,別的都不說了,先拿些傷藥給我。」
老鬼看那少女年紀估計都不到及笄,貴氣漂亮的出奇,就是腿上手上受了不少傷,他看山光遠也是滿身傷滿臉血,連忙進屋去拿藥粉。
山光遠抱言昳進屋,屋裡簡陋,只有幾張床板,幾個櫃子,她抓著他衣袖,四處轉頭看。
山光遠知道她心底是害怕,他也沒想到是在這時候暴露了自己重生這件事,只能道:「你信我一回。」
言昳抬眼看他。
山光遠扯了條褥子過來,將她輕輕放到床板上,半蹲在床邊,虛按著她滿是血的褲腿,半張臉是灰塵,半張臉是血污,在屋子裡顯得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陰陽臉,只是一雙眼清澈依舊,他低低道:「就一回就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8:33 PM
第八十章 成婚
言昳望著他,抿了抿嘴唇不說話。
以她的性格,只有在撒嬌演戲的時候,才會抓著別人的胳膊,笑的像是眼裡只有對方,頓頓的天真點著頭說「我信你」。
山光遠當時想,她可別在他面前演戲。
那是她走遍天下把各路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套路,如果用在他身上,他心裡大概會很難受。
幸好她沒有,言昳緊閉著嘴,抬起眼,琉璃似的眼珠子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懷疑,總之從額前碎髮中望著他。而後又很快低下頭,道:「疼。」
山光遠按著膝蓋起身。
言昳在月光中依稀看見他後脖頸的血跡:「你後腦勺的傷一直在流血。」
山光遠往外走:「我知道。」
言昳在屋裡坐了會兒,瞧他在院子裡忙活,輕竹想插手,他似乎說她也不懂怎麼處理傷口,不如歇著,輕竹也只好坐在院子裡的竹凳上。
這一夜的變故,讓輕竹坐在凳上也有些發懵。
過了會兒,山光遠端著陶盆,拿著幾瓶藥進來了,言昳看他已經把棉襖脫了,露出裡頭墨綠掐絲圓領袍來,他轉身放水盆的時候,能瞧見後背一掌多長的細窄傷口,袍子沁了不少血,估計是怕棉襖再吸了太多血,就給脫了。
他簡單擦了一下後腦傷口附近的灰塵碎屑,但就也那麼血糊糊的嚇人的晾著。
言昳疼的有點發暈,撐著身子道:「你擦了臉沒有?別弄那一臉黑血嚇唬我。」
山光遠轉過頭來,臉上黑血擦的差不多了,露出他棱角凜冽的面龐,目光卻靜水深流,他簡單應了一聲:「嗯。」
他走過來,輕輕捉住她膝蓋,將她鞋襪都脫了,褲腿也用匕首劃開,血和著灰塵都快成糨子,糊在小腿上。
他拿溫熱的巾子,繞開傷口,將她小腿擦乾淨。
這麼近了,就算沒點燈,憑著月光言昳也能看清他臉上的傷口,顴骨上一大片擦傷,額頭上嗑出了個楔形的大豁口來,雖然止血了,但看著依舊很嚇人。
她忍不住道:「臉上傷的挺重的。」
山光遠混不在意的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來什麼,抓著額前一些碎髮想擋一下。
言昳撥他的手:「擋什麼啊。咱倆都從土裡滾出來的,頭髮多髒啊。」
山光遠抬眼飛速的看了她一眼,聲音跟掠過去的風似的含混不清:「難看嗎?」
言昳:「啊?你的臉嗎?還好吧。」
她又道:「你以前曬得跟個黑驢似的,還弄了滿臉滿身傷,不也都那麼過了嗎。」
山光遠眼前發黑手一抖。
……黑驢。
她嘴是真毒啊。他覺得自己前世確實有點不太講究,但也、但也……這女人看臉下菜碟也就罷了,他不是她的菜也好歹給他留一點面子啊。
言昳心裡笑。她就是要懟他,氣他。
門沒關言,外頭一陣冷風鑽進來,她腳趾凍得蜷著。
山光遠低頭掃了一眼。
真是一雙高門小姐的腳,肌膚細嫩,腳趾軟潤。她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上林書院的書庫到飯堂了。平日到哪兒都是坐車,在家裡恨不得就穿著比襪子厚一些的軟底繡花鞋走在如雲的栽絨毯上。
而且冬天也是要穿棉襪的季節,她竟然也不依不饒的給腳趾尖都染了丹蔻——
言昳不覺得露出腳有什麼嬌羞,她就是腳冷,有些害怕的問他:「這木條紮得深嗎?」
山光遠將緞子繫緊在她腿彎和腳腕上,怕拔出之後止血不了,道:「還好。我要拔了,你咬著袖子。」
言昳逞強道:「我不怎麼怕——啊疼疼疼!你先別亂動,你先跟我說一聲啊!」
山光遠只是碰了碰傷口周圍,她便叫喚起來。
他也緊張,吐了口氣坐在床沿,貢獻了自己的肩膀給她啃,言昳手指甲拈著他衣領邊的內扣,挑三揀四嫌棄他圓領袍也不怎麼乾淨,他回頭道:「我要拔了。」
她嚇得連忙撲過去,啊嗚一口咬住他肩膀,眼神驚恐的只盯著他喉結,不敢看自己還在流血的小腿。
山光遠手該輕的時候輕,該不猶豫的時候也絲毫不猶豫,捏住木條,稍微撥開一點傷口,兩指夾緊往外用力一拔,而後快速將乾淨紗布,往她傷口上按去。
要命——言昳咬不住他肩膀了,張嘴就在他耳邊爆發出一聲尖叫哀嚎,山光遠半邊腦袋都被她一嗓子喊得發麻!
輕竹嚇得從院子裡彈起來。
她嗷嗷不已,眼淚都從眼角快掉出來了,把自個兒珍藏的髒話大辭典都挨個罵了個遍,才奄奄往褥子上倒下去。
山光遠看她這樣,不心疼是假的,但他也沒法替她受過,只捏了捏她虎口,他以前疼的受不了的時候就這樣搓揉虎口,說是能有點用。
言昳吸著鼻子:「你恨我。」
山光遠啞口無言。
言昳疼得滿肚子火與委屈,躺在那兒,又在口頭上讓老天爺被狗敦倫了幾回,又瞧他:「你就是恨我。沒事,我也恨死你了。」
山光遠伸手正在上藥粉綁繃帶,手頓了一下。
她說他恨她,這話山光遠不往心裡去,權當是她撒嬌作怪,他自己怎麼想的,他清楚地很。
但言昳說她恨死他了。
這話就不能說是作怪了。
果然她張著嘴疼的喘勻和了兩口氣,哀叫了一陣子,等稍微熬過去之後,言昳轉過臉來,整個人掩在門扉內的陰影裡,道:「你什麼時候知道我重生了?」
山光遠心提起來,他寧願爆炸繼續、暴動依舊,他可以在火光沖天的街頭抱著她奔跑,倆人不管不問的圈住對方的身子,腦袋裡是默契到對敵策略——
也比現在好。
他有點害怕言昳現在的平靜。
山光遠不知道怎麼開口,沉默的太久,讓言昳皺起眉頭,她道:「你不說算了。我也不關心了……」
山光遠怕她再說什麼發狠的話,打斷道:「三年多以前。」
言昳幾乎是倒抽一口氣,差點從床上起來:「三、三年多來,你都知道!然後你就一直裝傻?!三年多前,三年多前……是、是我告訴你韶家迫害山家那件事的時候?」
山光遠不會撒謊,只僵坐著。
果然她氣得捶了一下床,不可置信道:「我他媽的給你掏心窩的時候,你卻在裝傻!我恨死你這狗東西了,卻想著咱倆上輩子的孽是上輩子的,總不好讓你這一世再走彎路——然後你就騙我!你就騙我!!」
她說著愈發哽咽起來,又想起自己受了傷,還躺在這種落魄地方,心裡更難受憋屈起來。
言昳可不是氣哭了就默默流淚的性子,她恨得受不了,伸手想要去搧他。
可她躺著呢,哪裡搆得著,掙扎著起來腿又疼,更是氣得幾乎要嗚咽了。
山光遠捉住她的手:「我沒有坑你。」
言昳爆發了,若不是腳上受了傷,她幾乎是要蹬著腿哭,嚎啕怒罵,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還不如坑我了!我在你眼裡就是個大傻子!我把所有人都給玩了,結果卻讓你給騙了!」
山光遠頭皮發麻,剛要開口,言昳就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哭嚷道:「你就看著我裝嫩扮小孩,你就看著我明明討厭白旭憲還在裝他的好閨女,我這些年在你眼裡很可笑吧!要是我早知道,我豈止不把你留在身邊,我直接把你弄死算了!」
……簡而言之,就是她覺得自己太丟人了。
她明明心理年齡一大把了,還喜歡借著這殼子撒嬌賣萌,裝嫩扮可愛,他心裡跟明鏡似的看著她出洋相!
心裡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她呢!
言昳越想越覺得簡直社會性死亡。最知根知底的老熟人,最讓她避之不及的狗男人,就離她這麼近的高高在上的看她演戲!
山光遠看出來好面子的她心中所想,忍不住道:「你上輩子快三十的時候,也沒成熟到哪兒去,不也是天天大呼小叫的嗎?」
言昳瞪大眼睛,氣得要咳嗽,跟鯉魚打挺似的想從床上翻起來,山光遠怕傷口再冒血,按住她,看著掙扎不動的言昳,耿直道:「你脾氣又不是說改就改的。」
言昳受不了了。
簡直像是她要開始完全不同的新生活了,可以甩脫所有讓她討厭的不體面的舊事了,結果某個最了解她的人,卻在這兒淨說大實話,揭她老底兒!
言昳越看他越不順眼了。
她忍不住反唇相譏:「那你呢?我他媽被砸死了就算了,你前世不是舔梁栩的臭腳,當你的將軍當的好好的嗎?不是眼見著要翻盤了嗎?怎麼還重活了?」
山光遠垂下眼,對於那漫長的十年,只幾句話寥寥帶過:「我死的比你晚一些。摔死了。」
言昳嘴唇動了動,差點就說了看熱鬧似的「嘿呦」倆字。
山光遠:「你死了沒幾年,梁栩也死了。」
她扯起嘴角,笑著冷哼道:「我就知道,他坐不穩那江山呢。」
山光遠輕聲道:「然後我一醒來,就看到你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言昳一怔。
倆人死亡先後差了十年,卻重生到了同一個時間點嗎?
她心裡有幾分朦朧的感慨,簡直就跟老天爺非要綁死他們這段狗日的孽緣似的。
但想來,三年多以前,山光遠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他是怎麼想的?他重生了,難道不會有大把的不甘心,大把的想做的事情嗎?為什麼卻留在她身邊?
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利用她了嗎?
言昳垂下眼睫,壓住自己的懷疑,道:「你既然重生了,怎麼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山光遠輕聲道:「我已經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就是守著你。
他轉臉看她,四目相對。
山光遠覺得這話說的太露骨,忍不住挪開眼睛。
言昳恍然:「這宅子,還有那老頭,都跟你要做的事有關對吧。那人是誰?」
山光遠:「……」
言昳又開始氣鼓鼓的罵:「哼,不願意說就算了。我反正知道,你的事我幾乎都不知道,但你卻把我的產業都摸透了,我是不會再信任你一點了!而且我還要——」
山光遠忍不住道:「我跟你說過,他是護送我南下的人之一。重要的是,他手頭有我父親想要交給我的遺物。」
言昳剛剛的不信任宣言才說到一半,被他又卡住了,她眨眨眼:「哦。那遺物是什麼?」
山光遠其實也怕,怕那匣中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也怕那匣中有他承擔不起的責任:「我還不知道。沒去看。也不著急,兩輩子都沒找到的東西,不差這分毫。」
言昳皺起眉頭:「就這些了?別讓我說,你自己從實招來!」
山光遠坐在床邊,兩隻手撐著膝蓋,看她那一副要調查他的樣子,有些想笑:「聯繫了一些山家曾經親近的將領,跟言實將軍也表明了身份。還有徐番頭,是我前世在軍中用過的人,我只是提前十年找到他而已。他是可靠的。」
言昳皺眉,不高興的抓住了重點:「你把言實扯進山家的事來了?」
山光遠嘆氣:「嗯,言實跟我父親,其實是很有過往的,只是前世我知道的時候,言實將軍已經戰死了。」
更何況,山光遠因為她的緣故,也對言實將軍多幾分信賴,若是真的能和言家聯手,往後或許也能讓言家避免前世的命運,她也就不再是沒有「家」的人了。
言昳覺得他重生後肯定不會安分,卻把言實扯進來,所以不大高興。但言實畢竟都是個老將了,哪種選擇對他有好處,他自己也有判斷力,用不著言昳說什麼。
言昳只覺得恍如隔世。
上輩子的相互討厭,這輩子的相互依靠,交疊在一起,她的心波動起伏,不知道該落在哪個境地才好。
她手指在床上動了動,兩隻手對插著,搭放在自己肚子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行,挺好的。你也有自己的規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倆碰了面露出一個微笑,也壓根不用多說話,就很好。」
山光遠轉頭看她。
言昳繃緊下巴,倨傲的看著他:「我都說了。我很討厭你。」
山光遠:「……為什麼?」
言昳眯著眼看他:「什麼為什麼,咱倆互相看不順眼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上輩子我見了你最卑微的樣子,這輩子還利用你,你竟然不惱火?」
山光遠蹙眉:「這有什麼好惱火的。我想幫你。」
言昳撇了一下嘴角,嗤笑:「哎呦,說的我都快信了。我其實有些迷惑,你這輩子都重活了,為什麼沒去做舔狗。哦,難不成,你發現做她的舔狗沒未來,決定不當無腦男三了,專心搞事業?這劇本也還行。」
山光遠皺眉:「什麼?」
言昳轉過頭去不想說話。
山光遠吐出一口氣:「你討厭我,不還是因為被逼著嫁給我的事。還有咱們之前在西北時候的一些往事。當時是我……是我太輕率了。」
言昳嗤笑:「輕率?上輩子咱們在西北重逢的時候,我把你當自己人,但你沒把我當自己人不是嗎?我眼裡容不得沙子,一丁點都不行。而且我上輩子能活到三十歲,也是靠我自己,你最後跑出來像心疼我的髮小似的來救我,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搭救!」
但其實,她和山光遠在前世的不和,已經不能歸結為某幾件事了。那些事件不過是導火線。
當時山光遠與白瑤瑤的聯絡,還有他對白瑤瑤的處處照顧,戳中了當時最恨白瑤瑤的言昳的底限。
而他成為山家將才名聲顯赫,她卻淪為讓人轉手送來送去養女,地位上又逆轉了,她心態也失衡。
再加上差點害死她的那件事……再一次證明,沒有人會無條件的站在她這邊,而她誰也依靠不了。
言昳這輩子能對年幼的白瑤瑤心慈手軟一點,但她絕對不會把白瑤瑤當妹妹看待,都與那件事有關。
前世,言昳落難期間,山光遠對白瑤瑤愛而不得,真的把她抓起來囚禁虐待一番過。坊間更傳聞他如何不顧山家名聲,凌辱未婚的白瑤瑤,細節詳實的驚人——
言昳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他做了什麼,但白瑤瑤差點被嚇瘋;白旭憲憤懣受辱,豁出去命也要彈劾山光遠;梁栩又真的讓他徹底倒台;這些都是事實。
最終他也認了,他一句都沒反駁。
如果他沒有囚禁白瑤瑤,那為什麼要認呢?
再之後,梁栩逼她進府不成,就說要讓她嫁給山光遠。言昳笑,說自己就是跟隻公雞拜堂,也不會給梁栩做妾。
然後梁栩真就讓勢弱傀儡的睿文皇帝,賜出一樁天下貽笑大方的荒唐婚姻來。
傳聞中囚禁凌辱了無辜少女的無權將軍,配上傳聞中被衡王翻來覆去睡過的破鞋二小姐。
大家都明白,衡王就是要噁心山光遠。
但卻把言昳噁心壞了。
成婚當夜,她想到山光遠是個對白瑤瑤愛而不得的死變態,如果婚後二人冷淡相處,他都不多看她一眼,言昳也敬他這個變態有幾分深情。
但山光遠成婚時竟然跟破罐子破摔似的,當著言家人做出幾分喜色,還喝了些酒。
到他回屋的時候,他都已經醉得不行了,言昳懶得裝什麼新娘,早自己掀了蓋頭在屋裡看話本子玩,他竟然就站在床邊,而後重重的倒下來壓在她身上。
言昳當時還以為他認錯了人,憤怒的踹他,掙扎著讓他滾蛋。
他卻伸手捉住她手腕,俯著身子望著她,將她柔軟的指尖放在他滿是細小傷疤的臉頰上,輕聲道:「……言昳,言昳。」
他沒喝傻,他認得出來她。
言昳惱火,但她哪裡能從比她高將近一個頭的山光遠身下逃脫,掙扎也不過是讓她衣領狼狽的被扯開幾分。
山光遠瞧著她脖頸的線條,順著延伸到衣領下那昆侖般的起伏上,雪白膚肉,肌理膩潔,便稀裡糊塗的拽了她衣領一下。
言昳見過多少男人饞或餓的目光,她太知道山光遠那表情意味著什麼。
草他媽的這狗男人想睡他。
果然山光遠輕聲呵氣,露出幾分稚氣又獨斷的表情:「我們已經成婚了。」
言昳當時以為他下一句就是「成婚了你就該陪我睡覺」。
她瞪大眼睛,當時在喜床上真是噁心的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她的髮小,她幼年的依靠,在權力的漩渦裡變了,倆人的友誼早就在西北的風沙裡磨沒了。
但言昳沒想到那時候那個沉默的山光遠,溫柔的山光遠,堅韌的山光遠,會變成現在這樣,會變得跟那些狗男人沒有兩樣!
他明明之前都似乎對白瑤瑤深情,卻在成婚後仍然想要睡她。
放你狗屁的深情黑化。
山光遠你活該身敗名裂。
言昳想著,當時就毫不留情將尖尖指甲撓向他的臉,若不是山光遠躲得及時,她幾乎能摳了他眼珠子!
山光遠起身,臉頰上幾道血痕,他一身皮質窄腰帶暗色紅袍,怔忪著看著她,顯得很迷茫。
言昳撐著身子,仰視著他,喜服寬袖鋪開,馬面裙下她支起一條腿,一頭青絲蜿蜒在喜床的絲綢皺褶上。明明她身處低位,卻無法阻擋目光中的高高在上,她勾起嘴角,露出極度厭惡的神情,道:「山光遠,你真的讓我噁心。」
她下巴仰起倨傲的線條:
「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洗不清的恥辱。」
言昳其實當時心裡也在後怕。
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如果山光遠想要對她不軌,她從法理與實際上,都沒有反抗的能力。但她心裡也暗暗發誓,如果山光遠敢動她分毫,她會想盡一切辦法殺了他。
但山光遠什麼也沒說,像是酒忽然醒了,夢也醒了,他後退了幾步,幾乎是踉蹌的從喜房中推出去,在漫天大風吹亂的紅燈籠與喜字紙中,落荒而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8:42 PM
第八十一章 明說
如果說她剛重生的時候還因為前世種種,氣得上頭,這幾年已經表面上平和下來,暗流湧動只藏在心中。
言昳再回想,又總覺得微妙。
你說上輩子山光遠其實也不是沒能力反抗這場賜婚,為什麼就認下來了呢?
是因為言昳與他不來往,那場婚姻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他沒必要再費心思甩脫她?
重生這幾年與山光遠相處的點點滴滴,言昳愈發覺得,他年少時真是個可靠的、溫柔的人。而她上輩子小時候沒看錯人,只是長大後,他們都變了。
如果可以,她願意綁住他,要他別去走什麼降智感情戲,別對白瑤瑤愛而不得,別再變成討厭的樣子。
但她這幾年依賴著的、忍不住掏心窩的山光遠,其實就是前世她最討厭的他。言昳變得迷茫了。
她都難以辨別是不是他太會裝了,此刻也壓不住情緒,抱著胳膊,冷嘲熱諷道:「那白瑤瑤呢?你是覺得跟梁栩爭不過了,所以放手了嗎?」
山光遠皺眉:「白瑤瑤?跟她有什麼關係。」
言昳嗤笑:「跟她怎麼沒關係。我就是個接盤的,你對她愛而不得,被迫娶了我,咱倆相互噁心了十年——」
山光遠腦子有些亂:「愛而不得?誰?」
言昳翻了個白眼:「裝什麼呢!前世你不是把她囚禁起來了嗎?」也幸好原著不敢搞一些太古早天雷的劇情,沒有細寫白瑤瑤被他如何對待,只主要說白瑤瑤被接出來的時候嚇得渾身哆嗦。
山光遠有些震驚,腦袋也有些轉不過彎來,他半晌道:「我囚禁她,是因為我想殺她。如果不是你最後找回來了,我或許就殺了她了。」
言昳:「……?!」
為了她,囚禁白瑤瑤?
難道他那時候就知道她差點被白瑤瑤害死的事,就知道了她心裡的恨意?!
她擰著眉頭,一臉詭異的望著山光遠。
山光遠也皺著眉頭,好像不明白她這有什麼好誤解的。
言昳驚疑不定:「你他媽現在裝作跟她不熟了。上輩子,小時候她送過你很多東西!」
山光遠不知道這誤解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了。
他老實道:「嗯。我扔了。因為送的太貴重,可能會被污蔑我偷東西。我甚至覺得她想害我。」
言昳:「……?!」
確實,她從沒見過山光遠身上拿著過白瑤瑤給他的任何東西,也沒有穿過一件白瑤瑤讓人給他訂做的衣裳。
可……
她竟然陷入了跟山光遠的辯論中,在腦中搜羅證據:「你也不用裝什麼深情,我十二歲被送出白府,你不也突然消失了嗎?」
山光遠咬牙道:「我不是突然消失!」
言昳說起來也氣:「你知道我當時在家中拖拖拉拉不肯走,我怕你回來我就不在了,你不知道我去了哪兒。我到了言家之後,也各種找理由,讓本來當夜就要離開的言家,在金陵等了三天!」
她握緊拳頭,委屈道:「你知道嗎?白府的人在我眼裡大多都是惡鬼,我誰都不在乎,我就是想跟你告別一下!」
山光遠怔了一下,心底一酸,竟然覺得有幾分暖融融的破鏡重圓般的快活與惆悵,輕聲道:「前世,韶星津告訴我,他知道關於山家被滅的真相,而後帶我去見了他父親。當時韶驊人在蘇州,我與他在蘇州會面,又被他留了幾日。等回來的時候,你不在白府了。」
所以,她對他還是有一點依依不舍的情,才會有重重誤會的恨吧。
言昳緩緩撐著胳膊,坐直幾分身體,望著他:「然後呢?」
山光遠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訴說太多舊事,但言昳的表情太急切太期待,她想要聽他說。
山光遠指尖攏在一起,說出口的仍然是最簡單的話語:「我去尋你了,去言家砸門了,可言家已經帶著你走了。那時候金陵下了幾天的暴雨。我當時都能想到,你獨自被送到言家,有多孤立無援。」
言昳眨了眨眼睛,眼底一點酸意讓她皺起眉頭。
是下了暴雨。
暴雨剛開始的那天,就是她趕在言家離開之前,跑去蘇女銀行取走趙卉兒的積蓄與信箋的那天。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或許在前世,他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理解她處境的人。他們性格那樣不同,境遇卻總是如此相像……
山光遠手指按著自己掌心的薄繭:「我知道言家會回京師,所以我答應了韶星津,作為山家孤子,回了京師。」
言昳怔怔道:「但我們留在京師沒多久,就隨著言實出征離開京師了。我剛去言家那幾年,在京師的府宅中住的時間很少,基本就全家跟著言實走南闖北。」
山光遠點頭:「後來我也被送到了軍中。言將軍是水師出身,我父親又是曾經的水師大將,我以為兩家很快就會碰面……但過幾年,言實將軍被貶黜到了西北。」
山光遠見到她之前,確實也冒出了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幾分再去見她的想法。他覺得到時候自己就能庇護她,就能將她從言家接走,就能讓所有人再也不敢將她送來送去。
他前世少年時候,「痴症」也沒有完全養好。山光遠經常聽不懂官場上的暗示與客套,搞不明白一些水面下的潛規則,做事他覺得很符合自己的邏輯,卻總是驚嚇到身邊人。
他幼年痴傻的事情,又被人扒出來。
有人說他是韶家為了名聲揮舞的大旗,實際上是個繼承不了半分山家榮光的傻子。
有人也說這是他在藏拙,是他不可捉摸的為人之道,看人還要長遠的去打量。
山光遠明白自己搞不了人情世故那一套。
他就只能悶頭打仗。
山家遺孤的身份,既是抬舉,也是要求,要求別人的及格線是六十分,他的及格線就是九十分。
山光遠到二十歲及冠時,因襄護睿文皇帝掃平周邊隱患,軍功赫然。甚至他還擊退過山西王卞宏一,使得卞宏一自封於陝西、山西一代不出。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韶家摯友,是堅定地保皇黨時。但韶驊忽然慘死府中,腦袋被割下來,放在一堆被劃爛名字的牌位前,死不瞑目。
梁栩得到消息後,心裡依稀知道山家舊事,覺得是拉攏山光遠的好時機,開始跟山光遠走得很近。
但山光遠還是常年在外打仗,只偶爾回過幾次京師。
她搞不明白:「可、可長大後,咱們幾年沒見面期間,你先跟白瑤瑤聯絡的不是嗎?」
山光遠點頭:「我向她打聽過你的去處。」
白家當時也到了京師,因為梁栩舉辦的詩酒茶會,山光遠也見到了白瑤瑤。白遙遙竟一下就認出了他是幼年的白家奴僕阿遠。
山光遠當時只是碰運氣似的向白瑤瑤打聽了一下關於她的事。
但他覺得白家沒良心,估計不會管言昳的死活。
白瑤瑤竟然還真知道,她說言實將軍駐扎西北要兩三年,言昳並沒有住在軍營附近的城鎮,好像是和言夫人一同生活在肅州衛,偶爾會去沙州。
山光遠便以為白瑤瑤一直與言昳有通信,多問了幾句。
白瑤瑤稱韃靼要南下進攻,槍炮馬匹齊全,估計是場大仗,所以白旭憲也要帶她去西北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能給他問出來具體的住址。
山光遠不打算等她,就也自請抗擊韃靼的軍務,去了西北。但他的軍務要緊,都在甘州、涼州兩地的行都司,只能托人去肅州衛打聽,卻因為言將軍怕妻女被害,一直沒有對外聲張她們的住址,他想查也沒能查到。
沒想到這時候白家也來甘涼兩地外派行官,白瑤瑤自告奮勇要幫他找言昳……當言昳與他碰巧在西北重逢的時候,山光遠身邊的就是白瑤瑤。
言昳閉了閉眼睛。
可她當時聽白瑤瑤字裡行間的話,都是如何跟山光遠在京中重逢,她心裡翻起了難受的嘀咕——她也在京師出入過,為何從沒見他找到她?
從那時候開始,就埋下了間隙隔閡的種子。
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言昳半信半疑,她想問的是:
「這些都隨你說,如今過去的太久,你說我也沒法求證了。可當年你……囚禁她之後,為什麼要認罪?外頭所有人都在說你姦汙了她!那罪己書上也寫了什麼你痴戀白家小姐,按捺不住,如何如何,盡是污穢之語——」
言昳想起來,都覺得那封罪己書讓她不適到了極點。
山光遠垂眼:「因為不是我寫的。是梁栩找人寫的。他要我認上頭的罪。我也確實抓了她,這一點證據確鑿。」
言昳震驚:「他就是要讓你身敗名裂!」
山光遠點頭,他怎麼能不知道呢,輕笑道:「當時我功高震主,軍權過盛,我要是不承擔這污名,就會沒命。」
言昳也可能沒命。
山光遠當時掂量了掂量,他一人雖擁兵權,但確實不足以和謀劃多年的梁栩與熹慶公主對抗,打起仗來也分不出什麼對錯,只會一地死傷,狼狽難堪。
山光遠撫著膝蓋,並不怎麼在乎的輕飄飄道:「那些傳言傳的髒,我也必須認,他就是要折辱我。不過梁栩也不能殺我,他也怕我的手下反了,我攏起來的部隊散去各地造反,所以只能給我一身罵名,但重拿輕放。」
言昳咽了一下口水。
山光遠說的很合邏輯。很有道理。
如果是這輩子,她有了對穿書的記憶,又能跳出對白瑤瑤和梁栩的單純仇恨,她估計會一眼就看明白山光遠這麼做的緣由。
但前世的她真的……
她的一切都能被白瑤瑤輕易奪走,所以她窄窄的心裡少了太多寬容和餘地。沒容得一句解釋,就條件反射的覺得,山光遠也背叛了她,山光遠跟那些庸俗的男人沒兩樣。
言昳既恨梁栩,但忍不住想,前世那個不成熟的她,又何嘗不是太武斷了呢。
山光遠粗糲的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的指甲,道:「前世,我願意交出兵權給梁栩,就只提了一個要求。」
言昳腦袋已經有些亂了,他繼續說的話,她沒太聽進心裡去。
他沒看她,聲音輕的像一個在空房間中膨脹的肥皂泡:「我說要娶你。」
那肥皂泡一下炸開,言昳反應慢了兩拍,懵了。
他用力摁著自己的指甲,兩手指節都發白,像是用盡力氣,才讓聲音依舊平穩著:「當時都在傳言,你是他的寵妾,是他的心頭肉,所以梁栩以為我是在報復他。但我不是。」
言昳瞳孔震顫,不敢理解他輕巧幾句話背後的意思。
他、他說主動求娶她?!
什麼……
山光遠咬了咬嘴唇,聲音沙啞:「我當時想,你要是愛梁栩,我就偏強求婚姻,你可能不會快樂,但我能護你安定。就像小時候咱倆承諾的,日後長大了要拉扯對方一把。他身邊是漩渦,你不該久待,跟著他的女人大多都死的很慘。」
「但若你不愛他……」他頓了頓:「不過,我沒敢多想這個假設。咱們當時成婚後,你的態度也讓我明白,我不幻想是正確的選擇。我想過要偏與你親近,耗你十年二十年,但我……」
他做不到。
他恐懼。
山光遠發現自己害怕言昳厭惡的眼神,那些傷人的話語。他以為成婚就成功了大半,但他發現自己太將她放在心裡,就受不了被她的刺那樣扎傷。
言昳既然討厭他,他若為她著想幾分,就不該給她添堵。
才有了十年冷淡如冰的婚姻。
山光遠吸一口氣:「我知道你討厭我,所以也不往你前頭湊了。而且我發現,我不在你也過得很開心。」
言昳震驚:「我、我以為你是一直心裡愛著白瑤瑤,所以想不明白你為何不願意與我和離……」
確實,雖然原著與傳聞中,都說言昳婚後如何如何淒慘,但言昳嫁給他之後,生活一直富庶安定。在商界她激流勇進,可再也沒吃過二十歲之前那些年顛沛流離的苦了。
當時說搬回金陵還是山光遠提議的,她以為他是調職來了金陵附近。到金陵他們租房住了一段時間,某天飯桌上出現的一沓黃紙小報頭版,就是說到白旭憲不再居住的白府如何豪華龐大,不符合白旭憲的清流名聲。
言昳就動了買回白府的想法,當時雖然花了很多錢,但手續辦的很順利,會不會山光遠也在暗中替她打通了關係?
畢竟金陵白府是他們童年相遇共處的地方啊……
言昳腦袋裡忽然塞滿了各種細節,很多事都能發現細膩的蛛絲馬跡,是他像個勤勞的燕子,銜枝啄泥,幫著她造出了一個安定了將近十年的小窩。
他……
言昳舔了舔嘴唇,睫毛發顫:「這麼多年了,你現在與我說,咱們成婚,是你作為髮小的仗義,是為了庇護我?」
山光遠:「……!」
髮小的仗義?!
到頭來,不是仇人,也只是落在了髮小上嗎?!
他剛想開口,言昳一腦門亂,簡直就像是老和尚頭套馬蜂窩,她抓住他衣領:「這些都是你的解釋而已!我、我不信,你明明知道我不願意嫁給你,後來你還不跟我和離!我不喜歡自己的人生被別人支配,哪怕是你也不行。」
山光遠低頭看她:「我知道。但我上輩子,只做了兩件讓我自己滿足的事。一件是殺了韶驊;一件是娶了你。我就想強求,不想撒手。你因此而討厭我,我可以理解。」
他俯看著言昳,露出了一點無奈心酸,卻又任憑風吹雨打的堅定,道:「你討厭我吧,沒關係。」
言昳望著他,明明此刻他語調溫柔,她卻感覺他投下來的陰影,像是帶著他的溫度和體重一樣,將她罩住了。
言昳惶然,舌尖太多話堆得說不出口,太多疑問她講不出來。
但她意識到一件事。
在原著中,山光遠的黑化被認為是原著寫崩了,是作者搞騷操作。但當言昳自己作為一個角色,活過一世,她能感覺到角色與作者,或許未必是誰操控誰的關係。她在筆觸沒有描寫的地方,自有她自己的人生、痛苦與理想。
而山光遠更進一步。
他以自己的情感、堅持與選擇,生生改變了劇情,改變了自己或許本來被安排好的男三路線,走上了自己選擇的路。
或許不是寫崩了,不是劇情強行圓,也可能是這些角色在操控作者的筆墨,可能寫下文字的人根本控制不了山光遠這樣的人的走向。
山光遠自己一個人,頂碎了天花板,叛離了一切路線,在不知道自己是書中角色的情況下,強行走出了他想要的與她成婚的結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9:32 PM
第八十二章 低頭
若真是言昳討厭山光遠半輩子,他此刻說這些,她肯定是半點不信。
但問題就是,這幾年……他們相處得很好。
他的忠誠,他的體貼,他的過分守禮,其實方方面面都在證明他所言非虛。
山光遠沒忘了他們幼年的情誼。
他真是夠義氣了。
言昳腦子很亂,半闔著眼皮,無法去深究細想他的事,只道:「我還是要出城。倭寇可能鬧出天大的亂子,讓金陵變成人間煉獄。你也帶老鬼去找言實將軍吧。」
山光遠看她,眼睛垂了垂。
他想要跟言實走得近,其實還有一個因素。
山光遠知道言昳重生後,就明白,她估計會想盡辦法,讓自己離開白家到言家去。
到時候如果他是言家的女兒。
他成了言實熟悉的故人之子,又能做一方名將。
娶她或許會容易的多。
到時候將她從言家接走,言實將軍也不會露出心疼憤恨的表情,他們便是受人祝福的天作之合,尋常夫妻……
山光遠腦子已經發散到復婚了,言昳腦子裡卻全都是自己的安危。
言昳咬著手指,輕聲道:「而且,梁栩應該已經很想殺我了,甚至有可能把我的身份告知熹慶公主。我還是需要低調幾年,等自己有能耐跟梁栩叫板了再露面。再說,總窩在金陵,我的產業也拓寬不到大江南北去,最多也不過是個富賈罷了。這怎麼能行?」
山光遠轉頭看向她。
言昳語氣平靜的陳述著她的野心。
其實從她重生後的一舉一動就能看出,她並不是把扳倒梁栩當做目標,而只是她的野心延伸到了高處,梁栩必然會成為她的絆腳石。
言昳道:「我手底下能用的人也不只有你,你若是願意幫我就去捎個話,去重竹茶葉叫幾個看管廠子的護院來,我自己出城去。」
山光遠擰起眉毛來:「那幫人連當過兵的都沒有,你信他們也不信我?」
言昳睜開眼:「你想跟著我?」
山光遠頓了一下,他有些說不出口,但言昳涼涼的目光掃過來,他心底一激,咬牙道:「我放不下你。」
言昳毫不留情道:「往後若我成一方豪強,你給我幹活,你的價值我想剝掉就剝掉,想給別人就能給別人。大將軍真想當護院啊,護院對我往後來說,價值也就這麼大了。」她比了一下小拇指。
言昳端詳著自己嫣紅的小指指甲,笑道:「我這個人有時候很勢利。有些人哪怕我感激他,但他若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就會賞他些銀錢拋棄他。做你自個兒想做的事去吧,好不容易能重活一輩子,給我打工沒什麼意思吧。」
她是要他回去,從阿遠護衛變成山光遠。
話說的難聽,卻是要激他,要他安心去做自己的事。
……言昳說的沒錯,她有滔天的野心,他也有想了卻的壯志,怎能因為擔憂她的安危就束手束腳呢?
倆人竟然如此平靜的坐著,山光遠覺得心裡輕的難以言表。外頭還有遙遠的喧鬧與爆炸聲,他卻覺得月色流入門縫,在地上窄窄的一條,湛藍如溪。
而他正捲著褲腿淌過月色的溪水,腳底下曾經的崎嶇與艱險都行過一段,只剩下水底微溫的鵝卵石、流冷的溪水與鑽進他衣擺的細風,那種開闊與安心,讓他有種幾乎要仰躺下去的舒適。
他往後仰著,胳膊撐著身子,望著言昳搭在肚子上的手指。
她手指不安分的捲曲,交疊,敲動,似乎腦子裡還有太多事要考慮,終於,她道:「你去看看你爹留給你的東西吧。叫輕竹進來,我想洗個臉。」
山光遠想了想,點頭,他站起身。
言昳望著他,月色此刻正好挪在她臉頰上,將她面頰與那雙平靜又強大的杏眼,融化的像是水中幻影。
山光遠突然,彎下腰去,撥開她額頭碎髮,親一下她額頭。
言昳猛地屏住呼吸,有些僵硬。
山光遠很快便挪開臉,手指蹭了一下她額頭,低頭笑了起來。
笑的若冬雪晴陽、春和景明,眼底匯聚著柔和的笑意。
言昳愣住。
是她前世見過的他的笑容。
言昳看他這般笑,心裡不自主的也跟著掛起幾分陪笑,在山光遠眼裡,便品出了幾分甜蜜鮮煥,他都覺得腳步發軟。
言昳琢磨了一會兒,也想開了:前世某一回,言涿華這傻二哥出征之前,也親了一下她腦門。
嘖,這種是自以為是大哥的角色都愛幹的事兒嗎?
幸好她今日沒有抹粉化妝。
山光遠還想開口說什麼,言昳就已經喊:「輕竹!你進來,給我洗臉——」
山光遠也只好出門,去找老鬼,輕竹瞧見他臉上的神情,滿臉驚訝:「遠護院,這是怎麼了?難不成覺得你護主有功,二小姐要給你賞賜了不成?」
山光遠不辯解,彎著嘴角:「嗯。」
到了西邊屋裡,老鬼點著燈燭已經在等他了,桌案上放了個有些青苔雜土的老漆木盒子,他給山光遠開門:「那個……是你之前說的白家的二小姐?」
山光遠應了一聲。
老鬼:「我都聽說過,白家老爺自殺殉國了,可憐她一個小丫頭,要孤零零的了。」
山光遠道:「您可不用擔心她。她自個太有主意了。」
老鬼抬手,把那箱子轉了個方向,山光遠看木箱前後無鎖,各個角似乎用木楔給釘死了,要想打開只能硬撬。
老少二人對著幾個看似比較鬆快的角發力,花了些功夫,終於撬了出來。
裡頭偌大的油紙與皮毛口袋,包裹著什麼,山光遠講東西搬出來,發現沉甸甸的,好似全都是紙張書信般的事物。
他心裡一跳,難道這裡有關於山家滅門的直接證據——
但山光遠草草一翻開,卻發現沒有一個字他認識。
全都是外文。
他在上林書院的時候,學過一丁點英文,但這上頭有字母,卻好像不是英文。有一些尺寸極大的紙張,折疊後被單獨的油紙小心包裹起來,他沒有展開,從邊沿處往裡看,就看到了線條整潔的圖畫——
似乎是什麼炮台或者船隻的圖?!
這些東西不是山家跟任何人的書信,而是不知道從何處得來的圖紙!
……他沒有看懂,卻知道山以若拼命保護,必然相當重要。
但船舶技術、炮彈尺寸,是年年在變,時時進步,技術革新的太快,若是不能盡快找人翻譯圖紙,恐怕這些技術也會過時而變得無用。
山光遠後來帶兵打仗,當然知道堅船利炮有多麼重要,他心裡跳的厲害,正要與老鬼開口說話,忽然聽到不遠處一聲爆炸聲!
而後便是車馬粼粼、大批人馬奔走而過的聲音。
倭寇鬧到這兒來了!?
言昳說城中會大亂,也真沒說錯。他不容得多想,將木箱合上,老鬼連忙拿釘子木楔來釘死,道:「你們該走就走。拿著這個!以前我管官道,各路上的驛所我都熟悉,令牌給你們,哪怕沒有文書,你們小心些,也能留宿。」
山光遠接過令牌,擰眉:「你不走嗎?」
老鬼:「我走,但我要去找老孔。他好歹也是個眼睛如鷹的地圖兵,我是個快腿如兔的偵察兵,能讓倭寇就這麼混在城裡嗎?」
山光遠皺眉:「你別插手這些事——找到老孔,跟他和他媳婦一同去寧波找言將軍。我送她走後,也會去寧波與你們匯合。」
老鬼撇了撇嘴角:「行行行。」
山光遠知道,山家早年間治倭有大功,這幫跟著山家的老兵,十有八九都是跟倭寇常打交道的。別人看了倭賊鬧城,頂多是怕,他們卻覺得是挑釁——
山光遠看他那樣,就知道他沒聽進耳朵裡,無奈:「我好不容易將你尋來,你要是死了,以後有誰跟我說我爹我叔伯的事跡!」
老鬼可算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道:「好,我知道了。等我跟老孔匯合了,會去寧波的。你放心,我這條老命,現在捨不得死了。」
山光遠猶豫起來,老鬼道:「你要明白,你不只是要護送那個二小姐,頂要的是把這箱子裡的東西帶出去,留好!」
山光遠點頭:「我知道。」
他出了門,叫言昳,輕竹懂得,將一隻腳不敢落地的言昳攙了出來,山光遠走過去,又跟抱孩子似的扛起她,讓她騎在馬背上,道:「你出城要去哪兒?」
言昳一點沒猶豫,道:「去滁州。」
看來是她準備好後手,有人在滁州等她。
山光遠將箱子拎出來,掛在馬匹後側的鐵鉤上,又給裹了一層麻繩布條,這才安心:「我送你到滁州。等你安頓下來,我就去寧波。」
她鬆了口氣,點頭:「好。老鬼呢?」
山光遠:「他是個老兵,自己知道保命。你個小瘸腿先關注關注自己。」
言昳哎呦一聲,氣得直抓馬鬃,山光遠並沒有著急出去,他先推開門,往院門外兩頭看了看。右手邊似乎有大批車馬正焦急的駛過去,更遠的地方甚至還有槍聲在作響。
那些拉車的馬匹各個油光水滑,馬車前後還有穿甲的侍衛模樣的人護著,只是比較不成體系,應該是金陵本地的各個富商,打算棄城而套。
按照以前的慣例,金陵內部有人作亂,城門都會封死,防止賊子逃出金陵。但現在倭賊鬧得這麼大,又有嘉靖三十四年的驚人慘案為前車之鑑,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這幫人估計想從衛兵少又窮苦的東側城門,迅速離開金陵。
山光遠回身上馬,當下金陵宵禁,要想出城,混進這幫逃難的達官貴人裡是最好的選擇。
他上馬後,讓言昳脫下外袍來,蓋在她自己頭臉上,裝作昏睡的模樣在他懷中,也為了防止那幫達官貴人中,有誰曾經見過白家二小姐。
山光遠騎馬出了院子,跟著奔走的車流匯入其中,言昳大概也明白,這幫人都是非富即貴率先跑出來逃難的,也垂頭裝死,縮在山光遠懷中。
有些車馬旁的奴僕侍衛朝山光遠和輕竹投來目光,但也都沒說什麼。
山光遠掃過去,幾乎家家戶戶的車馬都選的低調簡素,甚至沒見過誰家有帶名姓的令牌,顯然他們都不想聲張身份。
但快到東側城門的時候,車馬漸漸停了下來,原來是前頭有衛兵擋著,不讓出城了。
不,準確說是有條件的出城。
山光遠本以為這裡應該有達官貴人給打點好了,但沒想到此刻駐守城門的隊衛官吏,看到有機可乘,便說要宵禁出城費,按人頭算錢。
有幾家估計是金陵城中高官,有些氣怒,想要出面斥責——但這幫隊衛才不怕,你敢露臉,他們就敢明日對外宣稱某官潛逃出城,棄黎民百姓於不顧,還就地把門封死誰都不讓過。
衛兵們都知道,這年頭只有銀子在手裡才是可靠的,誰當官誰掉腦袋,這都是說不定的事兒。
幾位城中高官心裡估計也掂量著,莫要在大事臨頭時得罪小人,便只能罵著娘乖乖付錢。
山光遠看這收費水漲船高,正猶豫時,披著衣服蓋著頭臉身子的言昳,偷偷戳了戳他的腰,將一把碎金子塞進他手裡。
……也是,她哪有出門在外不帶錢的時候?
想到要逃命,說不定腰帶襪子裡都紉著碎金子呢。
很快輪到山光遠他們上前,他伸手付錢,那衛兵眼珠子一轉,說:「這衣服蓋著的也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啊。」
山光遠可不願這時候跟小鬼多嘴,一把金子全扔過去,那衛兵喜笑顏開的彎腰去撿,放行了。
言昳覺得太不劃算,她心裡恨不得據理力爭明碼標價,氣得直偷偷拽山光遠的腰帶。
正這時,遠一些的一駕寬敞素木馬車中,熹慶公主蹙眉道:「怎麼這麼慢。」
梁栩腦子裡正琢磨著白府突然起火的事兒,聽見姐姐這樣一說,便支開絹簾,透過一層車窗上的紗簾,往外看,道:「有時候便是小鬼難纏,咱們要想低調,還發作不得。」
熹慶公主緊緊蹙著眉頭不說話。
梁栩看著都是大家大戶攜奴僕出逃的時候,隊伍最前頭竟然有三個人就這樣騎著馬離開了。
其中身量最高的男子一甩手扔下碎金的時候,側過了半邊臉。
梁栩擰眉:怎麼那麼眼熟……
他應該見過。
梁栩忽然想起來。
那人不是跟在白家二小姐身邊一直寸步不離的護衛嗎?從白二小姐失蹤之後,這人也從未顯露過蹤影。
難道這時候,他帶著出逃的人,是……白昳?!
熹慶公主看向梁栩:「怎麼了?」
梁栩垂眼:「沒,只是前頭好像有人扔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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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昳:哥們義氣!哥們親腦門我都理解,嗨,咱倆誰跟誰啊!
山光遠:……殺了我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9:44 PM
第八十三章 反殺
與此同時,金陵城中。
李月緹緊鎖院門,院內站了三四個護衛,都是她移居此地後,言昳聽說有李家人想找她,派人來襄護她的。
但誰都沒想到城中會亂成這幅樣子,不遠處一棟木樓被炸毀,一塊有旋子彩畫的窄樑竟然在爆炸後飛濺到了她院子裡,砸倒了一片花盆與水缸。
李月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該不該逃出城,但她身邊幾個護衛都覺得,街上更亂,此刻又是宵禁,出了院子更容易出事遇害。
院外的街道上時不時傳來飛奔的馬蹄聲,或是人群的尖叫哭泣。
李月緹攥著拳頭不安的坐在屋裡,過了沒多久,便響起了一陣砸門聲,有人在外頭喊道:「開門!搜查!快開門——」
一護衛前去,道:「搜查什麼?」
外頭不耐煩道:「查你們有沒有窩藏倭賊!」
李月緹想說要開門,那幾個護衛卻對視幾眼,搖搖頭,輕聲道:「以前總有金陵本地城防,口口聲聲要捉賊,卻跑進來翻東西搶東西,你不給便要治罪。咱們人少,千萬不能開門,他們半天砸不開,估計就去下一家了——」
李月緹後怕,但她買下的這處府邸,看門臉是頗為氣派,對方砸門不止,威脅道:「再不開門,我們只能放火逼出倭賊了!」
幾個護衛暗罵一聲:「估計是這幾條街巷的城防,他們對這兒太熟了,知道您是剛搬來的,就欺負人呢!外敵在城中作亂,還有自己人在城裡不當人!」
正想著,外頭忽然又響起粼粼的車馬聲,一個年輕的男聲呼喝道:「何人在此地停留!你可知道這是哪兒?!」
砸門的城防有些發懵,看對方衣著車馬也都是高門大戶,只好拱了拱手:「我們幾個不過是奉命來查倭賊……」
外頭年輕男子怒道:「你是說李家包藏賊子?倭寇作亂,不顧百姓,我等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李家五百年書香門第,讓你隨口一般弄,便成了賊窩子!」
這年輕男子太會搬弄是非,讓城防啞口無言,年輕男子下車,怒瞪他們幾眼,逼得城防後退幾步,又恭謹的敲了敲門。
「姐姐。是我,李忻。城中亂的厲害,奶奶擔憂不安全,便讓我來接您回去。姐姐還記得我嗎?」
李月緹蹙眉,對方這樣替她解圍,她也不好不開門。
打開門,便瞧見一張白淨窄臉,一雙眼褶微展的杏眼,男子不過二十歲上下,朝她深深一拜:「李忻特來恭迎姐姐。」
瞧見那雙眼睛,李月緹想了起來,有些怔怔的點點頭。
在她嫁人前,在家中給很多孩子講學教課,既有本家幾個扶不上牆的男孩,也有一些遠房的子女。
其中李忻作為遠房的妾生子,算是地位最低微的,聽她講課的時候,都要跟書童似的伺候著另外一個遠房少爺。
但他很聰明,也懂得向她討教,一口一個先生,怎麼都不肯叫她「姐姐」。李月緹惜才,當時就覺得這孩子聰穎勤學又冷靜,日後必成大器,對他也多幾分照料,甚至告知過他自己的筆名。
而最後出人頭地的果然是他。
李家幾代沒出過像樣的男孩,唯有他這個遠親,憑自個兒才學高中經學甲七與律學狀元。他到放榜時才自行告罪,說自己不合規矩,同考兩門學科。
但其實雖說不允許同考兩門,但每年都有違反的,貢院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說,考經學是為了給家中一個交代,考律學才是他心中所想,他請辭歸家,說自己不配在朝中做官。
這一招秀的讓人意想不到,李家都不知道他還報考了律學。而經學是傳統科舉學科,律學是這幾十年來新興的科目,特別是宣隴、睿文兩代皇帝,都重用了不少律學學子,去擔任有實權的地方職位。
他這一招主動告罪,讓睿文皇帝不但不可能治他的罪,更要為了名聲、為了拉攏天下能人,也要寬恕、賞賜、重用他。更何況睿文皇帝年紀很輕,又平日存在感很透明,他立刻與李忻相見恨晚,大肆誇讚,想要拉攏年青一代的才學志士。
李家落魄好幾代了,出了這麼個李忻,自然是全家都舔他,又是說要讓他入本家,又說想要改族譜。
李忻謙遜且惶恐的全都拒絕了。
李月緹聽說過他,但並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了金陵。
那頭城防似乎聽說過這位有些名聲的李忻,也知道李家好歹是在金陵扎根幾百年的家族,不敢多說,連忙就溜。
李忻走進門來,笑道:「我一直想要拜見您,這些日子來,不論是拜帖還是口信,被您一律拒絕了……我倒也明白,畢竟您覺得我還是李家人,您心裡恨李家人,可能也不願意見我。」
李月緹看著他,有些驚訝與驚喜,她上次教他,都是五年前了,五年間就足夠一個剛剛開始長個的少年,變成現在這樣的翩翩君子了?
她道:「我不知道是你。這些年來,我也不願意關注跟李家有關的事兒,只是依稀聽說你高中了。」
李忻瘦高寬肩,轉身看著她,眸中閃著故人重逢的喜悅與感慨,笑道:「托姐姐的福。」
李忻看了一眼院中,道:「倭賊這次鬧得真是太大了,我是來接姐姐走的。」
李月緹抿了一下耳邊碎髮,輕笑:「回李家嗎?我是潑出去的水,可不會再踏回去一步了。」
李忻垂眼:「我知道。李家這麼多年沒出過一個像樣的後輩,跟那幫老東西的利欲熏心、自私自利難道沒關係嗎?姐姐不用怕,如今我在李家有獨門獨院,自有主堂,都可以說不算在一家。也不是說接姐姐過去長住,只是躲幾天。」
他說著,抬手向門外,他駕車前來,兩側有兩列穿皮甲的私衛,道:「我身邊有很多人保護,也能護著姐姐。」
李月緹心裡有點感動,卻還是搖搖頭,道:「不了,這是我自己買的宅子,是我的新家。我住的挺安心的,只是沒料想到危險,忘記雇一些護院了。你若是真想幫我,便留一隊護衛在這兒吧,我付他們錢。」
李忻沒想到她會拒絕。
外頭似乎又有遙遠的爆炸聲,她縮了一下脖子,道:「可以嗎?」
李忻記憶中的李月緹,靜若蘭花,博學多知卻天真,通古博今卻善良,總是對一切毫無提防,毫無芥蒂……
此刻卻不太一樣了。
她見到他很歡喜,卻也很提防。更重要的是她說自己有錢,有家,有底氣。
她雖害怕爆炸與倭寇,卻不渴望有人庇護她。
李月緹還是溫溫柔柔的給他台階下,笑道:「好不容易出了一道道門,有了自己的家,我可不願再走進任何家族的一道道門裡了。就是不喜歡了。李忻,謝謝你的好意,外頭也不安定,你快趕緊歸家去,鎖好房門吧。」
李忻只好道:「那我還是把護衛留給姐姐吧。等倭賊退兵後,我再來找姐姐。」
李月緹並不應承,只拱手如文人般作揖道:「謝謝你了,只是還不知道到時候我人會在哪兒呢。」
李忻深深望著她,只覺得一場讓他恨死的婚姻,也讓她改變了太多。
城中像李月緹這樣擔憂驚惶的人,也不在少數。
言夫人年輕時見識過幾次倭患和動亂,她知道一旦城市因突如其來的意外陷入崩潰,什麼都可能發生,她便叫人封住門窗,地上與屋頂灑水防止有火星濺進來點燃房屋。
而後又給了雁菱和言涿華兩把兵器,讓他倆在屋裡合衣躺著先睡,若有事她會通知他們二人。
言涿華哪裡有心思睡覺,他前幾日在金陵城中找尋白二小姐,光在書院、白府和她特別愛去的酒家附近,就晃悠了幾天。
平日最不愛關注報刊的言涿華,這幾日便搶著要看,只瞧有沒有白府相關的消息。
他拎著長刀,在院子裡不安的轉著步頭,牙一咬,還是道:「我去找找她吧!你說外面全是倭賊——」
言夫人本來不想說,看他這樣掛心,想來想去,忍不住道:「我一直也在想,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們,為什麼沒來言家。你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會來找我們嗎?」
言涿華搖頭。
言夫人覺得對自己這個情竇初開的兒子有些殘忍,但不能不說:「因為白旭憲臨死前,請求我們家收養她,我答應了。如果她來了,便會改姓言,是家中老幺,你該叫她一聲妹妹,像疼雁菱一樣疼她。」
言涿華拎著刀,呆立在院中,任憑風吹起了他那頭亂髮。
他半天才把刀往院中磚縫裡一插:「……我和她,會變成兄妹?!」
言夫人沒說話。
雁菱也聽見了,本來想拍手叫好,覺得自己有好玩伴了,但看到言涿華呆滯的表情,她意識到了點不對——
正這時,正門處,幾個護衛拉開一條門縫,小心放進來一個言家奴僕,他小跑幾步,到言夫人面前,急切道:「奴去看了,白府已經燒沒了!而且周圍有人說,這火根本不是倭寇放的,早在倭寇作亂之前,那邊便有熊熊大火,現在白府幾乎就是一片廢墟了!」
言涿華幾乎是轉身,就往門口奔去:「我不信!」
言夫人急道:「涿華!你個傻孩子是要去找死嗎!?你親口跟我說過,白二小姐是個能坑了衡王,能跟你爹議事的聰明腦袋,你以為她不會想到自己的後路嗎!」
少年人是聽不進這些話的,他不親眼去看,不嘗試去做,就會死不承認。
言涿華匆匆道:「我知道!但我不去找,我心裡過不了這道坎!」便鑽出門去,衝上了街道。
雁菱倒是不太擔心他哥,倭寇主要是作亂,也不可能逮著他殺,言涿華跟她小時候,可是連沙俄毛子萬炮齊放,山西大王千槍亂射都見過的。
雁菱抱著臉,想明白了人物關係,慘叫道:「啊!我嫂子成了我妹妹啊!」
天漸漸熹微亮起來,金陵城中變成了什麼樣,言昳並不知道。她正換了一身素簡的衣裙,將幾袋口糧綁在馬背上,對驛站中給馬匹餵糧草的山光遠問道:「還有多久能到滁州?」
山光遠:「很快。說不定能趕上吃早飯。」
滁州離金陵大概一百三十多里,只是他們的馬都是馱馬,並不快,跑了兩個多時辰才到了離滁州最近的驛站。
估計再有一個時辰左右,就能到滁州了。
而從金陵逃往滁州的達官貴人其實並不少,當言昳簡單休整換衣服出來之後,一些從金陵出發的較早的馬車,已經停靠在這所驛站修整。
但各家幾乎沒有幾個貴人出來露臉,全是趾高氣昂的奴僕站在驛站幾家旅宿、飯館裡頭大呼小叫。
言昳覺得不能久留,而且再往滁州不能再走官道了。
山光遠也同意。
三人一行離開驛站後,離開官道,山光遠騎馬在前,往清流河旁的村路而去。
也有位不知哪家的侍衛,吃著餅站在馬邊,對著幾個人使眼色。那幾人騎上馬,跟上了山光遠身後。
山光遠離開後,騎馬出了幾里地,便察覺到了這幫人的跟蹤。
畢竟村道基本都只有驢車牛車,或一些村民推著手推車,身後也有同樣急切的馬蹄聲,是很明顯的。
對方似乎也在拖的遠遠的不敢靠近。
天色只濛濛亮,村路上一片灰藍色,山光遠伸手擰了一下馬頸下的玻璃燈,將燈滅掉,道:「有人跟著我們。」
言昳皺眉:「估計是認出我了。要不要從樹林中走?」
山光遠覺得不妥:「剛化過雪,樹林田野中的泥巴都又濕又軟,咱們進去之後速度大受影響,他們也可以跟著馬蹄跟蹤我們。」
言昳對這種事沒了解,問他:「你想怎麼辦?」
山光遠對江浙一帶熟悉,想了想:「兩個方案,要不然我們在前頭找個清流河上有船的地方,把馬放走,我們乘船。要不然就你和輕竹同乘一匹,我攔住他們。」
言昳肯定不會選後面這個。
要有人說「我留下斷後,你們先走」這種話,就跟已經提前領便當沒區別了啊!
她緊緊抓住山光遠的衣襟:「我選第一個方案,咱們找船。後悔自己沒帶槍出來了,我以後要隨身放一把槍。」
她說著比了個手勢,轉過頭去,像是要對後頭看不見的跟蹤者放槍。
山光遠想笑,拖了她胳膊一下:「你老實的。」
言昳哪裡騎過這麼久的馬,她撐著馬鞍前頭的樁頭,嘆氣:「我屁股要顛壞了,早知道還不如吃胖一點,減震。」
山光遠看她不甚優雅的姿勢,倆人貼得簡直更緊了,他嘴角抽了抽,扳住她肩膀:「這麼趴著更難受,你往後仰靠著。」
言昳仰過來,剛想開口,就瞧見斜前方,不大的樹林後頭,阡陌的壟路上,一行人騎著黑的油光水滑的高頭大馬,伏身衝刺而來!
前後夾擊!
她剛要開口提醒,山光遠已然看到,他猛地扯住馬韁,忽然調轉馬頭往村道到水岸的斜坡衝去,快馬加鞭,想要繞開對方的包圍!
而後空氣中忽然響起一聲槍響!
她與山光遠身下那匹馱馬極為膽小,竟然突然前蹄,不安的嘶鳴著高高仰起前蹄——
這片刻間,言昳已經看清了開槍的人。
梁栩。
梁栩手裡拎著一把木桿燧發槍,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衝下草坡,堵死在他們面前,怒吼道:「白昳!」
山光遠身子緊繃,握緊了腰邊的刀。
言昳卻捂了捂耳朵,笑出了聲,道:「哎哎哎,這麼大嗓門做什麼。好巧啊。」
山光遠低頭看著她頭頂上的旋兒,她跟梁栩鬥了幾十年,既恨也熟,這輩子更是游刃有餘。
言昳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追來,轉頭看,兩邊把她堵死了。
梁栩緊盯著她,也勾起一絲笑:「你不會以為你能跑吧。」
言昳:「跑?哦,我這是要去滁州探親,殿下怎麼追著我來了。」
梁栩磨牙道:「放屁!」
言昳撐著馬頸,托腮笑起來:「殿下太好面子了。為什麼不肯告訴公主你的一些猜測,她如果知道,追上來的肯定不會只有這麼一小隊人馬了。」
梁栩眼下沉沉青影,低聲道:「姐姐沒必要知道。因為我就會在這兒殺了你。」
言昳吃驚的捂住她半張的嫣紅小嘴,道:「殺我?我以為你不捨得呢?」
山光遠雖然知道她話中都是嘲諷,但想到言昳前世跟梁栩的過往,牙根還是咬緊了。
梁栩嗤笑:「你覺得自己有張好臉蛋,男人就捨不得殺你了嗎?還是你想說自己能媚主,肯求全,想要求條生路。」
山光遠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緊,指節近乎青白。
言昳一隻手背在身後,抓著山光遠的腰帶,似乎要他穩住。
她笑道:「原來我很漂亮?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是說,你一個離了姐姐就什麼都做不成的男人,總算能遇到一個可以幫你成就大業,又無法凌駕於你之上的女人了。」
梁栩瞪大眼睛,面上惱火,馬蹄向後退了半步。
言昳笑:「離了熹慶公主,你能做成的事很少吧。你有沒有想過,你姐姐控制你控制的如此全面,你哪怕踢掉了睿文皇帝上台,你也不過是下一個他,一樣的沒有存在感的傀儡。」
梁栩抬起槍,黑漆漆的槍口對準言昳,怒極反笑:「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姐姐是如何長起來的,你想要離間這樣一對姐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言昳看出了他眼裡的疑慮,她自己前世也算是對他和熹慶公主之間的關係了解一些,笑道:「是嗎?你對姐姐知無不言,姐姐對你,也毫無隱瞞嗎?哦,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同樣能用產業與金銀為你打通一切關係,還無法在你登基後控制你的人,就在你面前。」
梁栩:「你騙了我這麼多次,你以為我會信你嗎?白昳,你把我坑得這樣慘了,我還跟你合作是不是太傻了!」
言昳笑:「誰騙誰?你要不然就想白嫖我的計劃,要不然就想要我家死於惡名,我不過是自保加討債罷了。而且,合作也算不上,我算是攀高主子,混出新名堂,否則我一個孤女,這世道怎麼過。」
言昳就厲害在她既是傲得非凡,也會在關鍵時刻裝傻裝蠢裝奴才,只要能達成目的,她不在乎自己姿態放的有多低。
而山光遠知道,梁栩上輩子是憑借著地位與積累,多次打壓言昳;這輩子他如此年少,被言昳一次次翻盤,他這輩子地位不變,也不太可能壓制住言昳半點了。
而梁栩聽信了言昳的標誌就是,他看了看周邊的護衛。
梁栩知道,想要進一步聊下去,不能再這些人面前。
不過梁栩本來也不是要來殺她,而是要來抓她的。
這個女人可以用的地方太多了。
她白家遺孤的身份,立刻能幫他洗白一些惡名;
她確實有著可以跟姐姐匹敵的頭腦與經商財富,地位卻與皇位毫無關係,甚至生殺也不過在他覆手之間;
更何況,她確實有著他以前從沒見過也無法形容的容姿美貌,再過幾年,哪怕只是帶著她出門,就足以引來多少人的豔羨……
山光遠也裝作順從的模樣,翻身下馬,為主子牽馬。
梁栩想了想,不論往後要怎麼合作,現在必須要先逮住她。這個女人不是金絲雀,而是鷹隼,不熬她,就只有自己被反咬的份。
他必須要先抓住她,熬到她甘心做奴才才行。
梁栩抬手:「我信你的話。那便與我同行吧。」說著,旁邊小隊侍衛,手放在刀上,靠近了言昳。
山光遠當然看出來他壓根沒打算放鬆包圍,言昳打著哈哈正說著自己要去滁州做什麼事,可以讓梁栩跟她一起同行——
梁栩忽然注意到,她馬邊那個護院低垂著頭,忽然以幾乎讓人看不清的鬼魅速度拔刀,一個踏步,朝梁栩而來!
梁栩猛地拽住韁繩,卻發現那護院動作更快,一隻手狠狠拽住轡頭前端,刀光猛地朝上一挑!
他動作太老練、肅殺又樸實,讓梁栩身邊那些多年沒有上過戰場的侍衛,壓根無法反應過來。
梁栩憑借本能朝後一仰,卻只覺得面上劇痛,慘叫一聲!
山光遠躍起後落地,看著刀尖只有半寸多長的血跡,惋惜的皺起眉頭,輕聲道:「今日不是你來抓我們,而是我抓到了你防衛最薄弱的時候。」
梁栩捂住半張鮮血淋漓的臉,驚愕驚恐的看向那護院。他似乎知道自己一擊不成便難了,但他似乎不打算放棄,古井無波的雙眼看著梁栩,道:
「今日是殺你最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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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音同新,喜悅。通「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09:55 PM
第八十四章 落水
梁栩徹底慌了,他勒緊韁繩猛地朝後退去,他膝下黑馬猛然仰起前蹄,就要踢向山光遠——
與此同時,周圍數名護衛慌亂著抬槍拔刀,言昳從看到山光遠的動作開始,就立刻翻身跳下馬,躲在了馬匹另一側,也一把將輕竹從馬上薅了下來!
她借著馬身擋住自己的身形,言昳其實想說,梁栩真要是要抓她,對方畢竟人多勢眾,被抓了她也能接受。
低頭一時,以後有的是機會弄死他。
但山光遠怕是接受不了。
現在想來,恐怕韶驊之前被刺殺,也是他的手筆吧。山光遠竟然能抑制住自己報仇的意願,在四年前利用一場巧妙地刺殺,讓梁、韶兩家在一起撕扯,鬧得最後誰也沒討到好去。
前世,梁栩也沒少折辱他,山光遠不可能不恨梁栩。山光遠之前語氣平淡的說梁栩沒幾年就死了,但他還在之後活了很多年,言昳可以合理的懷疑,梁栩前世倒台被殺,說不定跟他有關係。
這輩子,山光遠應該想過趁早解決梁栩,但梁栩身邊本來就護衛嚴密,再加上四年前的風波,他周圍更是總有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侍衛保護。
今日還真算是梁栩身邊最疏於保護的時候。
言昳拽著韁繩,受傷的腿不怎麼敢落地,就靜悄悄的看向山光遠——
言昳只看見他身子一閃,讓開黑馬發狂的前蹄,並沒有抬刀,而是側身到梁栩左側,一把手抓住馬鞍側邊的鞍骨翼,整個人幾乎是騰空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口氣殺了八九個侍衛,能逼退他們的辦法,只有挾持梁栩!
梁栩被傷的就是左臉,他緊捂著半邊臉,根本看不清山光遠的動作,而就在山光遠即將抓到梁栩的衣襟,將他拽下馬時,他餘光看到幾個幾個侍衛,竟然將槍對準了言昳的馬匹——
她躲在馬匹另一側,看似是不怎麼可能被鐵彈命中,但槍聲炸開,那馬匹皮開肉綻,驚跳不已,四蹄亂蹬的發起狂來!
馬蹄打滑,它竟然慌亂中朝清流河倒下去,言昳那細胳膊小腿,怎麼可能跟馬匹的力量相抗衡,她又腿受傷了,就整個人被馬匹撞著朝湍急的清流河滾了下去!
山光遠幾乎驚得頭皮發麻——
但他此刻不能去救她!
他來不及。
而且這幫侍衛很可能會繼續向河中開槍!
他必須要先鉗住梁栩,逼退這幫侍衛。他必須這麼做。
山光遠怒喝一聲,將梁栩從馬上徑直拽了下來,幾乎是讓他整個人狠狠擲在地上!
梁栩竟然也是個有骨氣的,咬著牙沒發出一聲慘叫,跌在泥中,第一反應就是摸自己腰間短刀。
可惜他碰見的是在武藝上心狠手辣的山光遠。
山光遠一膝蓋頂在他後背上,反擰住他胳膊,對那幫侍衛吼道:「放下槍和刀!」
梁栩吃痛,他昂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局勢,知道自己太小覷白昳身邊的這個護院了。這樣的身手,梁栩長到這麼大也沒見到過,怪不得白昳身邊總是帶著他。
侍衛們亂作一團,將槍口對轉向山光遠。
山光遠一隻手掰住梁栩的脖頸,幾乎下一秒就能擰斷他脖子。
梁栩左邊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他心頭狂跳,悔恨與憤怒在心中醞釀,卻愈發冷靜,他輕聲道:「你在這兒僵持一秒,你主子活命的可能性就越低。我放你走,你去救她吧。」
山光遠若不是考慮到他是手頭的砝碼人質,真想殺了他。對著那幾個黑漆漆的槍口,山光遠粗糲的手指,只將梁栩的下巴捏的咯吱作響,聲音低沉威脅道:「把槍和刀扔進河裡去!」
梁栩:「不要聽他的——呃!」他被山光遠幾乎能捏碎骨頭的手勁,痛得額頭上青筋鼓起。
那群侍衛猶豫幾分,先後將槍與刀扔進清流河中。
梁栩覺得自己真要完蛋了,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蠢貨——都他媽是……」
忽然,河岸邊,輕竹尖叫一聲:「二小姐!」
山光遠回過頭去,輕竹在岸邊奔走著,言昳的腦袋似乎在河中危險的湍流處起起伏伏,她忠心護主,竟想跳入江中救言昳。
他眼前發黑:如果言昳真的被捲進湍流中,浮不起來,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山光遠一個閃神中,梁栩猛然擰住他手腕,就地一滾,顧不得狼狽,逃出山光遠的鉗制,拔出手中的匕首,對著山光遠,後退幾步。
梁栩覺得,這是眼前少年護院殺他的最好機會了,只要他再上前幾步,梁栩幾乎不可能逃脫。但那少年護院幾乎沒有衡量,轉頭朝河岸奔去,躍入水中,朝江水中央奮力游去。
梁栩望著江面湍急,迅速吞沒了幾個人影,變成靜悄悄一片。剛剛幾乎被殺的恐懼彌散了,他有些不真切的跌坐在地上,只覺得腿腳發軟,大受衝擊。
只有臉上的劇痛,睜不開的左眼,還有他的滿身污泥,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
落雪未化的丘陵那端,有一輪小如豆火的淺黃色太陽,顫顫巍巍的升起來,它虛弱的日頭照不穿濃重的冬霧,甚至無法照亮如白色羽尖排列著的櫸樹林的樹梢。
梁栩感覺到兩隻手過來攙扶他,不斷告罪,不斷求饒,他滿是污泥的手扶著黑馬站起來,甩開他們的手,只望著江河,輕聲道:「我離沒命,就只隔一層紙了。」
但另一邊在水中奮力游著的山光遠,卻幾乎無法思考了。
他不知道自己起來換了幾次氣,或多少次脫力到幾乎要抽筋。他甚至已經找不到同樣跳下水的輕竹,只能在渾濁綠色的江水中,不斷鳧水,不斷的仰頭呼喊。
他張望了太多次,都沒張望到一絲人影。
天已經大亮起來,山光遠幾乎感覺到自己肺要炸開,湍流在這裡漸漸停歇,他甚至分不出來自己到底在水中找了多久。直到他幾乎提不起半分力氣,也游過了漩渦的河段,被水浪推著,緩慢的漂浮到岸邊。
山光遠仰面躺在水中,腦袋空成了一團。
他沒有找到言昳,甚至連一隻鞋、一點衣角都沒摸到。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回到湍流的水段,繼續下潛尋找,還是應該去下游找,看她有沒有可能被湍流拍在水底的石頭上昏過去,而後順著水流到了下游。
山光遠在水裡游了太久,他幾乎是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直到江邊有幾句鄉音叫嚷起來:「死人——又有一個死人!真瘆人,這才多展子,是上游出啥事了嗎?」
「我哪曉得哩!剛剛那個不是死人啦!這個咱們要不要撈……太晦氣了吧!」
剛剛?死人?
山光遠感覺自己觸碰到了岸邊的泥台,他吃力的扒住泥台,掙扎著起身,對在河邊樹蔭下乘涼的兩個竹筏上的船工,啞著嗓子道:「你們說什麼?」
「啊!唬死老子嘞!是活的!」兩個船工嚇得直要撐筏離開。
山光遠不顧痛的幾乎要漫起血沫的喉嚨,他剛剛喊得太拼命,此刻幾乎聲音沙啞到要說不出話來,還是吼道:「你們說,剛剛也有人飄過去了?!」
船工點頭:「是,不過可能是個水鬼,拖著那麼老長的黑毛,也不怕人,抱著個什麼東西,緩緩的河中心鳧水呢。」
山光遠想開口,卡了一口血,他往河岸一吐,抹了抹嘴角,道:「多久之前?」
「小半個時辰前吧。」
山光遠往下游的方向看去。
那裡就是滁州了。
她還活著嗎?是她還是……輕竹?
山光遠起身,從隨身腰包裡掏出幾個子,讓兩個撐筏的人,帶他進城。
兩個船工有些怕他,山光遠照著水面中的自己,嘴邊一大團抹掉的血沫的痕跡,額頭上的傷口因為水泡,又腫爛起來。
但他更擔心言昳腿上的傷口。
也擔心那個鳧水的人,並不是言昳。
山光遠進入滁州的時候,才發現滁州城中擠滿了從金陵外逃的達官貴人,他偷了斗笠披上蓑衣,在沿河處漫無目的的打聽,卻沒聽到任何跟她相關的消息。
他在滁州城,一留就是三天。
他不知道言昳打算在滁州城見誰,或她住在哪裡。這似乎是他去寧波水師期間,她們臨時的計劃。
山光遠只能打扮低調隱蔽些,往各大銀行、股券交易所甚至是購買大宗貨品的地方去打聽,走動。夜裡幾乎就合衣找個橋洞或巷子裡先倚靠一下,短暫的睡一會兒。
但三天了,幾乎沒有她的一點消息。
山光遠焦慮,但不怎麼絕望,越等,其實越覺得希望越大。
因為以言昳的容姿和滿身偷藏的金銀,她若是真的溺死後飄到下游的滁州城附近,恐怕早鬧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來了,他頻繁去滁州河岸附近打聽,沒聽說過任何人發現了屍體。
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上岸了,但因為發現滁州城中聚集的金陵的達官貴人太多,她白家以前在金陵也是一方豪族,有不少人都認得她,所以她不敢露面,甚至可能已經聯絡到人,離開了滁州城。
山光遠如果想找到她,其實最快的辦法,是他回去找言實將軍匯合,等到他的身份對外公開後,言昳必然也會得到消息。
只是……到時候言昳未必會聯繫他。
她之前就說了二人要分道揚鑣,她有自己的野心與事業,更要躲藏起來。
山光遠總覺得她或許還不是很相信他……或許他之後沒法知道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因為她會像提防所有人一樣,提防他。
另一邊。
言實將軍率領部分水師,從長江口進入金陵,鎮壓了當地的倭患,抓獲倭人四十三人,從倭者一百零七人,這些從倭者,大多都是浙、閩一代的居民,後成為海盜,為了發財加入倭寇的行列。
這次主持禍亂的倭人談及要炸金陵城中,這幫從倭者竟然覺得有利可圖,能在最富饒的金陵城中大肆掠奪,主動幫他們布置炸藥桶與引線。
關於這幫倭人的目的、來路,會成為這一年審訊最久的大案,很多人都會想要從這幫倭人口中套出他們想聽的名字,隨著這幫被抓獲的罪犯的暗流湧動,才剛剛開始。
言實奉金陵知府委托前來鎮壓,又奉皇帝親命押送這幫罪犯北上。這樣舉世震驚的大案,皇帝也派人來南下督行。
來的人是顏坊。
顏坊與言實匯聚於金陵知府門堂,二人都不算是韶驊與熹慶公主兩邊的人。只是在中立的區間內,言實被傳聞更偏向熹慶公主,卻被熹慶公主差點坑死;顏坊被傳聞跟韶驊關係密切,卻因為韶驊進言,多年不得晉升。
二人見面聊了幾句,竟然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言實敬重顏坊,是因為他知道,韶驊打壓顏坊,是因為顏坊當時身為鐵面無私的都察院僉都御史,一直在請求徹查山家滅門一案。
多方暗示,他都死不悔改,非要觸這個黴頭,不但當年他沒有查成,還一直被韶驊打壓。
幸而他名聲顯赫,辦事得力,睿文皇帝繼位後,給他勉強升了一級,成了副都御使。
他們正商議著如何分車押送這幫倭賊,又如何統計城中損失傷亡時,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有人求見言實將軍,那人手中似乎還有之前寧波水師給的通關文書。
言實一問,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便立刻明瞭,快步朝外走去。
顏坊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只看到門外一匹馱馬馬背上,一個少年身著粗布舊衣,伏倒在馬背上昏迷不醒,元武正焦急的拍著他的臉頰,轉頭對父親道:「他高燒未退,身上也有好幾處傷口,都已經發炎了!」
言實連忙讓人將他從馬背上抱下來,抬進院堂側間去。
卻沒想到,少年剛被人抬起來,顏坊瞧見那張臉,倒吸一口冷氣,驚愕的望向言實:「他是……」
言實不做痕跡的點點頭。
顏坊緊握在背後的拳頭有些發顫,快步進了院中,低聲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言實目光四下掃去,轉頭對顏坊輕聲道:「本來我想帶他入京後面聖,再昭告天下的。你也知道當今皇帝多麼想要禮賢下士、平反舊案,也想跟各地兵閥關係融洽些。這孩子出現,便是皇帝最想聽到的事。你在,正好。你是天底下最適合將此事報給皇帝的人。」
顏坊咬牙道:「既然他活著,那當年的案子就——」
言實抓住他胳膊,搖了搖頭:「唯有此事,先不要追查。你我其實心裡都大概明白,誰最可能做這些事。但這孩子根基還不穩,你追溯當年舊事,只是害了他。」
言實其實一瞬間,也想過以顏坊那不會轉彎的性格,或許不會同意。
但這些年,顏坊似乎隨著兩鬢早衰的白髮,懂得了一點點軟和與轉圜,他靜靜點了點頭:「但等他燒退了之後,我想跟他聊一聊。」
金陵死傷近萬人的倭患,可謂是睿文皇帝登基後的第一大案。睿文皇帝最近的波折可不止這一件,公主對外發布罪己書,模仿著言昳寫的揭露白旭憲死亡內幕的報刊文章一樣,放出些許拍照後印刷的證據,宣稱自己是如何被韶驊裹挾進他的貪污國庫大案。
而後倭地本土又爆發了曠日持久的反抗活動,令天津衛水師不得不臨時南下去倭地支援。
但就在這相互扯皮、推諉、潑髒水的一樁樁新聞中。
有一樁陳年舊案卻有了舉世矚目的好消息。
當年被滅門的山家,有一孤子仍然存活於世,多年來被言實將軍保護著,甚至之前奇襲倭地艦船的漂亮戰役,也出自這位將門奇才之手。
山光遠的名字,一下子成為大街小巷說故事的人嘴裡,聽故事的耳朵裡,最常出現的名字。
沒人不喜歡這樣《趙氏孤兒》既悲情又正義的故事,甚至劇院臨時改名改詞,把舊元雜劇改成了《山家遺孤冤報冤》《山家將星大報仇》之類的劇目。
萬人矚目的山光遠卻沒有露臉,他不關心那些。
這種突如其來的名聲與關注,曾經讓前世的他惶恐與欣喜過,但現在再難以撼動他的心思半分。
唯一能讓他心中波瀾的,只有某一日有人送到言實將軍身邊的一封短箋。
上頭沒有署名,卻有著玫瑰花油膏的香氣,角落中一行小字「阿遠啟」。
信輾轉到山光遠手中,香味都消散了大半,他撕開信封,展開薄薄的信紙。
那信紙是上等的徽地冰紋梅花玉版箋,單看這信紙,他心就安了大半。她顯然過回了驕奢淫逸的日子。
信中只有兩行字:
「最後一次月錢。」
他想著,食指夾著的信封中,就掉出一張薄薄的銀票,面額對於護院來說差不多,對於言昳這樣的富賈巨商就少得可憐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捏起那張嶄新的銀票,看向信紙第二行:
「你失業了,省著點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10:08 PM
第八十五章 重逢
京師金秋,正是城內這一年最後的絢爛,那些即將掉的光禿禿的樹木,都發了瘋似的燒出一片黃的紅的葉片,到處飄灑,只把禁宮外頭的灰牆土瓦,染上幾分宮牆的豔色。
蟬鳴只剩下幾聲殘響,像天橋上拉二胡的下九流準備收工了,敷衍的死氣沉沉的吭吭幾聲。
這座由楠木、黑石、灰瓦與泥巴構成的方方正正的京師,有最尊貴的地位,最苦的井水,最鹹油的吃食與最講究的規矩。
得虧有這些絢爛的黃銀杏葉,金色透明的湖水與裹在少年少女們身體上各色的硬邦邦的綢緞,顯出了幾分人味。
面前一座形制活潑的院落,門口既有石獅子又有法國大廊柱,牌匾下掛了一串阿拉伯玻璃燈,前道種滿了飄飄揚揚的金色銀杏,正有些少年少女下車,說笑著進門去。
重簷歇山下頭掛的不是藍底楠木匾額,而是一塊天鵝絨上繡著「煙深水闊」四個金線大字,繃在了牌首牌舌之間。
這裡正是京師年輕一代的愛去處,是一座洋風濃厚,逸趣斐然的茶舍。美酒美茶不斷,橋牌麻將玩起,常有些洋人來往,更有舍主會時常拿出些新鮮玩意,供大家賞樂。
只是這「舍」,估摸著有大富之家府邸的面積了。
幾個十七八歲的年輕貴女挽著胳膊往裡走,說話是脆囀客套的京腔,笑鬧著,就瞧見裡頭一道門廊下頭,站了個跟尋常男子差不多高的女孩。
女孩團臉大眼,肌膚微黑,臉上有與身量不符合的稚氣圓潤,她不安的朝外頭看著,似乎在等人。
今兒來煙深水闊舍聚會,算是有個「主題」,便是要來客往舊朝歷代的畫像塑像打扮。進門的這三個年輕貴女,就打扮成了三清殿壁畫裡青衣瓔珞的仙子。
一看門口這傻大個女孩,竟然穿著獸皮衣襖,下著虎紋裙,肩上別了好幾片葉子,捧著個鐵矩尺,手裡還拈著唱老生用的黑鬚髯口,怕人認不出來她,就沒往臉上掛——
三個貴女瞧了好半天,也沒認出來,走進門去才恍然大悟:
「難不成是伏羲?!我記得年初家裡去拜過伏羲廟呢。」
「這黑不溜秋的伏羲是誰家的啊!?」一位貴女笑個不停。
「估計是哪個將門家的閨女?瞧曬得那樣,也知道是個會打仗的。」另一位貴女盤算了一圈,想來自己不認識的京師將門之女,只有言家的三小姐了:「是叫言雁菱吧,十九了,還沒有相看過人家,聽說言夫人急眼了呢。」
來來往往的男女,從十四五歲的,到二十四五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未婚。煙深水闊舍說是玩樂之處,更像是相親作樂的地方。大多數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適齡的孩子來玩。
但年輕男女多的地方,亂七八糟的事兒也多,這兒成了處情的地方,你儂我儂又翻臉怒罵的多,真成了婚事的少之又少——除非搞出孩子的某些年輕男女,兩家扯著皮最後辦了婚事。
「可打扮成伏羲,又那麼高的個子,估計比在場好些爺們兒還要茁實了吧,這誰能相看上她啊!她就差騎一匹野豬來了!」
三人貴女拈著蓮花如意,保持著仙女姿態笑坐一團,羽畫蔽膝與紅綠寶石組佩晃動,鳳鳥紋邊廣袖抬起,說著言家,倒想起這幾日新鮮的話題來。
「言家怎麼忽然說自己還有個閨女呢。說是才十七八歲,在外頭住了好幾年,剛接回來的。都說言實將軍如何如何專情,還不是在外頭有外室,才弄了個私生的閨女回家。」
她們進了秋葉落滿池塘流水的院落,在水上廊廡下頭小桌邊找到幾個友人,加入這話題的人也多了,自然帶來了更新的消息。
「什麼私生女,那個言家新來的小姐,根本不是言實將軍的孩子,是她們收養的——你猜她爹是誰?」
女孩們的芙蓉面擠在一起,香風如煙,好奇道:「是誰是誰?還能是什麼了不得人物嗎?」
有個年歲二十左右的貴女放低聲音,滿臉高深莫測道:「白。」
「啊?白什麼?白吃白喝?」
「嘖。金陵白家,白旭憲。知道嗎?」
幾個年少的,還真是面面相覷,只覺得名字熟,白家這名號也熟,但不知道具體的事兒。那年級大的貴女,又端出懂的都懂,不可多說的模樣,簡單講了幾句五年前白旭憲驚天一躍自殺的事情。
但其實說的籠統,畢竟她那時候也年歲不大,人在京師,知道的不多。
年紀大的貴女,最後還是壓著嗓子道:「估計是言家怕公主不忘舊仇,又講究義氣,便將這白二小姐藏了起來。今年,睿文三年倭患的最後一個從倭者都問斬了,事兒都已經被定性了,言家才把這白二小姐迎回來的。」
「噓,咱們這煙深水闊舍,好歹舍主也算是跟公主有點關系,還是別亂說吧……」
幾個稚嫩少女,向這位年歲大一些的貴女,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姐姐懂得真多啊,那你說這白二小姐會來嗎?我還看著言雁菱在門口穿的跟個野人似的等人呢!是不是就在等她。」
門口等人的,確實是雁菱。
雁菱覺得自己這身又還原又有氣勢,站如松竹,只是來來往往的人都往她臉上瞧,她以為是自個兒臉配不上這身蕩氣回腸的創世三皇之一的衣裳,只趕緊把髯口戴上,端出京劇武老生下馬般的動作,死盯著門口。
不一會兒,真瞧見一身紅綠衣裳的言昳下了馬車來。
翠色團花大袖交領,披掛墜珠繡金紅帛,八股瓔珞從脖頸掛到腰間,胸口上匯聚成一塊有嬰孩圖案的玉鎖,她梳著仙子飛天高髻,跟首飾攤似的插滿了各色紅珠碧鈿。
大紅配大綠,彩珠寶玉滿身,浮誇到唱戲都會晃了票友的眼睛。
只是她似乎也覺得有點丟人,從髮髻上罩著一塊紅色菱花碎的淺色絲紗擋住了臉,不大高興的拖動著累贅的裙擺,一邊嘆氣一邊往門內走。
言雁菱認得出這身言夫人給準備的衣裝,驚喜的蹦下去,任憑黑髯亂飛,道:「這不是我的女媧妹妹嗎!」
言昳拖著裙擺,瞧見雁菱,驚嚇得倒吸了半口冷氣:「你怎麼沒穿言、娘給的那套衣裳。不是說咱倆配套的嗎?」
雁菱混不在意:「真正的伏羲才不會穿的跟你一樣又紅又綠的,那衣服一點都體現不出三皇的氣魄。我這身是托我哥給我找燈市口賣皮毛的人搞的,像不像咱們拜的伏羲廟裡的樣子!」
言昳隔著頭臉上罩的絲紗,看了一眼雁菱的虎皮裙,太知道言涿華必然是坑他親妹妹了:「……你哥沒說你像孫大聖嗎?」
雁菱還覺得言昳按照言夫人的準備打扮成這樣更可笑,她拈著鬍鬚,繞到言昳背後,踢了一下她裙擺下頭拖著的細長尾巴。那是用深綠色布帛縫成的假女媧蛇尾。本來給雁菱準備的伏羲裝,也有一條紅尾巴。
言昳也有些羞恥,向後勾著腳尖,把露在裙擺外頭的蛇尾巴,勾到裙擺下頭來。
其實,言昳剛來京師也不過十來天,她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這麼多年來言家。
雖然她幾年間都給言夫人寫信報過平安,甚至偶爾逢年過節,也托人送些東西來。特別是睿文四年,因追溯國庫虧空的大事,睿文皇帝躬身向天請罪,許多朝中官員連俸祿都發不出來,言家這樣吃俸祿的樸實將門,更是差點連新一季的朝服都訂製不起。
是言昳托銀行送來了成盒的金銀,只說暫是借給言夫人,還勸言夫人別想著這年頭吃俸祿能活下去,不如用這些金銀買地買房租出去,等賺出盈餘再還給她。
言夫人也確實明白,朝廷的俸祿、官制都亂成一團,若是不想跟其他高官那樣貪墨或聯姻富商,就只能想辦法自己賺點錢了。
這幾年大多都是書信來往,如今言昳因為生意來京師暫居,自然要去言家打個招呼。只是,五年前她思來想去,成就事業的決心超過了享受生活,她決意要走南闖北做一番早有謀劃的大事,自然也錯過了前世跟言家如家人相處的那些年,再親近就不容易了。
不過也好,雁菱還在,元武沒有戰死,人家是妥妥貼貼的一家人,她沒必要橫插一腳去當養女。
卻沒想到言夫人見了她,只撫著胸口輕聲念了聲佛,捏了捏她的手,瞧了瞧她的臉,笑了一下:「說讓你叫我一聲娘倒奇怪了,你估摸著也不大可能把我們當家裡人,不過見著你都好,我心裡不知道怎麼著,就落停安定了。」
這話,跟言昳心裡想法一樣的坦誠,她一下子就對言夫人親近起來了。
雁菱更是一下子就蹦過來,抓著她的手,又笑又叫,恨不得把她抱起來悠。
只有言涿華,只傻看著她,言昳大方跟這個老同學打招呼,他憋得脖子都紅了,半天只說了一句「你胖了」。
言昳要不是看著他娘也在的份上,真想去撓花了他的臉。
言夫人執意要她留在家中。
因為言夫人知道,一個沒有家的女孩,在這個世道會遇到太多麻煩和苦,五年了,她都到了待嫁的年紀了,再沒有娘家做靠山,以後更是成婚都不好相看人家。
言夫人沒問她這些年在外都住在哪兒,經歷了什麼,但言昳的肌膚容姿、衣著打扮與來京的馬車,都證明她在這個世道裡有混得游刃有餘的本事,並沒吃太多苦。
其實言昳這些年在外行走,基本都用的是「言昳」這個名字,言夫人這樣留她,她喜歡言家的氛圍,也動心,但又覺得自己不適合有家,不適合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言夫人轉頭進了屋,又命人拎出一個木箱,道:「兩年前,我也算悉心打理,就賺回了你當初借我的銀子,我托人去問了幾家銀行的利益,便擅自加了些利息還你。當時若不是你,怕是言家要縮衣節食寒酸過一整年了。你要是要走,把這些銀錢也帶走吧。」
言昳自然不能拿,笑了笑:「要不,我還是留住一些日子吧,這些錢便當做我在您這兒造作幾日的錢了。」
言夫人看她周身裝束,其實心裡大概明白,她也是不缺錢的,便笑著點頭應允下來。
回頭言昳若嫁人了,言家把這些錢跟替她備的一份嫁妝一起,還給她就是。
結果言昳才住了十幾日,她真是快完全被同化了。
言夫人趁著她在,立馬攛掇著她帶著抹不開面兒的雁菱去相親,但不是單獨跟哪家公子相看,而是說給她倆打扮著,按邀約帖子去一個叫「煙深水闊舍」的地方。
言昳這些年,也不是耳聾目瞎,她不但知道煙深水闊舍是什麼地方,更知道這舍主是她老相識了。
想了想,她也同意下來,卻沒想到言夫人……嫁人前也是將門出身的,一輩子樸實勤勞,對於美的觀念——也非常樸實。
因為雁菱不願意塗脂抹粉,言夫人又想讓自己這兩個閨女能夠閃亮登場,就瞅準了伏羲女媧的打扮,找人搞了身又紅又綠、寶象尊華的衣裳。
就是廟會上做肩輿社稷的媽祖與送子觀音,都沒有這樣的豔麗浮誇。
言昳當時幾天都在外面忙,沒時間回來試衣服,也不知道看起來素淨整潔的言夫人,搞出了這樣的穿搭,今日早上忙完歸了家,才眼前一黑。
言昳又抵不過言夫人期待的眼神,還想著雁菱估計要跟她搭配成雙人組,只能硬著頭皮穿上,臨時借了一塊絲紗遮住臉面。
這會兒,一個粗狂原始的伏羲,和一個廟會風格的女媧,挽臂走在遊廊上,時不時引來人們的側目。
但大部分人估計都把他倆當成了情侶二人。
畢竟雁菱如今的身量,比言昳高了小半個頭,她之前隨言實入過剿匪軍,聽說過一兩年她也會受軍中的職位,做京郊的侍衛長。
言昳與她挽臂穿過水邊石道,她瞧見靠著茶台與果點桌邊,還有幾個戴假髮打扮成歐洲貴婦的;甚至有個男子竟然滿臉鬍子,皮膚塗黑,做鐘馗模樣,手裡拎著個紙扎小鬼,還動不動就做出嚇唬貴女們的舉動。
哪兒來的幼稚鬼啊。
看見有這樣不要面子的,言昳也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把頭上罩的絲紗摘掉,隨手拿起茶台上的杯盞飲茶遊園。
她更想找到舍主在哪兒。
只是她不自覺中,數道目光匯聚到她身上。
這綠衣紅色披帛的裝扮,浮誇中也有種唐末的豔色,敦煌的異域,她梳著飛天髻,耳邊是八角燈珍珠耳飾,處處都金碧輝煌似的富貴。偏生她若銀月的鵝蛋圓臉,眉間一點紅胭,生出顰笑多姿的世俗豔色,像是大俗亦大美的塵世繁華似的,壓住了滿身的富麗堂皇。
男孩們欣賞不了這樣的豔美痴麗,絕殊綽約,只往她身段上滑去目光,反倒是些年輕女孩看痴了:「她扮的是壁畫上的提婆飛天嗎?這是誰?以前在京師怎麼沒瞧見過?」
但畢竟世風不好言昳這口,大家都喜歡軟肩細頸,小手窄腰,膚白質弱的文雅書卷女子。有些男孩女孩皺眉,說她面若銀盆,肩厚肉圓,白胳膊上碧玉串珠都跟勒緊了似的。更是連束胸的小衣也不穿,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書香門第的女孩。
言昳前世很喜歡別人這麼說她。
不正經是對她最直接最不假思考的誇獎了。
不過這輩子,她也是想努力變成雁菱這樣高高瘦瘦的女孩,但個子可能比前世高了一丁點,瘦是……很難了。
她明明吃的也不多,但就是看起來是豐腴微潤的類型。
但言昳可是太知道自己美了,而且她也很喜歡造作打扮。從前世,她接收過的痴望與不忿的目光太多,她就跟天生活在燈下台上的人似的,渾不在意的笑著和雁菱聊天。
雁菱覺得她最美,拉著言昳出來玩,也像是顯擺自己有個大美人妹妹似的,引著言昳就想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言昳轉身,就瞧見那個扮鐘馗的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背後,提起手裡紙扎的小鬼,就要嚇唬她。
雁菱不怕刀槍火海,就怕鬼,嚇得大罵一聲,差點跳在言昳身上。
言昳撥開紙扎的小鬼,看著那鐘馗:「你知道舍主一般都在哪兒嗎?」
好像也把這鐘馗給問住了,他望著她目光閃動,後退了小半步。
言昳腹誹,這鐘馗夠敬業的,好像用膠水把自己眼皮都黏了個難看的褶子。
鐘馗想了想,往那邊指了指,果然一道門廊處,站著兩個長衣奴僕。
言昳對鐘馗點頭道謝,對雁菱道:「你先玩,我去跟舍主打聲招呼。」
雁菱:「啊?你認識舍主?」
言昳:「嗯。跟認識你這個鐘馗哥哥差不多久了。別怕,你哥為了來偷偷給你保駕護航,都把一張臉糟踐成這樣了,你還不陪他聊一會兒?」
雁菱瞪大眼睛看向鐘馗。
鐘二傻子佝僂著演捉鬼的肩膀,就想跑,被雁菱一把拽住了。
言昳笑看著兄妹倆叫鬧起來,往舍主那邊走去。
門廊門口的奴僕自然攔截住了她:「今日還沒到舍主登場的時辰,還請尊客在園中再等待片刻。」
言昳笑道:「我與世子爺有話說。算是舊人朋友。」
兩個奴僕對視一眼,道:「您要是朋友,還不知道爺不肯讓人稱那個名號嗎?」
言昳微微一怔:「是嗎?我只幾年前在徐州見過一面。」
奴僕又交換目光,想了想:「爺正在院中小憩,若是爺表現出半分不想見的樣子,就別怪奴幾個無禮帶您出來了。」
言昳點頭。
一位奴僕請她往院中走過。
這處宅子真的修建的風雅,聽說是寶膺父親生前的一處房產改的,言昳以為他這兩年跟公主關係和緩了些,但好像又沒有。
她隨奴僕登上石階,穿過一片竹林,便瞧見了竹林中一片草地中,養了好幾隻貓兒,一身量修長的男子穿著淺金色窄袖圓領衫,卻沒有束髮或戴冠。
這並不意味著他披頭散髮,而是他在這舊唐制式的衣袍之上,是一頭修剪過的洋人式的短髮,還帶著點自然的微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10:22 PM
第八十六章 尋覓
言昳輕手輕腳的,沒打算叫他,想要繞到他背後去。
只是她八股攢珠的瓔珞,又拖著累贅的蛇尾巴,走到草地上便有鈴叮的微響,環繞在他身邊的貓兒們,率先反應過來,豎起毛來弓著背,對言昳嘶嘶張嘴。
他瞧著貓兒的反應,自然而然的轉過頭,跟言昳四目相對,怔住了。
言昳瞧著他發呆的表情,也有些尷尬的咧了咧嘴角,僵硬道:「我、我最近來京師了,你這地方也算有名,我知道你是舍主,自然就——」
寶膺微捲的短髮,有幾縷斜搭在額頭上,他瘦了好多,但仍然是圓潤可親的臉型,更像是犍馱羅造像的菩薩,鼻梁挺直,眼窩深邃,雙眸含喜,不言不語自帶笑意,有種慈悲又尊華的優美。
言昳心想,他比兩三年前還瘦了,而且還高了好多,高到幾乎能俯視她了。
明明小時候,她一直跟他差不多高的。
言昳正要繼續說,他突然大步衝上來,展臂一下子抱住她。
真是個熊抱啊,言昳一下子要喘不上氣。
而後寶膺又倒吸了冷氣,反應遲鈍的後退半步,抓著她胳膊,呆愣的眨著眼睛,半晌才認定眼前的人是真的:「你、你怎麼現在跟畫裡的人似的……」
言昳笑:「兩三年前咱倆碰見的時候,我在礦上呢,說是背後老板,但新技術下井,我也要去看要去監督,就搞得灰頭土臉的。哪裡還能跟之前似的可憐。」
兩三年前,言昳在青州府收兵了一家礦業,考慮到這是一個地質層較硬的新礦場,她拋棄了柳條筐、驢車,在地下鋪設了鐵軌,使用蒸汽機械拉動運煤車;又從房柱式挖煤法改為長壁式,拓寬挖礦面積,大量使用火藥爆破和切割機械。
這座青州府的煤礦,開採量幾乎是她之前收購的幾家陝西、山西煤礦的好幾倍。
借此,她在收購的眾多煤礦上大量推行新技術,從無錫買了一百四十台魯氏蒸汽機,還想從海外購入了三百餘台斯塔福德蒸汽機。
大明多用蘇式、魯氏兩種蒸汽機,壽命不長;偶有進口,也多是紐卡門、博爾頓與瓦特這三類蒸汽機,但價格虛高還總是英美淘汰的舊機型。
最好的就是新型的斯塔福德蒸汽機。
言昳自己也有遠洋船舶公司,甚至已經在江南股券交易所上市。但自己的船隊去採購,時間少說要半年。
正是談這筆生意的時候,有人提及說某位貴族少爺,在整個華東認識不少洋人,他手裡有很多人脈資源,能拿到這種蒸汽機。
言昳當時沒有空去見面,就讓人遞了請柬,說讓那小少爺派個手下人,來她礦上聊也行。
卻沒想到小少爺自己來了。
當時礦上下雨,言昳穿了雙桐油牛皮雨靴,雖說不上蓬頭垢面,但也好些日子沒能描眉化妝了,只素著臉穿著挽起邊的裙子和長褲,做督工。
言昳早些年其實沒好好做過實業,一直是玩金融來錢快。當她開始做實業,才發現現實中多少問題會發生。
絞盤的繩若是麻繩都會因麻繩旋轉而造成機器卡頓。
拉抽水吊桶的鎖鏈用的如果是江浙造的單扣環鏈會發生斷裂慘案,她不得不讓人緊急採購蜀地扁口雙環鏈等等——
就在言昳兩輩子加起來,頭一次往工業實業走,碰壁與機遇並行的時候,寶膺乘著小轎,冒著雨,探著頭來找她。
言昳遙遙瞧見小轎中白皙的臉,恍惚的拍了一下自己額頭。
她反應過來,這人脈廣博的貴族小少爺,說的就是寶膺。
她只知道他當初在金陵倭患之後,開始做一些書畫珍寶的買賣,自己也賣字畫,有時候會跟洋人來往。
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本事。
言昳並不知道寶膺與公主的決裂,既怕他惹上麻煩,也怕自己招惹殺身之禍,便幾年來一直沒跟他聯絡。
當時的言昳瞧見他,有些驚訝與驚喜,忍不住從輕竹手裡接過傘,小跑過獨輪車滾出丘壑的泥濘道路,踏過黑煤灰的水坑,往寶膺的小轎那邊跑去。
寶膺遠遠在轎中瞧見她,掀開轎簾,傻愣愣望著,先是遲緩的揮著手,等她近了,他才忍不住高高揮著手臂,幾乎要從轎子裡跳出來,聲音裡有幾分激動:「昳兒!」
那天真是雨大風急,礦場也是髒亂泥濘,言昳提著裙子,眼見著要到他跟前了,結果腳下一滑,往後摔了個大屁股墩,坐進了黑乎乎的水坑裡。
她喜潔又矯情,當時累得幾天沒合眼沒仔細梳洗,幾乎都已經幾近崩潰,又當眾跌在髒水坑裡,真是欲哭無淚。
寶膺跳下轎子,正要扶她,那泥巴可不長眼不認人,在同一塊小坡地上,寶膺也腳下一滑,跟她跌了個同款屁股墩,腳對腳,臉對臉,坐在地上面面相覷。
言昳再崩潰,當時也噗嗤一聲,忍不住笑出聲。
她瞧見寶膺捂著眼睛,嘴也咧著,以為他也笑了。
結果沒想到他竟然打了個哭嗝,發出陣陣哽咽。
言昳受到了驚嚇,怎麼她身邊的一個個男的都挺會哭的。
她正要撐著起身去安慰,輕竹冒雨跑來,已經將她扶了起來。
寶膺放下手,抬頭看他,哭的眼淚不止,只是他剛剛手按在了煤灰水坑裡,沾滿了黑,他又去捂眼睛,只給一張白皙圓潤的臉上,捂出了兩個黑眼圈,跟個熊貓似的。
言昳實在忍不住,撐著膝蓋彎腰大笑起來。
寶膺那時候才十五六,也或許是這幾年太擔憂她,或自己過得也不順,看言昳笑他,他悲從心中來,哭的更大聲了起來。
言昳當時連忙攙扶他:「別哭了,別哭了。」
寶膺當時可不輕,言昳拽他胳膊,一時沒能拽動分毫,反倒讓他伸手一把抱住了腿,他爆發似的哭道:「你知道我瞧見那請柬,盯著落款言昳的一個昳字,看了一晚上嗎!?」
言昳當時摸了摸他的短頭髮,也一時心裡說不出話來。
當時言昳在青州府也只留了兩三天。
寶膺聯絡了一位洋商,洋商有個工程隊,承包過洛陽河道疏通的工程,用的就是斯塔福德蒸汽機,最近那工程隊接不著活,洋商也跟寶膺聯絡說想接點朝廷的工程。
最後寶膺促成了這次買賣蒸汽機的生意,言昳那時候身邊隨行的掌櫃,有四五位,她留了一位簽合同,自己就說要去陝西談事,幾乎馬不停蹄的離開了。
再次相見,又是幾年之後的今日了。
期間,寶膺明裡暗裡都在注意著她的動向,他自認人脈了得,但言昳這個名字相關的消息,也像是池塘中的游魚,偶爾見到背鰭或掠影,但稍不注意便沉入水底。
寶膺知道她是打小漂亮,但現在她卻是明顯身量五官都長開了,顯露出曾經沒有的嫵豔多變,與不再掩飾的隨心所欲。
言昳沒注意到寶膺的發呆,笑著叉起胳膊:「現在生意游刃有餘一些了,可不是要好好打扮。」
寶膺上下瞧了她好一會兒,突然跟找不著話了似的,讓她搶了話頭,言昳道:「哎,不過這身衣裳不是我自己打扮的,是言夫人幫我準備的。」
寶膺瞧她身上掛滿的瓔珞珠子,拈起一塊瑪瑙似的珠子,笑起來:「知道你富貴,沒想過你會把富貴都穿在身上啊。」
言昳小拇指勾了勾自己身上掛金菩提葉子的瓔珞:「哎呦這都是假石頭和鎏金。就陪你來玩一次假扮神仙古人的,我還真給自己訂做一身珠玉瓔珞嗎?你猜我扮的是什麼?」
寶膺嘴還是一如既往地甜,搖頭笑道:「衣裳我看不出來,瞧這張臉,就知道是個仙子神女。」
言昳總是被他哄得舒坦,她轉過身去,走了兩步,一截蔥綠色細長蛇尾巴,拖在地上,配著她嗔笑的模樣,寶膺想也不想道:「蛇精。」
言昳嘴一撇:「……我就說看不出來是女媧吧。人家真的漢畫上的女媧,上半身都不穿衣服的,我這根本沒法扮演嘛!」
寶膺連忙去撿她地上那截尾巴看了看:「哦!你這一說,我看出來了。那也怪你模樣了——」
言昳瞪他。
寶膺笑著晃了晃錦緞縫製的尾巴尖,笑:「沒有哪個女媧,看起來這麼重利精明,鐵腕了得。我這人脈也算是能打聽出星星點點的消息,光從那點消息裡漏出來的事兒,就嚇了我一跳。你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言昳這兩年知道寶膺跟熹慶公主鬧掰了,但她也不太愛在寶膺面前聊太多生意上的事兒,更喜歡說說熱鬧的家常。
寶膺從地上抱起一隻金被銀床的橘黃色肥貓兒,引著言昳往旁邊石桌邊坐。
他拿起一碟魚乾放在桌子上,橘貓伸手探摸,但又搆不著。寶膺笑:「你要不要拿個魚乾餵餵?」
他因打小在金陵讀書,說北方官話沒有京腔,還有幾分吳語的雅韻。
言昳知道自己不討小動物喜歡,才剛伸手拿了一下魚乾,那耷眼溫順的橘貓,就覺得對面的紅綠花貓要搶它的吃食,嗷嗚大叫一聲。
言昳悻悻的鬆手:「還是算了吧,我這滿身銅臭味的惡女,就別討嫌了。」
寶膺摸了摸橘貓腦袋:「我就聞見玫瑰味了。說來,你知道嗎?金陵倭患,到今年,才算是有了定論。」
言昳托腮,垂下眼去,點頭道:「我知道。」
當年金陵倭患,言實將軍鎮壓後,抓獲了倭人四十三人,從倭者一百零七人,當時被言實與顏坊一路押送回京師審問。
送回來之後的審問,很快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竟然是睿文皇帝有意圖草草了結此事,卻有一大堆坊間傳聞與報刊,說這幫倭寇背後有大陰謀大秘密。
於是乎開始了復雜的間隔、分批審問調查,很快,顏坊就發現,似乎有兩股看不見的勢力,在大牢之中拉扯著。
今兒幾個人寫了遺書自殺,說自己是曾經的將士,被熹慶公主指派去屠城的;明兒就有幾個人叩頭哭喊,說是韶閣老要讓熹慶公主鬧得下不來台,所以找人給倭人大開城門放他們進來的。
百姓也都跟城裡的麥浪似的,隨風倒來倒去,倒了一年,麥浪也累了,除了金陵城中家人遇害的百姓,大部分人都已經不在乎了。
顏坊在此期間也被調離京中,無法插手了。
但有一個人算是高興的。
就是睿文皇帝。
本來預計在睿文三年年關召開的國庫清算財政會議,取消了。他只閉門跟閣老和司禮監開了個會,最後總結了「四方平和,大明昌盛,再大的難關,攜手同濟」這幾行屁話。
但到了第二年年前,關於國庫虧空的大量內幕被爆出來,整個國庫就像是爆倉的期貨,不但沒錢,還倒賠一屁股債。畢竟朝廷借錢也不是頭一回了。
六部一點預算都支取不出來,這一年要做的事啥也做不成,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朝廷,眼見著就要各部門自負盈虧單幹了。
睿文皇帝因這醜聞,被扒出太多生活細節。
睿文皇帝早些年是太子,在東宮的時候就因為吃朝廷的餉銀,過的很是寒酸。當過朝珠來買馬車的,就是他。
宣隴皇帝對他不是很疼愛,看他寒酸的樣子,也不幫忙,反而把他抬上勤儉節約的道德高地,讓睿文太子下不來台。
後來睿文皇帝上台後,就跟自己的窮酸皇后老娘一起,狠狠花起錢來。當然,真要是細算,他吃的茶酒肉蛋,穿的錦衣繡緞,很多都不是很好的玩意,只是太監官員們給包裝成了絕世孤品,然後在內務賬冊上記下天價罷了。
他確實算得上有些奢侈,但跟先帝或者大明前幾代皇帝比起來,更算不得什麼。但幾朝幾代的窟窿,就到他跟前徹底稀爛,他就要背鍋。不少官員也不知道背後是否有人支使,搞起死諫問皇帝罪的那套,一個個肚肥腸滿還要效仿海瑞在世。
更有報刊把內務府記載的天價賬單扒出來示眾,引起民眾強烈不滿憤慨。
只是老百姓若知道那賬冊上四十三兩一顆的「天山百年金絲鳳凰蛋」是房山笨雞蛋,一萬九千兩的「印度洋絲錦繡藤蘿飛蝶睡衣」,是某縣印度洋牌蠶絲廠機織的衣裳,會不會心疼一人背鍋養活全宮的皇帝。
國庫崩盤的餘波,一直延至今日。
言昳當時就想,或許公主未必打算幫睿文皇帝如何填補國庫,要的就是皇帝的財政大局崩盤。
果不其然。
崩盤就要借錢。皇帝只能向銀行借錢。
前年,一共有十一家銀行借給皇帝。比重最大的是三家銀行,分別是晉商銀行,蘇州女子銀行與安盛銀行。
前兩家很好猜。
是大明儲蓄量最高的兩大銀行。
晉商銀行是大明最早的銀行之一。
蘇女銀行儲蓄量連年遞增後,在五年前開展投資業務,又似乎收到大量注資,開設了更多的分行,這幾年勢頭也很好。
至於不怎麼有名的安盛銀行?
那是熹慶公主暗中控股的銀行。
所以睿文皇帝現在背著的債裡,有一大批都是來自於公主啊。
當然在睿文皇帝的罪己書昭告之後,倭患主使似乎也不再重要了,也有人想要翻盤,但最後這些倭寇不是說自己只想作亂、不滿皇帝對倭地的政策;就是說自己被某些官員支使。
而後都陸陸續續在牢獄中死去,或問斬了。
事兒都到這份上了,熹慶公主還能扳回一局,甚至讓自己成為王朝的債主。
言昳恨不得用腳趾給她點讚。
因此這五年來,言昳真是兢兢業業,苦心經營,只為了自己有一天到光下見人的時候,不至於被熹慶公主弄死得太慘。
寶膺不太願意多說熹慶公主的事兒,這五年來,這對母子似乎從未見過面。但熹慶公主偶爾會對外表現出自己對這個兒子的關心,隨著她對整個王朝的把控,寶膺更不容易以太決絕的姿態當眾撕破臉,只是盡量遠離她。
當言昳第一次看到寶膺的短頭髮時,其實就想到了他或許是跟母親斷髮絕交,之後他也再也沒有將頭髮蓄長。
言昳倒是很喜歡他現在這個髮型,讓他更有開明溫柔的意味,整張面容也因為黑色微捲的短髮的線條而凸顯出幾分成年男子的俊朗。
既然倆人都聊到熹慶公主,也不得不說到梁栩。
寶膺:「之前我一直沒見到他,去年才見了一回。我才知道他毀容了。怪不得外頭報刊上,都沒有他的畫像和照片。」
言昳太知道他是怎麼毀的容了。
寶膺的手指從額頭比了一下,一直到左側顴骨上:「很深的一道傷疤,養不好的。而且他左眼睛也不大好,看不太清楚東西。不過他現在在倭地,這幾年倒是把倭地管束的很好——」
梁栩管束的也不只是好,簡直到了文化、軍事、制度上全面改造的地步,特別是這幾年他出的招,讓言昳有些刮目相看。
言昳知道這些事,但對他不是很感興趣,托腮跟橘貓對視,道:「我管他好不好呢。他這幾年跟山光遠沒碰過面嗎?」
寶膺見她提到山光遠,就想起這位山家孤子做了言昳三年多的奴僕護院,又想到之前他和言昳碰面時,言昳談及山光遠時的態度與話語……臉色微微變化幾分。
五年前,山光遠的出現,可以說是睿文皇帝上台後唯一一個好消息,再加上一些百姓對山家忠良的擁戴,山光遠回到京師時,幾乎受到百姓的夾道歡呼,甚至有些年長的男女,瞧見馬背上的山光遠,抹淚哭泣不止。
九年迎來的一場公道啊。
若山光遠只是個庸才,他只會在回京那一瞬閃耀一下,而後便被人遺忘。
但他不是。
山光遠從十五歲還朝,第一年還在言實將軍手下擔任副將,第二三年便自行帶兵擊退了東北地區活動的小部分後金韃靼,以少勝多,善用火槍、炮台與騎兵,以微乎其微的傷亡擊退了後金。
之後幾年,他都在大明各地的大小戰事中頻繁露面出現,再加上山家當年親信、學生與友人,很多都在各地做兵閥,對於其他的京軍來說,去到地方上寸步難行,對他而言,合作起來卻順暢無阻。
很多人都稱他是將門天才,是山家祖上轉世為大明逆轉國運的新星。
另一方面,關於他的諸多傳聞、惡評也層出不窮……
這些年,言昳在暗,山光遠在明。她就像是躲藏在觀眾中,於陰影處默默鼓掌的人,山光遠的每一場勝利,她都看在眼裡。
她承認,自己太多年沒看到他這樣快意且強大的時刻,若是別的少年人,早就意氣風發,他卻依舊是沉默的攻城略地的戰爭機器般,無悲無喜似的立下赫赫戰功。
寶膺手指撓了撓橘貓的腦袋,沒抬臉,輕聲道:「你知道他回京了嗎?就是昨日上午的事。他這次是被派去平患的,回來的自然很低調。他若是知道你在京師,肯定要找你吧。」
言昳嚇了一跳。
寶膺抬起頭,看見言昳受驚的樣子,嘴角微微一頓,才笑起來,道:「你怕他呀?之前跟我說的可不是這樣的。」
言昳渾身別扭起來:「嘖,也不是怕。就是……說不明白。我倆關係太復雜了,跟你說你也不懂。」
寶膺垂下頭,不再摸橘貓腦袋,緩聲道:「我有什麼不懂的?」
寶膺未必懂言昳的想法,卻很懂山光遠。
因為山光遠確實聽說了言昳來了京師的消息,正在找她。
他聽到的消息,是說言昳回了言家。
山光遠便以拜訪答謝的名義去了言府。
言實將軍和元武還在外頭帶兵,自然不在府中,他只能說是問候言夫人的身體狀況。他想著要真是場面太尷尬,他都能跟言涿華聊幾句戰事。
但最尷尬的是,言府上只有言夫人一個。
言夫人見了他也是高興的,請他進府喝茶,山光遠一開始都說了要問候言夫人的身體,聊幾句也該放下東西走了。
他實在很難開口問言昳是不是在府上住,去了哪兒。
言夫人在這方面可摸透了,想到言昳跟山光遠做過三四年主僕,就覺得自家二傻子,連想當看門大黃狗,都已經被人佔了職位。
她主動道:「我讓昳兒和雁菱一起去煙深水闊舍了。那兒都是年輕人聚的地方,山小爺也該去湊湊熱鬧,別總在軍中打打殺殺的。」
山光遠不了解京中的玩樂與消息,抿唇問道:「煙深水闊舍是什麼地方?」
言夫人笑起來:「說是年輕人在一起開詩酒茶會的玩鬧之地,但也算是個年輕貴家子們相看的地方。」
山光遠:「……!」
言夫人:「還是世子爺開辦的,論庭院與酒食都是一流的。」
山光遠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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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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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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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6 11:14 PM
第八十七章 想跑
山光遠這幾年來,一直有種感覺。
就是言昳不怎麼想見到他。
以前倆人像是死纏的一股繩,說開之後,少了點仇怨與不理解,卻好像也隔開了一點距離。
言昳明顯有種「你自己的人生自己過,別跟老娘扯太多」的態度。
他坐在言府主堂裡,棕漆桌椅邊,喝著青茶,卻覺得上火。五年來他在人人皆知的明處,言昳就一點也沒想過聯繫他。
給了張少的可憐的銀票,一封告知他失業的短箋,之後就再無聯繫。
山光遠用言昳這個名字去查她的去處蹤跡,卻只能在偶爾一些投資公司相關的資料上偶見她的痕跡。後來他決定去查查不知山雲公司的消息,驚訝的發現不知山雲似乎投資收併了大量的鋼鐵、煤炭生意,名號如海面上冰山一角,實際體量卻在海面下無法測算。
二人一明一暗,他甚至懷疑,言昳好幾次與他在同一座城,咫尺之近,卻只順耳聽了幾句他的消息,便裝作不認識他似的擦肩而過。
言夫人笑道:「山小爺真該去煙深水闊舍瞧瞧。哦,不過今兒過去,是要扮成什麼古畫、塑像中的人物。雁菱本來說是要演伏羲,結果我給準備的衣裳,她全然不穿。那都是披帛髮冠什麼的,要不您打扮上,過去了也好混進場裡。」
言家這幾年跟山光遠沒少打交道,她知道山家這孤子格外沉默話少,是個生活裡有些死板木訥的性格,偶爾來言家做客的時候,他一頓飯都可以不說一句話。
言夫人想著那一身紅綠瓔珞的伏羲裝,往他身上一套,絕對精彩。
山光遠沒被她坑,搖頭:「我不打算去。沒事,待過些日子,言實將軍與元武兄回來之後,我再來拜訪您。」
可他出了門,翻身上馬,就對著隨從道:「知道煙深水闊舍在哪兒嗎?帶我去。」
奔了半座城到門口,日頭略有些西沉,給街上涂滿淋漓的金色,銀杏樹簇擁的煙深水闊舍正門前,站著幾個百無聊賴的僕從。
山光遠到了門前台階,一副回軍營似的模樣,下馬抬腳,大步往門內走去。
幾個奴僕遠遠瞧見一個身量高大,黒靴護臂,深灰色衣裳的男子走來,以為是來晚了的貴客,正要上前相迎,結果走近了才驚得心裡惴惴——
山光遠如今在京師算得上有頭有臉,這幾個奴僕通曉京中大小事務,自然認得。
他們也敢肯定:世子爺肯定不會請這號人來!
山光遠才及冠沒多久,手底下鐵血鎮壓過的叛亂、匪徒與大小邊境戰事,就數不勝數。京中貴族男女玩鬧的圈子裡,不可能有這麼一位衣扣針腳都透著肅殺血腥的實幹派年輕將領。
而且,睿文皇帝有意拉攏山光遠,但當年山家被屠戮時,曾經與山家交好,最後卻落井下石、裝看不見的貴族可不在少數。真要是山光遠掰著手指細數,京師的豪門裡,十家有八家都不會讓他待見的。
他跟煙深水闊舍的一磚一瓦,都不對味,不同路。
奴僕中年長的那個,連忙端起笑來,熱絡道:「竟是山爺,茶舍小樓不知怎麼迎來了您這樣的忙人貴客,是有急事兒要找哪位爺嗎?不忙煩您繞進園裡頭去,您想找誰,使喚奴一聲,奴立馬進去幫您傳話。」
山光遠腳步不停,斜看了那奴僕一眼,睜著眼睛撒謊:「寶膺請我來的。」
奴僕:「……」他也不能說完全沒這個可能性,但這位爺風塵僕僕硬往裡闖的樣子,怎麼看怎麼都不像受邀的。
山光遠已經邁進了門檻,奴僕看他理直氣壯地像個來辦案的官爺,連忙跟上笑道:「山爺您肯來,那真是茶舍的榮光,只是這次——咱們進場的諸位,是有個命題的,來者皆要扮作『畫中人』,塑像神仙也行。您這是……?」
山光遠一身深灰色的素緞曳撒,牛皮鐵釘腰帶扣著窄腰,腰後掛著兩把短刀,怎麼都不像畫中人——
山光遠停住腳,思忖了一下。
其他幾個奴僕畏懼他不敢上前,就那個年長的奴僕抱著假笑,想著山光遠要是說不上來,就把他勸回去。
山光遠道:「清明上河圖左側第十二家酒樓二層背對著街道的食客。」
奴僕:「???」
山光遠認真道:「你可以去查查。」
奴僕:……我他媽現在給您翻清明上河圖全圖去嗎?
山光遠略一點頭:「沒什麼事我就進去了。」
幾個奴僕眼睜睜看著山光遠一隻手架著腰後的橫刀,像是要十步殺一人一樣進了院中。
山光遠其實是想要混進園子中,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站著,或者暗中走動,找一找言昳。
卻沒想到院子中年輕男女們三五成群,有的在桌邊玩洋人撲克,有人在聊天遊園,他作為遲來的入場者,本就吸引了幾個人的目光。好些人瞧見那張金戈鐵馬的臉,當然認出來了,驚得忍不住回頭小聲打聽起來:
「那是山光遠?!他什麼時候回的京師?前陣子不是說他在安陽剿匪,扒了十幾個匪首的皮掛在樹上嗎?」
「真的假的!他看起來死氣沉沉的,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兒的人啊——你說會不會寶爺請他來的?不至於吧,我可沒聽說寶爺跟他有什麼來往呢!」
「或許寶爺也沒跟公主斷開,是公主想拉攏他?別、別看過去!他眼睛正往咱這邊掃呢!之前不說他性格也不知道是奇怪,還是狂傲,對小皇帝都敢不說話呢!」
山光遠剛進場,找了個有七八根老竹立著的角落,就引來了太多探究的目光,只是大部分少年少女們,都是用扇子或牌遮著半張臉,偷偷往他那邊看去。
很快,一位奴僕快步往園子側面掛著洋線羽緞簾的廊廡走去,廊廡內支著幾張紅木嵌螺鈿小桌,幾個青年才俊似乎正在聊天。
奴僕朝一位身著素雅寬袖深衣的男子快步跑去,低聲在他耳邊輕語。男子雙目朗若星月,舉手投足間有種春秋文士的古禮與優雅,但也因為奴僕的話怔了怔,掀開洋線羽緞簾子朝外頭看去。
他對桌幾人問道:「星津,怎麼了,是出了什麼事兒?」
韶星津遙遙一指池塘那邊的竹林:「認得出那是誰嗎?」
幾個青年站起來,從簾縫中往外看,有個擰眉眯眼看了半晌,驚愕道:「難不成是山家那位——」
韶星津面上笑意也收了幾分,轉頭對奴僕輕聲道:「讓瑤瑤別玩太久,叫她過來吧。」
另一邊,言昳和寶膺還在深處的庭院裡,寶膺正在給自己貼鬍子,言昳笑:「你這扮的到底是誰?」
奴僕端著塊鍍銀鏡子,寶膺那黏鬍子的膠水似乎不太好使,他黏了半天也沒黏上,言昳也猜不出來,非要他說。
寶膺:「我還打算在衣袍腰帶上再墊個枕頭,墊出大肚子來。扮演的是《步輦圖》裡的國外使臣。不像嗎?」
言昳:「可別了吧。人家都往好看了扮,你白瞎一張臉竟去扮大腹便便的胡人。反正這鬍子也沾不上——放下放下,爺,我求您了,別往自己臉上弄這些玩意。」
寶膺笑起來,將前額垂下來的幾縷頭髮,隨手向腦後撫去,道:「那我感覺自己不算扮了畫中人啊。你說我這樣還像誰。」
言昳早想好退路:「你就說你扮的是清明上河圖裡的人物,那裡頭成千上萬的人呢,誰也不會跟你計較。」
寶膺笑得不行,奴僕捧了個箱子,跟著他們往外走,他道:「你先伸手進箱子摸一下。」
言昳警覺:「不會是老鼠蛇什麼的吧?」
寶膺:「我會這樣坑你嗎?箱子裡是香脂花球,上頭有數字,你摸一個,到時候拿著,一會兒就知道要怎麼用了。」
言昳挑眉,伸手進去,摸了半天,拿出個球來,上頭寫著個三十一。
寶膺探頭看了一眼,笑:「我記住了。」
他是舍主,也是這次活動的主持著,便要登上院子西邊高處亭台上去,與眾人玩些猜謎的遊戲。
言昳可不想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雖然隨著寶膺一起走出來,但寶膺往亭台上去,她則順著亭台斜後方的石階走了下來。
不少人其實都巴巴看著高處的亭台,等著世子爺出來,這二人只是並肩行了一小段路,也被好些雙眼睛捕捉到了。
大多數人都不認識言昳,只是被一雙璧人震到。世子爺若是生得寶象慈悲,柔情端方的佛子,那女子便是嬌色盈盈,瑰麗豔逸的妖女,站在一塊既衝擊也相合。
幾十張嘴巴幾乎是同時小聲問起來:「她是誰?」
山光遠站在竹林側,也一眼瞧見了與寶膺並行出來,而後笑著說話,揮手暫別的言昳。
……果然她已經跟寶膺碰了面,而且談笑風生,毫無隔閡。
說不定這五年來,她並沒有跟寶膺失去聯繫,畢竟寶膺似乎也因為人脈廣博,跟些許富商巨頭都有過來往!
這倆人並肩的樣子,確實有種金童玉女似的影子。而且,言昳長大後的模樣,他前世見過太多年,或許已經無法震住他了,只是她眉眼裡的神采奕奕,那種舒展著的意氣風發,是前世並不多見的。
他心裡沉澱了點靜默的安心,五年來,他有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好像言昳壓根就不存在似的。但現在瞧著她提裙登下台階消失在假山後,山光遠往後靠在竹上立著,心像是掉進水裡的宣紙。
洇濕、沉底、化開。
言昳正捏著那寫有數字三十一的球,順著台階往下走進假山下的洞道中,就瞧見一個做白裙菩薩打扮的女孩,也正從窄道上上來。
白裙菩薩倒是很有禮貌,主動讓開身子,聲音輕軟糯糯道:「您先過。」
言昳慣常目中無人,也沒看她,就要往下走,便聽到一聲驚呼:「二姐姐!」
言昳一愣,轉頭,只瞧見白瑤瑤端著玉瓶,眉心一點嫣紅,雙目圓睜,瞧著她,眼底竟然匯聚起點點水光來,顫聲叫道:「是你嗎?二姐姐是你嗎——」
哦。看來韶星津也來了啊。
言昳當然知道韶星津把她帶走了,但白瑤瑤依舊保持著原名原姓。剛來京師那一兩年,韶星津跟父親關係不睦,又聲稱自己願意把白家孤女認作義妹,撫養她長大成人,君子之名沒怎麼受倭患風波影響呢。
言昳沒想到自己剛來京師沒多久,就跟她碰上面了。這些年,白瑤瑤再怎麼錦鯉,也沒能把自己爹的性命給苟下來,自然也無依無靠。
言昳這幾年做自己的事,沒怎麼受她太大影響,對白瑤瑤這樣的角色自然不用趕盡殺絕,但也沒太大好感,只是對白瑤瑤略點了點頭。
白瑤瑤急道:「二姐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兒,你這幾年都去了哪兒?我還打聽你的消息,可到處也找不到你,星津哥哥也說查不到白昳的一點消息——」
言昳隨口道:「嗯,我在外頭落難了。不過爹當時把我寄養給言家,言家把我尋回來了。」
白瑤瑤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那現在,你是叫言昳了嗎?難道咱倆都不同姓了?」
言昳笑:「或許不算一家人了。」
白瑤瑤怔忪在那兒,眼裡含著的一點淚光,真就掉下來,她輕聲道:「所以,只有我一個姓白的了,我就算沒有家了是嗎?」
言昳可是高興自己終於擺脫這個姓了,但她也不會明說,道:「自個兒能安身的地方,不就是家嗎?只要自己過得好就行。」
言昳想著原著中,韶星津一直是溫柔男二,對白瑤瑤極盡寵溺,如果倆人這輩子也有感情線,而且是搞這種義兄義妹同一屋簷下之類的劇情,那估計今天撒個嬌嘴上情話,明日撞個身肢體接觸,應該還是挺甜的吧。
但白瑤瑤聽了她的話,只是蹙著眉頭笑著點點頭:「嗯。是,自己過得好就行。」
言昳總覺得她有些不大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白瑤瑤長大後,模樣楚楚,粉雕玉琢,挺惹人嬌憐的。白家有忠臣的名號,她有討人歡心的長相,錦鯉buff被削弱了也能偶爾發揮發揮作用,估計以後日子不會過得太差。
言昳沒跟她多說太多,略一點頭,笑道:「還有人在等我,那我先去了。」
白瑤瑤沒有說假話,這些年她確實一直在找二姐姐,但沒想到重逢後,言昳卻敷衍又客氣,她看著言昳轉身就要離開,忍不住道:「二姐姐,我以後去言家能找到你嗎?」
言昳有些訝然,但還是道:「不一定,我挺忙的。你要是真想找人敘舊,過段時間李月緹會進京趕考,你可以與她聊聊。」
說罷,她便轉身走了。
她才走出假山,就聽見幾個奴僕高聲道:「一號是哪位貴客?還請抽到一號球的貴客起身!」
眾人正在嘰嘰喳喳的轉頭亂看,言昳也找了個茶台附近,給自己斟了一杯金駿眉,跟著四處亂瞟。
就瞧見一個身量修長,猿臂蜂腰的戎裝男子,從一片陰影中的竹林走出幾步,粗糲的手指拈著一個對他而言有些不搭調的粉絲香脂花球,上頭有個「一」。
言昳只瞧著輪廓深重的面容慢慢從竹影下走出,傍晚金光浮上,卻只讓人感覺似折戟沉沙的古刀迎著夕暉端詳,鈍默與殺氣並重。
這樣一張帶故事的臉,卻偏生有一雙死氣沉沉的焦墨似的眼睛,只有在偶爾轉過目光時,顯露出星點如大江山水、金鱗向日般的光來。
而這光,就單朝她看過來。
言昳跟他雙目四對,被嘴裡的茶嗆住,她差點劇烈咳嗽出來,但周圍因山光遠的出現鴉雀無聲,她若大聲咳嗽,好比在圖書館裡唱K,在長安街上蹦迪,必然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強壓著轉過臉去,只嗆得亂錘胸口,好費力才按下去嗓子眼的難受。
山光遠也瞧見她轉過身去,以為她是想躲他,心裡不爽的皺起眉頭來。
園中奴僕捧著箱子前來,看山光遠皺起眉頭,恨不得是屁股隔著三米遠,只把手裡的箱子抻遞過去:「您、您再抽一個數吧。」
山光遠垂眼,伸手從箱子裡又取了個數,給那奴僕一看。
奴僕估計是從宮裡出來的,扯著嗓門報道:「三十一號!三十一號是哪位貴客!」
言昳看了一眼手裡的花球,提著裙子夾著尾巴,就想跑。
亭台上,寶膺皺起眉毛,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球。這是他故意讓奴僕剛剛提前拿出來,但翻過來一看,竟然不是三十一,而是一十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6 11:35 PM
第八十八章 擁抱
煙深水闊舍的這一場聚會,說是相親也未必完全是,因為在場大多數人都相互認識,私底下甚至出去玩過。
此刻不過是借著這個場子,起哄玩鬧,或在一旁談事商議。
言昳也不知道會玩什麼年輕男女羞恥小遊戲,反正她直接把球往琵琶袖兜裡一塞,裝作自己根本沒拿球的樣子,夾著尾巴就往小路走。
半天也沒有人站出來,山光遠瞧著言昳拽著裙擺,小碎步溜走的樣子,就猜到:估計這三十一號不是別人,就是她。
那拿著球箱的奴僕喊了幾圈「三十一號」,所有人都沉默的盯著山光遠不肯站起來,寶膺在亭台上笑起來:「或許是丟了球吧,真是不巧,沒人能跟山爺互猜扮演的畫中人了。本說猜錯了的人要喝一杯,要不山爺也給個面子,端一杯甜酒喝了?」
山光遠將球拋入球箱中,聲音低沉:「我不喝酒。」
轉身便背著手,往石路那頭走去了。
寶膺小時候,也算是跟做奴僕的山光遠打過幾年交道了,他知道山光遠模樣嚇人,對他態度也比較冷淡,但不是什麼惡劣的性子,他並不在意,笑著打圓場道:「也是,既然沒猜就不算猜錯了。若是我這球不全,丟一個還好,若是後頭的爺和姑娘們也丟了球,誰都找不到配對的,我這就辦不下去了啊。」
山光遠沒去仔細聽寶膺在說什麼,轉頭往石道盡頭略偏僻的假山與銀杏林走去。
不少人都望著山光遠的背影,竊竊私語:「他這是甩脾氣了?世子爺雖然跟公主不親近,可現在求人辦事,誰不來找世子爺,山光遠這臭脾氣真就這麼得罪人啊。」
山光遠並不知道自己被人背後這樣議論,哪怕知道了,他也不怎麼在乎。只是繞過一塊黃石假山,風吹著銀杏葉往他腳邊捲過,他便忽然感覺到什麼東西朝他胸口上砸來。
山光遠沒見過這麼綿軟無力的流矢暗器,一抬手便抓住,香脂花球扣在他寬大的掌心中,他翻手低頭一看,果然是「三十一」。
聲音從假山半高處急赤白臉的傳來:「你是聽說我來了這兒,就跑過來的?山光遠,我是欠了債嗎!」
山光遠抬起頭。
言昳就跟個山大王似的攀住假山上凸起的石頭,兩隻繡鞋艱難的蹬在斜坡上,居高臨下的瞪著他。逶迤的綠底紅色菱格碎花裙擺和披帛,搭在石頭上,那條翠色尾巴蜿蜒下來。
顯然是她本來想爬上假山來躲避他,爬到一半卻發現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卡在半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氣急敗壞的用球砸他。
山光遠走近一步:「你這扮的是蜥蜴嗎?」
言昳瞪大眼睛。她反應過來,山光遠拿到球後,是在繼續互猜對方扮演畫中人的遊戲。
她反唇相譏:「你扮演的是鐘馗圖裡的小鬼嗎?言老二扮的是鐘馗,等他一會兒來抓你!」
山光遠以為自己猜對了,拋起花球又接住:「你猜不到的。」
言昳:「……你要是說自己是清明上河圖裡那個市井小民,我現在就罵你是狗。」
山光遠震驚。
言昳看他震驚,也震驚了。
她之前就覺得這遊戲有bug,結果他也想到了嗎?
言昳立馬就裝作自己沒說過同樣的話,嘲諷道:「不會吧不會吧,真有人這麼耍賴嗎?太雞賊了吧。好意思嗎?」
山光遠背著手靠近幾分;「反正我也猜對了。」
言昳:「你猜對個屁,你才是蜥蜴精呢!你見過哪個蜥蜴精這麼美!」
山光遠微微歪頭皺眉:「是青蛇嗎?你太盛氣凌人,沒有青蛇的嫵媚。」
言昳咬牙,氣得朝他遙遙揮拳,結果手一滑,差點從假山上摔下來。山光遠連忙扶住她的腿:「你爬那麼高幹什麼。」
言昳總不能說是躲他,磨牙道:「我看風景呢。你怎麼沒一點眼力勁,不知道扶我下來?」
山光遠看她咫尺距離的臉上,全是鮮活的氣鼓鼓的表情,實在是忍不住逗她道:「……不會吧不會吧,真有人下不來了?」
他低啞又平淡的語氣模仿她說這話,簡直比她的語氣更嘲諷十幾倍!
言昳氣得嗷叫一聲,撒潑似的抓住他髮冠,怒氣沖沖的朝他身上跳去!
她還是總篤定他會好好接住她似的,不顧一切的跳過來,山光遠提防著她頭上那一看就跟血滴子似的步搖,把臉稍稍讓開她頭飾一點。
結果言昳就跟報復他似的,故意來了個憤怒頭槌,鏗一下,下巴撞在他額頭上。
山光遠只悶哼一聲。
她自己先疼得大叫起來,捂著下巴道:「阿遠,你腦袋是他媽的鋼板做的嗎!啊嗚疼死了,完了我下巴要腫了。」
她還跟幾年前似的,習慣在人前只叫他「阿遠」。山光遠彎了彎唇角。
他趕忙看她下巴,確實紅了一塊。
山光遠無可奈何:「人的下巴哪有額頭硬,你這是自己拿雞蛋碰石頭。」
言昳兩隻細手用力推拒他:「我真是煩死你了,你快把我放下來吧。哎呦哎呦,我跟你遇見就沒好事兒。」
山光遠低頭看她一雙手,白皙柔軟依舊,嫣紅指尖依舊,她臭美,還戴了好幾隻螺旋紋或八寶紋的細戒指,金戒指托座上鑲嵌著或粉或綠的寶石。
他其實想拈住她手指,看看她爪子上有沒有留過疤。
但言昳推拒掙扎的太厲害。
他只好把她放在地上。
言昳落了地,整個人幾乎被他的陰影罩住,她有些吃驚的抬頭看他:「你、你怎麼這麼高了?」
前世山光遠就相當高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輩子,他十五歲之前都在她身邊,吃喝都好,養的精細。如今看起來,甚至比前世還要高一些。
言昳一直覺得自己是他主子,但這護院的身量對她而言也未免太有壓迫力了。五年前,他都好幾次抓住她一抬,就讓她兩腳離地了,現在她感覺,山光遠只要抱住她脖子下巴,往上一托,言昳就跟出土的蘿蔔似的了。
她仰頭看他的角度太大,頭頂綁在飛天髻中的假髻托都往後滑去,她連忙扶住髮髻,後退半步,找了個舒服的角度仰視他:「你怎麼回京了?」
山光遠覺得她態度未免有點太抗拒他了,垂眼道:「之前的事辦完了而已。」
言昳:「哦。你也忙。現在混的挺好啊。」
她覺得自己這話,就像是二十年高中同學聚會,大腹便便的同學們晃著各型車鑰匙尬聊。
山光遠應了一聲,低頭看她:「你這幾年到處在躲?」
言昳要在別人面前,還挺愛裝弱小可憐的,但在他面前,有種想要得意顯擺的意願,她兩隻手雖然笨拙的扶著髮髻,卻下巴揚起來:「躲?我要躲誰?我不過這幾年太忙了,沒空在人前露臉罷了。」
山光遠還是了解她和她的事業的:「最近來京師,怕不是因為遇到些棘手的事。要長留京師辦事,或者需要個明面上的身份了?」
言昳吹道:「都是小問題,小風波。」
山光遠不信他,抬手替她按住了晃動的髮髻,道:「聽說公主這幾年動作很大。而且梁栩跟公主關係也不像之前那麼緊密了。該不會跟他們有關吧。」
言昳知道,他說的「之前」是指上輩子。
倆人現在像是明面上人人都懂的話語裡,含著只有他倆通曉的密碼,她扯了扯嘴角:「不算是了。你不打算問嗎?」
山光遠:「問什麼?」
言昳手背過去,道:「你這幾年來應該也在找某樣東西吧。」
山光遠心裡清楚。
當年他鳧水找她,不但沒找到言昳的半點衣裳鞋子,也沒找見落水後的木箱。
那箱子雖然不輕,但畢竟是漆木,可浮在水面上,哪怕被湍流擊碎了,裡頭的紙張應該也落得滿河面飄蕩。
但他沒找見絲毫痕跡,當時又有漁民說有人影抱著什麼東西在鳧水,他猜測,水性一般的言昳,應該是落水後抓住了箱子,緊緊扣在箱子上綁著的繩索布帛上不撒手,才能在湍流後被箱子帶著浮上水面。
言昳低頭,踩了踩地面上草地中的小花,道:「當時裡頭也進水了,好多都看不清了。我可以賠你的。」
山光遠沒懂她語氣中的低落與愧疚。
言昳又道:「明日你有空嗎?」
她倒是跟要主動約他出去似的。
山光遠心中一喜,矜持頷首。
言昳抓著他衣袖:「我明兒去找你。你隨我去趟天津衛,有空嗎?我要給你看點東西。」
山光遠必須有空,可他還是道:「最近韃靼不安分,朝中可能會忙,我盡量吧。去看什麼?」
言昳晃著腦袋:「還不能告訴你。」
山光遠扶著她的髮髻,跟著她腦袋晃,一不小心拽疼了她的真髮,言昳不耐起來,伸手開始在他面前披頭散髮的拆自己髮髻:「哎,不戴了不戴了。沒意思,我要回去了。本來就是陪雁菱來,不過言二傻子也來了,就不需要我在這兒盯著了。」
山光遠看著眾人眼裡無懈可擊的美人,在自己面前抬著胳膊,擰著髮絲給自己重新編頭髮,抻著脖子,面前擋滿了頭髮——雖說她也不會難看,但真不講究啊。
這就是老熟人了嗎?
她在他面前,動不動就這樣懈怠憊懶著,一點也不在乎他的目光。
山光遠:「要不我幫你編頭髮吧。」
言昳把假髮髻扔在草地上,抬著胳膊躲開他那雙糙手:「你會什麼呀!你別把我腦袋擰下來。」
山光遠:「我會的挺多的。」
言昳咋舌:「之前,咱倆在西北見面的時候,你非說你會做飯,做的那什麼玩意兒啊,跟青蛙腿炒沙子似的。」
這個之前,說的又是上輩子。
山光遠其實想過她的惱怒或厭惡,卻沒想過倆人能恢復到正青春大好的時候,滿不在乎的聊起上輩子發生的大事小事。
山光遠道:「我現在會做飯了。」
確實,他成婚後,很想要鑽研生活,想要像研究打仗一樣,把自己生活中處處細節都料理好。學做飯也是重要的一步。
其實他學了幾年,就能做一桌不錯的家常菜了。
可惜,他是沒機會做飯給她吃的。
就前世婚後那個關係,他如果做了一桌菜,言昳估計以為他是要毒死她。
言昳對他的很多印象,果然還停留在前世二十多歲左右的時候,她回嘴道:「可別逗了您,您拌人還行,拌飯差了不少呢。我還年輕,不想死。」
她說著,已經把頭髮漂漂亮亮盤起來,橫著兩根簪子,又用紅綢帶和細珍珠網簾把髮髻挽住。
這會兒沒了那花瓶似的磅礴端莊的飛天髻,她耳邊鬢角幾縷揉成小股的碎髮,真有幾分青蛇的嬌痴媚真。
言昳彎腰,抱著那黑髮和木頭做成的假髻,就跟抱著人腦袋似的夾在胳膊下頭,道:「我也不愛外頭那些小孩們的玩鬧,我要走了。你要繼續待著嗎?」
她都要走了,山光遠也沒有在這種相親大會待著的必要,也說要走,就聽見後頭脆生的叫喊:「昳妹!你跑這兒來了!娘說讓你幫著給我找合適的人,結果你倒是自己找到,就不理我了!」
雁菱跑跑跳跳的過來,還穿著她全套搭配的伏羲一套,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鐘馗。
山光遠轉過頭去,雁菱驚訝叫起來:「山光遠!你啥時候回來的啊!」
言昳沒想到這幾年,山光遠跟言家走得很近。
言涿華更是頂著黑漆漆一張臉笑起來,過來撞了山光遠一下,勾肩搭背道:「喲,這是剛回京,就馬不停蹄地來相親了啊!昳兒,你好多年沒見山光遠了吧,他這幾年來我家蹭吃蹭喝好多回呢。」
言昳瞧著這組合,忍不住笑起來:「問他要錢!」
言涿華錘了山光遠一下:「行,言昳你給我記賬啊。」
山光遠上輩子那可是絕對的生人勿近的脾氣,這會子竟然受了他一下錘,也只是習慣無奈的點頭。
四人一說,都懶得在這兒待了,言涿華都二十三四了,打扮成這樣,也沒哪個姑娘能從他兢兢業業的裝扮裡發現他本身的帥氣;雁菱倒是看誰都好看,看誰都想聊一聊,摸一摸,可自己哥哥死跟著,她也啥都幹不了。
四人一同往外走去。
言昳本想著跟寶膺道別,卻沒在場中找到他的身影。
到了門口登車的地方,發現白瑤瑤與韶星津也正要離開。
白瑤瑤似乎仰著頭,對韶星津說些什麼。
韶星津心裡在盤算著什麼事兒,目光斜開,並沒把白遙遙的話聽進耳朵裡去,卻還是伸手拍了拍她腦袋,說了一句:「乖。」
白瑤瑤不再說了。
韶星津上車去,並沒有看見言昳她們。
白瑤瑤晚一步登車,聽見他們聊天的聲音,轉臉看了言昳一眼。
而後又垂眼,快速的鑽進了車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10:56 AM
第八十九章 大業
山光遠倒是沒有扯謊,言昳第二天早上用飯的時候,就見言涿華換了官服打算出門去,說是韃靼確實不安分,火槍騎兵隊襲擊甘肅一代,兵部因此有會議要召開。
吃早飯的時候,言涿華都來不及坐下,站在桌邊,扒了幾大口粥,吃了個油餅。言夫人又讓奴僕給他塞了兩個酸奶子饟。
言昳可不敢跟他這睡涼炕火力壯的大小伙似的,一大早就吃碳水夾碳水喝碳水,她只跟個仙子似的在那兒夾著拌冰草和雞蛋餅吃。
雁菱還在讀軍校,學的是陸軍,算是校內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孩。她睏得東倒西歪,手裡還拿著個冊子,正在背念《戰爭藝術論》,是這幾年軍校新引入的教材。
言涿華叼著塊醬牛肉,把皮護手曳撒的袖扣繫好,也聽說了言昳要去天津衛,以為她是去天津衛逛街玩樂,道:「那邊說是洋人多、飯店茶樓和咖啡店多,但流民也多。很亂的。你之前來的時候,不是帶了些私兵嗎?這次也帶著。」
言昳:「沒事兒。」
言涿華官服在身,但還有種上學時的橫衝直撞的傻勁兒,他瞪眼:「怎麼能沒事呢,天津衛好些織造廠、捲煙廠和鐵廠,上個月有兩場罷工呢。而且,你沒見過天津衛碼頭上多少光膀子的力工,他們都叫赤膊黨,天天作亂鬧事的。」
言昳笑起來。
天津她去了多少次,赤膊黨鬧事還有她背後的資助,她這五年來,早把千萬條線牽在自己手裡了。而在言涿華面前,她還是個小女孩,小妹妹。
言涿華看她笑的一點不往心裡去,真想給她頭上錘一下,但抬起手來,卻錘在了雁菱腦袋上:「你快點,再晚我不等你了,三天兩頭讓我送你去上學,就該跟娘說,讓你住在軍校得了!」
軍校的貧富差距很大,窮孩子大多住在學校,一個屋裡十幾個人的大通鋪,老鼠亂跑。但凡家裡有點錢的,都願意住在家裡。
雁菱把油餅往嘴裡一塞,一抹嘴,含混道:「唔,走!」
言昳揮了揮手,目送兄妹倆出門。言府並不大,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言昳探探頭,便能瞧見影壁後的側門。
沒想到兄妹二人走出去,沒多久竟然倒退著折返回來,二人回頭就朝言昳喊道:「你吃完了沒有啊!」
言昳吃早飯的時候都會看報,她一邊翻著報紙,一邊挑眉道:「催我幹嘛,你們走你們的啊。」
言涿華欲言又止,雁菱忍不住了:「你早說你是跟山小爺出去玩嘛,人家早早都在門口等你了。」
言昳一驚:「啊?」
她夾上報紙,小跑到門口,一探頭,真就瞧見山光遠自己駕著一輛新式高輪玻璃窗馬車,穿著深綠色圓領素衣,像是做了她十年的護院,再一次提前準備好馬車,要陪她出門去似的。
言昳扒著門框,探著腦袋,嘖了一聲:「我還以為下午才會出去呢。」
山光遠愣住:「你想在天津住?」
這話一說,氛圍就很微妙了。
……她跟山光遠單獨出去玩,如果下午出門,夜裡回不來,那肯定是要在外頭過夜了啊。
只是讓他這麼一反問,說的跟言昳耍心機,故意要跟他在外頭夜不歸宿似的!
她還沒開口,言涿華先怒起來:「想也不行!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到天津衛逮你去!」
言昳剮了山光遠一眼,道:「不是,這不才剛梳了頭,還沒裝扮好呢。你早來也沒用,就等我吧。」
說罷她就收回腦袋,夾著報紙準備回屋去打扮了。
雁菱覺得山光遠怎麼說也是客人,在門前等著不太好,想請他進去坐。
言涿華連忙捂住雁菱的嘴,挾持著她往門外走,對山光遠道:「你先等會兒吧,她應該很快。我還要進宮,雁菱還要上學,先走了啊。」
山光遠跟這兄妹倆也熟了,點頭。
言涿華把雁菱推上馬,對山光遠道:「韃靼的事兒,宮裡沒請你去嗎?我以為皇帝估計會想要見你呢。」
山光遠被前些日子去平匪的事情噁心得夠嗆,實話實說:「皇帝是想見我。但我現在還不想見他。」
言涿華差點沒登上馬去:「……大哥,要不是我還算了解你一點,否則我以為你狂得要上天了。」
雁菱和言涿華跟他告別後,就一路穿過早餐攤的蒸騰熱煙與行人,往前門騎馬而去,雁菱緊緊綴在他身後:「幹嘛剛剛不讓我說話。」
言涿華官帽上的絛帶與紐繩隨風搖擺:「你不就想客氣請他進去坐嗎?娘不在家,讓他倆就在府裡這麼待著?」
雁菱嗨了一聲,嫌棄道:「在這兒又說什麼男女大防,我今天還要跟班裡的其他軍生摔角呢。再說,他倆不像那感覺。」
說起這個,言涿華來勁了,主動放慢馬匹,朝妹妹那邊靠攏:「什麼意思?這都一塊出去玩了,他倆還沒感覺?」
雁菱雖然從來沒桃花,但不妨礙她成為感情理論大師,她伸出手指,滿臉高深莫測:「你這就不懂了,真要是私會,山小爺怎麼會穿的這麼樸素,昳妹又怎麼會還沒塗脂抹粉就在他面前露臉。而且,有苗頭的人,要有那種欲說還休的矜持羞澀,我覺得昳妹跟山小爺的關係,就跟你差不多。就都是一家人了。」
言涿華覺得不知道該同情自己還是同情山光遠。但他想著雁菱的愛情體驗全來自看戲看話本子,也不太信她。
言昳梳妝打扮好,處處透著精緻,施施然出了門。
世道雖亂,但她覺得跟山光遠出門沒問題,這會子又沒人追殺她。言昳道:「你親自駕車啊?我還以為咱倆會騎馬去,還能沿路看看風景。」
山光遠很了解她,她突如其來的浪漫情懷可堅持不了多久:「你可受不了那罪吧。太陽一曬,臉也要花成貓了。」
言昳撇嘴,登上車:「可這一路,咱倆都沒法說話了。」
山光遠其實就想倆人單獨出去,他坐在車夫的位置上:「你往車門口坐一點也能說。但還是補會兒覺吧。」
言昳一開始還真的坐在車門口旁邊,托著腮聊什麼天津衛的荷蘭人開的河南麵館,說什麼從歐洲進口的最新指甲油,都是些他不關心的話題,但他應著聲聽的很開心。
只是說了沒幾句,她便哼唧了幾聲,說太累了,便仰倒在車裡給她準備的小被上,酣睡過去。
山光遠雖然剛剛說讓她睡會兒,但此刻真要是她那邊沒聲了,他又覺得無聊了。
她最近都在做什麼?怎麼會這麼勞累?
到了天津衛周邊,她也醒來,言昳在某些方面跟嬌憨無緣,她醒了都不會揉眼睛,生怕弄花了眼妝,起來對著鏡子擠眉弄眼的抿頭髮。
山光遠以為要進天津衛,她卻搖頭,馬車在她的指揮下,往天津東南側的海岸港口形勢而去。
到了天津衛的郊區,眼前只剩下延綿的大明農村的景象,和村中此起彼伏的工廠煙囪。那些工廠好像是從天而降,落在無數茅草屋頂中。
但大明的村落從來沒有這麼多人,這麼擁擠過,簡直就像是上百座村莊被遷移到這裡密密麻麻的排列著。
山光遠知道,這些都是因為旱災、賣地或逃租而跑到城市附近做工的農民們。
車馬行駛過漫山遍野的村莊中,直到靠近一座體型龐大的工廠。
那工廠的鐵皮篷頂,幾乎是山光遠這些年從未見過的高度,佔地之面積讓他覺得能把東宮都輕鬆裝進去,也在地面上遮下如山的陰影。
……京津附近什麼時候能有這樣的龐然巨物?
甚至他都沒法想像這樣的工廠建築是怎麼平地而起的。顯然它的選址也很講究,靠著沿海一處丘陵,似乎能遮擋部分的風力,工廠高處也有四面開窗和復雜的支架,防止它的倒塌。
山光遠駕車的速度都慢了幾分,工廠附近架起鋼鐵的圍欄,有一些身著短曳撒戴煙墩帽,扛著長火槍的私兵在小隊的巡邏著。
很快,私兵注意到這架馬車,抬槍朝這邊跑來,直到言昳抬手,從車簾中伸出手,露出一塊花紋崢嶸的純鐵令牌。
幾個私兵連忙低頭作揖,而後跑去打開大門,車馬駕駛進去。
工廠附近有些穿短打戴擋汗頭巾的工人們,正三五成群的進出著,山光遠已經聽到呼喝號子聲,鋼鐵碰撞聲,還有成片的風箱聲。入秋雖然已經寒冷,但能從工廠敞開的數個大門中,高高的玻璃窗中,看見閃爍的火光,感受到逼人的熱汽。
她指揮著他將馬車停靠在一個貨運處,不等山光遠拴好馬,言昳便跳下了馬車。
眼裡閃著光,一邊倒退著一邊朝他揮手,她的目光像是個顯擺自己妝奩與衣櫃的小女孩,提著裙擺有些興奮:「來!」
山光遠其實有預感自己要見到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跳下了馬車。
他腳部有些遲疑,言昳朝他跑了幾步,抓住他的手:「快點!」
她笑嘻嘻的引他,闖進那金屬嘎吱聲震耳欲聾的熱氣騰騰的巨大工廠內部。
火花,鐵水,碳爐上空飄出的星點灰燼,不過是眼前主角的蕾絲裙邊。
無數根幾十米高的上等櫸木斜插在地面上,只為頂起它驕傲的頭顱。
他目光無法囊括眼前這個純粹由鋼鐵構成的龐然巨物,它高大且尖利的船頭像是盤古開天闢地的大斧,幾乎能劈開一切海面上的波浪,寬闊的甲板像是能撐起一片大陸。
這是一座完全鐵殼外表的戰艦。
它已經被完成了大半多,工廠高高的頂部橫樑上,正掛著一個大口徑的線膛炮,準備將它安家在甲板上。
言昳闖入他的視野,她或許因為其中悶熱的空氣,臉微微蒸紅,道:「別光在這兒傻看著,走,跟我上來,這旁邊有樓梯,我們登的足夠高,就能看到甲板上的景象。」
山光遠呆呆的登著木板的樓梯,走過一個彎就扶住生鏽鋼管做成的欄桿,幾乎要探出上半身的細細端詳:「外部完全沒有用木頭嗎?」
言昳搖頭:「不是木造艦,而是完全的鐵甲艦,除了船內部的一些結構,就沒有木頭了。」
山光遠前世三四十歲的時候,聽說過英軍曾經駕駛過這樣的純鋼鐵怪物,攻打過印度等地,他咽了一下口水:「我聽說過英、法已經有些船已經用螺旋線膛炮,這個也是嗎?」
言昳笑起來:「是,最重的有一百五十磅。不過還是需要風帆,但對風帆的依賴已經很小了。咱們技術沒有那麼新,但也是大飛躍了。」
山光遠:「這麼重的鐵甲,竟然不會沉嗎?」
言昳:「當然不會。之前我在福建試建造了一艘小些的,試航過了。吃煤炭吃的很嚴重,但是航行速度卻很快。」
山光遠恨不得能登上去看一看:「之前在福建就有,吃水多少?航速多少?一共多少門火炮?」
他以為言昳必然不會知道。
但她幾乎對答如流:「吃水將近七千噸,別看炮只有四十門上下,但是之前寧波水師更新炮台後,平均炮台也不過三五十磅,跟咱們這一艘無法相比。」
山光遠有些驚訝的看著她:「你什麼時候學的這些?是咱們在上林書院讀書的時候嗎?我記得那時候你就開始看船隻、工學相關的書了。」
言昳已經引著他快到了工廠上方,她笑道:「確實,那時候其實我是想要吞併環渤船舶製造公司,但很快我就發現,那不過是個只會改造舊船的爛糟工廠。我投資一貫喜歡用撿煙頭理論,就是在無數被人丟棄的東西裡,找到還有價值的。但工業不是這樣的。」
她站在上層的欄桿旁,這裡似乎是一排工頭或管理官員的休息室。欄桿都用鐵或木雕刻出了燕子銜泥的雕花,有種鋼鐵刀火中的東方柔情。
就像是她紅裙挽髮,鮮活的側面半張臉,只因高處傾倒的融化鐵水而照亮。工人們在休息的哨聲前最後一次齊聲呼喝的拉動鐵索,是她慵懶姿態旁的鐘鼓琴樂。
她斜靠著欄桿,既得意也沉穩,笑道:「是我擅自拆開了那箱子,當時是為了搶救其中沾濕的文件,但當我發現他們的價值後——抱歉,我自私的據為己有了。」
山光遠只盯著甲板上二層的船長室,他看著那裡似乎已經裝上了船舵。
言昳輕聲道:「我知道這是你父親留下的,其中不止是船隻的圖紙,更是普魯士容克政變時,流傳出來的某個鋼鐵寡頭的內部文件……這東西到任何一個商人手裡,都是價值連城。你應該決定它的去留,卻被我用來建廠、盈利,賺得缽滿盆滿——」
山光遠打斷道:「謝謝。」
言昳屏息。
山光遠轉臉:「你是個重視物品歸屬的人,我懂。你跟李月緹做生意,都在賬目上分的清清楚楚,多一分錢不給她,少一分錢都不欠她。你也知道那些圖紙的價值連城,私自取用並賺錢,你覺得這不對。但我只想說,謝謝。只有你——」
她雖然沒有做工業的背景,但她有錢有人脈;有前世今生多少次從困苦中建立事業的能力;她知道前世大明在梁栩政鬥上台後破破爛爛的大明工業;知道這些文件資料能留存到她手中的不易。
只有她會如此珍惜,如此堅決,也有年紀輕輕實現這圖紙上構築的一切的能力。
他轉過身,能看到言昳身後,那間玻璃窗子的大房間,裡頭圈椅歪斜,沒有任何茶台或掛畫似的裝飾,卻貼滿了圖紙,還有成摞成摞的紙張,木製模型與一些懸掛在橫樑上的金屬部件。
他靠著欄桿,站直身子望著她:「不用你說,我都知道建成這一切的難。這種難不是花錢就能做到的。」
言昳這幾年,在平地上架起這棟高樓。
五年前,在山光遠收到她那張裝著月俸的箋條開始,她腦中就開始構築這一切。
她看不懂文稿圖紙去找李月緹,李月緹也沒有能力翻譯這麼專業的德語,又和她一起找譯者。
煤炭搶不到大宗貨源,更拿不到高質好煤,她便自己收購煤礦,從青州一路看到陝西和蜀州。
她為了拿到陝西的鐵、煤資源,跟卞宏一做起了刀尖上跳舞般的生意,然後從海外高價購買焦炭洗滌還原法的技術。
為了補貼船廠事業,她的投資從南做到北,單是不知山雲旗下,最起碼收購了幾十個產業。
煉鋼技術上頻頻碰壁,她招攬人才,才發現朝廷公費留學的大部分都是學哲學或文學的,為數不多的一小撮學工程的,竟然為了順應家族的仕途安排,空有一身知識卻在工部做抄錄員。
她為了十年後自己的船廠還能有工程師,為了自己不抱著一點技術故步自封,開始投資書院,收併了修道士學院建立東岸大學堂。
甚至為了連拿到造船下水許可,都需要她提前花時間在朝中安排人脈,拉攏控制某些官員。
言昳抿緊嘴唇,眼裡氤氳出幾分水霧。她不會因為他們的重逢而哭泣,卻會因為自己太久以來的不易得到了他的理解與肯定,而心裡發酸。
言昳靠著欄桿,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這些技術,英法早十幾年前就開始做了,我們不只是起步晚的問題,如果真是只造個船……根本不會花我這麼多年的時間。從選煤礦,找場址,定運輸線,我還不能讓同行、特別是公主找到這些。」
山光遠知道,她說的都太簡略了。
言昳也並不掩飾:「當然,我不是為了大明,為了家國天下去做這些,因為我看到了利,我看到了我能憑借這些在大明無法被取代,我要掌握命脈,所以才去做這些,你不要謝我。這些賺的錢也不會少的。」
山光遠懂得:「有時候,利字往往能帶動真正的運轉與長流。」
言昳的性格,並不是會在他面前訴苦太多的性格,她笑道:「不過我要謝謝這些圖紙和野心,不把我逼到盡頭,我也不會像今日這樣有錢。當然這些船廠還是我的賠錢生意,但因它而生的其他生意,可是讓我富得流油了。」
她又道:「所以如果你現在不高興,覺得我對不起你,我可以出高價,來買你那些圖紙的。就當補償了,反正我都已經用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真不要?」
山光遠笑:「那給我發個護院的月俸吧。」
言昳撇了一下嘴:「那可不行。」
她遙遙指了一下甲板上船長室的船舵,道:「怎麼也要給你發個船長的俸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12:06 PM
第九十章 共騎
山光遠沉吟片刻,道:「想駕駛這樣的船,沒有足夠強大的水師怎麼夠。」
言昳剛想笑著開口,山光遠便一臉認真道:「如今四大海軍,廣州水師是天高皇帝遠的碰不著,福建水師三代都在易家手中,都算是兵閥而不是衛軍。如果我想要指揮這樣的艦船,就需要坐在天津、寧波水師的頭把交椅上。」
他用力點頭道:「可以試試。」
言昳真是要舉手投降了:「大哥,我說的是一個浪漫的比喻,不是說真讓你立馬就開著這艘船去腳踢法蘭西,拳打美利堅。」
不過她挺喜歡山光遠這股過於較真的勁兒,笑道:「再說,這圖紙少說也是山將軍十五六年前拿到的了,算不上新技術了。但歐洲各國對我們一直有技術閉鎖,咱們落後了將近三十年,也算能往前邁一步就是成功。英法在地中海作戰的話,雙方作戰的艦船,應該比我們現在造的這艘要厲害。」
山光遠也同意這一點,但他很有憧憬:「這不過是個開始。你又不是東拼西湊的勉強造出了這麼一艘船,而是為了一艘船搭建了工業。能做成第一艘,就能做成第二艘。渠成,水自然會蔓延下去。」
山光遠忍不住拍了拍言昳肩膀,大手溫熱的掌心,搭在她嬌細的肩頭,還沒開口誇她,言昳就胳膊也伸手去拍他肩膀,笑道:「沒想到你髮小這輩子這麼厲害吧。」
山光遠不太喜歡髮小這個稱呼。
他與她若只是髮小,那根本就沒有後來的種種。
他垂眼,故意道:「沒想到髮妻如此了得。」
言昳也不太喜歡髮妻這個稱呼,別扭道:「你要再提上輩子成婚那件事,我就沒法跟你好好相處了。再說,髮妻這個詞是很重的,咱倆那連扮演過家家都不算。」
她從他掌心下扭出來,從袖中拿出一串造型粗獷的鐵鑰匙,轉身打開了身後房間的門。
某種意義上說,言昳像是由甜食、胭脂、刺繡與玫瑰花香構成的長不大的撒嬌女人,可她錦緞包裹的軟肉柔膚下,卻脾氣刺銳,做事鐵血,言語尖利,手中更永遠有自衛的刀柄。
山光遠覺得她手腕上掛的那一大串邊緣糲拙的鐵鑰匙,似乎比一切手鐲玉環更適合她。
言昳點亮屋裡幾盞玻璃罩煤油燈,她嫌燈重且燎手,抬起下巴使喚他拎著,在屋裡引他參觀,得意道:「要知道,如今官員背後若沒有富商支持,從外派出行到過年過節的打點,都會很困難。怎麼樣?我手底下『救濟』的官員,可不少了,還缺了個年紀輕一點的武將,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山光遠:「我沒有要花錢的地方。」
言昳覺得他沒聽懂:「你真的不跟我聯手嗎?」
山光遠站在一面牆前,牆上掛滿了圖紙與解析,有幾條長長的宣紙,甚至拖到了地面上,他個子高,能照亮高處的字跡,聽言昳這話,轉臉有些搞不明白:「我一直都在跟你聯手。只是我在官路上,沒什麼要花錢的必要。」
他人生遇到的最燒錢的東西,一個是兵營,一個是言昳。
言昳靠近他幾分。
他抬起手,看到高處架子上幾本書冊歪倒,他擺正後,道:「你好好存錢吧,是你選擇跟一個年輕武將聯手的,以後我要有了自己的兵營,花錢如燒紙,你不罵我便不錯了。」
言昳笑起來:「我當然不會罵你,我會使喚你的。花我的錢,就要當我的狗,你以為呢?你若是不願意給皇帝跑腿,不願給梁栩跑腿,那就要為我跑腿。」
她語氣裡也有點宣誓自己霸權地位的囂張。
她說了「你要當我的狗」這種有點難聽的話,山光遠卻混不在意,道:「嗯。行。」
言昳這臭脾氣的耀武揚威,簡直像是在盲人面前秀熱舞,他不反抗不辯解,便全無作用。
她洩了氣。
山光遠都習慣她的刀子嘴,只看著這屋子裡如此繁忙擁擠,卻還有個半人高的窄得可憐的小桌,上頭鑲嵌了一面西洋鏡,擺了些瓶瓶罐罐和髮帶,是她繁忙之餘,沒忘記的臭美。
山光遠喜歡這個屋子,裡頭有她努力的痕跡,也有她生活的痕跡。角落有櫃子拼成的簡單的小床,簡直沒法想像她這樣連被子上有一點刺繡線頭都睡不著的矯情人兒,竟然能窩在這種地方過夜。
只是那角落堆出的小床上也掛著平紋絲緞床簾,用來遮擋她的睡顏。她一直覺得自己睡著的樣子很蠢,所以平日自己的床架內都遮著幾層紗簾,像是個獨屬於她的旖旎洞府。
他覺得自己缺失的那五年,在慢慢地補齊細節了。
言昳不知道這屋子有什麼值得他看的這麼仔細的,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裹著床簾,只露出一個腦袋催促他:「要不要走了,我還想去天津吃頓飯再走呢。真要在天津過夜了?」
山光遠總算滿意的看完了,道:「走吧。你想吃什麼?梅子排骨?糖醋鳳尾魚?」
全是糖比肉還多的菜。
她想都不想:「吃螃蟹!」
山光遠:「……」
山光遠太知道她了,這位大小姐的指甲是從來不碰蝦蟹甲殼,平日都是下人給她伺候,他五年前偶爾跟她同桌吃飯的時候,也幫忙扒過。她現在住在言家,言家奴僕很少,她估計也不好意思當著言夫人的面說自己不會剝蝦蟹,就憋著沒吃。
如今金秋,往年這時節能把螃蟹當飯吃的她,估計已經饞得要死了。
山光遠嘆口氣:「……好。」
言昳跳起來:「快走快走!管它什麼大船艦炮,下水還要一陣子,到時候還要談朝廷採買呢。但螃蟹過了這個月可就沒有蟹黃蟹膏了!」
從天津郊外進城的路上,她終於沒再睡了,應該是之前從京師到天津的路上,她已經睡飽了。
於是又開始嘰喳說起她之前去陝西或蜀地的趣事,山光遠看她心情好,有意無意的打探起別的來:「你這幾年,是大家都沒怎麼聯繫過嗎?」
言昳:「大家?」
山光遠含混道:「李月緹、寶膺還有言家人。」
言昳:「李月緹倒是一直跟我挺近的。她去年考了江南貢院的甲等,馬上就要來殿試了。不過她還有正職,不是金陵府的蔭職,是她自個兒也找了個報刊,在做記者相關的事兒。」
山光遠想聽的也不是這個:「哦。挺好的。」
言昳:「寶膺的話,前幾年見過一回吧。也是趕巧了,請他幫忙。後來偶爾也會寫寫信什麼的,大多也是請他做採買掮客。」
山光遠沒想到她這幾年跟寶膺有通信,而且早就見過面!
他拉著車衡的手一僵,馬車急頓了一下,言昳坐在車門口,差點摔在他背上。
她道:「怎麼了怎麼了?是路上有人嗎?」
山光遠應了一聲,恢復車馬速度:「剛剛有個黃鼠狼跑過去了。你繼續說。」
言昳並沒有再提寶膺了,反倒說起來言家的事。
山光遠現在也不關心天津今天要有多少螃蟹遭殃,只關心她與寶膺都寫了多少信,為什麼五年來,她跟他連一封信都沒有。
其實言昳也不是沒想過給山光遠寫信,就是一抬筆,什麼都寫不出。
想寫客氣點,又覺得——都說開了是老熟人裝小孩,都那麼熟了有什麼好客氣問候的;想要寫熟稔一點,言昳又覺得不太合適,上輩子是強行綁一塊,這輩子估計也是看機遇搞搞聯手合作,用不著溝通什麼患難情誼。
而且就是,她想到山光遠,就不知道該怎麼提筆寫字。她寧願給他寄錢,也不想問什麼「過得好不好」。
太熟了,也太生分了。就是不合適。
快進天津,她哪知道山光遠肚子裡憋著難受,只托腮看著天津外圍修建的鐵路正在往京師延伸,脖子上裹著布巾的力工,正在工頭怒吼與鞭子聲中,滿臉麻木的彎腰又抬起。
天津是北方城市中,跟金陵最像的地方,只是這裡洋樓和洋人比金陵多,但螞蟻窩似的窩棚、遊蕩的流民與苦役,泥濘街道上的乞丐,比金陵更要多好幾倍。
王朝末期,北方城市獨有的苦舊窮酸與臭講究,與洋人和資本帶來的奢靡愛玩與新享受,跟加了天津味道的雜拌菜似的混攪在一起。
掉漆老紅木、白色大理石在泥巴上交替鋪出城市的地面。
藏頭詩的刺繡褪色布招牌、法文德文的止咳藥水彩紙廣告在視野中交錯。
八仙過海楠木菱格窗的西斜陰影下,有說著洋文的年輕生徒與新晉官員在抽雪茄;安盛銀行好比巴特農神廟的希臘高柱下,有裹腳的花襖老太抱著戴虎頭帽的孫子去存錢。
這裡比金陵更割裂,更碎片,更格格不入。
言昳不討厭天津衛,只是這座城的年歲不夠長,街道泥濘,污水橫流,賣枕頭的妓女與滿身刺青的苦工在街上遊蕩。天津衛正在繁榮與貧窮的兩個極端中掙扎著,還沒能像金陵那樣修煉出遮掩本質的虛偽體面。
言昳快到自己之前去過幾次的酒樓,就聽見人群正熙熙攘攘的往沿海的道路跑去,或是好奇或是欣喜,更多的人都是看熱鬧的心態,少數人手裡還拿著花束橫幅。
她皺起眉頭:「這是迎接誰呢?」
山光遠也不太了解:「是什麼人最近要來天津了嗎?」
山光遠將馬車停在酒樓中,酒樓裡不少食客正在往外走,顯然也要去湊熱鬧。這就給言昳她們空出了泊車馬位置。
店內跑堂一眼就認出了言昳這位熟客貴人,連忙將她往樓上引至三層上的亭台隔間。
言昳在三樓延伸出去的樓亭之上,也能跨過修道會的十字架和佛寺白塔,看到港口附近的景象。她看到一艘艘桅桿上飄著紅帆的木質寶船停靠在岸邊,船舷上掛著各色綢帶,眾多官員似乎在口岸的石棧上列隊作揖迎接,水岸上人頭攢動。
她明了,輕笑:「是咱們管制倭地有功的衡王殿下啊。之前說是要下個月才回來,結果今日就趕著回來了啊。」
山光遠落座,往港口望去,擰眉道:「他什麼時候這麼受愛戴了?」
言昳笑起來:「買觀眾造勢也不難,只要第一波人呼喝起來,老百姓都會湊熱鬧的去看。而且,他這幾年另闢蹊徑,在倭地搞新進變法,不怎麼跟熹慶公主綁在一塊,反而名聲好了不少。」
山光遠心道,確實,這幾年沒怎麼看梁姓姐弟二人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過。難道說真的像言昳幾年前對梁栩挑撥的那樣,這姐弟倆心並不齊?
其實睿文皇帝上位後,皇室整體風評都不怎麼好,跟當年宣隴皇帝狼狽西逃的時候有的一拼。
睿文皇帝更是因為國庫崩盤事件而遭百姓嘲諷唾棄,一度民間調侃嘲諷他的詩曲四起,朝廷也不像百年前那麼有權,抓不完這些編排皇帝的人。
在其中,梁栩因為在倭期間,其實作為整個倭地在戰後的「攝政王」,他在倭地四殺高官地主、分地給農民、雙向移民又興辦私學等。並且把這些新政成果帶回大明境內,大肆宣傳誇讚。
受宣傳影響,不少百姓都覺得,如果是梁栩上位,必然也會在大明分地、興辦私學,帶來南北大地的新春風。
這五年來,梁栩的名聲就水漲船高了不少。
如今倭地被他的手腕蕩平,不少倭人的飲食習慣和穿衣裝扮,都在他的推政下向大明靠攏,倭地想要翻身獨立幾乎不可能了,他功成名就,也到了高調回大明的時候了。
這麼關鍵的場合,不買水軍豈不浪費,眼下往港口去的人潮中,手持捧花和橫幅的,估計不少都是他安排的人吧。
山光遠卻搖頭道:「朝野中也有很多人支持無皇無王,工人們也頻繁罷工,支持他的人多了一些,但也沒有百姓擁戴的地步。而且梁栩的仇敵政客也很多,天津衛最近又很多鬧事的人。他這樣大張旗鼓的回來,是生怕自己不夠顯眼嗎?」
言昳嗤笑道:「咱們吃咱們的吧,我就希望他別再跟瘟神似的。這幾年,有他的地方總要搞出些亂子。」
梁栩確實夠瘟,言昳幾句話沒想到真的落了真。
言昳這才讓山光遠剝到第三個蟹子,她吃著銀杏蟹膏蒸蛋,靠著窗子吹著初秋清風,便聽到街上遙遙的傳來爭鬥叫喊聲。
沿著港口的寬闊街道上,滿是迎送衡王殿下的人群,梁栩與一些官員的車馬,也在四列持槍衛兵的保護下,在街道上緩緩行進著。
期間,梁栩還像要大婚的國民公主似的,好像從車馬小窗中,露出半張臉,對著百姓人群揮手致意。
然而這條街道上,很不巧的迎面行來了罷工的隊伍。
梁栩回來的突然,連消息靈通的言昳都沒提前知道,估計是梁栩也在提防某些政敵。
他的突然歸來,自然讓天津衛的城防衛兵手忙腳亂,當地知府也連忙安排護送隊伍,給他鋪陳場面,就疏忽了對於罷工的攔截和防範。
梁栩也真是夠倒黴的,想要躲避政敵的有意作亂,卻碰見了天津衛中憤怒勃發的工人大罷工。而且這些年,在很多富商資本的有意引導下,工人往往更仇視皇帝貴族與官員,認為是這些貪官污吏與皇權廢物才造就了壓迫。
這幫大罷工的示威者,身著短打布衣,頭綁布帛,聽聞迎面來的是衡王殿下的車隊,便愈發惱火起來。
他們很多都不懂得梁栩在倭地推行的新政,只知道梁栩姓梁,梁栩住大王府,是狗皇帝的兄弟,便憤怒的揮舞著榔頭,要衝擊梁栩的衛兵。
兩方大批人馬已然在街道上推拒起來。
言昳一邊吃著蟹子,一邊把胳膊撐在圍欄上,嘖聲道:「天津衛對上個月兩次罷工都處理不當,抓的人到現在還沒放,工人們激憤已久,今日便是大爆發。你看得出來嗎?其中有些都是咱們沿路看到的京津鐵路的工人,這幫工人很多都是以前的私兵、匪幫進城賣苦力的,打起來可真收不住。」
山光遠:「嗯。聽說上個月還都是喊口號,這會子拿了榔頭鏟子,怕是要流血了。」
言昳嘆氣:「如果梁栩身邊那些沒腦子又沒良知的天津衛官員,讓城防兵開了槍,咱們估計就要走了。我這點的一大桌螃蟹啊。」
山光遠總覺得,這場巧合的罷工沒那麼簡單。言昳剛拿起一隻蟹腿,聽到遠遠傳來幾聲槍響,街道上百姓尖叫做一團,綠衣皮甲的衛兵與麻布衣衫的工人們衝擊毆打起來。
而梁栩得車隊緊急轉向,改道準備離開。
雖然大明土地上,動蕩禍亂是家常便飯,但梁栩走到哪兒都是漩渦中心的本事,也讓言昳佩服。
言昳只能放下蟹腿,道:「走吧走吧。」
臨著下樓,她不捨的看著那些蟹子。山光遠看她眼含秋波,對赤紅蟹子如此脈脈不捨,道:「……要不帶兩隻走?」
言昳看他腰間的皮口袋,委婉道:「我不喜歡腥味黏在我身上。」
山光遠懂了,拿桌子上的帕巾裹了兩隻蒸熟的螃蟹,塞進自己平時放令牌公文的口袋裡,就差給她端著薑汁醋了。
樓下的街上奔逃起來,也有些百姓見過前幾次罷工衝突,又怕又想看熱鬧的在樓上探出腦袋。
二人到了酒樓旁停車的窄院。這幾年大明境內大小衝突不斷,倆人都見過了太多刀光槍聲,竟然都只是腳上加緊,面上不慌,山光遠道:「天津道路狹窄,咱們先別駕車,直接騎馬走吧。車後也有馬鞍。」
言昳看著他從車馬後頭拿出一個馬鞍,長短兩把佩刀,佩服他準備齊全,但又問:「咱倆騎一匹?」
山光遠沒想到這一茬:「……這馬車以前都是我自己用,所以只有一副馬鞍。」
言昳覺得她又不是小孩了,再擠一匹馬太不合適了吧,而且這馬鞍都是有後靠有樁頭的,簡直就像擠一個卡座,她別扭道:「我現在胖了好多。而且你也長了很多肉啊!」
山光遠正遲疑著,就聽見一連串怒吼,似有些憤怒的工人從港口那邊衝過來,竟開始砸起周邊的店鋪,還有百姓被傷慘叫起來。這年頭擁槍者不少,也不知道是衛兵還是沿街的哪戶商鋪,竟然就在斜對面不遠處放槍起來。
言昳驚得一縮脖子,山光遠顧不上了,解開車衡,套上馬鞍,打結固定後,把言昳抱起來往馬上一扔一抬,上馬就踢動馬腹,跑了出去。
言昳感覺自己半個屁股都是坐在他腿上的,臉色難堪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05:09 PM
第九十一章 難堪
言昳有點崩潰:「為什麼跟你剛見面沒多久,又要騎在同一匹馬上逃命了!」
山光遠更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看她掙扎的厲害,直接按住她的腰:「要進城吃螃蟹的不是我。」
言昳哪能承認如今局面跟她要來城裡浪有關,直咬牙罵道:「都怪梁栩那個瘟神!」
她怎麼挪動都覺得奇怪,山光遠擰眉,按著她腰的手收緊了幾分:「你想掉下去摔死嗎?」
言昳不高興,但這會兒街道上紛亂起來,大規模罷工遇上了高調出行的王爺,事情必然會變成大混戰,她只好抓著馬鞍前側的樁頭,強忍著脾氣,悶悶不說話。
不過不比之前倭患的時候,是作惡者對普通人的屠殺與製造混亂。現在的局面,只是大家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
山光遠只把手放在刀鞘上,並沒打算拔刀。
他竟然看著言昳也伸手,從腰間小袋中,拿出了一把尺寸不過比巴掌大一些的黑色小火槍。
他嚇了一跳,連忙按住她胳膊:「你要幹什麼?」
言昳掙扎:「幹嘛,我也要自保呀。」
他想起來,五年前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曾恨恨的說,自己有把槍就好了。
結果到現在,她還真的隨身帶一把小槍。
山光遠看她纖細的手指放在扳機口處,真怕她不小心走火打傷了自己,急道:「你會用嗎?!」
言昳擰過身子,氣盛道:「你以為我是拿了個小玩具嗎?我學了的!」
山光遠抓住她端槍的雙手,手指卡在扳機處,強行把她胳膊提起來:「你要是學了,就把槍口抬起來對著天,別朝下。否則走火會打到你的大腿或者是馬頸的。先別上膛。」
言昳扁了一下嘴,還算是聽話的抬起胳膊,悶聲道:「知道了,將軍。」
她確實只找過幾個槍兵學過,但能力也僅限於打中花瓶什麼的,對於馬上持槍,她一竅不通。
京津道路泥濘彎曲,河道密布,斜坡上偶爾有些石板鋪路,也修了些矮台階,山光遠身下這匹馬,在城鎮中跑的略顯踉蹌。
言昳感覺自己就跟在一輛不停剎車的公交車上,山光遠都快把她擠下馬了,她氣惱的放下一隻持槍的手,去錘他大腿:「我不管!你不帶兩個馬鞍,就是思慮不周!而且你大腿為什麼硬得跟石頭似的!」
山光遠也後悔了。
每個人都是對自己的外表不熟悉,對常常見面的人卻瞭如指掌。重生後,他一直總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但言昳還是個小少女。
總之就是還沒長大似的模樣。
哪怕重逢之後,他確確實實看到她身材的變化,她五官的成熟,但因為言昳在他面前性格幾十年如一日的嬌氣蠻橫,山光遠就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少女。
但現在真擠在一匹馬上,他可算是知道為什麼總說女人軟了。
她明明只是不舒服的晃,在他握韁繩的臂彎間,便像是塊杏仁豆腐、羊脂奶糕似的亂撞。她看著像是有一把窄腰,一雙細胳膊,應該也有骨頭有硌人的地方,可他因路上險情將胳膊收軟幾分,卻只感覺像是一雙筷子夾住了酥軟蒸肉……
他現在終於理解,上輩子這個時候,言昳在京中豔名遠揚,萬人肖想,多少人總用一些肉菜的名字形容她,彷彿只有味覺的享受才能通感聯想到她的葷濃嬌麗。
山光遠前世也是因為天生性格異於常人,他既不理解那些男人對言昳的渴望,也瞧不起他們的膚淺。
他覺得只有自己見過真正的不虛假的她。
但現在,山光遠遲遲的好像又理解了那種庸俗膚淺卻又不可能掌控的渴望,到底為什麼誕生了。
他心裡復雜起來,好像覺得自己的愛變了味,自己也變了味。
言昳還是對天津的街巷有些了解,指揮著山光遠往出城的方向走,只是這間隙還沒忘了氣鼓鼓的擰著指甲要掐他大腿。
山光遠本來就不怕疼,但言昳指甲確實尖利,他衣褲又穿的單薄,讓她這樣沒完沒了的騷擾下去,他非要心裡更亂更難受不可。
言昳嘴上不停,一邊掐人一邊使喚他東奔西跑。山光遠忍不住「嘶」了一聲,撥開她的手:「別掐了。」
她沒輕沒重的,好像這會兒才意識到他也疼,趕忙收回手去,不安心虛的回過頭拿眼睛瞟他。
山光遠眉頭緊皺不理她。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剛剛掐過的地方,表達了一點點愧疚。
言昳這手輕輕軟軟一摸他的腿,山光遠簡直是汗毛恫立,腿一緊,僵住後背往後躲。整個人若是把角弓,幾乎要發出繃緊拉滿的嘎吱聲。
他喝道:「手拿開!」
言昳哪知道原因,扁嘴:「小氣鬼,掐你兩下就跟我翻臉了。」
罷工者和城防軍沒到這邊的街道上來,眼見著再穿過幾條巷子,就能跑上離開天津衛的大路,他鬆了口氣,將剛剛拔出幾分的刀往刀鞘裡放了下去。
言昳倒是這會兒關心起自己的安危來了:「先慢點,咱們仔細觀察一下,天津衛兵屯駐兵不少,我怕有騎兵上了主道,把咱倆也給撞了抓了。」
現在雖然安全了,但山光遠沒空搭理她這些,正繃著自己那根弦,腦子裡的事兒都被擠成了平面,他一時間都想不起來下一步應該幹些什麼。
他現在很想下馬,說什麼他也沒法共騎了,他寧願給她牽馬步行。只盼著她沒發現。
言昳果然皺起眉頭:「你腰上到底掛了多少東西,是望遠鏡筒,還是那兩個打包的螃蟹,硌得我難受死了。」
山光遠屏息難堪起來,她擰著身子想回頭看,一隻手似乎還在往後抓,想要把他腰帶上的掛鉤的裝螃蟹的袋子給扯到一邊去。
他人生以前只有打仗和無聊的生活,面對這種級別的難堪與直接,還真是頭一回。
但山光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難以面對的難堪,還會被言昳跟下河摸魚捉蝦似的要逮住!
她爪子要抓,山光遠使出了擒人捉拿的姿勢,一把扣住她手腕,壓在她背上,悶聲道:「你亂撓什麼?!」
言昳可是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好好哄都未必能把她哄好,更何況他連吼她兩句,她吃痛著吱哇起來:「你幹嘛?我難受啊,是你非逼我跟你擠在一個馬上的,我都不抱怨了。可有東西都硌著我好一會兒了,我忍不了才讓你把你腰上掛的那些丁零當啷的玩意兒挪一挪地兒!趕緊的出城吧,我要租車去了!死也不要跟你擠一匹馬了!」
山光遠眼前發黑。
真要讓她抓著了,她豈不是要「挪一挪地兒」,給他薅了不可。
她本來張口還要鬼貓亂叫,感覺山光遠明明空出一隻手,也沒挪挪腰上硌她玩意兒,只往後坐了坐,沉默著不說話。
言昳又不是閨裡鎖了十來年的傻姑娘,她本來還想嚷嚷,忽然當頭喝棒,慢慢反應過來。
言昳呆住。
她無法不呆。除了前世成婚那一次,山光遠展露了一丁點成年男人的肖想與無法自控以外,他平日不論是何種年紀,都像一塊鈍鏽鐵板,粗糲木頭。
兩輩子的少年時,他就不顯露出別的同齡男孩的輕浮混賬,長大後也總是沉默的,遠遠的佇立著。她既覺得他舉手投足之間,是爺們中的爺們;又覺得他沒有許多男人的膩猥不堪,是異類中的異類。
山光遠應該是個木疙瘩長出四肢腦袋和鬚髮,言昳要是幻想一下山光遠脫光了樣子,都感覺是個沒有雞雞的泥偶。
……她也不是故意的,但她認識他幾十年,總有這種刻板印象。
突如其來,在這種周圍混亂不堪的逃命時候,她像是被大鐘攏住,一萬個喇叭對著腦袋不開化的言昳敲著鐘壁狂轟濫炸:「山光遠是個爺們!不是泥偶!人家有那玩意兒!」
言昳見過的低劣男人太多,從親爹到梁栩到前世的許多編排她的追求者,所以但凡是讓她能意識到是「異性氣息」的男人,她總習慣性地有一些貶低與厭煩。
哪怕發現對方是個好男人,她也需要時間去克服自己的心理。
但如果是山光遠呢?
她似乎貶低與厭惡不起來。
顯然他也很窘迫很不好意思,山光遠鬆開按著她手腕的手,扶她坐穩,手一撐馬背後頭,直接跳下來了。
他悶頭牽著馬韁,一言不發的往前走。
言昳也垂眼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後腰椎上跟讓人拿烙鐵頂了似的,耳朵也要漲紅了。
倆人就跟西天取經的師徒似的,一個低頭牽馬,一個垂眼在心裡念罪過。
但言昳又覺得,想著山光遠是個好髮小,對她照顧又包容,真要是一起長起來的男孩女孩,怎麼可能遇不上這種尷尬。再說不比她是成熟大方懂得多,山光遠應該就是個悶葫蘆、愣頭青,他自己更覺得難堪和難下台吧。
言昳真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回如此善解人意。
想著今天下肚那好幾個螃蟹,她也要給他台階下。
言昳噯了一聲,趁四下無人,只有遠街上有喧鬧,小聲道:「二十歲嘛,我懂,怎麼說——比金剛鑽還硬,這也不怪你呀。雖然你內心是個成熟穩重的中年老男人了,但這個年紀就是會起個身,擰個腰就有反應的。」
山光遠感覺裡頭句句話,個個詞,都夠讓他五雷轟頂,內心崩塌。
她怎麼就什麼都懂了?
他怎麼就成老男人了?
什麼叫起個身、擰個腰——說到底源頭不是因為她不安分嗎?
山光遠站住腳,感覺自己頭頂變成線香燃盡的灰柱,誰吹一口風,都能讓他化成碎末。
言昳就是挑準了機會上來鼓著腮幫子吹一口的人。她看他不走動了,覺得他窘迫,但料想也是他前世今生這麼多年,身邊沒有同齡好哥們的緣故,她彎下腰去,當了這個好到極點的哥們,拍了拍他肩膀:「重拾年輕的感覺就是好吧,沒事兒,別在意,咱都認識這麼多年,我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也不會當回事兒!」
她吹一口氣都不夠,山光遠這截香灰都摔在壇爐裡斷成好幾截兒了,她還非要找到殘骸,給他僅剩的一點顏面和旖想,都吹成重歸大地的碎渣。
她又「成熟」地說:「男人到了二十五歲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除了那個別天賦異稟的,三十歲往後,一年一斷崖。珍惜現在的好時光,否則以後呼喚它,它都起不來,豈不更絕望。」
山光遠眼前發暈發黑,沉沉吸了一口氣,要不是手裡還牽著韁繩,他幾乎要往後暈跌過去了。
天津街巷裡秋季的穿樓風,不如言昳的話有橫掃秋葉的架勢。現在他比螃蟹都冷靜了。
他之前還是只是難堪,現在有點絕望,絕望的都不知道如何該反駁她。
這就是過了兩輩子的老熟人遇見這種事兒的反應嗎?
這就是成婚快二十年應有的待遇嗎?
山光遠沉沉吐了一口氣。言昳以為他是找著台階下來了,也心裡大鬆一口氣,跟貓爪猴撓似的心總算落地。否則天知道,那些看起來冠冕堂皇的話,編起來有多難。
她催促道:「快點吧山爺,您年輕著呢,還能再體味很多年,但命就一條,我這家大業大,資本雄厚,不能折損在梁栩這瘟神鬧的破事兒上。咱們先趕緊離開,怎麼都好。」
山光遠拖著步子,拽著馬往前頭主道上走。他想著言昳雖說前世名聲不好,但她是個挑剔又自愛的性子,剛剛也算他冒犯人了,不論怎麼,他也該賠個不是。
只是抬起頭來,卻發現言昳竟然心不在焉的給馬鬃編著小辮兒,耳根後頭紅了一片。但她不顯得臊眉耷眼,言昳天生有股理直氣壯,幹啥都對的底氣,脖子跟紅苔菜根似的,臉上依舊風輕雲淡。
往外走到主道上,從小路斜插到這條主路來,確實離出城不遠了。可出城處,竟然被一群城防衛兵攔住,大路中央有七八個尖刺路障擋著,幾隊城防,既有刀兵也有騎兵,守住路頭,陣仗十足,看起來是誰也不讓通過。
但畢竟山光遠是有官身的,他還是京師武將,出示一下腰牌,也應該能過去。
山光遠快走幾步,牽著馬靠近路障,幾隊城防衛兵提防起來,為首百戶模樣的兵將不耐煩道:「任何人不可通過此處——」
山光遠習慣性去摸自己放腰牌的口袋,才想起來那裡裝著螃蟹。說著螃蟹,他差點又被拽回剛剛的情緒裡,他連忙穩住心神,從袖中找出腰牌。
那鎏金鐵牌的光澤和五色彩絛編織的束帶,京津這邊的兵將不可能不認識。對面百戶神情一凜,連忙抱拳行禮,只等看清了牌面上具體寫的官職,再開口尊稱。
山光遠率先道:「不過是隨友來天津衛出遊,遇見了這檔子事也真沒料到。只是明日還要進宮面聖,還請放行,我等好趕回京師。」
百戶顯然是得了上頭的死命令要攔住這裡,眼前京官大也大不過衡王,他瞧著這位京官武將為美人牽馬,估計也不是什麼「友人」。
百戶正要開口拒絕,就瞧見寬路那邊,有車馬浩浩蕩蕩奔襲而來,車馬隊伍兩側還有騎馬或奔跑的城防兵。這百戶連忙對山光遠道:「官爺還請靠邊,別傷了您——」
山光遠已然回身,迅速逮住言昳的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而後牽著馬疾退幾步靠邊。
言昳後知後覺,他估計是怕再因作亂而驚馬,鬧出跟五年前她落水那樣的意外來。
她探頭,看見那車馬尊貴奢華的雕花,便知道現在跑來的,就是被人護送著逃命的梁栩。
百戶命人抬開路障,讓出一條道來,車馬與浩浩蕩蕩的護送隊伍,奔過了路頭卡口,言昳眼睛正在瞧,發現其中一架馬車中,在顛簸中不忘掀開簾子,往外看著。
那張臉白得泛出月色似的青藍,額前幾縷斜下來的髮絲遮擋住半張臉,髮絲被風吹拂動,便讓人一眼就瞧見了從額頭到顴骨的明顯疤痕。
他右眼冷冷朝外看來,竟一眼看到了站在路障旁不遠處的言昳與山光遠。
山光遠也無聲的看向梁栩。
卻沒想到言昳一雙手,忽然抱住他的腰,跟有意黏膩他似的,攀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08:21 PM
第九十二章 三人
山光遠被她抱住了腰,他本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將手放在她肩上,低頭要問她。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估計是跟梁栩有關。
梁栩這些年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倭地,難不成還跟言昳有聯繫?
言昳圈住他,咦了一聲:「你腰還挺窄的。」
山光遠垂眼看她,果然,梁栩的車馬隊伍奔過路障後,言昳也鬆開手,只是她為了掩飾剛剛自己的故意親近,還半靠著他。
山光遠冷臉往旁邊撤了一步,靠著他的言昳差點沒站穩,趔趄了一下,轉頭看他:「怎麼了?」
他被當成了擋箭牌,她還有臉問怎麼了?
而且山光遠沒法想像言昳是怎麼會跟梁栩在這幾年有聯絡的。五年前差點鬧得兩敗俱傷,梁栩毀容也跟他們二人直接有關,就這樣梁栩會不想殺她?
梁栩的目光似乎過了路障還在追著她,直到雙方看不見彼此了。
言昳和山光遠趁著路障打開,也要去通過,指揮城防兵合攏路障的百戶看見二人,想說衡王也安全了,沒必要攔住這位京官,點頭正要請他二人通過。
山光遠對待下層兵將一向很客氣,對他拱了拱手,二人牽馬正要從路障縫隙間走過去,就瞧見幾位手持長槍的緋色軍袍侍衛快步過來,為首者對山光遠一拱手,道:「山武臣,衡王殿下請您過去一敘。」
山光遠皺眉:「我正要歸京,耽擱不得。」
緋袍侍衛估計也是梁栩手邊人,很懂得交涉,開口笑道:「山武臣哪怕是現在快馬歸京,到了京師怕也要封城落鎖了。衡王殿下也是要歸京,只是天津衛的禍亂事出突然,總要過問查探一番。山武臣恰在天津衛,您掌管神機營中軍,也算是見多了流匪賊人,請您也幫著衡王殿下查探事實吧。殿下也不會停留太久,到時候一同歸京,也好開放城門,讓您一同進城。」
言昳看了山光遠一眼。
她只知道他在外各個衛所、兵道暫任過副將、主指揮使,迎擊突發戰役,卻不知道他在京內也算是有個掛名正職。神機營算是京軍核心,掛名在神機營中軍下頭,算是皇帝渾身解數也要把他往自己人的陣營裡扒拉啊。
哎,這年頭陣營往往框不死,大亂鬥的局面下,只要有本事,恨不得三方勢力都把他寫進族譜裡當自家人。
山光遠當然不樂意見到梁栩。五年前梁栩毀容閉門不出,山光遠萬眾矚目歸來,以他對梁栩的了解,梁栩這些年想殺他怕是想瘋了。
山光遠不會畏懼他,但也不能不提防他。
當下若是強行要走了,說不定會給梁栩機會,把天津衛罷工的大混亂,往他頭上引呢。
山光遠低頭看言昳,言昳勾起嘴唇有些嘲諷地笑起來,也仰頭看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們要是不配合,豈不是要跟今兒所有在天津衛吃喝玩樂的京官一起,被說成是背後主使了。」
緋袍侍衛尷尬地笑了笑,山光遠略一點頭,侍衛忙轉身請他們往出城道邊走。
梁栩的車馬前腳剛跑過去沒多久,早有些天津衛的官員在候著他,甚至還搭了個綢布涼棚,請他下車喝茶歇息,想安撫這位想高調遊街享受歡呼但沒成功的王爺。
梁栩如今也有二十二三了,身量修長瘦高,穿著一身流光溢彩的寶藍色窄袖圓領絲袍,站在涼棚下頭,秋風吹得衣袍獵獵起伏如波浪。他面上笑容涼薄敷衍,周圍幾個高矮胖瘦的天津衛官員一直在安慰,他只繫著窄袖上的銅扣,不鹹不淡的回了幾句,目光朝言昳和山光遠這邊轉了過來。
山光遠把馬匹交給旁邊侍衛,走過去遠遠的略一點頭。
梁栩臉上還頂著那道疤痕,竟能笑起來,抬手為幾位官員介紹他,道:「這位是山以將軍之子,這幾年赫赫有名的將門之星啊。」
也是,梁栩一直對外宣稱,臉上這疤痕是與公主離開金陵時,遇上了倭賊,他按捺不住殺倭之心,拔刀跳車與倭賊對抗,殺了倆人,自己也落了疤。
就為了他這留面子的謊言,當年言實數倭寇的時候,還要把其中兩個炸死的倭寇,算在英雄王爺的頭上。
山光遠靜氣得就跟一汪死水似的,拱手稍稍做禮,對梁栩道:「剛剛侍衛說,衡王殿下要追查罷工源頭,想請我來幫忙。只是臣不過休沐一日來天津衛看景吃蟹。明日尚有要務在身。對天津衛也不甚了解,怕是有心也幫不上忙了。」
言昳總覺得山光遠是死鋸嘴葫蘆,沒想到他現在也會平淡說幾句辭令。
梁栩微笑起來,抬手撥弄了一下腕子上透亮的琥珀串珠,金色琥珀裡的花草蟲在夕陽下漾出黃光,落在他繡蛟的袖口上。他環視幾位官員,笑道:「城中恐怕亂作一團,大小細事要諸位幹臣要官去處理。我倒也不算受驚,不勞煩諸位在這兒陪著我了。」
幾個官員知道他要趕人,只好作揖鞠躬退下去,目光忍不住在言昳身上留了片刻。
山光遠的名號他們沒人不知道,只是山爺來天津游玩,沒帶僕從,卻跟了這樣一位美人,瞧裝扮應該是誰家貴女。
都說山家孤子是個灌水泥的鐵桶子,人怪話少誰也諂媚不了,竟偏在女人這方面有鬆動?
梁栩走到綢棚下頭,兩邊煤油玻璃彩燈打著轉,下頭擺了一桌二椅,他請山光遠坐,山光遠也不會推脫,就這麼坐下。
言昳覺得五年前金陵旁河岸灘塗的晨光裡,山光遠幾乎把梁栩按在泥裡要殺他的景兒,就還在眼前呢。
這會兒倆人竟然坐在一塊喝茶。
要不是還沒到劍拔弩張的時候,言昳真想再看一回山光遠殺人做狠的風景。
他倆一坐,言昳自然沒地兒,她可從來不會覺得尷尬,梁栩請山光遠過來聊,又沒請她,她樂得站在棚子旁邊的高處看風景。
梁栩笑吟吟的非要點她:「讓人給二小姐也搬把椅子坐吧,記得小時候在書院裡總是犯懶,站也站不住多久,總找個地兒攤著。」
言昳真是被他套近乎這勁兒膈應的直抻脖子,而且他還非在山光遠面前裝相熟,也好意思,這不是跟早餐鋪子的老板跟資本家吹利潤似的嗎?
旁邊奴僕張羅著要去搬椅子,言昳笑:「別,我哪能跟官身爺們坐一塊兒,要不您倆聊著,民女來奉茶?」
她也就嘴上一說,動都不帶動的。
梁栩揮揮手,奴僕幾個退散出十來步遠,他轉頭看著言昳,笑:「我也是怕被毒死。」
奴僕一走,言昳笑臉都懶得裝了,拿起桌上的壺,看裡頭有茶水,剛剛奴僕也試過,便自己斟了一杯,站在桌邊仰頭喝了。
梁栩明顯是想跟言昳聊天,叫山光遠過來,也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把她引來,看她道:「我才回來,你給我準備這麼個迎賓大禮。細數大明華東各府,哪個沒你的產業,天津更跟你家後院子似的,你要在天津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的,我怎麼會信?」
梁栩是懷疑,這罷工浪潮跟他高調回朝撞上,都是言昳的一手安排?
山光遠心裡其實也這麼懷疑過。
言昳嗤笑一聲:「咱們還有得生意要做,我跟您鬧這不能傷筋動骨的戲幹什麼。再說了,您忽悠著我,說下個月才回來,我在倭地又沒有眼,怎能料事如神?我確實是天津當下納稅的大賈,可也不是頭號,您要不數數更有可能的人?」
梁栩不說話。
山光遠坐著,側耳聽她說「還有生意要做」。他是真沒想到,這重活一回,她都有了足夠的底氣,為什麼還要跟梁栩攪到一塊。
山光遠轉臉看秋葉落日,不提防肩膀上被尖尖的戳了一下,他回頭,只瞧言昳臉兒雖轉在那兒跟梁栩暗諷帶笑的聊著天,幾個嫣紅指尖拈著小杯遞給他,顯然是也給他倒了杯茶。
山光遠心裡頓了一下,抬手接過來。
梁栩以為她好歹會裝裝樣子,也倒一杯給他,到時候他便說自己不喝就是。
但言昳就把壺放下了,壓根就沒打算跟他裝樣。
她兩個胳膊搭在山光遠椅背的曲衡上,站不穩似的斜靠著,垂眼道:「這麼大的船隊,您又要搞陣仗出來,有人知道了也正常。天津衛的罷工潮憋了好一陣子了,想點火就點火,也不需要什麼準備。您要慶幸點,她沒想下半點死手,就是你臉面漲上來了,她就要給你臉上抹髒。」
梁栩冷笑:「你倒是主動往她身上引……我們姐弟不睦,怕是你有心搗鼓出來的。」
山光遠心頭一凜。
熹慶公主和梁栩關係不好了嗎?
最近幾年確實有這樣的痕跡,但梁栩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說他們兄妹二人曾在宮中相依為命,不是別人能挑撥的?
長姐如母,熹慶公主大梁栩十幾歲,他前世也對熹慶公主依賴得厲害,這輩子怎麼會——
言昳笑起來:「說得跟我主動找你做生意似的?」
梁栩細想,也覺得言昳是那種特別能忍能裝,憋到最後下死手的人,今日遇到罷工浪潮這件事,不像她的風格。
想到之前豪厄爾事件,他被蒙在鼓裡;到後來她操縱白旭憲的死,狠狠反咬了他和公主一口。
梁栩又總覺得膽寒。
這女人完全不顧任何三綱五常、禮義廉恥或公平謙卑,士大夫們鼓吹的儒家美德,她一點兒不沾,做事跳脫的讓他根本預測不來。
梁栩覺得從言昳口中問不出什麼準話。又把目光看向山光遠,裝作這五年來對他一無所知的樣子,聊問了幾句。
其實梁栩以前覺得,山家孤子倒是夠耐性有血性,在白家做了多年奴僕,牽馬駕車,跟著言昳往消息靈通的地兒走,半點不把自己當將門少爺。
言昳那幾年不可能不知道他身份,卻肯對他頤指氣使,也是傲的離譜。
梁栩想著,倆人當年可能是各有所需了,山光遠如今恢復了身份,必然要比寄養在言家的她要高上一頭,說不定歸京碰面後,二人地位調轉,山光遠找回自己的位置,會有意折她面子幾分。
結果剛剛碰見了,他又是給她牽馬,簡直是奴顏婢膝到了骨子裡。
梁栩心裡隱隱瞧不起山光遠。
覺得男人少年時候的經歷很重要,做了好些年別人的奴才,一輩子估計也就是做奴才的德行了。
可剛剛又瞧,言昳還給他倒茶,他也接了。
梁栩覺得有點不對味了。
言昳蹬鼻子上臉的脾氣他總算知道了,受了她的撒嬌賣軟都是要挨刀子的,但她給山光遠倒茶又不像是做小伏低,更像是順手的親近。
或許這二人早些年關係就算不上主僕。
而算得上青梅竹馬。
梁栩眼光一垂,轉頭聊起平匪的事。
他要聊點別的,山光遠還能張口敷衍他幾句。但被皇帝指名南下平匪,所見之處,真可謂兵荒馬亂,人不是人。跟他童年時候逃難的景象交疊在一起,再想到那國庫崩盤,皇帝仍說「大明永昌」,他便心裡只覺得厭惡。
但匪患依舊是匪患,他們既是受難百姓,也揮刀向其他的受難百姓,山光遠不能因絲毫憐憫與厭世便不除匪患。但他歸來之後,只想加緊自己的計劃,連睿文皇帝的臉都不想見。
梁栩跟他聊這個,山光遠連回話都懶得,梁栩說了一大段,他就回個「嗯,對」。
言昳看山光遠來一趟天津,只學了沒調平聲的「嗯啊這是」,心裡想笑。
但梁栩面上笑著,卻覺得惱火,指節卻緊扣著圈椅扶手上雕的竹梅。
梁栩哪兒都不好,但這小心眼還裝大度,光往自己嗓子眼裡噎的脾氣,更是要命。
山光遠又是個不愛裝的,能坐下就已經算是給面子了,言昳乾脆直接來個結束語:「你這兒要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你借我個車吧,回頭我給你記賬上也行,想辦法還你也行。」
梁栩對著她還挺摳的:「車沒有,借匹馬行吧。你回頭讓人還王府來。」
言昳揮手:「行行行。」只要別再讓她跟山光遠擠一匹馬,怎麼都行。
她說要走,山光遠心裡也鬆快了。明明是仇人,非要坐在這兒喜笑顏開的嘮家常,他受不了,言昳一落話,他就起身拱手,去牽馬了。
言昳提裙跟過去,梁栩沒起身,只在後頭笑著喚她:「我的提議,你別忘了考量。要繼續做買賣,總要有個讓人安心的說頭,對咱倆都是好事。」
言昳回頭對他齜牙:「不用考量。」
梁栩在秋葉黃景下眯著眼睛但笑不語。
言昳轉過臉來,背對著梁栩,面映著遠處的山光遠,皺著眉。山光遠分明看見她用嘴型罵了個把先帝能氣死的髒話。
山光遠心裡既有不爽,但又覺得她對梁栩態度也遠不算好,安心了幾分。
可算是二人各騎一馬,山光遠遙遙一點頭,冷漠的謝過衡王殿下,就準備離開天津衛。他還沒輕踢馬腹,言昳就先竄出去了。
他擔憂她騎馬不穩,連忙跟上,奔出去好一段,言昳頻頻回頭,看見城防兵遠了,天津衛也遠出一段距離了,可算是慢下幾分。
山光遠追過去,怒瞪她一眼:「騎這麼快,你不要命了嗎!」
言昳滿臉不高興,跟讓人抱起來的貓似的抻著兩條長腿踩著馬磴子,呸了一聲。
山光遠:「你還呸,我都想鑽開你的腦子看看你怎麼想的!」
言昳睜大眼睛,平白委屈起來:「得了,你今天要上天啊山光遠,吼了我幾句了,能不能好好說話。」
山光遠剛剛在那邊半死不活的當中風的捧哏,現在又治癒了,說話利索起來了,靠近她馬匹,急道:「你怎麼能還想著跟他扯到一塊去!想想他上輩子怎麼對你的,你名聲讓他污作了,人被他給佔了好些年——」
言昳倒噎一口冷風:「什麼玩意!誰被他佔了。呸呸呸,大好金秋,說這倒胃口的話,他是小京巴上炕,光叫喚也上不來老娘的床。怎麼著,你以為那些風言風語真有影,我能讓他給作踐了?」
山光遠一愣。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但想著言昳出入衡王府那麼多年不是假事,梁栩明顯又是對她既恨又愛的……
她不也說自己懂得多嗎?
言昳被他這話給倒胃口的直翻白眼,連呸了好幾口:「你給我洗洗腦子,想也不許往這方面想!我上輩子跟他做生意,走的明賬,他要是想拿色相摻帳,那他半個王朝也買不起我的床幃一宵。」
山光遠:「那他最後也沒少坑你。你被他毀了生意,不都是實際的事兒嗎?」
其實梁栩坑她,最主要的就是把她嫁給了他,強買強賣了一樁婚事,但對山光遠來說這不算坑,他自然沒說。
言昳撫了撫胸口,總算把噁心勁兒順下去了:「我還是當年的我嗎?現在跟他做買賣,是因為他姐姐枝繁葉茂,唯一能給她刮出傷,叫她不順當的,只有梁栩了。」
山光遠皺眉思索著她的話:「可公主跟他鬧不和,為的是什麼?沒有梁栩在前,她難不成還想——」
山光遠看了看言昳。
野心大的女人很多,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言昳聳肩笑了笑:「她跟我業務太重合,一山不容二虎,她要上位當了大明武皇,我就完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09:22 PM
第九十三章 真硬
「當然,梁栩現在是怕女人了,他在給自己想著周旋的方案,怕我也把他坑了。」
山光遠:「什麼方案?」
言昳嫌棄:「沒什麼新奇的,就想把我變成人身不自由還要對他百依百順的媳婦唄。他這幾年是有本事了,但腦子裡還裝著的是梁姓男人那套,總覺得——女人不聽話,成了婚生個孩子就好了。」
山光遠怒極反笑:「他若是離了熹慶公主,怕是要四處找人幫忙,如今找上了你,你就是他背後的爺。只是天底下還未大亂,梁家還坐禁宮,他是王爺你是民女,他就真把這幾聲稱呼當真的了?他還想娶你?」
言昳真是從沒見他情緒激烈,說話如此動聽過,她攥拳道:「是吧!他算老幾!但就是有些時候,你要用他,就不能鬧得太難看。可他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就是能把我娶到手似的,糾纏不休。我要是他,我可不敢娶我自己,怕哪天會在床上被勒死。他也真是逗,覺得蓋頭一壓,喜堂一跪,我就能天天伺候他了?」
山光遠想說讓她跟他鬧翻算了。但言昳顯然是心裡有大戰略的樣子,小不忍則亂大謀,她不會在這個節點跟梁栩徹底掰了。
山光遠心裡悶氣:「要不,乾脆成婚得了。你嫁了人,他便不會來糾纏了吧。總不至於還要強娶有夫之婦吧。」
他這話順嘴說的,沒多想,言昳反而把臉轉過來了:「你這還來毛遂自薦了嗎?」
山光遠沒法判斷她是懂還是不懂他的心意,她說起來話來直來直去,大開大合,他接不住招。
日頭西沉,天色泛起灰藍,山光遠和她的面目也在黯淡微光中看不清,他說:「……也算是個法子。」
言昳哼了一聲,直截了當就道:「不要。為了躲條狗,讓自己隨便嫁人了?而且,因為怕他所以嫁給你了,搞得這輩子跟上輩子沒差似的,我有權有勢了,怎麼還要做這種選擇。」
言昳覺得前世他們的成婚,對她來說也算是落敗,也是沒能耐的結果,她這輩子處處活的跟前世不一樣,怎麼在這點上反而沒改變了。
山光遠心裡一悶,眼睛垂下去,但也覺得……她這麼想,在她的角度來說也合情合理。
言昳又道:「再說了,我也沒想著要嫁人,我自己過的美著呢,我幹嘛非要給自己找個另一半?我要錢有錢,要臉有臉,真要是到了想男人的時候,砸錢不行還能勾引,高嶺之花也要往我身前趴!」
山光遠傻眼。
她覺得自己這話說的真好,美滋滋的咂咂嘴:「所以說——自由啊。我要的就是自由。」
她說不想嫁人,他倒覺得也好,總比她現在愛上誰要好,但後面的話,就聽得山光遠眼前發黑了。
言昳只聽見夜風裡,山光遠聲音虛弱:「你……你想睡誰了?」
言昳結舌。
她後知後覺這話可能跟小姐妹聊起來笑一笑就過了,說給男人聽不大好。就像是男人之間說些浪話,未必句句當真,但聽到女人耳朵裡,就覺得這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不過言昳這話挺當真,她確實是想這麼幹的,但料想山光遠是個老實人,聽不得她這樣胡說八道。
她嘴上找補了幾句道:「我不說有個前提嗎?現在忙得要死,沒工夫尋思這些。重點就是,我不想嫁人。誰說人都要成婚了。」
山光遠沉默了。
言昳拿眼睛去瞟他。
山光遠只目視前方騎馬不言。
山光遠心裡在想:她到底想睡什麼樣的?白皙貴公子模樣的?還是說她口中的高嶺之花?
他一面覺得她的說法太輕浮,一面又忍不住更輕浮的想:有什麼辦法,能把他變成那個備選項。
她是那種會吃窩邊草的兔子嗎?
山光遠覺得自己不能再往深了想,再想下去,他覺得自己幾乎忍不住要跳下馬,擋在她前頭,扯住她的馬韁問她:你看我行不?
他絕不能這樣。
如果他倆只是睡一睡的關係,說不定離前世的夫妻關係更遠了,她說不定會用完就扔……
言昳哪裡知道山光遠腦子裡都想著怎麼變成一下就能跳上床的大狗。
她覺得山光遠是個穩重傳統的人,可能覺得她言辭輕浮,但他的性子寬厚又不會指摘她,只好不說話了。
她湊上前去,笑嘻嘻道:「哎,我現在也就說說。而且男人不也總有些,對哥們極好,對女人卻很壞。我雖然也沒有待男人很壞,但對你這髮小總是好的吧。」
言昳歪著腦袋,手指穿過夜風又要來戳他肩膀,嘰嘰哇哇道:「我對你不好嗎?你跟別人不一樣嘛!」
山光遠真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才好,他只覺得重生也是造孽,他跟她是越來越親近了,結果卻都快親成好哥們、一家人了!
他自己路竟然堵死了,更沒法吐露半點心意了,以她直接的性格,大概他說出口,她便瞪眼吃驚,大聲說「不要」。
山光遠頭都要炸了,轉臉冷聲道:「你好好騎馬。你愛怎麼樣是你自己的事,我沒必要跟你生氣。」
言昳小心的掃了他一眼,夜色濃沉,她也辨別不出來山光遠到底生沒生氣。她哪裡是會哄別人的性格,等奔過一段路,她一打岔就忘了這碼子事,又開開心心跟山光遠聊起大事小事,山光遠本來就不怎麼愛接茬,她也沒注意到低沉的情緒。
另一邊在言家,言夫人掌燈出來,就瞧著言涿華坐在主堂側邊楠木堂柱下頭的長桌邊,手撐著腦袋還沒睡。
他下巴上冒了點青茬,在燈火映照下格外明顯,言夫人走過去,道:「山家小爺跟她認識那麼多年,在外頭也會護著她安危,你也不用等。」
言涿華抬頭看了母親一眼,笑道:「沒有,我在看圖報呢。爹和大哥最近不是在迎擊韃靼嗎,兵部出了新的輜重路線與對戰地圖,我就先看看。」
言夫人是個豁達寬鬆的性格,她也不點破,道:「也別太晚,成嗎?」
言涿華覺得自己這幾年來,一切心思都被母親看在眼裡,自己也覺得赧然與尷尬。言夫人不多說,秉燈要走,就聽見言涿華在背後道:「如果是雁菱跟別的兒郎出去,我也要等的。」
言夫人轉臉看他。
言涿華這幾年其實也想出去帶兵,他也有想建功立業的心思,之所以選擇還在家,就是他知道家裡男丁如果全都出去,母親和妹妹都會過的比較艱難,所以甘願留了下來。
言涿華臉上的尷尬之色漸漸淡了下去,他手撫了一下桌面上發皺的地圖,堅定道:「娘,我知道她姓言了。我現在也知道我自己是這個家裡當兄長的。」
言夫人面上浮現幾絲笑意,應道:「要是餓了,廚房裡溫著有蒸蛋,兩三碗呢,她要是回來了,你叫她一起吃。」
言涿華感覺自己再坐了有小半個時辰,正伸伸懶腰想要起來走走,就聽見奴僕應門的聲音。他一個箭步,拎起院子裡的竹笤帚就衝上去。
言昳躋身進來,看著言涿華推開門就想給山光遠來個凌空劈頭,連忙道:「天津衛今天出了大事,鬧了大罷工呢。而且衡王殿下還偏偏是今日班師回朝了!」
太多信息量,言涿華一懵。
言昳奪過笤帚:「你怎麼還沒睡啊。」
言涿華撒謊:「兵部的雜活,忙著呢。」
言昳轉頭對山光遠揮揮手:「你走吧。回頭有事兒我再去找你。馬留下吧,我讓人還到王府去。」
言家門合上之後,言涿華和言昳鬥嘴幾句的聲音從裡頭傳來,山光遠一路往回走,夜裡偶爾有打更的人遊蕩,他不知道從言府到他府上的路這麼長。
到了他府宅前,門口燈籠沒有點亮,他叩門,半晌聽到有步子邁過來,老鬼的腦袋從屋裡探出來:「我還以為少爺回不來了呢。」
他推開門,山光遠拖著步子走進去。
這座宅子是五六年前,某位富商在山家舊宅燒毀的遺址上重建的。以前山家舊宅的遺址,被重建了許許多多小樓窄院、市井民居,山光遠現在住的這座府宅,是其中規模最大的。
皇帝為了表示拉攏之意,在他還朝沒多久之後,便驅走了富商一家,將宅子買下賜給了山光遠。
如今的山府,不如他童年時候那樣大,卻也遠比童年時要空曠。除了山光遠,這裡不過五六個奴僕,老鬼腿腳不太好了,便留在這做管家;孔管事的妻女則留在山府後廚做工。
人這麼少,山光遠也沒打掃開闢幾間院子出來,基本上只有自己空蕩蕩沒有裝飾的主堂,和一間只有桌椅和床鋪的臥室,然後就是下人們住的長房了。
要是言昳見了他那連地毯、床帳和掛畫都沒有的屋子,估計要鬼叫一陣子「不是人住的地方」。
山光遠回去只讓人燒水擦洗一番,腦子裡亂作一團,便滾到素面的被褥裡睡下了。
一夜,夢裡全是穿著喜服的言昳。但她不再像前些年似的,在他夢裡滿是奚落與厭惡,反而是攬著他臂膀,一副親近的樣子,跟他坐在山府的門檻上,賊眼看來來往往的男人。
她嫣紅的手指,隨便指向街上不知道什麼歪瓜裂棗的張三李四,她便笑嘻嘻的問他:「你說我睡他好不好?」
山光遠覺得自己嘴在夢裡跟讓人縫了似的,只知道搖頭,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他哪個都不滿意,而後言昳愈發不耐煩起來,蹬著腿耍賴道:「我就是要找個一次性的男人!」他又只搖頭,言昳發起急,張牙舞爪的朝他撲過來:「誰你都不讓,要不就你來給我當下酒菜吧!讓我來給你那望遠鏡筒抻開了!」
她又跟軟豆腐似的狠狠撞了個滿懷,山光遠慌亂起來,又不能去推拒她——
「山小爺!山小爺,醒醒了!」
他睡夢間掙扎著低喝了一聲,猛地驚醒過來。
外頭天色都沒亮,老鬼在外頭砸門:「少爺,您今兒怎麼睡得這麼沉。有大朝,該進宮了。」
山光遠啞著嗓子應了一聲,爬起來。屋裡昏暗,冷風從門縫裡鑽進來,他卻覺得身上都是熱汗,山光遠看了衣褲一眼,心裡低嘆,起身到裝著冷水的銅盆前擦洗。
他換了身衣褲,卻不見下去,只好拿了巾子去浸了冷水裹著壓一下,結果連這招也不好使了。
山光遠站在那兒,手撐在盆架上頭,忍不住腦袋往手背上磕了一下:都夢了些什麼玩意!
不一會兒,老鬼就瞧見山光遠身姿若松柏,穿了一身深青色飛魚通袖曳撒,官帽後頭兩片扁長的掛帶捋到寬肩上來,他只有上朝的時候,為了稍微尊重一點世風,手指上會戴個灰玉扳指,袖內攏一串香木珠子,粗糲的手指往往將扳指串珠襯出幾分狂野中的壓制。
這點裝飾,是山光遠穿衣的極限了。
老鬼看他出了屋門,還低頭整理腰帶下的重沓褶擺,以為他太久沒穿過官服不習慣,安慰道:「爺這樣挺俊的,您別再扯衣擺了。」
山光遠低頭覺得官服硬厚,估計迎著風也瞧不出來端倪,才暗舒一口氣,走出門去了。
今日大朝開始之前,重中之重,便是梁栩回朝,倭地如今是大明對外最重要的飛地與殖民港口,皇帝哪怕是跟這個兄弟從來沒有交好過,也要為了臉面與百官相迎。
而先行一步去京郊迎接衡王回朝的,便是當下最年輕的內閣閣員,李忻。
山光遠位列神機營眾武將之中,大部分神機營武將外派時都是一方提督或大將,回朝時便著官服只當襄護京師的武官。山光遠雖然名聲赫赫,可在神機營眾多名臣老將中,他也要向後站幾步。
這樣的場合下,不允許他再用頭髮半垂著遮掩疤痕,梁栩將頭髮全都束髻至腦後,露出那道豎劈在臉上的刀疤。
站立候待的一些女官,遙遙看見他如傳聞中被毀了俊臉,毫不掩飾的露出可惜之色。
山光遠只看著睿文皇帝和梁栩像是好兄弟一樣關切一番,睿文皇帝非要扶著他胳膊一同過金水橋去,梁栩臉上惶恐稱作不敢,與群臣一同從側邊行過。
睿文皇帝也是個能裝的,竟然哀嘆一口氣,說什麼:「你我兄弟二人不比從前了。」之類的假話。
也是,大明雖然已經富賈操政,動蕩不堪,但紫禁城裡必須是體面中的體面,這兄弟相親相愛卻又細分君臣的樣子,是在所有人面前演繹王朝的深情脈脈與巍然不動。
一眾臣子到殿前,山光遠隨前頭幾名老武將從燕道登入太和門。
太和門前的大朝不過是個儀式性質的聽政,大事小事,舌戰群儒,撕逼抓臉都不會在這兒顯現,等大朝之後,到乾清門甚至西宮的時候,才是說真政務的時候。
等梁栩報喜,韶驊講功,鬥了將近十年的倆人和和氣氣。
等大朝退散,山光遠受了司禮監的請,往乾清門去,估計要到西宮和皇帝私下談事,就聽到有人來報,說言將軍剛剛還朝,也一路進宮來,韃靼犯境一事突然生變,回朝是有要事商議。
另一邊,言昳吃了早飯,便打算跟言夫人告別,言夫人沒想到這麼突然,幾乎要覺得是跟山光遠有關。
言昳卻笑道:「我又不是要離開京師,只是我自個兒在京師也買了院子,有了住處。主要是我爹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我後娘,也來了京師,我正要把她安頓著跟我同住去。」
哪怕言昳只是搬出去幾條街巷遠的地方住,言夫人還是忍不住讓人裝了滿車的鹹肉煙筍、腸肚瓜果。
言昳是從來沒想過,有這麼多人願意掛念她,笑道:「我也大了,總不好一直叨擾,但畢竟我還是該姓了言,別說逢年過節,只要是您家做點好吃的,我都要來蹭飯。」
拉了滿滿一車吃食回去,言昳到了自己的新府邸,周邊也都是街市民居,她府邸規模雖不小,但隱匿在街巷中也算低調。
她車馬一落進門去,剛下了車,就聽見一聲柔中帶歡喜的呼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7 10:13 PM
第九十四章 混水
言昳轉臉,李月緹穿著寬袖對襟褙子,她幾乎跟幾年前沒有區別,明明都三十歲的人了,還看起來跟剛出嫁似的。李月緹本來還顧著馬面裙的裙幅,碎步過來,看言昳對她笑了,忍不住幾分裙擺,小跑過來,展袖一把擁住了言昳。
言昳只感覺到她身上一股普洱茶香,笑:「是我高了,還是你矮了,怎麼感覺咱倆都能平視了,甚至可能我比你高了。」
李月緹鬆開手,打量她:「不可能,你是不是穿了木跟鞋?讓我瞧瞧?明明你這幾年長起來的樣子,我都好好見著,覺得這一兩年不可能再長了,你怎麼又高了一截!」
李月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母親的模樣,有時候言昳又覺得她只不過是個長姐。
言昳在南方女孩中,個子算不上矮的,她自己拿洋尺子量過,最近都已經過了一米六六。她自認絕對算不上嬌小,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山光遠面前,她就跟個被他揪著耳朵拎來拽去的兔子似的。
冬萱遠遠站在李月緹斜後方幾步遠的地方,對言昳略一頷首,道:「二小姐,奴將夫人送到了。」
李冬萱穿著藍染寬褂與馬面裙,頭髮梳得油亮靜婉,幾個幹練的彎髻綁了桃紅細繩,銀梳子與碎雪花鈿扣在頭頂,像個手巧又勤快的晉地女子。
因為李月緹北上,其實正迎著山光遠南下平匪的地帶,哪怕山光遠剿匪成功,周邊也不會太平。
言昳本來想讓她坐汽船,但是李月緹暈船得厲害。
冬萱為了萬無一失,找徐番頭手下人,扮演成了中下層的晉商。晉商耕耘幾百年,既在各地有鏢局、銀行,又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弄死你聞名。
晉商隊伍還是有些威懾力,走陸路基本沒怎麼遇到事。
二人行到回廊下,李月緹見這宅子不像內院,更像對外的辦事處,好奇快活中有幾分含蓄。想挽著她胳膊走,卻又不好意思,只拿肩膀跟言昳擠在一塊,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惦記冬萱了,特意讓她來金陵接我的。本來說是給我找的堂妹,結果從幾年前倭患前,你把她帶走了,就沒再還回來。」
言昳主動挽了她胳膊一下,李月緹悄悄的把手指攀上來,捏著言昳圓潤白皙手臂下的軟肉。言昳怕癢,躲著笑:「因為冬萱很好用啊。」
李冬萱不像輕竹那樣伶俐聰明又善言,也沒有山光遠或者徐番頭那樣的身手,更不如李月緹識文斷字會讀書。看著她,總覺得她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李冬萱做事就兩個字:
可靠。
只要給她定下一個目標,她會用盡所有的辦法,去達成去辦妥。任何困難或凶險,也不會阻止她像個鑽頭似的直達目標。
五年前,言昳預備逃離金陵的時候,便是安排李冬萱與手下幾名掌櫃,到滁州去等她匯合,因為涉及要出手持股的環渤船舶的股份,所以李冬萱還帶上了厚厚的賬冊。
當時言昳落水後,一路抱著箱子飄到滁州,被路邊浣衣女與賣魚船夫救起後,沒想到幾乎都沒主動找人,就發現了在清流河入城河道邊,早早等待的李冬萱。
言昳有些吃驚,李冬萱怎麼會知道她會落水。
李冬萱輕聲道:「因為城中來了很多金陵的達官貴人,打探便知道金陵是出事了。您要來滁州,如果順利就會走官道或小路,自然能成功匯合。但如果不順,您可能會不得不走水路,到時候就需要趕緊接應。只是我也沒想到,您會是游過來的……」
言昳其實之前就想:李冬萱很好用,她有點捨不得把李冬萱留在金陵照顧李月緹了。
滁州時,言昳問她:「之前你說要跟著我做事,日後我要走南闖北,你也要跟?」
李冬萱死水沉沉的臉上,只因她的話語露出一點光彩來,用力點頭。
言昳意識到,李冬萱是個沒有個人生活,喜歡將自己的性命投進一場場生死未卜的冒險中的人。她道:「現在,再讓你扮演李月緹的堂妹就不合適了,這麼多年,我其實都沒問過你的真名。你姓什麼?」
李冬萱只垂著眼睛,道:「對二小姐來說,白姓是想要抹掉的恥辱。對我來說,我原本的姓就是一樣的。當我被抹掉名字賣做奴婢,又起了小名再被抹掉發賣,我就不在乎名字了。」
言昳懂她的境遇:「那就給自己取一個吧。」
「那便去掉李姓,只叫我冬萱好了。」她抿了抿頭髮:「我喜歡夫人和您這麼叫我,感覺像一家人。」
從那之後,言昳便不怎麼叫她姨姨,也不說李姓,只叫她冬萱。
言昳不會把特別困難的事交給她,畢竟她只是個尋常女子;但言昳只要把任何事交給她,就可以完全不用管的放心了。
也包括安全低調的護送李月緹北上的事。
李月緹跟言昳一起往書房走,金色小扇般的銀杏葉飄飄搖搖落在她們頭頂的烏黑瓦當上,風涼日昇,言昳的書房雖然雅致空曠,但幾乎是目及所處的一切書架、長凳上擺滿了各種成盒的紙文、賬冊,她桌上更是有個高高的紅漆雕燕木匣子,上頭落著鎖。
李月緹知道她府邸眾多,早幾年,她去言昳在青州的府邸時,就見過這樣的木匣子。側面有個能把紙張塞進去的狹口。
這裡面都是各地產業、各公司的簡報,還有一些來源不明的消息情報,言昳幾乎每一兩日都會開鎖,掃看一遍。
只是這紅漆匣子兩年不見,越來越大了。
李月緹好奇的伸頭想看她桌子,言昳忍不住笑道:「最稱職的財政記者,這是把消息都打探到我頭上來了!」
李月緹轉身:「你又取笑我了是不是!」
言昳笑:「下個月殿試之後,你便是要正式出入做女官了,放心,我打點好了,李忻也會為你想路子,必然讓你留在京中或金陵任官,不會被發到其他小府縣去。那之後,你還要在觀憑財報做事嘛?」
李月緹幾年前開始供稿的「觀憑財報」是一家以財與政為核心的報紙,因為這家報紙之前曾經詳實報導過言昳手下重竹茶葉的「金茶謊言」,言昳關注過一陣子。
言昳作為商人,掌握報刊業很重要,她有些時候賺的就是信息差的結果。當時言昳自然不爽揭老底的觀憑財報,想要去買下這家報社。
後來她發現裡頭很多記者、編者都是在各府縣戶部商科任職過的不得志卻又懂行的士子,背景不深懂得多。甚至連扒她的重竹金茶的內幕,都是找幾個記者,去做了炒茶工,在蒸汽機車旁燙的臉紅皮裂的幾個月,才寫出來的真相。
這家報社規模不大,言昳想弄死也很輕易,但她又覺得觀憑財報存在也很有價值。她還是投資了這家報刊。但這幫極其懂得商賈之道的士子主編們,只允許她購入少量股份,來保持他們自身的獨立。
言昳覺得很有意思,就只偶爾投錢,放著不管。哪怕後來觀憑財報揭了幾次她的底兒,她也只讓自己手底下的其他報業跟觀憑財報對噴,但不再加大持股,也沒宰過他們。
所以當倭患之後,她知道李月緹給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是觀憑財報的記者與撰稿者時,言昳吃驚又不意外。
李月緹早幾年為了跟著她的投資,一直在努力學習,在金陵女子當中,她絕對算得上懂經濟與投資的。而之前,白旭憲死後,討伐公主與韶驊的那篇震天撼地的檄文,也出自李月緹之手,她多年來文筆豈止成熟。
懂投資財經又懂書寫文章,她做觀憑財報的記者再合適不過了。
言昳:「你到了京師,也會給他們在京師的分刊有聯絡嗎?」
李月緹遲疑的點了一下頭:「其實,我算是要在京師的分刊社做管編……而、而分刊這邊,第一個要調查的事,就是有人向晉商大量收購鐵、炭有關。」
言昳拈著袖邊,不避諱的笑起來:「跟我有關哦。你來京師這邊做財經記者,那你是繞不開我的。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先把最後一關殿試過了,等你去了戶部,查我會更方便的。」
李月緹連忙擺手,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我們只是要查探一些事實,也無所謂對錯……」
言昳已經走到桌邊,從袖中掛滿鐵鑰匙的環鐲上,拿了一把小鑰匙,去打開紅漆木匣,笑道:「你可以查,我當然也會對付你了,只是盼著咱倆都別急了眼。我不過是千萬商賈中這幾年發家快一些的那個而已。」
李月緹看她真的不生氣,似乎也沒必要生氣的樣子,鬆了口氣。
言昳垂眼翻著手頭的賬冊:「你也不是好多年前懵懂了,現在越懂行應該越明白,商貿與資本的模樣,不是任何一個人促成造成的,良心與非良心都約束不住這個怪物本身的冷漠天性,你要是真查出什麼,也別恨我就是了。」
當李月緹知道,這幾年言昳一直在給觀憑財報砸錢,卻從來沒干涉過他們,她就知道言昳是會不一樣的。
她剛想岔開話題,言昳就重重放下賬冊,跌坐在圈椅上,伸著雙腳癱著,仰頭蠻叫道:「輕竹不是說今日回來的嗎?我受不了了!書房都沒人整理,這幫傻子什麼賬冊都不篩一篩就往我這兒扔!我要輕竹,我要輕竹!」
言昳話音剛落,就聽著外頭月洞窗有人影走過,那人朗聲嬌笑起來:「不知道是哪家主子,又在這兒撒潑呢。前些日子我可是不想出去灰頭土臉的去察哈爾辦事,還非逼我去十幾天。」
李月緹轉頭,就瞧見輕竹走進來。
她是寬平瘦肩細柳腰,人側面看削薄的跟張紙似的,臉上有些星點的雀斑,杏眼菱唇,不算太好看,可站在那兒,就有股讓人不敢得罪的聰明通透勁兒。
輕竹穿著窄袖高領秋香色襖子,下頭深翠大擺裙,俐落得像個宮中女官,她手裡拿著一沓報紙與信紙,笑道:「早知道沒良心的主子,讓我一回來就給她收拾書房,我就該裝病半日!大奶奶,你好好說說她!」
李月緹在旁邊小凳上坐著:「你笑我呢,我哪能說得動她。天王老子也說不動她。」
輕竹睨了一眼,笑起來:「那倒是,不過聽說咱們二小姐,跟那位有可能說動她一丁點兒的爺,這不是最近碰上了嗎?」
言昳瞪她:「說誰呢。」
輕竹如今主管言昳手底下幾家實業,常伴在言昳身邊的日子肯定沒有以前多了,但言昳用慣了她,還是稍微有些依賴的。
輕竹天生勤快話多,嘴上抱怨不停,手上還是迅速的把言昳書桌上的賬冊分類掃視一遍。
她一邊拾掇一邊笑道:「瞧瞧奴婢多傻,當年還覺得把遠護院留在二小姐身邊,等長大了也算有個房裡的伴兒。雖然地位低了些,但勝在咱們主子喜歡不是嗎?」
言昳震驚的看著她:「……這話你跟他說過?!你又對我胡說八道的吧。」
輕竹腳步又碎又快,一會兒就把桌子收拾了大半,轉頭對李月緹做鬼臉:「我可不是胡說八道呢。我當時還覺得遠護院心裡太喜歡咱們二小姐,怕是會生出不切實際想當男主子的想法,還想敲打他呢。誰知道人家轉頭,成了赫赫有名的山家小爺,大明戰將。」
輕竹倚著書架笑:「二小姐早當初要是別把他放走,套緊了多好。」
言昳跟山光遠重逢後,本來就因為騎馬事件,心裡有點亂糟糟的找不準位置,讓她這麼說來,更是齜牙道:「我也沒放走,也沒必要套緊了吧!」
李月緹聽了這話,覺出幾分不對味來,看向輕竹,只接收到輕竹一個含笑內涵的眼神。
而後輕竹將手裡拿的報紙放在了言昳面前:「昨兒天津衛罷工的事兒,還沒結束呢,說是開始抓人。一開始天津衛地方官和一些北直隸的官員下狠手要抓人,就是因為怕得罪梁栩。結果現在梁栩跳出來,寬宏大量地說要替這些工人們解決訴求。他這會兒出來當菩薩,也不看背後的人願不願意。還不知道後頭要怎麼鬧得一地雞毛呢。」
言昳哼了一聲:「他也沒轍,表態要狠抓,自己名聲就要砸。表態說要幫工人,就會被商賈官員們記恨。然後呢——韃靼出事了?」
輕竹這時候放在桌子上的就不是報紙,而是從信封中倒出一堆小紙條,拈起幾個標了紅的看:「一個多時辰前,言實將軍進了西宮和皇帝細談此事,山小爺也被留住了。目前能聽到的消息,就是沙俄給韃靼供槍又買馬,韃靼轉頭就下來打陝晉綏察幾地。邊防長城多少年沒修了,更重要的是卞宏一並不主動回擊韃靼,反而是想讓韃靼往冀省打。」
她並不太吃驚。
畢竟前世也是這時候,韃靼入侵,把言實將軍調到西北去,才有言昳和山光遠在西北的相逢,與後面一大堆破事。
西北是她前世曾經落難過的地兒。
只是現在,她的勢力很早就伸到西北去,那裡到處都有她的私兵、豢臣與產業,她怎麼也不會再在那兒落難,說不定還能改一改前世的戰局。
言昳輕敲著桌子:「卞宏一真是烏龜山西王,個把月前才見過,現在他那邊就有了這種幺蛾子。」
輕竹拈著其他紙條,正要說別的內宮外朝的事兒,言昳卻道:「等晚上我估計還要回言家吃頓飯,跟言實將軍說說這事兒。而且我估計,山光遠十有八九也會被派去。」
輕竹蹙眉:「能怎麼說,說您跟卞宏一這些年做生意做的密切,他還想從咱們這兒買幾百門大炮嗎?您現在不是誰家小閨女了,是這渾水裡攪得最歡實的人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8 08:45 AM
第九十五章 留家
言昳老臉一點都不紅:「怎麼叫攪混水呢。誰做生意不這樣啊。這年頭出門打仗,誰能靠那點軍餉,皇帝都欠我錢呢。真要是西剿韃靼的戰線拖得太長,你說言實和山光遠還能不來找我借錢?」
說起借錢,輕竹滿肚子氣起來:「朝廷往那麼多家銀行借錢,大三家裡,安盛和晉商都按期還款了,就蘇女銀行拖拖拉拉。」
輕竹會因為蘇女銀行的事情生氣,是因為言昳目前是蘇女銀行除創始控股的數位女富商以外,最大的持股人。
言昳五年前在股市上搞垮了環渤船舶公司,資金進出的賬戶都在蘇女銀行。做空環渤船舶,需要極大數目的保證金,她的頻繁操作,大額進出賬,自然讓蘇女銀行注意到了。
其實,她早早算是蘇女銀行在金陵的大客戶,而後做空環渤船舶成功後,難以想像的巨大資金被她授意存回了蘇女銀行,言昳一躍成為蘇女銀行最大的金陵分行的活神仙。
之後沒多久,蘇女銀行也走上了上市的道路。當時蘇女銀行在江南股券交易所,以六兩三十二錢入市,連續跌了四個多月,一直跌到了三兩出頭的地步,蘇女銀行背後的大部分是實業家,只知道應該有早早就上市的晉商銀行搞的把戲,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她們當時便考慮說找到言昳談一談,畢竟她在這領域也算是外界不知的奇人了。
言昳對蘇女銀行也算有感情,沒要一點咨詢費,直接請人家到不知山雲投資公司落座,跟蘇女銀行分析,晉商銀行是如何利用她們業務的單薄性,並且在行業內放大他們的丙類貸款實際份額,來讓蘇女銀行名聲走下坡路的。
或許是言昳當時親自出面,或許是她的言辭與分析折服了對方。
過了沒幾日,言昳見到了蘇女銀行實際控股的幾位女富商們。
她們大多都有言昳姥姥或母親的年紀,只有一個是剛接任的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二十多歲,姓秦,估計也是女戶出身,接任自己母親或者姥姥的生意,坐到了這個位置。
秦老板模樣寡淡,身材削瘦,人如紙一般輕輕坐在凳子前半截上,只在給言昳遞上厚彩宣的名札時,才從指尖與名札上有一點梅花的香氣。
這幫人是大明紡織業的魂,是出口製造業的中流砥柱,而且她們發家比男子難上百倍。上林書院當年也有她們的捐贈,才開始招收女生徒,言昳自然敬重她們。
蘇女銀行的這幾位老板,以讓言昳低價認購百分之八股份的條件,希望言昳出馬幫她們擺平股市危機,擊垮晉商銀行。
言昳想來想去,搖頭拒絕了:「我短期沒有辦法。我能幫蘇女銀行的股價穩定到四或者五兩這個間隔內,也能現在以高價認購你們的股權。但現在你們鬥不過晉商銀行的。」
另外幾個年長些的奶奶們,都是實業家出身,皺眉只覺得言昳不夠懂行,不夠有本事。只有那個秦老板輕聲問道:「現在,那什麼時候能鬥過呢?」
言昳看著她笑起來:「五年吧。有時候神仙並不是做大事的人,而是關鍵節點不犯錯的人。現在晉商銀行算是犯了點錯誤,但我們需要讓這錯誤醞釀到能把他們炸死的地步,少說需要五年。」
秦老板看模樣寡淡單純,但或許是其中眾多大股東中,最有膽色的。她淡淡點頭:「蘇女銀行近百年了。五年不算長。若是五年後,您有本事辦這件事嗎?」
言昳想了想:「或許。但我要先看蘇女銀行的賬,我要確認你們是沒犯錯的人。不過,既然來都來了,我做不成你們現在要我做的事,但是以九兩的高價認購百分之八股份,你們願不願意?」
秦老板有些吃驚,以當下股價的三倍。她虧了不是一星半點啊。
蘇女銀行剛剛上市遭遇寒霜,言昳以高價購股,確實是能夠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蘇女銀行想來想去,哪怕不想五年之後,現在有言昳的雄厚資金入股,也不是壞事。
她們同意了。
從那之後,言昳包括通過交易所加持,對蘇女銀行持股迅速增長到百分之十三出頭。不知山雲對蘇女銀行的收購,似乎悄悄走漏了聲響,讓很多信奉不知山雲的投資公司或個人,也紛紛買入了蘇女銀行。
她對蘇女銀行的長期持有,雖然沒有讓蘇女銀行大漲一波,但很快也達到了她預計的四兩多每股。
另一邊,隨著持股的增加,言昳在蘇女銀行也越來越有話語權。
前幾年睿文皇帝向各大銀行借款,言昳使出渾身解數游說包括秦老板在內的各大股東,說服他們做出借款給朝廷這個賠本買賣。
所以現在來說,皇帝欠蘇女銀行錢,也就是欠言昳錢。她是大明的大債主之一絕不為過。
言昳如今實業以[東岸實業]這個集團為核心,其下收攏了報業、茶業、採礦採煤、冶金製造、造船軍工等多個主產業,但如果算上子公司,那從鐵路、鹽業、墾業到水泥、毛紡、造紙、捲煙,幾乎無不涵蓋。
東岸實業旗下各個產業,在所在領域都很有名氣,但東岸實業本身卻是透明隱形的操線人。絕大多數的行內人士都不知道,重竹茶業和九州煤礦是同在東岸實業旗下的。
這些各行各業的公司產業,有大半都不是言昳自己經營幹起來的,而是買出來的。她就是喜歡大浪淘沙撿煙頭,動蕩時代中滿地撿的公司裡,哪怕能救活一半,對她來說都是賺的。
而且這個復雜的實業集團下亂七八糟的各種公司會替她進行一些買進賣出,她通過子公司進行控股,也能掩蓋她在金融上的動作。
而[不知山雲]擴充為了純粹的資產托管與金融操作為主的公司。言昳在這邊走的就是胡亂吹逼路線,有一點成果,就利用報業瘋狂吹噓不知山雲為股神公司、業內頂尖等等。
利用不知山雲越發嘹亮的名號,她割韭菜割得讓人不知道她在第幾層。在境內鬧出名堂後,她現在主營去割歐洲煤鐵的期貨韭菜,這些細說起來就復雜了。
現在的言昳到底滲透得有多深,連輕竹其實都很難完全判斷。輕竹也只能用想著「不過五年,言老板不至於太誇張」來安慰自己。
大明真正的新資本言老板,聽著輕竹給她低聲匯報起復雜產業中的大事小事,一邊心算一邊對著小鏡梳髮抿鬢。
李月緹在一旁聽著,總有一種她是個日理萬機的皇帝的感覺。
但現在這個皇帝抿完頭髮後,正在把鞋蹬了,抱腿蜷在椅子上,以不怎麼優雅但她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翻著最新的股價表:「晉商銀行漲成這樣了啊?還偏偏趕上了打仗的時候。」
輕竹有些激動地靠近,抓著袖上鑲邊,眨巴著眼睛望著她:「這是不是到了您說的五年要弄垮晉商銀行的時候了?」
言昳看她興奮的樣子笑起來。
輕竹以為是「天涼王破」嗎?以為言昳只要揮揮手就能讓大明最大的晉商銀行完蛋嗎?她還是沒能意識到,晉商銀行要倒台破產,結果會是什麼啊。
言昳把線裝本的股價表往桌上一扔:「也不至於。」她順嘴想岔開話題:「我聽說蘇女銀行開了京師周邊幾大分行之後,秦老板親自下場管經營,來了京師?」
輕竹趴在桌邊,有種要看人表演在棋盤上大殺特殺的興奮感:「是是是!秦老板也在,咱們要下手了嗎?」
言昳不回答她,笑道:「回頭幫我約秦老板吧,剛剛還說我攪渾水,現在又恨不得我攪出龍吸水來。」
輕竹嘆氣:「說是這幾年您做的大了,可真算不上驚心動魄,反而有點穩扎穩打的意思——除了九州礦業和九州船廠的事。總感覺我現在就是事務繁多,每天掐細的大內總管,沒有大波大浪了。」
言昳斜看了她一眼:「真不是自家買賣啊,就光想看熱鬧,不想看報表。讓你分紅控股你不樂意,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她起身來:「都這個點兒了,宮裡也差不多了,我去換身衣裳,回言家蹭飯去了。大奶奶怎麼辦?」
李月緹托腮道:「看看書唄,或許明兒早上,我去觀憑財報的分社去一趟,也去京師逛逛玩玩。」
言昳:「可別出去吃,這兒真沒哪家店有好吃的東西,我請了好些杭幫、寧波廚子,在家裡點菜就好——」她一邊說著,李月緹送她出門,倒也不是客氣,更與身份無關,只是李月緹總感覺還跟她有沒說完的話,直到下人開門時,言昳瞧見外頭正想要叩門呈拜帖的男子,微微一愣。
李月緹有些吃驚:「李忻?」
言昳蹙眉笑道:「大奶奶才剛到,你就找來了,看來是宮中下朝了啊。」
李忻一身暗紅色官服,寬翼黑紗官帽,過肩蟒袍的鑲金圓領裡是扣著脖頸的交領高衣。他臉上略一泛紅,點頭朝言昳和李月緹深深作揖:「見過姐姐,見過……言老板。」
李月緹轉頭看言昳,促狹笑道:「之前不止是因為青州辦礦的事,介紹你們見過一面嗎?怎麼感覺還挺熟的。」
言昳也一懵。
她是萬沒想到,李忻對李月緹這個姐姐的感情,那明顯到地上爬過的螞蟻都抱著胳膊嘖嘖。
然後李月緹竟然還一副給小輩牽紅線的樣子,覺得言昳跟李忻會有點可能性。
言昳是跟李忻很熟。
李月緹不知道的是,李忻這樣想要脫離李家又無背景的名仕才子,沒有言昳這樣的靠山,做夢也別想五年內入閣。
言昳當時選了很多在朝野中或迷茫或沉浮的官員,來織造她在朝野中的脈絡。選李忻,就是因為看出他好強投機又聰穎,但亂世之中他急於跟李家割裂,哪怕官位做的再高,也沒有跟言昳抗衡的能力。
準確來說,言昳就是他的老板。
李月緹卻以為他倆是男未婚女未嫁、可以過家家牽牽手的年輕小男女。
李忻連忙打斷李月緹的發散,道:「姐姐今日剛來京師,可要去置辦筆墨書冊?或是咱們可以去京師的貢院看一眼。啊對,京師除了宣隴皇帝辦的京師大學堂以外,還有這幾年新建的遠安工程大學堂和馬蓮女子大學堂都很有名,那裡都是可以隨意出入的。」
很不巧,李忻說的這兩家學堂,都是言昳併購重建的或者是新建的大學堂。
比如馬蓮女子大學堂,前身就是瑪麗安修道學院,教授的以醫科、律法與外語為主。言昳收下來之後,跟幾個私立女子書塾合併,想著取新名——
但她才發現周邊老京師的居民,把瑪麗安一連音,都叫做馬蓮。為了朗朗上口,她乾脆就改名成了馬蓮女子大學堂。
言昳對李忻說不上討厭或喜歡,只覺得這男人出身太苦,發家太快,正走在一條岌岌可危的鋼索上。
李月緹都三十出頭了,不需要人教著怎麼辨別男人。言昳便既不阻止也不鼓動,笑道:「你們商議就商議,我這是等不了要出門了。」
言昳駕車到言家門口,下人們可能都去後廚忙了,竟然是剛剛下學的雁菱開的門,她瞧見言昳,笑著鬼叫起來:「娘!討飯的又來了!早上才把咱家臘魚臘肉都榨乾,晚上又空著手來了!說是要少吃,要纖身,結果天天來蹭吃蹭喝!」
言昳笑著去捂她的嘴,雁菱比她高一截,就像個靈活的金絲猴,身子一轉,言昳只摸到她脖子了,嫌棄道:「瞧你這滿脖子的汗。」
說著也進門了。
輕竹跟她一起來的,特意讓杭幫廚子做了些菜打包過來,抬起紅漆食盒,笑道:「怎麼會是空手來的。」
言昳看雁菱一身汗,不想碰她,雁菱瞧言昳這麼嫌棄,反而要笑嘻嘻的湊上來嚇唬她,道:「我昨兒都沒回來,這兩日把我們拉到門頭溝練高炮了,我這一路騎馬回家見爹能不出汗嗎?你倒是來巧了,山小爺也來了。」
言昳:「我當然知道,我也來找他的。」
雁菱故作吃驚的壞笑:「哦喲喲,不得了了。」她誇張的把那雙糙手放在嘴前,造作的遮掩著:「爹都不夠你回來的,還非要他來啊。不至於吧,昨兒才見過啊!」
言昳斜她一眼,伸手要擰她:「你再胡說八道,我回頭就給你介紹相親去。」
二人打打鬧鬧到裡間,言昳就跟沒搬出去似的,輕竹去廚房幫忙了,言昳到正間,就瞧見言實、言元武、言涿華這言家仨爺們,跟山光遠坐在圓桌邊,桌上擺了個小棋盤,四個人捏著各色棋子正在說話。
言昳人還沒邁過門檻,側對她的山光遠餘光就瞧見了她,卻很刻意的裝作沒看見,偏偏身子,背對她幾分。言昳想著前兩天其實從天津回來的路上,就有點尷尬,為了和緩點氣氛,她故意往言實和山光遠之間站,笑道:「我剛搬出來,言將軍就回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躲著您呢。」
言實是有一兩年沒見過她了,仰頭瞧她,細細端詳點頭:「你娘翻來覆去的只會跟我說漂亮了,但這倆字可真不夠。」
元武曬得黝黑,只有那太陽穴上有兩道白印,顯然是眼鏡子留下的,他正拿了眼鏡用桌布亂擦一通,戴上眼鏡後天花亂墜的用成語。
反倒只有昨兒才見過的山光遠往後稍了稍,挪開一丁點距離,也低頭跟琢磨棋局似的不太眼看她。
言昳剛要往桌邊小凳子坐,山光遠竟然騰地一下站起來,伸手把自己的凳子給她讓地兒了。
言昳以為他還在生些沒頭沒腦的悶氣,轉臉笑:「我哪好意思,還讓山將軍給我暖凳子。」
雁菱噗嗤笑起來,山光遠臉上竟然顯出幾分義正言辭,皺眉道:「這玩笑開不得。」
言昳有些吃驚。
裝什麼呢?之前還他媽毛頭小子頂她屁股呢,這會兒又一副守規矩老幹部的模樣?專在言實面前裝樣呢!
言昳哼了一聲,不大高興的轉臉的就真坐下霸佔了位置,托臉問言實,道:「宮中怎麼說?」
這年頭朝廷給的軍餉少得離譜,甚至到了兵都會在路上餓死的地步,言家有幾次對外作戰,都背後有言昳支持。
朝廷啥也不給,貪著國庫讓將士去送死,也難說什麼「忠君」。皇帝也知道朝廷出不起錢打仗,只能搞籌資,那麼戰勝之後地方上的產業、土地,朝廷也就別想都拿到手。
基本就是戰爭朝廷出了多少錢,就只能得到「家國太平」的臉面和相應的一點回報。那些出了八成軍餉把打仗當投資的富商們,自然會把八成的利益也帶走。
言昳依靠投資戰爭,也算是獲得了不少邊角地界。
言實看著她來了,其實也安心。
他知道朝廷現在負債累累怕是靠不住,但是韃靼得了沙俄給的兵器,帶槍帶炮,一路南下。而似乎韃靼跟卞宏一有過什麼合作,或只是單純的畏懼,韃靼繞開卞宏一斜插在察哈爾的勢力,只打朝廷部隊,而不與卞宏一交手。
形勢已經夠復雜了,而且卞宏一坐擁陝晉察冀多地,雖領山西都督一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封閉邊界、自造錢幣,已經跟獨立稱王沒有區別了。
如果最可能支援他們部隊的言昳,都因為畏懼卞宏一而不出手,那言家要不然就是違背皇命不打這仗、要不然就只能帶著將士去送死。
如果言昳是外人,言實將軍怕是此刻已經可以跟她談錢的問題了。
但言實還是更擔憂言昳:「此次狀況復雜。且不論跟韃靼打仗,也是守城之戰,又不是開疆掠土,獲益本就不多。而且卞宏一牽扯其中,情況更是復雜,他有的是錢,可以固守陝晉拒不出擊,做壁上觀。而且,聽說公主多年來一直還想要拉攏卞宏一。」
言昳前世倒是聽說卞宏一跟公主在京中會面商談過,也不算吃驚。
言實跟元武交換了一個眼神:「或許你們小輩不太知曉,卞宏一早年間在京師,跟公主有過些來往逸事。當時卞宏一山西出身,身為襄護京師的順德府提督,背後又有晉商家族,很多人都說宣隴皇帝會想要將公主嫁給他,來拉攏晉商。」
言昳略有耳聞:「最後也沒嫁給他不是嗎?卞宏一二十來歲就反了啊。不是說先帝西巡時,要殺先帝的就是他嗎?」
言實沒想到她連這個都知道,點頭稱是:「有人說原因是公主在西巡的隊伍裡。這些可能都是傳聞,但卞宏一確實跟公主年輕時來往的很密切,誰都不知道卞宏一會不會此刻消極抵抗,也是跟公主的某些計劃有關。」
言昳蹙眉:「卞宏一還能是個情根深種的?不過公主要牽扯進去,事情確實不太好辦。最近這兩年,都不知道她人在何處,有人說她在天津衛的大洋路花園住,有人說她去了滇南,我偶爾能查到點她的行蹤,但是也不多。」
言實:「所以這事兒我們想來想去,真不行就撒手不幹。」
言昳笑:「你這話說的你自己就很不樂意。韃靼這些年南下,哪次不是殺光搶光,他們除了沙俄給的槍和自己養的牛馬,幾乎一無所有,你要是不管,皇帝裝死,卞宏一當烏龜……」
元武也明白:「那整個甘、陝一帶,不知道會死多少人。而且他們奪下來雖然守不住,但未必沙俄不會再來橫插一腳,通過韃靼要割走咱們的地。」
當下大明論科技戰力其實都不差,但就是形散神更散。
言昳思忖道:「如果皇帝也膽小怯懦,只派你們去跟韃靼作戰,對於卞宏一這個山西提督一點都不提,那這仗就打的吃力不討好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打,我就要割卞宏一的腿肉,一半分來你們打仗,一半分來給我個苦勞。」
言實抬起頭:「山小爺,皇帝又將你叫去內間怎麼說?」
山光遠抱臂站在楠木廊柱下:「……他要我在順德府自組軍隊。」
言家三男都一愣,言昳嗤笑道:「好家伙,這不就是卞宏一手握大權發家的路子嗎?皇帝這是想把你培養成第二個卞宏一,然後跟卞宏一鬥。這是在華北養蠱呢?」
言實將軍不說話了,那頭言夫人喊叫著吃飯:「我就不配聽了嗎?就忍不住到飯桌上也跟我說說嗎?指不定我還能給你們運籌帷幄一番呢。二華子,來拿碗筷擺桌!」
言夫人挽著袖子走過來,後頭跟了一大幫端菜的奴僕庖廚,她又捧出好幾壇酒:「咱們家好不容易聚齊了,也該喝一喝,給實哥接風洗塵。」
山光遠看這氛圍就是家宴,覺得自己在這兒也不合適,就想離開。
言夫人連忙拽住他:「你想跑哪兒去!剛剛我都聽見了,皇帝說要讓你去保定當軍爺,自己建軍,我還要巴結你呢,你倒跑了。」
言實也請他坐:「何必客氣,幾年來你也沒少來言家吃飯。山以要是在,我歸京,他也理應帶著兒子來我家喝酒吃飯。如今山以都平反五年了,各地祠廟社鼓都起來了,你更沒理由逃。今兒喝晚一點也成,咱們估摸著還要聊到後半夜呢!」
言昳道:「他不能喝酒。」
言實覺得她在扯謊:「軍中這麼多年,又是這樣的爺們,怎麼可能不會喝酒,你倒是喝點米酒湊點場子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8 12:29 PM
第九十六章 敞懷
菜都上齊了,言將軍是典型的北方口味。特別是曾經他在幽州、荊州駐扎過幾年,之後又在高麗打了幾年仗,將高麗駐扎的英法軍驅逐出去,所以桌上的菜也有些偏東北地區的口味,走的就是生猛實誠盆盤大的路子。
山光遠還沒來得及重申自己真的喝不了,就瞧見言實將軍已經拿了個玻璃盞放在他面前,一壺溫酒倒進去盈盈滿起來。
山光遠:「我真的喝不了。」
言實看他,二十出頭的年輕將軍,矯健高大的筋骨立起官服曳撒上飛魚錦繡,兩膝撐起貯絲羅紗的密褶,膝瀾上蛟魚飛雲如扇面。這樣不怒自威的模樣,卻推脫說一口也喝不了,言實是怎麼都不信的。
言夫人還是道:「有些人就是天生肝臟不解酒氣,喝了一盅就臉紅的。自家人也別勸酒,喝一杯是個意思就行。」
山光遠看著那一杯便犯愁。
他面上不顯,言昳卻看得出來,倆人連著坐,她看著他笑。
各人落座,言昳和山光遠都算是無父無母的外人,卻團團坐在桌邊,聊起來像是一家子。言家並沒有政事、要事不上桌的規矩,因為全家男女老小都願意聽也聽得懂。
奴僕開始布菜,言實就著酒,跟言夫人說起韃靼南下作亂的事,言夫人果然聽了沒幾句就懂了:「說來,京師附近能打仗的,沒私兵的,沒在明面上跟哪個富商有親戚婚姻的,跟公主走得不近的。滿足這幾個條件的也沒別人了。就你和山小爺了。皇帝也怕韃靼南下,卞宏一不出兵,也是調虎離山之計。」
雁菱點著筷子,一邊拿饅頭夾著醃菜燉肉吃,一邊道:「皇帝雖然也說不上多信任咱們桌上的人,但他更不可能去信蒙循、信郎哲彥那些兵閥吧。皇帝怕的是,咱們前腳去了西北,公主跟卞宏一關係好,把咱們摁死在那兒,或者是直接奔襲京津了!」
言昳給她盛了碗湯放在跟前,道:「所以說讓阿遠在冀地順德府建軍,就相當於是把阿遠夾在皇帝和卞宏一之間,然後讓阿遠從順德府迎擊韃靼,也能包抄卞宏一。這想法早個十幾年就好了,阿遠才帶兵幾年,建軍也弄不出來幾千兵力。卞家在山西耕耘近二十年啊。阿遠是硬殼的雞蛋,卻也不能往石頭尖砸啊。」
言昳說這話的時候,言實看向山光遠,輕聲道:「其實倒也不算是完全沒基礎,三年前他曾在宣府鎮因迎擊韃靼組兵三千。後來在蔚縣又因當地兵力不足,自己招兵練兵兩千餘人擊退了當時遊蕩的匪團。這兩支,都在冀地。」
言昳只喝湯並不接話。
山光遠如果貿然答應下來去河北順德府緊鄰著卞宏一建軍,卞宏一感覺受威脅,必然按捺不住對他出手,倆人死鬥,皇帝在背後的京師就安心了。
言實是傳統將門出身,一顆忠君愛民之心掩藏在現實的塵霾下,他骨子裡還是會優先考慮能否襄護深受韃靼侵害的百姓。
但言昳畢竟上輩子經歷過很多風波,她太知道言實將軍衝鋒陷陣,後頭有多少人想捅他後背,將他分食。前世言家一門的淒慘下場,便是驗證。
山光遠一貫是心裡想法很多嘴上不說的性格,言實這麼說,他只端起酒杯,道:「還是要再看看皇帝具體要怎麼分軍給咱們。」
山光遠抿了一小口,那小小玻璃酒盞在他粗糲薄繭的指尖,像螢蟲翅膀似的亮薄。他仰了一下頭好像豪爽的喝了不少似的,言昳瞄了一眼他放下的杯子。
還剩一半呢。
她胳膊肘碰了碰他,斜眼小聲道:「你胃疼嗎?」
山光遠沒想到她還記掛著,嘴唇抿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指蜷起又放開,搖頭:「沒。我不要緊。」
元武以為他喝完了,果然又起身要斟酒,言昳拿了個新杯子向元武討酒喝,笑道:「好呀,我都聞到了,這是上好的運城桑落,就給我吃米酒這種過家家的玩意兒,不給我一口好酒吃。」
元武笑:「這麼能喝啊?那別貪杯,先嘗一點罷。」
言昳端了半盞清酒,刁蠻似的將帶原先自己的酒糟的桂花米酒,塞給山光遠:「太甜了,我吃不完了,也別浪費,你喝了吧。」
巴掌大的溫熱瓷杯塞進山光遠手裡,上頭還有個不顯眼的胭脂唇印。山光遠覺得這杯子燙手,明明言家人都已經聊起了韶星津組建士子共進會,他卻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打量他、揣測他會不會吃這米酒。
他確實想多了。
言昳都沒注意,小口喝著桑落酒,說起:「咱也不能說他跟韶驊反著來,組織起各地士子要求皇帝改革,就是賣爹求榮。說不定是人家韶家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裡。我管這叫對沖。」
她說罷,就瞧見山光遠跟把米酒往嘴裡倒似的,一抬手,飛也似的把杯子往嘴邊一貼,一口就給吃乾淨了。
言昳壓根沒想到自己的唇痕,只納悶:……米酒還搞得跟誰跟你搶似的?
言將軍是下定決心也要出兵韃靼,言夫人雖然是個更注重小家的,但知道攔不住他也理解他:「這次不論怎麼說,我們都要跟著去的。涿華都已經二十三了,不可能再只做兵部的文書工作,就因為你的離家,耽誤了他施展抱負。」
言夫人抬杯對雁菱:「雁菱在軍校再怎麼學,也不能有實際戰役更好的老師。既然一家子都是要悶頭在當兵這條路上走到黑的,那真就是死也死一塊去!」
言實無奈:「說這死不死的做什麼!我跟韃靼交手這麼多年,只是此行後路難辦,不是說就會死在戰場上!快呸。」
言夫人盛粥:「咱們家不信那些,你們爺們都能活下來不是靠求神求仙。我也都認了,你不讓我跟著去,我就找皇帝鬧區。好歹我一個誥命夫人,還進不了宮門嗎?」
言實看她盛粥盛出了磨刀霍霍的氣勢,連忙接手:「我也沒說不行,我什麼時候攔得住你啊!」
年輕幾個看這中年夫妻倆鬥嘴,也笑了起來,各自轉頭說話。言昳問雁菱知不知道白瑤瑤如今在韶家過得怎麼樣,言涿華跟元武聊起來兵部某位高官跟富商聯姻,只有山光遠一個人呆坐著,看著手裡的杯子不說話。
……這米酒是不是被言昳下了烈酒?
他怎麼有點…上頭?
後來一家人又移桌去院中賞月吃果子,言昳餘光瞧見元武又塞給山光遠一杯酒。他也不知道是膽子肥,還是人已經傻了,竟然在桌邊筆直坐著,只像個廟裡的關二爺。他盯了一會兒杯子,忍不住低頭喝了一口。
言昳明顯看他品了一下,而後又喝了一口。
言昳氣:我可幫你了,你要自己灌自己,沒人管你!
她也不知道山光遠喝了多少,至少言夫人轟他們去睡覺的時候,山光遠看起來還是神色正經能自己走路的。
言昳還是想回去,言夫人卻不捨得她,百般挽留,甚至說明兒早上做豆花米線和炸魚。
言昳咂咂嘴,覺得都住了十來天了,也不差這一天了。
山光遠則住到元武院裡空著的客房中。
輕竹陪著她,言昳也能住的舒服一些。屋裡床鋪都是熟悉的,言昳擦洗之後,拿熱巾子敷著臉,彷彿還沒從夜裡熱鬧歡喜的氛圍裡脫出去,跟輕竹聊問她最近管的察哈爾鐵廠的事情。
倆人把焦炭水洗煉鋼的事,摻著護膚養頭髮的事兒,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講,也不注意時間。聊到後來主僕二人都坐不住了,輕竹吹了燈,二人一邊睡床,一邊睡榻,都躺著,降下來床帳,偶爾說幾句話。
輕竹忽然睏頓道:「真好……在外頭愈發知道二小姐的不容易,總覺得別人都要恨我都要算我。反倒想想,跟您在金陵那幾年,好像什麼事兒都問您就行,我好像個每天樂呵的大傻子……」
言昳枕著露在外頭微涼的胳膊,正要接口,就聽見輕竹那頭傳來咻咻的呼吸聲,顯然已經睡過去了。
言昳半晌,手指敲著背面,懷念的笑起來:「我也想金陵的時候。心野,但是要管的事兒沒現在多,雖然我討厭白府,但也算得上家。李月緹總在小窗前點粉綠燈罩的煤油燈看書。阿遠總在格窗架子前站著,影子會落一個輪廓在屋裡……」
她看著地面上菱格的月光,有種疑是地上霜的閒情,就忽然瞧見一個影子落在地上——
言昳驚得差點捏著被子叫出聲,只是那腦袋肩膀的輪廓,哪怕五年沒見著,她也認出來:是山光遠!
他半夜跑過來做什麼?
耍酒瘋嗎?
言昳氣惱起來,扯上件外衣披在身上,就推開門出去。
還沒跟窗子前站崗似的山光遠說上話,她就聽見遠遠地傳來某種類似於肺癆煙槍吹嗩吶的音調——
她一邊合上門,一邊擰起眉毛來:「這是……?」
山光遠一臉麻木:「元武在打鼾。」
言昳震驚於這嘹亮的可以去葬儀吹悲歌的鼾聲,拈著衣襟裹緊身上,朝山光遠走過去:「所以你睡不著?現在幾時了?」
山光遠穿了件有些鬆垮的白色中衣,外頭披了一件深藍色暗水紋的長衣,他竟然把手伸到中衣衣領中,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一陣摸索。
言昳瞪大眼睛看著他……和他逐漸敞開的衣襟露出來的麥色胸膛,山光遠蹙著眉頭,面帶疑惑的不停摸索,言昳後脖子胎髮都要豎起來了,拽了他往院中走了幾步,壓著嗓子炸聲道:「山光遠,你跑我院裡自摸來了嗎?!」
山光遠溫吞道:「不、我,我找懷錶。」
言昳腳後跟跳起來,氣得扥了他薄薄衣襟一下:「你懷錶難道不是放在外袍內兜裡了嗎?你穿著中衣,上哪兒找錶去!」
山光遠低頭看著自己,恍然大悟:「啊!對。」
言昳一臉鄙視:「你絕對喝醉了,打腫臉裝什麼胖子呢,不會喝酒的底兒我給你鋪墊半天,還把米酒讓給你。結果你自個兒裝起來,後來還不推脫主動喝。好家伙,也是幾年前吃我家廚子的手藝把胃養好了啊。這就開始作上了。」
她一連串雨打芭蕉似的責問,山光遠懵了,他半天也不知道能解釋什麼,指了指愈發嘹亮悲愴如陝北民歌的打鼾聲,道:「……元武打了一個多時辰了,我實在是睡不著。」
言昳攤手:「那你忍著唄,要不你找言涿華睡去,他屋裡可能也有個空房或者是小榻。」
山光遠搖頭,定定的看著她:「不,不睡了。我來找你聊軍務。」
言昳:「……你這樣能聊個蛋。」
山光遠揮手就道:「我們可以先率京兵與當地兵力出征迎擊韃靼,而後想辦法也切了卞宏一的後路,讓他這王八不得不露頭,或者是讓韃靼發現,卞宏一也沒那麼難啃。」
言昳搖頭:「不可能,卞宏一這些年搞的便是對外封閉,咱們圍,他也不怕的。」
山光遠人有點晃,說起軍務卻處處在要點:「卞宏一喊著自產自銷已經很多年了,可年年都有陝晉逃難的流民,周邊匪患叢生。他之前賣煤鐵給你,不也是換糧食、棉紗和茶葉嗎?」
言昳說起這個,倒也不反感山光遠半夜突然出現在她院子裡了,她把他往對面屋廊下拽了拽,怕二人說話聲音吵醒了輕竹。
她道:「……你之前幾次剿匪、作戰的地方,都跟卞宏一的封地有接壤。你的意思是說,卞宏一這幾年的自產自銷很不順利?」
山光遠重重點頭,他平日站如松的一個人,此刻卻有點懶散發軟似的靠著廊柱,頷首道:「是。陝晉說是連年蝗災和旱災,我記得早些年都是他拿糧食換茶煙,現在反倒開始買糧食了。而且你知道的吧,陝西兵工廠一直是卞宏一想做起來的,早些年還把名聲打出去賣給皇帝過。」
言昳點頭:「是,我也在想呢,這兩年他忽然說要跟我買槍。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想偷技術,但看他反復壓價,買的也幾乎囊括長桿燧發槍、鐵丸炮、線膛炮、炮台輪等等,我其實有猜,陝西兵工廠不順利。」
山光遠點頭的幅度大的像是給她鞠躬:「是。我經手過宣隴二十三年的火槍和睿文四年的火槍,質量上天差地別,連槍托的質量都參差不齊。卞宏一自己的小天地,可能不是那麼容易經營下去。」
越是這種情況下,卞宏一會越是求變,可能讓他會主動摻和進更大的變局動蕩中。這個老王八,顯然是殼已經軟脆了。
山光遠手凌空一筆畫,比劃的言昳什麼也沒看懂,他只道:「咱倆聯手搞掉卞宏一,我就能安心佔下順德府。從順德府向外……察哈爾、綏遠、京師……」
言昳哪裡想得到他有這樣的野心,一驚,仰頭看他,只瞧見山光遠冒青茬的下巴,頜骨曲線一路連著他的喉結脖頸,直到胸膛。
野心話語,狂放姿體,話與人相配。
山光遠低下眼睛來看她,手在她面前緩緩一攥,單衣下手臂與鎖骨的肌肉因此微緊,言昳沒想到自己會因為男人的身體輪廓而屏息。
她覺得自己離他胸膛的溫度太近,視野裡想不裝他的皮肉都難。她臉頰微微發麻,只暗罵自己一聲,故作不在意的仰頭繼續看他。
山光遠不自知,神情依舊是遲鈍溫吞的:「到時候擁兵華北,故人聯合,大明軍權就歸一。自之後……」
就再也不會有這些奮戰不休的兵閥之爭了。
以前就有人說山光遠是雪覆刀光,沙沉鐵馬,意志堅決,但鋒芒並不外露。
言昳以前只覺得他悶和無趣。
此刻她像是對著蒙塵裹泥的舊刀吹了口氣,風窄窄掠過,就有三分寒光直刺她雙眼。
竟然在這個喝醉後以為他要犯傻的時候,窺探出幾分他身上埋藏的名將梟雄的棱角。
言昳像是威脅,又像是哄騙,她扯住他衣襟,看著他:「希望你到時候不要跟我作對,也別想騎到我頭上來,咱倆要鬥起來,可不會好看。」
山光遠低頭看著她,竟然笑了起來。
他一笑,眉眼柔和幾分,竟然又像是故人相逢,初心未變。
山光遠只抬起大手,手放在前頭,像是等言昳跟他合掌,低頭重重說:「好。」
這個好,到底是要不要跟她爭鬥,言昳判斷不出來。但就像是童年熟識的青梅竹馬,出征數十年後凱旋歸來,金甲高馬,列隊隨行,看似遙不可及,他卻偏摘了頭盔,對你笑道:「我是阿遠呀!」
言昳看了他那紋絡明晰的手掌一眼,明明覺得他是謎團,又忍不住軟下豎起的毛,她手也拍了一下他掌心:「好。」
讓他大手一襯托,她手白嫩的就像是個酥酪點心,山光遠呼吸一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指。言昳卻咦了一聲,道:「你這身上,怎麼落了這麼多疤?」
山光遠低頭,就瞧著言昳手指已經戳在他胸口上,那兒橫亙著一處箭傷,因為箭頭掛鉤的形狀,舊疤看起來就像個八角星似的烙在他身上,比他深色的肌膚略淺一些。
言昳手指戳了一下,腦子大罵自己,心裡萬分舒坦,忍不住用力又戳了戳:……原來男人不用勁兒的時候,肌肉也偏軟的啊。
山光遠卻有些倉皇似的,攏住衣服:「別看了。也沒多少疤。」
言昳這脾氣,越是不讓她看,她越想鬧著要看,竟然撲上去拽他手腕:「怎麼還不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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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總感情雖然不開竅,但勝在色慾熏心,毫不掩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8 01:46 PM
第九十七章 觸碰
山光遠扯住衣襟抱臂道:「……疤有什麼好看的?」
言昳仰頭看他:「你這幾年受過好多傷嗎?我以為這幾年你勝仗連連,不會有誰能傷到你的。」
山光遠沒想到她是在關心他的受傷,緊抱的手臂略鬆了鬆,輕聲道:「都不是太重的傷,刀劍無眼也正常。」
言昳:「後背呢?我還記得五年前,你後背不是因為爆炸受傷了嗎?」她又覺得這話說的,像是她要讓山光遠脫了上衣給她看後背似的。
言昳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麼不要臉,正想要開口解釋,山光遠直直的看著她:「你討厭疤嗎?」
言昳沒太理解他的問題:「要是落在我自己身上,我肯定不希望啊,不過我是不容易留疤的體質,五年前腿上那道,已經好的幾乎要看不出來了。要是落在你身上的,主要是覺得受傷的時候很疼。」
山光遠鬆了口氣,稍稍扯開一點領口:「……這樣的刀痕你也不會討厭嗎?」言昳看著他胸膛連到腰的一片深色肌膚,肌理起伏,眼直了。
抱歉,雖然山光遠的重點可能是他腹肌上幾道橫亙的刀傷,但言昳卻忽視了那些——
也不是忽視,這疤痕好比芙蓉面上的花鈿,是魅力的加碼,可誰也不會只盯著花鈿而不看美人啊。
她忍不住伸出手,撫了上去。
他似乎因為緊張而繃緊了肌肉,使得腰側到褲腰的筋骨肌肉愈發凸顯,她輕輕倒吸了一口氣。
他肌膚並不細緻,像是打磨過的圓木,有點乾燥且沙沙的手感,顯然跟風餐露宿的軍旅生活有關。山光遠似乎有顆細緻的心,卻顯然從沒有細緻的對待過自己,她摸上去,只覺得自己指腹的紋理能跟他肌膚紋路嚴絲合縫,更能感覺到他像個蹲踞的雄豹,隨時能勃發出力量的肌肉在克制的緊繃著……
言昳感覺自己手指頭有點哆嗦,她暗罵自己一句沒出息:他允許她摸的!言昳你要做個見過大風大浪的女人,不要慫!
她心裡又忍不住道:山光遠知道自己長得很色嗎?他是不是一點這種自覺都沒有?
他大半夜喝醉了跑到她院子裡,脫衣裳問她討不討厭自己身上的疤……那她也不過是被勾引了才動手的!
山光遠低頭看到言昳手指微微發抖,蹭過他傷疤附近的肌膚,就像是時隔多年仍然不敢碰他的疤痕般。
他忍不住心裡一顫,道:「已經都沒事了。」
山光遠伸手去扶住她肩膀,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讓中衣徹底敞開,言昳快被胸肌閃耀得目眩了……
他、他怎麼練成這樣的體格?這天天裹在高領曳撒裡一點看不出來,難道不可惜嗎!
言昳手指抖得更厲害了。
山光遠他手臂攬在她肩膀上,因為她心疼顫抖的手指,而心裡泛起千層波浪。他其實總是很糾結,言昳這一世對他真的很好很好。她是倔強別扭,卻想辦法治好了他的嗓子與胃病,想要在復仇的事情上幫他。
她所求的,不過是不重復上輩子的命運,所以不想跟他成婚。他又有什麼資格非要去強求她?
言昳不知道他的情,卻依舊會心疼他。這是誰也不會給的,世界上獨一份的心疼。山光遠忽然覺得自己看似深情,但那些隱秘的心意其實配不上她,他洶湧的情緒讓他胸口漲得發疼,山光遠低下頭去,抵著她額頭:「你、你不用心疼我,那些傷都不痛的。」
言昳手上不停,人要哭了:痛不痛她確實不知道,但是山光遠你真的很色啊!
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意志力居然這麼容易被瓦解!說好的眼裡只有錢和事業呢?說好野心比天大呢?怎麼這男人一脫衣服,她就手不聽使喚了啊!
言昳從幾根手指變成整個手掌都撫過去,她一邊動手,一邊覺得很傷心,很瞧不起自己:她見過多少男人了,俊朗的,強權的,她從來都是嘲諷鄙夷著從中過,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饞什麼都不可能饞男人。
結果卻在前夫面前展現了本能的貪欲……
她為什麼這麼沒出息啊!
言昳吸了一下鼻子。
山光遠大驚失色,看向她低垂的眼睫,心擰緊了,猛地伸手抱住她:「你、你別哭啊!說不定言家這些當兵的,身上的疤比我還多。」
言昳萬萬沒想到摸還不夠,山光遠這用力一抱,她差點埋胸,她倒抽一口冷氣打了個哭嗝!她好想推拒,但手才按上去一用力,言昳心比他沒使力的肌肉還軟了。
嗚嗚嗚她手黏上去了,推不開啊!
走開啊,你這討厭的胸肌啊!不要吸我的手啊!
山光遠一定是故意的,他如此野心勃勃,嚮往兵權,他們倆最後還說不定是敵是友呢,她怎麼能輸在色相之下!
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否則,否則他說不定利用肉體來找她談判呢!
山光遠緊緊抱著言昳,心裡亂作一團,像是跳慢舞一樣圈住她緩緩的搖。他每當發現自己不配愛她的時候,都會無法控制的更陷下去,他心很亂,感覺到言昳的呼吸就像是受傷的小動物似的呼咻,他鎖骨上發癢。山光遠忍不住將手撫過她後背,一下又一下:「二小姐,別哭。」
言昳聲音變了調:「我真沒哭!」
山光遠知道她的嘴犟,下巴擱在她腦袋上,忍不住想笑,又想親親她柔軟的頂髮,最後只是抿了抿嘴,道:「嗯。沒哭。」
言昳又道:「別叫我二小姐。」
山光遠半闔著眼睛,只覺得微醺像是從他每個毛孔中蒸出來,他飄飄然的享受著這個擁抱,不想撒手,他鼻子裡發出哼聲:「嗯。好。」
言昳掙扎,但似乎跟燙手似的,掙扎了幾下又迅速放棄,硬挺的站著:「你別抱著我了。」
山光遠搖搖頭:「不。我醉了,站不住了。」
言昳想著是自己剛剛非說他醉了的,竟然讓他把話給堵死了,她非凡的意志力使她合上了山光遠的中衣,假正經道:「你冷不冷啊!快把衣裳繫上!」
山光遠笑:「不冷。」
言昳閉上眼睛不去看他這種拙劣的勾引:「……咱們不該岔開話題的。談軍務吧。」
山光遠:「嗯,我們可以弄倒卞宏一的。這次別再把我從你的計劃支出去了。我有兵,也有能力跟你聯手。」
言昳不說話。
山光遠:「好嗎?」
衣服沒繫好,敞開了口,言昳忍不住又瞄了一眼:「……好。」
山光遠手臂緊了緊,他微醺後有點孩子氣和愛親近,少了白日的思忖與糾結避讓。他表達著歡喜又憂慮:「你也要去西北嗎?」
言昳掙扎,卻掙扎不過緊抱著她的山光遠,他不是白練的一身精肉。言昳本想大聲斥責他不規矩,但又有點心虛,只好僵持著道:「要去,本來跟卞宏一就有生意要談。」
山光遠:「我好怕,怕你去西北也跟上輩子似的遇到危險,我想到那些舊事,就覺得要做噩夢似的。」
言昳有些驚訝,仰頭看他的嘴唇與下頜:「有什麼要做噩夢的?因為我嗎?」
山光遠撫摸著她柔軟的髮絲:「怕你再受了難。」
言昳一凜:「不會的。我已經不一樣了。」
山光遠用力點頭:「對,咱們都不一樣了。你現在信賴我了,對不對。」
言昳:「……呃。」
山光遠低頭看她。
媽的,這家伙平日一個眼刀感覺能嚇死三百個新兵,不說話像是盤算著顛覆王權的陰謀,怎麼就偏生在月亮高明的時候,眼底顯得濕漉漉的。
像他沒喝完的那盞水晶杯裡的殘酒。
言昳後腦發麻,控制不住舌頭:「對。咱們是患難與共的關係嘛。」
山光遠不是那麼滿意,但也點點頭:「對呀!」
言昳冷了,也受不了今天她和山光遠這個奇怪到極點的氛圍,她掙扎道:「你要不趕緊回去睡吧,或者去涿華院裡睡,你能找得到嗎?」
她掙扎得厲害,山光遠只好鬆開環抱著她的手,垂手呆站在那兒,搖頭:「找不到。」
言昳擰眉:「找不到就練操打拳去吧。」
山光遠:「好。」
他轉身真要走,言昳看他衣裳單薄的灌風,真要去到主堂空地打一套武當拳法,連忙道:「你傻了吧!哎呦,山光遠,你以後可千萬別喝了,我求你了。你過來,我找個地兒,看能不能讓你縮一晚上!」
她拽著他衣袖,山光遠像個大型犬似的老老實實跟著她走,言昳進了東屋,以前這兒算是她暫時的書房,裡頭有一張小榻。
她引他過去榻邊,又把椅背上蓋腿用的小毯子拿過去:「你先將就一下吧。」
山光遠蜷在了言昳都躺不開的榻上,側著身子看她。
言昳把毯子給他蓋上了,她不會照顧人,蓋的也馬馬虎虎:「……你別這麼看著我行不行。你一喝酒就奇奇怪怪的。」
山光遠不說話,依舊是清湖似的眼睛,只盯著她看。
言昳無奈:「算了,我去睡了,我快睏死了,你不騷擾我,我早就多睡好一會兒了。明兒早上你醒了就偷偷回去,別聲張啊!」
山光遠給自己拽好毯子,點頭。
言昳覺得,她要不是太睏了,真應該趁著他喝醉了,欺負欺負他才是。不過他手勁太大,萬一發傻,說不定也會傷了她。
言昳想了想,臨合上門前,看向他小聲道:「快睡!」
山光遠:「……你還沒說你到底討厭不討厭我的傷疤。」
幸好屋裡昏暗,言昳老臉一紅,她道:「不討厭。」
山光遠:「真的?」
言昳覺得不能再跟他說下去了,連忙道:「豈止不討厭,喜歡死了。你快睡!」她說罷,就趕緊把門合上,堅決不跟這酒暈子再繞話下去,拔腿就走。
言昳裹緊衣服,穿過院子,只覺得身上冷,臉上熱。她輕手輕腳的摸門回自己的方向,朝輕竹那邊看了一眼,只希望自己別吵到她,而後就看到輕竹兩隻鞋已經不是之前擺齊的樣子,四仰八叉的歪倒在地上。
言昳小聲道:「輕竹?你沒睡?」
小榻那頭背對著她的身影,立馬發出幾聲綿長的呼吸。
言昳:「……別裝了!」
輕竹一下子彈起來:「我什麼都沒看到!」
言昳有點惱羞成怒:「看到了就別裝嘛。」
輕竹連忙從榻上下來:「奴婢只是睡不著。只是瞧了兩眼,你們說什麼我是沒聽見。二小姐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山小爺不也挺好的嗎?」
言昳抱著膝蓋坐在床邊,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個話題:「不是那樣的。我不是那種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我對他也不是那種單純的喜歡。」
輕竹竟然一嘴說中:「不是單純的喜歡不更好嗎?您最好是只饞不愛,男人是街邊夜市,吃起來圖個新鮮,真天天供在家裡當主餐吃,有時候反倒沒味了。」
言昳轉臉看她,真沒想到輕竹是這樣的性子,她問:「你呢?你不比我大兩三歲嗎?一直沒有相好嗎?」
輕竹矜持的笑了笑:「這要看您怎麼定義相好了。」
言昳沒想到她還有隱情,本就被山光遠擾的睡不著了,乾脆撐著床沿問她:「怎麼說?」
輕竹摸摸索索從小榻那邊過來,也坐在床沿上:「奴婢不想嫁人。倒不是說要陪著小姐這樣肉麻的話,而是奴婢伺候您,還能學到東西,還能賺著錢。但我這身份尷尬,嫁低了瞧不上,嫁高了又要伺候男人,到時候光伺候還什麼都得不到,我還有什麼必要嫁人呢。」
言昳:「你不嫁人是太好了。但我也不能管你這個,我就問你說的相好是什麼意思?」
輕竹笑了笑:「奴婢說過,以前我家是開當鋪的吧,當時從下九流到財老爺,接觸的都多,小時候鄰家有個玩的好的男孩,小我一歲,是做金器流通的大富大貴之家。我家落魄之後就沒見過,前年您讓我去辰州府談買賣的時候,我遇見他了。他現在開金行呢。」
言昳沒怎麼聽過同齡人的感情事,睜著眼睛好奇道:「然後呢?」
輕竹笑:「還能怎麼著,就是俗套的說了幾句姐姐弟弟,而後又熟悉起來了唄。他現在生得可真俊啊,手上戴滿了扳指卻一點不覺得俗氣,整天圍在金器旁邊,卻跟塊水晶石似的。我要從辰州走了,他跟我說他想跟我在一塊。我說好。我在辰州買了套院子,告訴他,我可能以後辦事回過來,就住在這兒,他要是到時候還惦記我,就來跟我過幾天。」
言昳沒想到輕竹如此不求安定,豁達開放。
她想起來:「去年你跟我告假兩個多月,就是去辰州了嗎?」
輕竹笑著點頭:「算是一段好時光,他當時很想跟我來京師,我糾結許久,還是沒同意。我說,如果他成婚了就知會我一聲,辰州那府邸我就賣了。若哪日,我不會回去了,我也會寫信告知他一聲,那座府邸就送他了。」
言昳驚訝:「就、就這樣了嗎?他說不定很喜歡你呢?」
輕竹托腮:「我知道。說不定我也很喜歡他。但他有家族宗親,在湖廣一帶家大業大,規矩也重。我總覺得他來了,也不過是哄我終究有一日回去嫁給他。我挺喜歡他那股子不管不顧的衝勁兒,但沒喜歡到讓我覺得也能讓我不管不顧的份上。反正我從辰州離開的時候,他跟我賭氣起來了。我想著若是往後再忙,沒空回去,就這麼斷了就算了。」
言昳感嘆:「你真夠理智的。不會覺得後悔嗎?」
輕竹搖頭:「應該不會後悔吧。說是理智,更多的可能是不夠喜歡他,但太愛自己了。指不定哪天,我會遇到個讓我也不管不顧的,我會做好一切後路的準備,分三個銀行存好家產之後,為愛衝動一回。」
言昳想著輕竹也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忍不住笑起來:「想像不到。」
輕竹也看她:「但我早就想像到小姐放不開阿遠了。」
言昳一愣:「為什麼?」
輕竹思忖:「說不上來,就像是亂線纏在一塊,你們也不是分分合合大吵大鬧的類型,就是糾纏著靠近。二小姐在他面前很放鬆,他在二小姐面前很特殊。」
言昳皺起眉頭:「我覺得不是你說的那樣。」她只是今天貪了他色相而已,又不是什麼長久的喜歡。
她只會長久的喜歡自己。
輕竹笑著不點明:「這還要看二小姐自己的想法。」
言昳撇嘴:「我是個俗氣又任性的女人,而且說要什麼,就要什麼。山光遠最好還是別跟我扯上關係了。」
輕竹笑起來,心道:情字著了魔便是這樣,指不定山光遠樂在其中,甘願著被她任性索取,還因為自己被需要而感覺快樂。
言昳躺平在床上,搓了搓手指,想忘掉某些手感,道:「明兒早點走,咱們去蘇女銀行一趟。」
輕竹太了解她了,這是想用工作和金錢洗掉心裡的雜念啊。
輕竹回了小榻上,沒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只留言昳一夜都狠狠捏著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睡不著。
輕竹也是頭一回被言昳這個愛賴床的先叫醒,天濛濛亮,她就嚷嚷著要梳洗打扮出門去了。
主僕二人臨著走之前,言昳飛速看了東屋一眼,拔腿快步離開。
山光遠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很冷,他迷蒙的發現自己睡在陌生的書房裡,他裹著身上單薄的外衣出了門去,才認出這是言昳住的院子。
昨夜的擁抱和話語,湧入他腦袋,山光遠在廊下呆了一會兒,窘迫與甜蜜,復雜與期待都擠到心頭來。他快步往對面屋子走過去,裡頭沒點燈沒聲音,他敲了敲門才發現沒關門,從縫隙能瞧見裡頭床被桌椅都被拾掇乾淨了。
她早就走了?
山光遠有些失落,轉頭往外走,就瞧著在院門口躑躅的言夫人,言夫人瞧見他,鬆了口氣:「我還說山小爺去了哪兒呢!昳兒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你住這邊來了……」
言夫人面上也不好繼續說。
她只當山光遠是住到言昳屋裡去了,也不能讓奴僕進屋去叫起床吃飯。
言夫人看著山光遠窘迫僵硬得脖子都紅了,只好裝什麼也不知道,笑道:「是元武打鼾吵著你了吧,先回去換身衣服,老爺和老大老二都走了。我給你留了早飯。」
言夫人這份體諒更讓他覺得自己死了算了!
山光遠無地自容,拖著步子在後頭走著幾乎都要找個矮牆翻出去跑了。
被人盛情邀請住到言家,結果大半夜發酒瘋住到人家閨女的院子裡。要不是言家尊重言昳,也知道她很有主意——言昳若是言實養大的親生閨女,山光遠怕不是現在要被言家用笤帚打出去啊!
言夫人找到他之後,就去了廚房,準備給他也端份早飯,就瞧見山光遠更衣梳頭後,幾乎是一路風一樣的快走過來,朝她深深一作揖,道了好幾聲歉,就說要走了。
言夫人還沒來及攔,他整個人幾乎是落荒而逃。
唉。
年輕孩子就是這樣啊。
倆人出門都紅著脖子跟逃鬼似的。
平日裡多穩重可靠的兩個人,遇見對方也會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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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哭了:她對我這麼好,我卻只想著讓她愛上我。
言昳也哭了:他對我這麼好,我卻只想著讓自己上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8 02:25 PM
第九十八章 求娶
白色漆木的四層塔樓上,言昳靠著圍欄坐著,低頭往下看,巨大的銀杏古樹撐起一片黃葉金雲,遮擋住了樹下的行人與小路。
蘇女銀行成立資產托管業務的分社不過四年,言昳當時主持分社成立時,就說過,京師會是客戶最多的地方,她們必須要買個足夠闊氣的大地方。
兩年多以前,言昳通過寶膺的介紹,買下了眼前這座深若虛谷的府宅,當做蘇女銀行資產托管分社的所在地。
寶膺說是他表舅父的房子。也就是說,這兒以前是個王府。後來那位聲名赫赫家財萬貫的舅父王爺被咔嚓了,房子卻留了下來,面上無主,暗中被各個富商高官私下多次交易。
現在落在了言昳手中。
越是個尊貴又有歷史的環境,越是吸納old money的好地方。
蘇女銀行幾位股東之前還不以為然,認為資產托管,那必然是資金流動最活泛的江南兩廣地區才做得動。卻沒想到言昳破除了資產托管註冊人性別的限制後,京師有大批資金湧入蘇女銀行,蘇女銀行這才幾年就躋身第二,成為儲蓄、貸款與投資方面僅次於晉商銀行的地方。
很簡單,現在通貨膨脹那麼嚴重,稍微有點腦子的實業家,就會拿著錢盡快去激進投資或增產,而不會在經濟如此動蕩的時候交給托管機構。
只有對這方面一竅不通,但又埋藏堆積了太多財富的京師百官們,才會把家裡庫裡堆了幾百年的舊錢拿出來給蘇女銀行。
再加上,早些年言昳通過在蘇女銀行的賬戶做空環渤船舶,公主想施壓蘇女銀行來找人,這麼多年都沒找出來。也讓很多高官都隱秘的知道——蘇女銀行是最安全的,最不牽扯上公主的。
他們本來就怕顛沛流離中自己的銀錢隨著地位的跌宕而消散,恨不得都一股腦往蘇女銀行中塞。
蘇女銀行還是不開放男性儲蓄業務,但高門檻的投資相關的業務是不分性別的,因此在百姓之間還成立了一系列跟蘇女銀行相關的金融產品。
比如一個男性購入了甲商號的股票,甲商號吸納了十萬個普通男性的股錢,它不進行經營,它唯一做的就是把這些錢集合起來,讓蘇女銀行去托管運營投資。等得到回報之後,再給自己的男性股民以分紅。
言昳望著金葉枝杈下頭,來來往往的達官貴人,在蘇女銀行高矮胖瘦的女算吏的指引下,行至各個房間商議投資。
這裡來往的人,跟寶膺那兒的煙深水闊舍幾乎相反,走在這兒的多少是王朝的僵屍與水蛭,拿著充滿黴點的銀票、鏽斑的銅錢,像是給隨時準備在倒塌大廈下逃難的自己,找一條退路。
其實這幾年言昳也試探出,蘇女銀行的股東,大部分都是傳統實業家,對金融不夠了解。
言昳在金融方面的獨樹一幟,使她覺得她有資格跟這些締造傳奇的女富商平起平坐,甚至讓蘇女銀行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之一。
她捏著手指,望著銀杏古樹思忖,輕竹忍不住上去握了一下她的手:「二小姐,你今兒是怎麼了,光捏手了,你看都捏紅了。不是被什麼蟲子蟄了吧。」
言昳低頭看自己掌心,隱隱還在發癢,嘖聲道:「就是被蟄了。」
正說著,聽見樓塔下木跟鞋有節奏的敲擊地面聲,她身子挺直幾分,不一會兒,便瞧見秦老板走了上來。
秦老板全名秦夢和,是蘇女銀行幾姓老股東中,年紀最輕的。個子細柳瘦高,溜肩薄背,似乎身體很不好,面容素白嘴唇毫無血色,她裹著銀月色的衣袍,身上幾乎沒有裝飾首飾,只有腕子上戴了個銀鐲子,頭上單髻別了一對兒白玉搔頭。
還是言昳印象中那個像紙一樣的女人。
看似坦然乾淨,實則經緯與韌勁交織在薄薄的身子裡。
一對比之下,言昳就是對面的豔火一團。
言昳先開口笑道:「秦老板一向不愛跟我寒暄,您好不容易有空,我也開門見山。說是晉商銀行的賬目,您那兒查到很多端倪?」
秦老板拿給她看,言昳翻了翻,皺起眉頭:「這麼多賬頭的貸款?還特別是在陝、晉一代……這簡直是人人頭上都有貸了吧。」
秦夢和頷首:「但因為卞宏一掌控下的地域,朝廷衙門幾乎不歸中央管,而是他私人的轄屬。所以從黃冊戶籍到賦稅賬目,統統接觸不到。」
晉商銀行作為大明最多儲蓄的銀行,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純私人銀行。但早些年因為晉商作為地域性的寡頭團體,家族眾多,相互拉扯,有自己的的審慎與信用,晉商銀行雖私有但一直可靠。
直到卞宏一盤踞晉地的近二十年,晉商從寡頭多強,變成了卞家極權,晉商銀行的本部都在一個獨立的國中國裡,幾乎是晉商所有的政策、印鈔都無法被任何朝廷衙門所管控。
若不是因為晉商銀行這座大明最早的全國性銀行,有著一代代設計者帶來的嚴密結構,估計早就崩盤了。
言昳坐在那兒,戴著鎏金鏨紅寶石扳指的右手,一下下翻著厚厚的文件:「晉商銀行在主營的陝晉地區,儲蓄總量只佔全大明所有晉商銀行儲蓄的百分之十不到。這太不對勁了。」
秦夢和點頭:「正是。陝晉綏察一代,幾乎沒有別的銀行可選,百姓只能去晉商銀行儲蓄,但儲蓄量卻這樣低。」
言昳蹙眉:「看來他把百姓腰包掏得夠乾淨的啊。」
秦夢和:「是苛捐雜稅嗎?」
言昳笑:「不一定,現在可有比苛捐雜稅更聰明的方式讓老百姓交錢。秦老板手裡這文件雖細緻,但如果只看報告,只看下頭人匯總上來的信息,那跟瞎了是沒區別的。這上頭既然說不出晉商銀行如此奇怪的所以然,我就該去陝晉田間窩棚看看了。」
秦夢和有些意外。秦老板從小是從江南水榭樓台裡長起來的,雖不愛身外之物但也從沒走入過田野地壟之間,去過最「下層」的地方,也不過是悶熱昏暗的織機房。
在秦夢和眼裡,這位年少的言老板比她更虛榮富貴,更高高在上,她像是嬌氣的不知米貴。
言昳合上手頭的厚厚的紙張,半閉著眼睛道:「我這幾日就出發。」
秦夢和面上淡淡的沒什麼表情,接話道:「是為了看晉商銀行的情況,還是為了跟卞家去談生意?」
她語氣輕的跟碎雪一樣,卻涼涼的扎人。
言昳睜開眼睛,半晌後笑起來:「秦老板比我家裡的掮客更知道我的動向。」
二人一紅一白在塔樓兩邊對坐著,秦夢和年級比她大十歲左右,敏銳與尖利的像碎玻璃茬,塊塊碎片都映著千人千面。
秦夢和不愛笑,她輕聲道:「東岸實業太龐雜了,若不是幾年來悉心去查,哪裡盤得清您織就的如此細密的網。您也是知道銀行白手起家最難做,所以斜插進近百年的蘇女銀行裡,不也是想要給我們脖子上也纏上線,織進您的網裡嗎?」
言昳不太吃驚秦夢和在查她,擺了擺手笑道:「彼此纏網,彼此成就。三百年的晉商銀行也要大浪淘沙,百年的蘇女銀行縱然誕生的偉大,也不能掉以輕心啊。我以為秦老板跟您其他的老股東不一樣,她們提防我,但您雖然也提防我,卻一直協同我做資產托管的分社。」
秦夢和蒼白的薄唇道:「因為資產托管的分社,如今吸納了這樣多資金,能給銀行整體保駕護航。」
言昳點頭:「看來您是真明白的。那幾位老股東總問我、催促我,什麼時候能擊潰晉商銀行,什麼時候能抬高股價,您卻沒問過。因為您心裡擔憂晉商銀行一倒,便是地震海嘯,浪潮來襲,誰也躲不過啊。」
秦夢和看她:「你早就知道?五年前你就知道晉商銀行會陷入今日奇怪的局面,更知道擊垮晉商銀行,我們也自身難保?」
言昳不置可否的笑著,她將文檔一扔:「秦老板,兩件事。一,您先回收足夠的資金,清理咱們的低評級信貸,整頓業務吧。二,您不信賴我,可總該信賴自己的直覺吧,回去勸勸那幾位老姐姐,該給自己撐傘架堤了。」
言昳往回走的時候,覺得自己估計又在京師留不了幾日,甭管皇帝和山光遠最後怎麼商議著派兵反擊韃靼,圍軍卞宏一,言昳都必須要去陝晉一趟。
雖然她走得急,但估計也不會再跟山光遠不告而別了吧……言昳忍不住想到他昨兒站在回廊下,雖然身形高大,卻目光濕潤溫柔的樣子。
呼。
她心裡都悶了一團脹氣似的。
言昳回了自己府上,卻發現前路停了駕眼熟的馬車。她進府,還沒瞧見人,就喚道:「寶膺,寶膺!可別跟我說你空著手來的。」
寶膺從主堂裡起身,窗子後頭探出捲髮腦袋來,笑道:「我怎麼敢。快來快來,我叫人做了豌豆糕和鹵味素鵝卷,我還以為逮不到你一起吃午飯了呢。」
言昳歡喜進屋,脫下狐領披風,笑道:「就咱倆吃飯呀,大奶奶不在嗎?」
輕竹:「剛問了,說是大奶奶今日拜會柯大人去了。」
寶膺眉梢一跳:「柯大人啊。」
言昳蹙眉:「極文殿大學士柯大人?李忻給她介紹的?」
這位柯大人是歷經三代閣老的鐵打閣員,也是李忻現在的同事。這位賴在內閣裡的頭蝨子,天天就是糊弄裝死和稀泥。但和成他這樣,也算是有本事,翰林院、詹事府到處都是他的門生,每年的進士裡多少都喊他一聲先生過,他自己也辦書院,還去言昳開辦的幾所大學堂講過經學律法,屬於當代「大師」。
柯大人的女兒,柯嫣,曾經是上林書院的女生徒,成績極其優異,比言昳還要耀眼不少的真正才女。當年上林書院組建女子強學會,還是她主持的。
柯嫣後來也做了女官,走的是譯科,還做過幾年倭地與沙俄相關的外事官員,算來應該給梁栩做過下屬。人美、聰明、家世好的才女,是人人口中的傳說,可跟京中紈絝玩不到一起去。
這倒是扯遠了,總之科舉殿試的主考官,基本都是柯大人手下門生,柯大人不買地不炒股,就靠吃連年科舉送禮,都給柯家養的肚肥腸滿。科舉舞弊早就是管也管不住的,李月緹一個京外女,李忻如果不幫忙引薦,牽線搭橋,她怕是有天才的水準,也拿不出極好的名次。
寶膺和她坐側間小圓桌邊吃飯,感覺自己跟寶膺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都跟好吃的有關。除了他帶的幾個菜,還有後廚做的一些金陵菜點,言昳腦子裡有事,吃著也在琢磨。
寶膺拿公筷挑甜口的給她布菜,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
寶膺笑道:「好呀,我還怕來蹭飯不好,特意帶了幾個菜,你還不給我好臉色。」
言昳回過神來,抱歉的笑了笑。
寶膺垂眼,拿筷子夾了兩塊排骨給她:「要不聊點你想知道的?」
言昳眼睛一亮:「你這麼說,必然是狐狸耳朵聽到什麼消息了,快與我說說。」
寶膺笑盈盈:「是關於我的事。我要跟你一起去陝晉。」
言昳吃驚:「你也要去談生意?」
寶膺咬了一口煙筍:「不是,我是為了跟你一起去見卞宏一。」
言昳:「哦,跟他也有生意要做?我總覺得他是個純粹的武夫,不懂你那些文玩字畫、西洋物什吧。」
寶膺給她盛著冬瓜豆腐湯,只看著清湯上小蔥碎末飄蕩,道:「我要去確認一下,他是不是我爹。」
言昳差點被嗆到:「咳咳咳——他、他!哦,我確實聽說,他跟公主好像年輕的時候也好過。」
寶膺點頭:「而且他離京自立的時候,也跟我出生前後差不多同一時間。你見過卞宏一嗎?」
言昳搖頭。上輩子她也沒見過本人,只是有生意合同上的往來。
寶膺手指拈著白綾巾子,擦了擦桌案上的一點油星水花:「我其實這些年一直在搜找,當年跟我娘、公主有過露水情緣的人,都有哪些。倒也不是說非要找,但我覺得如果我知道我爹是誰,就能解開我心裡很多疑惑。」
言昳:「可能公主也不在乎你爹是誰呢。」
寶膺蹙眉。
言昳後知後覺理解了他的想法。
因為如果寶膺的父親是一個跟公主有過怨恨糾纏的人,那公主對他的冷漠與放任,就能讓寶膺覺得有情可原。但如果她根本不在乎寶膺的生父是誰,只是討厭這個孩子——
哪怕寶膺已然跟公主割裂,怕是心理也難以過這道坎吧。
更何況這幾年公主雖然不怎麼主動討好或聯絡過寶膺,但也在公共場合上不希望別人認為他們母子割裂了。
寶膺心裡並不是說希望還跟母親和好,只是他想知道——她為什麼有現在這樣的態度。
言昳道:「行啊。去一趟唄。說不定卞宏一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到時候你就不用想了,肯定不是你爹。」
寶膺笑:「當然也不只是找生父這一件事。你也知道……其實我這些年在她身邊沒少放眼睛,她最近動作確實頻繁,跟卞宏一聯絡也多。我不知道這是聯絡感情,還是想要聯手。」
言昳覺得以寶膺這樣的人脈眼線,如果同行,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點頭:「行,反正一個人吃也是吃,路上咱倆一起,還能考察考察沿途的商貿。」
寶膺笑起來:「不過我說的下一個消息,可能讓你聽了不大高興。」
言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沒事,說呀,我都吃飽了。」
寶膺:「宮裡有消息,說睿文皇帝跟梁栩夜宴的時候,聊了很多。主要是相互試探,但睿文皇帝想要賜婚給梁栩,皇帝問他說,柯嫣與他以前一同在上林書院讀過書,又是在倭地做事的同僚,似乎這幾年一直有些傳聞,說梁栩與柯嫣互生好感。皇帝又說,娶妻當娶賢,而京師沒有誰比柯嫣更賢明聰穎了。」
言昳眉頭緊皺。
且不論說話的內容。
言昳自己在宮中也有眼線,可宮裡再貪墨橫行,司禮監太監們也是把紫禁城管的跟籠子似的,她從沒能打聽到過皇帝最近前的消息。
而寶膺連皇帝與梁栩私下家宴說的什麼話,都一清二楚。
她慢慢開口道:「那梁栩怎麼說?」
寶膺暗暗舔了一下牙尖,扯起嘴角,笑:「他說自己已有了心上人,只是心上人的生父與他家裡有些抹不平的舊事。而她現在無父無母寄養他人家中,他想要明媒正娶,納禮問吉,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這份心意,現只能埋藏在心裡,但他不會放棄。」
言昳齜牙往後一仰,端起茶盞來:「你覺得他說的是我?」
寶膺:「必然是你啊。」
言昳:「白瑤瑤不也一樣嗎?我們倆同父所生,同樣寄養他人家中。」
寶膺笑:「白瑤瑤能給他帶來什麼?他像是會娶白瑤瑤為正妻的樣子嗎?」
言昳摸了摸臉頰。寶膺果然是跟梁栩一起長起來的,很了解他。
前世梁栩娶白瑤瑤,也是因為白旭憲在這個時候已經歸京入閣,在文官之中很有威望。現在白家都沒了,白瑤瑤在梁旭眼裡,怕是也沒有什麼價值。
女主光環顯然撼動不了他的本性。
言昳嘖了一聲:「他總不會要真開口請皇帝賜婚吧。皇帝對他還挺警覺的。」
寶膺:「但你在面上,不過是言家收養的白二小姐,失蹤多年無依無靠。說你跟言家有親戚,但咱們都知道,絕對算不上真正一家人。在皇帝眼裡,你這個沒價值、沒父母的美人,佔住了梁栩最應該拉攏勢力用的婚姻席位,對皇帝來說是大好事啊。」
言昳笑道:「真要這樣,我到時候便暗示皇帝自己的產業。皇帝意識到了,自然不敢讓我這樣的富豪權貴嫁給梁栩了。」
寶膺:「但你不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嗎?特別是在皇帝面前。」
言昳:「倒也是,但是總比被賜婚強吧。」
寶膺放下筷子,兩胳膊肘撐著桌沿,慢慢笑起來:「我倒有個法子,你若是找個威脅不了你的男人,早日成婚,皇帝怎麼著也沒法把有夫之婦嫁給梁栩吧。梁栩再想使力也沒用。」
言昳咦聲道:「你們一個兩個,怎麼淨給我出這種主意?」
寶膺一愣,坐直身子皺起眉頭來:「還有誰也說了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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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遠:搞這種迂回戰術,你還是慢了一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28 04:08 PM
第九十九章 小意
言昳沒往心裡去,道:「阿遠啊。他也說了差不多的話,我也沒覺得我這就到了要被催婚的年紀,你們一個個怎麼就這樣。」
寶膺嘴上掛著笑,眉頭卻緊緊蹙起來。他竟然跟山光遠想到一塊去了。
而且,果然山光遠對言昳有情。
寶膺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家族落難,在言昳身邊做幾年奴僕,言昳知曉他身份還對他照顧有加,他怕是也喜歡她喜歡得無法自拔了。
且山光遠恐怕是多年前還在給言昳做奴僕的時候,就視他為敵了。
寶膺上半身傾過去幾分:「那你怎麼說的?」
言昳撇嘴:「我說毛遂自薦也沒用,我不想成婚。」
寶膺估計,山光遠聽了這話之後,就不會往下問了。可寶膺不是這樣的性子,他自有溫柔小意的應對。
寶膺垂眼:「是,若是光看咱們的父母的婚姻,說不想成婚也是應該的。好像那種相互扶持、相互包容的,確實很少見。」
言昳也托腮道:「對吧!不過言實將軍跟言夫人挺恩愛的。其實也不能用恩愛來形容,他們倆年紀大了,也不會表現出什麼愛或情,但就平日生活裡,算得上相互理解支持。」
寶膺抬眼看她,以退為進,巧妙引導:「那樣也很好啊。我覺得舊日的嫁娶,有時候像是把兩個人都拖累在一塊,男的女的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兒,被家族長輩按著頭演夫妻,生孩子,過日子似的。當下這年頭,各做自己,相互幫忙,誰也不干涉誰,也挺好的。」
言昳想了想,自己也算是結過婚的人。
雖然前世她很討厭山光遠,也覺得那段婚姻很恥辱,但畢竟山光遠沒有管控過她分毫,她還是一直有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說是這樣的成婚,倒也無傷大雅。
言昳手指敲著雪腮:「是,你說夫妻到最後會不會是親情?」
寶膺怕她往親情上引,他自己也本身不認同這個說法:「我覺得還是愛情吧。哪怕到了最後,只是很熟很習慣的愛情。親情是心疼感激相依種種,但愛情應該是,到七老八十都覺得對方很可愛……」
言昳也不知道自己是年紀到了還是怎麼回事,竟然讓寶膺說的有一點點憧憬起來。
她這待人接物的脾氣,還有那張說話難聽的破嘴,也會有人一直覺得她可愛嗎?
寶膺看她托腮歪頭,似乎露出一絲期待的笑,眼睛終於像同齡女孩那樣閃著些許微光。
言昳嘴上不會承認,她撇了下嘴角:「我不想成婚,就是不想有人管著我。不過你說的也有點對。」
寶膺忙湊過去,也學著她托腮的樣子,言昳笑起來:「我脾氣太差,又掐尖要強,特別不喜歡別人壓我一頭。所以那種覺得自己是爺,覺得能指導我做事的,我可受不了。還是要找個管不了我、脾氣又好的男人。」
寶膺覺得這說的不就是自己嘛,笑眯了眼睛,對著她連連點頭:「是這個理。還是要平日就相處得舒服的人才對。」
寶膺也不知道言昳有沒有體會到他的意思,反正這個鋪墊是挺合適的。
寶膺覺得這頓飯沒白來吃。
往後就是讓言昳覺得,成婚沒人比他更合適。到時候以她對事業的重視,只要有別的後路,就不會告知皇帝自己的身份。梁栩逼得越狠,他就越會成為言昳的選擇。
飯菜撤了後,言昳跟他去主堂西邊隔間聊天,輕竹端過來一盆她喜歡的切花,她嗅著花香,跟寶膺笑談著。寶膺忽然覺得自己今日順利的有些飄飄然,彷彿已經能想像到婚後生活了。
她平日裡大概總是很忙的來來往往,但他有足夠的消息來源,能夠知道她去了哪裡,心裡也是慰藉。
要是一同出去,便是為了吃喝玩樂,賞景享受,或許會一起跋涉落雪的西原山脈,或許會高閣上看春意的海岸,她會被他逗得笑個不停,而後靠在一處看景。
寶膺一面覺得,他無法走入婚姻,無法擁有孩子,他的家庭,使心理上似乎越不過那個坎。但到了言昳面前,他卻是無法自控的接近,無法自控的想要幻想以後,幻想安定。
他覺得自個兒從小認識,打心眼裡相信對方不會傷害他的女孩,也只有言昳了。
言昳只覺得跟他聊天舒坦平靜,哪裡想得到寶膺看花的餘光裡都是在看她。
說了一會兒,就聽見前廳奴婢稱李月緹回來了。
言昳起身,李月緹拖著步子走回來,她轉頭看見言昳和寶膺,略一吃驚,忙笑了起來:「世子爺也來做客啦,你們玩。都吃過了嗎?」
言昳不把寶膺當外人,直接問道:「是李忻說什麼了嗎?」
李月緹搖頭,她笑起來,很僵硬的岔開話題:「你最近沒見過白瑤瑤嗎?」
言昳想了想,順著她把話題別開,也不再問了:「之前在煙深水闊舍的時候見了一面,怎麼了嗎?」
李月緹:「你知道她要考馬蓮女子大學堂嗎?」就是言昳投資建立的新學府之一。
言昳有些吃驚:「她這幾年還有在讀書?馬蓮女子大學堂,就像英法的大學一樣,是要讀八年書塾之後才能考的呀。」
李月緹:「好像是有在陸陸續續的去書塾讀書。再說,她養在韶星津身邊,還能讀書不好嗎?」
言昳皺眉。
確實因為她更改變動了太多事,導致梁栩韶星津這男主男二早早離開書院,導致白家落魄白旭憲死亡,更導致家破人亡的白瑤瑤不可能再被傳言有什麼鳳象、好命。
但跟她前世比起來,跟李月緹、輕竹比起來,白瑤瑤都屬於沒受過苦的有福了。
之前在上林書院讀書,也是因為書院可能會有感情戲。但現在她都已經跟韶星津一個屋簷下,可以當好哥哥好妹妹了,怎麼又會主動要求去讀書呢?
這會兒讀書還要考大學堂,可真是苦讀書了,韶星津雖然這一世沒有為相,但他如今作為新派士子之首,聲名顯赫,顯然是要搞大事情,哪怕是沒嫁給梁栩,嫁給韶星津也沒什麼壞處吧。
對她的性格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必要考大學堂啊。
言昳疑惑:「韶星津對她不好嗎?」
輕竹在一旁搖頭:「應該不會,二小姐或許不知,白瑤瑤在京師高門貴女之中,也算有名。一是因為白老爺縱身一躍的死諫賢名,讓文武百官都很敬重白家,對她態度也都很優待。二是韶星津總是帶她出門,所有人都知道,韶星津這個義兄,寵溺她到了極點。」
言昳聳肩,她覺得這不是挺好的嗎?
李月緹:「回頭我去打探一下吧。韶星津哪怕聲明在外,他如今也是跟韶家決裂,獨居在外。倆人這樣住在一起,太不合適。說句難聽的……瑤瑤往後除了嫁他,估計也嫁不了別人了。」
言昳覺得梁栩跟韶星津都差不多貨色,韶星津上輩子做過的噁心事還比梁栩少得多呢,這也都沒差。如果白瑤瑤跑脫出去,估計也是被梁栩或者是什麼斜插進來的XX富商,XX將軍給撿回家。
也都大差不差了。
李月緹畢竟做過白瑤瑤幾年後媽,還是對她有些放心不下,說自己回頭去見見白瑤瑤。
言昳點頭:「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我不管。我這幾天就會離京,要去西北。」
李月緹有些吃驚:「才剛把我接來,你就要走?」
言昳:「嗯,忙啊。到時候我會讓手底下幾個掌櫃住過來,男女都有,他們就住在客房,會幫我收管文件,寄信發文。院子這麼大,你要是嫌煩,只要不上前頭來,估計也接觸不到。」
寶膺看這倆「母女」聊上了,他要想跟言昳一起走,也要趕緊收拾東西了,便對二人作揖告退了。
言昳往後院走,李月緹跟在後頭亦步亦趨:「馬上就要入冬了,陝晉一代很冷的啊。而且風會把皮膚都刮紅的。」
言昳斜眼看她:「你是不想讓我去?」
李月緹欲言又止:「也不是。」
言昳在回廊下轉身:「今天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李月緹猶豫許久,道:「是李忻要給我介紹柯大人的,還是說你也從中打點過?」
言昳:「李忻沒那麼多錢,柯洪羲又是個愛獅子大開口的。」
李月緹吃驚:「果然你也幫我打點關係了!」
言昳推門進屋:「潛規則便是這樣噁心,不順著也沒辦法。你苦讀多年,女子考官又還有年齡限制,你要是不考上還要拖三年。到這關頭,已經不是憑借能力就能過五關斬六將的了。不過你在江南貢院考了鄉試甲二,已經是證明過自己的能力了。」
言昳覺得,先順著規則,等做了女官,不論是反對這種潛規則,亦或是真正施展自己的抱負,或許都不受影響。
李月緹站在門檻外沒進來,她扶著門框不說話。
言昳看她:「生氣了?不過我也沒逼你,提前給你打點,你還有有做選擇的餘地。但如果沒有提前打點過柯大人,你到時候就沒什麼選擇了。」
李月緹手指緊緊扣著門框,語氣輕下來:「我懂你的用心良苦。」
言昳將幾件衣服從櫃子中拿出來,快速的看了她一眼:「也沒有用心良苦。你會因此不去考了嗎?」
李月緹半晌搖了搖頭:「不會。我不會那麼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機會吧。」
但她說完,伸手拍了一下門框,轉身朝外離去。
輕竹從窗櫺看到李月緹離開,才吐出一口氣:「大奶奶還是太……」
言昳搖頭:「沒事。你幫我把這幾件大氅披風都包上吧。」
另一邊。山光遠從言家落荒而逃之後也過了幾日,他至今記得心狠手辣的言昳獨獨為他而顫抖的指尖。他其實也明白……想讓她過得自由舒坦,他就不該去見她。
可山光遠要是總能掌控自己的情感,也不至於兩世都跟她如此糾纏糾結了。言昳並沒有向他隱瞞他的住所,山光遠進宮的時候「順路」從她府宅附近路過,只看到沿街開了些許茶樓香鋪,有些非富即貴的商賈出入其中。
那些店鋪小樓背靠著都是她府邸的圍牆,以山光遠對她的了解,她府上前院必然跟外頭店鋪有後門連通,某些議事的富賈商人都是通過暗號或者介紹,從後門進入她府中會面的。
但山光遠也不知道那些暗號,直接闖門也不合適。他太多年沒跟她這樣分兩家了,想來想去,還是朝她府上遞了拜帖。
山光遠本以為拜帖送進去幾分鐘,她就應該跑出來找她,但當時門口的奴僕小廝就把他勸了回去,一等兩天都沒有信。
這期間山光遠已經進宮跟皇帝會面兩次。皇帝說來說去,同意他先帶兵在韃靼入侵的前線反擊,若韃靼有冬季也繼續南下的長久作戰之勢,他就主力盤踞回順德府,找機會也逼出卞宏一來。
睿文皇帝不算是個狠角,他種種方面都表現出了天性的妥協、溫和與求自保的性格,只是各方拉扯的沒辦法,這幾年人人罵,人人利用的皇帝,終於學會了一點咬緊不放鬆。
他不論說什麼也要發旨立山光遠順德府陸兵提督。
可能在那些慫怕卞宏一的文武百官眼中,山光遠這是被利用了。是皇帝把他拿槍使,用他去打根本不可能贏過的卞宏一。
但山光遠對卞宏一沒有這種畏懼之心,他也希望自己能手握兵權,皇帝雖然著急了些,但還是符合他的期願,他同意了。
睿文皇帝大喜過望。
皇帝知道當年山家的案子是韶驊搞出來的,而山光遠又跟公主、梁栩幾乎毫無關係。他能確保山光遠成為朝野中中立的將領——只要是中立,那就等於站在皇權的一邊。
睿文皇帝甚至還許諾,山家畢竟是海軍世家,山光遠若能擊退韃靼,他也希望能將天津水師交到他手中。
山光遠知道,這確實是睿文皇帝的心裡話,天津水師太關鍵,又跟公主淵源很深,交到山光遠手裡才是掣肘上策。
但這諾言到底能不能真的兌現,就看到時候的局勢吧。
山光遠離宮歸家時,已經是跟皇帝徹談一夜的第二天凌晨,他沒想到自己那荒涼的府門外頭,兩個大紅燈籠的微光下,言昳裹著絳色黑毛領的披風,雙鸞花鳥底瀾裙擺下,兩隻腳不住跺著。
門口老鬼和孔家夫人都出來,苦口婆心的請她進去坐,她卻搖頭:「沒事,我也等不了太久,再過一刻鐘他不回來,我也只能走了。到時候就請您給他傳句話就是。」
山光遠在馬背上高聲道:「你要上哪兒去?」
言昳轉過臉來。
對她這樣的起床困難戶,天色未亮就到這兒來,竟然臉上還化了妝容,抿了細尖的鬢角,昏暗光色裡,她比戲台的旦角還亮眼。
山光遠馬匹到府門前,翻身跳下來,便問:「我拜帖呈上去兩日了,你都沒回,也不請我去?」
言昳驚訝:「你來發什麼拜帖啊,都這麼熟,裝什麼客?再說了,我府上遞拜帖的人太多了,我最近也幾日沒打理文書,當然不知道。是有什麼事嗎?」
山光遠:「……沒。」他總不能說自己覺得醉酒之後的言語都不太真切,心裡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不是做夢,只能想要見見她,試探試探,確認自己的位置,到底停在哪裡。
言昳頭上細髻小辮上覆蓋著披風的絨帽,她摘下來,道:「我就是來跟你告別的,估計要比你先走一步去西北,我不確定會停在何處,等你率兵前往,我再去找你。」
山光遠集兵、行軍過去,少說要些日子,他還以為言昳會跟他一起走。
山光遠驚訝:「怎麼這麼急?」
言昳笑起來:「你不說要跟我合作嗎?我是給你打先鋒,做偵查去了。哎,也不用說太多,過倆月應該就見了,我也停不了太久,只怕你又覺得我不告而別,心裡跟我生氣呢。」
山光遠心裡熱烘烘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再豪飲幾杯,鼓著勇氣去抱她,死不撒手。
但老鬼和孔夫人還在府門口四隻眼睛瞧著,他只撒謊道:「我不會生你的氣的。」
言昳笑了:「少裝,我還不知道你。」
山光遠:「不用走這麼早的,你應該在家裡多睡會兒。」
言昳笑:「寶膺說走晚了可能出京的官道也人擠人。沒事,我一會兒在車上補覺就是。」
山光遠眉頭擰起來:「誰?寶膺?他跟你一起去?」
言昳點頭:「他正巧也有事要去辦。」
山光遠說著不生氣,此刻卻止不住的在背後捏緊指節,輕聲道:「……真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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